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张一念的确不会画画,但在恨少十二书峰万年,但凡能在书上学到的东西,他不会的还真不多。
揽胜道心的笔下如神之中,就包含着出手成画的属性。
在画案前站定,张一念抄起画笔,启手勾线,不过须臾,一个俏丽的人儿跃然纸上。
紧接着,他换笔在手,开始上色。
“呀?”
窦如龙和吴高轩以及和窦家交好的读书人们全都看呆了,心说张一念不是不会画画吗?
“都看走眼了!”
曾泳志却是老怀大慰,一抹笑意悄然爬上嘴角。
此前他还担心自己道心勘验,可能会伤及张一念的自尊,但现在再看,这种想法早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不说张一念的色彩应用如何,但看落笔画法,他至少可以肯定,张一念的画作被道心勘验首肯是没问题的。
抛开心事,他定睛再看画纸,心中却又不免微微一动:“张一念这是什么画法?看着有点意思呀……”
……
张一念下笔很快,只因为线条也好、颜色也好,都已经被他练习了无数次。
这是袁沉鱼的画像。
他当初就是为了画出袁沉鱼,才动念学起了画画。
那时候的他,以为终此一生,再没机会见到袁沉鱼,尤其看过那本后世的《观津县志》之后,知道袁沉鱼自杀身亡,悲痛难当,唯有画像才能寄托他无尽的思念……
点点滴滴的颜色落在画纸之上,点点滴滴的记忆飘荡在张一念的心间。
哪怕离思已经缠绕万年,眼见画像初成,张一念的眼圈还是忍不住湿润了,眼泪夺眶而出。
悲伤的情绪缠绕心间,他下意识的重拾墨笔,在画像的留白处题下一首词:
“泪咽却无声,
只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
盈盈,
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
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
更更,
泣尽风檐夜雨铃。”
热泪双流却饮泣无声,只是痛悔从前没有珍视你的一往深情。
想凭藉丹青来重新和你聚会,泪眼模糊心碎肠断不能把你的容貌画成。
离别时的话语还分明在耳,比翼齐飞的好梦半夜里被无端惊醒。
你已自早早醒来我却还在梦中,哭尽深更苦雨风铃声声到天明。
这是清朝词人纳兰性德的《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康熙十六年,因卢氏难产亡故,痴情的纳兰性德陷入无尽的哀伤之中,日日夜夜,脑海里全都是亡妻的身影;某一日,他亲笔画出亡妻音容笑貌之后,这首恰如杜鹃啼血,令人不忍淬读的悼亡词随之而生。
张一念回想多年误以为袁沉鱼已经离世的悲伤,其心境和那时的纳兰性德颇为相近,信手写下的词句让他心情越发凝噎。
隔着朦胧泪眼,看着纸上的人影,张一念悲从心起,最后两笔落下,点亮了画像上的人眼。
刹那之间,画页之上隐隐有华光绽放。
“字画生辉?”
曾泳志的眼珠子都直了。
书法与画道情景交融,自然会有字画生辉的光华绽放,这是画道初成的迹象。
再进一步,就是画道一境!
他原来看张一念画法有些新奇,才放下了担心,可现在看到字画生辉的华光却才明白,张一念的画哪里需要他担心?
要知道,他曾泳志也不过才是画道一境的画师而已。
惊异之间,略有羞愧,曾泳志暗中慨叹着自己杞人忧天,下一秒,却见张一念画页之上的人儿飘飘渺渺的升起,在张一念的身体四周盘旋缠绕。
若有若无的人影,依稀带着线条和色彩的痕迹,但栩栩如生,恰如袁沉鱼本人。
窦如龙尽管已经得知袁沉鱼平安归家的消息,脸色依旧忍不住变得煞白,下意识的向后倒退一步。
“点睛生魂?”
曾泳志的下巴差点没摔地上。
字画生辉是画道初成,点睛生魂却是结结实实的画道一境,而且是实实在在的画道一境巅峰!
这是曾泳志尚且不曾触碰到的境界啊!
……
袁沉鱼温柔似水的眼神,专注于张一念浓情脉脉的目光,四目相对,无穷无尽的回忆,说不完道不尽的话语,一切都在这眼神之中。
此时无声胜有声。
须臾之后,袁沉鱼的人影飘然散开,化作一道光环,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出去,缠绵思念的情绪就像是瘟疫一般,荡漾在整个回廊之中。
咔嚓!
一声脆响响在曾泳志的心间,他骇然抬首,就见自己那颗晶莹剔透的道心之上,竟然呈现出根根龟裂纹!
此前他祭出道心,准备勘验张一念的画作,然而张一念这张画展现出来的境界,远在他自身境界之上。
这就犹如童生勘验进士的诗词,初生的婴儿品鉴绝世高手的功夫一样,他的道心焉能勘验?焉能承受?
“我的道心!”
曾泳志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一声!
道心受损,他的境界势必跌落,甚至可能从画道一境重回画道初成的境界。
然而现在看来,他的道心居然有爆裂的可能。
道心爆裂,一身境界归于虚无。
而且,此生此世,都将无缘画道!
曾泳志飞步上前,冲到画案前方,照着画像深深一躬。
他头颅低过腰际的时候,画页之上浮动的光华分出一缕,没入他的道心之中。
清晰可见的龟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
下一秒,整颗道心猛地一跳,绽放出星辰一般的光辉。
“咦?”
曾泳志挺身而起,细细感知着道心的变化,脸上不禁泛出一层狂喜。
“张一念,曾某无知,居然胆敢勘验你的画作,受些折辱也是应当的,没想到你居然以德报怨,画魂反哺。”
他激动莫名的看着张一念,说道:“你作画的每一个细节,都已融入我的道心,假以时日,必将对我大有裨益,真是太感谢了!”
“曾画师不必介怀。以你本意,根本不想祭出道心,都是些许小人言语挤兑,你才不得不顺势而为。”
张一念摆手说道:“我这幅画,不过融合了白描、工笔和泼墨三种技法,只是区别轻重,避实就虚而已,算不上佳作,对你的帮助只怕也十分有限。而且,这是画魂自己的选择,与我无关。”
“话不能这么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曾泳志正容,向张一念鞠躬道:“曾某拜谢您一画之恩。”
张一念这幅画,他自己嘴里说的谦虚,不算佳作,其实其中包含的何止白描、工笔和泼墨三种技法,还有他在恨少十二书峰学过的水彩、油画笔法掺杂其中。
曾泳志如果真能细细领悟这幅画的精髓,破境指日可待。
所以这一躬,张一念坦然受之。
……
暖阁之中。
窦夫人脸色十分难看。
少女微笑道:“张一念情深义重,有胆且有能,有些意思。”
幼童又捻一片肉,准备去喂乌龟,口中说道:“我只想问,现在谁还能拦着张一念参加文会?龟……龟龟?”
他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却见池塘之中的乌龟已然转身,朝向回廊方向游出。
幼童瞠目结舌:“什么情况?有肉不吃,游去那边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