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四月底一个周四的下午收到了两封封拒信,言辞恳切,内容相仿。
“我们衷心希望你能被适合自己的研究生院校录取,因为你是个独一无二的人。”
但我相信他们发给其余几千人的话跟发给我的并不会有任何区别。
我深呼吸三下,洗了把脸,倒头就睡。
周五早上,我打电话跟我妈说学校有事,今天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大四的周五没有课,我买了一张电影票。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从家去学校的路上是我最自由的一段时间,如果我平时说要出门,就必然需要解释行踪。虽然我妈从来没有禁止我去什么地方,但是解释这件事本身让我无从下手。我没办法说清为什么在两个项目的死线之前还要去看电影,或者为什么放着一堆作业不写,也要去逛过八百遍的博物馆发呆。
但是去学校就不一样。没有人会要求我证明十二点半从家出发三点钟就一定会准时在学校,或者行动轨迹和地铁线路分毫不差,我可以不用向任何人解释我要做什么、为什么这样做、以及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刚上地铁我妈发了条信息说外婆头晕,要带她去医院做检查,如果我今天能回来的话就去超市帮她买一箱牛奶两袋苏打饼干。
我说好的,然后关掉手机提示音,在地铁换乘站下车,走进电影院。
我心情平静到了一定地步,好像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在完成一项属于我工作。
电影是刚上映没几天的好莱坞科幻片,IMAX影厅人满为患。我陷在座椅里,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看着电影,另一个置身现实之外审视着一切,好像放映厅里的一切也是一场电影。如果电影中真有个如我一般冷漠的角色,大概注定会成为观众唾弃的目标。
看完电影,手机在过去的两个多小时中没有一条未接电话、新短信,甚至连手机app右上角的红点都没有多出一个。
我为自己的薄情深深自责,好像外婆的病情和我回家的时间因果相关,我甚至控制不住跟自己打赌:如果我去不了美国,那么外婆就不会有事。
五点五十七分我扛着一箱牛奶进了洋市巷3号的门,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学校的事儿忙完啦?”我妈从厨房探出头。她在做尖椒牛柳,刺激得我鼻子疼。
“搞完了。”
“什么事儿呀?”
“导师问我论文。”我随口乱扯。
“哟,冬冬来啦?”外婆坐在桌边列下月计划,看我进来,抬头问,“你美国学校搞得怎么样了?”
我不想聊起这个问题,却又害怕被看出失落,便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不咸不淡地说:“有两家没要我。你头不晕了?”
“我没什么事。”外婆放下她划了一道道红杠的笔记本,面带微笑,看上去心情很好,“对了,你跟小崔怎么样了?”
“我不跟他出去了。”
“为什么?”
“我讨厌他。”
外婆紧紧攥着笔,做出一副温和可亲的表情:“怎么了?他怎么你了?”
“和他对我怎么样没关系。我就是不喜欢他。”
“没事儿,我再找你舅舅给你介绍一个。”
“不用了,”我说,“我一想到我从头到尾都被算计着,不管是谁,我都觉得恶心。”
外婆挑起眉毛:“有什么好恶心的。你这小孩子,就是脑子不正常。”
“正常不正常,我自己高兴就行。”
“你高兴?我告诉你,你一个人在外头肯定过不下去。我叫你在家门口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一个月拿个三千块钱不就好了。”
“家门口我这个专业找不到工作。一个月三千块钱我根本活不下去。”
外婆一脸不屑:“你钱不够,我给你钱,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那有朝一日你不在了,我是不是该去殉葬啊?”
外婆手抚心口,嘴角抽搐:“你老是这么自私自利,一个人出去,以后肯定要吃亏的!”
我咬着嘴唇,努力控制着不跳起来:“吃亏?什么叫吃亏?永远按你说的就不是吃亏了么?”
“那当然不算。”外婆一脸莫名其妙,“我安排得你顺顺当当,怎么可能吃亏。连别人意见都听不进去,难怪人家学校不要你!”
“……你过了你的一辈子还不够,还要再过我的一辈子吗!”
“我不想……”
“你不就是想把我关在这里永远都出不去么!想干的事干不了,想去的地方去不了,一辈子留在这条破巷子边上,这不是吃亏什么是吃亏!”
“算了算了,你现在讲话一套一套的,我也说不过你了。我告诉你,等我死了,我就把3号房子烧了,你们一个都别想留下来!”
外婆把本子甩在桌上,回到里屋。
我被我妈拽走,外公又偷偷往我的包里塞了一份《参考消息》。
我妈说:“你何苦跟个病人计较。”
我突然想起她下午给我发的信息:“奶奶今天去检查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下午去3号,她听说你一下子回不来,又说她没事不用查了,我就一直陪她聊天聊到现在。”
“……哦。”
我再也没有去过洋市巷。
在我收到终于收到一叠炸药包似的录取文件的那天,洋市巷3号的外墙被打上了一个拆字,鲜红的颜料顺着字迹流淌而下,像伤口里渗出的血。
在整条巷子的人仍然震惊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时,最先接受现实的是我外婆,她这段时间的身体仿佛前所未有地好,既不腿疼,也不头晕,每天都去居委会打听什么时候搬迁,什么时候,还有补偿的房子什么时候交付。
这个拆字拆掉了我们之间激烈而密切的联系。
拆迁补偿的房子是出城五十公里外的一座高层小区。
“我打死都不会去那边的!”外婆向半条洋市巷里的所有人宣布。
我外婆并未像她说的那样去街对面买间房子,所以3号里缺胳膊少腿的家具全被搬进了102。102在我外公坚持不懈的搬运之下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目前相当宜居。
在我打包行李的时候,外婆送了我一个笔筒,上面“可耕也”三个字排成三角。我看了半天也没明白到底是“可耕也”、“也可耕”还是“耕也可”。
我爬到房顶上摘了最后一季枇杷。
在我到达伯克利一个星期后,推土机再次开进了洋市巷。
我妈远远地用视频转播给我看,后院的枇杷树被锯断,枝枝叶叶带着瓦片轰然倒地。
再也不会有人冲进我家抱怨房顶漏雨了吧,我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