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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太无之境

通向信州的一条道上。

白辰向小草说出一直隐在心中的一个疑问:“为何你事先就要我将牧野栖交与庞纪处置?”

“其实你并不想取牧野栖的性命,对吗?”小草反问道。

面对小草时,白辰自不会隐瞒什么,他点头道:“的确如此,若不是当日他仗义相救,只怕我已死在风宫贼人的手下,只不知当时他为何要救我?”

小草道:“你不想杀他,同时又知他已与正道结下深仇大恨,杀与不杀之间,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不容易。惟有将他交与庞纪处置,这样一来你既不会让正盟对你不满,又不用亲手杀了牧野栖。”

白辰不解地道:“难道你早已料到庞纪不会击杀牧野栖?”

小草笑了笑道:“正是。牧野栖已不是第一次落入庞纪手中,以庞纪的行事风格,按理此次应与先前一样,不会诛杀牧野栖。至少他会想到杀了牧野栖后,风宫必然会对正盟疯狂报复,正盟纵能不大败,至少也会与风宫两败俱伤,这绝对不会是庞纪所愿看到的。而有牧野栖在手,正盟便可以多一份主动。”

白辰沉默了半晌,方轻叹一声道:“真可惜了牧野栖所负的惊世剑法!”

暮色沉沉。

这是一个已举村迁徙的废弃村落,由遍地的废墟可以看出这本是一个颇大的村子,但如今却惟有一片苍凉。绝大多数的屋子只剩下残垣断壁,惟村子中央地带有一座颇大的庄院没有完全损坏,尚可避风遮雨。

村口几棵老树的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不知在这里默默守望了几载。

今夜,这个已不知多少年未闻人语、未见烟火的废墟中第一次出现了人的身影。

在废墟中央的那座庄院中,此时围坐着七八个人,他们皆席地而坐,中间是一堆烧得正旺的火堆,火堆上再搭一个架子,架子上有一串串已开始“滋滋”冒油的兽肉,却已看不出是什么兽肉,一股让人馋涎欲滴的香味正在四散飘荡。

不时将烤肉翻动的那人是清风楼弟子易周,他的面容清瘦,五官平凡,让人很难回忆起他的模样。

由他翻动烤肉,显然是上佳人选。纵然是在烤肉,他仍是一如即往的谨慎细致且一丝不苟。若是多加留意,就可以发现他在翻动每一块兽肉时,其间所隔的时间几乎完全一致,这便可以使所有兽肉内外受热匀衡。同时,他常常是在烤肉上的油滴即将滴落却又未滴时翻动烤肉,如此一来,那些油滴便再一次附于烤肉上,如此循环往复,可使肉味更为香鲜。

看他烤肉,每个人都会相信他能将任何事做得尽可能地尽善尽美。

他的嘴唇紧紧抿起,目光极为专注地注视着一串串烤肉,仿若天地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他的注意。

丐帮弟子与华山派弟子先后与清风楼的人分道扬镳,此时庄院中只有清风楼楼主庞纪、封一点等十一人,而这十一人中有四人已被牧野栖所伤。

庞纪、封一点也在庭院中的火堆旁席地而坐,除庭院中的人之外,尚有三名清风楼弟子正在一间大院的偏堂内看守着已被废了武功的牧野栖。

这次随同庞纪而行的清风楼弟子无不是楼中高手,故其身分都颇高,易周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

似乎众人的注意力全都为易周的一举一动所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尽皆集中于他手下不时翻动的烤肉——连庞纪也不例外。

封一点与庞纪靠得很近,他向远方望了望,只见四周夜暮低垂,惟有远处偶尔响起的夜鸟鸣啼声,其声十分凄厉。

封一点对庞纪道:“楼主,前来接应我们的兄弟按理在天黑之前就可与我们相遇了,为何到现在还不见动静?”原来因为牧野栖的缘故,庞纪恐有闪失,已事先向清风楼传讯,让人前来接应。

庞纪的伤势并未痊愈,在华山派及丐帮弟子面前,他一直强自坚持着,这使他的伤势更难恢复。此刻,他的脸色依旧显得十分苍白,听罢封一点的话,淡淡地道:“也许他们感到白天与我们汇合会有被风宫察觉的可能,想必风宫属众已开始四下追查他们少主的下落了。”

封一点见庞纪如此从容镇定,料想他必定胸有成竹,心中原有的一丝不安之情亦消失了。

这时易周已将兽肉烤成了松黄色,于是将之取下,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竹管,旋开盖子,将竹管内的细盐均匀地撒在了烤肉上,动作极为娴熟。

这时,一位有些塌鼻的清风楼弟子笑道:“以后但凡有什么辛苦差事,只要能与易兄弟同行,我劝求柏必然前往。”

他对面坐着的那人接话道:“不错,就为了易兄弟这一手烤肉的绝活。”

又有人道:“其实易兄弟的绝活岂止这一手?诸位可知易兄弟是如何捕获这只麋鹿的吗?”

众人都道:“快说快说。”

那人叹道:“说来简单至极,他就选了一个已被人废弃了的陷阱,在上面重新铺上干草,再对着林子深处叫唤了一阵子,随后就拉着我躲进草丛中,说一旦有麋鹿掉进陷阱,就立即扑上去,我哪里肯信……”

“是啊,就是自家养的禽兽也没有那么听话。”

“易兄弟又如何知道掉进陷阱里的一定是麋鹿?而不是……”说话者说到这儿,有意顿了顿,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后,方缓缓地接道:“而不是劝求柏?”

众皆捧腹大笑不已。

那位与易周一同捕获麋鹿的清风楼弟子道:“总之,香嫩可口的麋鹿肉如今已真真切切地置于诸位们面前,一切尽在——不言中!”

易周小心收好盛放盐末的小竹管,随后先将其中一份递给庞纪,然后再一份份地递向他人,这时他才说出今晚第一句话:“趁热吃吧,冷了伤脾胃。”

一时间众人都不说笑了,颇有些感动。

易周拿着剩下的四块烤肉,正待送进屋内,封一点已抢先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道:“易兄弟辛苦了,还是让我送去吧,要劝动牧野栖进食也不易。”

封一点是清风楼前任楼主庞予的结义二弟,曾为清风楼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以其劳苦功高却从不居功自傲,故在清风楼中颇受众人的敬重,视其为前辈。

易周闻言便将烤肉递到封一点手中,恭声道:“如此便有劳封叔了。”

庞纪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并无什么表情。他知道封一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自己向他透露出易周的真正身分极可能是杀手,故惟恐易周借送烤肉的机会做什么手脚,因此以劝牧野栖进食为借口代易周将鹿肉送入屋内。

在封一点开口之时,庞纪亦留意了易周的神情变化。他发现易周的脸色、神情都没有异常之处,有的只是淡淡的惊讶,以及对前辈的敬重与感激。

封一点向屋内走去时,心中暗忖道:“难道楼主的推测并不正确?抑或是易周虽然曾是杀手,但如今他与过去不同,已一心一意做一个清风楼的弟子?或是他的目的并不在于牧野栖?”

思忖间,他已步入那间偏堂内。

牧野栖正背倚墙壁坐在一个角落里,他的身旁有三名清风楼高手环伺着。牧野栖的头发披散,将其大半张脸遮去,加之屋内只有自外面映入的光线,显得十分暗淡,故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封一点并未直接将鹿肉送到四人手中,而是走到一扇窗前,自窗子的缝隙间向外望去。

这时外面的清风楼弟子已开始享用烤肉,庞纪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咀嚼着,最后叹了口气,将他手中的肉递给身边的劝求柏,道:“我的伤似乎又要发作了。”

劝求柏神色顿显紧张,庞纪强自笑了笑,道:“不碍事——只是今夜不能一饱口福了。”

封一点又等了良久,直到见众人的确安然无恙后,方才放心,将鹿肉分送几人手中,只是牧野栖对封一点的举止不闻不问不理。

当封一点重新回到庞纪身旁坐下时,庞纪问了一句:“牧野栖是否还拒不进食?”

封一点道:“也许他见我们不杀他,就料定我们不愿他死去,所以才拒不进食。”

庞纪淡淡地道:“他是个聪明人,想必不会这么快就自暴自弃,一日不能杀我以泄其心头之恨,他定一日不甘死亡!”

他的声音虽轻,却让所有清风楼弟子的心头微微一震……

半个时辰之后。

火堆已暗了不少,白天的奔走使众人颇感疲倦,只是寒风朔朔,前暖后凉,难以入睡,不知为何庞纪迟迟未让众人移入屋内。

忽听庞纪道:“有人向这边靠近!”

众人一惊,困倦之意全无,侧耳细听,却一无所获。

过了片刻,众人终于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声,马蹄声显得甚为疏朗,众清风楼弟子不由暗自嘀咕:“难道前来接应的兄弟并没有多少人?”

思忖间马蹄声越来越近,部分清风楼弟子心中渐渐担心来者会不会是风宫中人,但见庞纪并无警惕惊慌之色,众人亦按耐住性子。

想必是这边的火光十分显眼,马蹄声径直向这边而来。

众人终于看见自重重断壁残垣中闪现的四骑,只听其中一名骑手高声道:“前面可是清风楼的兄弟?”

劝求柏惊喜地道:“是郭术!”却未直接与对方呼应,而是以询问的目光望着庞纪。

庞纪道:“让他们过来吧!”

劝求柏这才提高声音,大声道:“楼主让你们速速过来!”

那四人得知庞纪在此,立即齐齐翻身下马,向这边赶来。其中一人已向庞纪恭声禀报道:“楼主,另有四十名弟兄已在二里之外等候着。”

一直沉稳如石的庞纪这时霍然起身,果断地道:“封二叔,你去将牧野栖带出来,即刻启程!”

封一点依言进入屋内,对那三名看守道:“接应的兄弟已到,楼主让我等即刻启程!”

没有任何回答,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不休。

封一点心中“咯噔”一声,右手悄然按在了剑柄上,沉声道:“唐多……徐客!”

他异样的声音立即引起屋外众人的警觉,劝求柏迅即拾起一根一端已在火堆中燃烧的木棒,第一时间冲进屋内。

其他清风楼弟子紧随其后。

当他们看清屋内的情形时,无不目瞪口呆。

只见负责看守牧野栖的三人已倒在地上,而牧野栖却不知所踪。

这一变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却无丝毫征兆,这让众人震愕莫名。

封一点抢步上前,将倒于地上的一人扶起,探了探鼻息,随即道:“只是晕迷过去。”

众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当务之急就是追寻牧野栖的下落!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过屋子的门窗,发现门窗虽有破损,但这些破损显然是早已留下的,而且尚无任何破损处大到可供人进出。

庞纪面如凝霜,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封一点心中焦急万分。凭经验,他断定牧野栖是被他人救走而非自行逃脱,更重要的是,救走牧野栖之人的力量与清风楼弟子在此地的力量相比尚有所不及,否则他们在救走牧野栖之后,完全可对清风楼的人发起攻击。

封一点相信庞纪也一定能看出这一点,那么此时庞纪就应立即派出门下弟子在附近全方位搜寻牧野栖的下落,而事实上庞纪竟没有这么做。

他正待出言提醒,忽听得又有马蹄声响起,这一次来骑速度奇快,让人无法想象骑手是如何在错综复杂的废墟中如此飞速前进的。

谁也不知来者是友是敌,众人皆略显忐忑。

这时,一声长嘶,马蹄声在二十几丈开外戛然而止,只听得一人高声道:“楼主,我等与小股风宫人马相遇,已开始交手,请楼主定夺!”

乍闻“风宫”二字,本已紧张的气氛更是如绷得极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庞纪沉声道:“对方有多少人?”

“只有十一人,但却是‘神风营’的人。”那人大概等着庞纪下令,仍是在二十几丈开外,未曾向这边靠近。

“神风营”无疑是风宫各种力量中最难对付的,即使清风楼可以凭借人数的绝对优势取胜,但必须要花费不少时间,一旦惊动“神风营”其他各路人马,那时多半就无法脱身了。

庞纪当机立断道:“速速让他们向这边撤退!”

“是!”

马蹄声如风逝去。

封一点道:“我们是否在中途设伏,与那些弟兄联手除去对手?”

庞纪缓缓点头。

“那……牧野栖之事又当如何处置?”

“风宫‘神风营’之人一向以行动迅捷著称,眼下虽只有十一名‘神风营’的人,但无需多久,风宫更多人马必会出现。为了诸多兄弟的安危,已无暇再追查牧野栖的下落了,好在他的武功已被废,再也不能与风宫群魔一道祸害武林!”

牧野栖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便获救,即使是在守候于他身边的三名清风楼弟子突然倒下时,牧野栖仍不敢相信自己能从清风楼众弟子的手中逃脱。事实上从遭遇丐帮的拦截那一刻起,他便已存有必死之心。

当三名清风楼弟子倒下后不久,他便见地面上的一块青石突然升起,在青石的下方有一双手臂高掣着。

当目睹平整的地面底下突然冒出一个人时,无论是谁都会极度吃惊的。

但牧野栖却只是略略一怔,他之所以如此镇定,只是因为这种接近目标的方式,五年前在江南华埠镇的“笛风客栈”中他就已见识过。

当他通过一段临时挖掘的地下通道重新回到地面上时,清风楼弟子所燃起的那堆篝火已在十几丈开外,而且与他之间还隔着数道断壁,更重要的是清风楼弟子似乎已料定他绝无脱身的可能,所以他尽可跟随救他的人从容离去。

一番曲折迂回之后,牧野栖忽然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条不甚宽阔的河边,河面两侧林木茂密,枝叶将半条河面遮住了。

一艘小船悄无声息地自上游漂下,因为小船漂流而下时没有丝毫声音,此时又是在黑夜中,因此直到小船已出现在两人面前时,牧野栖才发现。

那个将牧野栖救出的人在其身后低声道:“上船吧。”

从他的话中,听不出任何感情。

对于一个连行走都需要他人扶持的人而言,在如此境遇中,他已别无选择。

牧野栖半倚半躺在船舱中,他听不到任何划桨声,因为小船本就是随波逐流,加之河道平缓且没有弯曲,故小船一直飘行了一里多水路,不曾有什么意外。

牧野栖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不知道这艘小船将驶向何方,也不知自己将面临的又是什么。

但他知道把他救出的人决不会是风宫中人,否则在他脱离危险的那一刻起,清风楼的人就应立即陷入风宫弟子疯狂的攻击之中!

无论是在黑白苑还是风宫,牧野栖都目睹了无数江湖险恶与诡谧,所以他知道虽然对方自清风楼武林正盟手中救出了他,却未必是出于善意。

也许,这不过是从一个恶梦走向另一个恶梦。

牧野栖试着提运内家真力,但很快他便觉察到体内有一种空洞虚无的感觉,现实再一次残酷地提醒他:如今他已武功尽失,形同废人!

若非亲身经历,没有人能够体会到牧野栖此时心中的绝望与仇恨。

仇恨的火焰愈炽烈,牧野栖就愈想到他已永远无法亲手报仇,于是绝望之情更甚!

在绝望与愤怒的交替侵蚀下,牧野栖的理智正一点一点地被吞噬!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身子开始不可抑止地颤抖,而且颤抖得十分厉害,以至于整个船身都因此而震颤。

不知不觉中,他已把自己的右手咬得鲜血淋漓!

除夕将至,思过寨内开始张灯结彩。

在这一年中,思过寨发生了太多的不幸,正因为如此,思过寨众人心中更希望以喜庆来冲淡那股沉郁的气息。

爆竹与大红灯笼更多地是为了淡忘一年中的辛累与不快。人总得活下去,而除夕的喜庆就是给人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与信心——哪怕曾经有过再多的不幸。

寨中上上下下甚至开始商议是否趁着这股喜气让范离憎与穆小青成亲?此事只有范离憎与穆小青不知情。

范离憎已在潜意识中把思过寨当作了他的家,一半是因为穆小青,一半则是因为他原本没有家,而思过寨也的确未将他视作外人。

此时,范离憎刚送走佚魄之妻元揽秋。元揽秋为他送来了她亲自缝制的新衣,让他在除夕之夜穿上。

他没有想到出身武门的元揽秋竟还能缝衣,颇感有些意外。当他接过衣衫时,元揽秋笑道:“今年大嫂替你准备新衣,明年就该是我妹子的事了。”

范离憎怔了怔,终于明白了元揽秋的话意,不由像个孩子般笑了。

这是一件冬衣,色泽淡青,很厚实,也很暖和。待元揽秋走后,范离憎掩好门,试了试新衣,很合体,他有些笨拙地来回走了几步,忽又顾自笑了。

笑时,他的眼中竟有些湿润。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家”的温馨。将新衣脱下后,他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床边,想了想,又重新将衣衫放入一个木柜中。

这时,外面响起了轻轻地叩门声,范离憎将门打开,叩门者是燕南北。

燕南北道:“范大哥,有人专程来寨中找你了。”

范离憎有些意外,忖道:“会有什么人专程找我?也许幽求会这么做,但他在洛阳剑会后便不知所踪,多半已被三藏宗的人带走,只是不知三藏宗的人用意何在?何况若是幽求,又怎能轻易进入思过寨?除此之外,还会有谁?”

燕南北见范离憎怔怔出神,忽又道:“找范大哥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范离憎怔怔地望着燕南北,像是不认识对方一般,但他知道燕南北是绝不会说谎的,心中更是纳闷异常,转念之间,他忽然低声道:“难道是她?”

“谁?”燕南北奇怪地追问道。

范离憎醒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

此刻,他心中浮现的是水依衣那张绝世容颜。

但水依衣怎会来思过寨找他?他们之间毫无关联,而且因为血厄剑之故,水依衣与思过寨已有仇隙,她又怎会前来思过寨要求见自己?

范离憎不由为自己的念头感到惊讶,他想到了穆小青,更为自己的念头而愧然不安。

一路上,范离憎皆在暗自揣测着要见他的女子的身分,但却毫无头绪。

当他随着燕南北进入思空苑时,看到了穆小青与另一个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的绝世容颜犹在穆小青之上,但范离憎根本不曾见过此女子。穆小青正与那女子说着话,见范离憎进来时,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范离憎不曾料到穆小青也在场,略有些尴尬,还是穆小青首先开了口:“这位姑娘是专程来找你的。”

范离憎面向那陌生女孩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道:“恕在下眼拙,竟记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位姑娘。”

那年轻女子道:“你并未曾见过我,敢问这位大哥可是范离憎范少侠?”

范离憎道:“在下正是范离憎,只是‘少侠’二字受之有愧。”

那年轻女子又道:“令尊可是当年霸天城的城主范书?”

范离憎心中微微一震,随后以平静的语气道:“正是!”

那女子听得此言,眼圈便渐渐红了,她强定心神,颤声道:“大哥,我叫阿雪,是……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范离憎、燕南北、穆小青同时怔住了。

风宫清幽秀美的闲风阁。

叶飞飞的目光随着在屋子里不停来回踱步的牧野静风而移动,她终于忍不住道:“穆大哥,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牧野静风扫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方道:“即使是个圈套又如何?对方早已算准我为了栖儿,定然会冒险前去的!”

“也许……他们真的是好意救下了栖儿也未可知。”叶飞飞此言与其说是安慰牧野静风,倒不如说是安慰她自己。

“若是如此,他们为何不在送来的信中透露其身分?”顿了顿,牧野静风又道:“但无论如何,我也会按照他们信中的要求独自一人前去见他们,即使这是一个圈套,要想对付我,也绝非易事!”

叶飞飞已可明显看出怀有身孕,牧野栖的失踪使她显得憔悴而不安。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脸上略有喜色地道:“送信之人坚持要将信直接交至穆大哥手中,而不肯由他人转递,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担心如此一来,栖儿落在他们手中的事多半会被别人知晓,从而对栖儿有所不利?”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保障栖儿的安全?”牧野静风反问道。

叶飞飞点了点头。

“风宫人员很杂,的确有泄密的可能,你的说法不无道理。”牧野静风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接道:“独自出生入死的感觉对我来说已是久违了,这次休说对方不欲让风宫其他人知晓此事,即使无此要求,我亦不会向禹诗等人透露这事。”

叶飞飞轻声道:“三天后就是除夕了……”

牧野静风眼中有着绝对的自信:“你放心,我会与栖儿一同在除夕夜之前平安归来的!”

他再度将放置于长几上的书信展开,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

“腊月二十八夜戌时初,傲天峰!”

思过寨金戈楼。

范离憎百感交集地听完阿雪的诉说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

他的父亲范书、母亲如霜皆是在他降临世间的那一天离开人世的,因此他对自己身世的了解完全来自于将他抚育成人的水红袖。

范离憎幼时曾听水红袖提及过段眉,在水红袖的口中,如霜的不幸一半是因为范书,另一半则是因为段眉。由于受水红袖的影响,范离憎对从未谋面的段眉有着一种难以挥去的憎恶,但这种憎恶是模糊不清的。毕竟他与段眉之间所存在的时间、空间的距离已错位。

而今天,眼前这位自称是“阿雪”的女孩却让范离憎想起了以前有关父亲范书的一幕幕,他可以对段眉不加理会,但对这个与他一样体内流着父亲范书的血液的同父异母的妹妹阿雪,他又怎能置之不理?

无论如何,阿雪已是他惟一的亲人了。范离憎望着面前这个显得有些茫然无助的妹妹,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责任感,他在心中对自己道:“父亲的错误造成了我与她的类似的不幸,我身为范家的惟一男人,理应肩负起保护妹妹的责任!”

当下他斟字酌句地道:“你……如何确信自己是……是我的妹妹?”

阿雪苦笑了一声,道:“成为他的女儿,又有什么好?”

范离憎心中微微一震,他当然明白阿雪口中的“他”就是指父亲范书,同时也明白她为何会这么说。初听此言时,范离憎心中略有不满,暗责阿雪既然为人子女,即使父亲有不是之处,也不该如此说。但当他看到阿雪的神情时,又感到自己不应该指责阿雪。在此之前,他也饱尝了身为范书之子的滋味,而阿雪身为一介女流,自是更难忍受他人的各种排斥了。

范离憎忖道:“不错,又有谁会假冒父亲的女儿?只是别无选择而已。想必她已因为这个特殊身分而饱受了许多委屈,这使她对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颇有怨言。”

他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同父异母的妹妹道:“我虽非思过寨弟子,但思过寨却也未将我视为外人,既然你与……你娘二人无栖身之地,不妨称暂住思过寨内,佚寨主古道侠肠,一定不会推拒的。”

阿雪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连累思过寨。”

范离憎有些意外地道:“为何如此说?”

阿雪沉默了片刻,抿了抿嘴道:“其实处境再难,我与娘亲也不至于无处栖身。今日之所以前来找你,其实与风宫有着莫大的关系。”

乍听“风宫”二字,范离憎不由心头一震,暗忖道:“此事怎会与风宫亦有牵连?”当下道:“难道你们竟与风宫结下了怨仇?”

阿雪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大哥可知当年……父亲与牧野静风之间的事?”

范离憎点了点头。

阿雪道:“那么有关霸天刀诀和霸天剑式的事大哥也应是知晓的了。风宫之所以会留意我们母女,正是因为霸天刀式的刀诀!”

当下,阿雪便将风宫设计夺取刀诀的曲折过程叙说了一遍,范离憎这才知道因为霸天刀诀,阿雪曾数次与牧野栖相遇,而白辰被牧野静风废去武功也与霸天刀诀有关。

末了,阿雪道:“直到牧野栖的身分暴露后,我与娘亲才明白他的真正用意不是为了帮助我们,而是要设法得到霸天刀诀,因为鄂赏花的出现,他的计划被打乱了。后来,他便与我们分道扬镳,当我与娘亲赶到龙羊城时,发现霸天刀诀不翼而飞,竟被牧野栖抢先一步据为己有!”

范离憎道:“你如何能断定是他取走了刀诀?”

阿雪道:“有关刀诀的事,非但我娘不欲让外人得知,包括牧野栖在内的风宫属众也同样不希望更多的人知晓此事。换而言之,此事除了我与娘亲之外,应该只有风宫中人知道,而当初追杀我和娘亲的风宫属众是以牧野栖为首。”

范离憎暗自沉吟:“段眉在父亲被牧野静风所杀之前并无子女,所以阿雪就应是父亲的遗腹女儿,如此说来,她应与我一般大,只是月份迟早不同而已。从她分析问题时不难看出,这个同龄妹妹颇有见解,这自是与她自小就与段眉相依为命有关,她必须比同龄人更成熟,这样才能照顾好自己!”

阿雪接着道:“风宫得到刀诀后,就欲杀我们母女二人灭口,风宫势力之强,又岂是我们母女所能抗衡的?天下虽大,似乎已没有我和娘亲的容身之地。后来我们无意中听说大哥在洛阳剑会中出现,非但剑法高明,而且是十大名门之一思过寨的人,我娘就……让我来见你了。”

范离憎已明白段眉为何要找他了,当今武林,惟有正盟一直与风宫针锋相对。

在段眉看来,范离憎既然是代表思过寨参加洛阳剑会,就必定是正盟中人,若范离憎愿意帮助她们母女二人,她们便无异于依附了正盟,这也是她们惟一能应付风宫毫无休止的追杀的办法。

范离憎很快便拿定了主意,他知道思过寨与风宫早已仇深似海,纵然因为段眉的缘故,使风宫更敌视思过寨,也并不会影响现状。

所以,该如何对待段眉、阿雪母女二人,关键在于他自己,至于会不会牵累思过寨,并无须思忖太多。

腊月二十八酉时末。

傲天峰。

傲天峰四周地势低缓,这便更显傲天峰之孤立。

也许正因为如此,此峰方有“傲天”之名。

牧野静风顺着依势而凿的石径拾阶而上,以他已臻“虚通”之境的内力修为,夜幕不会对他的行动造成任何影响。

由此峰环视周遭的情形,牧野静风不由暗自佩服约他至此之人的眼光,因为只须立足峰巅,四周情形便可尽收眼底,若是他不依照对方的要求孤身前来,而试图让风宫弟子接应,定会被对方察觉。若将风宫弟子布置于离此峰太远的地方,那么又无法对对方构成有效的威胁。

牧野静风的步伐不疾不缓,虽是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竟也有一种奇异的节奏,而他的内息则进入一种类似通天彻地的境界!方圆十丈内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被他清晰无比地捕捉到。

未闻任何鸟鸣虫啾之声!

是不是因为牧野静风周身所散发的那凌压万物的气息竟使虫兽远避?

当他距傲天峰之顶尚有半里山路时,已察觉到在山巅之上有人存在。同时他亦感觉到对方并未有临战之前所特有的兴奋与紧张,更未捕捉到任何杀机。

这反而让牧野静风心中更为不安,对方若是对他存有敌意,却能以平静如止水的心境等待他的到来,那足以证明此人的修为绝对不在他之下。

惟一的例外就是此人对牧野静风并无敌意,那么事实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当牧野静风走到最后几级石阶时,他已将自己的修为提至惊世之境。此时,他所踏出的每一步的步距和速度都是完全相同的,纵是脚步踏及之处绝难立足,他竟能在重心完全失衡的情况下极为平稳地踏步而上,让人感觉到即使前面就算是一片虚空,他仍能踏步虚空,安然登上山巅。

牧野静风终于立足于傲天峰之巅!

天地开阔,却无星无月,天地间仿若已在一片混沌之中。

牧野静风很快见到了那个早已被他察觉的人。

那人在离他三丈之外的地方面向他而立,两人之间,是一片沉沉的暮色。

但暮色却难以阻隔牧野静风的视线,当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时,虽然此刻他立于山巅一块颇为平坦的草坪上,但仍是身不由己地踉跄了一下。如果没有夜色的包融,可以看到此时牧野静风的脸上有着极度惊愕的神情。

他的声音竟有些低哑,显得很是艰难地吐出二个字:“是……你?”

与牧野静风约见于傲天峰之巅的人究竟是谁?居然让名震天下的风宫宫主牧野静风亦震愕如此?

年关将至,龙羊城亦是张灯结彩,纵是再贫困的人家,在这样的日子里也要添置一些年货,龙羊城的街市因此而显得热闹非凡。

但热闹的是街市,在城西那一片低矮破落的街坊庭院中,存在的只是更多的苍凉。

这是一座十分古旧的残破庭院,穿过一条纵是在晴朗的天气也显得阴暗的巷子,在胡同中几只目光阴郁的黄狗注视下,范离憎与阿雪站在了一扇已辨不清本色的门前。数日来的天气一直十分晴朗,阳光明媚,可胡同右侧的屋顶檐沟仍在一滴一滴地向下滴水,让人更觉郁闷。

阿雪推开了门,门是虚掩着的,应声而开,门轴发出极为难听的磨擦声。

院子里因堆着各种杂物而显得拥挤不堪,范离憎小心翼翼地避过各种杂物,随同阿雪一道进入了一间厢房,甫一进屋,范离憎便感觉到了屋内那种异乎寻常的昏暗,一时难以适应。

这时,一个低哑的妇人声音自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传出:“阿雪,他愿认你这个妹妹吗?”

范离憎被这个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一个枯瘦的老妇人正坐在一张梨木椅上,那椅子太过宽大,相形之下,老妇人便如同深深地埋入了椅子中。此时,她直直地盯着范离憎与阿雪这边。

阿雪看了范离憎一眼,答非所问地道:“他已来了……我把灯点燃吧。”

那妇人自是段眉,范离憎听了两人的对话后,这才记起阿雪告诉他段眉双目已失明,于是略略犹豫片刻后,他道:“前辈,阿雪既然是我妹妹,我自是会认她的。”

“前辈?”段眉重复了一遍,随即古怪地笑了笑,道:“你能如此称呼我,我知足了,你生母的师妹一定很恨我,而你多半是她抚养长大的,你能前来此地,已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她的声音缓慢而沉重。

范离憎心道:“段眉似乎并不像姨娘所说的那般蛮横乖戾……”

这时,阿雪将一盏油灯点燃了,屋内顿时亮了不少,范离憎这才真切地看清段眉以及屋内的情景。

段眉的双眼虽然睁着,却黯淡无光,她的容貌也远比范离憎想象中苍老。他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枯瘦的老妇人就是当年使父亲有负母亲的女人。

段眉似乎能察觉出范离憎看她时的目光乃至心情,道:“当年你母亲有理由恨我,因为那时她已是……城主夫人,而我之所以酿成大错,只是因为你父亲欺瞒太多,你父亲的计谋又有几人能识破?更何况当时我父母皆亡,孤身无依,只有任他摆布。”说到这儿,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时移事易,不说也罢。如今我只求你能看在与阿雪同属一脉的份上照顾她。至于我,便听天由命吧,纵有劫厄,也是报应!”

望着段眉一头已经花白的发丝,无神的双眼,范离憎忽然心中一软,道:“前辈大可不必如此,上一辈人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既然我愿意照顾阿雪,自也不会对前辈置之不顾。”

阿雪端着油灯的手微微一颤,一滴灯油滴在了她的手上。

牧野静风在傲天峰巅见到了约他之人,当他识出对方是谁时,心中之震愕难以言喻。

“你以为我是……你的敏儿吗?”与牧野静风相距三丈而立之人意味深长地道,声音显得十分柔和轻缓,不难听出,这是一名女子的声音。

牧野静风正是因为认出了约他相见的人是蒙敏,所以才使他心神万分激荡。

牧野静风只觉恍惚如梦,对方的话他竟不曾听清。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往事,往日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一齐涌上了心头,仿若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重历一次人生。同时,他的脑海中似乎又是一片空白,只剩下来自冥冥之中的一个声音:“你的敏儿……你的敏儿……”

如梦似幻之中,他已忘了自己的身分,忘了身在何处,更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一声幽幽的叹息声将牧野静风猛然惊醒,那女子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她对你仍是如此重要。若非亲见,有谁会相信举手投足之间足以让整个武林风云变色的风宫宫主竟也有心神大乱之时?”

“你……真的不是敏儿?”牧野静风的语气显示出他此时的心情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失望。

那女子没有回答——因为事实上她根本无须回答,当年蒙敏被风宫四老中的寒掠所杀是牧野静风亲眼目睹的。

牧野静风重新恢复了冷静,此时他已不仅是对亡妻蒙敏难以割舍的牧野静风,更多的是风宫宫主!

牧野静风为方才的失神而惊愕,他知道若对方是绝世高手,且对他怀有敌意,那么他的失神就已成了致命的错误!

当他明白眼前的女子并非蒙敏之时,心中涌起一股怒意,他绝难容忍他人易容成蒙敏的容貌!

他的声音使寒意彻骨的冬夜更添冷意:“没有人可以易容成我的女人,你会为此举而后悔的!”

“我也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人的影子,可惜命运弄人。人世间总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当年只要略有偏差,那么成为你的女人的就是我,而不是她……”

一声冷哼,牧野静风冷冷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天底下除敏儿之外,没有人配拥有她的容貌!你若识趣,还是尽快以本来面目示我,否则难免一死!”

他的话十分犀利,已隐透杀机。

“十几年过去了,你忘了许多事也在所难免。若是你还能记得倚弦山庄,也许你就不会说方才的一番话了。”那女子有些酸楚地道。

“倚弦山庄?”这个久远而又有些熟悉的名字落入牧野静风的耳中,使他心头不由微微一震。

往事渐渐浮上牧野静风的心头,终于,他显得极为意外地道:“你是……小雨?”

对方竟久久未答,一时间,惟有凛冽的寒风掠过山巅时的尖啸声。

牧野静风惊讶地发现那女子的双肩在微微颤动着。

良久,那女子方道:“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原来这位被牧野静风认作是蒙敏的女子正是与蒙敏一起在“倚弦山庄”为旦乐效命的屈小雨。

蒙敏、屈小雨本都是旦乐手下的杀手,为了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旦乐以屈小雨作为蒙敏的替身,两人无论容貌、身材都是惊人地相似,牧野静风初遇她们时,曾误将她们认作是同一人。旦乐被牧野静风所杀之后,他的部属便追随蒙敏,但蒙敏其时已与牧野静风倾心相爱,两人皆有退出江湖之意。无奈之下,旦乐的旧部属便追随与蒙敏几无二致的屈小雨,并在暗中留意蒙敏的安危。数年前,“笛风客栈”的那一场变故中,将牧野栖救出者正是屈小雨及追随她的人。

这些年来,屈小雨一直以她开设的“风笛客栈”作掩护,暗中留意牧野静风的一举一动,并曾巧遇牧野栖以及其祖母楚清,这一切,牧野静风是在牧野栖进入风宫后知晓的。但因为在此之前,牧野栖曾杀了不少风宫弟子,故他们父子二人对过去的事都尽可能回避不提,因此牧野静风对其中细节知之并不甚详。

纵是如此,牧野静风至少知道屈小雨对他父子绝无恶意,如果牧野栖是在屈小雨手中,那么自己就不必再有什么担忧了。

当下牧野静风道:“原来是你救出了我儿牧野栖。”其实他并不能断定对方的用意,他有意在未知真相之前便说出是对方救下了牧野栖,自是为了消除她的敌意。

屈小雨却道:“你如何断定我的用意是救他?”

牧野静风微微一怔,却已哈哈大笑道:“我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

屈小雨沉默了一阵子,道:“你的儿子的确在我们手中,我也会将他交给你,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他的武功已被废了。”

此言对牧野静风而言不啻一记惊雷,他以低沉得可怕的声音道:“是什么人所为?”说这话时,他本能地想起自己当初废了白辰的武功之事,对屈小雨所言难以置信——也许他只是不愿面对事实。

“你见了令郎之后,他自会将一切告之于你,不过你若想见他并将之带回风宫,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屈小雨道。

“你要挟我?”牧野静风沉声道。

“我还不至于不明智到想要挟风宫宫主的地步,其实我要你答应的事,是很容易办到的,且对你无任何不利。”

略一沉吟之后,牧野静风道:“好吧,你且说说。”

清风楼。

密室之中。

庞纪的脸色仍显得有些晦暗,他的伤势似乎还没有痊愈,但此时他的眼中却有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其眼神与脸色反差太大,以至于让人无法捉摸出他此刻的心情。

封一点是庞纪之父庞予的结义二弟,但他从不倚老卖老,在庞纪面前,仍是以属下身分自居,这也是多年来庞纪与他一直相安无事的原因之一。

封一点对庞纪道:“楼主,牧野栖的去向始终未能查明。”

庞纪点了点头,道:“风宫动向如何?”

“风宫竟毫无动静,这其中会不会有何蹊跷?按理无论牧野静风是否知晓正盟截杀牧野栖之事,在牧野栖失踪之后,他们都应有所举动才是。即使将牧野栖救走的是风宫中人,如今其子武功被废,牧野静风又怎会善罢甘休?”封一点疑虑重重地道。

“救走牧野栖的人绝对不会是风宫中人,风宫之所以尚无任何动静,定是因为牧野静风还没有找回牧野栖。他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牧野栖此时的情况,以免使牧野栖的处境更为不妙。所以,眼前的风平浪静只是暂时的,一旦牧野栖被风宫所救,或被他人所杀,那么武林中必将又有惊涛骇浪!”庞纪道。

封一点看出庞纪说这一番话时神情十分从容,甚至还有某种期待,不由暗暗奇怪,心忖道:“难道楼主不知一旦风宫要进行疯狂报复时,首当其冲的目标必然是正盟?”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一事,忍不住问道:“不知楼主对牧野栖被救走之事如何看待?是否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庞纪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当然。”封一点倒有些意外了,愕然相望,庞纪笑了笑,解释道:“牧野栖之所以能被救走,易周出力甚多!”

封一点大震,愕然道:“易周……”随即不解地问道:“听楼主的语气,似乎早已断定了这一点……”

庞纪显得有些神秘地一笑,道:“若是易周与他的同伴不能借机将牧野栖救走,倒让我有些失望了。如果救走牧野栖之人的目的是为了亲自杀了他,或是利用牧野栖要挟牧野静风,那对正盟来说自然有利;若是救走牧野栖之人将牧野栖交给风宫……”他有意顿了一顿,方继续道:“那更合我意。”

封一点听到后面,大为疑惑,他实在无法明白救走牧野栖的人将其送回风宫后,对正盟有何好处?

虽然他心中有些疑惑,但既然庞纪不把话挑明,封一点便决不会追问,他转而问道:“那么,易周又该如何处置?”

庞纪哈哈一笑,道:“无须处置,如不出我的意料之外,他应该很快就要不辞而别,离开清风楼了。”

正当此时,外面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庞纪示意封一点将密室之门开启,一名清风楼弟子立于门外,略显急切地道:“楼主,今晨易周离开清风楼后,到现在还未返回,弟兄们四下打探,仍无他的下落……”

说到这儿,他才留意到封一点正以一种十分奇怪的表情看着他,这让他不由有些慌乱,忖道:“难道自己有何不妥之处?”

却听得庞纪淡淡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封一点与那名清风楼弟子都有些错愕之感,在他们的印象中,庞纪谈吐时一向温文尔雅,这等市井庸俗之言本绝不会出自他的口中,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促使庞纪一反平时的性情。

风宫无天行宫。

牧野栖静静地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也不动,双目仰视上方,眼神显得空洞茫然,他的目光似乎并未曾停留在任何物事上,而是如雾一般飘渺不定。

他的脸色极为苍白,苍白得使人不忍正视。

他已这样静静地躺了一天一夜,其侍女小意却在床榻旁陪着他坐了一天一夜。

忽闻外面传来了清脆的接二连三的爆响声。

“是什么声音?”一人空洞的声音传入小意的耳中,她看了牧野栖一眼,见他仍是双目直视上方,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有说任何话,这让她几乎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但她最终还是轻声道:“是爆竹声,今夜就是除夕。”

“除夕?”这次小意竟真切地看到牧野栖的双唇颤动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不易察觉的颤动而已。

“好响亮的爆竹声……”牧野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未等小意明白过来,忽又听牧野栖一字一字地道:“你去将禹诗找来!”

小意极度震愕。

禹诗身为风宫四老之首,地位极为尊崇,牧野栖虽是风宫少主,但平时对禹诗也要礼让三分,没想到此刻他非但直呼禹诗之名,更平白无故地要见禹诗,小意忙道:“禹老日理万机,他……”

未等她将话说完,牧野栖突然一跃而起,双手紧扣她的双肩,嘶哑着声音道:“我是风宫少主!”

一向俊朗倜傥的牧野栖此时显得面目狰狞,他的眼中有着疯狂的光芒,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森寒之气。

小意心中泛起一股寒意,她颤声道:“是,少主,我这就去请禹老……只是婢女身轻言微……”

话未说完,“啪”的一声脆响,牧野栖猝不及防地出手,竟重重扇了她一记耳光,小意娇嫩的脸颊顿时出现了清晰的指印,口角溢血。

牧野栖嘶声道:“贱人,你记住,我是风宫少主,哪怕是我身边的一条狗,也不会身轻言微!”

他用力地抓着小意的头发向后一拉,使她的头不由自主地仰起,而牧野栖的眼中有着疯狂而残忍的光芒。

这绝非小意平时所见的牧野栖!

她强忍奇痛,道:“是,婢女错了,婢女这便去!”

正当此时,外面有人轻轻叩门,随即听得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道:“不敢烦劳少主,老夫正想见一见少主。”

是禹诗的声音。

牧野栖的神情忽然一下子冷静下来,与方才判若两人,他扫视了小意一眼,道:“有请禹老!”

小意见他突然变得冷静下来,反而更为忐忑不安,她将禹诗迎入房中后,奉上香茗,便识趣地退下了,却不敢离得太远,而是在外面静静候着。

牧野栖道:“禹老的修为真是日进千里,我在房中所说的话,禹老竟能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无须多久,只怕我连话都不敢说了。”

禹诗忖道:“方才你对婢女高声嘶喊,即使是修为比老夫更低者也能听见。”口中却道:“老夫得知少主已安然回返风宫,立即自江南赶了回来面见少主,方才只是无意中听见少主所说的话而已。”

牧野栖古怪一笑,道:“安然回宫?难道禹老没有听说我的武功已被废?”

禹诗听他语气有异,便道:“正盟必将为此付出百倍代价!”

牧野栖道:“只怕未必每个人都如禹老如此想。也许我武功被废,对某些人而言,倒是正合心意!”

禹诗心中一震,干笑一声,道:“少主多虑了,风宫上下,谁不为少主回宫而欢欣?”

“对战族子民而言,失去武功与死何异?可惜有人却幸灾乐祸!”

禹诗一怔,道:“少主所指是……”

牧野栖沉声道:“我身为风宫少主,可如今却武功被废,这既是我之不幸,亦是风宫之不幸,然而却有人窃喜,喜不自禁之时,更大肆燃放爆竹,张灯结彩!”

“少主,今夜乃除夕之夜。”禹诗道。

“除夕又如何?”牧野栖冷然道:“战族乃战神蚩尤的后人,为何要顺从炎黄子民的习俗?这分明是怀有叵测之心!禹老,那个燃放爆竹之人非但不依战族习俗,反而奉迎炎黄一族的喜好,此人是否该加以惩治?”

禹诗不曾料到牧野栖会以这种方式抨击本是无关大局的小事,当他看到牧野栖冷静之后隐藏着疯狂时,顿时明白过来。但牧野栖以蚩尤战族与黄帝子民的对立压人,又让人难以反驳他的话,当下禹诗顺口道:“应当加以惩戒!”

牧野栖道:“既然禹老也这么说,那请禹老吩咐下去,要各殿主约束部下,不可在近日以任何方式迎新辞岁,违者格杀勿论!”

禹诗略一转念,道:“此事惟有宫主方能定夺,老夫不敢越俎代庖。”

牧野栖沉声道:“但我是风宫少主,区区小事还需惊动宫主吗?莫非是我在风宫的地位已是无足轻重了?”

禹诗目光一闪,牧野栖的武功未曾被废时,尚且不会对禹诗说出如此咄咄逼人的话,没想到此时反而话出犀利。但禹诗是何等人物,当然明白牧野栖此时的心境,他很快答复道:“老夫定会依照少主的意思去办。” WEbPOqQ/jFz0u3nxHFuJ4RJgEHHc1WEuj1Y3XTH9ABu9Enx8DKxQfsW34rABrzeP



◎第七十二章◎

功废剑折

闲风阁。

当叶飞飞初见屈小雨的那一瞬间,心中顿生恍如置身梦中的感觉。

尽管在此之前她已知道她的敏姐已一去不复返,更知道她要面对的是一个酷似蒙敏的女子,但此时当她真正面对屈小雨时,仍是惊呆了,为屈小雨与蒙敏几乎完全相同的模样而震愕。

屈小雨当然能明白此时叶飞飞的心中所想,为了牧野静风,她对叶飞飞的了解也不少,但两人如此真切地直面相对却还是第一次,她的目光扫过叶飞飞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还是叶飞飞首先开口道:“宫主已将一切都跟我说明了。”她一向称牧野静风为“穆大哥”,但在屈小雨面前,她却改口以“宫主”相称。

“你是否感到奇怪,为何我要把成为风宫第一夫人作为交出牧野栖的条件?”屈小雨道。这的确是叶飞飞心中的疑惑,她不曾料到屈小雨会先提及此事,颇觉有些意外,于是微微点了点头。

屈小雨道:“在你看来,我的做法很不可思议,但在我看来,却理所当然!因为,这是隐藏于我心中十几年的念头。十几年前,我与蒙敏一起效命于一个杀手组织,你所见到的蒙敏及现在的我,都已不是本来面目,有人以一种比易容术更高明更神奇的方式将我与她的五官脸型同时做了改动,使我们变成容貌完全相同的两个人,这种改变容貌的方式是不可能恢复的,它甚至可以为了达到某种效果而将人的头部的某块骨骼进行移位。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与蒙敏已不仅仅是‘相像’那么简单,更犹如由同一个模子里制成的瓷瓶。再则,为了达到出奇制胜的目的,我与她还必须在言行举止上尽量一致。”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这一切的相似都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在我们同时遇见牧野静风之后,再次有了惊人的相似!你——明白我所说的话么?”

叶飞飞点了点头,尽管屈小雨的话说得很模糊,但女人似乎天生就擅于表述一些模糊而深奥的语言,同样也擅于理解此类语言。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偏偏是蒙敏与他走到一起。我相信这只是命运的一种不可捉摸的安排,同时我更相信那时只要某一个细节处有所偏差,那么最终的结局极可能是我代替蒙敏。既然过去的一切不过是命运使然,那么如今我遇上了可以接近他的机会,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把握?”

叶飞飞静静地望着屈小雨,她的神情出奇的平静,半晌方道:“其实你根本无须说这么多,如果在更早的时间遇见你,不用你想方设法接近宫主,只要你有此意,我早就会助你一臂之力。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敏姐对他有多重要,你太像敏姐了。哪怕宫主知道你并非真正的敏姐,他也是会珍惜你的。而我,连他入主风宫都不能阻止,又怎会对此事强加阻止?”

叶飞飞的反应显然出乎屈小雨的意料之外,但在叶飞飞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虚假与违心,一时间屈小雨倒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

叶飞飞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非但数次救回了栖儿,而且让宫主仿若又可重见敏姐的音容,我十分感激。从今往后,我也该称你为屈姐了。”

叶飞飞的这一番话表明,屈小雨成为风宫第一夫人的最后一个可能的阻碍已不存在,事情进展之顺利远远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但此时此刻,她心中反而没有了太多的兴奋。因为屈小雨明白,无论如何,真正的“第一夫人”非蒙敏莫属,即使她已远离人世,但在牧野静风心中的地位绝对不会变。

大年初一。

因为牧野栖的缘故,风宫上上下下没有丝毫喜庆之色,所有本已悬挂好的灯笼全都撤下,更无人大摆宴席。

也许牧野静风是惟一的例外,今夜几名侍女送上的菜肴显然比平时更为丰盛,陪他同饮的是屈小雨,叶飞飞由于怀有身孕不便相陪。

牧野静风的兴致本来颇为不错,但当他持箸浅尝几口菜肴之后,眉头便渐渐皱起。

见此情形,侍立一旁两名婢女的脸色顿时显得有些苍白,一股凉意自心头升起。

牧野静风未曾正视那两名侍女,只是沉声道:“为何今日菜肴的味道与平时大相径庭?”

两名侍女中的一人壮着胆子道:“禀宫主,平时为宫主准备酒菜的钱大师傅已……已不在了。”

牧野静风眉头一挑,沉声道:“刘明广死后,只有那个‘姓钱的’的厨子的手艺还算合我口味,为何让他离去?”

“钱大师傅不是离去了,而是……而是被杀了……”另一名侍女颤抖着声音道。

“被杀?”牧野静风一震,锐利如剑般的目光迅速扫了两名侍女一眼,冷声道:“风宫有人被杀,本宫却对此事一无所知!说,是什么人潜入风宫杀了他?其目的又何在?”

两名侍女相视一眼,脸上皆有担心惊惧之色,最终还是那名略显年长些的侍女道:“那位钱师傅并非被潜入宫中的人所杀,而是……而是被少主所杀。”

此言一出,纵是牧野静风也不由一怔,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倒是屈小雨神色有些异常,因为在此之前,她已听说牧野栖杀了一名“神风营”的弟子,原因不过是那人在除夕之夜向同伴说了声“大吉大利”!

牧野静风道:“少主为何要杀那姓钱的厨子?”

两名侍女既已将事情说出,索性把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地和盘说出,道:“据说少主要钱大师傅替他置办一桌酒菜,钱大师傅当时正在准备宫主的酒菜,言词间或许有冒犯少主的地方,于是……于是少主一怒之下,便杀了钱大师傅……”

她们不知牧野静风会不会因为牧野栖的反复无常而迁怒于下人,故心中忐忑不安,偷偷地察看了牧野静风的神色,惊讶地发现牧野静风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隐有喜色。

这是在牧野栖武功被废之后,牧野静风第一次召见他。

牧野栖觉得父亲一直未召见他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他如今已形同废人,难以为风宫办成任何事。他暗自揣摩着父亲这次召见他的原因,暗忖多半是为了那名“神风营”的弟子及姓钱的厨子被杀之事。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牧野静风根本不曾提及此事,他只是道:“听说把你击败的是丐帮帮主白辰?”

牧野栖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未曾回答。

牧野静风叹了一口气,接道:“白辰那小子果然不简单!他曾是风宫中人,后来触犯戒律,被我废了武功,没想到半年之后,他已可将你轻易击败!”

牧野栖本已苍白的脸色此时显得更为苍白,也许败给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刺激,因为他曾亲手救过白辰,而且白辰与他一样年轻!

牧野静风不动声色地望着牧野栖,沉默少顷,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庞纪为何不杀你,而仅仅是废了你的武功?”

牧野栖目光倏然一跳,声音低沉地道:“总有一天,他会为他的这一选择而后悔!”

牧野静风道:“为父理解你的心情,可惜你武功已废,只怕永远也没有机会亲手打败他了——但这又有何妨?风宫势压天下,正盟最终仍是风宫的刀下鱼肉。至于庞纪,为父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牧野静风的话让牧野栖心头一震,随即不由自主地收缩抽搐,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追问自己:“难道我真的永远也没有机会亲手击败庞纪和白辰了吗?”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竟不能否认这一点!

牧野静风道:“庞纪只废了你的武功而没有杀你,是因为他还要利用你。为父相信你之所以能被救出,并非正盟的疏忽,而是庞纪有意的布署!”

牧野栖颇有些意外地望着牧野静风,静候下文。

“庞纪的武功并非正盟中最高的,但最终他却取代痴愚老和尚,成了正盟盟主,这说明此人绝不简单,按理他绝不至于让一个武功尽失的人在他的部属严密监视下走脱,除了有意而为之外,再无其他可能!”

牧野栖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风宫少主,没有谁能不计后果地对付你。一旦你被擒,势必有人会救你,而救出你的人无非出于两种目的:一种是为了利用你牵制风宫,另一种则是真心实意为解救你脱离危险。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庞纪而言,都是有利无弊!”

听到这儿,牧野栖大为不解,前一种情况对正盟有利倒不难理解,但后一种情况又怎会也有利于庞纪?

牧野静风继续道:“听说救你的那人,你早在数年前就已认识,是吗?”

牧野栖点头道:“正是。”

“他们本是你娘的属下,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一直暗中助我,自从庞纪成了正盟盟主之后,他们便设法打入清风楼,这些人本是杀手出身,潜伏卧底是他们最为拿手的,不过现在看来,想必庞纪早已窥破真相,但他却佯作未知,这正是他工于心计之处。”

牧野栖一直不明白为何庞纪会如此疏忽,这与庞纪平时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听得这一番话后,他不由忖道:“照父亲这种说法,倒的确可以解释。但让屈小雨的人救出我,对庞纪究竟有何好处?”

“庞纪知道我必定会设法助你恢复武功,如此一来,我自身的功力势必大打折扣,这无疑是正盟极愿看到的结果!”

“助我恢复功力?”牧野栖乍闻此言,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不错,庞纪自以为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利用你消耗我的内力,但这等伎俩又岂能瞒得了我?”

牧野栖相信父亲所言多半属实,否则庞纪完全可以将他一杀了之。

庞纪是正盟盟主,而牧野栖是风宫少主,要杀牧野栖,其实根本无须询问正盟其他门派的意见。庞纪之所以要辗转千里,将牧野栖带去清风楼,就是为了让人有“机会”救走牧野栖。

牧野静风缓声道:“其实为父亦知先前你虽身在风宫,但却一直不曾真正地将自己视作风宫少主,在你看来,风宫乃邪魔存身之地,你进入风宫,只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是也不是?”

牧野栖心中微微一震,沉默无语。

“其实所谓的正与邪,都不过是世人心中认为的一种说法而已。犹如一张纸的正反两面,以此面为‘正’,则彼面为‘反’,反之亦然。庞纪身为正盟盟主,为了达到目的,种种行径以‘不择手段’谓之又有何不可?你对白辰有恩,他却恩将仇报,又有何‘正’可言?屈小雨的部属与你非亲非故,却两度甘冒生死之险救出你,难道你可将他们视作为邪吗?但在世人眼中,他们本是杀手,又暗中相助风宫,无疑会将他们归于邪者之道!世人以己之所欲,妄分正邪,实是可笑至极!”

说到这儿,牧野静风的眼中有了逼人的光芒:“风宫若是败亡,那么风宫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后人当然认定风宫为大邪大恶的帮派。但若是战族能一统天下,那时又有谁会认为风宫是邪人魔道?人皆有私欲,只盼能让所有人都与他的标准相符,矮小者恨不能让天下人都成侏儒。上天注定你是战族传人,你便应以战族为正统,一旦重铸战族辉煌,你的喜好就是天下人的喜好,你所憎恶的,就是天下人所憎恶的,那时只怕受万人指责唾骂的就是庞纪之辈!”

牧野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他的眼中却有了异样的光芒。

黑白苑若愚轩。

那张长案上铺着洁白的宣纸,上面却未落一笔。

天儒老人背负着双手,缓缓踱步,他的目光深邃悠远,卜贡子侍立一侧。

倏地,天儒老人的目光一跳,犹如茫茫夜色中蓦然划过的流星,转瞬即逝。

他的步伐依旧,神情依旧,但不知为何,卜贡子忽然感到主人的身躯似乎更为高大伟岸,一股只可感受不能言传的界外高手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那是一种足以凌驾天下高手的气息,但却并非咄咄逼人,而是以一种俯瞰芸芸众生的方式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灵。

卜贡子忽然感觉到自己渺小如蚁,他不由以无限尊崇的目光望着天儒老人。

此时天儒老人感觉到一个修为不在他之下的界外高手已进入了黑白苑,并以快不可言的速度向这边接近。

而卜贡子对此却一无所知。

天儒老人忽然止步,对卜贡子道:“开门迎客。”

卜贡子惑然不解主人为何忽出此言,但他仍是依照天儒老人的吩咐,将若愚轩紧掩着的门打开了。

门外赫然站着一位老者,卜贡子乍见此人,一时间目光竟难以与之相视,只感到这位老者浑身散发出一种绝不亚于自己主人的强者气息。

若非亲见,卜贡子绝难相信世间还有人的气度不在主人之下,在卜贡子的眼中,他的主人犹如天神,应是凡夫俗子绝难企及的。

卜贡子所见到的是悟空老人。

连三藏宗宗主孤绝无相也不敢等闲视之的中原高手惟有四人,即“皇、儒、玄、墨”,此四人乃四大隐世武门中人。今日,在黑白苑若愚轩中,已有“玄”与“儒”相聚,必有非同寻常之事。

卜贡子正待退出之时,黑白苑黑道总领敖中正匆匆赶到,尚在门外,他便急切地向天儒老人禀道:“禀报主人,方才有人闯入黑白苑,但却无人能将之看得真切……”

说到这儿,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看到了悟空老人。

天儒老人断定敖中正所说的闯入者必是悟空,悟空老人径直前来与他相见,却没有任何人通报,显然易见,这位老人没有依照正途进入黑白苑。连敖中正这等级别的绝世高手竟也未能明察他的行踪,可见悟空老人的武学修为已臻何等境界。

待卜贡子、敖中正退出后,天儒老人方对悟空老人道:“悟空兄移驾至此,必有见教。”

悟空老人道:“我观天象,推测五星逆行之时必在半年之内,‘皇、儒、玄、墨’四大武门应有所举措,但直到今日,墨门仍是四分五裂,皇门久处皇家境地,不知其力量是否因此而削弱。”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更为低缓:“而迫在眉睫之事,无疑是令徒的失踪。此子身负重任,这事非同小可!”

天儒老人道:“他已回到了风宫,只是武功已废!”

悟空老人略感有些意外,他心中忖道:“看来思过寨仍是无法与黑白苑相提并论,思过寨对牧野栖的去向仍一无所知,黑白苑却已得知了消息。”世间再无他人比悟空老人更了解天儒老人对牧野栖的期望之深,所以当他听天儒老人说牧野栖武功尽失之时,惊诧之余,不由留意起天儒老人的神色,果见天儒老人神色间有一丝淡淡的忧郁。

这是在超然万物的天儒老人身上所绝难见到的神情!

天儒老人继续道:“栖儿身分特殊,必须周旋于风宫与正盟之间,的确不易。偏偏他的不得已之处,是绝不能向任何人道诉的,久而久之,正盟对他积下了刻骨之恨也在所难免。我对栖儿的武功极有信心,相信正盟中尚无人能危及他的性命,即使局势再如何不妙,至少他也足可自保!没想到这一次却有丐帮帮主白辰插上一手,终酿成此祸!正盟庞纪与丐帮白辰的所作所为,皆无可厚非,但我精心谋划的局势却将因此而大折!以栖儿的天赋与智慧,再由我们四大隐世武门辅佐,对于将来战族血盟盟主的推选,栖儿也不是没有机会。那时,战族血盟无形之中就已被我们掌握,蚩尤战族与我隐世武门之间持续了数千年之久的恩怨也许会真的永远结束!但这一切可能因为栖儿的武功被废,而成为空中楼阁。”

悟空老人直言不讳地道:“欲通过控制战族最高权力者而逐步瓦解战族,的确是一奇招,而要实现这一计划,亦非牧野栖莫属,因为他是惟一一个未入邪道的战族传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赞同天儒兄为助牧野栖顺利进入风宫而布下的局。”

说到这儿,他微叹一声,接道:“毕竟那样做将以无数人的性命为代价,当时我亦踌躇不定,而苦心大师心中之不忍更是可想而知。但他终是悟透生死轮回的得道高僧,知道天下苍生之幸与数千人的性命孰轻孰重——若是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却仍功败垂成,实是让人扼腕。”

天儒老人沉默良久,忽道:“悟空兄可记得日前丐帮帮主白辰在武林中乍露锋芒时,你我及苦心大师的那一番交谈?”

悟空老人微微颔首,他立即明白天儒老人为何提及此事,当下道:“正如苦心大师所言,要想恢复一个人的武功,无论正道武学,还是邪道武学,当它达到最高境界时,皆可助他人在短时间内恢复功力,但这样做,施功者本人的功力必定消耗甚巨。惟有白辰功力的恢复似乎绝非借助其他高手的功力,而是来自某种神秘的力量。”

说完话锋一转,又接道:“难道天儒兄欲助牧野栖恢复功力?”

天儒老人语意含糊地道:“事情只怕并非仅仅是恢复功力那么简单……”

悟空老人看出了天儒老人的思虑重重,便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实不相瞒,思过寨亦非安宁无事,昨日我夜观天象,竟察觉有一流星横空掠过,落于思过寨后山之巅,此乃凶杀之兆,暗示着寨内将有一人厄亡,却不知此预兆将应验于何人身上?思过寨已经历太多劫难,实在不堪折腾了。我惟有叮嘱寨中上下近些日子多加小心。”

天儒老人喟叹道:“蚩尤一族不灭,天下永无宁日。”

悟空老人道:“但愿一个月后,‘皇、儒、玄、墨’四门传人聚于马迹岛时,能有对敌良策。”

悟空老人所言的“马迹岛”自然是指太湖中的马迹岛。在此岛的一块石崖上,有数个马蹄状的凹痕,这其中隐含着一个惊人的秘密,一个与四大隐世武门有着莫大关系的秘密!

三日之后。

悟空老人已回到了思过寨。

他对天儒老人所说的占星之事的确是他心中的一块心病。

“玄门”中的占星术分为“日占、月占、星占、流星占”,前三者为大占术,其星象可兆示十年之内的凶吉,而流星占则为小占,仅能兆示一月之内的凶吉。悟空老人希望在多加留意的前提下,思过寨能安然度过一个月。

午后,他正在思空苑尘封殿内静坐之时,忽见佚魄步履匆匆赶到,神色焦虑,悟空老人心中顿时有些不安了。

佚魄施礼道:“前辈,我穆师妹忽然身染重疾,寨中所有郎中皆无力救治,我们去寨外请了两位郎中,却也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好打扰前辈清静了。”

悟空老人“嗯”了一声,示意知晓此事了,神情从容镇定。佚魄见状,想到以悟空老人的惊世修为必有救治穆师妹的办法,心中不由亦镇定不少。

穆小青性情温和,与寨中弟子关系皆十分融洽,佚魄对这位师妹亦颇为偏爱。只是穆小青先是中了容樱的“心语散”,今早又突然发病,让人不免恨叹老天无眼。

佚魄又何尝知道悟空老人此刻的心情也与他一样忐忑?悟空老人心中忖道:“难道,日前所见到的星象今日竟是在小青这孩子身上应验了?”

残阳如血。

一条宽阔的官道上正有一辆马车疾驰如飞,四周渺无人烟,只有血色残阳下的冬日原野,显得苍凉空寂。

一时间,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和车轮辘辘之声。

倏地,一声尖锐的箭矢破空之声倏然响起。

破空之声虽只有一下,但划空射出的箭矢却有四支。

而且四支箭绝非出自同一个人手中,因为箭矢所射出的方向完全不同。

四支来自不同方向的劲箭却只闻一个声音,足见出手之人训练有素,且彼此间有极为默契的配合。

但比这如出一辙的配合更令人惊骇的是出手者的发射目标之准、之狠、之利!

四支劲箭在虚空中如流星般划过,同时准确无比地射中四只正在奔飞的马蹄。

四蹄同时受伤,健马再也无法受力,整个身子轰然向前倒去。车夫飞跌而出,撞在一块岩石上,顿时晕死过去。显然,偷袭者并不想使马车倾翻,因此才以这种方式使健马受伤倒地,否则若射中马匹其他部位,此马都极有可能在垂死挣扎时,将拉着的马车倾翻。

未等健马的悲嘶声响起,一个白色人影已自一侧飙射而出,一道惊人的冷芒闪过,鲜血抛洒,马首已抛飞出数丈开外。

与此同时,官道两侧的丛林中射出四根飞索,各自勾住马车车身的一角,本是借着惯性依旧向前冲去的马车竟然被生生稳住,四根飞索的铁索亦绷得笔直。

突如其来的变故很快平复,周遭变得更为沉静。失去头颅的马尸仍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它的颈部血流如注。

“铮”的一声脆响,一柄斩断马首的刀已经入鞘。

此人年约四旬,身着一袭白衫,面容黝黑,眼蕴精光,显得极为精悍,只见他向车厢内抱拳道:“少主,属下多有得罪了,属下是奉宫主之命请少主回宫!”

这时,两侧丛林中掠出四人,亦是身着白色衣衫,各执兵刃。

车内传来一个略显低哑的声音:“连昭,你好大胆子!”

“不敢,属下只是奉宫主之命行事,请少主恕罪。”被称作“连昭”的人恭声道。

“放肆!”车内传来一声断喝:“你既然仍称我为少主,为何还敢以这等不尊的方式拦驾?”

“只要少主回宫,属下甘受少主任何惩罚!”

“哼,我看这未必是我爹爹的旨意!”

连昭踏进一步,道:“少主无须多说,宫主已经下令,要么将少主请回,要么让我等提着脑袋见他,请少主移驾下车。”

一声冷笑,车内的人道:“我倒要看看,若本人不下车,尔等还有何忤逆之举!”

连昭向另外四人使了一个眼色,随即道:“少主,你武功已废,在外奔走恐有危险,少主回到宫中,自有弟兄们护卫少主,少主又何必让宫主分心劳神?”

“你言下之意莫非是指我已如同废人,只能躲在风宫由别人保护?我武功被废后,我爹立即另任‘神风营’统领,我又何必再留在风宫?”

“恕属下直言,少主之所以受此厄难,也是因为少主对宫主存有猜忌之心,自行离开风宫。”

“存有猜忌?哈哈哈……哈哈哈……”车内的人嘶声狂笑,似有无限郁闷怨忿。

这时,那四名白衣人已走近马车,连昭果断地挥了挥手,但见四人各自紧扣马车车厢的一根立柱,齐齐暴喝一声,只听得哗然一声大响,车厢竟被四人生生拉得四分五裂。

遮拦的车厢四碎之后,坐于车内的人立时暴露无遗。

此人正是牧野栖!

他万万没有料到连昭等人竟会以这种方式逼他现身,只觉这是奇耻大辱!一时间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脸色煞白,双唇铁青。

他的神色变了又变,终于渐渐和缓,轻叹一声,道:“既然你们执意要我重回风宫,我也不想再为难你们。不过在折返风宫之前,我有一事要事先说明。连昭,你附耳过来。”

连昭略一踌躇,最终还是依言上前,稍稍倾身。

牧野栖忽然毫无征兆地挥掌向连昭右脸疾扇过去,那四名风宫弟子齐齐惊呼出声。

悟空老人松开穆小青的脉搏后,神色凝重至极。

佚魄之妻元揽秋心中惴惴不安,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前辈,小青她所患的是什么疾病?”

悟空老人扫了屋内众多女眷及几名郎中一眼,只是简单地道:“小青暂无性命之忧,不过她并非身患疾病,而是中了毒。”

“中毒?”屋内几人同时失声惊呼道。

屋内的声音惊动了一直守在外面的众人,悟空老人对门外的佚魄、范离憎道:“我有事与你们商议。”

其他人闻得此言,便纷纷退了出去。

佚魄与范离憎很快走进屋内,悟空老人便将穆小青是中毒而非身患疾病的事告诉了他们二人,之后又道:“以小青的武功底子,日常所遇到的毒物应无法伤她,换而言之,她所中的毒一定是有人暗中下的毒!”

佚魄与范离憎相视一眼,由对方的眼中皆可看到愕然与不安之色。

佚魄忖道:“难道如今又如先前为争夺血厄剑时一般,有人混入了思过寨?若是如此,对方的用意又何在?为何偏偏选中小青为目标?”

自从因为血厄剑而发生的那场变故之后,思过寨伤亡惨重,但也有值得庆幸的一面,那就是以前众人的不和因此而消失了,全寨上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和睦,没想到今日穆小青又遭此厄难。

悟空老人思忖之余,终未将流星占的事告诉佚魄和范离憎二人,以免他们担忧,只是道:“小青所中的毒颇为独特,所幸以我师门玄天真气恰好可以化去她体内所中的毒。我与你们商议的,并非如何救治小青,而是要提醒二位,寨内似乎又有异动,近些时日要多加防范。”

范离憎、佚魄齐声应是,佚魄乃一寨之主,悟空老人对其殷殷叮嘱自在情理之中,而对范离憎加以叮咛,则无疑是对他极大的信任。

悟空老人道:“我即刻为小青驱毒。离憎,你在外面为我守护;佚魄,你去安排寨内弟子加以防范,在最近一段日子中,若非重要来客,寻常人切勿使其进入寨中!”

牧野栖的出手虽突如其来,但他终究武功尽失,连昭非但轻易闪过,更一把扣住了其右手。

牧野栖用力一挣,竟未挣脱。

另外四名风宫弟子见状大惊,失声呼道:“连大哥快放手,莫伤了少主!”

连昭这才松手,道:“少主,属下得罪了。”

其中一名风宫弟子撮嘴打了个尖锐响亮的呼哨,其声传出极远。

少顷,只听得马蹄声响起,由官道的一条岔道上有六骑疾奔而来,却只有为首的那匹黑马上有一骑士,此人亦是身着白衣,显然是与连昭等人同行的。

连昭将其中一匹马牵至牧野栖身旁,道:“请少主上马!”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于牧野栖一人身上,显然他已别无选择。

牧野栖冷笑一声,翻身上马,众风宫弟子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立即随之翻身上马,四骑掠至牧野栖之前,而连昭与另外一名风宫弟子则同乘一骑,紧随牧野栖之后,牧野栖即被挟裹其中。

六骑沿牧野栖来的方向折回。大概是担心牧野栖在此抛头露面颇有些危险,领先的风宫弟子催马甚急,而这些马匹均是训练有素,无须牧野栖催策,他身下的坐骑亦奔走甚快!

一刻钟后,前方出现了一大片竹林,官道自林中穿过。此时天色已晚,众风宫弟子一路奔走,早已饥肠辘辘,此时见这一大片竹林,心知但凡有大片竹林的地方,不出二里必有人家,当下精神一振,鞭击虚空之声“啪啪”作响。

领先的四骑自林中疾驰而过,因为其速太快,被惊起的鸟雀尚未来得及飞远,马蹄声与惊慌的啼鸣声响成一片。

穿过竹林之后,前面果然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村庄,炊烟袅袅,奔走在最前面的风宫弟子不由一声欢啸,大声道:“连大哥,是否在前面稍作歇息?”

后面却无人应答。

那风宫弟子一怔之下,顿时明白过来,此时应该先向牧野栖禀报请示,否则连昭自是不便擅作主张,当下他正待改口,忽听得就在自己身后数尺远的地方有马蹄声响起,他微微一侧身,想看看到底是谁要超越他,这么一看,他不由大吃一惊,赫然发现那匹只比自己落后半个马身的健马背上竟空空如也。

几乎就在同时,他身后响起了几声惊呼:“少主不见了!”

极度惊愕之下,那风宫弟子不顾危险,扭身向后望去,骇然发现非但少主牧野栖已不知所踪,连紧随其后的连昭及另外一名风宫弟子也不知去向。

惟有他们的坐骑仍随着前面的那匹健马奋力奔跑。

范离憎惴惴不安地守在穆小青的屋外。

当悟空老人推门而出时,他立即一跃而起,急切地道:“前辈,小青她……”

“她已经醒了。”悟空老人似乎有些疲惫,只是说道:“你要好生看护她,她所中的毒颇不寻常,此时虽已化去,但若是在十日之内再中同样的毒,那时定然比这次凶险数倍!”

范离憎感激地道:“多谢前辈!”

送走悟空老人后,范离憎进入穆小青的房内,穆小青果然醒了,正半倚半卧于床上,见范离憎进来,她无力地展露出一个笑容,低声道:“让你们担惊受怕了。”

范离憎坐在床塌边,望着她那过于苍白的脸,不由心生怜惜之意,将她的手拢在自己的手中,道:“悟空前辈说你体内之毒已除,只要静养几天就会好的。”

穆小青声音低弱地道:“前辈已对我说过。”略略一顿,她接着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寨中,不曾与外人接触,为何会被人暗中下毒?”

范离憎心中亦有些疑虑,他道:“这几日你可曾发现身上有什么创伤或是闻到异常的气息?”

穆小青摇了摇头。

“难道是有人在饭菜之中下了毒?”范离憎暗自沉吟,他惟恐穆小青有太多担心,故未将这种猜测说出口。

穆小青自言自语般地道:“难道寨中仍有如莫半邪、禹碎夜那般潜伏着的心怀叵测之人?”顿了顿,她又道:“思过寨前些日子之所以遭受那么多劫难,皆因他们从中作梗。此番是我遭了暗算,不知下一次又会是谁?”

范离憎眉宇紧锁,他沉默了半晌,长长吁了一口气,道:“你身体虚弱,好好歇息吧,此事我与佚大哥他们自会多加留意的。”

穆小青轻轻点了点头,抽出手来,替范离憎理了理衣衫,见范离憎正望着她,不由羞涩一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片红晕。

佚魄依悟空老人所言,在寨子各入口皆加强了守卫,并选出四十名精干弟子,分作四组,日夜在寨中轮流巡视,同时加强对伙房的监查。

范离憎知道如今思过寨内最易让人起疑的无疑是刚由他领入思过寨不久的段眉和阿雪母女二人,故他主动请求佚魄派人对她们多加留意。事实上他知道段眉、阿雪进入思过寨后,一直深居简出,极少走动,绝不会是毒害穆小青的凶手,但为了避嫌,他仍是如此做了。

连续五日,思过寨表面上与平时一样平静,其实暗中一直在严加戒备,一种异乎寻常的不安笼罩着寨中每一个弟子的心灵。

五日以来,思过寨再无异常,众人的心神略略松弛。

惟有悟空老人因为受那夜天呈异象的影响,一直心怀不安。

悟空老人乃四大隐世武门中的“玄门”传人,玄门通晓天象、术数、奇门遁甲等绝学,悟空老人亦心知师门绝学已远远超越常人想象、接受的境界。

日月争辉,星河灿烂,云蒸霞蔚,虹霓经天,种种瑰丽壮观的天象保持着永恒的美丽与神秘,人世沧海桑田,天象则亘古不变地壮丽多姿,常人对恢宏天际的天象赞叹崇拜,惟有玄门则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悟空老人惟愿能因势而导,化去极可能会降临于思过寨的灾难。

因为穆小青已中了一次毒,且其毒性十分奇特,故悟空老人在穆小青所居住的“青意楼”四周所布署的防范最为严密。穆小青因为真力损耗甚巨而体质虚弱,她的饮食起居是由佚魄之妻元揽秋亲自照应,任何食物都会以银针试毒。

外屋更有范离憎日夜守护,除了悟空老人之外,思过寨以范离憎的武功最高,加上他与穆小青已有非同寻常的关系,担当此任者自是非他莫属。

五天来一直安然无事,范离憎亦不再如先前那样百般戒备,连日来的高度警惕使他颇觉疲惫,冬日的夕阳自窗口斜射而入,更让人感到疲乏无力。

范离憎在一张正对着那扇窗户的椅子上坐下,因为阳光的照射,他的双眼微微眯起。

此时此刻,他感觉到整个天地间,以及他的灵魂深处都很安宁,这种感觉让他相信众人所担心的事情不会再降临于思过寨。

但就在这时——“咣”!

一声脆响将范离憎的感觉击得粉碎。

声音来自穆小青的屋子里。

范离憎虽然自知此刻元揽秋正在穆小青的屋内,“青意楼”四周已有思过寨好手守护着,穆小青应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他仍是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闪身掠入穆小青的房中。

其速之快,在他身入屋内时,犹见地上有一只业已摔破的碗在滚动着。

元揽秋惊愕地立于穆小青的床边,穆小青则仰身倒在地上,她的脸色一片赤红,牙关紧咬,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她本是圆润娇嫩的双手此时竟青筋凸起,且有血丝渗出。

范离憎的心倏然下沉。

穆小青此时的情形与五日前中毒之后的症状完全相同,一个可怕的念头闪入范离憎的脑海之中:穆小青被人以同样的毒物所暗害。悟空老人所说的那一番话立时浮上范离憎的心头,以悟空老人的惊世修为,尚且对此毒颇为忌惮,足见此毒之可怕。

令范离憎心惊的不仅是此毒的可怕,更惊于——穆小青被寨众和阵式重重守护着,那神秘莫测的杀手竟仍有隙可乘。

白辰收到了一个很寻常的盒子,盒子是由丐帮弟子送来的。将盒子交给丐帮弟子的是一个颇为富态的中年人,他并未叮嘱说此物十分重要,丐帮弟子理所当然地对那只显得有些古旧的木盒进行了仔细检查,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之处。

白辰自属下弟子手中接过木盒时,略感有些诧异。丐帮虽然在武林中崛起甚快,但因为帮中弟子人员独特,武林诸派对丐帮一时间仍难以接纳,皆在暗中观望,几乎没有任何帮派与丐帮有密切的交往,故此,白辰不由在心中暗自揣测此木盒的来历。

当他手拿木盒时,一侧的小草道:“白大哥,且由我先查看一遍。”

白辰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不必了,以这种方式还无法毒害我。”话虽如此,但他开启小盒盒盖时,仍是全神戒备,格外小心。

木盒开启后,白辰只看了一眼,立即神色大变!

一直在关注着白辰举动的小草及几名丐帮弟子见此情形,皆是心中一震!曾在事先查看过木盒的丐帮弟子更是大惑不解,心中暗忖道:“盒中之物颇为寻常,帮主为何惊愕至此?”

白辰极为小心翼翼地自盒中取出一只淡蓝色之物,竟是一只颇为精致的耳环!白辰的神情显得极为古怪,甚至连他的双手也在轻轻颤抖。

白辰仔细地端详着手中的耳环,喃喃自语道:“不错,就是这只……这难道是真的?我是否在梦中……”

小草见白辰神情茫然而古怪,有些担忧地轻声道:“白大哥……”

白辰如梦初醒般长出了一口气,霍然起身,直视那送上木盒的丐帮弟子,急切地道:“送来这只木盒的人是否还有话留下?”

“不错。那人说帮主如要见想见的人,可去江南一个叫做天下镇的地方寻找。”

白辰目光一闪,神色复杂莫测,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天下镇……”随即大声对身边的人吩咐道:“你们速速告之关大哥,就说我暂时不能打理帮中事务,帮中大小事宜皆由他做主。”

“帮主要去天下镇?我等即刻向江南一带的弟兄传讯。”

白辰立即制止道:“不必了。”

他将那只淡蓝色的耳环揣入怀中,小草道:“我是否要与你同行?”

白辰先是摇头道:“不必了。”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沉吟道:“也好,我们即刻出发。”

小草道:“我们将要去见的究竟是什么人?”

白辰已挽着她的手,边向外走边道:“一路上我再细细与你说。”

他似乎已不愿做片刻的耽搁!

人间万事无奇不有,既有人梦想一夜暴富,亦有人甘愿散尽万贯家产做一个了无牵挂的行乞者。

此即所谓“白天不懂夜的黑”?

白辰与小草的坐骑就是一位新近加入丐帮弟子的家产,此人名为钱老本,乃当地首屈一指的巨贾,不知为何竟执意要入丐帮。此等怪事尚无前例,白辰也难以抉择,丐帮弟子皆是清贫如洗,像钱老本这般富甲一方之人加入丐帮,无疑会显得有些特别。白辰与关东、老哈商议一番后,做出决定,但凡有欲入丐帮者,纵是本有家产万贯,亦必须散尽家财,方可加入丐帮。

钱老本对此竟欣然同意,并立即开始赈济穷人之举,钱家着实殷富,要使诸般钱财有个合适的去处,亦需费他不少时日。丐帮中弟子本不能接受钱老本的财物,但今日为了能尽早赶到天下镇,白辰破例自钱老本那儿牵来了两匹尚未送出的马。

白辰一路疾驰,他几乎不发一言。小草见他神情恍惚而变幻莫测,不由很是担忧,虽然心存疑惑,却终是没有开口询问。

直到已至百里之外,白辰方渐渐平定了心绪,这才放缓速度,对小草道:“你可知那只耳环本是谁所拥有?”

小草道:“她……对你很重要?”耳环自是女人之物,小草的心情有些异样。

白辰很郑重地道:“不错,她对我极为重要,这只耳环本应为我姐姐所拥有!”

小草大吃一惊,脱口道:“她岂非……怎么会是她?”

白辰声音低缓地道:“她的确已死,是死于风宫四老之手,这是我亲眼所见。但,这只耳环却的确是姐姐之物,因为在耳环内侧有两条对称的划痕,这是当年姐姐与二哥练剑时,被二哥一剑刺中耳环,便留下了这两道划痕。当时只要二哥的剑再偏上少许,姐姐就极为危险了。我们几人担心父亲责骂,故隐瞒保密,未将此事向他人透露,所以除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人之外,此事绝不会再有外人知晓!”

小草暗忖道:“既然白大哥亲眼目睹他姐姐被风宫中人所杀,那么这只耳环的来历必有蹊跷,送此耳环的人用意是善是恶,尚不可知。以白大哥的智谋,按理早就一眼看出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但这一次他似乎根本没有留意这一点,想必是因为此事对他震动极大,以至于忽略了这一些吧。”思及此处,便忍不住提醒道:“这耳环会不会……是他人伪造而成?”

白辰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就算此事再如何凶险,我也要去探个明白,决不愿错过这样的机会!”

小草明白了,此时此刻,白辰已淡忘了他是一帮之主,淡忘了他与风宫、水族皆有不解之仇。

她隐隐觉得白辰此举太过冒险,但同时亦知白辰绝不肯改变主意。

她所能做的,惟有处处小心,暗加提防,以应付突如其来的变故!

除了拥有一个不平凡的名字外,天下镇再无不平凡之处,它与其他镇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白辰与小草进入天下镇后,并未急着寻找将木盒交付给他的人,而是在镇子中最具规模的一家客栈中住下,二人的盘缠亦是来自钱老本那儿。

白辰相信无论对方是何用意,既然主动将木盒交给自己,那么对方必然暗中对他加以留意,只要他出现在天下镇,对方应会主动现身与他相见。

果不出他所料,临近黄昏时分,店中的伙计引来一个中年人,此人面目清瘦,温文尔雅,皮肤白皙,一见白辰便施礼道:“尊驾可是白帮主?”

白辰颔首道:“在下正是白辰。”

那中年人面有喜色地道:“在下韦南阳,奉我家小姐之命,来此见过白帮主,并请白帮主屈尊移驾至敝庄。”

白辰与小草相视一眼,心中皆忖道:“来得好快!”

小草淡淡一笑,道:“韦先生的消息倒颇为灵通,我们刚进天下镇不久,便探到了我们的下落。”

那自称韦南阳的中年人颇为谦和地笑了笑,道:“此镇不大,只需多跑几趟,多加打听,自可寻到二位。毕竟如白帮主这般英雄少年并非很多。”

小草见此人言语间毫无破绽,自不便再多说什么,白辰已一无反顾,决意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两人便随韦南阳离开了客栈,出了客栈,门外早有二辆修饰华丽的马车在等候着,韦南阳将白辰、小草送上其中一辆车后,他自己便上了另一辆车。

马车启动后,白辰对车厢内的角角落落留意查看了一番,并无异常之处,只听得马蹄“得得”地敲击着青石铺就的路面。

白辰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搓摩着自己的下颏,神情若有所思,小草感受到了他的忐忑不安。

当马蹄声由清脆响亮变得低沉时,马车渐渐停下。

白辰自怀中掏出那只淡蓝色的耳环再看一遍,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拉开车帘,走下马车。

下车后白辰才知他们此时置身于一座大宅院中,马车便停在院内一角,庭院中的花木都修整得十分整齐,即使是在这样的冬日,仍未见残败之象。西南角一小片蜡梅开得正艳,阵阵梅香飘至,沁人心脾。

小草虽是妙龄少女,但因其特殊的身分,自幼生活在外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求死谷,而后更是置身于祸福难料的风宫,必须处处小心,从来不曾有心留意过身边的景致,今日在这不知名的宅院中,周遭的景致倒触动了她,使她心中的警惕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了不少。

白辰忖道:“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小镇上,竟也有这等大户人家。”临安白家不仅是武林世家,且家族中人皆文武兼修。白辰一眼便看出此庭院布置精巧,别具匠心。

正自思忖间,忽闻“咚咚”之琴声响起,其声颇为悦耳。

只听了片刻,白辰的神色渐变,小草察觉到了这一点,微感诧异,却听得白辰向韦南阳问道:“韦先生,此曲是何人弹奏?倒……颇为娴熟精妙。”

韦南阳道:“是我家小姐。”

白辰紧接着又问道:“在下对音律亦略知一二,为何从未听过此曲?”

小草大惑不解,不知他为何突然对此这般感兴趣,以至追问再三。

韦南阳笑了笑,道:“白帮主说得不错,我家小姐所弹的曲子的确是外人所不曾听闻的,因为此曲是小姐自己谱成的。”

白辰脱口道:“此言当真?”

小草见他如此神态,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暗忖道:“会谱曲子又如何?我倒要见识见识她了。”随即又想道:“若非因为白大哥见到姐姐的遗物,根本就不会来此地,自也不会听到此曲了。”这么一想,她心中复又略略释然。

只听得韦南阳道:“自然不假,此曲名为《彤弓》,是一首迎宾曲。”

“不可能!”白辰脱口而出,脸色苍白。

韦南阳与小草皆是一怔,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激动。韦南阳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白辰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他声音低哑地道:“当年我姐姐曾有谱曲,以悦家中宾客,此曲亦是名为《彤弓》,其曲调与方才之琴声完全相同……”小草暗自诧异,但为免白辰过于感怀,她未再多加追问。明白白辰为何对此曲如此关注后,小草心中释然了。

韦南阳道:“此间竟有这么巧的事?看来我家小姐与令姐倒颇为投缘了。”

韦南阳的话使白辰触动心中往事,顿时涌起一股怆然之情,他已不愿继续说下去了。

说话间,三人已穿过庭院,通过一道花廊,走到一座二层的木楼前,那曲乐之声正是由此楼中传出。

走近木楼之时,琴声恰好戛然而止,白辰满怀心思,此事隐瞒了太多的不可思议的秘密,这使他步入楼内时心神激动而不安。

白辰、小草二人被韦南阳引至一扇挂着珠帘的门前,隔着珠帘道:“小姐,客人已经到了。” WEbPOqQ/jFz0u3nxHFuJ4RJgEHHc1WEuj1Y3XTH9ABu9Enx8DKxQfsW34rABrz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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