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是鲁迅的青年时代,但是我还得从他的小时候说起,因为在他生活中间要细分段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为的避免这个困难,我便决定了从头来说。我在这里所讲的都是事实,是我所亲自闻见,至今还有点记忆的,这才记录,若是别人所说,即便是母亲的话,也要她直接对我说过,才敢相信。只是事隔多年,至少有五十年的光阴夹在这中间,难免有些记不周全的地方,这是要请读者原谅的。
鲁迅原名周樟寿,是他的祖父介孚公给他所取的。他生于前清光绪辛巳八月初三日,即公元一八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那时介孚公在北京当“京官”,在接到家信的那一日,适值有什么客人来访,便拿那人的姓来做名字,大概取个吉利的兆头,因为那些来客反正是什么官员,即使是穷翰林也罢,总是有功名的。不知道那天的客人是“张”什么,总之鲁迅的小名定为阿张,随后再找同音异义的字取作“书名”,乃是樟寿二字,号曰“豫山”,取义于豫章。后来鲁迅上书房去,同学们取笑他,叫他作“雨伞”,他听了不喜欢,请祖父改定,介孚公乃将山字去掉,改为“豫才”,有人加上木旁写作“豫材”,其实是不对的。
到了戊戌(一八九八)年,鲁迅是十八岁的时候,要往南京去进学堂,这时改名为周树人。在那时候中国还是用八股考试,凡有志上进的人必须熟读四书五经,练习八股文和试帖诗,辛苦应试,侥幸取得秀才举人的头衔,作为往上爬的基础。新式的学校还一个都没有,只有几个水陆师的学堂,养成海陆军的将校的,分设在天津武昌南京福州等处,都是官费供给,学生不但不用花钱,而且还有津贴可领。鲁迅心想出外求学,家里却出不起钱,结果自然只好进公费的水陆师学堂,又考虑路程的远近,结果决定了往南京去。其实这里还有别一个,而且可以算是主要的缘因,乃是因为在南京的水师学堂里有一个本家叔祖,在那里当“管轮堂”监督,换句话说便是“轮机科舍监”。鲁迅到了南京,便去投奔他,暂住在他的后房,可是这位监督很有点儿顽固,他虽然以举人资格担任了这个差使,但总觉得子弟进学堂“当兵”不大好,至少不宜拿出家谱上的本名来,因此就给他改了名字,因为典故是出于“百年树人”的话,所以豫才的号仍旧可以使用,不曾再改。后来水师学堂退学,改入陆师学堂附设的路矿学堂,也仍是用的这个名字和号。
在南京学堂的时期,鲁迅才开始使用别号。他刻有一块石章,文云“戎马书生”,自己署名有过一个“戛剑生”,要算早,因为在我的庚子(一九〇〇)年旧日记中,抄存有戛剑生《莳花杂志》等数则,又有那年除夕在家里所作的《祭书神文》上边也说“会稽戛剑生”,可以为证。此外从“树人”这字面上,又变出“自树”这个别号,同时大概取索居独处的意思,自称“索士”或“索子”,这都是在他往日本留学之后,因为这在我癸卯甲辰(一九〇三至一九〇四)年的日记上出现,可是以前是未曾用的。一九〇七年以后,《河南》杂志请他写文章,那时他的署名是用“迅行”或“令飞”,这与他的本名别无连系,大概只是取前进的意思吧。中间十个年头过去了,到了“五四”以后,他又开始给《新青年》写文章,那时主编的陈独秀胡适之等人定有一个清规,便是不赞成匿名,用别号也算是不负责任,必须使用真姓名。鲁迅虽然是不愿意,但也不想破坏这个规矩,他便在“迅行”上面减去“行”字,加上了“鲁”字作姓,就算是敷衍过去了。这里他用的是母亲的姓,因为他怕姓周使人家可以猜测,所以改说姓鲁,并无什么别的意思。他那时本有“俟堂”这个别号,也拿出来应用,不过倒转过来,又将堂字写作唐,成为“唐俟”,多使用于新诗和杂感,小说则专用“鲁迅”,以后便定了下来,差不多成为本名了。他写《阿Q正传》时特别署过“巴人”的名字,但以后就不再使用。这里所说差不多至一九二〇年为止。这以后,他所用的笔名很多,现在不再叙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