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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玄武天下3
作者:龙人
排版:花开无声
ISBN:97875568324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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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使脚步终于止住。
但,谁也没有把握在杀了白衣剑客的同时将小夭救下!
灵使呢?
他是否也没有把握?
天地间忽然变得极静,仿佛一切的声音都突然凭空消失了,静得诡谧。
众人甚至能听到热血在体内奔涌的声音。
灵使以绝对自信的目光直视白衣剑客,道:“战传说,你的顽抗根本毫无意义!”
“我只知道蝼蚁尚且偷生,我决不会甘心束手待毙的!”白衣剑客的语气仍是不可更改。
灵使眼中精光倏闪!
千钧一发之际,忽见爻意竟越众而出,向小夭与白衣剑客这边走来。
事出突然,众皆一愕,战传说更是大吃一惊!待他想要阻拦爻意时,爻意已与他有数尺距离。
虽然只有数尺距离,却使战传说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他贸然上前拦阻,被白衣剑客误以为他是借此机会逼近他,就极可能使之对小夭立下毒手!此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对已百倍警惕的白衣剑客来说,都是一种致命的挑衅!
战传说只能在爻意的身后压低声音道:“姑娘小心。”
爻意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以缓慢而优雅至极的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白衣剑客走去!她的神态是那么的恬静优美,让人感到已不再是身置剑拔弩张、杀机森然之地,心神皆在不知不觉中有所松弛。
唯有战传说一颗心狂跳不止!
白衣剑客先是被爻意的举止所惊,手下一紧,剑刃切入更深,小夭痛哼一声,冷汗一下子渗出,但随后他便再未有更多的举措。
因为无论是谁都可以看出爻意全身上下没有丝毫杀机,亦不会予任何人以威胁感!
更重要的是,白衣剑客看出爻意竟没有任何内力修为,这固然让他大感意外,却也使他放心不少。
爻意在隐凤谷中就曾说过她根本不谙武学,而说这话之前她已挫败了小野西楼,所以当场众人谁也不会相信她的话。唯有爻意自知她的力量与武道的内力修为截然不同,她击败小野西楼依凭的是玄级异能,而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武道修为,故此刻白衣剑客看出她没有丝毫内力修为自在情理之中。
爻意嘴角有一抹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那笑意是那般的恬静安逸,以至于可以融化一切的敌意,而她惊天动地、震人心弦之美更令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恍惚间几乎忘了自己是身处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险境中。
绝对的肃杀与绝对的宁静奇迹般在这一刻融合一处,其情形之诡异实非言语可以描述。
纵是心境冷静坚韧如白衣剑客,此时他的心弦也不由出现了短暂的松懈,眼中有迷茫之色一闪而过!
爻意与白衣剑客相距已只有一丈——这是所有人当中与白衣剑客挨得最近的距离!
当然受制者小夭是唯一的例外!
爻意终于止住了脚步。
白衣剑客无法想象,对方何以有如此惊人的勇气,虽然他看出爻意决不会是武道高手,但仍是深感爻意的高深莫测!
爻意以如秋水般清澈无瑕的眸子正视白衣剑客片刻,忽然展颜一笑,启齿道:“不知为何,我感觉到其实你根本无意杀殒城主之女。”
语意突兀,而且显得毫无根据。
但不知为什么,白衣剑客却目光一跳!
半晌,他才冷冷地道:“没有人能断言我的心思,你也不例外!”
爻意缓缓摇头道:“我不但能感觉到你此时并无杀人之意,而且还感觉到你在等待。”
“等待?!”白衣剑客重复了一遍,随即道,“我会等待什么?”
“也许,你在等待一件事,也许,你在等待——一个人!”爻意道。
白衣剑客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一抽搐,话音也似乎有些僵硬了。他冷笑一声,笑容十分勉强:“有趣!你还感觉到了什么?又知道什么?”
爻意又是微微一笑,显得有些神秘地道:“我还知道一个可以说是惊天动地的秘密!”
乍闻此言,战传说忽然有所醒悟,他的右手已以最自然最稳妥的方式握紧了手中的剑!
剑,还是那柄自坐忘城战士腰间“借”来的普通的剑,而现在战传说要利用它在第一时间予白衣剑客以最具威胁性的一击!
他已知道爻意接下来会说出什么秘密,也知道她为什么要说出这个秘密。
但他不知道她的设想成功的机会有多大!
果不出他所料,爻意沉默少顷后,接着道:“我还知道一个与你有关的秘密:你,根本不是真正的战传说!”
此言初时语速甚慢,到后来语速却突然加快,予人以极强烈的冲击感!何况她的话语本身就极具震撼力!
几乎是在爻意话未说完时,战传说已疾踏一步。
他的姿势并未有丝毫改变,但这一步却奇快无比,且一步踏出,便掠过了两丈距离,整个身躯犹如在水面上滑行标射一般!
原来,战传说预感到爻意会说出此事,其目的就是要借机使对方心灵突然深受震撼,而心灵上的缺口必然会使他的思维在极短的刹那间出现短暂的中断,这种中断,正是策动攻击的最好契机!
当然,也是唯一的契机!
爻意所说的一切,对白衣剑客而言,的确不啻于晴天霹雳!他以“战传说”之名出现于乐土武界已四年有余,在这四年中,尚从未有人能识破他不是真正的战传说的身份!此刻爻意突然一语点破,对他心灵之震撼可想而知!
同样使他震愕莫名的还有爻意前面所说的一番话!
他的心灵连遭剧烈冲击,本是坚忍无比的意志突然间变得千疮百孔,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脆弱。
恰好在这一刻,一股强大至无坚不摧的剑气与剑芒挟裹作一团,以惊人的速度向他疾扑而至!
双重冲击使白衣剑客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本能反应——他的剑如灵蛇般自小夭颈部蓦然弹起,幻作一团银芒,向战传说席卷而去!他的剑由静止化为惊世之速,其动与静的极端反差,对观者的视觉形成了一股极大的冲击!
他的反应堪称快逾惊电!
但正是快捷绝伦的反应成了他最致命的错误!
当他的剑以快不可言的速度迎向战传说的凌厉一击的同时,灵使也动了!
其速之快,绝非笔墨所能形容,几乎使空间的距离变得毫无意义!灵使的出手在战传说之后,却后发先至,抢在两大年轻剑客的剑尚未接实之前,闪至小夭身侧!
白衣剑客倏觉扣着小夭脉门的左手突然有一股空前强大的气劲汹涌而至,其惊世骇俗的冲击力顿使他的左手一麻,一时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与此同时,他的剑已与战传说的剑悍然接实!
一接之下,双方的剑几乎不分先后地在极小范围内衍化出错综复杂的细微而又妙至毫巅的变化,其中之精妙处,纵是如石敢当这等级数的高手,也难以悉数窥出。
让众人目瞪口呆的不仅是因为两大年轻剑客皆显露出的旷世剑道绝学,更让众人惊愕的是他们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其剑势的变化竟是惊人的相似!即使有所不同,其间的区别也是微乎其微!
但他们彼此之间似乎又毫无关联之处!
仅在众人转念间,场上的形势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灵使通过小夭传出一股浩瀚如海的浑厚内力,立即将白衣剑客扣着小夭脉门的左手震开,而小夭的身躯在灵使以巧力一带之下,立即如腾云驾雾般被送出数丈开外,其力道拿捏得极为巧妙,加上小夭本身也有不弱修为,自是安然着地。她甫一落地,立即有数十名坐忘城战士如潮水般自几个方向同时拥来,一下子将护在拱卫其中,围了个风雨不透。
而战传说与白衣剑客之间仅接了一招,灵使大袖一甩,飘忽如梦之掌已自不可思议的角度穿过纵横如网的重重剑幕,重击于白衣剑客的腹部!
白衣剑客一声闷哼,鲜血狂喷,被击得如断线风筝般飞跌而出。
战传说一怔之余,不喜反惊!
因为白衣剑客飞跌而出的方向赫然正是爻意所在的方向!自爻意一言道破白衣剑客的秘密之后,一切变化都是在间不容发的瞬息间发生,她根本没能来得及退出,白衣剑客已向她跌撞而至。
伴随战传说的一声惊呼,一道寒光自白衣剑客身侧蓦然划过惊人的弧度,向爻意疾射而去!
爻意完美如一件艺术品般的玉手赫然径直向对方的凌厉一剑挡去!
所有的呼吸停止于那一刹那!
随即便见隐凤谷中惊世骇俗的一幕再度重现:白衣剑客的剑在看似即将洞穿爻意玉掌的那一刹那,一团夺目的光芒蓦然笼罩于她的玉掌周围,随后便见白衣剑客的剑如烈焰下的冰块般消融!
白衣剑客的心倏然下沉,如坠千年冰窖!
正当他骇然色变之时,战传说已如鬼魅般掩杀而至!
虚空中响起兵刃饮血时轻微而惊心动魄的声音,随即便是白衣剑客的一声低吼,身躯被高高抛起,“砰……”的一声,他的胸前突然有鲜血狂喷而出,凌空溅洒!在火光的映耀下,如同盛放于夜空中的一朵硕大妖艳之花!
血腥之气一下子弥漫开来。
白衣剑客抛起足足有一丈余高,方颓然坠落,重重摔在地上。
鲜血立即将他的一袭白衣染红了大半。
他似乎想将自己的身体支起,费力地双肘支地,勉强撑起少许,却又颓然倒下。他的右手抽搐着在血泊中缓慢移动着,并颤抖着举起,五指张开,似乎竭力想抓住什么,最终他的身子一阵抽搐,就此毙命。
但他那只手却依然不可思议地高扬着,僵硬于空中。
那只手所指的方向赫然是灵使所立之处!
莫非,白衣剑客对自己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灵使的追杀而耿耿于怀,死不瞑目?
谁也不知道。
或者说也许谁也不会留意到这一点,因为场中除石敢当与战传说之外,所有的人都被最后在爻意身上所发生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灵使抬头望了望夜空,道:“子时未至,老夫定下的十日期限总算没有落空。战传说一死,也算还乐土一份安宁了。”
言罢,他衣袖一拂,也不多看众人一眼,转身便自顾离去。在世人眼中,灵使这等绝世高手便如虚空云彩,可望而不可即,此刻对他的不辞而别谁也不会感到意外。
蓦地,有人朗声道:“灵使前辈请留步。”
众人齐齐循声望去。
说话者正是战传说!
灵使止住了脚步,转而面向战传说,道:“小兄弟有话但说无妨。”
战传说道:“恕在下冒昧,有一事想请问灵使前辈,前辈可还记得方才这位爻意姑娘对死者所说的话?”
灵使淡淡一笑,道:“那是这位姑娘所用的攻心之术,老夫十分佩服,否则要杀战传说决不容易。”
战传说颔首道:“前辈言之有理,不过若要使攻心之术能行之有效,就必须言之确凿,否则以死者的智谋,决不会轻易为之所动!当爻意姑娘指出他并非真正的战传说时,其神色立变,而这也是形势急转而下的转折点!”
灵使道:“老夫也留意到了这一点,不知小兄弟由此看出了什么?”
“爻意姑娘说得一点不错,死者根本不是真正的战传说!所以当这一秘密被揭穿之时,他才心神大乱!”战传说毫不犹豫地直奔正题。
灵使皱眉道:“恐怕并无此事。因为他若不是真正的战传说,那么在身陷重围之后,他决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继续冒充战传说。何况,他的剑法亦证明了他是真正的战传说!”
战传说当然有足够的信心坚持自己的观点:“前辈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死者的确是前辈要追杀的人,但他不是战传说。事实上,这四年来使乐土为之沸沸扬扬的人,与真正的战传说毫无关系。换而言之,从四年前开始,死者就一直以‘战传说’之名出现,而整个乐土武界都被他所瞒过了。”
灵使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竟有此事?”
战传说道:“前辈若是不信,在下可让前辈看一个事实。”
言罢,他上前几步,走至死者身边,蹲下身来,向死者鬓角摸去!他要揭下死者的人皮面具,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摸索了少顷,他的神情突然一下子凝固了,怔立当场,久久无语。
这时,他的耳边传来灵使的声音:“小兄弟是否以为他是带了人皮面具?老夫虽然已老迈,但这一点雕虫小技尚是无法瞒过老夫的……”
言辞中并无讥讽的意味,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但战传说却一个字也未能听进去,他的脑中“嗡嗡”乱响,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向灵使歉然笑了笑,随后他的意识又变得有些混乱模糊。
死者的脸上的确没有人皮面具!
良久过后,待战传说回过神来时,感觉到周围格外的黑暗。他定了定神,这才发觉众多的坐忘城战士已退走,灵使及随之而来的六名黑衣骑士也已离去,只有青衣、石敢当、伯贡子、伯简子、爻意五人留在原处。
战传说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心中一片茫然。
“这白衣剑客竟没有戴人皮面具,而且也看不出他的脸上有其他易容方式的痕迹,难道此人与我一样,曾有过类似在荒漠古庙中的离奇遭遇?这本就有些不可思议,难道偏偏他被改变后的容貌又恰好与我以前的容貌酷似?不!决不可能!抑或他本就与我长相酷似,后来父亲与千异一战后,我的声名难免也水涨船高,此人便因此而萌生了要冒我之名的念头?凑巧的是我又在大漠中于不知不觉中度过了四年,使得这一内幕一直没有揭穿,所以此事其实并不复杂?”
很快他又再一次否定了自己的假想:“不对,容貌上的酷似当然可能存在,但他的剑法与父亲的剑法却也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而在桃源之外,唯有千异与不二法门四大使者见过父亲的剑法,这一点决不会是简单的巧合,而是必有惊人内幕……”
正苦思冥想之际,战传说忽觉有人轻轻地推了推他的手臂,抬头一看,却是爻意。爻意像是知道他的心思般道:“至少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另一个战传说出现,单从这一点来看,今夜也算颇有收获。何况,城主女儿也被救下了。”
战传说明白她的一番好意,感激一笑。
伯简子道:“家父见诸位久久未回,一定会有所担忧,此地既无他事,我们不如回府吧?”
石敢当与战传说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几人回到南尉府不久,负责坐忘城乘风宫大小事务的贝总管来到南尉府,代城主父女二人向小夭的救命恩人战传说、爻意致谢。
贝总管中等身材,白脸微须,体形略显福态。身上所着衣衫布料都很寻常,但裁剪得却极为合体,使他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干净利索的感觉。他的五官也颇为平常,且春风满面,让人顿生亲切之感。
贝总管进入南尉府时,众人正在谈论今夜接踵而至的变故。伯颂曾派人前往乘风宫向城主禀报危急局势,那时城主根本不在乘风宫,故十分担忧,此时听说城主在救出小夭后继续追杀劫掳小夭的凶手去了,这才放下心来。这时,府卫进来禀报贝总管来到南尉府,伯颂忙率众迎出。
将贝总管迎入大堂后,贝总管十分谦和地向众人一揖手,道:“贝某已听说南尉府中今日是高朋满座,早有一睹诸位风采之心,只是因小姐下落不明,贝某无暇抽身。没想到伯兄的客人却救下了小姐,贝某若是再不登门拜谢,实是太不近情理了。”言罢又躬身一揖,随后含笑望着石敢当,道:“想必这位前辈就是石老宗主吧?贝某年少时便对前辈仰慕之极,欲一睹前辈风采,可二十年来前辈仙踪难寻,贝某一直深为遗憾,没想到今夜竟有此幸!”
言罢竟向石敢当行晚辈之礼,石敢当忙还一礼,同时他不欲让太多人知道尹欢、歌舒长空、青衣的真实身份,当下借此机会指着战传说与爻意道:“我已是一介老朽,何足挂齿?今夜之事,出力最多的就是年轻人。”
贝总管的来意就是拜谢对小夭的救命之恩,石敢当这一番话既直接替他引入主题,又避免了难以掩饰尹欢三人身份的尴尬。
石敢当这一手果然有效,只见贝总管哈哈笑道:“真是英雄年少!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战传说与爻意相视一眼后,有些无奈地道:“在下……陈籍。”
爻意、石敢当等知情者当然清楚他不能直言自己真实身份的无奈。
战传说略一顿后,又指着爻意道:“这位是爻意姑娘。其实救下城主爱女绝非我们两人之功,更多的是仰仗众人之力。”
贝总管由衷地赞道:“陈公子能居功而不傲,实是难得。来人,将礼送上!”
立即有两名大汉自大堂外阔步而入,其中一人双手捧着一只木匣,约有半尺见方,另外一人则捧着一柄剑,剑未出鞘,但由古朴幽雅的剑鞘也可看出此剑绝非凡器。
两名大汉走至大堂后,贝总管道:“贝某代城主向陈公子和爻意姑娘奉上一份薄礼,请笑纳!虽然礼薄不成敬意,但有四颗可祛邪、正气、疗伤的药丸,对武者而言倒有些用处,而这把名为‘摇光’的剑也算是利器,陈公子剑法如神,此剑为陈公子所用,也算是得遇明主了。至于其他俗礼,却是不足道也。”
说到这儿,他将手一挥,两名大汉立即趋前几步,将木匣与剑一并奉上。
战传说心知推辞不过,便将礼收下了。
贝总管显得很是高兴,道:“明日申酉时分,贝某将在乘风宫备宴,望诸位能屈驾光临。届时我家城主必已凯旋,而小姐也说要亲自向诸位道谢。”
战传说犹豫了一下,目光投向石敢当。
石敢当清咳一声,道:“贝总管盛情,我等怎敢推却?如此明日便要叨扰了。”
战传说略略一怔,忖道:“如此一来,岂非又要在坐忘城再待一日?”
喧闹了一日的坐忘城终于在小夭安然返回乘风宫后复归安宁,坐忘城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战传说却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咚咚咚……”门外忽然响起叩击声。
战传说一怔,有些怀疑自己的听觉,迟疑了一下,他还是沉声问道:“谁?”
“爻意。”
战传说更为惊讶,这的确是爻意的声音,但此时已是后半夜!
战传说翻身坐起,穿好衣衫,点起一盏油灯,这才将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爻意。
战传说有些惊讶地道:“已是深夜了,你还未入睡?”
爻意不答反问道:“你岂非也没有入睡?”
战传说奇道:“你怎会知道?”
爻意道:“因为你现在的心事比谁都多。”
战传说一怔,复而苦笑一声,算是默认。
爻意也笑道:“为何不将我让入屋里?”
战传说本觉得孤男寡女在这样的深夜中共处一室,多有不便,但爻意此言一出,却让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多虑了,而且不够光明磊落。他自嘲地一笑,道:“有何不可?”
说出这句话后,他顿时感觉全身轻松了不少,同时也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人的压力其实是来自自身,如果你足够豁达,就不会感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爻意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否还在为白衣剑客的事耿耿于怀?”
战传说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该杀了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若是将他生擒,也许就可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了。现在,我的处境非常被动,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未能揭开白衣剑客的真面目,如此一来,以后若想澄清此事,就更难了。”
爻意淡淡一笑,道:“照爻意看来,无论你当时是否将他一举击毙,最终他也必死无疑,根本不会被留下活口!”
战传说颔首道:“不错,灵使的武学修为太高,不会让他有更多的机会!”
爻意缓缓摇头,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说有人并不愿留下活口。”
战传说目光一跳,愕然道:“不愿留下活口?”他似已有所悟,但却又本能地不愿承认自己所领悟到的。
爻意进一步把话挑明:“不愿留下活口的人就是灵使!”
战传说本是坐着的,听得此言,他本能地霍然立起,吃惊地道:“为什么?灵使不是一直在追杀白衣剑客吗?若非灵使的追杀,白衣剑客也未必会走投无路,并最终在今夜伏诛!”
与战传说的激动相反,爻意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她淡淡一笑,道:“当灵使声称要在十日内杀了所谓的‘战传说’时,是否大多数人都认定灵使必然能做到?”
战传说道:“不仅是大多数人,几乎可以说是所有人!”
“但事实上白衣剑客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却数度绝处逢生,直到今夜方才被杀。事实上若不是恰好遇到了我等,谁知他今夜会不会死?”爻意淡然道。
战传说道:“大概此人十分狡诈,才使之数度化险为夷。”
爻意正视着他,郑重其事地道:“为何你始终只想到是此人太狡诈,而不想想是灵使有意放过他?”
战传说乍听此言,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没有一蹦而起,他连连摇头,道:“灵使没有理由要这么做!若是十日期限一至,灵使却未能杀了此人,必会损及他的声望……总之,灵使绝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爻意否定道:“灵使并非完全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也许,他根本不想杀那白衣剑客。而他之所以定下十日之约,是要让天下人共知。这样,若有人不愿让此人被灵使所杀,自然会出手相救。”
战传说道:“你的意思是说灵使立下十日之约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今夜被我所杀的白衣剑客,而是在于白衣剑客身后的人?”
爻意颇有深意地道:“确切地说,其目的是在于战传说身后的人!”
战传说刚才坐下,听得此言,如牙痛般倒吸了一口冷气,又站了起来,在房内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般道:“战传说身后的人……?”
他眼中闪着复杂的光芒,神色一变再变。半晌,他像是刚缓过一口气般长长地吁了一声,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似乎平静了心情,他道:“灵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显得很轻松地笑了笑,又道:“其实冒充我的人并未与不二法门发生直接冲突,灵使之所以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维持乐土的武道秩序。”
爻意以异样的神情望着他,道:“你真的这么想?”
战传说点了点头。
爻意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只能告诉你,当时我在那白衣剑客身上,没有感到任何惊惧和绝望!按常理,在当时的情形下,他不应是如此反应!”
战传说若有所思地道:“是……玄级异能告诉你这一点的?”
爻意道:“我知道即使到了现在,你们仍是无法真正地相信玄级异能的存在,其实,它并无太过神秘的地方。当一个人的七情六欲发生变化时,他的体温、心跳、呼吸、脉搏都会发生相应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就会引起此人周遭气场发生变化。以你们的武学也许无法感觉到,而以异能却能感应到。”她看了看战传说,接道:“此刻,我就能感应到你心中充满了疑惑与迷茫,由此可见,其实你所说的,并非完全是你的心里话。”
战传说有些尴尬地一笑,道:“你真的感应到被我所杀者生前并未绝望?”
“他似乎早已料定他最终会化险为夷,还有,既然他能使天下震动,结下不少仇家,证明他的修为绝对不俗,按理灵使很难一招重伤他。当然,也许这与你的牵制不无关系,但灵使既然有重创对方的机会,以灵使的修为,本不应让他在重伤之后还有对我出手的机会!”她的眼中闪着智慧的光芒:“要知道,若不是我在隐凤谷中无意间吸纳了尹谷主的功力化为异能,加上异能本身亦有所恢复,那么我就极可能会重蹈城主女儿的覆辙,形势亦将急转而下!”
战传说困惑地道:“难道这一点也有诈?”
“为何你不会想到也许这是灵使有意之举?在场的人太多,所以当我以言语打动白衣剑客时,谁都能看出那是出手解救小夭的绝好机会,这样的机会决不会再有第二次,故灵使没有不出手的理由!但他其实并不想杀白衣剑客,在当时的形势下,即使他不出手,如此失去了小夭为护身符,白衣剑客仍是插翅难飞。灵使也明白这一点,他很聪明,出手的时机、方式皆把握得极为巧妙,既击伤了白衣剑客,又不会使之立毙当场,而白衣剑客被击飞的方向又恰好是我所在的方向,他便可趁机发难!这一切,灵使皆做得滴水不漏,不着痕迹!”
战传说如傻了般怔怔地望着她,良久,他才如呻吟般道:“可他是……不二法门的灵使!”
他的声音低得就像在自言自语。
不错,无须多说什么,仅仅是“法门灵使”四字,就是对爻意这一说法的最好反驳。
难道受万众尊崇的法门灵使竟会有如此卑劣之举?!
灵使在“求名台”揭穿苍封神、迫使晋连承认叛门杀妻的情景,使战传说深为其风采所折服。若说在此之前战传说只是耳闻不二法门的公正,那么那一次便是亲眼目睹了,这使战传说对灵使甚为尊重,对灵使更决不会有任何怀疑。
而如战传说这种心态者,不知有多少人!
也许,这就是爻意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
因为,她是来自一个遥远的神祇时代,对她而言,今日乐土武界的兴衰、秩序、正邪……在她的心中皆是一片空白,无论是如日中天的法门元尊,还是微不足道的泛泛之辈,对她来说都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至少在见识其人之前是如此。
正因为这一点,她才没有与世人一般在心中早已有了一个自封的樊笼,而是敢于怀疑一切,否定一切,包括被世人敬若神明的法门灵使!
爻意见一时无法劝说战传说,便说出对战传说极具震撼力的一番话,说这番话时,她已将声音压得极低:
“你曾说过,你父亲的剑法在桃源之外只有法门四使及千异曾见识过,是也不是?”
战传说没有回答,他的眉头却已深锁。
“但白衣剑客却使出与你几乎一模一样的剑式!这便可以说明两点:其一,他的剑法的来历一定与法门四使有关,就算不是法门四使亲传,至少也有间接的关系;其二,就算四使的修为再如何卓绝,以你父亲的剑道境界,他们也无法在只目睹一次的情况下就尽得其神韵,最多只能是形似而神不似。虽然我未曾修炼武学,但我父王与威郎却是一方强者,所以我也能明白这一点!按理,似是而非的武学乃武者之大忌,但白衣剑客偏偏使出了与你的剑法似是而非的剑法,其目的何在?”
顿了一顿,她又接着道:“能因为白衣剑客的剑法而相信他的确是‘战传说’的,只有法门四使!因为唯有他们见识过与之酷似的剑法,而外人对此却是不得而知的。事实上,众人之所以坚信那白衣剑客就是真正的‘战传说’,是因为法门四使也这么断言,是也不是?”
战传说点了点头。
“这正是一个最大的漏洞!法门四使虽然难以在短时间内尽得你父亲剑法的精髓,但至少他们能看出白衣剑客剑法与你父亲剑法的不同!明知两者间有不同之处,他们却仍是断言此人是真正的‘战传说’,这其中是否又有可疑之处?”
战传说双手用力地摩擦着自己的脸,显然他的心情极为复杂。
爻意接着道:“还有,在你进入荒漠古庙后不久,白衣剑客便出现了,似乎他早已料到你会失踪整整四年,否则他难道不担心你出现时,他会立刻暴露身份?当然,他不可能预知你会失踪四年,而是因为他以为你进入荒漠后,就再也不能活着离开了!因为,连护送你的不二法门骑士也全都战死,你又岂能独自幸存?”
爻意还待再说什么时,忽闻屋外“咔嚓”一声轻响!当第二声异响响起时,却已在数丈开外。
屋内两人齐齐色变!
战传说指风一弹,烛火立灭。
与此同时,战传说已将贝总管赠与他的摇光剑握于手中。
显然,方才有人在暗中偷听了他们的对话!
战传说低声道:“姑娘多加小心!”
人已如惊电般射出!人未至,所挟凌厉气劲已将窗棂撞碎,紧接着他已穿窗而出!
身形未落,便见远处屋顶上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风驰电掣而行,起落间如兔起鹘落,身法极快。
战传说不假思索,立即全速追去!
当他也掠上屋顶之时,那两个人影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战传说掠至更高处极目四望,终于在西南方向见有人影一闪即没!
战传说急忙向西南方向追去!由于担心再失敌踪,故他尽可能沿高处掠走,虽是将自身修为施展至最高境界,却始终不忘将前方几条主街的情形收摄眼中。
此时,他隐隐感到自己的身法显然比先前快捷不少,对空间跳离的把握更为从容自如。凌空飞掠时,仿若能清晰地感受到气流在自己身侧呼啸掠过。
他知道自己的功力的确已不是进入隐凤谷之前可比了!
思及这一点,战传说信心倍增。
起落之间,不过片刻,战传说已长驱而进二里之遥!他的前方十余丈外出现了一片略为开阔之地,有一人孤伶伶地站立其中。
战传说心中一动,飘然掠下。
身形甫落,他便已识出对方是石敢当。
战传说道:“石前辈……”
“是雕漆咏题在偷听你们说话,被老夫察觉,可惜最终却未能将之截下!”石敢当不无遗憾地道。
“雕漆咏题?”战传说有些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他想到与自己同行的人中,以“雕漆咏题”最为沉默寡言,武功也是相对最低的,加上之前又受了重伤,定还未痊愈,何以能从石敢当眼前逃过?
石敢当似乎知道战传说心中所思,他接着道:“老夫对隐凤谷中的每一个人都颇为熟悉,雕漆咏题也不例外,他的武功绝没有如此高明,而且此人一向忠心耿耿,所以老夫断言刚才偷听你们谈话之人决不会是真正的雕漆咏题,而应是惊怖流的人!”
战传说一惊。
回到南尉府时,已有不少人被惊动。南尉府的人对青衣突然不知去向都感十分惊讶,但石敢当是伯颂的知交,而青衣又是与石敢当同道而来的,若石敢当不愿说,谁也不好多加追问,只能暗自揣度其中内情。
战传说因南尉府中人的反应而想起石敢当在追截时没有向他人传警,看来就是为了避免带来彼此更大的尴尬。
得知“雕漆咏题”已去向不明后,尹欢久久不语。
毕竟,这已是最后一个追随在他身边的隐凤谷弟子了,此事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
半晌,他才道:“我一直以为十二铁卫及三百余弟子中唯有他能幸存下来实是万幸,没想到其中另有缘故。难怪他会告诉我说晏聪是惊怖流的人,当时我便对这种说法持疑,可惜因为其时局势危急,我也无暇深思。”
战传说愕然道:“他怎会告诉尹谷主说晏聪是惊怖流的人?晏聪在晋连自杀之后,岂非再未返回隐凤谷?”
尹欢自知失言,几乎泄露了自己曾派雕漆咏题追踪晏聪的事。当时他这么做只是感到晏聪来历蹊跷,能在六道门潜伏数年并最终揭穿苍封神的内幕,更说明此人心计深晦,不可不防,不过尹欢此举却并无什么恶意。只见他不露声色地转过话题道:“现在看来,这只是他的障眼术:他本身是惊怖流的人,却污陷晏聪,以转移他人的注意力。”
石敢当道:“依你之见,是认为雕漆咏题本就是惊怖流的卧底,还是忠心耿耿的铁卫,而此人却不是真正的雕漆咏题?”
尹欢沉吟片刻,道:“应是前一种可能。”
战传说有些意外,心道:“为何他的看法与石前辈的看法不同?”
转念一想,他道:“具体情况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我们朝夕共处了数日,知道了不少秘密。”
尹欢有些沮丧地道:“对我来说,已无所谓什么秘密了。隐凤谷的覆灭恐怕已是人尽皆知,我们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如何与惊怖流及劫域的势力周旋。前者在与隐凤谷交锋中可谓是占尽上风,而他们的目标又是凤凰,所以当我等离开隐凤谷后,恐怕连他们对我们也兴致不大了。倒是劫域哀将被杀,他们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战传说还待插话,忽见爻意在暗中向他使了个眼色,似在阻止他,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众人又商讨了一阵,但最终除了等待也许将出现的新的一轮危机外,再无他策。
经过这一番折腾,已接近凌晨,于是众人又各自回房。爻意待石敢当、尹欢走后,将门虚掩,道:“现在我们能否出得了坐忘城?”
战传说道:“既然他们将你我视为城主女儿的救命恩人,应当能够出城。”
“好,那么我们立刻出城!”语气斩钉截铁,十分果断!在战传说的印象中,爻意一直是恬静圣洁而超脱,从未见她有如此迫切焦虑之时。更奇怪的是她的话语竟让人有种不可违逆之感,颇具大将风范。莫非,这是因为她的身份本是公主,已习惯了他人的服从?
正如战传说所言,尽管他们早早出城让坐忘城战士十分意外,但谁也不敢拦阻盘问。试问此刻城中还有谁不知贝总管曾亲自拜谢这一对年轻人?
爻意与战传说直出东门,当他们已出了东门后,才有人将此事报与东尉将铁风知晓。铁风大惑不解,想让人暗中追踪以探清爻意二人究竟有何意图,却又感到有些不妥,略略犹豫后,当他决定亲自去东门查看时,战传说二人早已踪影全无。
纵是铁风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爻意两人的意图。最终,他决定将此事向乘风宫禀报。
其实战传说与铁风一样迷惑不解。
直到两人离开东门已有二三里之遥,爻意才问道:“现在你能否辨别你杀了白衣剑客之地所在的方向?”
战传说顿有所悟,向四周望了望,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好,趁现在还没有人追踪你我,立即直取那个方向!”她看了战传说一眼,又有些高深莫测地道,“有时候死人能比活人说出更多有用的东西。”
战传说知道她仍是欲查明白衣剑客的真实身份,而她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自己以后可以不必再隐姓埋名。想到这一点,他心中很是感激,同时也暗自佩服爻意。
两人认清方向,立即出发。此时天已微亮,但视线仍不是很清晰,至多只能看清十丈之内的事物,而战传说两人所择之路更是荒僻得几乎不能称之为路。
行至半途,战传说忍不住道:“若是尸体已不在,岂非功亏一篑?”
爻意道:“恰恰相反,若尸体已失踪,则是我们此行的最大收获!”
战传说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冒充“战传说”的白衣剑客的尸体已不翼而飞!
唯有那摊已凝固的鲜血尚在,触目惊心!
战传说与爻意相对而视,两人的神情都甚为凝重。
当时,他们是最后离开此地的一批人,这样基本上就排除了这具尸体是被坐忘城属众带走的可能。事实上,以坐忘城的立场也不会这么做,何况他们在城中并未听说此事。
至于说是善心人不忍见尸体暴尸荒野,才将之掩埋,这种可能更是微乎其微!灵使诛杀“战传说”这件事恐怕早已传遍方圆百里,试问谁会对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心生善念?
剩下的最大可能有两种:
其一,使尸体失踪的是死者的同伴;其二,有人担心他人从死者尸体上查出蛛丝马迹对自己不利!
而后一种可能性显然比前者更大。
四周静悄悄的,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更添寂寥之感,周遭的情形在淡淡曙光中若隐若现。
战传说大为沮丧,尸体的失踪恰好说明在尸体上藏有线索,可自己却没能把握机会。
“朋友是不是在找一具尸体?”
两人身后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战传说、爻意齐齐一惊,蓦然转身望去,只见十丈外的一座巨岩后缓缓走出一个年轻人。此人身形挺拔,五官清俊,正含笑望着战传说。
战传说呆了呆,终脱口惊呼道:“晏聪?!”
对方含笑点头。
战传说所见到的年轻人正是晏聪!
见到晏聪时,战传说心中泛起一股亲切感,也许这是因为晏聪是他走出桃源武族后有较多接触的人,何况他们曾并肩战斗过。
两个年轻人走到一起,相互打量了片刻,忽地齐声哈哈大笑!晏聪啧啧叹道:“相别十日,你的变化可真不小,我几乎认不出了!似乎比我更高大了。”
说话间,他看了看爻意,战传说忙道:“这位爻意姑娘是……我的朋友。”随后又对爻意道:“他便是我曾提到的晏聪。”
晏聪显然也为爻意的绝世美貌所震撼,脸上出现了少见的局促神情。
战传说奇怪地道:“你怎知我们在找一具尸体?”
听战传说这么说,爻意不由得暗暗皱了皱眉,忖道:“此人若真是你的知己倒也罢了,倘若不是,你方才所说的话便等于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了,岂非太冒失?”她觉得战传说实在是一个矛盾的人,他有时显得极富智谋,但有时却又显得毫无心计。
晏聪道:“此时、此地,而你们又离去再来,难道还会有其他原因?”顿了一顿,又有些高深莫测地道:“你可知尸体为何会失踪?”
战传说茫然地摇了摇头。
晏聪显得有些神秘地道:“我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战传说将信将疑地望着他,道:“此言当真?”
晏聪道:“当然,因为尸体就是我将之搬离此地的。”
战传说双目倏睁,像是不认识晏聪一般。
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小山坳之中,战传说见到了白衣剑客的尸体。
虽然是同一具尸体,但在失踪又重现后,却像是为之附上了一层神秘诡异的色彩。战传说以异常复杂的心情望着亡于自己剑下的白衣剑客,久久说不出话来。
白衣剑客的一只手依旧僵硬地向前伸着,五指箕张,像是竭力要抓住什么。
还是晏聪首先打破了沉默,只听他道:“陈兄弟为何不问我为什么要动这具尸体?”
战传说苦笑了一下,道:“你若会说,又何需我问?”
晏聪点了点头,随后道:“因为,战传说之父战曲与我师父有着某种渊源,也许可以说战曲前辈对我师父有恩——至少我师父是这么认为的。”
战传说“啊”地一声惊呼,他是真的十分吃惊,心道:“父亲怎会对他的师父有恩?”随即他感到自己的惊呼有些失态了。
晏聪却像是误会了他的意思,道:“当然,在世人眼中,战传说是个十恶不赦之人,陈兄弟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恐怕陈兄弟不会想到,也许此人并非真正的战传说吧?”
战传说刚刚迫使自己冷静些,乍闻此言,再一次几乎惊呼出声。
他万万没有想到除了自己之外,竟还有人会提出这种疑问,而且这人又恰好是他有数的几个熟知者之一!
连爻意也大感愕然,比星辰更明亮的美眸闪过如秋雾般迷茫之色。
晏聪自然再一次误会了他们的惊愕原因,于是道:“个中详情一言难尽。灵使要追杀战传说的事,早已在乐土武界传得沸沸扬扬。既然战传说之父与我师父有着此种渊源,我们自然不能置若罔闻,而按我师父的判断,此人决不会是真正的战传说!但奇怪的是大冥乐土武界高人辈出,却全认定了他是真正的战传说,所以家师让我设法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没想到我虽全力施为,但在弄清真相之前,他却已经被杀了!既然如此,我只能出此下策:将他的尸体寻到加以辨认,若他是真正的战传说,那么总算是家师故人之子,我就将他安葬,免得暴尸荒野;若他并非真正的战传说,家师就一定会将此事澄清,免得战曲前辈父子二人蒙受不白之冤。”
战传说虽不知晏聪的师父是谁,却也满怀感激。他没有料到除自己外,还有人为此事在奔走。
定了定神,战传说道:“不知晏兄辨认之后,觉得此战传说是真是假?”
虽然晏聪在芸芸武界中可谓是人轻言微,但战传说此刻对他的结论仍是颇为重视。
晏聪不假思索地道:“此人并非真正的战传说!”
战传说与爻意相视一眼,皆显得有些激动,战传说试探着道:“何以见得?”
“很简单,陈兄弟不妨将死者脸部看仔细些,使可以瞧出其中端倪。”
爻意不由自主地向战传说靠近了。
两人齐齐向死者脸部望去,虽然战传说已亲手杀过人,但仔细看一个亡于自己剑下的死者的脸部,毕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战传说只觉头皮有些发麻,但他仍是坚持将死者的脸部仔细打量了一遍。渐渐地,战传说不适的神情消失了,代之出现的是深深的疑惑。此时,天已越来越亮了,只是四周树木茂盛,挡住了部分光线,但仍是能将死者的情形看清楚。
半晌过后,战传说才移开目光,望着晏聪,皱眉道:“死者的脸色似乎有些蹊跷?!”
晏聪缓缓点头道:“正是!当一个人被杀而亡后,随着生命的结束,以及体内血液的流失,便会渐渐地失去血色,脸部亦是如此。但此死者现在脸部的肤色却只有一部分变得十分苍白死灰,而其余部分却依旧是红润的。红润的肤色出现在活人的身上自然再正常不过,但当它出现在死者脸上时,反而却极不正常了,尤其是这种红润并非遍布整张脸,而是不均匀地分布于他的脸上!”
战传说如牙痛般地吸了一口气,道:“这一点说明了什么?”其实,战传说自己也已大致明白了其中缘由。
晏聪的答复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只见晏聪胸有成竹地道:“这是一种极为高明的易容术造成的结果!这种易容比人皮面具更不易被人察觉,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破绽,若一定要寻找破绽,那么破绽只有在此人死后才会显露出来——但世间又有几人会仔细地察看一个已死之人的肤色?”
战传说就是因为未能为揭开死者真面目找到足够有力的证据而为难,对晏聪这一番话当然大感兴趣,忙道:“这种易容术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
晏聪道:“人的整个躯体大体上就是由骨骼与肌肤共同组成的,二者之间,骨骼是无法改变其固有的形状的,而肌肤却不同,它附在骨骼之外,人的各种容貌的差异就是由附于脸部骨骼外的肌肤的肤色、厚薄、形状的不同引起的,只要改变脸部肤色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极不容易,而要在做到这一点的同时还不留下疤痕就更难!尽管如此,但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却的确存在,我便识得一个有如此本领的人。也正是从他那儿,我知道了以这种方式易容过的人,在死后其脸部肤色的变化有异于常人死亡后的变化。”
听到这儿,战传说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后他自己也为自己的这一举动暗自苦笑。
这时爻意道:“晏公子说若此人不是真正的战传说,就要将此事揭穿,以正战家父子二人之名。莫非晏公子便是欲将这种易容术的后果告诉世人,从而使世人相信死者是易容成战传说的模样,而不是真正的战传说?”
晏聪道:“当然不是。仅仅指明这一点其实并无多大说服力,尤其是在众人皆已有了对‘战传说’根深蒂固的成见的情况下,更是如此。晏某要做的就是设法查清死者在易容前的身份是什么,这才是绝好的突破口!”
战传说讶然问道:“难道以这种方式易容后,还能恢复原貌?况且,他已经……死了。”
晏聪微微一笑,道:“晏某相信这世间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只要付诸足够多的努力!”说这话时,他的眼中闪着奇异的神彩。
顿了一顿,他忽又似想起了什么般接道:“此人被杀不过只有几个时辰,但此事传得极快,几至不可思议的地步,大概因为此事与不二法门灵使有关之故吧。当我听说此人已被杀,但最终却不是被灵使所杀,而是被一个叫‘陈籍’的年轻剑客所杀时,着实吃惊不小!心想陈兄弟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杀苍封神已足以让大冥乐土为之一震,这一次则更可谓是轰轰烈烈了!”
战传说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他道:“没想到此事连晏兄也知道了——其实这其中颇有曲折,若是正面交锋,我未必能胜他。”
晏聪对战传说这种说法未置可否,而是道:“不过有一种说法对陈兄弟倒有些不利。”
爻意忽然插话道:“是不是说他毫无缘由地声称被他所杀之人并非真正的战传说?”
晏聪道:“正是。”
“这是事实,我的确如此说过。”战传说坦诚地道。
“正因为这一点,晏某见你们出现时,才没有刻意回避,而是上前相见,且将真情告之。换作他人,只怕对我所做的一切会觉得匪夷所思,我避之唯恐不及!毕竟一旦证明此人不是真正的战传说,就是对法门灵使威望的一种冲击,所以在真相大白之前,我只能慎之又慎!如今,普天之下大概只有你我两人会对这一死者的身份持怀疑态度了。对了,你怎会想到此人不会是真正的战传说?”
战传说心道这太简单了,因为我自己才是真正的战传说!口中却道:“待到查清此人的真正身份时,我一定把原由告诉晏兄。”
晏聪便不再追问。
这时,战传说与晏聪几乎是同时察觉到远处有异响,既有脚步走动时的“沙沙”声,又有人低语声。
战传说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大概是坐忘城的人,我们天未亮就离开坐忘城,难免让他们有所猜测。”顿了顿,又转向爻意道:“我们还是返回城中吧,免得他们担心。”他心中的“他们”自是石敢当等人。
爻意却显得有些意外,她提醒道:“事情尚未查得水落石出,难道就此返回?”
战传说不假思索地道:“晏兄对此事了解得比我更多,也定能比我查得更清楚明了。”
爻意欲言又止。
晏聪笑道:“其实对此我至多只能算是道听途说,知晓一些皮毛而已。”
爻意问道:“不知你究竟用什么方式能分辨出死者的真实身份?”
晏聪道:“有一前辈异人,能根据死者尸体腐烂后显现的脸部骨骼,推断出死者生前的五官容貌,只要找到这位前辈异人,一切便迎刃而解。”
战传说兴奋地道:“竟有此事?晏兄得知结果后,切莫忘了告诉我一声。”
晏聪点头道:“若二位有空暇,可与晏某一起去拜访那位前辈高人,此去不过二百余里。”
战传说想了想,有些为难地道:“暂且恐怕难以抽身。”
晏聪道:“这也无妨,五日后,你到由此向东二百里的稷下山庄外的‘无言渡’等我,便可找到我。若有结果,我自会告诉你。”
对晏聪这一建议,战传说甚感满意。在未见到晏聪之前,他见尸体失踪,几近绝望,此时大有柳暗花明之感。当下他心情愉悦地与晏聪作别后,便与爻意一道返回坐忘城。
他们另择一条路返回,恰好与寻找他的坐忘城属众错开。
战传说俨然已成了坐忘城的英雄,当他与爻意出现在南门时,众坐忘城战士皆以尊崇的目光望着他,两人顺顺利利地回到南尉府。战传说对坐忘城大小姐有救命之恩,一切有可能会引起彼此误会的事当然不会当着他的面进行,更不会有人向他问及清晨的去向。
倒是石敢当私下询问了战传说,战传说便以实相告。石敢当听说有人可由死者骨骼的形状,推断出死者生前原有的容貌,也感到大为惊奇。
因为石敢当已应允今夜赴乘风宫贝总管之宴,所以战传说一行的行程再一次被推迟。伯颂告诉石敢当说他可派一名属下先前往天机峰,转告玄流道宗的人说他们昔日的宗主已在坐忘城,很快就将回返天机峰。石敢当先是极为推辞,他知道自己“失踪”已达二十年,玄流道宗宗主之位另有他人接替,此人论辈分比石敢当低一辈,名为宋衍。石敢当担心这么做会予人以柄,被认作倚老卖老,使宋衍为难。
但伯颂却解释道:“石兄出现在坐忘城的事恐怕天机峰亦早已知晓,坐忘城与天机峰相去不远,你的晚辈们见你在坐忘城一连逗留数日,也不起程前往天机峰,他们会不会觉得是石兄对他们有所不满才这么做?让人先去通报一声,只会有利于消除彼此的误会,而不会使你的徒子徒孙心感不快。”
石敢当思忖一阵,觉得伯颂所言也不无道理,于是点头认同。
黄昏时分,由乘风宫驶出四辆修饰得十分华丽的马车,直驶南尉府,每辆马车皆有八名乘风宫护卫。他们是奉贝总管之命,将战传说等人接入乘风宫赴宴,连伯颂父子三人也在受邀之列。
战传说、爻意、尹欢同乘一辆马车,伯颂、歌舒长空、石敢当共乘一辆马车,其他受邀之人亦在另外两辆马车中就坐。倒是伯简子、伯贡子兄弟二人各骑了一匹骏马,伯贡子似乎心情不佳,一路无语,其兄伯简子不时与途中所遇到的人招呼问候。
马车在南北直通的大道上行驶,大道平坦,两旁植以青槐。行驶一阵后,战传说忽然感到车外变得宁静了不少,再无初时的繁华喧闹,他不由好奇地掀开侧窗窗帘,向外探望。这才知此时大道两侧已无旁杂之人,而一律是高大壮硕的坐忘城战士分列两侧,每隔一丈距离便有一人,直向前延伸而去。举目前望,一座气势恢弘的殿阁巍然矗立,殿顶那只似欲怒射苍穹的雄鹰城徽显得格外醒目!
战传说放下车帘,轻吁了一口气,道:“这贝总管为了一次宴席,竟如此兴师动众。”
尹欢自青衣逃离后,一直神色阴郁,精神不振,听得战传说此言,也未搭讪,只是笑了笑。
虽然因为伯颂与石敢当这一层关系,加上这一次战传说又救过小夭一命,他们几人在坐忘城的这几天倒也过得安宁平静,与离开隐凤谷后的颠簸担虑不可同日而语。但众人的心情并不轻松,战传说的担虑不言而喻;尹欢本是一谷之主,如今却流离失所,不知何时会被人追杀,身边更无一名部属!
又行驶了一阵子,四辆马车依次减缓车速,直至稳稳停下。这时,车外响起了节奏明快的丝竹鼓乐声,战传说等人下了马车,已至乘风宫正门外。正门外有近二十名年轻男女身着华美服饰半跪于地,却是一队乐仪。看来,贝总管为了表示对战传说、爻意的谢意,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贝总管这时领着一队人迎出了宫门外,彼此既已是相熟之人,寒暄几句,便一同进入了乘风宫。
进了乘风宫后,战传说对途经处略有留意,感到乘风宫内的建筑风格优美却不奢靡,与隐凤谷的清欢阁自是不同,与谷中过于森然的石殿也风格迥异。
一番穿插迂回之后,再经过一道长廊,前面出现了一片规模不大的广场,广场北侧便是今夜大摆宴席的乘风宫正殿。广场至正殿还有几步台阶,此刻,台阶上正有两个少女,一黄一青,前者身材更为高挑些,显得修长曼妙,而立于她身后的青衣少女则显得颇为娇小,看样子大概不过十三四岁。当一行人出现在长廊时,两名少女便下了台阶,向他们迎来。
战传说只顾随着众人前行,偶尔打量四周的景致,忽闻有幽香扑鼻,随即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唤了一声:“陈公子。”
战传说猛然止步,抬眼一望,只见离自己不过数尺外正有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亭亭玉立,如含苞欲放,艳色初露,纯洁更富灵气,此时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战传说一怔:她是在与我打招呼吗?
心中这么想着,不由向两侧看了看。
那少女“扑哧”一笑,道:“陈公子昨夜才救过小夭一次,难道今日便识不得小夭了?”
小夭?!
战传说几乎忍不住要去拭一拭双眼:眼前这少女无论如何也可算是真正的美人,怎会是小夭?
但再细看那极富灵气的双眼,以及一笑就可爱地微微皱起的鼻子,不是小夭又是谁?
这时,战传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一时却不知当如何是好。在他周围不少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战传说却因为莫名地跨越了四年时光而使他显得远不如同龄人世故,尤其在这种场合更是如此。要知道在此之前,他绝大多数时间皆生活在封闭的不为外人所知的桃源中,桃源虽然安宁,但却安宁得有些沉闷,犹如一潭死水,与大冥乐土的多姿多彩实是不可同日而语,这对战传说的性格亦有不小的影响。
小夭见战传说有些失措的模样,暗觉好笑,侧身将众人引入正殿。
贝总管不愧是总领乘风宫内大小事物的人物,在宴席中穿针引线,谈笑风生,加之小夭性情开朗豪爽,颇有男儿风范,使宴席添色不少。众人谈笑风生,交杯换盏,气氛融合热烈,丝毫没有因为战传说等人是坐忘城新客而显得拘谨疏远。
席间除了战传说、爻意、歌舒长空、石敢当、尹欢及伯颂父子三人外,还有铁风等另外三大尉将以及坐忘城其他显赫人物。不过看得出贝总管虽然只是司职乘风宫内务,但其声望权势却隐然在四大尉将及其他人之上,这使战传说等人不由对这春风满面的贝总管多看了一眼。
小夭与战传说对席而坐,酒至半酣,小夭已双颊酡红,往日被其奇装异服所掩盖的女儿娇美之态显露无遗。席前为答谢战传说、爻意的相救之恩,她已先后向两人敬了酒,加上她一向没有大小姐高高在上的架子,视四大尉将等人为其叔伯长辈,又依次敬过众人,此时恐怕已有了些许醉意。
这时,小夭亲自为战传说满斟一杯后,向他举杯道:“陈大哥,小夭设的‘露天赌局’承你捧场,最终总算没有只赔无赚,陈大哥所下之注是小夭唯一能吃进的。这一杯是谢陈大哥为小夭捧‘露天赌局’的场而敬!”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战传说的称呼由“陈公子”变成了“陈大哥”。
战传说一怔,忖道:“这也能成为敬酒的理由?”
坐忘城的人对此倒丝毫不感到意外,小夭若没有人意料之举,就不是小夭了。
战传说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小夭更是笑意盈盈地望着这边,也不知当如何推辞,只好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正当此时,有一乘风宫侍卫进入正殿,走至贝总管身旁低声耳语一番,随后退了出去。
听此人禀报后,贝总管的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不少人留意到了这一细节,虽难免好奇,却也不便相问。
这时只见贝总管自席间站起,一整衣襟,径直走向歌舒长空与尹欢这边,向两人深施一礼,道:“贝某不知二位是隐凤谷的歌舒谷主与尹谷主,实是失礼。”
此时战传说刚刚放下杯盏,乍闻贝总管此言,身子不由一震,几乎碰倒了杯盏。
贝总管的话说得恭敬有加,但对此刻的尹欢来说,却是字字如钝刀割心。他还了一礼,显得颇为吃力地道:“在诸位前辈面前,尹某只是一介后进之辈,不值一提。”
他这一番话实是无奈之言,既然贝总管在那侍卫与他一番耳语后,便识出自己的身份,那么定然也已知道隐凤谷的惊天变故。身为一谷之主,却流落异地,实是奇耻大辱!若非如此,以隐凤谷谷主的身份,也算是一方强者,尹欢大可不必如此自谦。
其实坐忘城诸人早已留意到尹欢,皆在暗中思忖这俊美得近乎邪异的男子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石敢当引介他时总是含糊带过?“隐凤谷谷主尹欢”的名声在武界中不可谓不响,但尹欢继尹缟成为隐凤谷谷主后,为了消除歌舒长空的顾忌,他一直低调处事,隐藏自己的真正实力,深居隐凤谷,极少在武界中走动,所以世人只知隐凤谷谷主是一俊美绝伦的男子。即使见到尹欢者,也无多少人能将之识辨。至于歌舒长空,更是因为深居地下冰殿近二十年,其名字都已渐渐被世人所淡忘,纵然能记起来,也只知他身患不治之症,已有十余年未踏出隐凤谷一步。除非是与歌舒长空相熟的人,否则见了歌舒长空,谁会想到这位神志混乱的老者会是隐凤谷昔日谷主?
而尹欢的应答无疑印证了贝总管之言,一时之间,众皆大感意外。所幸因为碍于情面,尚无人当着尹欢、歌舒长空的面交耳议论,否则尹欢将更羞愧难当。
贝总管语气关切地道:“两位谷主可知贵谷已有一些变故?”
战传说心道:“看来,他是知道了隐凤谷覆灭之事了。其实以他的地位权势,直至今日才知道此事,已有些不正常了。”
却听得尹欢惨然苦笑道:“贝总管能为尹某留点面子,尹某感激不尽。但事到如今,尹某与隐凤谷已是一败涂地,若再在乎这些,就是可怜可笑了。其实早在几日前,隐凤谷除我们父子之外,已是……全军覆灭。”
他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让人不忍多看。
让一个曾是一方强者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一番话,的确需要极大的勇气!战传说亦颇为佩服尹欢此刻所显示的勇气,尽管这种勇气中隐含了太多的无奈!
当尹欢说完这一番话后,大殿中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一片肃静,落针可闻!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众人被隐凤谷遭遇的惨变所震骇,更是因为每个人都深深地感受到尹欢心灵之沉重,以至于连自身也感到了极大的压抑与沉重。
贝总管一声叹息,道:“真是世事多舛……不过,贝某所知道的与尹谷主所说的却有些出入。方才贝某所听说的,似乎是昨夜隐凤谷才在一把大火中被烧毁……”
话未说完,忽闻“砰”的一声,歌舒长空猛地拍案而起,怒视贝总管,嘿嘿冷笑道:“你为何再三对隐凤谷恶语相加?我歌舒长空的修为已臻无穷太极之境,隐凤谷亦将成为天下最为强大的帮派,连你这劳什子城池也应向隐凤谷俯首称臣!若再喋喋不休,诋毁隐凤谷,休怪我歌舒长空翻脸无情,取你性命!”
众皆大哗!
一时都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贝总管涵养之深,让人叹服,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他竟仍能不动怒,而是温言道:“歌舒谷主何出此言?贝某纵有不是之处,也是一番好意。”
石敢当大感头痛!面对神志不清、思维混乱、喜怒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歌舒长空,他能使之稳至今日,已极不容易,没想到却在这种场合胡言乱语!
歌舒长空这突兀的异常举动,不啻于在尹欢本已痛苦之极的心坎再狠狠地刺了一刀,他的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紧紧咬着下唇,竟将嘴唇咬出鲜血!
本是十分融洽的宴席此时却气氛尴尬无比。
忽闻席间有人道:“既然歌舒老谷主如此威风,就当思量如何保住隐凤谷才是。”讥讽之意显露无遗。
说话者赫然是伯颂次子伯贡子!
原来自战传说等人进入坐忘城后,他的心中便郁积了越来越多的不快。在拦阻“蒙面人”殒惊天时,他的狼狈与战传说的风光无限恰好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由此使伯贡子对战传说不知不觉中由忌至恨。尤其是当他见到战传说与爻意在今晚宴席间时而低声喁语,时而相视一笑,偏偏小夭对战传说似也青眼有加,而贝总管等人对战传说亦十分推崇,伯贡子在席间已是如坐针毡,只觉得心中烦躁,事事都极不顺眼。
所谓爱屋及乌,反之亦然。伯贡子因战传说之故,一并对尹欢、歌舒长空、石敢当都无好感,而此刻歌舒长空所言的确蛮横无理,伯贡子如何肯放过这一借题发挥的机会?一心只想使整个坐忘城成为战传说一行人的对立面,最好能反目成仇。
其实战传说与爻意的关系远没有伯贡子想象的那么亲密,更多的只是伯贡子主观臆想而已。
伯贡子万万没料到此时竟有人比他更易动怒!
只听歌舒长空厉喝一声:“小子,拿命来!”语出同时,人已冲天而起,其速之快,不可言喻!
强大的气势顿时汇成一股可怕的气旋,如一道暗含无穷杀机的飓风自歌舒长空所处席位狂卷而过,杯盏碗碟、菜肴酒水在这可怕气旋的席卷之下,如毫无分量的轻羽般飞起,在虚空中相互撞击,四向激射!声势骇人之极!
歌舒长空以超越常人想象的方式凌空变向,身形毫无征兆地由冲天飞掠转化为横向暴进,其变化之快之诡异,顿时予他人心神以极大的震撼!
歌舒长空骈指如剑,挟凌厉杀机,径直点向伯贡子眉心!
如此招式,足以显示歌舒长空目空一切,狂傲之极,完全视取伯贡子性命如探囊取物,势在必得。
伯贡子这才知道自己已因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惹下了杀身大祸!
歌舒长空一出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绝望!因为他赫然发现歌舒长空凌然万物的杀机,竟比昨夜遇到的“黑衣人”更强更可怕!招未至,伯贡子的所有生路已被完全切断,这种无可抵御的感觉,足以令人魂飞魄散!
伯贡子的右手已触及腰间的剑柄。
但不知为何,在绝世强招之前,他竟感到全身僵硬,似乎连血液也停止了流动,手臂再也不听使唤。
他,竟不能拔剑出鞘!
死亡从来没有如此之近!
伯贡子的瞳孔瞬间放大,心中一片冰凉。
在死亡即将降临的那一刹间,伯贡子倏觉眼前一暗,“咔嚓”!惊人爆裂声中,无数奇形怪状之物在他身前咫尺远近的地方呈放射状四向迸飞,因为相距过近,又在电光石火间发生,以至于伯贡子的视觉尚不能对此做出有效的反应。
他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几乎就在同时,他的腹部被一股沉重的横向之力击中,整个人立时连人带椅向后狂跌而去,直至砰然撞于石墙上方止住去势!颓然落地时,伯贡子只觉腹部犹如翻江倒海,痛不堪言。
但,显然是腹部一记重击救下了他的性命。
神志略略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出来,伯贡子这才看清他所在的那桌长席已粉身碎骨,挡在他与歌舒长空之间的是父亲伯颂与兄长伯简子。
正是他的父兄在最后时刻救了他一命!
伯颂自知论内力修为绝无法与歌舒长空匹比,固不敢与之硬拼,只能以身前长席为掩护暂且一挡。而伯简子与父亲颇有默契,当即心领神会,右腿横扫,将二弟击得倒飞而出!虽知这样会使二弟伯贡子身受内伤,但他已别无选择,因为歌舒长空惊世骇俗的攻势根本不容他有选择的余地,或死或伤,别无他途!
前后不过顷刻间,大殿已是一片狼藉。响声惊动了殿外内侍,纷纷赶至时却未见有外敌,一时不知是进是退,只好先将大殿团团围住。
歌舒长空未能一举击杀伯贡子,怒焰更炽,一声冷笑:“谁也挡不住我歌舒长空!”
声到人到,挟雷霆之势,双掌齐出,各取伯颂、伯简子,竟同时向两人主动出击!
伯颂父子二人已避无可避,因为他们的身后就是已受了伤的伯贡子。
加之两人毕竟是坐忘城有数之高手,虽知歌舒长空修为远在他们之上,但见歌舒长空竟分击二人,顿时被激起心中斗志,各自挥剑而上,以自身最高修为与歌舒长空正面拼杀,希望能借歌舒长空过于自负托大的机会赢得胜机。
双方毫无回旋余地,悍然剧拼!其中丝毫没有可取巧之处。
歌舒长空血肉双掌与对方的利刃相接,竟迸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声如惊雷在大殿中蓦然炸响,惊心动魄。
巨响声中,伯简子的剑赫然被击得碎作数十截,无俦掌势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至,伯简子胸口如遭重锤狠击,当他隐隐听到体内骨骼断开的“咔嚓”之声时,整个人已狂跌而出,口中血箭喷洒!
伯颂则“噔噔噔……”连退了数步,方勉强站稳身形,握剑右手的虎口迸裂开来,本是红光满面的他此时亦脸色苍白,气息狂乱难平。
显然,他们父子二人的估计完全错了,合他们父子二人之力,亦无法与歌舒长空相抗衡!
歌舒长空甫一出手便伤了尉将之子,虽有石敢当在场,但坐忘城高手亦怒焰难平,性子急躁的人当场拔出兵器,其余的人虽暂未出手,但皆有忿然之色。
刹那间本是欢声笑语的大殿变得兵刃森然,杀气腾腾!几大高手将歌舒长空围在核心,互为犄角,形成合击之势。
歌舒长空毫无惧色,大笑道:“想倚多为胜?那也是自取灭亡!我歌舒长空天下无敌,何惧尔等无能之辈?哈哈哈……”
“哈哈哈……”
歌舒长空狂笑声未落,忽然又有狂笑声接踵响起,笑声极具穿透力,闻者无不凛然一惊。
循声望去,赫然发现大笑者竟是贝总管!这一发现,让每个人都大感意外,不知贝总管为何大笑。
但奇怪的是自贝总管笑声蓦起后,歌舒长空眼中第一次闪过凛然之色。
他竟长笑不止,笑声不断攀向不可思议的高度,让人心中不由萌发这笑声将突破大殿直冲九天云霄之感。
贝总管的笑声如影随形,竟极为巧妙而准确地穿插于歌舒长空的笑声中,纹丝不乱。
这时,不少人隐隐意识到在这笑声中暗藏玄奥:贝总管以极为独特的方式与歌舒长空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
此时,无论是歌舒长空,还是贝总管,脸上都殊无笑意,偏偏又笑声不止,且越来越高亢。
目睹这诡异的场面,众人毫无滑稽之感,反觉遍体生寒,只感到殿内杀机无限。
歌舒长空的笑声犹如一柄越来越疯狂的利剑,在做着巅峰狂舞,武道之刚强在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众人只觉自己的灵魂与躯体已一同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中,一阵比一阵更可怕的巨浪让人感受到了精神将要与肉体分离的痛苦!除了战传说、石敢当等有数几位绝顶高手外,其余的人无不感到体内气息逆乱,气血翻涌,不堪忍受!十几个在殿中侍候的婢女竟然晕死过去。
战传说与石敢当也同样极度吃惊,让他们吃惊的不仅是歌舒长空惊世骇俗的修为,更多的是因贝总管而吃惊!若说歌舒长空武道的强霸发挥得淋漓尽致,登峰造极,那么贝总管则是将武道的灵魂微妙挥洒得无以复加。战传说已察觉歌舒长空的气势看似狂猛霸道,其实却是身不由己,贝总管的笑声如同一把极薄极利的刀,以妙到毫巅的手法,不可思议地切入歌舒长空的声浪之中,在歌舒长空气劲更替的那一刹那适时而作,迫使歌舒长空不得不以更强声浪与之抗衡。
如此下去,歌舒长空必难逃力竭而亡的下场!
若论内家修为,贝总管未必能胜过歌舒长空,但在这一场奇异的较量中,他无疑已凭借独到的内功心法及过人心智占得了先机,使歌舒长空难逃被动的局面。
偏偏在这场丝丝入扣的较量中,歌舒长空明明已意识到情形不妙,却欲罢不能,任何分神都将使他非伤即亡。
果不出战传说所料,双方僵持了一阵子后,歌舒长空笑声倏止,大吼一声,鲜血狂喷,凌空化为血雾,情形凄厉之极。
“贝总管好惊人的内家修为!”
一个苍老的声音就在这一刻响起,声音不甚响亮,却有一种奇异的节奏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会被之吸引。
说话者,是石敢当!
战传说立知石敢当此举看似赞捧贝总管,其实却是适时扰乱贝总管的声场,以阻止贝总管在歌舒长空受伤之后乘虚而入,取其性命。
石敢当此举十分及时。
贝总管眼中闪过一抹异芒,随即淡然道:“石宗主谬夸了。”言罢再不多出一言,神情甚为凝重。
众坐忘城高手本是对歌舒长空的飞扬跋扈十分不满,但在歌舒长空受伤之后,众人心中更多的不是喜而是惊,为贝总管竟无须出手便挫败歌舒长空而惊,同时亦有一种乏力虚脱之感,那是与贝总管及歌舒长空惊世骇俗的笑声相抗衡的结果。
战传说亦是心惊莫名,所有人当中,以他与石敢当最了解自地下冰殿脱困而出的歌舒长空的武学境界,没想到貌不惊人的贝总管竟能压制歌舒长空。
尹欢急忙上前扶住歌舒长空,急切地道:“爹,你伤得怎样?”
未听到歌舒长空的回答,反而却是蓦然怒吼如兽,挥拳向尹欢前胸狂击而出!
绝对的出人意料!而歌舒长空虽是在受伤后出手,但其声势仍是既快且狠,竟像是欲一招便取下尹欢的性命。
莫非,他已完全疯了?到了不能分辨任何事物的地步?
虽然歌舒长空出手毫无征兆,不合情理,但尹欢却像是早已料到歌舒长空有此举动般及时做出反应。
几乎是歌舒长空出手的同时,尹欢的身躯已凭空倒掠而退!歌舒长空的拳快如惊电,尹欢的身法亦是快捷绝伦,乍一看,就如同他的身躯只是吸附于歌舒长空拳头上的一张薄纸,全无分量,被歌舒长空的拳头顶着倒掠。
事实当然不是这么回事,正因为如此,所有的人才同时被这一幕所惊呆了,既对歌舒长空的出手难以理解,又对尹欢竟能及时做出的惊人反应感到难以置信!这一幕予旁观者的感觉就像是他们父子二人为了完成这一幕,已经历过千百次的演练,才能如此配合无间。
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故所有人除了愕立当场外,无一人能做出其他任何反应。
尹欢足足倒掠出二丈之外方飘然落地。
歌舒长空的惊人一击赫然落空!
但他却未再继续攻击尹欢,而是以右手抚着左手臂膀,“呵呵”冷笑,笑声嘶哑低沉,充满怨毒之意!他的面目也有些扭曲,显得狰狞可怖,眼中射出如野兽般疯狂的光芒,让人不愿正视。
歌舒长空嘶声一字一字地咬牙切齿道:“小——子,你——竟——敢——暗——算——我?!”其神情让人感到他定是恨不能将尹欢撕成碎片。
尹欢冷冷地望着他,以清晰无比的声音道:“不错,你已中了剧毒!中了我为你准备多年的剧毒!这种毒根本无药可解。歌舒长空,我已等待了整整四年,当我知道是你害死了我的亲生父母之后,我就下决心一定要找机会杀了你!可惜你的武功太高,就算是被困于地下冰殿中,我也没有诛杀你的把握!加上你做贼心虚,十分警惕,又有石老暗中保护,故我一直无法下手!隐凤谷覆灭后,我本以为你功力大进后,要杀你就更不容易,没想到苍天有眼,给了我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歌舒长空,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唯一遗憾的是,我没能在隐凤谷将你杀了,那儿是你对我生父生母,还有你自己犯下滔天罪恶的地方,你的狗命本也应在那儿了结!”
尹欢的眼神冷酷至极!
而他这一番话对众人之震撼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众人本以为歌舒长空突然袭击尹欢是因为他神志混乱,已难分敌我,没想到事实却是尹欢借接近歌舒长空的机会以毒物对其先下毒手,无怪乎尹欢能够从容避过歌舒长空的袭击,那是因为他早有防备。
而尹欢这一番话足以说明他与歌舒长空之间有着极为复杂的恩怨!
因为歌舒长空长子尹缟与尹欢一样,是以“尹”为姓,而不是以“歌舒”为姓,所以世人对歌舒长空与尹欢的父子关系从来不曾有过疑问,就像不曾有人对歌舒长空与尹缟的父子关系产生疑问一样。
但现在看来,歌舒长空不但不是尹欢的亲生父亲,而且在这一对养父养子之间,还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复杂恩怨。此刻,在歌舒长空与尹欢之间,已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父子亲情,剩下的唯有你死我亡的血腥杀气!
石敢当生活在隐凤谷中达二十年之久,他知道尹欢不是歌舒长空的亲子,也知道尹欢与尹缟、与歌舒长空都不和睦,关系甚为僵硬,但他没想到他们彼此的怨恨竟已达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在此之前,石敢当一直以为尹欢之所以与尹缟、歌舒长空,乃至尹恬儿都不和睦,是因为尹欢心胸狭窄:尹缟生前时,尹欢忌恨尹缟受到歌舒长空的宠信与重用,尹缟死后,尹欢又转而忌恨尹恬儿。没想到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而是另有内幕。
不过无论如何,石敢当也不愿看到歌舒长空死在尹欢手中,虽然歌舒长空不择手段地利用算计过他,但今日的歌舒长空已是神志不清,在石敢当看来,他就已不再是昔日的歌舒长空了。
当下石敢当道:“尹谷主,虽然他不是你的生父,但毕竟有抚养你多年的恩情……”
“够了!”尹欢一下子打断了石敢当的话,“他对我有抚育之恩?不!他之所以让我活下来,只是要利用我完成他的野心!他要让尹缟完成他不能达到的目的,因为他修炼武功不慎,不得不自封于地下冰殿!为了造就尹缟,他将我手臂中的少阳经割断取出,移接到尹缟体内,试图把尹缟造就成至阳之躯,从而不会再如他一样不得不委身于地下冰殿保命!”
说到这儿,他“咝”地一声撕开右臂衣袖!
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他的右臂上,只看了一眼,就足以让众多见惯了风雨血腥的武道中人也不由为之心惊。
若不是与尹欢的身子连在一起,谁也不会相信他手臂的上半截是人的躯体的一部分,而更愿相信这是一截形状丑怪扭曲的树干。只见他平时隐于衣袖内的手臂上半截皮肤凹凹凸凸,颜色是暗青色与血红色相夹杂,一道自肩上直贯而下的凹槽如一条毒蛇般在他的残臂上弯曲延伸,那凹槽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自肌体上生生地撕下了长长一条肌肉后留下的疤痕。
这绝对不应是属于活人的肢体!
但它偏偏活生生地触目惊心地存在于尹欢躯体上,它与尹欢其余光滑如女子般的肌肤形成了一个极为鲜明而诡异的对比,予他人视觉以难以想象的冲击!纵是殿中多是铁石心肠者,亦不由为之心悸。
石敢当也不例外!
此刻,他才知道其实他并没有真正地了解隐凤谷,了解尹欢,了解歌舒长空,从来都没有!
也许,正是因为这丑陋无比的右臂,让尹欢从不允许他身边的人在他更衣时接近他。在隐凤谷中,为了掩饰这一秘密,他甚至不惜杀了无意中发现这一秘密的侍女。
此刻,不少人已明白尹欢为何会俊美得已不似男子!这定然是因为他的右臂少阳经被截取之故。
少阳经被截取,阳气大衰,尹欢因此而变成今日不男不女的模样。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痛苦!
而尹欢今日将这一惊人的秘密在众人面前揭示,足见他此时的情绪极不稳定,否则以他往日的冷静,决不会这么做。
众人的同情心不知不觉中偏向了尹欢。
尹欢向歌舒长空高举着他的那只残臂,以低哑的声音道:“你料想我尹欢少阳经被截断后,一定不可能活下来,但最终我却活了下来;你以为我经脉残缺,一定不能修炼内力,但我却再一次让你卑鄙的念头落空了,我活了下来,而且到后来因为尹缟一死,你还不得不把谷主之位传给我。可自始至终,你都是对我既忌又恨,因为你对我们全家犯下了太多的罪孽!今天,终于到你偿还这一切的时候了!”
歌舒长空的左臂开始肿胀,渐渐地连衣袖也被飞速胀大的腐肉挤破,露出乌黑色的肌肤。
歌舒长空龇了龇牙——谁也不知道他的这一表情究竟是不是在笑,即使是笑,那也是极为可怖的笑容——他的神志反倒像是有所恢复,只听他道:“你……斗不过我歌舒长空的!就是死,老夫也要先取你性命!”
“命”字甫出,他的右手突然骈指如刀,向左臂斩落!
只听一声惊心动魄的“咔嚓”声过后,歌舒长空的左臂应指而落,污血如喷泉般汩汩洒出,残臂落在地上,一阵抽搐弹动。
爻意“啊”地一声惊呼,花容失色,众人亦莫不愕然,眼前血淋淋的一幕的确让人心生寒意。
“哈哈哈……哈哈哈……”歌舒长空的长笑声如鬼哭神泣,凄厉之极,让人不忍多听。
笑声倏止,歌舒长空一声厉喝:“去死吧!”
厉喝声直冲霄汉,瞬息间歌舒长空已将自身所有潜能完全提升,化作无穷杀机,整个身躯向尹欢怒射而至!
一股改天易地、吞灭万物的肃杀气势刹那间笼罩着整个大殿,而万般杀机无不最终指向同一个目标——尹欢!
殿内的人无不萌发不能存于大殿中的可怕感觉。
尹欢神色凝重之极!
他知道,此刻是该了结他与歌舒长空一生恩怨的时候了,或存或亡,其间没有任何缓冲的可能。
歌舒长空在受了内伤且中了剧毒后,竟仍能施出这惊世骇俗的一击,实是出乎尹欢的意料之外。
但这种意外非但没有使尹欢心生惧意,反而更激发了他对歌舒长空的愤恨!
他只觉周身热血奔涌,忍不住发出一声似是由灵魂深处送出来的惊天呐喊,骈指如剑,毫不回避地向歌舒长空的惊世一击正面迎去!
他整个人俨然化作了一柄剑,一柄饱含着通天彻地之恨的剑,以其只可观摩不可描述的方式倏然闪耀于众人视野之中。
双方悍然相接!
惊天动地的巨响声中,尹欢指剑赫然已准确无比地击中了歌舒长空的右拳,似可破碎一切的剑气长驱直入。
一声凄厉痛呼,红芒暴闪。歌舒长空仅存的右臂竟在尹欢无坚不摧的剑气切割之下蓦然碎裂,血光溅射,仿若他的右臂经历了千刀万剐,整条臂膀只剩下森森白骨,血肉无存!
纵然他的内力修为已臻常人难以想象之境,但毕竟受伤中毒在先,功力难免大打折扣。
双臂皆废!莫非,歌舒长空已必死无疑?
不!
赫然只见歌舒长空突然身形暴旋,冲天而起,双臂犹在流血不止,却因为强劲气流的激荡而化为漫天血雾,弥漫于歌舒长空周围,情景异常诡异。
尹欢虽一举重创歌舒长空,但他自身亦因耗力过剧而有一种似曾经历了一个轮回般的疲惫感。事实上,他的指剑能够穿透歌舒长空强横霸道的气墙而击中歌舒长空,实是侥幸之极!稍有偏差,只怕重伤的就是他而不是歌舒长空了。
尹欢一面将有些虚脱紊乱的内息提聚,一面静候歌舒长空坠落之时立即予对方以最后致命一击!
歌舒长空在刻骨铭心的钻心剧痛之后,忽然变得对肉体的剧痛毫无感觉,他的心灵已被因挫败而萌发的怒意完全充斥,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即使是粉身碎骨,他也要杀了尹欢!
空前强大至无以复加的怒意使歌舒长空残缺的身躯再度迸发出不可思议的能量!他骤然感到全身有着可开天辟地的力量,感觉无比充盈。
歌舒长空的精神、意识其实已处于半游离状态,这时,他的意识因为捕捉到了自己体内的功力似已变得比受伤之前更强大更可怕,心灵中顿时闪过如触电般的喜悦!
他却不知,这种充盈感,是以他的生命在迅速损耗为代价的!
歌舒长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功力空前充盈的感觉使他再度豪气大增!一声长啸,歌舒长空未曾有任何动作便凌空斗然转身,如天马行空般向尹欢狂袭而至。
众人骇然发现在歌舒长空身侧飞舞的血雾此时已幻化为一个阴阳太极图案,且越来越清晰。
对此,歌舒长空一无所知。
“哇……”
飞速逼近尹欢之时,歌舒长空倏觉喉头一甜,鲜血如不可抑止的喷泉般自他口中不断涌出,并立即在无形劲气的冲击下化为血雾,情形骇人。
“我好像吐血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能杀了这小子……”
此念如电般闪过歌舒长空脑际的同时,他身侧的血色太极图突然逆射而出,夺目红光犹如一轮血红的太阳突然出现在大殿中,无人能与之正视!
一个完美无缺的血色阴阳太极图不可思议地呈现于歌舒长空身侧,并以非言语所能形容的方式与速度向整个空间扩展。
石敢当骇然色变,失声呼道:“无穷太极!”
不错!歌舒长空终于在双臂尽残时,达到了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无穷太极之境!
太极气劲飞速向每一个方向、每一寸空间延伸,并无骇人之气势,却在看似平和的延伸中予周遭的一切都产生了毁灭性的冲击。
与歌舒长空挨得最近的几名乘风宫内侍,在各自身体各不相同的部位突然有鲜血如箭标射,几人同时仰身倒跌而出,或死即伤。
大殿的石柱突然拦腰闪现一道火星,旋即轰然折断。
无穷太极之威力,已完全超出人的想象!
在极短的刹那间,战传说、石敢当、爻意、伯颂父子三人、贝总管……所有人的思绪都出现了刹那间的中断。
旋而齐齐醒悟过来,急忙提聚内力,与杀人无形的太极气劲相抗衡!
每个人都确信尹欢必死无疑!
而尹欢亦已明白这一点。
歌舒长空的无穷太极气劲似已非人力所能与之抗衡,尹欢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此时他所能做的,唯有以镇定与漠视去迎接死亡的到来,即使是死,他也不愿让自己的死亡为歌舒长空带来更多胜利的喜悦,他决不会让歌舒长空在他身上看到丝毫的惊惧!
蓦地,他的视野中突然多出两道人影,自两个不同的方向如鬼魅般暴然闪现。
不速之客是从两个不同方位的窗中疾穿而入的,只是混乱中谁也未能看清整个过程。当众人的视线捕捉到那两道人影时,他们已以一往无回之势,向无穷太极气劲最强的核心处怒射而去!
难道竟有惊世高手插手此战?
“轰……”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那两道身影与无穷太极气劲悍然接实,立时劲气四溢,如排山倒海般四向横溢。
血色无穷太极的完美图案竟被冲击得溃不成形!
但同一时刻,那两道人影亦突然间粉身碎骨,化作片片血肉四向激射,尸骨无存!
两个活生生的人在刹那间就此从世间烟消云散。
未等众人看清更多情形,大殿在独特无匹的无俦气劲的冲击下,再也不堪承受,轰然倒下。
巨大的倒塌声瞬间淹没了一切,众人除了自保外,谁也无暇顾及其他。
围在大殿四周的乘风宫侍卫猝不及防之下,被大殿倒下的惊人气浪冲撞出老远,跌落于地。而侥幸离得稍远一些的人,则愕然望着在砖石纷飞、尘埃漫天中有人影纷纷如惊鸿冲天般掠起!
半晌过后,尘埃终于落定。
宏伟的大殿此时已成一堆废墟,如铁锈般微甜的血腥味与土石气息混杂在一起。
大殿倒坍后,断柱残梁压伤压死了十几名普通的坐忘城属众,他们只是负责为今晚的宴席服务之人,大半根本不谙武学。而在大殿坍塌前就已受伤倒地之人,更是难以避过这灭顶之灾,除了少数几人在一众高手相助下逃脱性命外,大多当场毙命,尸体亦被挤压得变了形。本是一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的正殿突然间犹如修罗地狱,惨不忍睹。
小夭骇然望着眼前血腥的一幕,几疑置身梦中。这时有人一把拉住了她,小夭回头一看,却是她的婢女,亦即曾与她一同出现的年约十三四岁的青衣少女,名为阿碧,是小夭的贴身婢女。不过小夭从不将她视作下人,两人亲如姐妹。在小夭赴宴之时,阿碧并未跟随入殿,当她听说小夭所在的大殿在激战中倒坍时,立时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跑来,直到见了小夭后,她悬着的一颗心才一下子落地,便一把拉住了小夭,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小夭见阿碧如此,心知她是担忧自己的安危,不由很是感动,本想劝慰对方几句,不料在这种情形下,她的谐趣开朗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十几名乘风宫侍卫才似乎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立时“呼啦”一下在小夭身旁围成一个圈子。
贝总管神情凝重,在大殿倒塌后,他甫一离开险境,就立即向乘风宫侍卫发出一个又一个的命令,显得冷静而有条不紊,指挥若定。
在贝总管的影响下,人心渐定。
战传说、石敢当、爻意三人自是安然无恙。
大殿倒塌之后,战传说与石敢当最关心的就是歌舒长空与尹欢的生死如何,他们已知道在歌舒长空与尹欢之间的仇恨是生死大仇,绝无妥协的可能,压抑得越久,就越发沉重,生死之战的到来只是时间迟早问题,而今夜伯贡子则恰好成了引发这一场残酷之战的引子。
但二人毕竟与尹欢、歌舒长空曾一同自隐凤谷脱险而出,直至今夜,也算有过一段时间同舟共济。战传说、石敢当心照不宣,各展身法在废墟中匆匆寻找尹欢、歌舒长空,一时却毫无收获。
这时,有人匆匆赶来禀报说在大殿倒塌的那一刻,坐忘城几个方位的刁斗上的守卫都看到有人影自这边向城北方向飞掠而去,此人身影显得十分臃肿,很可能是携带着另一个人,但纵是如此,此人去速之快,仍是骇人听闻!刁斗上的守卫尚未来得及决定是否传警,此人已自城北消失。
贝总管听得禀报后,眉宇紧皱。
石敢当失声道:“难道,有人救走了尹欢?!最后关头,老夫见两个人影自窗外射入,本以为是宫中内侍出手对付歌舒长空,但能将无穷太极击得溃散,实非常人所能做到,后来那两人爆体而亡,也证明了这一点。如此看来,非是有超乎我等想象的世外高人竟掷出这两个人击散无穷太极,然后救下了尹欢,并将之带走了?”
此言一出,闻者皆惊!都在思忖有什么人能有这等旷世修为,不但能在歌舒长空灭天绝地般一击前救下尹欢,且在坐忘城中来去自如,神鬼莫测!
但石敢当所说的一番话显然不无道理,对最后一幕,战传说、贝总管、四大尉将等修为最高者都看得分明。
这时,又有乘风宫侍卫向贝总管禀报:“禀总管,宫中侍卫七死七伤;婢女六死一伤;乐工四死两伤;厨子死去一人。”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另有两名侍卫兄弟是守护于殿外,本不应会有事,但现在他们却已不知所踪,却有弟兄在大殿废墟中找到了他们的腰符,此事十分……蹊跷。”
贝总管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声音低沉地道:“他们已……殉职了。”
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废墟中,而是投向遥远的天边,眼神复杂。
战传说、石敢当当然明白贝总管此时的心情,由此人禀报的情况来看,显然将歌舒长空的无穷太极冲得溃散的就是两名“失踪”了的侍卫,不过他们一定是在被人制住后掷入殿内的。
凭借一掷之力,竟能挡下歌舒长空气势如虹的无穷太极,可想而知此神秘人物身具何等绝世修为。
但此人又为何要救下尹欢?
一切都是未知之谜。
忽闻虚墟中央数人齐声惊呼,几个正在废墟中寻找不幸遇难者尸体的侍卫不约而同地倒退了几步。
人群闪开的地方,赫然可见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影自断瓦木屑中一下子站立起来。
之所以称其形状奇怪,是因为此人双臂皆荡然无存!
战传说不由低声惊呼:“他……还活着?”
“他”,自然是指歌舒长空!
不错,歌舒长空的确还活着,但此时此刻,他原有的伟岸如山、凌然超绝的气势,唯我独尊的霸气都已荡然无存。
短短的时间内,他的身形竟已变得枯瘦,脸部更是消瘦得可怕,加之失血过多,他的脸上已没有一点血色,形如骷髅;双眼亦是一片暗淡,毫无光泽。
他已消耗了太多的生命力,此时便如将枯之油灯。
歌舒长空的膝下部分仍埋在瓦砾碎石中,他的整个身子就如同一棵从地下生长出来的老树,经历了无数的风雨之后,枝叶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干枯沧桑的躯干!
就在战传说惊呼声落下之时,歌舒长空突然如被伐倒的朽木般向前仆倒过去。
乐土域内共有六大要塞,分别为西方的须弥城、东方的卜城、北方的九歌城、南方的坐忘城,及在京师与卜城之间的九畴关、风占关。西方的须弥城是针对异域废墟所设的要塞,异域废墟显然归属大冥乐土,但大冥乐土对废墟仍是充满了警惕戒备,加上废墟四周数百里皆是荒漠,人烟稀少,故大冥乐土宁可将西方的要塞后撤数百里,而未将异域废墟囊括入内。大冥乐土将须弥城经营成与坐忘城相同级别的要塞重城,恰好显示出大冥乐土对异域废墟既有所顾忌,又不愿放弃的心态。
但异域废墟的存在对大冥乐土而言,并非仅仅是有弊无利。正是因为有异域废墟的存在,与大冥乐土西方相邻的苍穹诸国才与大冥乐土相安百年,因为诸国皆知虽然大冥乐土西方都是陆域,并无江海,但异域废墟却是一道比江海更难逾越的天堑!
而坐忘城所面对的则是苍穹诸国中势力相对薄弱的阿耳四国,阿耳四国皆尊奉在他们传说中可以驾驭万灵、拥有草木山川赐予的无穷力量的阿耳大神,就如同千岛盟对天照神无限尊仰一样。只是,虽然他们共同信奉着阿耳大神,却又各自声称自己奉行的才是真正的阿耳大神的旨意,为此阿耳四国争执不休,乃至征伐不休,四国的力量因此而大大消弱。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坐忘城是大冥乐土六大要塞中面临压力相对较小的要塞。
大冥乐土一直视千岛盟为最大隐患,所以在京师以东一带部署了三大要塞,九畴关、风占关、卜城。大冥乐土与千岛盟隔海相望,而卜城与海岸相距不过十里,自是防御千岛盟的第一坚盾!
除六大要塞之外,大冥乐土尚有不少武门,各武门与六大要塞如狼牙交错,势力相互渗透,彼此间的关系也是有舍有分,有战有和,其中之错综复杂,绝非外人所能知悉。
稷下山庄向东北方向二百里就是卜城,向西二百里则是坐忘城,但此处无论是对卜城,还是坐忘城,都已是力所难及之地。
稷下山庄庄主东门怒便是利用了这一点,以稷下双峰为中心建立了自己的一份霸业!方圆三十里之内,东门怒可谓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但东门怒又是一个很识趣的人,他似乎没有什么野心,至少即使有野心他也从未显露出来。他对自己能在稷下双峰方圆三十里内呼风唤雨已感十分满意,从来不会试图把触角伸得更远,因为他知道一旦惹怒了坐忘城或卜城,他的稷下山庄将会很快灰飞烟灭。
因为东门怒识趣,所以这一带总是比较安宁。
因为安宁,所以就有不少曾经是十分显赫的人物愿意前来稷下山庄,他们多是一些觉得名声、权势带给他们的唯有痛苦与累赘的人物。
对这样的人进入稷下山庄的势力范围,东门怒不会有一丝怒意。他是一个聪明人,知道这种人的进入对稷下山庄并不会不利,更重要的是,他尚没有能力拒绝。
所以稷下山庄一带常常会有一些看似貌不惊人,其实却有着不寻常来历的人。
这样的地方,总是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
稷下山庄西北方向有一条河,在离稷下双峰二里外的地方与稷下双峰擦身而过。这条河太小太不起眼,以至于它连名字都没有。
小河是自西向东的流向,顺着小河逆流而上,不过四五里路就会进入一个山坳,小河的源头便是山坳中的两眼泉水。
山坳中竟有四户人家,四户人中有三户是猎户。对于稷下山庄庄主东门怒来说,除了秋末会有人告诉他“两眼泉”送来几张上等的兽皮时,也许他会记起在他的势力所及之地还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外,其余的时间都会将之忽视。
以“两眼泉”作为称呼,也是东门怒信口拈来顺口称呼,渐渐地便被众人所习惯接受。
“两眼泉”除了三户猎户之外,剩下的只有一个形影相吊的老者。
老者虽然不狩猎,但却也是终年出没于山林之中,常常是昼出夜归,行踪不定,平时与三猎户也极少交往。他就如同“两眼泉”的一个幽灵,让人难以捉摸。除了知道称其为南伯外,外人对他的身份来历皆一无所知。
南伯独居一间木屋,其性情十分孤僻,从不愿让外人进入他的木屋,而木屋门窗更是终年紧闭。
他的木屋常常有奇异的气味飘出,有时奇香无比,有时却又奇臭无比。当然,有时会有硫磺的气味,那是南伯在替三家猎户将兽皮鞣制成上好的熟皮革之故。南伯能够将每一张兽皮从兽体上极为完整地剥下来,所鞣制的皮革亦是完美无缺,每年送到稷下山庄庄主东门怒手中的兽皮,都是出自南伯之手。
而替其他猎户做这些事也是南伯主动请缨的,并且不需要猎户任何补偿。虽然这一举止是那么的匪夷所思,但南伯的手艺却又实在让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起初还有人担心南伯会暗中做手脚以次充好,后来发现这一担心实是多余。
秋末,正是狩猎的好时机,林中的走兽经历了春与夏的滋养,已是膘肥毛厚,几家猎户早早地进山了。
南伯的木屋依旧门窗紧闭。
此时,通向山坳中的唯一一条山路上出现一个年轻人的身影,身材挺拔,背负着两个行囊,向这边而来。
走近后,年轻人站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四周的环境,然后径直向南伯的木屋走去。
“咚,咚,咚。”年轻人叩响了南伯的木门。
屋内一阵“咝咝咝”的响声后,又静了片刻,方听得“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了。
但只拉开了少许,仅能容一人侧身进出。
门内探出一张极为消瘦的老者的脸,瘦得让人不忍正视,头发也稀稀落落,半黄半白,犹为显眼的是他的脸色极为异常,竟是脸泛青色,一眼可以看出他患有重疾。
他就是南伯。
南伯乍见门外的年轻人时,目光犹如黑夜的火星般一闪,但瞬间即逝,随后一言不发,缩回身去,立即要把门掩上。
但年轻人却已抢先把一只脚伸入门中,使南伯没能及时把门掩上。
南伯看了年轻人伸入门中的左脚,就如同看到的是一条毒蛇般,眼中掠过不安之色。
这时,年轻人道:“前辈,在下晏聪,想请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南伯叹了一口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显得万般无奈。
但他却道:“是有兽皮让老汉鞣制吗?”
晏聪笑道:“兽皮没有,人皮倒有一张。”
南伯的身了一震,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被人重重地砍了一刀。
半晌,他才显得极为吃力地道:“你——进来吧。”
屋中除了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硫磺气味,以及家什过于简陋外,这间木屋并无奇特之处。
晏聪很恭敬地向南伯深施了一礼,道:“不得已惊扰前辈清修,望前辈恕罪。”
南伯在一张十分宽大的椅子上坐下,他的身材太瘦,以至于让人感到他整个人是完全埋在了椅子中。他道:“老汉行将朽木,不知能替晏公子出什么力?”
“二十年前南许许南前辈的大名之显赫,并不在‘一笑九歌,百媚千痴’之下,南前辈又何须如此自谦?”晏聪如一杆枪般站立着,双手交叠于身前。
晏聪所说的并无夸大其词,若仅论武学修为,南许许的确不如被誉为四大武道巅峰的“一笑九歌,百媚千痴”,但博取名声并不是只能依靠武道修为。
南许许就是一个不以武学见长,却曾名耀一时的人物。
南许许所学极广,而且多走偏途:医卜星相,酿酒烹饪,易容改装,赌博骗术……以其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以及罕见的智慧,在所学的诸多方面,南许许皆有独树一帜的成就,而使他名扬大冥乐土的则是他已臻神境的医术与易容术!只是南许许的医术可谓是刀走偏锋,有时下药奇想迭出,匪夷所思,被人视作“药疯子”!
比他在用药方面更疯狂的是他对奇症异病的痴迷,一旦听说某人患有奇症,南许许必千方百计让此人答应由他医治,为此甚至不惜予病人以重金相求。
正是因南许许对医道有近乎疯狂的执著,才使他最终没能成为受正道万众敬仰的人物,反而成了世人眼中一代异邪。
其中最让乐土正道不能释怀的就是当年他为九极神教教主勾祸疗伤一事。
当年正是九极神教势力最为强大之时,乐土因九极神教而战祸连天,人人自危,各族派不堪忍受!乐土武学四大圣地大罗飞焚门、九灵皇真门、元始宗坛、一心一叶斋中的九灵皇真门的传人乙弗弘礼挺身而出,入世除邪扶正。乙弗弘礼先向不二法门元尊讨得“真如法檄”,以此召集天下各族派。尊仰不二法门者数以万计,除九千修持弟子外,尚有虽未成为修持弟子,却甘为元尊效命者不少于十倍于修持弟子的数目。这些人布散在各族派中,乙弗弘礼得到不二法门的“真如法檄”,其意义之重大可想而知,一时间乙弗弘礼一呼百应,其中不少如六道门这样的正道族派倾力相助,加上乙弗弘礼乃四大圣地的传人,其修为已臻通神化境,故九极神教的气焰渐渐被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