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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暗与亮之间

来见识一则理论如何?这个理论不是我提出的,但我很喜欢它,尽管严格来说它不是那么准确:真正属于美国的电影类型只有两种,那就是西部片和黑色电影。我们主要在其他章节分析西部电影,尽管这里也可以举它们为例。然而在这里,我们要思考后一种类型,特别是“黑色”(noir)一词,提示一下浪费许多时间在高中学西班牙语的人(我也是这样),这个词是法语中的“黑色的”或“黑暗”之意。有人可能会觉得黑色电影观感不佳,确实如此,但它也并非绝对地排斥光亮。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现了一种电影拍摄风格,它用最小的光源在黑暗的胶片上拍摄黑暗的主题。许多场景都发生在夜间或是黑暗的小巷子里,其中一半的片子都是由亨弗莱·鲍嘉主演的。余下的则由乔治·拉夫特主演。这些电影大体上都是有关犯罪和侦察的,聚焦社会的黑暗面。如果“英雄们”真的存在的话,在这些影片中充其量只是模糊的形象,而观众时常不确定片中的好人是不是真有那么好。

这些电影很少被好莱坞认真对待。它们完全被看作商业行为,是明星们出名的工具,没什么特别的意义。美国观众也并不将它们看作高雅艺术。它们娱乐性很强?没错。很流行?当然。很艺术?没太大感觉。我们往往需要法国人来帮我们看清自身。新浪潮电影的导演和评论家拥抱了这个类型,特别是尼诺·弗兰克(他在一九四六年为这一类型的影片命名)、弗朗索瓦·特吕弗、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和路易·马勒。而且像随后经常发生的那样,人们跟随着他们的脚步,才意识到美国其实也有自己的好东西。当初对爱伦·坡也是这样,还有福克纳,以及杰瑞·刘易斯?好吧,没有哪个体系是完美的,但黑色电影确实存在。

那么,一部黑色电影中最重要的元素是什么?光。对,是不在那里的光。但有缺席就必有存在,正如有黑暗就必有光明。最重要的是,这种类型电影的特点是光的缺席。没有人(包括评论家们)能看清这一点。

让我们来看一个例子,一个典范。一九四一年的电影《马耳他之鹰》是最黑暗的黑色电影,“在黑色电影之上的黑色电影” ,如果我能把不同的语言混在一起用的话。它比你能遇到的任何一部电影都更黑暗、更阴郁,在道德上也更模糊不清。山姆·斯佩德的搭档麦尔斯·阿切尔被杀死时,是在晚上。他之所以接下这个任务,是因为“旺德利小姐”美得惊人,之后我们会知道这位小姐的真名是布里奇·欧肖内西,麦尔斯想跟她上床,却没想到会因此而送命。斯佩德在午夜时分被叫到了案发现场,在黑暗的包围中见到了警察,麦尔斯的尸体则在一座小山的山脚下,阴郁的氛围更浓郁了。之后,斯佩德发现“鸽子号”客轮在燃烧,随后不久,这艘被毁掉的船的船长偷偷将与电影同名的小雕像送到了斯佩德的办公室,这两件事都发生在黑暗之中。事实上,当船长雅各比蹒跚地走进办公室时,他似乎还将黑暗带了进来。当然,斯佩德和其他嫌疑人在夜里经过了漫长的等待,直到早晨,他的秘书打开了巴士站储物柜,取回那只黑鹰交给他们——之前斯佩德把它存在那里了。在斯佩德将它拿在手中的场景里,最值得注意的东西就是这个男人的阴影和他身后墙上的鸟。事实上,阴影在这部影片中几乎无处不在,除了太黑暗不会有影子的地方。而大多数当事人,除了玛丽·阿斯特扮演的布里奇之外,都有穿黑色或海军蓝衣服的嗜好,而这两种颜色在黑白电影中看起来是一样的。这部电影的有趣之处在于,它在视觉上是黑白二分的,在伦理道德上却更像只有黑灰两色。的确,影片里有很多彻头彻尾的恶棍,比如蛇蝎美人布里奇,西德尼·格林斯垂特饰演的卡斯帕·古特曼和他的随从,威尔默,还有彼得·洛饰演的娘娘腔乔尔·开罗(暗示这是一个不太开化的时代)。但即便是好人,也没有那么好。麦尔斯因为听从肉欲而不是根据常识行事被杀。他的遗孀伊娃(格拉黛丝·乔治饰)曾经与斯佩德出轨,斯佩德觉得他们已经结束了,但她不这么认为,因而错误地怀疑斯佩德为了接近她,才杀了麦尔斯·阿切尔。斯佩德对待真相的态度反复无常,在道德上声名狼藉,还习惯欺凌弱小,甜言蜜语地勾引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使用暴力。只有他的秘书埃菲表现得像个正直的市民。多么混乱的一伙人。

如果我声称《马耳他之鹰》是最黑暗的电影这个论调不正确,那只可能是因为一九四九年卡罗尔·里德导演的那部《第三人》。这是一部讲述杰出人物被卷入下流勾当的佳作,电影刻画了由奥逊·威尔斯和约瑟夫·克顿扮演的一对儿时玩伴,在被战争破坏的维也纳再次聚首的故事。电影里,克顿扮演霍利·马丁斯,一个写通俗西部小说的作家,一直在寻找威尔斯扮演的哈里·利姆——利姆应该是死了,但故事中关于他的死却有不同的交代。利姆涉足黑市交易,干着从军事据点偷盘尼西林的活计(这或许是第一部以这种令人惊奇的新药作为推动情节的关键元素的电影),并将这种药卖到可以赚取高价的地方。当这两位主人公最终相遇时,哈里恐吓霍利,并试图向他提供一份工作来收买他。他还告诉霍利他多么轻视别人的生死——主要是军人,他用假药替换了真的盘尼西林,导致了军人们的死亡。他会杀掉每一个挡路的家伙,当霍利的线人没来得及传递消息就惨死时,霍利明白了这一点。面临绝境时,哈里会试着杀出一条血路,甚至很乐意开枪打死自己的老朋友。

那么这部关于走私和谋杀的快活的电影的配色方案是什么呢?黑色。不是黑色和白色,是黑色。我非常确定维也纳也有白天,但是你很难通过这部影片来证明这个事实。这部电影中黑夜所占的比例,比任何一部非吸血鬼题材的电影中所占的都大。在某个时刻(是晚上,当然了),哈里藏在一条黑暗的小路上,观众只能看到他的黑皮鞋反射的亮光,还有他情人的猫。值得注意的是,一个城市能有那么多黑暗的角落、小路和凹处。而影片最后那场追逐发生在城市下水道系统里,充满了黑暗、隐藏的转角、阴影、偶尔渗入的昏暗灯光、黑暗的动机、暗色的衣服、黑暗的结果。这才是黑色电影。似乎导演卡罗尔·里德决定既然要拍黑色电影,就要拍到比极致更极致的程度。这部电影有精力旺盛的男主角、极好的故事,以及由英国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写的剧本(格雷厄姆不久后就根据这部电影写了一部中篇小说),但它真正的成就是精彩的导演方式和极有限的配色方案。

与黑色电影相反,我们可以称之为白色电影的那类电影有哪些代表作?也许是《阿拉伯的劳伦斯》。没错,我们也可以说是赛尔乔·莱昂内那些阳光耀眼、热气腾腾冒着泡的意大利面西部电影 ,比如一九六六年的《黄金三镖客》,或是《西部往事》,但即使是这些电影,角落里也渗出了一丝黑色。我们继续来看大卫·里恩拍摄于一九六二年的这部史诗作品。我本想说“杰作”,但除了这一部之外,大卫·里恩至少还有四五部杰作——一九四五年的《相见恨晚》、一九四六年的《远大前程》、一九五七年的《桂河大桥》、一九六五年的《日瓦戈医生》、一九八四年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印度之行》,总之你随便挑。《阿拉伯的劳伦斯》是一部多么伟大的影片!“传记电影”一词通常带有一些轻蔑的意味,但它完全不适用于这部真正的男人传奇。它在各方面都是最好的——有《四季之人》作者罗伯特·鲍特写的剧本,有莫里斯·贾尔创作的音乐,由弗雷迪·扬负责摄影,并由彼得·奥图、奥马尔·沙里夫、安东尼·奎恩、亚利克·基尼斯(这是他第一次穿飘逸的白袍,后来还穿了许多次)、何塞·费勒、克劳德·雷恩斯、安东尼·奎尔等演员出演,这与其说是全明星阵容(奥图和沙里夫是从这部影片开始走红的),不如说是全男主角阵容。

我们再来看看巨大场景中像小黑点一样的人物镜头,绝美的风景强调了人类在荒凉环境下的渺小。当劳伦斯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位在死亡沙漠中倒下的伙伴时,我们看到了完美地从地平线分隔开的闪闪发光的白沙和上方空旷的蓝天。二者在交界处融为一体。

之后,当哈里苏部族首领阿里烧掉了劳伦斯穿的西式服装,并“嘉奖”给他一件部族首领的长袍时,劳伦斯跳了一段独舞,试穿这件衣服,活动手脚,举起磨得发亮的匕首照自己的样子。在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他向自己的影子鞠躬,看看自己穿着这件新衣服活动起来是什么样。

随后,在第一列火车被炸毁在沙漠中之后,劳伦斯沿着被劫下的火车的车顶行走,下方是欢呼喝彩的阿拉伯战士。我们看不到劳伦斯,只能看到那些战士,还有他身着长袍的影子在他们前方走动。在一部充满了绝佳镜头的电影中,这个镜头可以说是最为精彩的了——劳伦斯成了某种鬼影,一个无法被看到的形象,却支配着整个局面。这是在说,快来从我这儿分析出你需要的隐喻吧。

这个镜头从众多优秀的画面中脱颖而出,因为它将耀眼的光亮变成了最黑暗的画面。我们通常将黑暗与夜晚、雾、雨、背阴处联系到一起,里恩则提醒我们,通过沙漠中的太阳也同样可以抵达黑暗。

事实上,如果我们要研究电影中黑暗与光的运用,继续盯着大卫·里恩的作品可以得到更多收获。他早期的作品《远大前程》捕捉了狄更斯原著中全部的黑暗和不祥之兆,开场那可怕的泥泞沼泽被墙皮剥落的豪宅所替代,里边住着疯癫的郝维仙小姐,她生活在多年以前举办过喜宴的腐败的废墟中。他晚些时候的《日瓦戈医生》中有广阔无边的雪景,更晚些的《印度之行》中有连绵不断的被太阳炙烤的平原和荒山,每一个情景都不输给《阿拉伯的劳伦斯》中斥巨资打造的画面。但最重要的是,里恩对黑暗与明亮、阳光与阴影、日与夜的运用,从来都不是程式化的。他会根据影片情节的需求来运用光,这显示出了他的务实和伟大。

所以,《阿拉伯的劳伦斯》是一部最明亮的电影,《马耳他之鹰》是最黑暗的一部。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有很多空间,但大多数有趣的情节都发生在这两者相遇的时候。

惊喜永远都从阴影中浮现,或是在从耀眼的日光中踏进黑暗的屋子时出现。即便有了彩色电影和3D技术等众多新发明,电影的拍摄仍旧是光亮与黑暗的周旋。

(非常)搭调的一对

演员是如何产生交集的,是个令人好奇的话题。彼得·奥图和奥马尔·沙里夫几乎是同龄人,他们都生在一九三二年,生日只差四个月,去世的日期也只相距十九个月(奥图死于二〇一三年十二月,沙里夫则是在二〇一五年七月离世)。如果不是同时出现在他们的第一部好莱坞大片中,其中任何一位都无法收获同样的名声和尊敬。他们俩擦出的火花显而易见,而据奥图说,他们曾度过一段精彩又充满争执的电影拍摄时光。后来,他们都成了大明星,在六十年代曾风靡一时。然而谁也没得过奥斯卡(但奥图在二〇〇七年被授予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尽管沙里夫被提名两次、奥图被提名八次——对于从来没有得过奖的演员来说,八次是最高纪录了。这显示了运气和时机在颁奖季起的巨大作用。

来看一下彼得·杰克逊二〇〇二年的《指环王2:双塔奇兵》中的这个小段落。整场海尔姆深谷之战都发生在夜间。事实上,这个段落拍了四个月,专门在晚上拍摄,这样演员和剧组人员才能找到最好的效果。当清晨来临,情况变得令人绝望时,阿拉贡(维果·莫特森饰)和洛汗人骑马出城,迎战强兽人和半兽人的军队,希望这场奇袭能给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制造机会,逃到大山的更深处。就在此时,白袍甘道夫(伊恩·麦克莱恩饰)出现在了山巅,太阳随之冉冉升起,不,他就是升起的太阳,他那件代表光明的衣服就如此有力量。抱歉,我因为提到托尔金笔下的人物忘乎所以了。但你们明白,这是终极英雄的现身。就像《关山飞渡》中吹响的骑兵的号角,就像超人让时间倒流,去救已逝的路易斯·莱恩,就像自电影诞生以来每一次灾难发生时出现的不可思议的救星。当然,甘道夫还带了一支庞大的队伍,由伊欧墨(卡尔·厄本饰)领头。重点是,任何一个普通的电影制作者都不好意思给一位已经穿着一身白衣的角色再打上耀眼的光芒,以此带领我们走出无尽的黑暗和整夜的战斗。幸好杰克逊脸皮比较厚,我们得到了一场令人激动的灯光秀。

正如你注意到的,这个例子出现在一部强调黑暗与光明、善与恶、纯洁与邪恶之间的对比的影片中。强兽人是纯粹的邪恶意念的产物,出自索伦和另一个被贪图权力的想法腐化的人——萨鲁曼之手。这是相当标准的搭配。蝙蝠侠的世界比他的另一重身份布鲁斯·韦恩的世界黑暗得多。事实上,电影中经常说起布鲁斯必须拥抱黑暗(他的精神层面也有很多黑暗的东西),才能获得与犯罪分子相等的力量。他为这一黑暗的转变付出了很多代价。

倒不是所有采用黑暗与光明对比的电影都在强调这样的主题,但很多影片都是这样。如果你要拍摄这样的一部电影,却不运用类似的视觉效果,那你又会想什么呢? RUf4aukIre1yyX340pPhBa7Ud67REKqEbxI9SDS70Bb8caGNHL0hTQY5yJVbvT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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