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躺在床上静养的一个月过得事事顺遂。她坚持住在洋市巷3号,我妈每天夜晚留在平房里照顾她,我去3号的频率从三周一次变为一周三次,在她的指挥下买油买米买酸奶买成人纸尿裤,绝口不提有关申请研究生的事。
可能这么安静不是我的风格,外婆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之后穷极无聊,放下计划本问:“冬冬,你美国学校弄得怎么样了?”
“呃?还在找老师给我写推荐信。”
“推荐信?我看5号老李周家孙子……就周五子他家孙子,跟你小学一个学校的那个,出去上学也没你这么复杂啊。人家去法国说去就去了,也没多麻烦。好像他也快回来了啵,唉,在国外读那么多年书不还是要回来,浪费这个钱干么事呢。”
我没法跟她解释出国读书的必要性。事实是我自己也不说不清为什么一定要继续读经济学。再多学者研究纳什均衡CPI和PPI,世界经济还是一年比一年惨淡,在外公指着《参考消息》说美国经济发展早就比不上中国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从何反驳。
我只是想换个地方透口气,但这个理由显然不是个正经人该说出口的。
在申请大学的过程中我写了八份自我陈述,热切而又窘迫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二年,知道1路到100路公交车的起点和终点,能背出六条地铁线上的所有车站,还记得某个地铁站二十六个出入口通往哪里,以至于我一度很想写一段相声,就叫《报站名》。
如果不出意外,我会在主城区某一所学校,或者某一家银行,要不然就是某家知名或不知名的企业度过人生之后的三十年。这个想法令我毛骨悚然,我甚至不敢向前看,生怕一眼看到头之后失去生存的勇气——反正每天过得都一样,那过了今天不过明天又有什么关系。
二月底的时候我寄出了全部申请材料,从常青藤到专业排名Top20开外,一共八所大学。
我家人对此的反应无一例外都是,“诶这是哪儿?”“这又是哪儿?”“哥伦比亚?这不是在拉丁美洲嘛?”看着快递员小哥从我手上拿走八个牛皮纸文件袋的时候,我好像被扔进了一条河里,现在河底淤泥中又被水波推着顺流而下。
“我告诉你,你出去个两三年之后肯定还是想回来的。”外婆刚去医院复查完,心情无比轻松,之前担心的脚踝软骨脱落成了完全没影的事,医生说她恢复得比年轻人还好。我妈终于不用在老房子里彻夜陪护,结果刚回家就发了整整一周带状疱疹。
我坐在床头柜上心不在焉:“谁知道呢。”
外婆把书放到床边,外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我当年就是这样。”
“就算我刚去就想回来,我也得是自己决定回来!”
“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我替你都安排好了。”
“我真的用不着你安排……”
“怎么可能用不着!”
“算了,我先回家了。”
“哎,冬冬,你等下,”外公把一份参考消息塞到我手里,“报纸你带着看。你们大学生,应该多看点国际新闻。”
这天之后我连续一个星期闷在家里没有去3号。
我妈说:“你何苦跟她赌气。到时候你说要去不就去了,她还管得了你?”
事实上只要不涉及出国,我们还是可以和谐相处的。
正月初一我代表我外婆跨越这座城市的对角线到城西去看望我外公的姐姐,我叫她姑奶奶。过年前她派她儿子,也就是我大舅给洋市巷3号送了三大盒自己包的荠菜馅饺子,我外婆急于给她回礼,却又不许我外公去城西。
外婆一向不太待见外公那边的亲戚,据我妈说,这主要是因为她结婚的时候,婚宴还散,姑奶奶就嚷嚷着让我二姨把桌上的剩菜全部打包带走。此事的真实性由于年代过于久远已从无法考证,反正时至今日我外婆的嫌弃和姑奶奶家的不自知对我和我妈来说已经成了梗。大舅退休之后每个月至少来一趟3号,每次必带四十个超大号荠菜饺子,半个南瓜或者冬瓜,还有一回扛了一袋十公斤的鸭稻米。
大舅撂下米袋擦擦汗,仿佛还是那个年轻力壮扛着桌子跑五里路不喘气的小伙子:“你们家没的人照顾,有什么事儿就叫我来。”
我妈面带微笑,在心里骂人。“他当我是什么?残障么?我自己爹妈自己照顾不来非要靠他?”
3号没有冰箱,饺子放不住,南瓜冬瓜又太大,吃不了全部浪费。
“又不是买不着的东西。”外婆说。
外婆对大表舅的嫌弃与日俱增,可她仍然会在我大舅说“是哦,我们老俩口晚年全靠你了。要是你不来我们怎么办哟。”
她说这叫“会做人”,于是我大舅更加坚信我妈无法照顾两个老人,来得愈发殷勤。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姑奶奶在借大舅之手跟我外婆较劲,她想证明她活得并不比那个看不起她的大小姐差,儿女双全子孙满堂让她有资格俯视人丁单薄的我家,而派自己的大儿子“帮衬”一下晚年孤寂的外公外婆则是她宽宏大量的究极体现。
在大舅自以为成功打入我家内部之后,诚挚邀请我外公去城西做客。
“他腿脚不好,坐地铁上楼下楼的走不动。”
“我叫小二子开车来接!”小二子是他儿子,在姑奶奶的所有孙子孙女里排行老四,早两年攒够了钱买房买车,老婆正怀着二胎,是我们这代晚辈里的典范。
“哎呀你舅舅他每天中午都要睡中觉,一来一回要赶不及了。”
“没事儿,在我家睡好了。”
“他在别人家床上睡不着。”
在我外婆和大舅为外公去不去城北这件事推来倒去的过程中,我外公一直保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脸,哼着歌在一堆稿纸上龙飞凤舞地写写画画。
“你不想去看姑奶奶吗?”我问他。我记得外公上次见到姑奶奶还是两年前在八十岁寿宴上。
“看不看还不都一样嘛,谁不认得谁似的。”外公卷起报纸晃了晃,又摊平继续看。我看到上面的新闻是《俄或用反导系统回应朝鲜氢弹危机,与华加强军事合作》以及《巴基斯坦从俄罗斯购买4架先进武直,回应美售印先进武器》。
我奉命拎着一箱皮蛋一箱肉松外加一个半米高半米宽的膨化食品大礼包来到城西。
我姑爷爷退休前是热电厂的八级钳工,工厂刚盖好了员工宿舍就给他分了一套三室两厅,足够装下一对夫妻,三儿两女,以及不愿意跟我外公住的我外公他妈(我实在没办法用称谓区分这位没见过的祖辈)。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姑奶奶正率领全家在饭厅里打麻将。每周六是他们家的麻将日,届时散落在全城的儿女齐刷刷聚在两张麻将桌边。
我在打麻将这方面完全没有天赋,大学时有次心血来潮想多学一项技能,于是他们全家围在桌边教我打麻将,也有可能是他们算得太快,又害怕让我输钱,以至于我还没算清应该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摸牌,他们那边早就把牌全掀出去了。
“清一色八块!一个花一块!五个花,十三块!”
我一脸懵逼地收下十三块钱,面前三双手齐刷刷地运作起来,一双洗牌、一双掷筛子,还有一双码牌,推出春夏秋冬梅兰竹菊补入新牌,动作行云流水。
过年放假他们的牌局就成了流水席,在我进门的一瞬间除了姑奶奶以外所有人刷地站起来,替我拎包倒水拖椅子找拖鞋,我只需要“谢谢大舅”“谢谢二姨父”“谢谢舅妈”“谢谢大姨”“谢谢敏敏姐”“谢谢小萌”。作为一个资深脸盲症患者,每次去姑奶奶家对我来说都是一场旷世持久的认人大战。他们一边为我认不清人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一边愈发喜欢拉过一个模糊的面孔,问我:“这是谁?”好像他们想在这个家里获得法定地位就必须通过我的认证。久而久之我在脑子里建立了一本日历似的翻页,把每张脸的正面和侧面与名字称谓一一对应,然后按年龄排列。
这次当他们把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拉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本能地开始在脑中翻找,颠来倒去找了两遍也没能找出。难道我以二十二岁的年纪提前开始了老年痴呆?
好在大舅妈没有放任我怀疑人生。她用一种菜场摊贩的语气说:“赶快来见见小崔!”
小崔叫崔瞬岭,和人生赢家二表哥是同一家公司的程序员。
看着欲言又止的崔瞬岭先生,我顿时明白了外婆一定要我来替她(而不是替我外公)拜年的用意。
“那什么的……你是我表哥的朋友啊。”
“是啊。”
“一个部门?”
“啊,不是。他管运营,我搞程序。”
“类似……C++之类的吗?”
“你学什么的?”
“经济学。”
“那我讲太仔细了你也听不懂,搞得像我在装逼。”
我语塞,转而问:
“你家住哪儿?”
“城东。你呢?”
“啊这么巧我家也城东。你家哪块儿?”
“春来小区那边。”
“那边啊,上次我路过的时候看到一家牛肉店排了老长的队,是特别好吃吗?”
“不知道,我不喜欢吃牛肉。”
我和崔瞬岭好似在比赛谁更尴尬,最终我以无言以对略胜一筹。饭后我从大舅妈口中得知了崔先生的个人基本信息,主要包括学历硕士,月入过万,市区有房,尊老爱幼,百分之二百符合我大舅妈的审美。
我回家之后缓了两天才去3号汇报我这一次的行程。
“怎么样?”外婆问。
“什么怎么样?”
“小崔啊,你没见到么。”
“……”我就知道……
我把大舅妈对崔瞬岭的描述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地转述过去,外婆脸上阴晴不定,我没法判断她对大舅妈是否满意。
“你觉得怎么样?”我妈问。
“跟他没话说。”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类似相亲的场合,在此之前连学校联谊都没去过。
“人又不熟,我又不知道找什么话题,太难过了。”
“干吗非要你找话题?那个男生干嘛去了。”
我并不能代替崔瞬岭回答他当时在思考什么,或许他不像我这么恐惧凝固的氛围。沉默对我来说就像拉布拉多寒流,会将我全身血液渐渐冻结成冰。
我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害怕因为无趣被冷落,好像冷场都是我自己的错。
为什么不谈这件事而谈那件事?为什么抓不住对方的话题?这样回答会不会把对方的话头堵死?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如果用另一种方式回答是不是比我当时回答得要好?这句话是不是冒犯到了别人?说这个笑话时我是不是节奏不对,没有让人get到笑点?
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在小学和初中是个多么令人讨厌的存在。我的朋友因为我讨人厌的说话方式在中考前持续一个星期不理我,因为我在讨论某件事情的时候说“关我屁事”。我已经回忆不出当时说的是什么话题,只记得在那一个星期我心神不定,数学题写到一半,好像被闪电劈了一般突然开始思考为什么她不理我,只是因为我说了那句话吗,还是因为她早就讨厌我了,我之前做过什么惹人讨厌的事了吗,于是做题思路完全断裂,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最后堪堪压线考进本校。
从此我开始上瘾一般地讨好所有人。
我知道作为女生有时候装傻充愣更加讨人喜欢,可我又不愿意因此被人看轻。
于是我在自卑和自傲之前往复徘徊,就像走在一道高墙上,随时会跌下来摔断腿。
平心而论我根本不在意崔瞬岭是否会因为那半个下午的沉默而讨厌我,然而讨好所有人已经成了刻在我骨子里的习惯。
“最好他跟大舅妈说跟我话不投机。”
我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原来我连拒绝别人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当崔瞬岭两个月后突然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个清明节快乐的时候,我关上手机屏幕,静静地思考了两分钟,然后给回了个祝你也快乐啊。
“你还记得我过年的时候去城北见的那个大舅妈介绍的人嘛,”我把手机扣在桌上,爆笑,“他祝我清明节快乐。”
我妈把两个洗好的紫薯放进微波炉,“你干嘛对人家这么苛刻,理科生没文化,一下子脑子没转过弯很正常啊。”
“哈哈哈哈什么叫理科生没文化啊快向天底下所有理科生道歉!”
我妈开始揉面,我拿起手机,果然又有新消息。
“你这两天有空吗,出来吃个饭吧。”崔瞬岭在这句话的末尾发了个输入法自带的微笑。
“他问我要不要跟他出去吃饭。”
“你想去吗?”我妈问。
“不想。”
“你就去感受一下嘛,整天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说不定这回聊得来呢。”
“上回都没话好说,过了两个多月突然来找我,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你正好过去问问他啊。”
微波炉提示音响起来,我抢着去把紫薯拿出来压成泥。我妈开始用紫薯馅做包子,崔瞬岭又发了信息过来:“你明天有空不?”
我看了我妈一眼,“要不今晚吧。你想吃什么?”
崔瞬岭带我去吃了肉蟹煲。在我努力掰蟹壳满手是油的时候他向我解释了这两个月他实在太忙,等想起我已经是四月份了。
“你是怎么突然想起我来的?”
崔瞬岭仿佛愣了一下,我立刻反省是不是这个问题难度过大,然后下意识岔开话题:“你平常很忙吧?”
“是啊。”
“那你休息的时候干什么呢?”
“下班都十点了,洗澡睡觉啊。”
我在跟他讨论夜班地铁还是沐浴露牌子之间纠结良久,最终决定放弃。
回家之后我妈问我有没有弄清到底崔瞬岭为什么隔了两个月突然约我,我才意识到好像直到告别也没有弄清答案。
吃完饭,我打算回家。
“许佳冬!”崔瞬岭叫住我,抓了抓本来就很乱的头发,“我觉得你蛮不错的。”
“嗯?”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不需要你来肯定。
“晓婷阿姨说你对我印象也蛮好的。”
“哈?”你的信息系统是不是出现了一点误判。
“你就是打扮得太随便了,晓婷阿姨说你从小就不喜欢穿裙子。”
“呃。”我每年都是过年才见大舅妈,大冬天的我穿什么裙子。
“女孩子嘛,还是。”
“那什么的,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你爸妈不许你晚回家吗?”
“对啊。”对不起让你们背锅了。
“不过你确实挺小的。”
“嗯。”所以我实在不懂为什么我刚满二十岁一年就沦落到相亲大军中了呢。
当外婆问起我这回和崔瞬岭有没有话聊的时候,我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比上次好点吧,也不是完全没话说……”就是在她的追问中我明白了一件事。
既然大舅妈没有直接问我对崔瞬岭的印象,那么肯定是通过外婆转达了所有意见。外婆对大舅妈说,我对崔瞬岭很满意,于是大舅妈深信不疑。她太了解我了,早就知道我不可能主动拒绝别人。
在崔瞬岭不断邀请之下我陪他看了两场电影吃了三顿饭,轮流付钱,还爬了一回山,其间他坚持把我带上错误的路线,最后靠我用指南针找到了出路。
“你这么认路的啊?”
“嗯,还好……”
“我们高中以前的校花特别不认路,有次她跟我们出去玩,突然一个人跑不见了,结果一看她差点跑到男厕所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哦是吗好有趣。”
“我告诉你女生真是超不认路的……”
我们的对话渐渐变得顺畅而诡异。
这让我愈发厌恶自己,明明每次出门之前都被压力逼得喘不过气来,却仍然无法直说拒绝,偏偏崔瞬岭神经大条到完全觉察不到我的迂回逃避。
他远没达到让我讨厌的程度,我甚至能清晰地觉察自己的虚荣心在作祟——谁不想得到别人的肯定呢。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他终于决定带我去宾馆。
“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没这么近。”
“是吗?”崔瞬岭的表情像是疑惑又像宽恕,“你家人说,你想跟我更进一步,自己不好意思说。女生嘛,不好意思太正常了,这种话就该男生来讲嘛。”
我深吸一口气:“我们到此为止。我不是也从来没有认为我是你女朋友。”
他讶然:“为什么?你家人都同意的。”
“不是你的错。跟你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