牛运仓回来是一九四三年秋天。一场蚂蚱雨像一阵旋风刚从田野里刮过,一场攻打朱家寨的血腥战斗也刚刚结束。
头年涝,二年旱,三年蝗满天。蚂蚱来的时候是正午。石榴正往锅里蒸菜团子,榆树皮和着红薯叶子和的面。她奶奶烧火。明晃晃的院子里忽然就变了夜晚,嗡嗡的声音像狂风携着暴雨呼啸而来,地上有噼里啪啦的东西掉下来。是蚂蚱。她奶奶说,我的个亲娘哎,不得了啦,来蚂蚱啦!
蚂蚱来的时候是六月初。六月六看谷秀,谷子刚出穗,高粱刚举起大喇叭头,玉米还没出樱,蚂蚱遮天盖地扑来,庄稼一眨眼的功夫就只剩下半截光秃秃的秆子啦。
石榴种的二亩高粱被蚂蚱吃得光光的,二亩谷子也被吃得光光的,还可惜了一条裤子。是她自己的一条裤子,出门时情急之中抓在手里了。裤子被她绑在一截竹竿上,挥舞成丝丝缕缕的烂布条。她的胳膊肿得像一截木桩,脖子肿得也像木桩,石榴累瘫在蚂蚱的尸体上。
两个孩子也被她颤巍巍的奶奶拖到高粱地里。两个孩子和她奶奶都像蛤蟆一样在地里爬着跳着,呼哧呼哧不停地摇晃高粱秆子。在蚂蚱像暴雨夹着冰雹的轰鸣中,她奶奶撩起衣襟捂着嘴,尖着嗓子对两个孩子发号施令,爬,爬,朝前爬;晃,晃,别停下!她奶奶不时吐着呸着撞进嘴里的蚂蚱。
两个孩子的肚皮上沾满了蚂蚱尸体的汁液,青绿,黑黄,花里胡哨一片。他们的娘和老奶奶都坐在地上,拍打着地面上蚂蚱的尸体,嚎啕大哭。他们的老奶奶牙没了,大张着的嘴像个黑洞洞,没头没脑的蚂蚱往嘴里乱窜。老奶奶扯起衣襟捂住嘴,扯着长腔接着哭。老奶奶干瘪的乳房和肚皮瞬间被蚂蚱覆盖了。两个孩子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蚂蚱,活蹦乱跳的蚂蚱爬满了他们全身,弄痒了他们的肚皮和小鸡鸡。他们裂开小嘴,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和欢快的吵闹声。这样乱哄哄的场面,真好玩啊。两个孩子不知道他们的娘和老奶奶哭啥,为啥哭。
到处都是蚂蚱的尸体。密密麻麻,一堆一坨,填满了沟壕和田垄。土埋。火烧。火烧的香气在空气中东一头西一头乱窜,像小抓钩抓挠着肠胃。没有人敢吃,都说有毒,都说吃了死后变大肚子蚂蚱。石榴从火堆里抓起一把。石榴把一团蚂蚱放到嘴里时,她奶奶吓得面如土色,连比划带喊地叫嚷,快吐喽,快吐喽,有毒,有毒,死了变蚂蚱!
石榴一脸的悲壮和决绝。死就死吧,变蚂蚱就变蚂蚱吧,死了比活着好,变蚂蚱也比做人好。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啥时候能熬出个头啊。石榴吃了一把,又吃了一把,后来她胡乱抓起一把又一把塞进嘴里,咽进肚里。她奶奶想爬过去制止她,可是她瘫成了一团稀泥巴。石榴闭上眼睛,大气不出,听着肚子里的声音。
那一声期待的,恐怖的,山崩地裂的响声没有到来。
她放了一个响屁。那一个响屁像一枚炮仗。石榴在响屁声中像一枚炮仗一样蹿起一尺高。
一袋烟的功夫过去,她还在;两袋烟的功夫过去,她还在。石榴就那么站着愣怔着,摸摸肚子,肚子在,晃晃脑袋,脑袋也在。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咬,疼痛的感觉像明晃晃的大太阳一样袭击了她。
石榴看见满地光秃秃的庄稼秆子,看见满地绿油油黄乎乎的蚂蚱尸体,看见她奶奶稀泥巴一样瘫在地上,她的两个孩子,正翻着跟头,打着滚,大呼小叫着,像两只撒欢的小狗。
石榴笑着哭着,哭着笑着,把家里的盆盆罐罐,筐筐篮篮,就连舀水用的葫芦瓢,都拿出来盛满了蚂蚱的尸体。她把它们用水煮了,用盐腌了,把它们用文火炒焦了,盛满了家里的盆盆罐罐。她把炒焦的蚂蚱尸体在石臼里舂碎了,和着红薯叶子榆树皮蒸窝窝。在后来一个多月的日子里,蚂蚱的尸体成全了孩子饥饿的味蕾和肠胃,两个孩子吃得手舞足蹈,吃得肚皮滚瓜溜圆。他们的脸色和小胳膊小腿,都因着这些蚂蚱的尸体丰盈起来。她奶奶在她和孩子兴高采烈吃蚂蚱的时候,痛心疾首,叽叽咕咕地说着死后变蚂蚱的话,依然老太太跳井,坚决拒绝进食一根蚂蚱腿。
拒绝吃蚂蚱的都是村里的老人,他们不想死后变大肚子蚂蚱。年轻人全都不顾了,他们抵挡不住蚂蚱尸体的香气,他们抵挡不住饥饿的蹂躏,至于死后变什么,不管,也管不了。只要眼前能填饱肚子,蚂蚱能吃,猫能吃,老鼠也能吃,就连人,也有人偷偷地吃了。石榴说,邻家五岁的孩子,奄奄一息,他爹把他的小腿小胳膊和屁股煮了吃了。野地里扔的孩子,缺胳膊少腿的,多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