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只想挣扎起身,扑上去和方人智、于人豪一拼,但后心遭点了几处穴道,下半身全然不能动弹,心想手筋如给挑断,又再穿了琵琶骨,从此成为废人,不如就此死了干净。突然之间,后面灶间里传来“啊啊”两下长声惨呼,却是贾人达的声音。
方人智和于人豪同时跳起,手挺长剑,冲向后进。大门口人影一闪,一人悄没声的窜了进来,一把抓住林平之的后领,提了起来。林平之“啊”的一声低呼,见这人满脸凹凹凸凸的尽是痘瘢,正是因她而起祸的那卖酒丑女。
那丑女抓着他向门外拖去,到得大树下系马之处,左手又抓住他后腰,双手提着他放上一匹马的马背。林平之正诧愕间,见那丑女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随即白光闪动,那丑女挥剑割断马缰,又在马臀上轻轻一剑。那马吃痛,一声悲嘶,放开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妈,爹!”心中记挂着父母,不肯就此独自逃生,双手在马背上拼命一撑,滚下马来,几个打滚,摔入了长草之中。那马却毫不停留,远远奔驰而去。林平之拉住灌木上的树枝,想要站起,双足却没半分力气,只撑起尺许,便即摔倒,跟着又觉腰间臀上同时剧痛,却是摔下马背时撞到了林中的树根、石块。
只听得几声呼叱,脚步声响,有人追了过来,林平之忙伏入草丛之中。但听得兵刃交加声大作,有几人激烈相斗,林平之悄悄伸头,从草丛空隙向前瞧去,只见相斗双方一边是青城派的于人豪与方人智,另一边便是那丑女,还有一个男子,却用黑布蒙住了脸,头发花白,是个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间,便知是那丑女的祖父、那姓萨的老头,寻思:“我先前只道这两人也是青城派的,哪知这姑娘却来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强自出头,去打什么抱不平,没来由的惹上这场大祸。”又想:“他们斗得正紧,我这就去相救爹爹、妈妈。”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说什么也动弹不得。
方人智连声喝问:“你……你到底是谁?怎地会使我青城派剑法?”那老者不答,蓦地里白光闪动,方人智手中长剑脱手飞起。方人智急忙后跃,于人豪抢上挡住。那蒙面老者急出数招。于人豪叫道:“你……你……”语音显得甚是惊惶,突然铮的一声,长剑又给绞得脱手。那丑女抢上一步,挺剑疾刺。那蒙面老者挥剑挡住,叫道:“别伤他性命!”那丑女道:“他们好不狠毒,杀了这许多人。”那老者道:“咱们走罢!”那丑女有些迟疑。那老者道:“别忘了师父的吩咐。”那丑女点点头,说道:“便宜了他们。”纵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她身后,顷刻间便奔得远了。
方于二人惊魂稍定,分别拾起自己长剑。于人豪道:“当真邪门!怎地这家伙会使咱们的剑法?”方人智道:“他也只会几招,不过……不过这招‘鸿飞冥冥’,可真使得……唉!”于人豪道:“他们把那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哟,可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林震南夫妇!”于人豪道:“是!”两人转身飞步奔回。
过了一会,马蹄声缓缓响起,两乘马走入林中,方人智与于人豪分别牵了一匹。马背上缚着的赫然是林震南和林夫人。林平之张口欲叫“妈!爹!”幸好立时硬生生的缩住,心知这时倘若发出半点声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却了相救父母的机会。
离开两匹马数丈,一跛一拐的走着一人,却是贾人达。他头上缠的白布上满是鲜血,口中不住咒骂:“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龟儿救了那兔儿爷去,这两只老兔儿总救不去了罢?老子每天在两只老兔儿身上割一刀,咱们挨到青城山,瞧他们还有几条性命……”方人智大声道:“贾师弟,这对姓林的夫妇,是师父他老人家千叮万嘱要拿到手的,他们要是有了三长两短,瞧师父剥你几层皮下来?”贾人达哼了一声,不敢再作声了。
林平之耳听得青城派三人掳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宽慰:“他们拿了我爹妈去青城山,这一路上又不敢太难为我爹妈。从福建到四川青城山,万里迢迢,说什么也得想法子救爹妈出来。”又想:“到了分局子里,派人赶去洛阳给外公送信。”
他在草丛中躺着静静不动,蚊蚋来叮,也没法理会,过了好几个时辰,天色已黑,背上遭封的穴道终于解开,这才挣扎着爬起,慢慢回到饭铺之前,寻思:“我须得易容改装,叫两个恶人当面见到也认不出来,否则一下子便给杀了,哪里还救得到爹妈?”
走入饭店主人房中,打火点燃了油灯,想找一套衣服,岂知山乡穷人穷得出奇,连一套替换的衣衫也无。只见饭铺主人夫妇的尸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说不得,只好换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但觉秽臭冲鼻,心想该当洗上一洗,再行换上,转念又想:“我如为了贪图一时清洁,耽误得一时半刻,错过良机,以致救不得爹爹妈妈,岂不成为千古大恨?”咬牙将全身衣衫脱得清光,穿上了死人衣衫。
点了一根火把,四下里照视,见自己和父亲的长剑、母亲的金刀,都抛在地下。他拾起父亲的长剑,包上一块破布,插在背后衣内,走出店门,只听得山涧中青蛙阁阁之声隐隐传来,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忍不住便要放声大哭。他举手掷出,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红弧,嗤的一声,跌入了池塘,登时熄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稍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恶贼手中,便如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举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脸上,臭气直冲,几欲呕吐,大声道:“连这点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当下拔足而行。
走不了几步,腰间又剧痛起来,他咬紧牙关,反走得更快了。在山岭间七高八低的乱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阳光迎面照来,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凛:“那两个恶贼押了爹爹妈妈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么反而东行?”急忙转身,背着日光疾走,寻思:“爹妈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跟他们离得更加远了,须得去买一匹坐骑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摸口袋,不由得连声价叫苦,此番出来,金银珠宝都放在马鞍旁的皮囊中,林震南和林夫人身边都有银两,他身上却一两银子也无。他急上加急,顿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阵,心想:“搭救父母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迈步向岭下走去。
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见路旁几株龙眼树上生满了青色的龙眼,虽然未熟,也可充饥。走到树下,伸手便要去摘,随即心想:“这些龙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贼。林家三代干的是保护身家财产的行当,一直和绿林盗贼作对,我怎么能作盗贼勾当?倘若给人见到,当着我爹爹之面骂我一声小贼,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镖局的招牌从此再也竖不起来了。”他幼禀庭训,知大盗都由小贼变来,而小贼最初窃物,往往也不过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终于积重难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片冷汗,立下念头:“终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镖局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盗贼。”
迈开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龙眼树多瞧一眼。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小村,他走向一家人家,嗫嗫嚅嚅的乞讨食物。他一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曾向旁人乞求过什么?只说得三句话,已胀红了脸。
那农家的农妇刚和丈夫呕气,给汉子打了一顿,满肚子正没好气,听得林平之乞食,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提起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见了一只母鸡,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老娘便有米饭,也不施舍你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
那农妇骂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扫帚向林平之脸上拍来。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闪,举掌便欲向她击去,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乡下蠢妇,岂不笑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牛粪,脚下一滑,仰天便倒。那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小毛贼,教你跌个好的!”一扫帚拍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
林平之受此羞辱,愤懑难言,挣扎着爬起,背上手上都是牛粪。正狼狈间,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在他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老天爷生了你这样一张俊脸蛋,比人家新媳妇还好看,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出。那农妇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妈妈,报此大仇,重振福威镖局,今后须得百忍千忍,再艰难耻辱的事,也当咬紧牙关,狠狠忍住。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什么?”便道:“多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语:“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这天杀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气,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采摘野果充饥,好在这一年福建省年岁甚熟,五谷丰登,民间颇有余粮,他虽然将脸孔涂得污秽,但面目俊秀,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难。沿路打听父母的音讯,却哪里有半点消息。
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内,他问明途径,径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镖局的分局,该当有些消息,至不济也可取些盘缠,讨匹快马。
到得南昌城内,一问福威镖局,那行人说道:“福威镖局?你问来干么?镖局子早烧成了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人家都让烧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声苦,来到镖局的所在,果见整条街都是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恶贼们干的。此仇不报,枉自为人。”在南昌更不耽搁,即日西行。
不一日来到湖南省会长沙,他料想长沙分局也必给青城派的人烧了。岂知问起福威镖局出了什么事,几个行人都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问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镖局走去。
来到镖局门口,只见这湖南分局虽不及福州总局的威风,却也是朱漆大门,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门内一望,不见有人,心下踌躇:“我如此褴褛狼狈的来到分局,岂不教局中的镖头们看小了?”
抬起头来,只见门首那块“福威镖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然倒转着悬挂,他好生奇怪:“分局的镖头们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连招牌也会倒挂?”转头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左首旗杆上悬着一对烂草鞋,右首旗杆挂着的竟是一条女子花裤,撕得破破烂烂的,却兀自在迎风招展。
正错愕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局里走出一人,喝道:“龟儿子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偷什么东西?”林平之听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贾人达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开,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让人踢了一脚。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电转:“这里的镖局定是给青城派占了,我正可从此打探爹爹妈妈的讯息,怎地沉不住气?”当即假装不会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来。那人哈哈大笑,又骂了几声“龟儿子”。
林平之慢慢挣扎着起来,到小巷中讨了碗冷饭吃了,寻思:“敌人便在身畔,可千万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将一张脸涂得漆黑,在墙角落里抱头而睡。
等到二更时分,他取出长剑,插在腰间,绕到镖局后门,侧耳听得墙内并无声息,这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个果园,轻轻跃下,挨着墙边一步步掩将过去。四下里黑沉沉地,既无灯火,又无人声。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脚下踏着柴草砖石,发出声音,走过了两个院子,见东边厢房窗中透出灯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他极缓极缓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墙而坐。
刚坐到地下,便听得一人说道:“咱们明天一早,便将这龟儿镖局一把火烧了,免得留在这儿现眼。”另一人道:“不行!不能烧。皮师哥他们在南昌一把火烧了龟儿镖局,听说连累邻居的房子也烧了几十间,于咱们青城派侠义道的名头可不大好听。这一件事多半要受师父责罚。”林平之暗骂:“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还自称侠义道呢!好不要脸。”只听先前那人道:“是,这可烧不得!那就好端端给他留着么?”另一人笑道:“吉师弟,你想想,咱们倒挂了这狗贼的镖局招牌,又给他旗杆上挂一条女人烂裤,福威镖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个毁啦。这条烂裤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给它烧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师哥说得是。嘿嘿,这条烂裤,真叫他福威镖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
两人笑了一阵。那姓吉的道:“咱们明日去衡山给刘正风道喜,得带些什么礼物才好?礼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脸上可不大好看。”那姓申的笑道:“礼物我早备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丢青城派的脸。说不定刘正风这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们的礼物还要大出风头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什么礼物?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几声,甚是得意,说道:“咱们借花献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这份礼够不够光采?”只听得房中簌簌有声,当是在打开什么包裹。那姓吉的一声惊呼,叫道:“了不起!申师哥神通广大,哪里去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什么礼物,但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强自克制。只听那姓申的笑道:“咱们占这福威镖局,难道是白占的?这一对玉马,我本来想孝敬师父的,眼下说不得,只好便宜了刘正风这老儿了。”林平之又是一阵气恼:“原来他抢了我镖局中的珍宝,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盗贼的行径么?长沙分局自己哪有什么珍宝,自然是给人家保的镖了。这对玉马必定价值不菲,倘若要不回来,还不是要爹爹设法张罗着去赔偿东主。”
那姓申的又笑道:“这里四包东西,一包孝敬众位师娘,一包分给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拣一包罢!”那姓吉的道:“那是什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这可发了大财啦。龟儿子这福威镖局,入他个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师哥,你从哪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一块块撬开来,也只找到一百多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格老子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局中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瞧你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忙得不亦乐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过说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坏你这小子。”
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哪里找出来的?”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这镖局子中有一样东西很不合道理,那是什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局不合道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门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镖局子里还有什么希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岂不活该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动动脑筋啊。他为什么在隔壁房里放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在棺材里收藏了什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这些金银珠宝,便就藏在棺材之中?妙极,妙极,他妈的,先人板板,走镖的龟儿花样真多。”又道:“申师哥,这两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该多要些才是。”只听得玎珰簌簌声响,想是他从一包金银珠宝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辞,只笑了几声。那姓吉的道:“申师哥,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
林平之缩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见那姓吉的汉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间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的。
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房,说道:“申师哥,师父这次派了咱们师兄弟几十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采。蒋师哥他们去挑广州分局,马师哥他们去挑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师哥、于师弟、贾人达他们挑了福州总局,虏获想必比咱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性命送在福州,说来还是过大于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镖局总局,是师父亲自押阵的,方师哥、于师弟他们不过做先行官。余师弟丧命,师父多半也不会怎么责怪方师哥他们照料不周。咱们这次大举出动,大伙儿在总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林家的玩艺儿徒有虚名,单凭方师哥他们三个先锋,就将林震南夫妻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哈哈!”
林平之只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原来青城派早就深谋远虑,同时攻我总局和各省分局。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余的而起祸。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镖局下手。余沧海还亲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厉害。但不知我镖局什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们竟下手这等狠毒?”一时自咎之情虽然略减,气愤之意却更直涌上来,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
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又听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当年福威镖局威震东南,似乎确有真实本事,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骗人。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林平之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
那姓申的又道:“咱们下山之前,师父跟我们拆解辟邪剑法,虽然几个月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确是潜力不小,只不易发挥罢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听师父说,连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悟到剑法要旨,那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申师哥,师父传下号令,命本门弟子回到衡山取齐,那么方师哥他们要押着林震南夫妇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剑法的传人是怎样一副德性?”
林平之听到父母健在,却给人押解去衡山,心头大震之下,既感欢喜,又觉难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过几天,你就见到了,不妨向他领教领教辟邪剑法的功夫。”
突然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
林平之惊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想既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倘若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靠在窗下的墙上不动,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这才慢慢站起。
一回头,猛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动,他惕然心惊,急忙矮身,见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倒了洗脚水后没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轻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仰天睡着,颏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两柄长剑。
林平之提起长剑,心想:“一剑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慢慢将五个包裹提去放在靠窗桌上,轻轻推开窗格,跨了出来,将长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发出声响,惊醒了二人。
他打开后门,走出镖局,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门未开,走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倚着土丘养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觉,追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开城,他一出城门,立时发足疾奔,一口气奔了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来,直至此刻,胸怀方得一畅。见前面道旁有家小面店,进店去买碗面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两会钞,摸到一小锭银子付帐。店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这时候将手一摆,大声道:“都收下罢,不用找了!”终于回复了大少爷、少镖头的豪阔气概。
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林平之到客店中开了间上房,闩门关窗,打开五个包裹,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小包中是只锦缎盒子,装着一对五寸来高的羊脂玉马,心想:“我镖局一间长沙分局,便存有这许多财宝,也难怪青城派要生觊觎之心。”当下将一些碎银两取出放在身边,将五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到市上买了两匹好马,两匹马替换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连日连夜的赶路。
不一日到了衡山,一进城,便见街上来来去去的甚多江湖汉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头,径去投店。哪知连问了数家,都已住满了。店小二道:“再过两天,便是刘大爷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满了贺客,你家到别处问问罢!”
林平之只得往僻静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处客店,才寻得一间小房,寻思:“我虽涂污了脸,但方人智那厮甚是机灵,只怕还是给他认了出来。”到药店中买了三张膏药,贴在脸上,把双眉拉得垂了下来,又将左边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齿,在镜中一照,但见这副尊容说不出的猥葸,自己也觉可憎之极;又将那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包裹贴肉缚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弯腰,登时变成了一个背脊隆起的驼子,心想:“我这么一副怪模样,便爹妈见了也认我不出,那就再也不用耽心了。”
吃了一碗排骨大面,便到街上闲荡,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则只须探听到青城派的一些讯息,也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他在街边买了个洪油斗笠,戴在头上,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雨之象,转过一条街,见一间茶馆中坐满了人,便进去找了个座头。茶博士泡了壶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蚕豆。
他喝了杯茶,咬着瓜子解闷,忽听有人说道:“驼子,大伙儿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剌剌便坐将下来,跟着又有两人打横坐下。
林平之初时浑没想到那人是对自己说话,一怔之下,才想到“驼子”乃是自己,忙陪笑道:“行,行!请坐,请坐!”只见这三人都身穿黑衣,腰间挂着兵刃。
这三条汉子自顾自的喝茶聊天,再也没去理会林平之。一个年轻汉子道:“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场面当真不小,离正日还有两天,衡山城里就已挤满了贺客。”另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汉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本身已有多大威名,再加五岳剑派联手,声势浩大,哪一个不想跟他们结交结交?再说,刘正风刘三爷武功了得,三十六手‘回风落雁剑’,号称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门人莫大先生稍逊一筹。平时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寿,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没什么交情好套。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闻风而集。我看明后两日,衡山城中还有得热闹呢。”
另一个花白胡子道:“若说都是来跟刘正风套交情,那倒不见得,咱哥儿三个就并非为此而来,是不是?刘正风金盆洗手,那是说从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动剑,决不过问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算是没了这号人物。他既立誓决不使剑,他那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的剑招再高,又有什么用处?一个会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无异,再强的高手也如废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图他个什么?”那年轻人道:“刘三爷今后虽不再出拳使剑,但他总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刘三爷,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就是交上了五岳剑派哪!”那花白胡子冷笑道:“结交五岳剑派,你配么?”
那瞎子道:“彭大哥,话可不是这么说。人在江湖,多一个朋友不多,少一个冤家不少。五岳剑派虽然武艺高,声势大,人家可也没将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们若真骄傲自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怎么衡山城中又有这许多贺客呢?”
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老子瞧着心头有气。”
林平之只盼这三人不停谈下去,或许能听到些青城派的讯息,哪知这三人话不投机,各自喝茶,却不再说话了。
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说道:“王二叔,听说衡山派这位刘三爷还只五十来岁,正当武功鼎盛的时候,为什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负了这副好身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盗,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这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算是从此不干了,那一来是改过迁善,给儿孙们留个好名声;二来地方上如有大案发生,也好洗脱了自己嫌疑。刘三爷家财富厚,衡山刘家已发了几代,这一节当然跟他没干系。”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道:“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命,多结冤家。一个人临到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刘三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说道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耽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道:“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道:“为什么吃亏?”那年轻人道:“刘三爷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找他。如有人要害他性命,刘三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人宰割,没法还手么?”那王二叔笑道:“后生家当真没见识。人家真要杀你,又哪有不还手的?再说,像衡山派那样的声势,刘三爷那样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神还愿、上上大吉了,哪里有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刘三爷他自己不动手,刘门弟子众多,又有哪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真叫做杞人忧天了。”
坐在林平之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自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甚低,后面二人没听见。
只听那王二叔又道:“还有些开镖局子的,要是赚得够了,急流勇退,乘早收业,金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这几句话钻入林平之耳中,当真惊心动魄:“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却又如何?”
只听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这‘急流勇退’四字,却又谈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这几天我老听人家说:‘刘三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实了不起,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前在武汉三镇,听得武林中的同道说起,刘三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转身道:“武汉的朋友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说道:“这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到得衡山城中,就不能随便乱说了。”
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着实不少,你又何必装得莫测高深?大家都在说,刘三爷只因武功太高,人缘太好,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上。好几个人齐声问道:“为什么武功太高,人缘太好,便须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
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怪,知道了却毫不希奇了。”有人便问:“那是什么内情?”那矮胖子只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的道:“你们多问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只信口胡吹。”那矮胖子受激不过,大声道:“谁说我不知道?刘三爷金盆洗手,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发生门户之争。”
好几人七张八嘴的道:“什么顾全大局?”“什么门户之争?”“难道他们师兄弟之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道:“外边的人虽说刘三爷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下下却都知道,刘三爷在这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剑能刺落三头大雁,刘三爷一剑却能刺落五头。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眼下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得几年,莫大先生的声势一定会给刘三爷压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家大业大,不愿跟师兄争这虚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后便安安稳稳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几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刘三爷深明大义,很难得啊!”又有人道:“那莫大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刘三爷退出武林,岂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声势?”那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掌门人的位子,本派声势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当当直响,叫道:“冲茶,冲茶!”又道:“所以哪,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可是衡山派自己……”
他说到这里,忽然门口咿咿呀呀的响起胡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状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什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哼着:“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有人问道:“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却又怎样?”那矮胖子道:“刘三爷的弟子们,当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给刘三爷面子吗?”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汉子笑道:“所以哪,我说你胆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什么相干?衡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
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罢!”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啪的一声,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铜钱。
那矮胖子赞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可帅得很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什么?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生和刘三爷师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一步,他也该心满意足了。”
那卖唱老者忽然站起,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头子干什么?”那老者摇头道:“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的响了几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刺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剑身尽没。原来这柄剑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这把残旧的胡琴内竟会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众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声隐隐约约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给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却一只不倒,当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道:“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见识?”
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只怔怔发呆,脸上已没半点血色,对旁人的言语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议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什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众人又都一惊,齐问:“什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爱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什么刘三爷一剑能刺五头大雁,莫大先生却只能刺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断,刺雁又有何难?因此他要骂你胡说八道了。”
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茶馆中众人见到“潇湘夜雨”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想适才那矮胖子称赞刘正风而对莫大先生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说不定便此惹祸上身,各人纷纷会了茶钱离去,顷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除了林平之外,便只角落里有两个人伏在桌上打盹。
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瓷圈,寻思:“这老人模样猥葸,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将他推倒,哪知他长剑一晃,便削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只道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唉!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身无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恳,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掌门人,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复又颓然坐倒。
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二师哥,这雨老是不停,溅得我衣裳快湿透了,在这里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凛,认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卖酒丑女的声音,急忙低头。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罢,喝杯热茶暖暖肚。”两个人走进茶馆,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头。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着自己,打横坐着的是那自称姓萨、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来你二人是师兄妹,却乔装祖孙,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却不知他们又为什么要救我?说不定他们知道我爹娘的下落。”
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声低呼,道:“小师妹,你瞧!”那少女也十分惊奇,道:“这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谁削断了七只茶杯?”
那老者低声道:“小师妹,我考你一考,一剑七出,砍金断玉,这七只茶杯,是谁削断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没瞧见,怎知是谁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这是刘正风刘三爷的杰作。”那老者笑着摇头道:“只怕刘三爷的剑法还不到这造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着他笑道:“你别说下去,我知道了。这……这……这是‘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突然间六七个声音一齐响起,有的拍手,有的轰笑,都道:“师妹好眼力。”
林平之吃了一惊:“哪里来了这许多人?”斜眼瞧去,只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人已站了起来,另有四人从茶馆内堂走出来,有的是脚夫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的模样,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
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躲在这里,倒吓了我一大跳!大师哥呢?”那耍猴儿的笑道:“怎么一见面就骂我们是下三滥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来吓人,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大师哥怎的不跟你们在一起?”
那耍猴儿的笑道:“别的不问,就只问大师哥。见了面还没说得两三句话,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哥?怎么又不问问你六师哥?”那少女顿足道:“呸!你这猴儿好端端的在这儿,又没死,又没烂,多问你干么?”那耍猴儿的笑道:“大师哥又没死,又没烂,你却又问他干么?”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说了。四师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师哥呢?”那脚夫打扮的人还未回答,已有几个人齐声笑道:“只有四师哥是好人,我们都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说。”那少女道:“希罕吗?不说就不说。你们不说,我和二师哥在路上遇见一连串希奇古怪的事儿,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
那脚夫打扮的人一直没跟她说笑,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这时才道:“我们昨儿跟大师哥在衡阳分手,他叫我们先来。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会赶来。”那少女微微皱眉,道:“又喝醉了?”那脚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盘的道:“这一会可喝得好痛快,从早晨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傍晚,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这岂不喝坏了身子?你怎不劝劝他?”那拿算盘的人伸了伸舌头,道:“大师哥肯听人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除非小师妹劝他,他或许还这么少喝一斤半斤。”众人都笑了起来。
那少女道:“为什么又大喝起来?遇到了什么高兴事么?”那拿算盘的道:“这可得问大师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师妹见面,一开心,便大喝特喝起来。”那少女道:“胡说八道!”但言下显然颇为欢喜。
林平之听着他们师兄妹说笑,寻思:“听他们话中说来,这姑娘对她大师兄似乎颇有情意。然而这二师哥已这样老,大师哥当然更加老了,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去爱上个糟老头儿?”转念一想,登时明白:“啊,是了。这姑娘满脸麻皮,相貌实在太过难看,谁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爱上一个老年丧偶的酒鬼。”
只听那少女又问:“大师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
那耍猴儿的道:“不跟你说个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过我们。昨儿一早,我们七个人正要动身,大师哥忽然闻到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来是个叫化子手拿葫芦,一股劲儿的口对葫芦喝酒。大师哥登时酒瘾大发,上前和那化子攀谈,赞他的酒好香,又问那是什么酒。那化子道:‘这是猴儿酒!’大师哥道:‘什么叫猴儿酒?’那化子说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儿会用果子酿酒。猴儿采的果子最鲜最甜,因此酿出来的酒也极好,那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刚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芦酒,还捉了一头小猴儿,喏,就是这家伙了。”说着指指肩头上的猴儿。这猴儿的后腿给一根麻绳缚着,系住在他手臂上,不住的摸头搔腮,挤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
那少女瞧瞧那猴儿,笑道:“六师哥,难怪你外号叫作六猴儿,你和这只小东西,真个是一对兄弟。”
那六猴儿板起了脸,一本正经的道:“我们不是亲兄弟,是师兄弟。这小东西是我的师哥,我是老二。”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绕了弯子骂大师哥,瞧我不告你一状,他不踢你几个筋斗才怪!”又问:“怎么你兄弟又到了你手里?”六猴儿道:“我兄弟?你说这小畜生吗?唉,说来话长,头痛头痛!”那少女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师哥把这猴儿要了来,叫你照管,盼这小东西也酿一葫芦酒给他喝!”六猴儿道:“果真是一……”他似乎本想说“一屁弹着”,但只说了个“一”字,随即忍住,转口道:“是,是,你猜得对。”
那少女微笑道:“大师哥就爱搞这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儿。猴儿在山里才会做酒,给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采果子酿酒?你放它去采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顿了一顿,笑道:“否则的话,怎么又不见咱们的六猴儿酿酒呢?”
六猴儿板起脸道:“师妹,你不敬师兄,没上没下的乱说。”那少女笑道:“啊唷,这当儿摆起师兄架子来啦。六师哥,你还是没说到正题,大师哥又怎地从早到晚喝个不停。”六猴儿道:“是了。当时大师哥也不嫌脏,就向那叫化子讨酒喝,啊唷,这叫化子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多半葫芦中也有不少浓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皱眉,道:“别说啦,叫人听得恶心。”六猴儿道:“你恶心,大师哥才不恶心呢!那化子说:三葫芦猴儿酒,喝得只剩下这大半葫芦,决不肯给人的。大师哥拿出一两银子来,说一两银子喝一口。”那少女又好气,又好笑,啐道:“馋嘴鬼!”
那六猴儿道:“那化子这才答允了,接过银子,说道:‘只许一口,多喝可不成!’大师哥道:‘说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芦凑到嘴上,张口便喝。哪知他这一口好长,只听得骨嘟骨嘟直响,一口气可就把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原来大师哥使出师父所授的气功来,竟不换气,犹似乌龙取水,把大半葫芦酒喝得滴酒不剩。”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六猴儿又道:“小师妹,昨天你如在衡阳,亲眼见到大师哥喝酒的这一路功夫,那真非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虚而超华岳,气如冲霄而撼北辰’,这门气功当真使得出神入化,奥妙无穷。”
那少女笑得直打跌,骂道:“瞧你这贫嘴鬼,把大师哥形容得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们气功的口诀,可小心些!”
六猴儿笑道:“我这可不是瞎说。这里六位师兄师弟,大家都瞧见的。大师哥是不是使气功喝那猴儿酒?”旁边的几人都点头道:“小师妹,那确是真的。”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这功夫可有多难,大家都不会,偏他一个人会,却拿去骗叫化子的酒喝。”语气中似颇有憾,却也不无赞誉之意。
六猴儿道:“大师哥喝得葫芦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说道明明只许喝一口,怎地将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大师哥笑道:‘我确实只喝一口,你瞧我透过气没有?不换气,就是一口。咱们又没说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实我还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没喝足。一口一两银子,半口只值五钱。还我五钱银子来!’”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还赖人家钱?”
六猴儿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师哥道:‘老兄,瞧你这么着急,定是个好酒的君子!来来来,我做东道,请你喝个大醉。’便拉着他上了街旁的酒楼,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个不停。我们等到中午,他二人还在喝。大师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儿,交给我照看。等到午后,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大师哥独个儿还在自斟自饮,不过说话的舌头也大了,叫我们先来衡山,他随后便来。”
那少女道:“原来这样。”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帮中的么?”那脚夫模样的人摇头道:“不是!他不会武功,背上也没口袋。”
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会,见雨兀自淅沥不停,自言自语:“倘若昨儿跟大伙一起来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赶路。”
六猴儿道:“小师妹,你说你和二师哥在道上遇到许多希奇古怪的事儿,这好跟咱们说了罢。”那少女道:“你急什么?待会见到大师哥再说不迟,免得我又多说一遍。你们约好在哪里相会的?”六猴儿道:“没约好。衡山城又没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骗了我说大师哥喝猴儿酒的事,自己的事却又不说了。”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属,道:“二师哥,请你跟六师哥他们说,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这里耳目众多,咱们先找客店,慢慢再说罢。”
另一个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没说话,此刻说道:“衡山城里大大小小店栈都住满了贺客,咱们又不愿去打扰刘府,待会儿会到大师兄,大伙儿到城外寺庙祠堂歇足罢。二师哥,你说怎样?”此时大师兄未至,这老者自成了众同门的首领,他点头说道:“好!咱们就在这里等罢。”
六猴儿最是心急,低声道:“这驼子多半是个颠子,坐在这里半天了,动也不动,理他作甚?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到福州去,探到了什么?福威镖局给青城派铲了,那么林家真的没真实武功?”
林平之听他们忽然说到自己镖局,更加凝神倾听。
那老者说道:“我和小师妹在长沙见到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叫我们到衡山城来,跟大师哥和众位师弟相会。福州的事,且不忙说。莫大先生为什么忽然在这里使这招‘一剑落九雁’?你们都瞧见了,是不是?”六猴儿道:“是啊。”抢着将众人如何议论刘正风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何忽然出现、惊走众人的情形一一说了。
那老者“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道:“江湖上都说莫大先生跟刘三爷不和,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却又如此行踪诡秘,真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缘由。”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二师哥,听说泰山派掌门人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已到了刘府。”那老者道:“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刘三爷好大的面子啊。天门真人既在刘府歇足,要是衡山派莫刘师兄弟当真内哄,刘三爷有天门真人这样一位硬手撑腰,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那少女道:“二师哥,那么青城派余观主却又帮谁?”
林平之听到“青城派余观主”六个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当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儿等纷纷道:“余观主也来了?”“请得动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这衡山城中可热闹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场龙争虎斗。”“小师妹,你听谁说余观主也来了?”
那少女道:“又用得着听谁说?我亲眼见到他来着。”六猴儿道:“你见到余观主了?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见到,在福建见到了,在江西也见到了。”
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余观主干么去福建?小师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
那少女道:“五师哥,你不用激我。我本来要说,你一激,我偏偏不说了。”六猴儿道:“这是青城派的事,就算给旁人听去了也不打紧。二师哥,余观主到福建去干什么?你们怎么见到他的?”
那老者道:“大师哥还没来,雨又不停,左右无事,让我从头说起罢。大家知道了前因后果,日后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心中有个底。去年腊月里,大师哥在汉中打了青城派的侯人英、洪人雄……”
六猴儿突然“嘿”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什么好笑?”六猴儿笑笑道:“我笑这两个家伙妄自尊大,什么人英、人雄的,居然给江湖上叫做什么‘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实实的叫做‘陆大有’,什么事也没有。”那少女道:“怎么会什么事也没有?你倘若不姓陆,不叫陆大有,在同门中恰好又排行第六,外号怎么会叫做六猴儿呢?”陆大有笑道:“好,打从今儿起,我改名为‘陆大无’。”
另一人道:“你别打断二师哥的话。”陆大有道:“不打断就不打断!”却“嘿”的一声,又笑了出来。那少女皱眉道:“又有什么好笑?你就爱捣乱!”
陆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两个家伙给大师哥踢得连跌七八个筋斗,还不知踢他们的人是谁,更不知好端端的为什么挨打。原来大师哥只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就生气,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叫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动手,却给大师哥从酒楼上直踢了下来,哈哈!”
林平之只听得心怀大畅,对这个“大师哥”突然大生好感,他虽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识,但这二人是方人智、于人豪的师兄弟,给这位“大师哥”踢得滚下酒楼,狼狈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恶气。
那老者道:“大师哥打了侯洪二人,当时他们不知道大师哥是谁,事后自然查了出来。于是余观主写了封信给师父,措词倒很客气,说道自己管教弟子不严,得罪了贵派高足,特此驰书道歉什么的。”陆大有道:“这姓余的也当真奸猾得紧,他写信来道歉,其实还不是向师父告状?害得大师哥在大门外跪了一日一夜,众师兄弟一致求情,师父才饶了他。”那少女道:“什么饶了他,还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陆大有道:“我陪着大师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过瞧着侯人英、洪人雄那两个小子滚下楼去的狼狈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
那高个子道:“瞧你这副德性,一点也没悔改之心,这十棍算是白打了。”陆大有道:“我怎么悔改啊?大师哥要踢人下楼,我还有本事阻得住他么?”那高个子道:“但你从旁劝几句也是好的。师父说的一点不错:‘陆大有嘛,从旁劝解是决计不会的,多半还是推波助澜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着笑了起来。
陆大有道:“这一次师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师哥出脚可有多快,这两位大英雄分从左右抢上,大师哥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只喝酒。我叫道:‘大师哥,小心!’却听得啪啪两响,跟着呼呼两声,两位大英雄从楼梯上披星戴月、马不停蹄,扑通、扑通的一股劲儿往下滚。我只想看得仔细些,也好学一学大师哥这一脚‘豹尾脚’的绝招,可是我看也来不及看,哪里还来得及学?推波助澜,更加不消提了。”
那高个子道:“六猴儿,我问你,大师哥叫嚷‘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之时,你有没有跟着叫?你跟我老实说。”陆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师哥既然叫开了,咱们做师弟的,岂有不随声附和、以壮声势之理?难道你叫我反去帮青城派来骂大师哥么?”那高个子笑道:“这么着,师父他老人家就一点也没冤枉了你。”
林平之心道:“这六猴儿倒也是个好人,不知他们是哪一派的?”
那老者道:“师父他老人家训诫大师哥的话,大家须得牢记心中。师父说道:江湖上学武之人的外号甚多,个个都是过甚其辞,什么‘威震天南’,又是什么‘追风侠’、‘草上飞’等等,你又怎管得了这许多?人家要叫‘英雄豪杰’,你尽管让他叫。他的所作所为倘若确是英雄豪杰行径,咱们对他钦佩结交还来不及,怎能稍起仇视之心?但如他不是英雄豪杰,武林中自有公论,人人齿冷,咱们又何必理会?”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陆大有低声道:“倒是我这‘六猴儿’的外号好,包管没人听了生气。”
那老者微笑道:“大师哥将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青城派视为奇耻大辱,自然绝口不提,连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师父谆谆告诫,不许咱们风声外泄,以免惹起不和。从今而后,咱们也别谈论了,提防给人家听了去,传扬开来。”
陆大有道:“其实青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得罪了他们,老实说也不怎么打紧……”他一言未毕,那老者喝道:“六师弟,你别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回去禀告师父,又打你十棍。大师哥以一招‘豹尾脚’将人家踢下楼去,一来乘人不备,二来大师哥是我派出类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没本事将人家踢下楼去?”
陆大有伸了伸舌头,摇手道:“你别拿我跟大师哥比。”
那老者脸色郑重,说道:“青城派掌门余观主,实是当今武林中的奇才怪杰,谁要小觑了他,那就非倒霉不可。小师妹,你是见过余观主的,你觉得他怎样?”
那少女道:“余观主吗?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见了他很害怕,以后我……我再也不愿见他了。”语音微微发颤,似乎犹有余悸。陆大有道:“那余观主出手毒辣?你见到他杀了人吗?”那少女身子缩了缩,不答他的问话。
那老者道:“那天师父收了余观主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责打大师哥和六师弟,次日写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
几名弟子都叫了起来:“原来那日你匆匆离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啊,当日师父命我不可向众位师兄弟说起,以免旁生枝节。”陆大有问道:“哪有什么枝节可生?师父只是做事把细而已。师父他老人家吩咐下来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谁能不服了?”
那高个子道:“你知道什么?二师哥倘若对你说了,你定会向大师哥多嘴。大师哥虽不敢违抗师命,但想些刁钻古怪的事来再去跟青城派捣蛋,却也大有可能。”
那老者道:“三师弟说得是。大师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干什么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师父跟我说,信中都是向余观主道歉的话,说顽徒胡闹,十分痛恨,本该逐出师门,只是这么一来,江湖上都道贵我两派由此生了嫌隙,反为不美,现下已将两名顽徒……”说到此处,向陆大有瞟了一眼。
陆大有大有愠色,悻悻的道:“我也是顽徒了!”那少女道:“拿你跟大师哥并列,难道辱没了你?”陆大有登时大为高兴,叫道:“对!对!拿酒来,拿酒来!”
但茶馆中卖茶不卖酒,茶博士奔将过来,说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洞庭春、水仙、龙井、祁门、普洱、铁观音。哈你家,不卖酒,哈你家。”衡阳、衡山一带之人,说话开头往往带个“哈”字,这茶博士尤其厉害。“你家”是“你老人家”的简略,乃是尊称。
陆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贵店不卖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几把茶壶中冲满了滚水。
那老者又道:“师父信中说,现下已将两名顽徒重重责打,原当命其亲上青城,负荆请罪,只是两名顽徒挨打后受伤甚重,难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劳德诺前来领责。此番事端全由顽徒引起,务望余观主看在青城、华山两派素来交好份上,勿予介怀,日后相见,亲自再向余观主谢罪。”
林平之心道:“原来你叫劳德诺。你们是华山派,五岳剑派之一。”想到信中说“两派素来交好”,不禁栗栗心惊:“这劳德诺和丑姑娘见过我两次,可别给他们认了出来。”
只听劳德诺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还罢了,那洪人雄却心怀不忿,几番出言讥嘲,伸手要和我较量……”
陆大有道:“他妈的,青城派的家伙这么恶!二师哥,较量就较量,怕他什么了?料这姓洪的也不是你对手。”劳德诺道:“师父命我上青城山去道歉谢罪,可不是惹事生非去的。当下我隐忍不发,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才由余观主接见。”陆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师哥,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
劳德诺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热讽,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师父所以派我去干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什么过人之长,只是我年纪大,比起众位师弟来沉得住气,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师命。他们可没料到,让我在青城山松风观中多留六日,于他们却没什么好处。
“我住在松风观里,一直没能见到余观主,自是十分无聊,第三日上,一早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纳功夫,以免将功课搁下荒疏了。我信步走到松风观后练武场旁,只见青城派有几十名弟子正在练把式。武林中观看旁人练功,乃是大忌,我自然不便多看,当即掉头回房。但便这么一瞥之间,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这几十名弟子人人使剑,显而易见,是在练一路相同的剑法,各人都是新学乍练,因此出招之际都颇生硬,至于是什么剑招,这么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后,越想越奇怪。青城派成名已久,许多弟子都是已入门一二十年,何况群弟子入门有先有后,怎么数十人同时起始学一路剑法?尤其练剑的数十人中,有号称‘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和罗人杰四人在内。众位师弟,你们要是见到这等情景,那便如何推测?”
那手拿算盘的人说道:“青城派或许是新得了一本剑法秘笈,又或许是余观主新创了一路剑法,因此上传授给众弟子。”
劳德诺道:“那时我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又觉不对。以余观主在剑法上的造诣修为,倘若新创剑招,这些新招自是非同寻常。如是新得剑法秘笈遗篇,那么其中所传剑法一定甚高,否则他也决计瞧不上眼,要弟子习练,岂不练坏了本门剑法?既是高明的招数,那么寻常弟子就没法领悟,他多半是选择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来传授指点,决无四十余人同时传授之理。这倒似是教拳的武师开场子骗钱,哪里是名门正派的大宗师行径?第二天早上,我又自观前转到观后,经过练武场旁,见他们仍在练剑。我不敢停步,晃眼间一瞥,记住了两招,想回来请师父指点。那时余观主仍然没接见我,我不免猜测青城派对我华山派大有仇视之心,他们新练剑招,说不定是为了对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备一二。”
那高个子道:“二师哥,他们会不会在练一个新排的剑阵?”
劳德诺道:“那当然也大有可能。只是当时我见到他们都是作对儿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数,颇不像是练剑阵。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经过练武场时,却见场上静悄悄地,竟一个人也没有了。我知他们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虑更甚。我这样信步走过,远远望上一眼,又能瞧得见什么隐秘?看来他们果是为了对付本派而在练一门厉害剑法,否则何必对我如此顾忌?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后,一直没法入睡,忽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兵刃撞击之声。我吃了一惊,难道观中来了强敌?我第一个念头便想:莫非大师哥受了师父责备,心中有气,杀进松风观来啦?他一个人寡不敌众,我说什么也得出去相助。这次上青城山,我没携带兵刃,仓卒间无处找剑,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
陆大有突然赞道:“了不起!二师哥,你好胆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的去迎战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
劳德诺怒道:“六猴儿你说什么死话?我又不是说赤手空拳去迎战余观主,只是我耽心大师哥遇险,明知危难,也只得挺身而出。难道你叫我躲在被窝里做缩头乌龟么?”
众师弟一听,都笑了起来。陆大有扮个鬼脸,笑道:“我是佩服你、称赞你啊,你又何必发脾气?”劳德诺道:“谢谢了,这等称赞,听着不见得怎么受用。”几名师弟齐声道:“二师哥快说下去,别理六猴儿打岔。”
劳德诺续道:“当下我悄悄起来,循声寻去,但听得兵刃撞击声越来越密,我心中跳得越厉害,暗想:咱二人身处龙潭虎穴,大师哥武功高明,或许还能全身而退,我这可糟了。耳听得兵刃撞击声是从后殿传出,后殿窗子灯火明亮,我矮着身子,悄悄走近,从窗缝中向内一张,这才透了口大气,险些儿失笑。原来我疑心生暗鬼,这几日余观主始终没理我,我胡思乱想,总是往坏事上去想。这哪里是大师哥寻仇生事来了?只见殿中有两对人在比剑,一对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对是方人智和于人豪。”
陆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间也不闲着,这叫作临阵磨枪,又叫作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
劳德诺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续道:“只见后殿正中,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孔瘦削,瞧他这副模样,最多不过七八十斤重。武林中都说青城掌门是个矮小道人,但若非亲见,怎知他竟是这般矮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满天下的余观主?四周站满了数十名弟子,都目不转睛的瞧着四名弟子拆剑。我看得几招,便知这四人所拆的,正是这几天来他们所学的新招。
“我知当时处境十分危险,若让青城派发觉了,不但我自身定会受重大羞辱,而传扬了出去,于本派声名也大有妨碍。大师哥一脚将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师父他老人家虽责打大师哥,说他不守门规,惹事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师父心中,恐怕也是欢喜的。毕竟大师哥为本派争光,什么青城四秀,可挡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脚。但如我偷窥人家隐秘,给人家拿获,这可比偷人钱财还更不堪,回到山来,师父一气之下,多半便会将我逐出门墙。
“但眼见人家斗得热闹,此事说不定和我派大有干系,我又怎肯掉头不顾?我心中只说:‘只看几招,立时便走。’可是看了几招,又是几招。眼见这四人所使的剑法甚为希奇古怪,我生平可从来没见过,但说这些剑招有什么大威力,却又不像。我只是奇怪:‘这剑法并不见得有什么惊人之处,青城派干么要日以继夜的加紧修习?难道这路剑法,竟然便是我华山派剑法的克星么?看来也不见得。’又看得几招,实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着那四人斗得正紧,当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剑招一停,止了声息,那便无法脱身了。以余观主这等高强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须跨出一步,只怕立时便给他发觉。
“那天晚上,剑击声虽不绝传来,我却不敢再去看了。其实,我若早知他们是在余观主面前练剑,说什么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阴错阳差,刚好撞上而已。六师弟恭维我有胆色,这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见到我吓得面无人色的那副德行,不骂二师哥是天下第一胆小鬼,我已多谢你啦。”
陆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师哥你最多是天下第二。不过如果换了我,倒也不怕给余观主发觉。那时我吓得全身僵硬,大气不透,寸步难移,早就跟僵尸没什么分别。余观主本领再高,也决不会知道长窗之外,有我陆大有这么一号英雄僵尸。”众人尽皆绝倒。
劳德诺续道:“后来余观主终于接见我了,他言语说得很客气,说师父重责大师哥,未免太过见外了。华山、青城两派素来交好,弟子们一时闹着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大人何必当真?当晚设筵请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辞,余观主还一直送到松风观大门口。我是小辈,辞别时自须跪下磕头。我左膝一跪,余观主右手轻轻一托,就将我托了起来。他这股劲力当真了不起,我只觉全身虚飘飘地,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若要将我摔出十余丈外,或者将我连翻七八个筋斗,当时我是连半点反抗余地也没有。他微微一笑,问道:‘你大师哥比你入师门早了几年?你是带艺投师的,是不是?’我当时给他这么一托,一口气换不过来,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带艺投师的。弟子拜入华山派时,大师哥已在恩师门下十二年了。’余观主又笑了笑,说道:‘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
那少女问道:“他说‘多十二年’,那是什么意思?”劳德诺道:“他当时脸上神气挺古怪,依我猜想,当是说我武功平平,大师哥就算比我多练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能好得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劳德诺续道:“我回到山上,向师父呈上余观主的回书。那封信写得礼貌周到,十分谦下,师父看后很高兴,问起松风观中的情状。我将青城群弟子夤夜练剑的事说了,师父命我照式试演。我只记得七八式,当即演了出来。师父一看之后,便道:‘这是福威镖局林家的辟邪剑法!’”
林平之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身子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