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响的时候,张一念已经喝掉了三大杯子水,在牢舍之中不知道转悠了多少圈,但是书案上的那张黄纸,依旧光洁无墨。
“张一念,你瞎转悠什么?还不老老实实写悔过书?”
尹子安有些沉不住气,忍不住呵斥道:“大半个晚上就知道在这里转来转去,我看你是不老实!”
“大人冤枉我了!”
张一念微微一笑:“我一直都在精心构思,哪里有不老实?倒是尹大人你一直在一侧虎视眈眈,还出言打断一念思绪,真不知尹大人是何居心。”
“你——”
尹子安被怼得脸色涨红,冷哼一声,说道:“张一念,本大人手中证据确凿,足证你就是那个杀人犯!我告诉你,不管你究竟故弄什么玄虚,也休想活着走出我这观津县衙监狱!”
“尹大人既然如此笃定,何必为难自己,陪在这里严防死守?”
张一念淡淡一笑,不再理他,抬头看看漆黑如墨的牢舍房顶,心中一动,心口吟诵:“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这是孟子《告子下》之中的名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孟子先列举六位经过贫困、挫折的磨炼而终于担当大任的人的事例,证明忧患可以激励人奋发有为,磨难可以促使人有新成就。
接着从一个人的发展和一个国家的兴亡两个不同的角度进一步论证忧患则生、安乐则亡的道理。
最后水到渠成,得出“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结论。
后半段固然是孟子这篇文章的主旨,但前半段,却更像是张一念以此自我激励。
他声声吟诵落在尹子安的耳中,换得尹子安声声轻哼。
张一念却也不理他,全文背诵完毕,他忽然感觉有一股浩然正气自心底滋生。
心念微动之间,他开始重新吟诵。
这般反反复复的吟诵,他语句声调都不曾有半点变化,但幽暗的牢舍却在声声吟诵之间,似乎生出些许微妙的变化。
有微弱的温度,以张一念为中心,向外辐射出去,让那些这个牢舍之中滞留了不知多少时日的犯人们不知不觉的心向往之,下意识的向前靠近。
就连张一念刚入牢舍,曾经想要朝他下手的那三个犯人,也在其中。
渐渐地,整个牢舍十几个犯人差不多全都聚拢到了张一念身边,盘膝而坐,就好像乡间围坐,倾听画本故事的模样一般。
没有人插嘴,甚至有些犯人偶有小动作,也是尽量克制着,不发出太大的动静,大家其实也没能听懂张一念背诵的这篇文章的意思,偏偏就是感觉能够挨着张一念更近一些,才更舒坦。
也不知道张一念反反复复究竟吟诵了多少遍,牢舍之中一扫往日的阴冷,反倒滋生出一种温润的气息,就连常年幽暗的光线,也似乎变得明亮了些许。
“怎么停下了?”
当张一念最后一次背完那句“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之后,有犯人耐不住长时间的停顿,忍不住开口询问:“怎么不继续背了?”
张一念问他:“你愿意听?能听懂么?”
那犯人摇摇头:“意思不太明白,但是听着这文章,总觉现在的苦难只是暂时的,我们不应该自暴自弃,更应该在其中细细体味,而后奋发图强。”
另一个犯人附和道:“是啊,我们这些犯人,大都因为生活困顿,不得已铤而走险,才把自己送进了这里。原本个个意志消沉,得过且过,但听了你这文章,我们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
“忧患可以激励人奋发有为,磨难可以促使人有新成就。知错,方能改正,有困惑,才能知所为。”
牢舍深处的黑暗里,有一个一直十分安静的犯人也开了口:“这篇文章真心的好。”
张一念点头道:“这是孟圣人《告子下》之中一篇,自然是好。”
“原来这就是圣人文章……”
昏暗的光线之下,那犯人一脸略有所思的模样,却是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张一念!”
牢舍外面的尹子安跳了起来,瞪着两只已经发红的眼睛喝问道:“你不是要好好构思打腹稿么?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难道你背几遍《告子下》,和这些犯人们胡扯,就能写好悔过书了?”
“尹大人真是为我操碎了心啊!”
张一念啧啧称叹,摇头说道:“不过为什么我觉得尹大人你最好还是回去休息呢?要知道,明天一早,刑阁的老大人们还要回来的,我怕尹大人休息不好,万一接待刑阁老大人们的时候出点纰漏,可就不太好了!”
“刑阁老大人们明天一早还要来?”
尹子安浑身一震,追问道:“此话当真?”
“不然呢?”
张一念耸耸肩膀:“不是刑阁老大人们等着看我的悔过书,我何苦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构思?”
“张一念!”
尹子安跺跺脚,恨声说道:“本官公务繁忙,没工夫给你在这里闲扯!我警告你,你给我放老实一点!悔过书写不好,明天有你好看!”
说完这话,他拂袖而去。
虽然他终究没等到看着张一念下笔写一些什么,但是知道刑阁明天一早还会有人过来就已经足够了!
他决定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一早来监狱门口侯着!
既然已经过去的审讯没能参加,刑阁接下来和张一念的接触他一定要在场,以保证能够掌握刑阁的具体风向!
……
尹子安终于走了。
张一念看着重新关闭的监狱大门方向,嘴角翘起一丝淡淡的嘲讽之意。
半夜积攒,全身上下所有的力量其实已经就位,他在吟诵《告子下》之前,就已经可以随时开始书写《侠客行》,只是,他不想让尹子安这么早获知实情而已。
待得尹子安最后离开监狱之时留下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张一念重回书案之前就坐,抓起了毛笔。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
《侠客行》前两句转瞬落于纸上,笔锋微顿之间,张一念的心尖却是隐隐一颤。
他不确定凭借自己的力量,究竟能不能写到最后两句: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