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当给养事务员的时候,上尉并没有告诉我:每月两次,得在星期二将全连的寝具打包,用卡车送到慕尼黑郊外的军队洗衣房。对此,我并不介意,因为那天可以离开兵营,和另两位给养事务员拉帕波特和韦伯一起躺在寝具包上,谈论退伍后的生活。离开兵营之前,我们在军人服务社停了一会儿,取了每月配给的一磅咖啡和一条香烟,准备卖给德国人。拉帕波特不得不拿了包高洁丝牌护垫,以挽救他那付当哨兵扛来复枪弄得瘦骨嶙峋的肩膀。韦伯觉得很可笑,他告诉我们他有三个姐姐,但如果他走到售货员跟前要高洁丝牌护垫,就死定了。拉帕波特微微一笑,说:如果我有姐姐,韦伯,她们会衣衫褴褛。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有一磅咖啡的配给,但另一个给养事务员说,我是个幸运的杂种,不抽烟。他们也想不抽烟,把烟卖给德国女孩,和她们做爱。来自B连的韦伯说,一条烟可以让你得到一整车的女人,他很兴奋,结果用香烟在A连的寝具包上烧了个洞。和我一样第一次外出的A连事务员拉帕波特叫他小心点,否则会把他打得屁滚尿流。韦伯说:哦,是吗?但卡车停了下来,司机巴克说:大家下车,地下小啤酒馆到了。如果运气好,密室里会有几个为我们手里的几包烟什么都愿意干的女孩。其他人想低价买我的烟,但巴克告诉我:别他妈的犯傻,迈克,你是个孩子,你也需要做爱,要不然你的脑子会不正常。
巴克一头灰发,拥有二战勋章。大家都知道他曾获得战场授阶的荣誉,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喝醉酒,发酒疯,被一路降职到三等兵。他们就是这么说巴克的,虽然我知道不论军队里的什么人跟你说起什么事,都不能全信。巴克让我想起了远在迪克斯要塞的邓菲下士。他们都是很疯狂的人,在战争中尽自己的本分,不知道该在和平时期干些什么,因为酗酒,不可能被派往朝鲜,而军队是他们死前唯一的家了。
巴克会说德语,似乎认识从伦格里斯到慕尼黑这条路上的所有人和各种各样的地下小啤酒馆。密室里没有女孩。韦伯开始抱怨,巴克说:哦,滚开,韦伯。你为什么不到外面,躲到树后自己解决呢?韦伯说他用不着躲到树后,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他可以在任何喜欢的地方自己解决。巴克说:好吧,韦伯,好吧,我才不管呢。你就掏出你那玩意儿,在马路中央挥舞吧。
巴克叫我们回到卡车上,继续向慕尼黑开去,再也没有在地下小啤酒馆停留过。
军士们不应该不告诉那是什么地方,就让人把寝具送过去,尤其不应该不告诉拉帕波特,因为他是犹太人。他们不应该等他从卡车上抬起头,看到大门上的字“达豪 ”并尖叫“噢,上帝”的时候,才告诉他。
当巴克因为大门口有宪兵而放慢车速时,除了从卡车上跳下、像疯子似的尖叫着在慕尼黑的道路上跑远外,拉帕波特还能做什么呢?现在,巴克不得不将卡车停到一边。我们看着两个宪兵追上拉帕波特,抓住他,将他塞进吉普车带回来。他脸色苍白,不停地颤抖,像被扔在冰天雪地里很长时间。我为他感到难过。他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我不能。宪兵对他很温和,其中一个在哨亭里打电话,回来时对拉帕波特说:好了,士兵,你不用进去了,可以和一名中尉在附近等,直到送来的寝具洗完为止。你的朋友们会照看你的寝具包。
卸卡车时,我对那些帮忙的德国人感到很好奇。那些倒霉的日子里,他们在这儿吗?他们知道些什么呢?其他卡车上卸东西的士兵们开着玩笑,大笑着用寝具包互相撞来撞去,而德国人只是干活,全无笑意。我知道他们的脑海里有黑色的记忆。如果住在达豪或慕尼黑,他们一定知道这个地方。我想知道他们每天来这儿时都是怎么想的。
巴克说他不能和他们说话,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德国人。他们是难民,是被迫流落异国的人,匈牙利人、南斯拉夫人、捷克人、罗马尼亚人。他们住在德国各地的难民营里,直到有人决定对他们做什么。
卸完车,巴克说午饭时间到了,要到食堂去。韦伯也去。我想四处走走,看看这个小时候在利默里克的报纸和电影短片中见到的地方,然后再去吃午饭。有一些刻着希伯来语和德语铭文的匾牌,不知道下面是不是就是万人坑。
有一些开着门的火化室,我知道什么东西曾经进去过。我在杂志和书本里见过照片,但照片归照片,这些却是真的火化室,只要愿意,就可以触摸它们。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去触摸。但如果我走了、再也不回这个地方来洗衣服,我会对自己说:你原本可以在达豪触摸火化室的,但却没有。你会对孩子和孙子们说些什么呢?我什么也不会说,但那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孤独一人,对自己说:为什么在达豪时你不去摸一下火化室呢?
因此,我越过匾牌,摸了摸火化室,不知道在犹太死者面前念天主教祷文是否合适。如果我被英国人杀了,会不会介意拉帕波特那样的人触摸我的墓碑、用希伯来语祈祷呢?不,我不会介意的。神甫告诉过我:上帝会听到所有为他人着想、不为自己而作的祈祷。
但是,我不能像往常那样说三声万福马利亚,因为提到了上帝,而他最近不怎么帮助犹太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说天父触摸了火化室的门,这似乎是无害的。我想说的就是,希望犹太死者能理解我的愚昧无知。
韦伯在食堂门口叫我:迈考特,迈考特,他们要关门了,想吃午饭的话,就滚进来吧。
我端着装有一碗匈牙利红烩牛肉和面包的托盘,来到巴克和韦伯坐着的靠窗的桌子旁,但是往外看时,看到了火化室。我没了吃匈牙利红烩牛肉的心情,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将食物推开。如果他们在利默里克看到我推开食物,一定会说我疯了。但大门敞开的火化室瞪着你,想着那些被焚化的人们,尤其是婴儿,又让人怎么能坐在那儿吃匈牙利红烩牛肉呢?报纸上展示母亲和婴儿死在一起的照片时,总是展示棺材里婴儿躺在母亲怀里的样子。他们长眠在一起,给人安慰。但是达豪或其他集中营的照片从来没有展示过。照片里的那些孩子像狗一样被扔在一边,即使被埋葬,也远离母亲的怀抱,独自长眠。现在坐在这儿,我知道退伍后如果有人给我匈牙利红烩牛肉,我就会想到达豪的火化室,就会说:不,谢谢。
我问巴克,匾牌下面是否有万人坑。他说如果每个人都是被焚化的,万人坑就没有必要了。这就是他们在达豪干的事,那些狗娘养的。
韦伯说:嘿,巴克,我不知道你是犹太人。
不是,浑蛋。你得是犹太人才会有人性吗?
巴克说拉帕波特一定饿了,应该给他带块三明治。但韦伯说,这是他听到的最荒谬的事,匈牙利红烩牛肉怎么能做出三明治来呢?巴克说可以用任何东西做三明治,如果韦伯不是那么笨,会明白的。韦伯向他伸出中指,说:去你妈的。执勤军士不得不阻止巴克打他,叫我们都滚出去。这个地方关门了,除非我们愿意留下来拖地板。
巴克上了卡车的驾驶室。韦伯和我在后座打了会儿瞌睡,直到寝具洗完。我们将寝具装上车,拉帕波特正坐在大门旁看星条旗。我想跟他谈谈火化室和这个地方的坏处,但他依旧面色苍白,神情冷漠。
离伦格里斯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巴克驶离了主路,沿一条小路来到某个营地,一个到处是简陋木屋、披屋、旧帐篷的地方。小孩子们光着脚在寒冷的春日里跑来跑去,大人们围着篝火坐在地上。巴克从驾驶室跳下来,叫我们拿出咖啡和香烟。拉帕波特想知道为什么。
做爱,孩子,做爱。他们不会告发的。
韦伯说:来吧,来吧,他们只是被迫流落异国的人。
难民们跑了过来,男人和女人,但我能看到的只有女孩。她们微笑着,使劲抢咖啡罐和香烟。巴克喊道:抓住了,别让她们拿走你的东西。韦伯和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老女人进了一间简陋木屋。我四处找拉帕波特。他还在卡车上,脸色苍白地看着这边。巴克冲着一个女孩做了个手势,对我说:好了,这就是你的宝贝,迈克。给她香烟,留着咖啡,看好你的钱包。
女孩穿着条印着粉花的破裙子,身上没什么肉,很难看出多大年龄。她牵着我的手来到一间小屋,躺在地上的一堆破布上。我迫不及待,很快就脱了裤子。因为靴子的原因,裤子脱到小腿那儿就再也脱不下去了。她身体冰冷,但里面很热。我很兴奋,一分钟内就完事了。她滚到一边,走到放在角落里的一个便桶旁,蹲下。那让我想起了在利默里克的日子,那时候,我们也在角落里放一个便桶。她从便桶上站起来,穿上裙子,伸出手。
烟?
我不知道应该给她多少。为了那一分钟的兴奋应该给她整条烟呢,还是一包二十根?
她又说了一遍:烟。我看了看角落里的便桶,给了她一整条。
但是,她不满意。咖啡?
我对她说:不,不,没有咖啡。但她扑到我身上,拉开我的拉链。我是那么兴奋,和她又躺倒在破布上。冲着那么多的香烟和咖啡,她第一次笑了。看到她的牙齿,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不笑。
巴克回到卡车驾驶室,没和拉帕波特说一句话。我也什么都没说,正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努力对自己说:我不羞愧。我为自己的所得付了钱,甚至给了那女孩咖啡。为什么应该在拉帕波特面前感到羞愧?因为他尊重难民,拒绝占他们便宜。但如果真是那样,他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香烟和咖啡给他们,以表尊重和哀伤呢?
韦伯不关心拉帕波特。他一路讲着那屁股是多么大,他的付出又是多么少。他只给了那女人五包烟,留着剩下的咖啡,足够在伦格里斯做爱一个星期。
拉帕波特说他是个笨蛋,于是两人互相咒骂,拉帕波特跳到韦伯身上。他们打得鼻子直流血,在寝具上翻滚,直到巴克停车叫他们住手。而我担心血可能会沾到C连的寝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