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祸的神色变了又变,忽然重重哼了一声,道:“若不是元尊阴毒,老夫今日依旧是风光无限,更轮不到你这小子说这些不冷不热的风凉话。而且,我也并非不敢言败,否则,我也不会在第二次死里逃生后,立即深入禅都。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要让世人生活于噩梦之中!我永远不会放弃东山再起的努力!”
战传说“听”着勾祸的话,没有觉得震惊,也没有觉得可笑,而是觉得悲哀。当勾祸说这样豪情万丈的话之时,勾祸仿佛忘了他是坐在一张已破败不堪的椅子上,四周是断壁残垣,黑茫茫一片,没有无数敬畏的目光,没有一呼万应,有的只是一个年轻人在静静地“听”着他的话。
甚至,他已不能视物,不能言语!
也许,勾祸并不是忘记了这一切,他只是不愿面对,不愿正视。
或许,双目失明,对勾祸来说,并非全是坏事,至少,他可以不用直接面对一切的物和人。
勾祸慢慢地平静下来,沉默了片刻,又传音道:“你是如何知道负我者,唯有元尊?”
战传说道:“是一位前辈告诉我的。”
“南许许?还是顾浪子?”勾祸立即道。
“是南前辈。”战传说道。
“果然是他!看来,他还是相信了我所说的话。”勾祸道,“他曾先后两次救过我,第一次他是为了完成其师的遗命;第二次,他是希望我保留一条性命,可以让他有朝一日揭穿不二法门的真面目。可以说,他虽然救我两次,但却是为了他自己,我从来不对他心存感激。”
战传说真的没有想到勾祸会说出这样的话,救勾祸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可想而知,为了救勾祸,南许许一生都在逃亡,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勾祸竟然声称他对南许许一点也不感激,如此冷漠无情之人,战传说还真的是闻所未闻。
吃惊之余,战传说忽有所悟,他道:“你并非对他没有一点感激之情,而是你不敢对他存在感激之情,因为你已不再是从前的勾祸,对他的救命之恩,你根本无从回报,所以你才这么说,是也不是?”
“嘿嘿,你太天真了。就算九极神教仍在,我也一样不会感激他,而他将我所在的地点透露给灵使,却是罪该万死!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灵使派出的人能找到我,唯一的可能就是南许许向灵使透露了秘密。不过,这一次他虽然出卖了我,但却又正好助我脱困而出,也算是功过相抵,我与他之间,没有谁亏欠谁。”
战传说有些哭笑不得,暗道:“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勾祸的话还让战传说想到一件事,他道:“灵使一直在追查南前辈的下落,他们可以说有着生死之仇,南前辈又怎可能向灵使透露你的隐身之地?这决不可能!”
“难道老夫还诳你不成?!我的隐身之地,是南许许为我找的,可以说除了他之外,是绝对不可能有人知道的。至于他为什么会告诉灵使,那还不简单,灵使只要抓住了南许许,又岂会没有办法逼迫他开口?为了保全性命而出卖我,这再正常不过了。”
战传说心道:“这倒有可能。如果南前辈真的被灵使所擒,那么在有性命危险的情况下,也许南前辈真的会说,毕竟勾祸本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但南前辈说出这个秘密后,灵使真的会放过他吗?他恐怕更危险了!与他在一起的顾前辈呢?还有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晏聪……”
“你在想什么?莫非不相信老夫所说的话?”战传说想着心事一时没有开口,勾祸就有些不耐烦地催问。
他与世隔绝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实在太寂寞了,难得有战传说与他说话,多少有些兴奋。
战传说定了定神,道:“南前辈曾告诉我说你其实也是不二法门的人,而且地位极高,九极神教也是在法门元尊的授意下建立的,目的就是为了可以让元尊在消灭九极神教的过程中壮大其威望,依你与法门元尊的约定,你们将会成为不二法门地位最高的一尊一圣,但最后元尊却出卖了你——更多细节,你自然比我更清楚。”
战传说的话引起了勾祸对往事的回忆,刻骨铭心的痛苦使他的五官扭曲,本就古怪丑陋的容貌更显可怖。
“我——若——是——魔,元——尊——便——是——魔——中——之——魔!只——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勾祸的声音饱含了无限的仇恨,让人听起来毛骨悚然。
数十年过去了,这份仇恨没有丝毫的减弱,反而在岁月中越积越深。
战传说感慨万千,直到现在,勾祸仍执迷不悟。
战传说道:“自你当年创下九极神教的那一天起,就已走上了一条绝路,如果元尊没有出卖你,又能如何?你就是所谓的一尊一圣中的圣?但以成千上万条性命换来的这种地位,定然是空中楼阁,最终必会倒坍!”
“是吗?看来你相信所谓的因果报应,可老夫却不信!元尊所作所为,比我更天理难容,但如今他却拥有越来越多的光环,万众对他顶礼膜拜!”
能如勾祸这样称自己“天理难容”的人,也实是罕见了。
“看来,你并没有什么信心。”战传说一针见血地道。
勾祸很想矢口否认,但最终还是道:“越是了解不二法门、了解元尊,就越会觉得它力量之庞大,可以说,如今只要元尊愿意,就可以立即让乐土掀起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些年来,我与世隔绝,对不二法门的了解少了,但了解少了,却愈发觉得它的可怕……”
战传说的心一阵阵发紧。
勾祸独闯禅都,自千军万马中救出千岛盟的人,叱咤来去,无人能阻,气势何其之盛?明知勾祸作恶多端,罪不可恕,但战传说也不能不深感勾祸之狂霸凌厉。
像勾祸这样的人,应是无所畏惧的。不二法门竟让这人、鬼、神都避而远之的一代巨魔也感到可怕,这恐怕真的应了“法门深如海”那句话了。
勾祸一阵沉默后,竟说出了心理话:“其实,我双目已盲,九极神教不复存在,我也知道再无实力与不二法门相抗衡了。可是,我不甘心啊!死亡,对于我来说,早已无所畏惧,若非心怀对元尊之恨,或许我早已选择了死亡。这些年来,我所度过的日子,可以说是生不如死!”
战传说道:“南前辈为了救你一定付出了不少心血,你自己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再获重生,为何还放不下恶念,要在禅都大肆杀戮?”
“老夫杀孽深重,何需你说?此次死里逃生,我已不想再多杀人,只想对付不二法门,将元尊拉下神坛!但要做到这一点,以我个人的力量,很难达到目的。而大冥乐土已没有可以为我所借助的力量,试问又有谁会与杀人如麻的勾祸联手?唯一的可能就是利用千岛盟的力量,所以我才会在禅都出现,为的就是救千岛盟的人,这样才有与千岛盟携手的可能性。我不想再杀与不二法门无关的人,但局势总是迫使我不得不杀人。”
战传说冷笑道:“简直是强词夺理!”
“若是能杀了元尊,我可以立即自废一身武学,你信还是不信?”
战传说唯有暗自感叹,勾祸的心思,实在是不能以常理衡量的。
“南许许为了救我,的确是费了不少心。”勾祸承认了这一点,“第一次救我倒也罢了,第二次能保住我的性命,则可以说是奇迹。当时,我几乎被人拦腰斩作两截,除此之外,身上更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数十处,当时我已与死尸无异,没有人会想到我还能再一次活过来,就像没有人会想到铁铸的树也能开出花来一样。但这一次,铁树竟真的开出花了……”
“当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静静地躺在一个浅浅的水塘中,水塘面积约有方圆十丈左右,但水只刚刚将我躺着的身子淹没,我的脸恰好露在水面上。”
“四周是黑色的岩石,高悬在我头上的岩石像一只巨型的石钟。我不明白当时处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周围太静了,静得没有任何的声音——你绝对无法想象出世间还有那么静的地方,你甚至能听到体内的血液在汩汩流淌的声音。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听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流淌的声音,后来也没有听到过,也许我的血早已流干了。”
“我想侧一侧身,或者爬起身看看自己究竟置身于什么地方,是否还活着,看一看四周还有什么。当我有这样的念头时,这才发现自己已不能移动躯体的任何部位,包括侧一侧脸部都无法做到。”
“那时,我想我一定是死了,只有死人才会一动也不能动。而且,当时我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感,甚至,感觉不到浸着我身躯的水的凉意,我越发相信自己已经死了——原来死后真的有灵魂。当时我是那样想的。”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响声之后,又是无边无际的沉寂,寂静得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听觉。”
“又过了很久很久,又是一声巨响,然后又是无边无际的寂静……如此一再反复,到后来,我才发现这声音居然是自己正上方岩上滴下的一滴滴水,落在了我身子附近的缘故。”
听到这儿,战传说终于忍不住插话道:“一滴水滴落的声音怎可能有这么响?”
勾祸以内息传声道:“当时我也是难以置信,待我明白其中的原因后,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当时,我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所以我所说的笑,只是一种情绪,但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在笑。自从成为九极神教教主之后,我已从来没有那样真正地无牵无挂、没有什么杂念地笑,尽管那只是没有声音的笑。”
“是什么事情如此好笑?”战传说被勾祸所说的深深吸引住了。
“很简单,那水滴下的声音之所以那么响,只是因为四周太安静了,所以一滴水滴落的声音在我听来,也那么响!让天下人寝食难安的九极神教教主勾祸,居然被一滴水滴落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事难道不是十分的可笑?”
战传说也不由笑了。
他忽然觉得勾祸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至少,他也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那样无声地大笑了之后,我相信自己还活着。至于为什么我会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那儿,就不得而知了。我继续忍受着寂静,每隔一段时间听一次那震耳的水滴声,我感受不到伤痛,做不了任何的动作,发不出声音,一生之中,我竟从来没有那样安静过,尽管是被迫的。我也没有感到饥饿,一切都太平静了,平静得让我渐渐地不安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要永远在这种状态中活下去。虽然活着,但什么也不能做,连自杀也不能。”
战传说的心微微一颤,虽然没有亲历,但那种无声无息的痛苦,他想象得出。
“我只有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我总不可能永远想别的事,而必然会重新考虑我当时的处境。在这样的煎熬中,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等来了南许许。”
虽然早已知道救勾祸的人是南许许,南许许必然会在勾祸的叙述中出现,但听到这儿时,战传说仍是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你以为南许许出现,我的痛苦就结束了吗?”勾祸“说”道。
战传说一怔,道:“难道不是他救你的吗?你如何知道我是这样想的?”
勾祸的“语气”不再那么冷漠:“当我说南许许出现时,你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战传说失声道:“你……能感觉到我的情绪?!”
勾祸道:“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灵使也能做到这一点。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会为我担忧。”
战传说有些尴尬地道:“我……只是觉得你说得紧张,才会有这样的本能反应。”
勾祸沙哑一笑,接着叙述他的往事:“幸好南许许是由远自近走来的,否则我恐怕会被他的足音生生震昏。他是由远而近,我对声音也就不再那么敏感了。当他出现时,我的确兴奋异常,首先就可以确知我确实还活着。”
“南许许见我睁眼看着他,也显得很高兴,他说:‘这种方法果然有效。’声音震得我耳中嗡嗡直响,我很想问他是指什么方法有效,对什么有效,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焦躁,便说:‘你的咽喉被人刺了一剑,已不能说话,现在你开始尝试用气管而不是声带发音,也许能够成功。’”
“后来,我的确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勾祸道,“只不过声音不中听罢了,但能做到这一点,已是三年后的事了。之所以知道是三年过去了,是由南许许告诉我的。在此之前,我只能听南许许说,南许许告诉我是他救了我,他也没有想到真的能救活我,他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这么做罢了。”
“这之后,他常常出现,刚开始他还试图喂我食物,但却发现连张嘴咀嚼食物这样的动作我也无法完成时,他唯有放弃努力。那时,他很是担心,一个不能进食的人能活过几天?何况还是一个有过数十处伤口的人?但过了十数天,我仍活着,虽然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却的确活着,而且与十几天前感觉也没有什么不同,南许许这才放下心来。”
“如果我能够开口说话,一定会让南许许把我带离那个鬼地方。虽然他隔一段时间会来看看我,但大部分时间我仍是只能像一具尸体般无声无息地躺在水中。我有时想破口骂他,骂他是有意这样折腾我,是为了报复我连累他四处逃避不二法门的追杀才这么做的——可事实上我什么也做不成。”
“南许许不难猜出我的心思,他告诉我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唯有这样,才能保住我的性命。要活下去,就必须泡在那池塘中。”
听到这儿,战传说暗忖那塘中之水,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
“南许许发现这神秘的地方也是出于偶然,他第一次救我时,我在他的身上下了奇毒,为的是防止他暗算于我。他无法解去我所下之毒,就只有采取以毒攻毒的方法,所以他必须一面逃避不二法门的追杀,一面寻找各类奇毒,越是荒无人烟的地方,他越是愿意去,那儿既可隐身,又容易找到剧毒之物。而我所在的地方,就是属于劫域境内了,南许许是为了追一只劫域特有的奇毒无比的冰蟾才进入这地下洞穴的,在劫域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处处都是冰窟冰崖,如果不是那只冰蟾的缘故,谁也不会进入这样隐蔽的地方的。由外面到达我所躺卧着的水池,还有相当曲折的途径,冰蟾身小灵活,身体的颜色又与冰雪相同,南许许很难找到它,最后,它竟跳入了那个池中,南许许非常惊讶,因为在劫域中除非是温泉,否则不可能不结冰。当他将那只冰蟾抓住剖开取出它体内的毒液后,便信手将之扔入了水中,没想到奇迹发生了,那只已被开膛破肚的冰蟾刚被扔入水中,竟突然高高跃起,比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冰蟾还要灵活!”
“南许许一生沉迷于医道,见此情形,自然对此感到了极大的兴趣,他相信这池水一定有古怪之处,于是又捕来蛇、鼠等活物,将它们弄伤,然后放入池水中,随后便看到在这些受了伤的蛇、鼠之类的身上发生了同样的奇迹!
“南许许很是惊喜,他以为自己已找到了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办法。但奇怪的是当他将这池中之水带出去,用来救治受伤或患病的人时,却没有丝毫的作用,更别说起死回生了。劫域境内虽然很少有不二法门的人出没,比较安全,但生存条件太恶劣,南许许做下了暗记之后,便离开了劫域,直到我被重创,他为了第二次救我,才又重新回到了劫域。”
战传说对勾祸所说的那个水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果不是勾祸的确曾被人公认已经死了,但现在却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战传说恐怕会怀疑勾祸是在信口开河,无中生有。
“没想到我虽然活了过来,但却并不能如蛇、鼠、冰蟾那般迅速地恢复生命力,我只能恢复神志,肉体不会腐烂,却不能由我所驱使。南许许的医术再高明,对于这样的事,他也只能束手无策!”
“这一切,都是南许许告诉我的。每次他来,都只能是他说我听。他说他已经尽力了,能维持这样的现状已是万分幸运了。要想发生类似于冰蟾身上出现的奇迹,也许只有等待。当时,我甚至怀疑这是南许许有意在报复:为什么冰蟾可以迅速恢复活力而我却不能?这很不符合情理。不过时间久了,我也慢慢地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因为他似乎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如果他真的是在报复我,完全可以直接明了地告诉我,而我根本没有对付他的能力,除了开眼闭眼,我无法做其他任何事情。”
“南许许救我,是为了留住一个对不二法门内幕最了解的人。开始三四年,他还常常去看我,跟我说一些话,但后来我慢慢地学会了以气管发出声音后,与他渐渐地就有了矛盾,我像一具尸体般地存在着,精神压力之大,难以想象,所以我能发出声音后,就经常与他发生争执,但我的说话声不流畅,所以在争执中难免吃亏。以我永不服输的性格,越是吃亏我就越不甘心,到后来,我与他几乎是见面就争执不休,南许许渐渐地就不再去看我了,反正我不吃不喝也一样能活下去。其中时间间隔最长的一次,他竟间隔了两年才去看我,他说那是因为他的行踪差一点被不二法门的人发现了。”
“现在,我说那样的日子,是生不如死,你该相信了吧?”
战传说不能不承认。
这样的经历,恐怕是上天对勾祸最严厉的惩罚了。对于一个曾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样更能让他感到痛苦?从前的无限风光与之后的与世隔绝形成了多么大的反差?!
“后来,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死亡,不能自杀,我求南许许杀了我,可他却始终不答应。从前我杀人如麻所向披靡,何尝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沦落到求别人杀我也无法如愿的地步?无穷无尽的时间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为了打发可恶的时间,我常常自言自语,或者仔细地看头顶上的岩石的纹案、每一条裂隙。现在,我还能说出当时我头顶上的每一块岩石有多少条裂缝。我曾亲眼看到一只蜘蛛在那儿结了一张网,结网的整个过程,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我看着它在等待着猎食,日复一日地等待……”
提及从前的那段日子,勾祸并不太激动,但当他说到这里时,却显得有些激动了。
“劫域天寒地冻,哪有什么飞虫?它太傻了,竟在那儿结网,而且还是在深深的洞穴中。从它结下那张网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一只飞虫撞上它所织的网,可它竟也不离去,就那么一直等待下去。那些日子,是我这些年中唯一一段不太寂寞的日子,我与它相互守望,我很希望它能捕捉到一次食物,但我的希望落空了,它的身子一点一点地瘪下去,我能感觉到它爬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了。有好几次,它几乎从上面摔下来。
“如果它真的摔了下来,那么就一定可以和冰蟾一样,重获新生,可它却总是及时地以蛛丝挂住身子,再慢慢地爬回。我知道这样下去,它必死无疑,却仍希望它能捕捉到飞虫活下去,而不是落入水池中。”
“终于,有一天,它死了。就是死了,它也是一动不动地挂在蛛网上。它那么有耐心,但它的开始就是一种错误,所以它的死,注定不可避免……”
勾祸无限感伤,竟久久沉默。
战传说也感慨万千。
谁会想到,数十年前的绝世之魔,与今日迅速崛起的后起之秀,一老一少两代强者初次单独相见时,竟会谈起一只蜘蛛并深深地为之触动?
“它死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大彻大悟了,又忽然觉得心灰意冷,我与它的尸骸无声相对,我——竟流泪了。”
“我的泪水流落水中时,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动了动!那一刹那,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事实上,这的确不是真的,我的身体仍然无法动弹,动的是我身上的岩石。”
“啊……”战传说大吃一惊,“怎会如此?!”
“我也没有料到当我在那儿躺卧了数千个日夜后,竟会发生那样不可思议的事。后来,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是躺在岩石上,而是躺在四大天瑞之一的玄武身上。”
战传说暗中狠狠地拧了自己一把,痛!看来这不是在梦中了。
但他仍是感到极度的不真实!
传说中苍穹中有苍龙、凤凰、玄武、麒麟四大瑞兽,它们是瑞灵之物,时隐时现,不可捉摸,凡眼肉胎根本无法捕捉它们的行踪。对于玄武这样的四大瑞兽,战传说只在传说中听过,勾祸忽然告诉他曾与玄武共处,这如何不让他惊愕欲绝?
“这一惊天秘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玄武只是略略地动了动,然后就恢复如常。以至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一直以为那或者只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是大地的微微震动。”
“但从那天开始,我忽然开始常常做梦,没完没了地做梦,梦见许多我从未见过的人,从未见过的事,有时我睁着双眼,竟也能够入梦——所以,我怀疑那其实根本就不是梦,而只是自己的幻觉。自从有了千奇百怪的幻觉之后,我的时间不再那么难以打发了,我几乎时时刻刻地生活在幻觉中。在幻觉中,绝对不会那么单调寂静,只是奇怪的是在梦中——或者说在幻觉中,我从来没有我自己,从来没有!”
“这样的日子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有一天我又听到了脚步声,知道南许许又来见我了,我想告诉他这些日子来所发生的种种幻觉。”
“但事实上,来者并非南许许,而是两个不二法门灵使派来杀我的人!”
战传说本就已听他提起过灵使曾派人去杀他,只是没有料到是在这种情形下。勾祸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又怎能躲过对方的追杀?
是玄武救了他?还是另有高人救了他?
勾祸对战传说毫不隐瞒,他“说”出了当时所经历的生死一幕……
……
脚步声将勾祸从幻觉中拉了回来,他精神为之一振,知道是南许许来了。
“或许这一次,我不会再与他争执了。”勾祸心想。
之所以这么想,是因自从有了绵绵不断的幻觉后,他的心情已不再像以前那么压抑了。而现状是不可能改变的,那与南许许的争吵又有什么意义?
勾祸以目光迎向南许许将出现的方向。
脚步声越来越近,显得有些急促,与南许许平时的脚步声不太像。
然后,两个陌生人出现在了勾祸的面前。
双方目光相遇的那一刹那,彼此都愣住了。
来者不是南许许,这让勾祸大吃一惊!
紧接着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南许许出卖了他!
他有足够的理由这样怀疑——除了南许许,还会有谁能找到这儿?这两人都不是劫域人的装束,一看可知是乐土人,那么对方显然是直奔他而来的。
有太久没有遇见外人了,勾祸的反应多少有些迟钝,除了想到南许许出卖了他这一点外,他的脑海中暂时一片空白。
那两人正是奉灵使之命而来的。灵使在得到南许许提供的勾祸的隐身之地后,立即绘出路线图,派出三组人马,依图前来寻找勾祸。
对付勾祸,灵使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但如果勾祸还活着,而且修为如昔日一般深不可测,那么连灵使自己都不是勾祸之敌,更何况他派出的人?
所以,灵使并不奢望他派出的人一定能杀了勾祸,重要的是要确定勾祸是否真的还活着,如果活着,那便设法追踪他。
所以灵使才派出三组人马而不是一组,目的就是为了相互照应。力量分成三组,当然削弱不少,但如果不是欲克敌制胜而是为了追踪为目的,这样反而更好。
这两个不二法门的弟子并未见过勾祸,但在这里找到的人,不是勾祸还会是谁?
照理,他们早应该有心理准备,知道面对的是曾让乐土武道闻风丧胆的人物——既有心理准备,应无所畏惧。
但他们乍见勾祸,仍是心头猛地一紧,似乎那泡在水中的人随时会向他们飞扑过来,发出致命一击。
惊骇之下,他们竟喝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这话问得实在可笑,在勾祸面前,他们经不起风吹草动,与其说他们是在喝问勾祸,倒不如说是在掩饰他们内心的紧张。
勾祸大笑起来。
他根本没有任何力量了,更谈不上内力修为,所以他的声音并不如何的洪亮。但勾祸的声音嘶哑古怪,不堪入耳,亦显得颇为骇人。
那两名不二法门弟子能被灵使委以重任,自是精干弟子,这时却被勾祸的笑声骇得倒退了两步,齐齐亮出了兵器,再度喝问:“你就是勾祸?”
两人的言行举止证明他们来者不善,勾祸心道:“恐怕这就是我一生的命运,一生之中,无时无刻不是处于杀人或者被杀的境地。”
如果是数月前,有人来取他的性命,恐怕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但这些日子来,因为有种种的幻觉相伴,勾祸已不再觉得太寂寞,反而对生命有些留恋了。
何况,纵然要死,也不应该死于这种无名之卒的手中。
勾祸道:“老——夫——一——生——树——敌——无——数,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名不二法门弟子见勾祸久久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联想到曾听说勾祸当年身受无数创伤,几乎被拦腰斩作两截,这样的人,即使被救活,也应该已成废人。当下两人胆子壮了不少,逼上前几步,其中一人道:“我们是不二法门灵使的人,勾祸,你的末日到了!”
“想——杀——老——夫——的——人,成——千——上——万,老——夫——却——还——活——着,你——们——真——有——取——我——性——命——的——把——握?”
勾祸这么一说,两个不二法门弟子又有些犹豫了。他们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南许许被灵使抓住已有一些日子,加上他们从乐土赶来劫域找到勾祸,已有相当长的时间,更不用说擒押南许许之前,南许许应该早已离开劫域。这么久过去了,勾祸为什么一直留在这儿?南许许在告诉灵使勾祸下落的同时,还说勾祸已失去了他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但为何勾祸能够在这冰天雪地的劫域中将身子泡于水中?
何况那池水竟不结冰,这本就有些蹊跷。
他们忽然有些不安了!
勾祸的雄心壮志,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已消磨殆尽。但当法门弟子的不安落入他眼中时,那久违的豪情忽然又慢慢地在他心里升起。
“不错,我是永远不倒的勾祸!”勾祸忖道。
当年所向披靡、无人能挡的辉煌岁月中的种种情形在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次的鏖战、无数次的出生入死,都从来没有让勾祸屈服,他的生命力,本就顽强得让人心惊!
“不!我决不能就这样束手待毙!”
与其说勾祸是要为保全性命而战,倒不如说永战不休本就是他一生的宿命。
虽然他依旧是一动也不能动,但两名法门弟子却感到勾祸真正地开始渐渐复活——南许许让勾祸复活的是他的躯体,而此时复活的则是他战斗不息的灵魂!
这样的勾祸,是能够在任何情况都保持冷静的!
并且,他甚至想出了也许可以让他化解这场危机的办法。
当然,只能是“也许”,以他现在这样的状态,实在很难有多大的把握。
勾祸的九极神功共分九诀,即“天意苍茫”、“地极”、“金绝”、“木顽”、“水轻”、“火狂”、“土穷”、“风之韵”、“无心”九诀,其中最后的“无心诀”与其余八诀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诀纯以意志取胜,与灵使的“破灵诀”有相似之处,但也不尽相同。要借“破灵诀”取敌制胜,自身必须有超越对手的内力修为,凭借内力与真元对他人的意志形成空前的压迫力,以气机牵引对方的心灵。而“无心诀”之妙便在于“无”字,修炼“无心诀”至玄绝之境,即使自身毫无内力修为,一样可以克敌制胜。
但自负的勾祸对于自己“无心诀”的修为却难有信心,九极神功九诀之中,他最为薄弱的就是“无心诀”,其原因在于他自视甚高,相信自己能凭真才实学称雄苍穹,对多少有取巧之嫌的“无心诀”难免有些不以为然。所以,昔日他的九极神功前八诀已练至骇人之境,而“无心诀”却难与其余八诀相匹配,而且他也几乎从未借助过“无心诀”。对付一般的武道中人,以他的修为足以取胜,根本无须考虑“无心诀”,而面对乙弘弗礼这样的人物,他又知以“无心诀”修为,若贸然使出,非但不会有所帮助,反而可能会带来不利的一面,谁人不知四大圣地中的人心境修为都极高?更不用说是四大圣地中最出色的乙弘弗礼。
所以,连勾祸自己都不清楚“无心诀”究竟已达到怎样一个境界。
眼下,他已毫无反抗之力,唯一可能助他脱险的只有“无心诀”了。
对两个不二法门弟子来说,无论勾祸是在怎样的状态中,他们仍能感到极大的威慑力。如果可以选择,他们宁可选择不出手,只要能查到勾祸的下落即可。但他们知道以勾祸之冷酷,如果勾祸有能力杀他们,就决不可能让他们有机会全身退出这地下岩洞。
两人中较为年长者名为河车,有心再试探一下勾祸的虚实,但他的同伴庄偏却已沉不住气了,向河车递了个眼色,示意两人一起出手,但河车没有及时作出回应。
庄偏年轻气盛,见河车还在犹豫,轻哼一声,蓦然向前疾踏一步,同时拔刀在手,正待直取勾祸之时,心头忽然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迅即发现眼前已不见了勾祸的踪影。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庄偏惊骇至极!勾祸能以如此惊人的速度匿身,这意味着什么是可想而知的。
恐惧一下子涌上了庄偏的心头!
与此同时,就在庄偏直取勾祸的同时,河车亦心头掠过异样的感觉,一丝寒意悄然升腾而起,迅即视野中有寒光闪现,冷风扑面。
河车向来小心谨慎,所以他才不急于对勾祸出手,而此时的突变正好印证了他的担忧。杀机逼进,河车不敢怠慢,举剑便封。
让河车有些不解的是,勾祸分明本是手无寸铁的,为何此时手中却多出了一把宽且厚的刀。
当然,这样的疑惑只是在他潜意识一闪即逝,他根本无暇去细加思忖、分辨。对于寻常人来说,“勾祸”二字,犹如噩梦,面对勾祸,河车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
河车将自身的最高修为毫无保留地发挥至最高极限,饶是如此,对能否挡下勾祸的一击,他仍是没有丝毫的把握。
“铮……”刀剑相交的声音在这特殊的空间内被十倍、百倍地扩大,其声震耳欲聋,难以忍受。
河车心头却是又惊又喜!
他居然挡下了勾祸一刀之击!这出乎他意料的结果反而让他有些恍惚茫然,只知在兴奋激动之余,又连出数剑,“噗……”的一声,他的胸口已中了致命的一刀!
这一时刻河车的第一反应却并不是痛苦与绝望,反而是惊喜若狂。
因为在身中致命一刀的同时,他的剑也已穿透勾祸的躯体——他能够借着剑身的微颤,清楚地感受到对方身躯在承受这夺命一剑后所有的反应。
随后,死亡的绝望与击杀勾祸的兴奋交织在一起,让河车百感交加,两件事都是如此的突如其来,让人恍若梦中。
“我……杀了……勾祸……哈哈!”
河车忽然听到疯狂、沙哑、扭曲的嘶喊声。
尽管声音扭曲异样,但河车却还是能立即辨出这是庄偏的声音。
河车心头剧震!
倏地,他已然发现与他正面相对、一身血污的人,根本不是勾祸,而是他的同伴庄偏!
庄偏的刀砍入了河车的胸膛,而河车的剑则刺透了庄偏的要命部位。
庄偏终于也猛然从错觉中惊醒过来,两人骇然相对,神情凄厉绝望。
随即,他们不约而同地以最后的力量将目光移向水池中。
勾祸竟依旧静静地躺在水中,以深邃的目光望着他们,神情如释重负。
庄偏、河车无论如何也无法明白在他们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思维的能力突然中断,两人以刀与剑联系在一起,无力地向勾祸所在的水池中跌去。
水花四溅,血水翻腾,池水一下子被染成了血红色。
勾祸终于松了一口气,借助九极神功第九诀——“无心诀”,化险为夷。在“无心诀”的干扰下,庄偏、河车都心生幻觉,事实上庄偏所见到的“勾祸”其实是河车,同样,河车见到的“勾祸”则是庄偏。他们在自认为离此生最大的辉煌无比接近时,却意外地莫名断送了性命。
勾祸望着在水中半沉半浮的两具尸体,突然想起一事:在这奇异的水中,他们会不会复活?
死而复生本是一件决不可能的事,但勾祸在此处曾亲眼目睹不可能发生的事真真切切地发生了,浸泡着他的身躯的水仿佛有着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
“如果他们真的死而复生,将会是怎样的情形……”勾祸此时的心态与其说是担忧,倒不如说更多的是好奇。
他心头刚刚升起此念,忽闻“哗……”的一声,庄偏、河车的躯体突然破水而出,高高跃起。
勾祸愕然!
“他们真的——复活了?!”勾祸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没等他有更多的考虑,一股莫名的力量自下方将他撞得腾空而起,伴随着一声直透苍穹的吼声,曾让勾祸感到无法忍受的沉寂与一成不变刹那间被完全改变!那一声直透苍穹的吼声,也永远地留在了勾祸的记忆深处。他从来没有料到,在这个世界,竟然还有一种声音可以深深地震撼他的心灵,让他感到无法超越的涵盖天地的无上威严!
他甚至无法相信那是来自于某一种生灵的声音,而应该是源自于神秘的无限苍穹本身的声音。
无比自信的勾祸,在那一刻也感受到了自己灵魂的莫名战栗,仿佛是在突然之间,他意识到无论自己曾经何等的强大,在包罗万象、玄奥莫测的天地苍穹面前,他都是渺小的……
在这种战栗中,勾祸甚至忘却了思忖自己将面临什么——是灾难,还是别的!
曾被他日复一日注视了无数次、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的洞穴在那一刹那以摧枯拉朽的方式彻底改变,岩石崩裂、飞射,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勾祸第一次以真正超越生死的心情面对自己此刻的遭遇,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身躯与崩裂的岩石一同飞翔……
多少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了,勾祸都是一动不动地静止着,对于一个有思想、有生命的人来说,这是怎样的一种磨难,而今,纵然是在外界力量的作用下,勾祸仍为能重温飞跃的感觉而欣喜。
他,终于脱出了长久禁锢的空间,看到了洞外的世界——千里冰封,银雪皑皑。
但,勾祸根本无心细加体会重见天日的喜悦,尤未落下时,他骇然看到了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乱石纷飞之中,一通体覆有乌色坚甲之庞然巨物飞速掠过,乱石尚未与之接近,就已化为粉末飞扬,其通体透发出的灵瑞之气让人除了感受到它的无上威仪之外,丝毫不会感到它有暴戾之气。
勾祸眼睁睁地看着它轻易地穿过乱石,直向朗朗苍穹飞去。虽是积雪皑皑,却尤有明媚阳光,在这天寒地冻之中平添一丝暖意。
勾祸重重地跌落地上,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知惊愕欲绝地呻吟般低声道:“玄——武——”
……
“听”到这儿,战传说不由为勾祸的叙述所吸引,忍不住道:“算起来,你所说的见到玄武的日子,正是天瑞重现的时候!”
“所谓天瑞重现其实是指龙瑞之物,天地之间有苍龙、凤凰、玄武、麒麟四大瑞兽,它们之间必然会遥相感应。正是这种感应,使玄武沉寂了不知多少年后在那一刻复苏了。”勾祸“说”道,“而我亦是自玄武复苏那一刻起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只是身上已发生了某些变化。”
战传说对勾祸所说的这些,并没有持怀疑的态度。他只是道:“灵使的人能找到你的下落,或许的确是因为南前辈的缘故,但这其中必然有不得已之处。”
勾祸重重哼了一声,传声道:“无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只在意一点:谁也不能出卖我!”
战传说忽然失声笑了。
“你——笑——什——吗?!”勾祸怒道。
“看来,在你眼中从来就只有自己一人,你唯我独尊!”战传说道。
“是又如何?!你不至于要告诉老夫这世间还有不自私的人吧?”
战传说摇了摇头道:“如果连南许许这件事你也看不透,我倒觉得你实是枉称一代枭雄!”
勾祸沉默了片刻,不耐烦地将手一挥:“老夫让你来此,不是要跟你说这些无足轻重的事,而是与你商议一件事。”
战传说道:“是与不二法门有关的事?”
勾祸点头道:“你没有让老夫失望,一猜便中。你能拥有炁兵境界,就应该不是愿意一辈子碌碌无为之辈吧?”
战传说淡淡一笑,道:“何为有为、何为无为?”
勾祸毫不犹豫地道:“锦衣怒马、一呼万应便是有为!”
战传说道:“可惜,我对这样的日子似乎不太热衷。”
勾祸冷笑一声:“虚伪之至!若是这样,你又何必练得这一身武学?岂不是暴殄天物?”
战传说正色道:“我父亲曾数十年不为世人所知,恬淡无为,直到四年前才一战成名,捍卫了漠漠乐土,之后复又了无踪迹。你所说的风光日子,我父亲可以说一日也未曾有过,但在我看来,他却绝非无为!”
勾祸见战传说与自己总难合拍,大为恼怒,他道:“若是有朝一日你确知不二法门有惊人的野心与阴谋,你当如何?”
战传说道:“自然是全力以赴与之周旋。”
“全——力——以——赴?”勾祸冷笑一声,身形倏动,突然毫无征兆地向战传说疾掠而至。
杀气如潮!
忽然间,晏聪感到无限的孤独。
他是独自一人折回云江的,虽然与追截大劫主时相差不过两个时辰,云江江岸却已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喧哗。
江岸边,唯有晏聪一人在默默伫立。
尽管他知道此刻再不会有他人,但他仍是将自己的身形隐于江边一块巨岩的阴影之中。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要折回云江。
白天的经历可谓是起伏跌宕。甚至不仅是白天,还有之前的这些日子,乃至这二十年来,他的生活都是充满了曲折。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离最大的辉煌曾无限地接近,只要他能彻底地完成“灭劫”之役。
没想到“灭劫”之役会是以那样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
此刻,晏聪的心情极为复杂,有振奋与喜悦,也有失落与遗憾,但是,无论是喜悦还是遗憾,都没有任何人与他分享、分担。
或许,这正是他的孤独所在。
他的心间,忽然浮起师父顾浪子的模样,心头不由微微一颤。
先前他被灵使所控制,对南许许对顾浪子的所作所为皆身不由己,如今,灵使反而为他所制,他当然随时可以解救出顾浪子。
可是,顾浪子被解救出之后,会原谅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吗?会理解他现在利用灵使的力量这样的举动吗?
“沙沙沙……”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晏聪的思绪,黑暗中,他皱了皱眉,听脚步声,他分辨出来者是两个人。
而对方显然没有察觉到晏聪的存在,因为他们已开始低声交谈。
“刑叔叔,由落日峡谷的情形看,‘灭劫’一役很是惨烈啊。”
晏聪又惊又喜,他听出这是梅一笑的女儿梅木的声音。梅木之母顾影是顾浪子的胞姐,论辈分,梅木算是晏聪的师妹,虽然他们仅只是见过一面,但他能感觉到梅木对他很信任。
因为梅木的出现,他的心头不再那么空落落了,很想立刻出来与梅木相见,但终还是忍住了。
与梅木同行的显然是刑破!
刑破的声音道:“大劫主乃魔界第一高手,要取其性命自是难免一番鏖战。最终能取胜,已是万分侥幸了。”
梅木道:“据说我晏师兄也参与了‘灭劫’之役,而且功劳最大,不知是真是假……”
“应当是真,他如此年轻,此前在乐土并无声望,如果不是确有其事,是不可能传出这样的说法的。”
“我不管晏师兄在‘灭劫’一役中建树如何,只要确知他的确参与了‘灭劫’之役就心满意足了,那样至少可以证明他还活着,而没有在玄天武帝庙中遇害。”梅木不无欣慰地道。
刑破不知在想着什么,一时没有答话。
梅木接着道:“要找到我舅舅只有先找到师兄,不知怎样才能遇见他……”
刑破这时道:“他已名动天下,查找其下落将十分的容易,你放心便是。”
晏聪心道:“恐怕我也无法将师父的下落告诉你们了……”
“是大劫主害死我娘的,现在大劫主死了,我娘的仇也等于报了。”梅木的声音透着一份忧郁和哀伤。
“以后小姐有什么打算?”刑破问道。
一阵沉默后,梅木苦笑一声,道:“我爹、娘都已不在人世了,我现在只想与刑叔叔一起寻个僻静的地方,与世无争地过一辈子。等叔叔年老了,就由我伺侍你颐养天年。”
晏聪暗自不解梅木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这时,忽然有灵使的声音传来:“主人,元尊传讯称战传说与勾祸在昔日九极神教总坛相会,让我前去设法查清他们相约九极神教总坛是出于什么目的。我该如何做,请主人定夺!”
晏聪暗吃一惊,忖道:“战传说怎么会与勾祸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即使对勾祸重现禅都一事,晏聪也知之不详,只是道听途说,外加天司杀略略提到的一些情况。这些日子来,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灭劫”之役上。
战传说与勾祸相会于昔日九极神教总坛这件事固然让人吃惊,元尊这么快便知晓此事也同样让人吃惊——只不知是战传说、勾祸过于疏忽,还是不二法门太神通广大。
灵使是奉晏聪的旨意在追查天瑞甲的下落,所以当灵使接到元尊的传讯后才会让晏聪定夺是否继续追查天瑞甲的下落,还是前去昔日九极神教总坛所在地。
晏聪很快就作出了决定,他向灵使下令让其依元尊的指示去做。灵使最大的价值便在于他是不二法门四使之一,如果元尊察觉到灵使的异常,那么灵使恐怕就会失去这最大的利用价值了。
这当然不是晏聪所希望的。
晏聪与灵使之间的遥相呼应,梅木、刑破一无所知——如今晏聪的修为已足以使他可以让刑破丝毫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晏聪“三劫战体”初成时,灵使让他对付的第一个人就是刑破,如果晏聪现在对刑破出手,自信成功的把握极大。但事过境迁,如今再也不是灵使控制晏聪的时候了,而是恰恰相反,晏聪没有要对刑破出手的必要。
梅木与刑破在云江江畔又说了一阵子话,末了,刑破道:“小姐,已是后半夜了,我们该回去了。”
随后便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
梅木、刑破离去了许久,晏聪仍默默伫立于江边。
勾祸突然发动攻势,并没有为战传说带来致命的后果。转瞬间两人已交手数十击,一时间难分胜负。
正当战传说准备全力一战时,勾祸却强行抽身而退,战传说大惑不解,但也没有纠缠不休,只是凝神以待。
勾祸传声道:“你年纪轻轻就有这份修为,的确不易,老夫恐怕也难胜过你。但我双目失明你尚且久战不下,若是你的对手换成不二法门的元尊,定然无法幸免,更不必奢谈什么全力以赴。”
战传说这才知道勾祸出手的目的是为了向他证实他没有胜过法门元尊的可能,当下道:“或许在下修为有限,就算全力以赴也未必能扭转乾坤,但除我之外,自会另有高人。邪不胜正的道理,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勾祸叹息一声道:“为何你总是没有‘舍我其谁’的气概?”
战传说笑了笑,也不争辩。
“老夫本有一个计划,需与你协力合作,现在看来,你是不会同意老夫的提议的了,既然如此,不说也罢。”
战传说对勾祸的话并不很在意,他暗忖道:“我与你之间,又岂会有携手的可能?”
看来,战传说此行是没有什么收获了。勾祸曾说要告诉战传说更多有关不二法门的秘密,但两人话不投机,勾祸不会再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于是他道:“无论你与不二法门之间有什么恩怨,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你曾在乐土犯下人神共愤之罪!今日我是履约前来,所以不出手擒杀你,日后重逢时,我愿为天下苍生向你讨个公道。”
勾祸沙哑一笑,道:“欲——取——我——性——命——者,成——千——上——万,我——又——怎——会——在——乎——多——你——一——个?!”
战传说忽然记起勾祸已不是第一次表达这样的意思了,心头颇为感慨。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九极神教总坛。
当他离开九极神教总坛时,勾祸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无声无息,沉寂得如同废墟中的一尊雕像。
走出了很远,战传说回首向九极神教总坛所在的方向望去,心头不期然地浮现出一个念头:勾祸将会何去何从?
这自然是难以猜测的。
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勾祸注定孤独!
日子若平静了些,时间的流逝就会显得格外快。不知不觉中,战传说回到禅都已有四五天了。他回到禅都不久,天司杀也凯旋而归。
大劫主被除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乐土,乐土因此而沉浸于节日般的喜庆气氛中。稍稍有些美中不足的是:最终是谁杀了大劫主一直没有确切的说法。
但纵是如此,却并不影响晏聪在乐土声名远播。天司杀、地司危、萧九歌都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虽然晏聪乃后辈,但他们仍是实事求是地将“灭劫”之役的最大功劳归于晏聪。
如果说先前晏聪与苍封神的恩怨使晏聪从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之辈开始吸引了一定的注意力,那么灭劫之役则将晏聪推向了更大的辉煌,短短数日间,晏聪的名气甚至超越了曾被公认为年轻一辈中人气最盛的“金童玉女”——花犯与风浅舞。
战传说为晏聪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与晏聪并肩血战苍封神的情形尚历历在目,没想到短短时日,晏聪已成了万众瞩目的少年英雄。
对于晏聪,战传说心中有一件事一直不解,那就是“无言渡”之约为什么赴约的不是晏聪,而是灵使?照理,他与晏聪的约定,只有他两人知晓——灵使的出现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晏聪出卖了他,另一种可能则是晏聪落入灵使手中,在灵使逼迫下,不得不说出实情并交出那幅画像。
战传说相信前一种可能性不存在,但如果晏聪是为灵使逼迫不得不为,那么今天晏聪取得这么辉煌的成就却又难以解释了——落入灵使手中,自保尚有问题的晏聪,何以能够在灭劫一役中重创大劫主?
看来,唯一的可能就是晏聪的武学修为已今非昔比,就像战传说自己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飞速跃进,所以才导致不久前连灵使都对付不了如今却可击败大劫主这样的事实。
除了晏聪之外,对于战传说来说,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事值得他开心了。天司杀回到禅都后,对他的态度与离开禅都前已截然不同,休说主动约他相见,就是有一次在内城双方无意撞见,天司杀也立即让手下的人调转车队,避开了战传说。
战传说先是迷惑不解,后来才明白过来,大概天司杀已经听说了在天司命府所发生的事,对战传说“不轨”之举很是愤怒,再也没有了原先对战传说的好感,所以才对战传说避而不见。
战传说心头颇不是滋味,尽管他是无辜的,但天司杀不问起这件事,他总不能主动向天司杀解释,何况这事也是很难解释清楚的,只要当事人木夫人木伶一口咬定战传说有不轨之举,他便百口莫辩。
战传说可以想象天司杀的失望之情,纵然自身是为人陷害,他仍是颇感内疚。
好在小夭、爻意对他的态度一如继往,她们对他的信任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日子平静下来,反而让战传说感到有些茫然,觉得无所适从。自从龙灵关一役之后,他的生活一直是起伏跌宕,难得有所安宁,现在的宁静反而让他有些不习惯了。
而且,他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为之奋斗的目标:冥皇似乎真的已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度,他不再面临来自大冥王朝的危险;不二法门的灵使与他有杀子之仇,但灵使近些日子从未在乐土公开场合露面;大劫主已除去;千岛盟经历了禅都大败之后,实力的削弱应该可以迫使他们短时间内无法再有什么大的举措;至于查清不二法门的真面目,弄明白它是否真的如勾祸、顾浪子、南许许所说的那样黑暗,却又让战传说感到无从下手,不二法门实在太庞大,可以说无处不在。要查清一件事物的真相,必然需要观其全貌,而不二法门如此庞大的势力,要想置身其外几乎不可能,这就如同一个人置身于深山茂林之中决不可能看清山的真面目一样。
禅都的天气连续数日都是晴好,让人几乎忘记了冬日将至,明媚的阳光与暂时的安宁勾勒出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致,这让大冥王朝感到颇为自得。
景睢的死对六道门来说打击极大,这种打击与其说来自实力的损失,还不如来自精神的震撼。六道门在乐土算是大门大派,但参与“灭劫”一役却需得垂垂老矣的景睢出面,这事本身就有些悲壮了,而景睢的被杀,则更让六道门上下笼罩于悲凉与不祥的氛围中,已有人开始私下议论六道门气数将近。
至于蓝倾城的死,世人给予的关注更多一些。这倒不是因为蓝倾城本身的声望如何,而是因为蓝倾城一死,玄流三宗的力量平衡或许会立即打破,人们都在猜测蓝倾城的死会不会导致三宗的争战更为激化,以至最终以某种方式结束目前三足鼎立的状态。这样的猜测是不无道理的,谁都知道蓝倾城成为道宗宗主算不得是众望所归,此次亡于灭劫之役后,极可能导致道宗的力量矛盾加剧,一切新的权力之争开始,道宗的力量势必因此而削弱,这样术宗、内丹宗就可以趁机发难。
出人意料的是蓝倾城被杀已有数天了,人们预想中的情形并没有出现,至少从表面上看,道宗很平静,也未见玄流三宗争战激化的趋势。
战传说见目前不再会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需要应付,殒惊天被杀的真相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查清的,于是便萌发了离开禅都前往西域荒漠的念头,以了却爻意的一桩心愿。这天,他将心中的打算对爻意、小夭说了,爻意当然是赞同的,不过她顾及小夭,没有急于表态。小夭自是希望能先查清父亲被杀的真相,但她也明白目前可以说毫无线索,根本无从下手,于是她先表示了赞同之意。
不过在小夭是否随战传说、爻意一同前往西域荒漠这一点上,战传说难以决断。前往西域荒漠的危险是不言而喻的,战传说在那儿的经历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但让小夭独自留在禅都却同样有潜在的危险。
就在左右矛盾的时候,坐忘城派人前来禅都接小夭回城了,派来的人是东尉将铁风。
一系列的变故使坐忘城经历了一段风雨飘摇的日子:殒惊天在黑狱中神秘杀害;北尉将重山河战亡;原先的南尉将伯颂在得知殒惊天被杀的噩耗后一病不起,现已将南尉将的职位传于他的长子伯简子……可以说坐忘城多少给人以物是人非的感觉了。
铁风与战传说、爻意、小夭三人相见时,四人都不胜欷歔。战传说将这些日子来在禅都的大致经历告诉了铁风,此前包括铁风在内的坐忘城人都不知小夭曾被神秘的红衣男子掳掠,所以当战传说说到这件事时,铁风吃惊非小。
随后铁风告诉战传说、爻意、小夭三人坐忘城现在已渐渐平静了,在新任城主贝总管的治理下,坐忘城还算井然有序。听铁风这么说,战传说等人心情略定。
铁风对小夭道:“坐忘城将士都很挂念小姐,留在禅都寄宿于天司禄府终不是长久之计,请小姐随我回坐忘城吧。”转而又对战传说、爻意道:“贝城主还让我一定要将二位邀至坐忘城,二位万勿推辞。”
战传说与爻意对视一眼后,解释道:“我们有事必须前往荒漠,暂时是无法前往坐忘城了,待事情办妥后,我们一定会造访坐忘城。”
小夭并不想与战传说分开,但她也十分清楚自己随战传说而行只会增加他的负担,于是她对铁风道:“战大哥与爻意姐姐他们的确无法与我同行。”
铁风点了点头,对战传说言辞恳切地道:“战公子与我坐忘城可谓是肝胆相照,往后战公子切莫见外,但凡用得着坐忘城的地方,只要战公子招呼一声,我坐忘城定当全力相助!”
战传说微微点头,心头不期然忆起了殒惊天的音容,不禁感慨良多。
铁风在禅都留宿了一夜,他这次前来禅都并没有带多少人马,只有四名贴身侍从,昆吾带来的数十名乘风宫侍卫的遭遇成了前车之鉴,铁风不想有更多的无谓损失。不过,与昆吾一行人的遭遇不同,他此行十分顺利,一路上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如果说前些日子冥皇对坐忘城的人大有欲赶尽杀绝之势的话,那么现在的态度却有了很大的逆转,这么大的改变,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数十名乘风宫侍卫的死当然让坐忘城耿耿于怀,问题是按大冥王朝的律例,未得冥皇之令,六大要塞的兵力决不可调至各自势力范围之外的地方,更不允许随意逼近禅都,乘风宫侍卫随昆吾前来禅都未得冥皇授意,当然是名不顺言不正,冥皇对他们采取措施本无可厚非,但依照常理,区区数十人迫近禅都对禅都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的,那么正常情况下冥皇将昆吾带来的人马扣押囚禁已足够,而事实却是这些人被围杀殆尽,只有昆吾一人死里逃生,由此可见冥皇的手段太过冷酷无情!
但无论如何,毕竟冥皇有这么做的借口,坐忘城擅自派出这些人马先违了大冥王朝的律例,所以除非坐忘城公开与大冥王朝决裂,否则坐忘城就难有合适的方式为这些死难者讨还公道。
坐忘城当然不会轻易与大冥王朝彻底决裂,谁都明白殒惊天之所以甘愿被落木四带到禅都,就是不愿将坐忘城引向与大冥王朝彻底决裂的地步,为此他献出了性命。在这样的前提下,坐忘城将士纵然有对大冥王朝的满腔怒气,也只能暂且忍下,否则殒惊天的死便毫无价值了……
第二天,战传说、爻意与小夭依依惜别。战传说、爻意一直将小夭、铁风等人送到城外才分手。
望着载着小夭远去的马车,爻意神情有些黯然。自离开坐忘城以来,她和战传说、小夭三人可谓是相依为命了。
返回天司禄府的途中,战传说、爻意皆默默无语。
伤感之余,与小夭的离别倒也坚定了战传说、爻意前往西域荒漠的决心,两人先向姒伊告别。无论姒伊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至少战传说、爻意能在禅都立足,还是多亏了姒伊的相助。
战传说、爻意的离去应是在姒伊的意料之中的,毕竟他们是为殒惊天才来到禅都,不会长久地在禅都逗留。但当战传说、爻意向姒伊辞别时,姒伊还是颇为吃惊——或者说是有些措手不及。
想了想,姒伊道:“我是剑帛人,以前也结识了不少剑帛的朋友,平时彼此间常常相互照应。”说到这儿,她取出一块玉来,道,“我想将这块送给二位,日后二位若有什么困难,遇到剑帛人就将此玉取出说你们是我的朋友,也许他们多少能为二位帮上点忙。”
战传说、爻意自然早已看出姒伊绝非常人,她所谓的“结交了一些朋友”也不过是托词,这块玉恐怕不那么简单。不过姒伊终是一番心意——至少看不出有什么恶意,战传说也不好拒绝,道谢之后,将那块玉收下了。接过那玉时,战传说匆匆扫了一眼,也未看出那玉有什么独特之处。
向姒伊辞行后,战传说、爻意又去见天司禄。
“是否老夫对二位有所怠慢?”天司禄一边搓着手,一边自责地道。
战传说忙道:“司禄大人言重了,在下的确还有事情未了。”
天司禄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战公子执意要走,老夫也不强留了。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老夫想略尽心意,今夜设宴为两位饯行,请二位万勿推辞才是。”
天司禄言辞诚恳,战传说、爻意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况且西域之行也不急于一时,于是答应明日再起程。
近些日子天司禄对战传说、爻意殷勤备至,为战传说两人饯行的晚宴自然十分丰盛,尤为难得的是这么丰盛的晚宴天司禄却并没有如上次那样邀请众多的宾客,那一次地司杀的人在席间退出,影响了气氛,显然天司禄不希望再因为人多而发生类似的不愉快,席间除了战传说、爻意、姒伊、物言之外,也多是天司禄府的人。
酒过三杯,忽然有人形色紧张地来到天司禄身边,附耳向天司禄说了什么,天司禄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了,飞快地看了战传说、姒伊一眼,随即向那人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去。
天司禄神态的不自然落在了战传说眼中,战传说不由暗自思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天司禄神色大变。
酒宴在继续着,天司禄依旧频频举杯劝酒,但谁都看得出他笑容有些勉强,好几次将话说错了。
姒伊虽然双目先明,却一样能对天司禄情绪的变化洞察入微,她暗自皱了皱眉,开口道:“天司禄大人是否有心事?”
天司禄与姒伊表面上是主宾关系,事实上可不是这么一回事。既然姒伊发问,天司禄就不敢不答,他摆了摆手,边上的乐工无声无息地退下了,宴席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战传说暗自纳闷天司禄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其事。
天司禄声音低沉地道:“劫域的人昨夜偷袭乐土北部两座集镇,见人便杀,两集镇共两千余口人竟遭灭绝!”
闻者面面相觑,无不失色。
显然,这是劫域对大劫主被杀一事的强烈报复!而他们所针对的目标却不是参与“灭劫”一役的乐土武道,而是与此事并无直接关系的普通乐土人,这足以显示出劫域的凶残暴戾。
战传说觉得心里堵堵的,异常郁闷,他实在无法想象当面目狰狞、训练有素的劫域将士在毫无防备且无力反抗的乐土百姓当中横冲直撞疯狂杀戮时,是一幅怎样血腥骇人的场面。
天司禄的神色变化让战传说觉得其毕竟是双相八司之一,对乐土的安危多少是牵挂的。
姒伊却清楚天司禄神色不安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劫域杀死了乐土二千余人,那么大冥王朝大举讨伐劫域将只是时间迟早问题,而且以冥皇对“灭劫”一役的态度来看,大举征伐劫域的时间应该不会太迟。劫域处于冰天雪地的极北寒地,乐土要取胜不是容易的事,这次征伐定会出动数以万计的人马,所需的粮草装备都将不是个小数目,而天司禄担心的正是一旦全面启动这一场大战,他亏空大冥库银之事会不会暴露?!
天司禄现在的命脉可以说是完全掌握在姒伊手中,只要姒伊不出面相救,替他填补亏空,那么等待天司禄的恐怕不仅是失去权职,更可能将人头落地。
让天司禄惶惶不可终日的消息对姒伊来说,却是天大的喜讯!事情的发展正向着她希望的方向,乐土与劫域的矛盾日益激化,如今终于到了即将全面爆发的时刻,剑帛人只需等待乐土与劫域斗得两败俱伤的机会。
在这样的场合,姒伊的真实心情自是不宜流露的。与其他人一样,她选择了沉默。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场宴席实在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很快宴席匆匆结束。
这一夜,战传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而禅都似乎也不平静,到了后半夜,隐约可听见远处传来:“风——疾,风——疾……”的呼声,是信使在禅都大街上飞驰,这样的声音,为禅都的夜倍添了一份不安。
清晨,天司禄府已替战传说、爻意备好了马匹与行装,然后天司禄与姒伊一起将他们送到城外,一路上有不少人对战传说指指点点。现在的战传说因为曾与天司杀并肩作战对付勾祸,在禅都已被不少人所知晓,何况现在是天司禄送他,更能让旁人猜出他是谁,更不用说战传说身边还有风华绝世的爻意。初入禅都时,战传说、爻意千方百计掩饰身份,以防被人识破,离开禅都时却由天司禄相送,这之间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目送战传说、爻意远去后,天司禄这才对姒伊道:“姒小姐,我们回司禄府吧。”
姒伊点了点头。
姒伊对战传说不遗余力地相助的初衷,天司禄是大致明白的,现在战传说离开了禅都,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飞回来,这对姒伊来说,以前的努力岂非都付诸东流了?姒伊会不会很失望?心存这样的疑惑,天司禄不由暗中留意姒伊的神情,但却看不出什么。
天司禄心头暗自叹了一口气,自忖道:“这个女人,实在难以看透……”
出了禅都,战传说、爻意向西而行,由于禅都周围一带的村落集镇都被强令迁徒,故一路上很少遇见什么人。
将近午时,前方忽然尘埃漫天,定神一看,却是有大队人马正向这边进发,但见旌旗招展,战马嘶鸣,铠甲兵器寒光闪动,声势甚为浩大,略一看来,几有近万人马。
战传说、爻意暗吃一惊,战传说心道:“难道冥皇在禅都一直未对自己下手并不是因为他改变了主意,而是因为他要选择远离世人耳目的禅都城外对付我?”
可细一想,这似乎不太可能,动用近万兵马对付一人,未免可笑,而且未必有效。
人马越来越逼近,看装束不像是禅战士或无妄战士,而依大冥王朝的律例,除无妄战士、禅战士之外,其余军队是决不许擅自接近禅都的,其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兵变。
战传说与爻意闪至道旁,大队人马自他们身旁迅速通过,没有人理会战传说、爻意的存在。
战传说对爻意说了句显得有些突兀的话:“他们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心头想的则是这近万人马自何地而来?
怀着这样的疑问,他们继续赶路,没想到一刻钟后,他们又与另一路人马狭路相逢了,不过人数却比原先那一路人马少许多,估计只有三千左右。饶是如此,也够让战传说吃惊的了。
“莫非,是与劫域偷袭乐土的事有关?”战传说低声问爻意。
“很有可能……”爻意道,“我们走吧。”
走了一阵子,战传说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爻意便道:“要不,我们迟些日子再去荒漠古庙?”
“为什么?”战传说道。
“我感觉你对乐土的局势有所牵挂。”爻意道。
战传说看了爻意一眼后目光投向远方,自嘲地笑了笑,道:“或许是吧。劫域残忍无道,人神共愤,乐土是该借着‘灭劫’之役的胜利一鼓作气将劫域这一祸患永远消除。以乐土与劫域现在的实力对比来看,乐土的实力应该远胜于劫域了,我是否参与其中,对结果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关键是在于冥皇有没有这样的决心。”
爻意听战传说这样说,也就不再多劝了。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一个村庄,说是村庄,其实不过十几间屋子,而且都显得有些破败,最为完整的屋子就是那家羁社。
羁社相当于极为简陋的客栈,羁社是从来不提供食物的,也不提供用品,甚至需要用热水的人也必须自己用共用的炉子烧,所以羁社的花费也比客栈少得多,但凡不是太穷困潦倒的人,都愿投宿客栈而不愿投宿羁社。
近些日子,战传说、爻意被掌管大冥王朝财物的天司禄待为座上宾,离开禅都时天司禄送给了他们不少贵重之物,投宿客栈所需的花费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成问题,但问题是这个村庄只有这么一家羁社而没有客栈。现在虽然还只是傍晚,但如果继续赶路,到天完全黑下来时未必可以到达一个村庄,两人略一商议,还是在决定在这里过一夜。
没想到这羁社的生意颇为不错,当战传说、爻意进入羁社时,被告知羁社只剩一间房了。
看来今夜只能两人挤在一间房了,战传说心里决定明天多备些行装,住这种羁社还不如在野外搭帐露宿,何况深入荒漠后,连这样的羁社也未必有。
当战传说与爻意一同进入房里时,战传说分明感觉到了来自各个方向的复杂目光,那些目光中既有对爻意绝世容颜的惊愕,也有对战传说的嫉妒,恐怕他们怎么也不明白如爻意这样的人物,居然会在这种羁社出现。
房内空荡荡的几乎没有物什,只有一床一椅,唯一让战传说能松一口气的是那张床收拾得还算干净。
他对爻意道:“今晚只能将就一夜了,以我现在的修为,就是打坐一夜不休息,也是无妨的。”
这话倒也不假。
爻意淡淡一笑,道:“其实我拥有异能,同样可以不眠不休,恐怕再也没有人会比我睡得更久了,因为我曾沉睡了整整两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