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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奶奶这两天老跟我说,你看看你,冬冬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妈一边切熏牛肉一边把外婆的话学给我听。我觉得她在这模仿这方面相当有天赋,就好像外婆真的在我面前指指戳戳,十分有画面感。我想她既不应该学中文,也不应该学会计,应该去学表演。

我外婆认为,我因为个性过于内向,学校里没机会认得男生,我妈又不管我,我只好一个人“每晚以泪洗面,又不敢跟我讲,天天又孤单又难过,又不敢告诉别人。”

我完全不知道该不该笑。

“她说要是我解决不了,就要她来解决了。”

这回我是彻底笑不出来了。外婆联系了一圈她从辽宁到广东的老战友,向所有人哭诉了她外孙女的凄凉和女儿的不作为。

“她是想让我丢脸丢到全中国么。”

“是不是我这个妈真的当得太不负责任了,可是我又不喜欢出去认识别人,来来回回也就认得那么几个人,我还都看不上呢,怎么开口托人家给你介绍对象。”

我想大概基因注定,我跟我妈是一脉相承的异类。

“反正我都要出国了,这会儿就算找到男朋友,说不定转过脸就要异地,人家接受不了怎么办,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嘛。”

在大四上半学期结束的时候我拿到了GRE和托福的分数,正准备期末好好考个高分让绩点更好看。收到信息的时候图书馆刚刚闭馆,我在回宿舍的路上。

信息来自我妈:“奶奶在家门口跌了一跤,明天带她去医院。”

第二天我考完试直奔医院,外婆已经下了骨科的检查台。我拿着X光片对着阳光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来。

我妈在旁边嘲笑我:“要是你都能看出来,医生早就没饭吃了。”

没被我抢走饭碗的医生给出的结论是脚踝轻微脱臼,静养一个月之后来复诊。

“好好的怎么会跌跤呢?”我问。

外婆坐在轮椅上一脸愤然:“今天你爷爷出门的时候我交代他三件事,一,买电池,二,订报纸,三,换煤气。他三点出门我在家等到五点钟,还想他怎么还不回来,就想出门等他,结果被门槛绊了一跤。”

洋市巷3号老房子的第一进大门用的还是老式高门槛。五十年来木门槛被磨平了,就有人自作主张往上钉了一块圆圆的大木头,这大概是我小学时候的事,因为我记得那时候一下雨木头就吸水,有一天木头的缝隙里忽然冒出了一朵米黄色的蘑菇,长在白色棉絮状的菌丝中间。我万分期待地每天都去观察蘑菇长大了没有,结果雨刚停两天,蘑菇就被晒蔫了。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生命体如此迅速地出现和消亡对我产生了极其强烈的触动,以至于大学时我特地网购了一个金针菇的菌包放在宿舍的洗手台下面,每天观察菌丝动向,最后挖出所有长成的蘑菇跟室友一起涮了顿火锅,这才了却心中一桩夙愿。

“所以奶奶你也滑了一跤吗……”

“我才不像你爷爷那么毛毛躁躁的,我小心得很呢!”

我外婆向来小心谨慎,出个门一步要分三步跨,显然就算3号大院里所有人都所有人都在门槛上滑倒过,她也不会摔。但是天不遂人愿,就是因为她太过小心,跨门槛的时候还要扶着旁边的门框,结果门框一个没钉牢,在她刚迈过去的瞬间哐啷一下倒地了,一波带倒了她。

我记得在上一年九月开始就在她的月度计划表上看到了“修门框”这件代办事项。每个月我外婆都会在她的本子上列出这个月的待办事项,例如拿药、重做假牙、修眼镜、交水费、拿工资、存钱,办完了就用红笔就着尺子在字上划两道红杠代表再不用为此事费神——这当然只是个美好的愿景,因为她每个月能做完的基本上只有拿工资和交电费这种每个月都要反复一遍的事。“拿药”在成为我的责任之前我外公必须等到药盒见底才能经她批准去一趟社区医院,而“重做假牙”,则在本子上停留了整整十三个月。外婆对这件事的拖延感到非常自豪:“要是那时候就重做了,只能做十三颗牙,现在我要做就直接做十七颗。”

当月没完成的事情她会抄到下一个月的计划表里,“修门框”就我所见已经连续出现了五次。

某次我在磨咖啡粉的时候突然想起门框边一摸掉一片的墙灰:“奶奶要是再不修门我们代她修了算了。”

“她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呢。”我妈往手冲壶里倒了大半壶开水。

“那不正好嘛,我们找个木匠,把门框钉回去,省得每次去3号都要听奶奶讲门框这边不好那边不好。”

“你以为你说修就修了?奶奶她就想要我找她认得的木匠——那个人都不知道搬那块儿去了,都不知道还做不做木匠了,然后按她的想法修,不然她又要天天絮叨说我修得这儿不好那儿不好。我现在也学乖了,不等她说,才不去主动找事。”我妈手一滑,把咖啡滤杯上的滤纸冲破了。

我对此表示十二分的不理解。修个门而已,又修不出朵花来。修门框这件在我妈和我外婆的僵持之中不了了之,直到外婆因此跌跤。

外婆从医院出来后断然拒绝我们接她去102的提议,我妈推着轮椅踩着青石砖上的露水回到洋市巷3号。

老房子的冬天很冷,幼儿园的时候我曾经住在这里,每天中午被强制午睡,我睡不着,就盯着房梁边一块一块污迹,渐渐污迹动了起来,变成了一个个小动物,和一些不人不鬼的生物。

我把我在天花板上看到的故事讲给外婆听。

“快睡觉。”她说。

后来我听到她和我外公说:“冬冬的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我要跟小荣说说这件事,要不然以后发病了怎么办。”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开我,或者她觉得我年纪太小不足以听懂她的话。她讨厌我胡说八道,也讨厌我看闲书。在那个电脑和手机都尚未普及的年代,我做完作业的娱乐活动只有看书。书看多了就会有写点什么的冲动,东西写多了就开始编派其他人。

我对编派其他人没兴趣,对种地有兴趣。

因为当时我家藏书大多是《萝卜亩产万斤之迷》、《水稻害虫及其防治》,以及《拖拉机的使用与保养》之流。我最喜欢的课是劳技,学校没有专门的劳技老师,就找英语老师来代课,这使得一学期十八节劳技课有十三节是英语课,还有四节平分给了语文数学——显然英语老师深知分享的重要性。在唯一一节上了劳技课的劳技课上,英语老师大发慈悲地给我们讲起南瓜的种植。

“南瓜主要分为大磨盘、小磨盘和牛腿南瓜三种。”她说。

一天到晚只会强调“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界”的英语老师会种南瓜这件事深深震惊了我,导致我至今进到菜场一进菜场看到南瓜还会下意识地区分这到底算大磨盘、小磨盘、还是牛腿。

“种植南瓜的时候要先育种……”

我坚信这是我整个小学六年以来听得最认真的一节课,因为我竟然记了笔记。英语老师在课堂上无数次地强调“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话终于被我付诸实践。

我在听讲的同时感到了极度的自豪,因为在二十一世纪以后,城市里已经很少家庭拥有土地,而我家,有个院子。

回到家——那时我每天中午去外婆家吃饭,我书包都没放下就掏出口袋里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稿纸。

“奶奶,我要种南瓜!”

“快去吃饭,吃完饭不赶快睡一刻儿你下午哪有精神上学!大冬天的哪块儿给你搞南瓜种子?”

“我去买个南瓜,把南瓜籽弄出来晒干。”

“哪有地方给你种啊!”

“就前院的梧桐树底下嘛!”

“你这小孩儿一天到晚就想这些没指望的事!下个星期就期末考试了,你还想让秦梦婷考第一嘛!”

在愧疚和压力之下我仿佛在期末考第一和种南瓜之间摸索到一种微妙的因果关系,即如果我期末考到第一,我就能在前院开辟一块南瓜试验田。

然而事实证明我外婆对我有足够的了解和信心——对我考不到第一的信心。

我后来也没好意思再提种南瓜的事,但这并不代表我放弃了。

小学的操场边花坛里种着几棵一人来高的棕竹。棕竹对我来说是个神奇的植物,它长着树的形状,却跟我看过的其他树不一样。它仿佛没有树枝,叶子从树干上直接延伸出去,树干上却缠着一层一层的触须,叶子根部常年挂着黑黑的果子。一年级时我的课间娱乐就是踩着花坛的边钻到树下,把种子一颗一颗薅下来,用小刀挂掉黑色的种皮,露出棕色的种子。

大多数棕竹种子的命运终结在了前院的泥土地里,少数生根发芽,然后死在刚长出两片叶子的雨后。我没指望它们能像当年的枇杷核子一样长到会结果的程度,但最终只有一棵长出两片叶子这一点也显得有些过于惨烈。

那颗棕竹在前院的土地里长了九年,在我初三的时候长到一块钱硬币粗细,我以为它的根在洋市巷3号的前院里扎得足够深了,直到某一周的周末我没有看到它。

“为什么要拔了我的棕竹!”

“我没拔啊,这不都给你移栽到盆里了么。”外婆从窗户边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然后指着梧桐树根下的一个陶土花盆。棕竹歪歪倒倒地戳在里面,旁边是一圈沙土。

“说拔就拔,你问过我了嘛!”

“你这小孩子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又没把它扔了,不就换个盆么。”

我知道棕竹要死了,虽然我对农业和植物的了解不超过初中三年生物课本的范畴,但我就是知道。

棕竹在花盆里苟延残喘了三天整,之后一命呜呼。

我十分庆幸外婆当年没有同意我种南瓜。 vO5nBcbPO5KCS4qAHw8k4mAFo26PN3yRhKO4unjCxxP3c11XhvgE9QsCN9I14S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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