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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歌舒长空

战传说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他道:“没想到此事连晏兄也知道了——其实这其中颇有曲折,若是正面交锋,我未必能胜他。”

晏聪对战传说这种说法未置可否,而是道:“不过有一种说法对陈兄弟倒有些不利。”

爻意忽然插话道:“是不是说他毫无缘由地声称被他所杀之人并非真正的战传说?”

晏聪道:“正是。”

“这是事实,我的确如此说过。”战传说坦诚地道。

“正因为这一点,晏某见你们出现时,才没有刻意回避,而是上前相见,且将真情告之。换作他人,只怕对我所做的一切会觉得匪夷所思,我避之唯恐不及!毕竟一旦证明此人不是真正的战传说,就是对法门灵使威望的一种冲击,所以在真相大白之前,我只能慎之又慎!如今,普天之下大概只有你我两人会对这一死者的身份持怀疑态度了。对了,你怎会想到此人不会是真正的战传说?”

战传说心道这太简单了,因为我自己才是真正的战传说!口中却道:“待到查清此人的真正身份时,我一定把原由告诉晏兄。”

晏聪便不再追问。

这时,战传说与晏聪几乎是同时察觉到远处有异响,既有脚步走动时的“沙沙”声,又有人低语声。

战传说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大概是坐忘城的人,我们天未亮就离开坐忘城,难免让他们有所猜测。”顿了顿,又转向爻意道:“我们还是返回城中吧,免得他们担心。”他心中的“他们”自是石敢当等人。

爻意却显得有些意外,她提醒道:“事情尚未查得水落石出,难道就此返回?”

战传说不假思索地道:“晏兄对此事了解得比我更多,也定能比我查得更清楚明了。”

爻意欲言又止。

晏聪笑道:“其实对此我至多只能算是道听途说,知晓一些皮毛而已。”

爻意问道:“不知你究竟用什么方式能分辨出死者的真实身份?”

晏聪道:“有一前辈异人,能根据死者尸体腐烂后显现的脸部骨骼,推断出死者生前的五官容貌,只要找到这位前辈异人,一切便迎刃而解。”

战传说兴奋地道:“竟有此事?晏兄得知结果后,切莫忘了告诉我一声。”

晏聪点头道:“若二位有空暇,可与晏某一起去拜访那位前辈高人,此去不过二百余里。”

战传说想了想,有些为难地道:“暂且恐怕难以抽身。”

晏聪道:“这也无妨,五日后,你到由此向东二百里的稷下山庄外的‘无言渡’等我,便可找到我。若有结果,我自会告诉你。”

对晏聪这一建议,战传说甚感满意。在未见到晏聪之前,他见尸体失踪,几近绝望,此时大有柳暗花明之感。当下他心情愉悦地与晏聪作别后,便与爻意一道返回坐忘城。

他们另择一条路返回,恰好与寻找他的坐忘城属众错开。

战传说俨然已成了坐忘城的英雄,当他与爻意出现在南门时,众坐忘城战士皆以尊崇的目光望着他,两人顺顺利利地回到南尉府。战传说对坐忘城大小姐有救命之恩,一切有可能会引起彼此误会的事当然不会当着他的面进行,更不会有人向他问及清晨的去向。

倒是石敢当私下询问了战传说,战传说便以实相告。石敢当听说有人可由死者骨骼的形状,推断出死者生前原有的容貌,也感到大为惊奇。

因为石敢当已应允今夜赴乘风宫贝总管之宴,所以战传说一行的行程再一次被推迟。伯颂告诉石敢当说他可派一名属下先前往天机峰,转告玄流道宗的人说他们昔日的宗主已在坐忘城,很快就将回返天机峰。石敢当先是极为推辞,他知道自己“失踪”已达二十年,玄流道宗宗主之位另有他人接替,此人论辈分比石敢当低一辈,名为宋衍。石敢当担心这么做会予人以柄,被认作倚老卖老,使宋衍为难。

但伯颂却解释道:“石兄出现在坐忘城的事恐怕天机峰亦早已知晓,坐忘城与天机峰相去不远,你的晚辈们见你在坐忘城一连逗留数日,也不起程前往天机峰,他们会不会觉得是石兄对他们有所不满才这么做?让人先去通报一声,只会有利于消除彼此的误会,而不会使你的徒子徒孙心感不快。”

石敢当思忖一阵,觉得伯颂所言也不无道理,于是点头认同。

黄昏时分,由乘风宫驶出四辆修饰得十分华丽的马车,直驶南尉府,每辆马车皆有八名乘风宫护卫。他们是奉贝总管之命,将战传说等人接入乘风宫赴宴,连伯颂父子三人也在受邀之列。

战传说、爻意、尹欢同乘一辆马车,伯颂、歌舒长空、石敢当共乘一辆马车,其他受邀之人亦在另外两辆马车中就坐。倒是伯简子、伯贡子兄弟二人各骑了一匹骏马,伯贡子似乎心情不佳,一路无语,其兄伯简子不时与途中所遇到的人招呼问候。

马车在南北直通的大道上行驶,大道平坦,两旁植以青槐。行驶一阵后,战传说忽然感到车外变得宁静了不少,再无初时的繁华喧闹,他不由好奇地掀开侧窗窗帘,向外探望。这才知此时大道两侧已无旁杂之人,而一律是高大壮硕的坐忘城战士分列两侧,每隔一丈距离便有一人,直向前延伸而去。举目前望,一座气势恢弘的殿阁巍然矗立,殿顶那只似欲怒射苍穹的雄鹰城徽显得格外醒目!

战传说放下车帘,轻吁了一口气,道:“这贝总管为了一次宴席,竟如此兴师动众。”

尹欢自青衣逃离后,一直神色阴郁,精神不振,听得战传说此言,也未搭讪,只是笑了笑。

虽然因为伯颂与石敢当这一层关系,加上这一次战传说又救过小夭一命,他们几人在坐忘城的这几天倒也过得安宁平静,与离开隐凤谷后的颠簸担虑不可同日而语。但众人的心情并不轻松,战传说的担虑不言而喻;尹欢本是一谷之主,如今却流离失所,不知何时会被人追杀,身边更无一名部属!

又行驶了一阵子,四辆马车依次减缓车速,直至稳稳停下。这时,车外响起了节奏明快的丝竹鼓乐声,战传说等人下了马车,已至乘风宫正门外。正门外有近二十名年轻男女身着华美服饰半跪于地,却是一队乐仪。看来,贝总管为了表示对战传说、爻意的谢意,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贝总管这时领着一队人迎出了宫门外,彼此既已是相熟之人,寒暄几句,便一同进入了乘风宫。

进了乘风宫后,战传说对途经处略有留意,感到乘风宫内的建筑风格优美却不奢靡,与隐凤谷的清欢阁自是不同,与谷中过于森然的石殿也风格迥异。

一番穿插迂回之后,再经过一道长廊,前面出现了一片规模不大的广场,广场北侧便是今夜大摆宴席的乘风宫正殿。广场至正殿还有几步台阶,此刻,台阶上正有两个少女,一黄一青,前者身材更为高挑些,显得修长曼妙,而立于她身后的青衣少女则显得颇为娇小,看样子大概不过十三四岁。当一行人出现在长廊时,两名少女便下了台阶,向他们迎来。

战传说只顾随着众人前行,偶尔打量四周的景致,忽闻有幽香扑鼻,随即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唤了一声:“陈公子。”

战传说猛然止步,抬眼一望,只见离自己不过数尺外正有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亭亭玉立,如含苞欲放,艳色初露,纯洁更富灵气,此时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战传说一怔:她是在与我打招呼吗?

心中这么想着,不由向两侧看了看。

那少女“扑哧”一笑,道:“陈公子昨夜才救过小夭一次,难道今日便识不得小夭了?”

小夭?!

战传说几乎忍不住要去拭一拭双眼:眼前这少女无论如何也可算是真正的美人,怎会是小夭?

但再细看那极富灵气的双眼,以及一笑就可爱地微微皱起的鼻子,不是小夭又是谁?

这时,战传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一时却不知当如何是好。在他周围不少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战传说却因为莫名地跨越了四年时光而使他显得远不如同龄人世故,尤其在这种场合更是如此。要知道在此之前,他绝大多数时间皆生活在封闭的不为外人所知的桃源中,桃源虽然安宁,但却安宁得有些沉闷,犹如一潭死水,与大冥乐土的多姿多彩实是不可同日而语,这对战传说的性格亦有不小的影响。

小夭见战传说有些失措的模样,暗觉好笑,侧身将众人引入正殿。

贝总管不愧是总领乘风宫内大小事物的人物,在宴席中穿针引线,谈笑风生,加之小夭性情开朗豪爽,颇有男儿风范,使宴席添色不少。众人谈笑风生,交杯换盏,气氛融合热烈,丝毫没有因为战传说等人是坐忘城新客而显得拘谨疏远。

席间除了战传说、爻意、歌舒长空、石敢当、尹欢及伯颂父子三人外,还有铁风等另外三大尉将以及坐忘城其他显赫人物。不过看得出贝总管虽然只是司职乘风宫内务,但其声望权势却隐然在四大尉将及其他人之上,这使战传说等人不由对这春风满面的贝总管多看了一眼。

小夭与战传说对席而坐,酒至半酣,小夭已双颊酡红,往日被其奇装异服所掩盖的女儿娇美之态显露无遗。席前为答谢战传说、爻意的相救之恩,她已先后向两人敬了酒,加上她一向没有大小姐高高在上的架子,视四大尉将等人为其叔伯长辈,又依次敬过众人,此时恐怕已有了些许醉意。

这时,小夭亲自为战传说满斟一杯后,向他举杯道:“陈大哥,小夭设的‘露天赌局’承你捧场,最终总算没有只赔无赚,陈大哥所下之注是小夭唯一能吃进的。这一杯是谢陈大哥为小夭捧‘露天赌局’的场而敬!”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战传说的称呼由“陈公子”变成了“陈大哥”。

战传说一怔,忖道:“这也能成为敬酒的理由?”

坐忘城的人对此倒丝毫不感到意外,小夭若没有人意料之举,就不是小夭了。

战传说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小夭更是笑意盈盈地望着这边,也不知当如何推辞,只好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正当此时,有一乘风宫侍卫进入正殿,走至贝总管身旁低声耳语一番,随后退了出去。

听此人禀报后,贝总管的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不少人留意到了这一细节,虽难免好奇,却也不便相问。

这时只见贝总管自席间站起,一整衣襟,径直走向歌舒长空与尹欢这边,向两人深施一礼,道:“贝某不知二位是隐凤谷的歌舒谷主与尹谷主,实是失礼。”

此时战传说刚刚放下杯盏,乍闻贝总管此言,身子不由一震,几乎碰倒了杯盏。

贝总管的话说得恭敬有加,但对此刻的尹欢来说,却是字字如钝刀割心。他还了一礼,显得颇为吃力地道:“在诸位前辈面前,尹某只是一介后进之辈,不值一提。”

他这一番话实是无奈之言,既然贝总管在那侍卫与他一番耳语后,便识出自己的身份,那么定然也已知道隐凤谷的惊天变故。身为一谷之主,却流落异地,实是奇耻大辱!若非如此,以隐凤谷谷主的身份,也算是一方强者,尹欢大可不必如此自谦。

其实坐忘城诸人早已留意到尹欢,皆在暗中思忖这俊美得近乎邪异的男子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石敢当引介他时总是含糊带过?“隐凤谷谷主尹欢”的名声在武界中不可谓不响,但尹欢继尹缟成为隐凤谷谷主后,为了消除歌舒长空的顾忌,他一直低调处事,隐藏自己的真正实力,深居隐凤谷,极少在武界中走动,所以世人只知隐凤谷谷主是一俊美绝伦的男子。即使见到尹欢者,也无多少人能将之识辨。至于歌舒长空,更是因为深居地下冰殿近二十年,其名字都已渐渐被世人所淡忘,纵然能记起来,也只知他身患不治之症,已有十余年未踏出隐凤谷一步。除非是与歌舒长空相熟的人,否则见了歌舒长空,谁会想到这位神志混乱的老者会是隐凤谷昔日谷主?

而尹欢的应答无疑印证了贝总管之言,一时之间,众皆大感意外。所幸因为碍于情面,尚无人当着尹欢、歌舒长空的面交耳议论,否则尹欢将更羞愧难当。

贝总管语气关切地道:“两位谷主可知贵谷已有一些变故?”

战传说心道:“看来,他是知道了隐凤谷覆灭之事了。其实以他的地位权势,直至今日才知道此事,已有些不正常了。”

却听得尹欢惨然苦笑道:“贝总管能为尹某留点面子,尹某感激不尽。但事到如今,尹某与隐凤谷已是一败涂地,若再在乎这些,就是可怜可笑了。其实早在几日前,隐凤谷除我们父子之外,已是……全军覆灭。”

他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让人不忍多看。

让一个曾是一方强者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一番话,的确需要极大的勇气!战传说亦颇为佩服尹欢此刻所显示的勇气,尽管这种勇气中隐含了太多的无奈!

当尹欢说完这一番话后,大殿中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一片肃静,落针可闻!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众人被隐凤谷遭遇的惨变所震骇,更是因为每个人都深深地感受到尹欢心灵之沉重,以至于连自身也感到了极大的压抑与沉重。

贝总管一声叹息,道:“真是世事多舛……不过,贝某所知道的与尹谷主所说的却有些出入。方才贝某所听说的,似乎是昨夜隐凤谷才在一把大火中被烧毁……”

话未说完,忽闻“砰”的一声,歌舒长空猛地拍案而起,怒视贝总管,嘿嘿冷笑道:“你为何再三对隐凤谷恶语相加?我歌舒长空的修为已臻无穷太极之境,隐凤谷亦将成为天下最为强大的帮派,连你这劳什子城池也应向隐凤谷俯首称臣!若再喋喋不休,诋毁隐凤谷,休怪我歌舒长空翻脸无情,取你性命!”

众皆大哗!

一时都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贝总管涵养之深,让人叹服,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他竟仍能不动怒,而是温言道:“歌舒谷主何出此言?贝某纵有不是之处,也是一番好意。”

石敢当大感头痛!面对神志不清、思维混乱、喜怒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歌舒长空,他能使之稳至今日,已极不容易,没想到却在这种场合胡言乱语!

歌舒长空这突兀的异常举动,不啻于在尹欢本已痛苦之极的心坎再狠狠地刺了一刀,他的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紧紧咬着下唇,竟将嘴唇咬出鲜血!

本是十分融洽的宴席此时却气氛尴尬无比。

忽闻席间有人道:“既然歌舒老谷主如此威风,就当思量如何保住隐凤谷才是。”讥讽之意显露无遗。

说话者赫然是伯颂次子伯贡子!

原来自战传说等人进入坐忘城后,他的心中便郁积了越来越多的不快。在拦阻“蒙面人”殒惊天时,他的狼狈与战传说的风光无限恰好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由此使伯贡子对战传说不知不觉中由忌至恨。尤其是当他见到战传说与爻意在今晚宴席间时而低声喁语,时而相视一笑,偏偏小夭对战传说似也青眼有加,而贝总管等人对战传说亦十分推崇,伯贡子在席间已是如坐针毡,只觉得心中烦躁,事事都极不顺眼。

所谓爱屋及乌,反之亦然。伯贡子因战传说之故,一并对尹欢、歌舒长空、石敢当都无好感,而此刻歌舒长空所言的确蛮横无理,伯贡子如何肯放过这一借题发挥的机会?一心只想使整个坐忘城成为战传说一行人的对立面,最好能反目成仇。

其实战传说与爻意的关系远没有伯贡子想象的那么亲密,更多的只是伯贡子主观臆想而已。

伯贡子万万没料到此时竟有人比他更易动怒!

只听歌舒长空厉喝一声:“小子,拿命来!”语出同时,人已冲天而起,其速之快,不可言喻!

强大的气势顿时汇成一股可怕的气旋,如一道暗含无穷杀机的飓风自歌舒长空所处席位狂卷而过,杯盏碗碟、菜肴酒水在这可怕气旋的席卷之下,如毫无分量的轻羽般飞起,在虚空中相互撞击,四向激射!声势骇人之极!

歌舒长空以超越常人想象的方式凌空变向,身形毫无征兆地由冲天飞掠转化为横向暴进,其变化之快之诡异,顿时予他人心神以极大的震撼!

歌舒长空骈指如剑,挟凌厉杀机,径直点向伯贡子眉心!

如此招式,足以显示歌舒长空目空一切,狂傲之极,完全视取伯贡子性命如探囊取物,势在必得。

伯贡子这才知道自己已因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惹下了杀身大祸!

歌舒长空一出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绝望!因为他赫然发现歌舒长空凌然万物的杀机,竟比昨夜遇到的“黑衣人”更强更可怕!招未至,伯贡子的所有生路已被完全切断,这种无可抵御的感觉,足以令人魂飞魄散!

伯贡子的右手已触及腰间的剑柄。

但不知为何,在绝世强招之前,他竟感到全身僵硬,似乎连血液也停止了流动,手臂再也不听使唤。

他,竟不能拔剑出鞘!

死亡从来没有如此之近!

伯贡子的瞳孔瞬间放大,心中一片冰凉。

在死亡即将降临的那一刹间,伯贡子倏觉眼前一暗,“咔嚓”!惊人爆裂声中,无数奇形怪状之物在他身前咫尺远近的地方呈放射状四向迸飞,因为相距过近,又在电光石火间发生,以至于伯贡子的视觉尚不能对此做出有效的反应。

他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几乎就在同时,他的腹部被一股沉重的横向之力击中,整个人立时连人带椅向后狂跌而去,直至砰然撞于石墙上方止住去势!颓然落地时,伯贡子只觉腹部犹如翻江倒海,痛不堪言。

但,显然是腹部一记重击救下了他的性命。

神志略略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出来,伯贡子这才看清他所在的那桌长席已粉身碎骨,挡在他与歌舒长空之间的是父亲伯颂与兄长伯简子。

正是他的父兄在最后时刻救了他一命!

伯颂自知论内力修为绝无法与歌舒长空匹比,固不敢与之硬拼,只能以身前长席为掩护暂且一挡。而伯简子与父亲颇有默契,当即心领神会,右腿横扫,将二弟击得倒飞而出!虽知这样会使二弟伯贡子身受内伤,但他已别无选择,因为歌舒长空惊世骇俗的攻势根本不容他有选择的余地,或死或伤,别无他途!

前后不过顷刻间,大殿已是一片狼藉。响声惊动了殿外内侍,纷纷赶至时却未见有外敌,一时不知是进是退,只好先将大殿团团围住。

歌舒长空未能一举击杀伯贡子,怒焰更炽,一声冷笑:“谁也挡不住我歌舒长空!”

声到人到,挟雷霆之势,双掌齐出,各取伯颂、伯简子,竟同时向两人主动出击!

伯颂父子二人已避无可避,因为他们的身后就是已受了伤的伯贡子。

加之两人毕竟是坐忘城有数之高手,虽知歌舒长空修为远在他们之上,但见歌舒长空竟分击二人,顿时被激起心中斗志,各自挥剑而上,以自身最高修为与歌舒长空正面拼杀,希望能借歌舒长空过于自负托大的机会赢得胜机。

双方毫无回旋余地,悍然剧拼!其中丝毫没有可取巧之处。

歌舒长空血肉双掌与对方的利刃相接,竟迸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声如惊雷在大殿中蓦然炸响,惊心动魄。

巨响声中,伯简子的剑赫然被击得碎作数十截,无俦掌势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至,伯简子胸口如遭重锤狠击,当他隐隐听到体内骨骼断开的“咔嚓”之声时,整个人已狂跌而出,口中血箭喷洒!

伯颂则“噔噔噔……”连退了数步,方勉强站稳身形,握剑右手的虎口迸裂开来,本是红光满面的他此时亦脸色苍白,气息狂乱难平。

显然,他们父子二人的估计完全错了,合他们父子二人之力,亦无法与歌舒长空相抗衡!

歌舒长空甫一出手便伤了尉将之子,虽有石敢当在场,但坐忘城高手亦怒焰难平,性子急躁的人当场拔出兵器,其余的人虽暂未出手,但皆有忿然之色。

刹那间本是欢声笑语的大殿变得兵刃森然,杀气腾腾!几大高手将歌舒长空围在核心,互为犄角,形成合击之势。

歌舒长空毫无惧色,大笑道:“想倚多为胜?那也是自取灭亡!我歌舒长空天下无敌,何惧尔等无能之辈?哈哈哈……”

“哈哈哈……”

歌舒长空狂笑声未落,忽然又有狂笑声接踵响起,笑声极具穿透力,闻者无不凛然一惊。

循声望去,赫然发现大笑者竟是贝总管!这一发现,让每个人都大感意外,不知贝总管为何大笑。

但奇怪的是自贝总管笑声蓦起后,歌舒长空眼中第一次闪过凛然之色。

他竟长笑不止,笑声不断攀向不可思议的高度,让人心中不由萌发这笑声将突破大殿直冲九天云霄之感。

贝总管的笑声如影随形,竟极为巧妙而准确地穿插于歌舒长空的笑声中,纹丝不乱。

这时,不少人隐隐意识到在这笑声中暗藏玄奥:贝总管以极为独特的方式与歌舒长空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

此时,无论是歌舒长空,还是贝总管,脸上都殊无笑意,偏偏又笑声不止,且越来越高亢。

目睹这诡异的场面,众人毫无滑稽之感,反觉遍体生寒,只感到殿内杀机无限。

歌舒长空的笑声犹如一柄越来越疯狂的利剑,在做着巅峰狂舞,武道之刚强在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众人只觉自己的灵魂与躯体已一同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中,一阵比一阵更可怕的巨浪让人感受到了精神将要与肉体分离的痛苦!除了战传说、石敢当等有数几位绝顶高手外,其余的人无不感到体内气息逆乱,气血翻涌,不堪忍受!十几个在殿中侍候的婢女竟然晕死过去。

战传说与石敢当也同样极度吃惊,让他们吃惊的不仅是歌舒长空惊世骇俗的修为,更多的是因贝总管而吃惊!若说歌舒长空武道的强霸发挥得淋漓尽致,登峰造极,那么贝总管则是将武道的灵魂微妙挥洒得无以复加。战传说已察觉歌舒长空的气势看似狂猛霸道,其实却是身不由己,贝总管的笑声如同一把极薄极利的刀,以妙到毫巅的手法,不可思议地切入歌舒长空的声浪之中,在歌舒长空气劲更替的那一刹那适时而作,迫使歌舒长空不得不以更强声浪与之抗衡。

如此下去,歌舒长空必难逃力竭而亡的下场!

若论内家修为,贝总管未必能胜过歌舒长空,但在这一场奇异的较量中,他无疑已凭借独到的内功心法及过人心智占得了先机,使歌舒长空难逃被动的局面。

偏偏在这场丝丝入扣的较量中,歌舒长空明明已意识到情形不妙,却欲罢不能,任何分神都将使他非伤即亡。

果不出战传说所料,双方僵持了一阵子后,歌舒长空笑声倏止,大吼一声,鲜血狂喷,凌空化为血雾,情形凄厉之极。

“贝总管好惊人的内家修为!”

一个苍老的声音就在这一刻响起,声音不甚响亮,却有一种奇异的节奏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会被之吸引。

说话者,是石敢当!

战传说立知石敢当此举看似赞捧贝总管,其实却是适时扰乱贝总管的声场,以阻止贝总管在歌舒长空受伤之后乘虚而入,取其性命。

石敢当此举十分及时。

贝总管眼中闪过一抹异芒,随即淡然道:“石宗主谬夸了。”言罢再不多出一言,神情甚为凝重。

众坐忘城高手本是对歌舒长空的飞扬跋扈十分不满,但在歌舒长空受伤之后,众人心中更多的不是喜而是惊,为贝总管竟无须出手便挫败歌舒长空而惊,同时亦有一种乏力虚脱之感,那是与贝总管及歌舒长空惊世骇俗的笑声相抗衡的结果。

战传说亦是心惊莫名,所有人当中,以他与石敢当最了解自地下冰殿脱困而出的歌舒长空的武学境界,没想到貌不惊人的贝总管竟能压制歌舒长空。

尹欢急忙上前扶住歌舒长空,急切地道:“爹,你伤得怎样?”

未听到歌舒长空的回答,反而却是蓦然怒吼如兽,挥拳向尹欢前胸狂击而出!

绝对的出人意料!而歌舒长空虽是在受伤后出手,但其声势仍是既快且狠,竟像是欲一招便取下尹欢的性命。

莫非,他已完全疯了?到了不能分辨任何事物的地步?

虽然歌舒长空出手毫无征兆,不合情理,但尹欢却像是早已料到歌舒长空有此举动般及时做出反应。

几乎是歌舒长空出手的同时,尹欢的身躯已凭空倒掠而退!歌舒长空的拳快如惊电,尹欢的身法亦是快捷绝伦,乍一看,就如同他的身躯只是吸附于歌舒长空拳头上的一张薄纸,全无分量,被歌舒长空的拳头顶着倒掠。

事实当然不是这么回事,正因为如此,所有的人才同时被这一幕所惊呆了,既对歌舒长空的出手难以理解,又对尹欢竟能及时做出的惊人反应感到难以置信!这一幕予旁观者的感觉就像是他们父子二人为了完成这一幕,已经历过千百次的演练,才能如此配合无间。

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故所有人除了愕立当场外,无一人能做出其他任何反应。

尹欢足足倒掠出二丈之外方飘然落地。

歌舒长空的惊人一击赫然落空!

但他却未再继续攻击尹欢,而是以右手抚着左手臂膀,“呵呵”冷笑,笑声嘶哑低沉,充满怨毒之意!他的面目也有些扭曲,显得狰狞可怖,眼中射出如野兽般疯狂的光芒,让人不愿正视。

歌舒长空嘶声一字一字地咬牙切齿道:“小——子,你——竟——敢——暗——算——我?!”其神情让人感到他定是恨不能将尹欢撕成碎片。

尹欢冷冷地望着他,以清晰无比的声音道:“不错,你已中了剧毒!中了我为你准备多年的剧毒!这种毒根本无药可解。歌舒长空,我已等待了整整四年,当我知道是你害死了我的亲生父母之后,我就下决心一定要找机会杀了你!可惜你的武功太高,就算是被困于地下冰殿中,我也没有诛杀你的把握!加上你做贼心虚,十分警惕,又有石老暗中保护,故我一直无法下手!隐凤谷覆灭后,我本以为你功力大进后,要杀你就更不容易,没想到苍天有眼,给了我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歌舒长空,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唯一遗憾的是,我没能在隐凤谷将你杀了,那儿是你对我生父生母,还有你自己犯下滔天罪恶的地方,你的狗命本也应在那儿了结!”

尹欢的眼神冷酷至极!

而他这一番话对众人之震撼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众人本以为歌舒长空突然袭击尹欢是因为他神志混乱,已难分敌我,没想到事实却是尹欢借接近歌舒长空的机会以毒物对其先下毒手,无怪乎尹欢能够从容避过歌舒长空的袭击,那是因为他早有防备。

而尹欢这一番话足以说明他与歌舒长空之间有着极为复杂的恩怨!

因为歌舒长空长子尹缟与尹欢一样,是以“尹”为姓,而不是以“歌舒”为姓,所以世人对歌舒长空与尹欢的父子关系从来不曾有过疑问,就像不曾有人对歌舒长空与尹缟的父子关系产生疑问一样。

但现在看来,歌舒长空不但不是尹欢的亲生父亲,而且在这一对养父养子之间,还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复杂恩怨。此刻,在歌舒长空与尹欢之间,已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父子亲情,剩下的唯有你死我亡的血腥杀气!

石敢当生活在隐凤谷中达二十年之久,他知道尹欢不是歌舒长空的亲子,也知道尹欢与尹缟、与歌舒长空都不和睦,关系甚为僵硬,但他没想到他们彼此的怨恨竟已达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在此之前,石敢当一直以为尹欢之所以与尹缟、歌舒长空,乃至尹恬儿都不和睦,是因为尹欢心胸狭窄:尹缟生前时,尹欢忌恨尹缟受到歌舒长空的宠信与重用,尹缟死后,尹欢又转而忌恨尹恬儿。没想到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而是另有内幕。

不过无论如何,石敢当也不愿看到歌舒长空死在尹欢手中,虽然歌舒长空不择手段地利用算计过他,但今日的歌舒长空已是神志不清,在石敢当看来,他就已不再是昔日的歌舒长空了。

当下石敢当道:“尹谷主,虽然他不是你的生父,但毕竟有抚养你多年的恩情……”

“够了!”尹欢一下子打断了石敢当的话,“他对我有抚育之恩?不!他之所以让我活下来,只是要利用我完成他的野心!他要让尹缟完成他不能达到的目的,因为他修炼武功不慎,不得不自封于地下冰殿!为了造就尹缟,他将我手臂中的少阳经割断取出,移接到尹缟体内,试图把尹缟造就成至阳之躯,从而不会再如他一样不得不委身于地下冰殿保命!”

说到这儿,他“咝”地一声撕开右臂衣袖!

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他的右臂上,只看了一眼,就足以让众多见惯了风雨血腥的武道中人也不由为之心惊。

若不是与尹欢的身子连在一起,谁也不会相信他手臂的上半截是人的躯体的一部分,而更愿相信这是一截形状丑怪扭曲的树干。只见他平时隐于衣袖内的手臂上半截皮肤凹凹凸凸,颜色是暗青色与血红色相夹杂,一道自肩上直贯而下的凹槽如一条毒蛇般在他的残臂上弯曲延伸,那凹槽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自肌体上生生地撕下了长长一条肌肉后留下的疤痕。

这绝对不应是属于活人的肢体!

但它偏偏活生生地触目惊心地存在于尹欢躯体上,它与尹欢其余光滑如女子般的肌肤形成了一个极为鲜明而诡异的对比,予他人视觉以难以想象的冲击!纵是殿中多是铁石心肠者,亦不由为之心悸。

石敢当也不例外!

此刻,他才知道其实他并没有真正地了解隐凤谷,了解尹欢,了解歌舒长空,从来都没有!

也许,正是因为这丑陋无比的右臂,让尹欢从不允许他身边的人在他更衣时接近他。在隐凤谷中,为了掩饰这一秘密,他甚至不惜杀了无意中发现这一秘密的侍女。

此刻,不少人已明白尹欢为何会俊美得已不似男子!这定然是因为他的右臂少阳经被截取之故。

少阳经被截取,阳气大衰,尹欢因此而变成今日不男不女的模样。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痛苦!

而尹欢今日将这一惊人的秘密在众人面前揭示,足见他此时的情绪极不稳定,否则以他往日的冷静,决不会这么做。

众人的同情心不知不觉中偏向了尹欢。

尹欢向歌舒长空高举着他的那只残臂,以低哑的声音道:“你料想我尹欢少阳经被截断后,一定不可能活下来,但最终我却活了下来;你以为我经脉残缺,一定不能修炼内力,但我却再一次让你卑鄙的念头落空了,我活了下来,而且到后来因为尹缟一死,你还不得不把谷主之位传给我。可自始至终,你都是对我既忌又恨,因为你对我们全家犯下了太多的罪孽!今天,终于到你偿还这一切的时候了!”

歌舒长空的左臂开始肿胀,渐渐地连衣袖也被飞速胀大的腐肉挤破,露出乌黑色的肌肤。

歌舒长空龇了龇牙——谁也不知道他的这一表情究竟是不是在笑,即使是笑,那也是极为可怖的笑容——他的神志反倒像是有所恢复,只听他道:“你……斗不过我歌舒长空的!就是死,老夫也要先取你性命!”

“命”字甫出,他的右手突然骈指如刀,向左臂斩落!

只听一声惊心动魄的“咔嚓”声过后,歌舒长空的左臂应指而落,污血如喷泉般汩汩洒出,残臂落在地上,一阵抽搐弹动。

爻意“啊”地一声惊呼,花容失色,众人亦莫不愕然,眼前血淋淋的一幕的确让人心生寒意。

“哈哈哈……哈哈哈……”歌舒长空的长笑声如鬼哭神泣,凄厉之极,让人不忍多听。

笑声倏止,歌舒长空一声厉喝:“去死吧!”

厉喝声直冲霄汉,瞬息间歌舒长空已将自身所有潜能完全提升,化作无穷杀机,整个身躯向尹欢怒射而至!

一股改天易地、吞灭万物的肃杀气势刹那间笼罩着整个大殿,而万般杀机无不最终指向同一个目标——尹欢!

殿内的人无不萌发不能存于大殿中的可怕感觉。

尹欢神色凝重之极!

他知道,此刻是该了结他与歌舒长空一生恩怨的时候了,或存或亡,其间没有任何缓冲的可能。

歌舒长空在受了内伤且中了剧毒后,竟仍能施出这惊世骇俗的一击,实是出乎尹欢的意料之外。

但这种意外非但没有使尹欢心生惧意,反而更激发了他对歌舒长空的愤恨!

他只觉周身热血奔涌,忍不住发出一声似是由灵魂深处送出来的惊天呐喊,骈指如剑,毫不回避地向歌舒长空的惊世一击正面迎去!

他整个人俨然化作了一柄剑,一柄饱含着通天彻地之恨的剑,以其只可观摩不可描述的方式倏然闪耀于众人视野之中。

双方悍然相接!

惊天动地的巨响声中,尹欢指剑赫然已准确无比地击中了歌舒长空的右拳,似可破碎一切的剑气长驱直入。

一声凄厉痛呼,红芒暴闪。歌舒长空仅存的右臂竟在尹欢无坚不摧的剑气切割之下蓦然碎裂,血光溅射,仿若他的右臂经历了千刀万剐,整条臂膀只剩下森森白骨,血肉无存!

纵然他的内力修为已臻常人难以想象之境,但毕竟受伤中毒在先,功力难免大打折扣。

双臂皆废!莫非,歌舒长空已必死无疑?

不!

赫然只见歌舒长空突然身形暴旋,冲天而起,双臂犹在流血不止,却因为强劲气流的激荡而化为漫天血雾,弥漫于歌舒长空周围,情景异常诡异。

尹欢虽一举重创歌舒长空,但他自身亦因耗力过剧而有一种似曾经历了一个轮回般的疲惫感。事实上,他的指剑能够穿透歌舒长空强横霸道的气墙而击中歌舒长空,实是侥幸之极!稍有偏差,只怕重伤的就是他而不是歌舒长空了。

尹欢一面将有些虚脱紊乱的内息提聚,一面静候歌舒长空坠落之时立即予对方以最后致命一击!

歌舒长空在刻骨铭心的钻心剧痛之后,忽然变得对肉体的剧痛毫无感觉,他的心灵已被因挫败而萌发的怒意完全充斥,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即使是粉身碎骨,他也要杀了尹欢!

空前强大至无以复加的怒意使歌舒长空残缺的身躯再度迸发出不可思议的能量!他骤然感到全身有着可开天辟地的力量,感觉无比充盈。

歌舒长空的精神、意识其实已处于半游离状态,这时,他的意识因为捕捉到了自己体内的功力似已变得比受伤之前更强大更可怕,心灵中顿时闪过如触电般的喜悦!

他却不知,这种充盈感,是以他的生命在迅速损耗为代价的!

歌舒长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功力空前充盈的感觉使他再度豪气大增!一声长啸,歌舒长空未曾有任何动作便凌空斗然转身,如天马行空般向尹欢狂袭而至。

众人骇然发现在歌舒长空身侧飞舞的血雾此时已幻化为一个阴阳太极图案,且越来越清晰。

对此,歌舒长空一无所知。

“哇……”

飞速逼近尹欢之时,歌舒长空倏觉喉头一甜,鲜血如不可抑止的喷泉般自他口中不断涌出,并立即在无形劲气的冲击下化为血雾,情形骇人。

“我好像吐血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能杀了这小子……”

此念如电般闪过歌舒长空脑际的同时,他身侧的血色太极图突然逆射而出,夺目红光犹如一轮血红的太阳突然出现在大殿中,无人能与之正视!

一个完美无缺的血色阴阳太极图不可思议地呈现于歌舒长空身侧,并以非言语所能形容的方式与速度向整个空间扩展。

石敢当骇然色变,失声呼道:“无穷太极!”

不错!歌舒长空终于在双臂尽残时,达到了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无穷太极之境!

太极气劲飞速向每一个方向、每一寸空间延伸,并无骇人之气势,却在看似平和的延伸中予周遭的一切都产生了毁灭性的冲击。

与歌舒长空挨得最近的几名乘风宫内侍,在各自身体各不相同的部位突然有鲜血如箭标射,几人同时仰身倒跌而出,或死即伤。

大殿的石柱突然拦腰闪现一道火星,旋即轰然折断。

无穷太极之威力,已完全超出人的想象!

在极短的刹那间,战传说、石敢当、爻意、伯颂父子三人、贝总管……所有人的思绪都出现了刹那间的中断。

旋而齐齐醒悟过来,急忙提聚内力,与杀人无形的太极气劲相抗衡!

每个人都确信尹欢必死无疑!

而尹欢亦已明白这一点。

歌舒长空的无穷太极气劲似已非人力所能与之抗衡,尹欢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此时他所能做的,唯有以镇定与漠视去迎接死亡的到来,即使是死,他也不愿让自己的死亡为歌舒长空带来更多胜利的喜悦,他决不会让歌舒长空在他身上看到丝毫的惊惧!

蓦地,他的视野中突然多出两道人影,自两个不同的方向如鬼魅般暴然闪现。

不速之客是从两个不同方位的窗中疾穿而入的,只是混乱中谁也未能看清整个过程。当众人的视线捕捉到那两道人影时,他们已以一往无回之势,向无穷太极气劲最强的核心处怒射而去!

难道竟有惊世高手插手此战?

“轰……”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那两道身影与无穷太极气劲悍然接实,立时劲气四溢,如排山倒海般四向横溢。

血色无穷太极的完美图案竟被冲击得溃不成形!

但同一时刻,那两道人影亦突然间粉身碎骨,化作片片血肉四向激射,尸骨无存!

两个活生生的人在刹那间就此从世间烟消云散。

未等众人看清更多情形,大殿在独特无匹的无俦气劲的冲击下,再也不堪承受,轰然倒下。

巨大的倒塌声瞬间淹没了一切,众人除了自保外,谁也无暇顾及其他。

围在大殿四周的乘风宫侍卫猝不及防之下,被大殿倒下的惊人气浪冲撞出老远,跌落于地。而侥幸离得稍远一些的人,则愕然望着在砖石纷飞、尘埃漫天中有人影纷纷如惊鸿冲天般掠起!

半晌过后,尘埃终于落定。

宏伟的大殿此时已成一堆废墟,如铁锈般微甜的血腥味与土石气息混杂在一起。

大殿倒坍后,断柱残梁压伤压死了十几名普通的坐忘城属众,他们只是负责为今晚的宴席服务之人,大半根本不谙武学。而在大殿坍塌前就已受伤倒地之人,更是难以避过这灭顶之灾,除了少数几人在一众高手相助下逃脱性命外,大多当场毙命,尸体亦被挤压得变了形。本是一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的正殿突然间犹如修罗地狱,惨不忍睹。

小夭骇然望着眼前血腥的一幕,几疑置身梦中。这时有人一把拉住了她,小夭回头一看,却是她的婢女,亦即曾与她一同出现的年约十三四岁的青衣少女,名为阿碧,是小夭的贴身婢女。不过小夭从不将她视作下人,两人亲如姐妹。在小夭赴宴之时,阿碧并未跟随入殿,当她听说小夭所在的大殿在激战中倒坍时,立时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跑来,直到见了小夭后,她悬着的一颗心才一下子落地,便一把拉住了小夭,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小夭见阿碧如此,心知她是担忧自己的安危,不由很是感动,本想劝慰对方几句,不料在这种情形下,她的谐趣开朗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十几名乘风宫侍卫才似乎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立时“呼啦”一下在小夭身旁围成一个圈子。

贝总管神情凝重,在大殿倒塌后,他甫一离开险境,就立即向乘风宫侍卫发出一个又一个的命令,显得冷静而有条不紊,指挥若定。

在贝总管的影响下,人心渐定。

战传说、石敢当、爻意三人自是安然无恙。

大殿倒塌之后,战传说与石敢当最关心的就是歌舒长空与尹欢的生死如何,他们已知道在歌舒长空与尹欢之间的仇恨是生死大仇,绝无妥协的可能,压抑得越久,就越发沉重,生死之战的到来只是时间迟早问题,而今夜伯贡子则恰好成了引发这一场残酷之战的引子。

但二人毕竟与尹欢、歌舒长空曾一同自隐凤谷脱险而出,直至今夜,也算有过一段时间同舟共济。战传说、石敢当心照不宣,各展身法在废墟中匆匆寻找尹欢、歌舒长空,一时却毫无收获。

这时,有人匆匆赶来禀报说在大殿倒塌的那一刻,坐忘城几个方位的刁斗上的守卫都看到有人影自这边向城北方向飞掠而去,此人身影显得十分臃肿,很可能是携带着另一个人,但纵是如此,此人去速之快,仍是骇人听闻!刁斗上的守卫尚未来得及决定是否传警,此人已自城北消失。

贝总管听得禀报后,眉宇紧皱。

石敢当失声道:“难道,有人救走了尹欢?!最后关头,老夫见两个人影自窗外射入,本以为是宫中内侍出手对付歌舒长空,但能将无穷太极击得溃散,实非常人所能做到,后来那两人爆体而亡,也证明了这一点。如此看来,非是有超乎我等想象的世外高人竟掷出这两个人击散无穷太极,然后救下了尹欢,并将之带走了?”

此言一出,闻者皆惊!都在思忖有什么人能有这等旷世修为,不但能在歌舒长空灭天绝地般一击前救下尹欢,且在坐忘城中来去自如,神鬼莫测!

但石敢当所说的一番话显然不无道理,对最后一幕,战传说、贝总管、四大尉将等修为最高者都看得分明。

这时,又有乘风宫侍卫向贝总管禀报:“禀总管,宫中侍卫七死七伤;婢女六死一伤;乐工四死两伤;厨子死去一人。”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另有两名侍卫兄弟是守护于殿外,本不应会有事,但现在他们却已不知所踪,却有弟兄在大殿废墟中找到了他们的腰符,此事十分……蹊跷。”

贝总管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声音低沉地道:“他们已……殉职了。”

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废墟中,而是投向遥远的天边,眼神复杂。

战传说、石敢当当然明白贝总管此时的心情,由此人禀报的情况来看,显然将歌舒长空的无穷太极冲得溃散的就是两名“失踪”了的侍卫,不过他们一定是在被人制住后掷入殿内的。

凭借一掷之力,竟能挡下歌舒长空气势如虹的无穷太极,可想而知此神秘人物身具何等绝世修为。

但此人又为何要救下尹欢?

一切都是未知之谜。

忽闻虚墟中央数人齐声惊呼,几个正在废墟中寻找不幸遇难者尸体的侍卫不约而同地倒退了几步。

人群闪开的地方,赫然可见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影自断瓦木屑中一下子站立起来。

之所以称其形状奇怪,是因为此人双臂皆荡然无存!

战传说不由低声惊呼:“他……还活着?”

“他”,自然是指歌舒长空!

不错,歌舒长空的确还活着,但此时此刻,他原有的伟岸如山、凌然超绝的气势,唯我独尊的霸气都已荡然无存。

短短的时间内,他的身形竟已变得枯瘦,脸部更是消瘦得可怕,加之失血过多,他的脸上已没有一点血色,形如骷髅;双眼亦是一片暗淡,毫无光泽。

他已消耗了太多的生命力,此时便如将枯之油灯。

歌舒长空的膝下部分仍埋在瓦砾碎石中,他的整个身子就如同一棵从地下生长出来的老树,经历了无数的风雨之后,枝叶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干枯沧桑的躯干!

就在战传说惊呼声落下之时,歌舒长空突然如被伐倒的朽木般向前仆倒过去。

乐土域内共有六大要塞,分别为西方的须弥城、东方的卜城、北方的九歌城、南方的坐忘城,及在京师与卜城之间的九畴关、风占关。西方的须弥城是针对异域废墟所设的要塞,异域废墟显然归属大冥乐土,但大冥乐土对废墟仍是充满了警惕戒备,加上废墟四周数百里皆是荒漠,人烟稀少,故大冥乐土宁可将西方的要塞后撤数百里,而未将异域废墟囊括入内。大冥乐土将须弥城经营成与坐忘城相同级别的要塞重城,恰好显示出大冥乐土对异域废墟既有所顾忌,又不愿放弃的心态。

但异域废墟的存在对大冥乐土而言,并非仅仅是有弊无利。正是因为有异域废墟的存在,与大冥乐土西方相邻的苍穹诸国才与大冥乐土相安百年,因为诸国皆知虽然大冥乐土西方都是陆域,并无江海,但异域废墟却是一道比江海更难逾越的天堑!

而坐忘城所面对的则是苍穹诸国中势力相对薄弱的阿耳四国,阿耳四国皆尊奉在他们传说中可以驾驭万灵、拥有草木山川赐予的无穷力量的阿耳大神,就如同千岛盟对天照神无限尊仰一样。只是,虽然他们共同信奉着阿耳大神,却又各自声称自己奉行的才是真正的阿耳大神的旨意,为此阿耳四国争执不休,乃至征伐不休,四国的力量因此而大大消弱。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坐忘城是大冥乐土六大要塞中面临压力相对较小的要塞。

大冥乐土一直视千岛盟为最大隐患,所以在京师以东一带部署了三大要塞,九畴关、风占关、卜城。大冥乐土与千岛盟隔海相望,而卜城与海岸相距不过十里,自是防御千岛盟的第一坚盾!

除六大要塞之外,大冥乐土尚有不少武门,各武门与六大要塞如狼牙交错,势力相互渗透,彼此间的关系也是有舍有分,有战有和,其中之错综复杂,绝非外人所能知悉。

稷下山庄向东北方向二百里就是卜城,向西二百里则是坐忘城,但此处无论是对卜城,还是坐忘城,都已是力所难及之地。

稷下山庄庄主东门怒便是利用了这一点,以稷下双峰为中心建立了自己的一份霸业!方圆三十里之内,东门怒可谓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但东门怒又是一个很识趣的人,他似乎没有什么野心,至少即使有野心他也从未显露出来。他对自己能在稷下双峰方圆三十里内呼风唤雨已感十分满意,从来不会试图把触角伸得更远,因为他知道一旦惹怒了坐忘城或卜城,他的稷下山庄将会很快灰飞烟灭。

因为东门怒识趣,所以这一带总是比较安宁。

因为安宁,所以就有不少曾经是十分显赫的人物愿意前来稷下山庄,他们多是一些觉得名声、权势带给他们的唯有痛苦与累赘的人物。

对这样的人进入稷下山庄的势力范围,东门怒不会有一丝怒意。他是一个聪明人,知道这种人的进入对稷下山庄并不会不利,更重要的是,他尚没有能力拒绝。

所以稷下山庄一带常常会有一些看似貌不惊人,其实却有着不寻常来历的人。

这样的地方,总是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

稷下山庄西北方向有一条河,在离稷下双峰二里外的地方与稷下双峰擦身而过。这条河太小太不起眼,以至于它连名字都没有。

小河是自西向东的流向,顺着小河逆流而上,不过四五里路就会进入一个山坳,小河的源头便是山坳中的两眼泉水。

山坳中竟有四户人家,四户人中有三户是猎户。对于稷下山庄庄主东门怒来说,除了秋末会有人告诉他“两眼泉”送来几张上等的兽皮时,也许他会记起在他的势力所及之地还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外,其余的时间都会将之忽视。

以“两眼泉”作为称呼,也是东门怒信口拈来顺口称呼,渐渐地便被众人所习惯接受。

“两眼泉”除了三户猎户之外,剩下的只有一个形影相吊的老者。

老者虽然不狩猎,但却也是终年出没于山林之中,常常是昼出夜归,行踪不定,平时与三猎户也极少交往。他就如同“两眼泉”的一个幽灵,让人难以捉摸。除了知道称其为南伯外,外人对他的身份来历皆一无所知。

南伯独居一间木屋,其性情十分孤僻,从不愿让外人进入他的木屋,而木屋门窗更是终年紧闭。

他的木屋常常有奇异的气味飘出,有时奇香无比,有时却又奇臭无比。当然,有时会有硫磺的气味,那是南伯在替三家猎户将兽皮鞣制成上好的熟皮革之故。南伯能够将每一张兽皮从兽体上极为完整地剥下来,所鞣制的皮革亦是完美无缺,每年送到稷下山庄庄主东门怒手中的兽皮,都是出自南伯之手。

而替其他猎户做这些事也是南伯主动请缨的,并且不需要猎户任何补偿。虽然这一举止是那么的匪夷所思,但南伯的手艺却又实在让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起初还有人担心南伯会暗中做手脚以次充好,后来发现这一担心实是多余。

秋末,正是狩猎的好时机,林中的走兽经历了春与夏的滋养,已是膘肥毛厚,几家猎户早早地进山了。

南伯的木屋依旧门窗紧闭。

此时,通向山坳中的唯一一条山路上出现一个年轻人的身影,身材挺拔,背负着两个行囊,向这边而来。

走近后,年轻人站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四周的环境,然后径直向南伯的木屋走去。

“咚,咚,咚。”年轻人叩响了南伯的木门。

屋内一阵“咝咝咝”的响声后,又静了片刻,方听得“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了。

但只拉开了少许,仅能容一人侧身进出。

门内探出一张极为消瘦的老者的脸,瘦得让人不忍正视,头发也稀稀落落,半黄半白,犹为显眼的是他的脸色极为异常,竟是脸泛青色,一眼可以看出他患有重疾。

他就是南伯。

南伯乍见门外的年轻人时,目光犹如黑夜的火星般一闪,但瞬间即逝,随后一言不发,缩回身去,立即要把门掩上。

但年轻人却已抢先把一只脚伸入门中,使南伯没能及时把门掩上。

南伯看了年轻人伸入门中的左脚,就如同看到的是一条毒蛇般,眼中掠过不安之色。

这时,年轻人道:“前辈,在下晏聪,想请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南伯叹了一口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显得万般无奈。

但他却道:“是有兽皮让老汉鞣制吗?”

晏聪笑道:“兽皮没有,人皮倒有一张。”

南伯的身了一震,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被人重重地砍了一刀。

半晌,他才显得极为吃力地道:“你——进来吧。”

屋中除了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硫磺气味,以及家什过于简陋外,这间木屋并无奇特之处。

晏聪很恭敬地向南伯深施了一礼,道:“不得已惊扰前辈清修,望前辈恕罪。”

南伯在一张十分宽大的椅子上坐下,他的身材太瘦,以至于让人感到他整个人是完全埋在了椅子中。他道:“老汉行将朽木,不知能替晏公子出什么力?”

“二十年前南许许南前辈的大名之显赫,并不在‘一笑九歌,百媚千痴’之下,南前辈又何须如此自谦?”晏聪如一杆枪般站立着,双手交叠于身前。

晏聪所说的并无夸大其词,若仅论武学修为,南许许的确不如被誉为四大武道巅峰的“一笑九歌,百媚千痴”,但博取名声并不是只能依靠武道修为。

南许许就是一个不以武学见长,却曾名耀一时的人物。

南许许所学极广,而且多走偏途:医卜星相,酿酒烹饪,易容改装,赌博骗术……以其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以及罕见的智慧,在所学的诸多方面,南许许皆有独树一帜的成就,而使他名扬大冥乐土的则是他已臻神境的医术与易容术!只是南许许的医术可谓是刀走偏锋,有时下药奇想迭出,匪夷所思,被人视作“药疯子”!

比他在用药方面更疯狂的是他对奇症异病的痴迷,一旦听说某人患有奇症,南许许必千方百计让此人答应由他医治,为此甚至不惜予病人以重金相求。

正是因南许许对医道有近乎疯狂的执著,才使他最终没能成为受正道万众敬仰的人物,反而成了世人眼中一代异邪。

其中最让乐土正道不能释怀的就是当年他为九极神教教主勾祸疗伤一事。

当年正是九极神教势力最为强大之时,乐土因九极神教而战祸连天,人人自危,各族派不堪忍受!乐土武学四大圣地大罗飞焚门、九灵皇真门、元始宗坛、一心一叶斋中的九灵皇真门的传人乙弗弘礼挺身而出,入世除邪扶正。乙弗弘礼先向不二法门元尊讨得“真如法檄”,以此召集天下各族派。尊仰不二法门者数以万计,除九千修持弟子外,尚有虽未成为修持弟子,却甘为元尊效命者不少于十倍于修持弟子的数目。这些人布散在各族派中,乙弗弘礼得到不二法门的“真如法檄”,其意义之重大可想而知,一时间乙弗弘礼一呼百应,其中不少如六道门这样的正道族派倾力相助,加上乙弗弘礼乃四大圣地的传人,其修为已臻通神化境,故九极神教的气焰渐渐被压制。 N7GBDbdonqnrjqOHDvtgtZVBPGTlVTimhwoKPMS2dLTgHL/6UfvTflq1rpAYo63L



第二十章

九极神教

九极神教教主勾祸不甘心就此落败,欲凭借自身不世修为力挽颓势,于是单独挑战乙弗弘礼,乙弗弘礼慨然应战!

一场惊世决战后,勾祸与乙弗弘礼双双身受重创,其中勾祸伤得尤为严重,被乙弗弘礼以“九灵气剑”切断全身所有经脉!尽管最终勾祸被其属下拼死救下,但世人皆坚信勾祸不出数日必亡无疑。

但与乙弗弘礼并肩作战的六道门当时的门主文过非却提醒众人:虽然勾祸伤势极重,但只要有一个人愿出手为勾祸治伤,那么勾祸就有保全性命的可能,此人就是“药疯子”南许许!

一语提醒了乙弗弘礼等人,当下各路人马齐出,寻找南许许,只要将南许许控制一些时日,勾祸就在劫难逃。

不料南许许竟不知所踪!

乙弗弘礼等人顿感不妙,于是立即调集各族派人手,全力围攻九极神教,以免万一勾祸死里逃生后又东山再起。

但未等九极神教覆灭,勾祸在受伤后第十三天,竟完好无损地重现乐土,“九灵气剑”所留下的致命伤势竟已痊愈。

而这时正道各族派亦探知将勾祸断脉重续救其一命的人,正是南许许!更匪夷所思的是并非九极神教的人请南许许为勾祸续脉疗伤,而是南许许向九极神教教主自动请缨。

得知此事后,众皆大哗,对南许许顿生切齿之恨。

正是因为勾祸劫后余生,九极神教弟子大受鼓舞,士气大振,本已奄奄待毙的九极神教得以再苟存两载春秋,为此不知又添多少亡魂。

也许南许许亦知救了勾祸后再难为乐土诸多族派所容,在世人得知是他为勾祸疗伤后不久,南许许便如水汽蒸腾般消失不见,从此再也不曾有人见过南许许的身影。

南许许的易容术与他的医术一样神奇莫测,要想将他找出,无异于大海捞针。随着九极神教的最终覆灭,世人对南许许的怨恨仇视之心也渐渐地淡了。

可谁会料到,曾一度为乐土武界共瞩目的“药疯子”南许许会隐身于这连个正式名字也没有的地方!

晏聪的话对“南伯”的震动似乎很大,他脸颊也似乎更消瘦了。沉默了良久后,他才苦笑一声,道:“年轻人,是什么人为你指引这条路的?”

他的话无疑等于承认了自己就是“药疯子”南许许!

晏聪很恭敬地道:“是南前辈一位相熟的人。”

南许许的笑声就如同拉动着一只已破漏了的风箱时所发出的声音,沙沙作响。也许因为他太瘦了,以至于发笑时整个身子都抖动起来,似乎此时他所遇到的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但他的笑却让旁观者感到极为吃力。

幸好南许许总算停止了这让人感到不适的笑,他望着晏聪,正色道:“年轻人,你知不知道这世间有一种人是根本不会有熟人的?”

晏聪道:“是吗?”

“当然!”南许许很严肃地指了指自己,接道,“就是我这样的人,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我这辈子都极少与他人共处三天以上,而且我在世人面前出现时模样至少曾有一百多种!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记不起我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模样了。”

“我相信前辈所说的,但这岂非也等于说毕竟前辈还是有几位熟识之人的,只是很少而已。”晏聪道。

南许许摇了摇头,道:“没有了。因为有限的几个与我共处较多的人都死了,比如老夫的父母以及师父,他们都在老夫还只是如你这般年轻的时候就死了。”

说到这儿,他忽然有些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接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么早便去世吗?”

晏聪怎会知道?

但事实上晏聪却点了点头,道:“据说他们都是在病后服了你的药而亡的。”

南许许奇怪地上下打量着晏聪,道:“正是如此。当时老夫只是想让他们的病能尽快痊愈而已,所以下药下得比较重,比较……独特。”

晏聪心中叹了一口气,暗忖:“若非如此,你也就不会被世人称做药疯子了。”

只听得南许许接着道:“所以,你想请老夫相助,也许并非是明智之举。”

晏聪笑了笑,道:“其实前辈曾经的熟人并非全已不在人世。”

南许许“腾”地坐直了身子,直钩钩地望着晏聪,半晌,他复又无力地向椅子中仰倒,缓声道:“老夫比你心中更有数。”

晏聪像是没有明白南许许的话般自顾接着道:“比如,前辈应有一个顾姓的熟人……”

他的话尚未说完,南许许已如弹簧般自椅中一蹦而起,急切地道:“是——顾浪子?!”

他的眼中有着异样的光芒,显得极为激动。

晏聪含笑点了点头。

南许许忽然道:“顾浪子不是老夫的熟人——他是老夫的朋友!”

能成为南许许这等奇人的朋友的人,其本身多半也是奇人。

而在世人眼中早已死去多年,但事实上却还活着的人,当然多半是奇人,比如顾浪子。

南许许兴奋之余,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不安地道:“他……真的还活着?他不是被梅一笑失手杀了吗?”

晏聪道:“在下就是他的弟子。”

南许许又是一呆,随即在屋中来回踱了几遍,方喃喃自语道:“不错,他决不会是那么容易死去的人,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就像我一样,我也是一个不容易死去的人……”

他总算停下了脚步,望着晏聪道:“一个人若是一口气喝下二十斤劣质烈酒也未醉死,这样的人当然是不易死的,就像老夫曾一口气服了三两砒霜也没有死一样。我与你师父都是属猫的,有九条命,不同的是他是醉猫,我是药猫!”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许因为太激动了,以至于本就泛青的脸色此时显得更青了。

晏聪这才取下他所背负着的其中一个行囊,放在木屋中一张摇摇欲倒的木桌上,对南许许道:“这是晚辈奉家师之命设法搜寻到的半斤砒霜,两瓶鹤顶红,还有三十只来自阿耳诸国的大牙蛛,请前辈笑纳。”

南许许惊喜地“哦”了一声,随后叹了一口气,道:“看来顾浪子果然还活着,也只有他才知道我南许许身中奇毒,除了以毒攻毒外,再也无药可救。你送来的这些毒物,可让我再多活两年。”

此时他似记起了晏聪的来意,接道:“说吧,有什么事是我这把老骨头能帮上忙的?”

晏聪取下他的第二个行囊,道:“晚辈需要前辈帮我查清一个易过容的死者生前的本来面目。”

说话间,他将第二个行囊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南许许看了那个行囊一眼,道:“是一颗首级?”

晏聪点了点头。

南许许又道:“死者生前竟曾用改变脸部肌肉的方式易过容?”

晏聪道:“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在晏聪与战传说相遇于坐忘城外时,晏聪告诉战传说自己之所以能看出死者生前以独特手法易过容,是因为曾有前辈异人指点过他。当时晏聪口中所说的“前辈异人”就是指南许许,不过与真实情况有所出入的是当时晏聪并未与南许许接触,他只是由其师顾浪子口中了解到那些。

顾浪子对易容术的了解,就是来自于南许许,顾浪子将之传授给晏聪时就已提及这一点。

而顾浪子与南许许之间,显然曾有过一段非比寻常的交往。否则,以南许许的警惕,他决不会对晏聪如此信任。

一切都是因为顾浪子的缘故。

南许许显得有些吃惊地道:“没想到乐土还有如此高明之人!实不相瞒,老夫虽然被世人视为易容高手,但这种易容手法,老夫至今也只有六成成功的把握。而且,这还是这二三十年来潜心苦练的结果。而当初与你师父相遇的时候,则最多只有一成的成功可能。”

晏聪心道:“难怪师父不曾怀疑这是你的佳作。”

南许许小心翼翼地将装有首级的行囊打开——他所看到的正是被战传说击杀的白衣剑客的首级!

南许许望着这颗首级的目光,就像是在欣赏着一件珍美的艺术品,脸上显出惊讶与赞叹的神情。久久地陶醉其中后,南许许方才长吁一口气,道:“几近完美无缺,老夫……自叹弗如!自叹弗如!”

晏聪道:“也难怪前辈如此赞赏,此人生前几乎让天下人都受骗上当。”

“哦?”南许许颇感兴趣地道,“死者生前究竟易容成了什么人?你又为何要将他本来面目设法揭开?”

晏聪迟疑了一下,道:“这个……此事关系重大,前辈既有退隐之心,若是知道此事,恐怕将来会被牵连,从此再难在此安居……”

南许许看出了晏聪的为难之处,便道:“也好。老夫年轻的时候就料定往后必会有朝不保夕的日子,所以早早地就为自己设好了六条后路,而此处就是六条退路之一。后果不出我所料,不知有多少人恨不能将我除去而后快。这六条退路中,另外五条退路都仅能让我安定二三年就无法继续容身,唯有这条退路让我容身最久。这六处栖身之地我只告诉过你师父一人,当时我与他戏言往后谁不能在武界容身,就由谁利用这六条退路,结果是我自己用上了。后来传出你师父被梅一笑所杀的讯息后,我还曾想他为何不早早与我一道结伴隐于世外?现在看来,你师父比我更技高一筹,他是借死隐身,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说到这儿,也许想到自己与顾浪子都曾有过辉煌岁月,如今却又都不得不以不同的方式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不由叹了一口气。

晏聪猜出了南许许的心思,便宽慰他道:“我师父曾说过,只要我真的能在前辈告诉过他的六处栖身地中找到前辈,那么他一定择时前来与前辈共聚。”

显然,这一番话对南许许颇为有效,只见他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搓了搓手,又用力地搓揉了几次脸部,道:“此地虽然偏僻,但仍不可不先有所防备。你就守在这儿,将门闩好,无论什么人敲门,或唤我,都无须理会,除非——有人强行闯入。”

晏聪留意到南许许的双手白皙、修长,甚至光润,上面没有一点老研,显得灵巧无比,让人感觉到这双手可以完成任何巧妙的动作。

他的手与他的脸反差那么大,以至于显得有些诡异。

但晏聪只看了一眼,便错开了目光。

南许许提着盛有白衣剑客首级的行囊,推开一扇漆成黑色的门,走了进去,随后反手将门掩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晏聪,以及一屋的硫磺气息。

晏聪独自一人在屋子中缓缓踱步,一遍又一遍地来回走着,似乎永远也不会疲惫,仿佛他不知道屋中的几张椅子虽然简陋,但还是可以让人歇息的。

事实上,自进入木屋后,他就一直没有坐下,而是如同一杆标枪般站立着。

歌舒长空竟没有死,而是在石敢当、战传说等人的一番救治下活了过来。

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但此时的歌舒长空已几近废人。

这不仅是指他的双臂皆废,同时也因为侥幸保住性命后的歌舒长空已丧失了原有的登峰造极的功力。

在身受重伤且体内潜有毒素的情况下与尹欢殊死一战,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力,一旦连他的无穷太极也被来历不明的神秘人物击溃后,他便再也无法支撑!

尹欢声称歌舒长空所中的毒无药可解,其实是疑兵之计。他只是要让歌舒长空因此而心神慌乱,如此一来,他取胜的概率就更大了。绝世高手交战,任何一点影响也许就会成为分判生死的关键筹码!在这一点上,尹欢无疑把握得极好,所以他能在自己武学修为远不及歌舒长空的情况下取得如此战绩。

小夭与贝总管考虑到歌舒长空击伤了南尉府伯颂之子伯简子、伯贡子二人,即使伯颂宽宏大度不计前嫌,石敢当等人也会心怀不安,便婉言将石敢当等人留在了宫中。石敢当、战传说等人当然明白小夭与贝总管的一番好意,也未多加拒绝。

贝总管为歌舒长空召来了乘风宫中几名医术颇高的郎中,当郎中断定歌舒长空所中的毒并非无药可解时,贝总管立即责令他们马上施救,而石敢当则以“星移七神诀”之逆诀相助。到了将近天亮时,歌舒长空如纸一般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本是极为微弱的脉搏也渐渐变得明显了。

几个郎中见歌舒长空已伤至如此,却还能活下来而大为惊愕!他们却不知歌舒长空在酷寒无比的地下冰殿与世隔绝近二十年,就等于经历了近二十年如炼狱般的磨砺,其体骼异禀,生命力之顽强已远胜常人。

在歌舒长空生死未卜时,石敢当心无旁骛,一心只想将他救治;当歌舒长空已生存有望时,石敢当的心情却不仅是松了一口气那么简单。

战传说、爻意、小夭、伯颂一直都未离开,对伯颂能留下来,战传说感到有些意外。同时他也明白了以石敢当与伯颂在武界中地位的差别之大,却能成为至交好友的原因。

可惜伯颂次子伯贡子的言行却差强人意,远远无法与其父相提并论。

见歌舒长空已无大碍,石敢当便劝众人回去歇息。小夭、伯颂相继离去之后,屋内只剩下战传说、爻意与石敢当了,连贝总管召来的几名郎中也到外屋休息了。

石敢当看着几乎整个身子都被包扎起来的歌舒长空,叹了一口气,道:“老夫在隐凤谷中就已预感到他们父子二人之间必然会有一场争斗,时间一定是在歌舒长空自冰殿脱困后。因为他们父子二人都有极大的雄心,尤其是歌舒长空!加上尹欢并非他亲生之子,所以一旦自地下冰殿脱困而出,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要重新登上隐凤谷谷主之位,但尹欢却不会轻易放手,一番争夺在所难免——只是却不知他们之间除此之外,另还有更可怕的怨恨!先前老夫对尹欢一直颇为不满,认为无论他与歌舒长空是否有隙,也不应迁怒于尹恬儿身上,毕竟这孩子与他们的权力之争毫无关系。直到今日老夫才明白,在尹欢心目中,他与歌舒长空之间已根本不仅是权力之争,而是不共戴天之仇!他与尹恬儿的貌合神离,也就可想而知了,唉……隐凤谷变故迭起,尹恬儿竟不知所踪,也不知是生是死!歌舒长空的野心不知牵累了多少人,隐凤谷三百余弟子、十二铁卫、他的亲生女儿……也许,他落得今日结局,也是因果报应吧。”

战传说道:“尹欢被人救走,歌舒长空也活了下来——他们之间的仇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真正了结之时。”

石敢当苦笑一声,道:“也许,他们父子二人若有一人战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无论是歌舒长空,还是尹欢,恐怕一生之中都少有轻松之时,一个为野心所累,一个为仇恨所累。”

爻意还是第一次听说尹恬儿的名字,便向战传说询问。

战传说搔头道:“其实我也只知她是尹欢的妹妹,歌舒长空的女儿,后来在惊怖流攻入隐凤谷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的踪影,至于其他,我与你一样一无所知。”

心中却记起自己初入隐凤谷时,在遗恨湖水舍中尹恬儿使自己大吃苦头的情景,忖道:“尹恬儿之所以性情古怪莫测,大概与她处于父兄的明争暗斗之间有关吧。无论是谁,若是自己唯一两个亲人之间存在的唯有仇恨,时间久了,性情都难免会有所变化。”

爻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她还活着,只是即使能幸存,她也是无家可归了。父兄彻底反目,她又将何去何从?”

她如秋水般的眸子中蒙上了一层忧郁,如同水面上泛起的淡淡的雾。

战传说的心为她的目光所触动了。

他隐隐感到,让爻意触动的不仅仅是尹恬儿的遭遇,还有她自己与之相类似的遭遇。尹恬儿是处在父兄之间的仇恨中,而爻意则是处在她的父王与威郎的矛盾中。

石敢当道:“将隐凤谷烧毁的大概是惊怖流的人。在此之前,他们一定在隐凤谷外围防守了数日,不让外人接近隐凤谷,所以隐凤谷覆灭的消息迟迟才传开。”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战传说问道。

“他们对有关凤凰涅槃重现的传说决不会轻易死心放弃的,当我等离开隐凤谷后,他们一定会在隐凤谷大肆搜寻,直到彻底绝望为止。”

他忽然记起一事,又道:“他们烧毁了隐凤谷,那岂非连歌舒长空隐藏在隐凤谷中的所谓的‘太隐笈’也一并被烧毁了?”

经石敢当这么一说,战传说也记起了这事,他神色微变,脱口道:“太隐笈一定未被烧毁!”

“为什么?”石敢当与爻意不约而同地问道。

战传说道:“因为‘雕漆咏题’已逃离坐忘城,而他又是一个‘太隐笈’的知情者!”

石敢当恍然道:“不错!无论此人是由惊怖流中人易容成的雕漆咏题,还是雕漆咏题本就是惊怖流打入隐凤谷的卧底,在得知太隐笈的秘密后,他一定会设法找到太隐笈,然后才放火烧了整个隐凤谷!也就是说,隐凤谷被烧毁,恰恰证明此人已得到了太隐笈!”

爻意颔首认同,道:“贝总管之所以能识出歌舒长空与尹欢,也一定是此人有意透露给坐忘城的。尹欢、歌舒长空身为一谷之主,却一直没有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向坐忘城透露,而今却被人察觉,再加上隐凤谷的覆灭,对尹欢、歌舒长空来说,自感无颜在坐忘城立足,从而会尽快离开坐忘城,这正是对方所希望看到的。毕竟在坐忘城中,对方很难对我等再施行有效的追踪。”

顿了一顿,她接着道:“更重要的是,从此尹欢父子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世人所注意所议论,惊怖流要追查他们的行踪,便变得容易多了。”

石敢当心道:“的确如此,一个功成名就、踌躇满志的人固然引人注目,但一个曾显赫一方的霸者突然沦落至一无所有,也同样会引人注目。看来,那‘雕漆咏题’殊不简单!不过大概他也不会料想到,他的这一手段竟会间接引发尹欢与歌舒长空的生死一战。”

战传说道:“所幸歌舒长空曾说过只有火凤族的后人才能习练太隐笈,否则其结局就会如歌舒长空一般,唯有委身于地下冰殿中。所以,即使惊怖流得到了太隐笈,也不敢轻易习练上面所载的武学。”

“但愿如此。”石敢当道,“否则若是像哀邪这样的人物依照太隐笈修炼至无穷太极之境,必将是乐土之大不幸!”

无穷太极境界的威力众人已然见识,虽然只是昙花一现,但其灭世威力却足以让人刻骨铭心,永难忘却!

正说间,忽闻歌舒长空低低地哼了一声,声音低得让闻者疑是自己的幻觉。

三人都听到了,目光全都移向床榻上的歌舒长空。

只见歌舒长空嘴唇翕动了几下,喉结急促地上下蠕动了几次后,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他视野中的就是坐在榻边的石敢当。

歌舒长空的眼中先是闪过疑惑之色,随后声音低哑地道:“石……石宗主?”

石敢当无声地点了点头。

歌舒长空吃力地道:“尹欢……何在?好像……我曾……曾与他血战……一场。”

石敢当心头一震,与战传说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意识到歌舒长空的神志可能已恢复如常!

石敢当以尽可能平淡的语气道:“不错,他与你的确曾血战了一场,你们都受了伤。”

歌舒长空忽然冷笑一声,道:“他……绝无法与我……歌舒长空匹敌!我岂不知他早有杀我……之心?能忍耐这么多年,倒也……不易!”

说到这儿,他仰起头来,身躯略略一弓,就如同常人欲自床榻起身时的举止一般。

但只此一动,歌舒长空蓦然神色大变,眼神变得极度绝望与惊惶!他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我……我的双手在……在哪儿?!难道我……已双臂尽废?!”

歌舒长空刚死里逃生清醒过来后,竟仍是那般不可一世、目中无人,这使石敢当十分不快。但见歌舒长空惊恸欲绝的神情,不由又心中一软,道:“你伤得极重,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

歌舒长空无力地瘫倒榻上,惨笑道:“万幸?嘿嘿,我已成了废人,与死何异?在地下……冰殿中,我歌舒长空整整忍受……忍受了近二十年的煎熬,二十年啊!二十年中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漫长得可怕!但我毕竟度过了这二十年!谁会想到刚重获自由,我就会成为一个废人?!”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歌舒长空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几乎是在以他残余的生命力嘶喊:

“我不甘心!”

“我决不甘——心!”

嘶喊声蓦地戛然而止,歌舒长空突然狂喷一口热血,再度晕厥。

晏聪不知被疲倦地在南许许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时间在缓慢中不知不觉地流走。

金黄色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起从门缝窗隙中斜斜地照入木屋中,让本就显得过于昏暗的木屋变得明亮了少许。

已是黄昏时分了!

脚步声靠近,随即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晏聪停止了踱步,依照南许许所言,未加理会。

木屋外的人竟不再继续叩门,而是道:“南伯,这只白狐放在门外了,我只在它咽喉处射了一箭,大概能剥下一张好皮。”

言罢,也不等屋内的人回话,那人便自顾离去了,脚步声渐不可闻。

晏聪脸上展露出了笑意,他心想:“若是他们知道他们口中的‘南伯’是曾让乐土诸族派对其有切肤之恨的‘邪魔’,不知他们会是如何感受?”

正想到此处时,那扇漆成黑色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南许许从门内走了出来,空着手,显得有些疲惫。

晏聪忙道:“前辈是否已验出其本来面目?”

南许许摇头道:“至少还需一日,现在我只是使此首级成为一个无血无肉的骷髅而已。唯有这样,才能不受死者在临死前容貌的影响,揣摩出与他真面目最接近的容貌!”

晏聪自嘲道:“我太心急了。”

南许许叹道:“我毕竟老了,又有顽疾缠身,手脚再也没有年轻时那么利索了。”

晏聪忽记起出歌舒长空的事,心道:“真是奇怪,隐凤谷以医术闻名,歌舒长空却身患奇症;南许许更是天下奇医,但竟也被顽疾缠身,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某种宿命?”

晏聪尚不知所谓的“歌舒长空患有奇症”的真正内幕。

这时,南许许的身子忽然晃了晃,脸上出现极为痛苦之色,他的整个身子如虾一般佝偻起来,跌跌撞撞地向那张极为宽大的椅子走去。他的步子显得十分吃力,如同醉汉般,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摔倒。

晏聪大惊失色!

南许许几乎是一下子扑入那张宽大的椅子中,他的脸部肌肉在以极大的幅度抽搐着,显得滑稽而又可怖,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不断地涌出,整个身子就如同秋风中的枯叶般簌簌战栗。

这时,晏聪才明白那张椅子为何会如此宽大!在这种情形下,普通的椅子根本无法支撑南许许。

晏聪急忙上前,急切地道:“前辈,你怎么了?”

南许许以惊人的速度伸出一只手来,因过于突兀,让人感到那只手似乎并不属于正在极度痛苦中的南许许所有,而是独立地存在着。

那只手也在抽搐!

南许许的喉底发出“沙沙”的声音,晏聪竭力辨认,终隐约听出其中有“砒霜”二字。

晏聪顿时醒悟过来,飞速把自己带来的砒霜取出,又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只碗,将少量砒霜倒入碗中,递给南许许。

做这一切时,他的心跳如擂鼓,忐忑不安。在将砒霜交与南许许的时候,他还不忘提醒道:“南前辈,你可是要砒霜?”

南许许已无暇应答,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碗,就往自己口中倒去。因过于急切,他的牙齿与瓷碗碰得“当当”直响,情形骇人!若非晏聪此行之前对南许许已有所了解,只怕此时早已毛骨悚然。

南许许的身躯渐渐地不再战栗,渐渐地安静下来,就如同曾被暴力狠狠地搓揉过的一片叶子,现在总算能将被揉作一团的身子慢慢地舒展开来。

纵是事先已知晓个中情形,晏聪仍为南许许在服下砒霜后反而恢复过来而深深震愕,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知从什么地方灌入一阵晚风,吹在了晏聪的身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南许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无力的声音微弱地道:“好厉害!难得遇见高明如斯的……易容术,老夫……一时沉醉其中,竟……竟忘了今日已是体内奇毒……发作之期,几乎因此而……丢了性命!”

晏聪见他已渐渐回复,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他试探着道:“前辈医术已臻炉火纯青之境,难道还有前辈不能彻底化解的毒物?”

南许许不以为然地一笑,显得极为疲惫地道:“物物相克相生,老夫又岂能例外?”

说到这儿,他沉默了良久,忽然又道:“你可知老夫为何会中此毒?”

晏聪道:“晚辈愚钝,无法知悉。”

南许许显得有些神秘又有些感慨地“嘿嘿”一笑,道:“你也不必自谦了,顾浪子的弟子又岂会是愚钝之人?不过,老夫身中奇毒的原因,外人的确决不可能想象到。”

晏聪虽性情沉稳内敛,凡事不喜张扬,但却与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见南许许如此说,他的好奇心顿起,不由道:“怎会如此?”

南许许语出惊人:“这世上会不会有人主动请求他人在自己身上施以奇毒?”

晏聪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失声道:“难道,前辈之所以会身中奇毒,是前辈主动让他人在自己身上所施?”

南许许点头道:“正是。”

晏聪目瞪口呆!

南许许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巧妙地转过话头:“这样也好,至少老夫就不会无所事事。否则整整三十年不能抛头露面,自然也不能行医炼药,其滋味定比受这奇毒折磨更不好受!而今只要我体内之毒一日不解,我就不必担心这一点,至少我仍可想千方百计解我体内之毒!”

晏聪除了怔怔地听着,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南许许自那张宽大的椅子中站起身来,道:“此劫一过,我体内毒性至少要过三天才会发作,今夜我可以安心地做你们师徒二人托付我的事了。若无他事,你便在此等候一夜吧。”

言罢,他就像是担心晏聪会追问他如何会中了奇毒般,匆匆拉开那扇漆成黑色的门,闪身而入。

坐忘城乘风宫别园。

暮秋时。

菊残犹有傲霜梅,西风了却黄花事。

爻意独自徘徊于别园幽径之中,她的国色天香使瑟瑟秋意中也添了一分暖意。

但在她的眼神深处,却有不尽的忧郁。

世事变幻,风云无常。但,这一切与她又何干?

她的神祇……

她的父王……

她的情人……

她的欢乐与悲伤——都在两千年时光之外。

迢迢千里之距,总是可以跨越的,但时间的距离呢?

菊黄菊落,情景恍然依旧。

但,看菊的人呢?

爻意忽然发现,她竟害怕宁静,而宁可时时刻刻都在忙碌之中。

莫非,她是害怕宁静时,就会记起许许多多的往事?

一声清咳在她身后响起,爻意蓦然回首,见到的是一张亲切而俏皮的笑脸。

是小夭。

小夭今天依旧规规矩矩地身着一袭女儿装,但她却是背着双手向这边走来,且还一步三摇,走近爻意时,冷不丁拉了爻意身旁的凤凰竹一把,修长的凤凰竹本是伸至二丈多高,再弯向园中石径这边,在石径的上空弯成了一座绿色的拱桥,被小夭一拉,凤凰竹上的露珠“沙沙”而落,有几滴恰好滴入爻意修美玉颈内,突如其来的凉意使爻意不由“啊”地一声惊呼。

小夭大为得意,“咯咯”而笑,以至于笑得直不起腰来。

在爻意的记忆中,自己是高贵的公主,有无数人宠她敬她,却从来没有人敢不分尊卑地与她嬉闹。以至于面对此情此景,爻意先是一怔,随后才回过神来,心中竟没有丝毫嗔怒之意,相反倒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惬意的亲密感。

她不由也莞尔一笑。

她这么一笑,竟让小夭怔神半晌,良久方如梦初醒道:“爻意姐姐是小夭见过的最美的美人!也一定是天底下最美的美人!”

其眼神告诉爻意,这是对方的真心之言。在她的记忆中,不知有多少人赞美过她的惊世容颜,但不知为何,小夭此言却格外让她感动,她几乎是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比她更年轻的女孩。

想到“年轻”二字,她猛地意识到若说年轻,从某种意义而言,她已决不再年轻,因为她已整整度过了两千年时光。

思及这一点,她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小夭察觉到了,不安地道:“爻意姐姐,你有什么不开心吗?你的脸色好苍白。”

爻意忙道:“没有,大概是因为昨夜直到天将大亮时才入睡的缘故吧。”

小夭点头道:“也是。爻意姐姐是天下第一美人,武功又高,陈大哥也是英雄年少,待爻意姐姐又很好,爻意姐姐又岂会不开心?”

“陈大哥?”爻意愣了愣方才明白小夭口中的“陈大哥”是指战传说,于是随口道,“他人的确不错,至于武功……也算……不错。”心中却忖道:“与威郎相比,战传说的修为就相去太远了。”

小夭摘下了一片凤凰竹的竹叶,将叶子折起、展开,又折起、展开……久久不说一句话,直到爻意与她戏言“坐忘城却只知有美女大龙头”时,她才如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随后轻轻地道:“那都是小夭胡闹之举,又算得了什么?”

忽然间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平时在坐忘城的言行所为都是那么的无聊而毫无意义,她甚至有些憎厌自己!

小夭下意识地又扯下了一片凤凰竹叶。

这时,迎面走来一人,小夭被其脚步声所惊动,猛一抬头,却是战传说。此时他已走至别园西侧的拱形门前,正面带笑容望着她这边。

小夭心中的不快忽然烟消云散,脸上竟浮现出一团红晕,正待开口,战传说已先道:“爻意姑娘原来是与小夭姑娘在一起。”

小夭话到嘴边生生止住了。

爻意看出战传说大概是有事与她商议,便道:“是否是石宗主有事相商?”

爻意猜得没错,战传说的确是有事情要告诉她。而他从爻意的话中也听出她不但明白了他的来意,而且还有意说成是石敢当有事相商,这样既可以随战传说离去,又不至于让小夭有被冷落的难堪。战传说很是佩服爻意的机敏,点头道:“正是。”

爻意便又对小夭歉然道:“爻意失陪了。”

小夭道:“爻意姐姐请便。”

战传说与爻意一道离去前,还不忘向小夭施礼告辞,小夭也笑着还了一礼。

当战传说与爻意的身影消失在拱形门口时,小夭还怔怔地望着他们身形消失的方向。

忽地,她感到自己的右手手指突然火辣辣地微痛,低头一看,却是一不留神间,那片竹叶割破了她的中指,如极小的红色珍珠般的血珠从伤口处慢慢渗出。

小夭怔怔地望着手指上的伤口,心中一片茫然。

她心中自问:“竹叶怎么能割破手指?它那么的柔软……”

莫非,就如同许多看似柔软如风的东西,却常常能叩醒人最深处的心灵?

战传说告诉爻意的事着实让爻意吃了一惊。

战传说在一僻静无人处对爻意道:“你可记得当你我与晏聪遭遇时,曾听到左近有人语声?”

爻意点头道:“当然记得。”

战传说道:“他们的确是坐忘城派出去寻找我们的人,但最终他们并没有返回坐忘城。”

爻意吃惊地道:“直到现在也未返回坐忘城?”

战传说声音低沉地道:“他们已在那片林子中被杀害。”

爻意大感愕然。

战传说若有所思地接道:“现在看来,他们自然是你我折返坐忘城之后遇害的,他们尸体被发现的地点,就在白衣剑客被杀地点的附近。事情的经过也许是当我们与晏聪三人离开后不久,坐忘城的人便已赶至,当他们发现尸体失踪后,一定会大吃一惊,所以他们也许会在周围寻找白衣剑客的尸体,正因为如此,才使他们在林中逗留了一段时间。直到你我与晏聪分手后返回坐忘城时,他们仍试图找到尸体,而就在这时,一个武功远在他们之上的高手出现,此人虽然与我们擦肩而过,却遇见了坐忘城的人,为了某种目的,此人出手一举击杀了那四名坐忘城的属众。”

爻意沉吟道:“这更能证明白衣剑客的身后藏着惊人的秘密,奇怪的是按理那四名坐忘城侍卫应已遇害一天一夜,为何到现在才发现尸体?”

战传说解释道:“四人被杀并非今晨才为坐忘城所知,尸体也早在昨日午时就已找到,只是坐忘城的人一直将此事对我们守口如瓶而已。”

爻意黛眉微皱,自语般低声道:“奇怪……”

战传说道:“这一点倒并非全不合情理。既然此四人是在追寻我们的过程中被杀,那么他人难免会对你我有所怀疑,何况天未拂晓之时我们就离开坐忘城本就有些不寻常。但贝总管等人或许深信此事不会是你我所为,为免你我知悉后心中不安,故有意将此事对你我加以隐瞒。”

爻意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从表面迹象来看,凶手最有可能是晏聪。”

战传说一惊。

爻意未等他开口,已接着道:“当然,你多半是不会相信这一点的。何况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在真相大白之前,谁也不能断定哪一种推测是合理的。”

战传说心中反复自问:“真的会是晏聪吗?”细加思忖,他感到爻意所言不无道理,但在内心深处,他仍是希望爻意所说的不会成为事实。

坐忘城东门外突然有一骑自东南方向疾驰而来,轻骑腾掠之时整个身子几乎绷成一条直线,如同一黑色闪电在原野上闪掣。

马是乌驹,马上骑士也是一袭黑衣,且紧紧地贴在马背上,几乎与乌驹联成一体!

东门坐忘城战士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这一骑所吸引,一名统领登楼观望,二十余名神射手的箭已悄然上弦。

乌驹已与东门相距不过百余步,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众坐忘城战士顿觉来者不善,心弦绷紧。

神射手的劲弓强弩亦不约而同地拉满,目标直取飞速而来的那道黑色的闪电!

正当双方一触即发之际,蓦闻乌驹一声凄厉的长嘶,竟向前一倾,向前直跌出去。

马背上的骑士立时如弹丸般跌飞而出,眼看就要重重地摔倒地上时,只见此人竟奇迹般地稳住身形,坠落地上,但也踉踉跄跄地向前踏出好几步,方才站稳。

众坐忘城战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呆了,怔怔地望着那黑衣人。

蓦地,那统领突然嘶声喊道:“是城主!”

极度惊愕竟使他的声音有些扭曲怪异,如同一把钝刀,将清晨的宁静切割得支离破碎。

战传说先是察觉到乘风宫众侍卫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异样,比昨夜尹欢与歌舒长空一战之后还要显得紧张。

很快,城主遭人袭击,受了重伤的消息便传入战传说耳中!听说此事时,战传说正与爻意一同前往石敢当的居处。两人吃惊之余,同时心生一念:劫掳小夭的人武功果然高明,殒惊天非但未能将之擒杀,反而被对方所伤!

两人见到石敢当时,方知石敢当也已听说此事,不过石敢当对此事提出了与战传说、爻意二人不同的看法,他道:“殒惊天既然是在救下小夭姑娘后再继续追杀,而且也没有让小夭回坐忘城求援,说明他对劫掳小夭的人已知其底细,成竹在胸。由此看来,袭击殒城主并将之击伤的人多半是另有其人。”

正说话间,门外有人轻轻叩门。

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彼此皆有疑惑之色。战传说上前将门拉开,只见屋外站着一个年轻人,衣着朴素,却裁剪得十分合体,所佩的刀也很朴实无华,却让人感到他的刀与他的人完全融作了一体。 N7GBDbdonqnrjqOHDvtgtZVBPGTlVTimhwoKPMS2dLTgHL/6UfvTflq1rpAYo63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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