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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渡

第一部

1

裴明淮并不认得往黄钱县的路。他一路走,一路问,也渐渐的由“还有一百里”“距此五十里”,终于到了“这条山路一直走下去,走上一个时辰,便是黄钱县了”。但这些回答他的人,都拿一种十分怪异的眼光看他,总要上上下下地把他看个够才会给他指路。裴明淮起初还以为是自己有何不妥,后来一连数人皆是如此,甚至还有些孩子躲在一旁偷偷看他,裴明淮终于确定,若非自己有不妥,那就必是他问的去处有不妥。

但既已走到此处,怎么着也得走下去。

裴明淮看看天色已晚,那条山路又甚崎岖,见路旁有家灯笼铺子尚未关门,便想去买盏灯笼。他虽带有火折子,但灯笼岂非更适合走山路?

那灯笼店的老板一见他过来,模样便活像见了鬼似的。裴明淮一路上已然看惯,目不斜视,只道:“给我一盏灯笼。”

店老板瞪了他半日,方道:“你……客官,你可是要去黄钱县的?”

裴明淮道:“正是。”

店老板脸上顿时现出惊惧之色,呐呐道:“客官,这灯笼我不能卖给你。”

裴明淮奇道:“为何?”

店老板左看右看,旁边并无一人。又见裴明淮看起来实在不像歹人,才小声道:“客官,你是第一次到黄钱县吧?”

裴明淮笑道:“若不是第一次到黄钱县,又怎会问路?”

店老板道:“客官到黄钱县是……”

他已问得过多,裴明淮见他似并无恶意,便道:“访友。”

店老板喃喃道:“访友?那也不是时候……”他说到一半又停住了,道,“客官,不是我不卖给你灯笼。而是我们这里有个规矩,决不可在七月鬼门开这段时日,提灯笼进黄钱县。我这里还有些火折子,不如客人拿去吧?”

裴明淮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规矩,好奇道:“为什么?”

店老板连连摇头,脸上惊惧之色更浓。“我这是为你好,客官。”

裴明淮笑了一笑,放了些钱,顺手拎了一盏灯笼便走。店老板大吃一惊,裴明淮人早已在数丈开外了,顷刻间便没进了暗处。店老板又惊又吓,追出去找了一圈不见人影,踌蹰半日,找了一张黄符贴于门上,小心翼翼地把裴明淮留下的那些钱收了起来,嘴里还喃喃地道:“我卖上一个月灯笼,也未必能赚这些。就算不是人给的,我也认了……”

说到此处,他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忙去把店门给关上了。

这一头,裴明淮走上了那条小路,更觉得自己买了一盏灯笼是十分明智之举。山路狭窄,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过,虽有月亮,但云层极厚,透下来的光再被小路两侧的树木一挡,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树是柏树,棵棵高大无比,裴明淮把灯笼高高拎起,仰头向上看,竟然黑乎乎地看不见树的顶端。当下心里有些犯嘀咕,这得是多少年的古树,才能长成这副样子?柏树根多且长,这一路上两侧都是柏树,那岂不是盘根错节,地下全都是树根?

想到此处,裴明淮竟也莫名一阵发寒,提了灯笼,急急地便往前走。山风吹得树影乱颤,裴明淮偶然一抬头,不知何时那轮月亮又自云层中露了半边脸,只是天色黑得发蓝,月色又极惨淡,映得树影一片鬼影幢幢,着实渗人。林子里枭啼不断,尖锐凄厉,不时地还有野兽咆哮之声。裴明淮抓紧了手里那盏被风吹得一团昏黄的灯笼,想着这灯笼的黄光如今笼在他自己的脸上,不知是何等光景,只怕有人见到了也会大叫一声“有鬼”。

一个时辰的山路不算久,但裴明淮自从上了这条遍生百年古柏的小道上,就没见过一间房,一盏灯,更不要说见到人了。他往前望去,但柏树枝干伸展,交错盘纠,身旁黑压压的一片都是柏树林,实在是望不到尽处。当下也无计可施,好在那条山路还算平坦,虽是夏日,也并没有多少野草,看来是常常有人在走的。想到此处,裴明淮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自己好歹走的是条常常有人走的路,而不是荒山野岭的无路之路。

忽地一阵阴风飕飕刮过,裴明淮手里的灯笼顿时熄了。裴明淮正想掏出火石再把灯笼点燃,一抬头,见不远处竟有点点灯火,只是那些灯火颜色各异,红、黄、青、紫,色色俱有。裴明淮加快了脚步,走不多时,便见着小路上有了一条岔路。

那岔路两侧,也是柏树林立。那些灯笼便是挂在柏树之上。山风过处,灯笼忽明忽暗,上面垂着的各色穗子也被吹得乱荡。夜色深浓,灯笼又都悬挂甚高,但裴明淮眼力极好,仍可看出那些灯笼虽形状各异,但都精美绝伦,一色的宫灯式样,均用绫绢糊成。裴明淮忍不住放下了手里那盏只能照亮,毫无美观可言的灯笼,一跃便上了最近的一株柏树,一手攀住树枝,去看树上所悬的那盏灯笼。

那是一盏六角宫灯,以紫檀木作灯骨,糊着轻红细纱,便如霞影一般,隐隐地看得到红纱里面还有一层淡色绢罗,呈奶白象牙之色,也不知是何种绫罗,极是细柔。绢罗上绣了一尊菩萨,却与寻常庙宇里供奉的颇为不同,衣色碧绿,面庞端丽如满月,只是面色雪白,隐隐透出妖异之态。这菩萨一手执念珠,一手执云,身边海浪翻卷,靛蓝碧青。

裴明淮觉着这菩萨少见,看了半晌,忽听手里攀着的树枝嚓嚓作响,忙一松手跃回了地面,头顶上那根树枝也跟着折断了,啪地一声落了下来。裴明淮又去看旁边几株柏树上的几盏灯笼,或糊紫纱,或糊红纱,或糊青纱,色泽不一,但每盏灯笼上都绘有佛像。

这一排灯笼,竟是一路不绝,一直延伸到这条岔路不远处又一个岔路。裴明淮犹豫了片刻,终究抵不过好奇心,沿着这条路又走了过去。一路上,他不时抬头看树上悬挂着的灯笼,数了一数,共有八盏之多。

走到尽头,便是山壁。裴明淮本在疑惑没了路,转向右侧一看,竟是豁然开朗。右边山壁如削,下面有一处极大的平台,光滑平整,平台上又立着两根石柱。裴明淮走到平台之前,仔细看去,四处遍布暗色痕迹,显是年久日深了。

裴明淮正自沉吟,忽然间听到一声极微弱的呻吟之声,似就自不远之处发来。裴明淮走下那处平台,原来旁边有条小河,水边芦苇遍生,足有一人多高,此时白雾凄迷,裴明淮拨开芦苇往水边走去,芦苇有些倒在地上已经枯了,踏在上面沙沙之声不绝,觉着便似踏在雾上一般,有种恍惚迷离之感。

好容易走出芦苇丛,到了水边,眼前赫然现出了一块石碑。此时天上浓云已散,月色虽惨淡,但也明亮。裴明淮借着月光,看清了石碑上的三个字。

黄泉渡。

墓碑乃是青石,唯三字殷红,竟似鲜血写成一般!

裴明淮顿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了起来,这时一阵冷风刮过,火折子也被吹熄了。再看那弯河水,水上也笼了一层淡淡白雾,淡如轻烟。水色浑浊,伴有一股恶臭,中人欲呕。裴明淮不觉皱了眉,左右一顾,耳边忽又听得一声呻吟,声音却是极近了。

他循身寻去,顿时呆住。那芦苇丛中竟倒着两个人,两人背上衣服都被撕开,见着都是肤色白皙,看身形一个是男,一个是女。此时月亮无巧不巧地正移到了头顶之上,将那两人的背照得清楚,裴明淮不觉瞪大了双眼,怔在当处。

两人的背上皆有大片刺青,几乎覆着了大半个背。那刺青色彩鲜艳,描绘精细,无比生动。

裴明淮失声道:“十罗刹?!”

裴明淮于佛理甚精,自然记得《妙法莲华经》有云:十罗刹本为恶鬼,性情凶厉,啖人血肉。后为世尊所感,护持信奉佛法之众生。他此时自然也省起,方才在灯笼上所见的那尊执云观海的白面菩萨,必定是十罗刹中的毗蓝婆罗刹无疑。那男子背上的罗刹刺青,虽作美女之形,却生有曲齿,怪异之极,定是曲齿罗刹。

目光转处,他又见着地上落了两朵花。这花有五瓣,花苞深红如血,开出来的花却是洁白如雪。

裴明淮伸手拾了起来,却又一怔,那花竟不是鲜花,而是干花,只保存得极好而已。

他忽觉着那女子微微地动了一下,急忙弯下腰,将那女子翻过了身。他本待去探那女子呼吸,但月光清明,一见着那女子之脸,立时打了个寒颤,手猛地一松,那女子又落入了芦苇丛中。

那女子的一张脸,赫然竟是罗刹鬼脸!

裴明淮定了定神,把那女子再扶了起来。不知何人,依照罗刹模样,精描细画,重彩浓绘,给她画上了一张罗刹鬼脸。裴明淮见她背上罗刹刺青身着金色衣衫,一手持璎珞,想必便是十罗刹中的“持璎珞罗刹”,据佛经言,貌如天女,秀丽无比。这女子手上挽了璎珞,脸上色彩极之浓重艳丽,肤作雪白,唇作血红,眼角描了血红眼线,额上还另有一只眼睛,这只眼用一颗红色玉石嵌在额上,旁边彩绘繁复,血光四射,诡异无比。

他去探女子呼吸,只觉细如游丝,他身边虽也有不少灵丹妙药,但看这女子情形古怪,也不知如何施救,只得先取了一粒药,塞入她口中,望能暂时保她性命。

他再去看倒在一侧的男子,这一回见到那男子的脸也画作了罗刹之状,只眨了眨眼,并未退缩。那张脸作淡青之色,唇画作淡金,眼角描的眼线却是深青色。这男子的脉搏甚是有力,只人也尚在昏迷之中。

这时白雾更浓,裴明淮已看不到丈许之外。他站起身,寻找方才自己过来的方向,想赶快把这二人带离此处。突然,他听到了一声阴恻恻的笑声。那笑声忽远忽近,尖利怪异,有如夜枭啼叫,生生地让裴明淮寒毛都竖了起来。

“谁?”

裴明淮大声喝问,浓雾白茫茫的一片,他被困在其中,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歇,那笑声又响了起来,裴明淮努力想辨明笑声发出的方向,但那声音飘浮不定,虽在身边,却实在摸不清来处。

“一介凡夫,怎敢枉自闯到黄泉渡?速速退去,饶你性命……”

那声音更细,却极尖锐诡异,裴明淮只觉似有无数细针在刺着耳膜,十分难受。当下喝道:“你是何人?”

笑声又响了起来,裴明淮心里担忧那两人,不欲与这怪声作无谓纠缠,便将那一男一女一手一个架了起来。这时,突听那声音猛地拔高了,更是尖细刺耳:“已入幽冥之人,你也敢抢?还不放下!”

裴明淮冷笑道:“我便要抢,你又能怎的?”

那声音又是一声怪笑,裴明淮正凝神注意四周,忽然听到远处有人高叫道:“明淮,可是你在这里?若在,赶快回答!”

裴明淮听到那声音,心下一喜,当即叫道:“英扬,我在这边!”

英扬的回答,却似顿了一顿:“你……你在哪里?”

裴明淮不及思索,当即提了声音答道:“黄泉渡!”

英扬发出了一声惊喊,仿佛被人捏住了咽喉似的。“明淮,那是禁地,不能进的。你……你赶快回来,朝着那黄泉渡的石碑相反的方向,一直走……便可走回来了。赶紧,赶紧,此地不可久留!”

裴明淮听英扬声调有异,不敢怠慢,一手扶了一人,发足便往与那“黄泉渡”相反的方向掠去。他飞掠的速度极快,只听一声凄厉怪笑,又复变作了细细幽幽之声:

“黄泉难渡,彼岸无花。这渡口,非人人能过……你抢了已入幽冥之人,你迟早得回来的……迟早……”

英扬手里拿了个火折,正在岔道口等他。裴明淮借着火光看去,见英扬与从前并无二致,高大英武,只是略瘦了些,眉目之间全是焦灼之色。英扬一见裴明淮便松了口气,忙迎上前去。“好了,好了,你出来就好了。我们离开这里再说。”他一见裴明淮手中还扶了两个人,一怔道:“这两人……”

裴明淮道:“是我在水边救下的。”

此时英扬已借着火折之光看清了那两人,顿时面色大变。“这不是……青囊和墨林么?”

裴明淮问道:“你认识?”

英扬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自裴明淮手上接过了那唤作青囊的女子。裴明淮还要再问,英扬已一把拖了他往那条古柏山道便走,一面低低地道:“只管往前走,不要说话,不要抬头。”

裴明淮看他埋了头不作声往前急急地走,也只得随了便走。头顶灯笼还在夜风里飘飘摇摇,山风阴冷,走出来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裴明淮却只觉英扬拽着自己的手心,已尽数是汗。

英扬扯了他,急急便往前走。又走了一段路,月色下已隐隐可见前面便是一处城镇,房屋众多,虽然已是午夜,但有几处仍是灯火通明。英扬此时方舒了口气,松了他手,道:“你好大的胆子!”

裴明淮一回头,只见方才那条岔道两旁柏树上所挂的灯笼,正在风中飘荡不已。古柏密密,黑影幢幢,这数盏灯笼却是色彩纷呈,只是被风吹得飘摇不堪,艳中又带了些许说不清的诡异。裴明淮心中,突地冒出了两个字:鬼灯!

英扬见了裴明淮表情,微微苦笑,道:“明淮,你送信说今日必到,我等了你一天都不见人,心里焦急,便出来迎你。见着一盏遗在路口的黄皮灯笼,我猜便是你到了,又好奇心大发,去了那……那地方。你怎么来得这么迟?”

裴明淮跟英扬相交日久,深知英扬决非胆小之人,心下更是惊疑不定,道:“路上马蹄受了点儿伤,这地方我也找不到好马换,只得把马暂寄在路上一户人家。想着反正也没多少路了,索性走过来……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英扬只道:“先把青囊和墨林送回方家,我再向你解释。”

裴明淮道:“那位姑娘呼吸微弱,我也看不出她怎么了,只得先给她服了颗药,暂时拖住。至于那男子……除了昏迷不醒之外,似乎无甚大碍。只是……他们的脸……”

英扬望了一眼裴明淮,道,“你信上说,你是奉旨下来巡查的,怎么有空来找我了?”

裴明淮道:“几年没见了,正好离你这里不远,就想着过来聚一聚。怎么,看你倒是不太高兴的样子,我来得不对了?”

英扬摇摇头,裴明淮只见他眉宇之间,愁云满布。“不是你来得不对,是这时候,真的不对。”

〈〈〈〈—————————

那方家看来该是此地一大富家,屋舍占地数顷,朱漆大门,金漆门环,甚是气派。方家的下人跟英扬极熟,忙将二人请了进去,但裴明淮留意看这些仆佣,虽然强颜欢笑,但都掩不住面上一片愁云惨雾。尤其是这个时辰,方家居然还是灯火通明,想来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到了正堂,只见一个年近六十、须发皆白的华服老者正坐在当中,愁眉不展。英扬一进门,便叫道:“你看,我给你带谁来了!”

那方起均慢慢起身,似乎是站立不稳的模样,一旁的仆人连忙去扶。他眨动双眼,却似看不清楚英扬在何处,英扬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扶了他道:“我在这里,你这双眼睛,真该好好治治了。”

方起均摇了摇手,连脸上皱纹都似尽是苦涩之意,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我这般年纪,若死了也罢,偏生……”他使劲对着裴明淮的方向看了几眼,道,“好像来了位老夫不认识的客人?”

英扬道:“这是我多年的朋友,姓裴名明淮。他方才去了……”他又吸了一口气,方放低了声音道,“黄泉渡。”

方起均“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讶恐惧之意。英扬不等他说话,又道:“明淮在那里救了青囊和墨林。”

方起均又“啊”了一声,道:“什么?”

他再眼神不济,这时也看到英扬和裴明淮手里都扶了一人。他正待走近,英扬却伸手作势一拦,道:“方老爷,你且等一等。他二人的情形有些……”

方起均颤声道:“难道……难道他们已经……”

英扬摇头道:“不,两人都活着。”

方起均又道:“那……”

英扬又摇头。“不,只是他们二人的脸……被画作了罗刹鬼脸。我方才曾试着用力去拭,竟……全然抹不掉。”

方起均“咕咚”一声,又重重坐了回去,只有喘气的份。家仆忙上来替他捶背揉胸,方起均只喘了道:“不妨事,不妨事……你们快去请胡大夫,就说有急事,请他立时过来……赶快去!……”

说毕这番话,方起均又喘了半日,喝了半盏茶,方气息顺了些。又扶了家仆,颤巍巍地起了身,对着裴明淮便拜。“多谢这位裴公子,救了犬子和小女……老夫……感激,感激不尽哪……”

裴明淮见着这样一个眼瞎了大半之人对着自己便拜,哪里当得起,忙还礼道:“不敢当,只是在下正好路过,见他们昏倒在水边,便把他们救了回来。”

方起均略回了些神,便命了身边那仆人道:“快去令人准备些吃食点心,再送茶水来……”

英扬打断了他道:“还跟我客气?还是先把青囊墨林送回房间,让他们躺下的好。”

方起均忙向裴明淮道:“裴公子,您先请坐,容我先去看看我那两个孩儿。”

裴明淮点头,刚要说话,却见英扬正朝方起均打手势。他不知英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不再开口,只坐在那处喝茶。

两人这一去,却去得甚久。回来之时,裴明淮留心看英扬脸色,却觉得英扬的神情,似比刚才放松了些。

英扬与方起均都归了座,英扬望了裴明淮,道:“明淮,你说你听到了一个声音,对你说什么……黄泉幽冥的?”

裴明淮缓缓地念道:“黄泉难渡,彼岸无花。那声音还说……那黄泉渡口,非人人能过,说……我总是要回去的……”

他的声音里,竟似也带了那幽冷空渺之意,连自己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英扬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明淮,这事得从数十年前说起。”

裴明淮道:“愿闻其详。”

英扬端起茶喝了一口,目注窗外,缓缓道:“数十年前,这黄钱县一带,曾有一唤作‘万教’的教派盛行,据说远自西域而来,教众遍及郡县,竟达数千人之多。”他见裴明淮眉头微皱,便道,“难道你也有所耳闻?”

裴明淮道:“你且说下去。”

英扬道:“这万教十分慷慨,常常分发钱米。历年战乱,民不聊生,你说,明淮,百姓们又怎会不追随他们?”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人总是想活下去的,至于信不信,信多少,那又是一回事了。之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英扬道:“万教在此处日益壮大,居然生出了谋反之意。官府派兵过来,将他们一网打尽。为首的数十名教内首脑,连同那些追随他们的百姓,被剥皮斩首,处死在升天坪上。据此地老者说,血腥之极,那处平台至今仍有数十年前的血迹旧痕,抹之不去。数十具被剥了皮砍了头的尸体被胡乱地扔在那里,不日便被天上的乌鸦吃尽,只余白森森的骨架……”

裴明淮淡淡道:“那也无妨,这万教既来自西域,这等死法本就是极高礼遇,比什么土葬火葬都要来得体面。”

英扬道:“这本是过往之事,年日久了,也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但十余年前,却开始有怪事发生。”

裴明淮扬了眉,此时方起均却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有一对儿女,便是裴公子方才所救的青囊和墨林。我妻早逝,我对这双儿女十分疼爱。一日里,他二人却失踪了,遍寻不得。我方家在此地也算大族,派了家丁四处寻找,又报了官府,悬了赏金,但一连找了月余,依然不见踪影。我已几近绝望,但此时,青囊和墨林却被送了回来。”

裴明淮奇道:“送了回来?”

方起均点头道:“他二人在一天清晨出现在我方家门口。下人发现了,立即将他们送了进来。他们两人都毫发无伤,醒了就开始嚷饿,我那心里真是又惊又喜。问起他们这一个多月来的事,根本说不清楚,只说一直是在一个黑屋子里面,大都在睡觉。我当时高兴得什么都忘了,还是胡大夫提出,要替青囊和墨林好好诊视一下。”他脸上骤然出现了极惊恐的神色,“墨林的衣衫一褪下,我便看到了他背上的刺青!”

裴明淮道:“我先前也曾看到过。令人称奇的是,居然是十罗刹中的曲齿罗刹,实在少见得很。”

方起均一双昏花老眼,也透着惊惧之色。“我们这黄钱县的后山之上,留着一幅壁画,上面便有十罗刹女。我们早已看惯了,所以我跟胡大夫一眼便认出了那是曲齿罗刹,且那刺青极其精细繁复,便是绘画刺绣也不过如此。当下我们又是惊又是疑,去解了青囊的衣衫一看,她背上竟然也……”

英扬见方起均眼望前方,嘴唇不住抖动,说不下去,便道:“方老爷一再追问两个孩子,只是他们年纪太小,什么也问不出来。无奈之下,众人只得将这件事放在心中,过了几个月,也并无怪事发生,虽然还是疑惑不定,但也逐渐淡了。”

方起均惨笑道:“原本我担心的只是青囊长大后,背上有这般一幅骇人刺青,如何嫁人。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担心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裴明淮道:“难道还有别的事发生?”

方起均叹道:“半年之后,黄钱县便不时有孩子失踪。他们失踪的情形,便与我家这对儿女一模一样。失踪月余,突然出现,除去背上多出来的刺青之外,并无伤损……一时间,黄钱县中凡有儿女之家,人人自危,但孩子仍是不断失踪。”

裴明淮脱口道:“难道他们的背上,都被刺上了罗刹?”

方起均道:“正是,三年之中便总共有十人失踪,每人背上一尊罗刹像,各不相同。”眼中又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众人都吓得不轻。平白的后背上被刺青,又是这等可怖的图案,孩子又诸事不知……一时间县中人心惶惶,父母都替儿女们用尽了法子洗涮,可那刺青又怎能消掉?不仅不消,孩子们日益长大,那罗刹刺青竟占了大半个背……”

裴明淮道:“说起来,在下见到的罗刹刺青,实在……太过于精美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格外狰狞可怖。”

方起均叹道:“正因如此,老夫多年来几乎从不敢细看。”

裴明淮思索片刻,又问道:“失踪的孩子,可是男女皆有?”

方起均道:“正是。”

裴明淮道:“是男孩多,还是女孩多?”

方起均一呆,沉吟了片刻,答道:“四人是女,六人是男。”

裴明淮道:“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女,还是?……”

“只有青囊墨林乃是富家子女,别的都是小门小户的孩子。”英扬苦笑道,“那时凡有儿女之家,想必都是人人自危,官府也是日夜巡视。结果……唉!还是一无所获,丝毫线索也无。这十个孩子失而复返之后,这事儿便是停了,过得久了,便也淡忘了。”

裴明淮听他言语中尚有不尽之意,便道:“难道此后还有怪事发生?”

英扬叹了一声,道:“明淮,这还只是开始。”他想了一想,问方起均道,“最先出事的,是那个叫小玉的姑娘吧?”

裴明淮问道:“这小玉是又失踪了?”

方起均长叹一声,道:“我们本来以为是失踪……小玉第一回不见,大概是十岁光景。五年后……她也有十五六岁了。那时她已经许嫁了她远房表哥,正准备过门,一家子正喜喜庆庆的,再不想突然会出这事……”

2

此时一个五十余岁的灰衣男子走了进来,面貌虽不年轻了,但一头头发却是乌黑发亮,气色也极红润,步履矫健,想必是个习武之人。见他来了,方起均忙道:“老胡,我这眼神不好了,手也抖了,你看他两个……怎样了?”

胡大夫似是累极了,一倒便倒进了下首一张椅子里面,摇头道:“怪,怪,怪!”一面端了一碗茶,一口饮毕,又喘了几口气,方道,“墨林尚好,脉搏有力,想是中了什么迷药,过得一两日自会醒来。青囊的情况却极糟糕……她五脏碎裂,按理说早该死了,呼吸却尚存一线,虽气若游丝,但却一直不断……我也是束手无策!”

裴明淮沉吟道:“在下见到青囊姑娘时,也是如此想的。不过,在下只是粗通医理,不敢断言。”

方起均脸色更是灰败,颤颤道:“那……那青囊是不是……已然无救?”

胡大夫叹了一口气,道:“你自己难道看不出来?青囊想必是服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勉强延命到此时。否则,她早已……唉!”

裴明淮道:“那是因为在下发现她的时候,见她呼吸微弱,便把身旁带着的药给她服了一粒。”

胡大夫这时方注意到裴明淮,一怔道:“这位公子是?”

英扬道:“这是我的好友,裴明淮。”

胡大夫道:“你这几天请朋友来?”

裴明淮道:“只是凑巧,我前些日子行至这一带,记起英扬如今便住在此地,我也好久不见他了,便过来了。”

英扬苦笑道:“我是一万个愿意你来,但这时候,实在不凑巧。”

裴明淮道:“我来的时候,去买灯笼,那店老板也这么说。”

英扬听到“灯笼”二字,面色又是一变。胡大夫见气氛尴尬,便转向裴明淮道:“裴公子的药颇有神效,竟能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老夫佩服。”

他这话说得裴明淮倒不好意思起来,道:“药自是用来济世救人的,若是藏着掖着,岂非失了原意了?”

胡大夫又打量了他几眼,道:“公子姓裴,难不成……”

裴明淮此时不欲多说,忙打断他问道:“胡大夫说青囊姑娘内脏碎裂,难道是被高手掌力所伤?”

“不像。”胡大夫摇头道,“照我看来,倒像是受了极大的冲撞。”

裴明淮皱眉道:“冲撞?”

英扬道:“他兄妹二人是坐马车走山路的,难道马车出了事?山路本来崎岖,若摔下去……”

胡大夫道:“极有可能。”

英扬道:“杜大人派往随行的衙役也未回来,我待会差人去跟他说一声,派些人手在墨林兄妹去的路上搜查一番。”

方起均对他们的对答便似未闻一般,只凄然道:“难道青囊真无救了?”

胡大夫安慰道:“且看看,也许到了明日,她的情形尚有变化呢。”

裴明淮道:“他们二人的脸……”

胡大夫脸上惊疑之色更重,道:“我已想尽了法子,替他们一再擦洗,那颜色却丝毫不褪,也不知道是何种物事画上去的。”

方起均双手发抖,只道:“那……难道再也去不掉了?多年以来,我们想尽了法子要弄掉青囊与墨林背上的那罗刹刺青,丝毫无功。如今……如今在脸上,这……这……以后怎么办?”

裴明淮冷笑了一声,道:“那行此事之人也未免太过恶毒了。若是让我逮到这人,哼哼,必定让他给自己也画上个鬼脸!”

英扬苦笑道:“明淮啊明淮,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裴明淮此时才省起方才那小玉之事还未曾讲完,便道:“你们说那小玉又不见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起均叹道:“小玉家里报了官,县令也派了人,一连又寻了数日,不见下落。小玉因为生得有几分姿色,一直不太愿意嫁她表哥,是以众人都有些疑她是否私下跑了……毕竟,若是死了,总该有个尸首吧?于是一直找到了黄钱县的赛灯会那夜。”

胡大夫对裴明淮道:“我们黄钱县,最有名的便是赛灯会。”

英扬道:“黄钱县的灯笼十分有名,每年都会有一次赛灯会,时间便在七月。其实这赛灯会,也有祭拜之意。数十年前,被重刑处死的万教教众,据说在处刑之前,曾狂喊狂叫,念了一大篇咒语。这篇咒语,谁也听不明白,只听得他们一阵叽哩咕噜,声势骇人。他们念咒之前,个个咬破了舌头,狂喷鲜血……有传言说,他们念的是一篇毒咒,是咒这里一方百姓的……”

裴明淮摇头道:“若他们真有法术,那也该先救他们自己。若自身都救不了,遭剥皮酷刑而死,他们的法术,又怎能作准?”

英扬眼中骤现了一丝怪异之色,道:“你说的话固然有理,但寻常人可不如你看得这般通透。于是百姓们暗地里将这赛灯会也当作了一场法事,每年鬼节时分一办,顺便弄些果品香烛供奉,落得心安……”

裴明淮点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可跟小玉失踪之事,又有什么相干?”

此时胡大夫插言道:“裴公子,你是不曾见过我们这里每年赛灯会的盛况。不论大街小巷,都挂满各色各样的灯笼,争奇斗艳。等到赛灯会当晚,把那些最出色的灯笼放在一处评比,最好的便是当年的灯笼花魁了,做它之人,还有一大笔彩头可赚呢。”

裴明淮笑道:“难怪我来之前,到附近的镇上买灯笼,人家对我说可不能带着灯笼到黄钱县,原来是不敢相比的缘故?”

他此话一出口,便见着三人的面色齐齐一变。英扬强笑道:“倒不是这等缘故。我说出来,恐吓着你呢。”

裴明淮失笑,道:“吓着我?有什么能吓着我?就凭那黄泉渡旁边那个藏头缩尾,不敢露面的家伙?”

三人的脸色更是难看,裴明淮只得苦笑道:“几位,就不要与我打哑谜了。我敢保证,我定然不会被吓死的。”

方起均叹道:“我记得十分清楚,那一年的彩头空前的多,于是各人也分外着意。从外地赶来看灯的客人也多,县里的客栈都住得满满的,我家里也来了几位远亲,都是为了看一看这赛灯会。”他的眼神越发遥远,声音也更低了几分,“众人兴致都极高,宴席上个个谈笑风生。我还记得一清二楚,那晚是冯老头的灯笼艳冠群芳……”

裴明淮道:“冯老头?”

方起均啊了一声,对胡大夫道:“老胡,对不住了,我这口无遮拦的……”

胡大夫笑道:“我那老爹自己都管自己叫冯老头,大家也都叫惯了,这有什么对不住的?我也是养子,并不同姓,大家常常都忘了我爹便是做灯笼的冯老头呢。”

方起均道:“那冯老头一辈子做灯,乃是我们这里最闻名的灯笼师傅。他眼已半瞎,好几年不曾做了,这一年又动了手,我们都赞果然是宝刀不老!”

裴明淮笑道:“想必是彩头众多,动了凡心?”

胡大夫涩然一笑,道:“眼看我爹已然要夺魁了,此时却出了怪事。”他的眼睛骤然睁大,似乎看见了当年的景象,“我当时,正端了一杯酒要喝,突然小玉的表哥冲了进来,说见着升天坪的路口挂了一盏灯笼,上面的画像似乎就是小玉背上的那个。我们大吃一惊,立即随之一同前去。去的人,有数百之多,凡赛灯会上之人,都想去看看那个灯笼……”他叹了一声,眼中不乏痴迷之意,“我在这里住了多年,再美的灯笼都见识过了,却从未见过那般精美的灯笼。”

裴明淮一凛,忙问道:“什么灯笼?”

胡大夫叹道:“一盏六角宫灯。”

裴明淮道:“可是外面覆以轻纱,里面有一层非丝非罗的织物,上面绣着罗刹像的?”

胡大夫一呆,英扬叹了一声道:“方才,我去接明淮,却看到八盏宫灯,挂在黄泉渡那边。我就知道,必定会又有大事发生。但当时那情形……青囊墨林总得先送回来,而且……说实话,那时辰了,我也真不敢在那里耽搁。我可没明淮胆子大。”

胡大夫点头,问裴明淮道:“裴公子仔细看过那里的灯笼了?”

裴明淮道:“那灯笼绘着个毗蓝婆罗刹,色泽艳丽,绣工精美,实乃上上精品。”

胡大夫苦笑道:“裴公子就未曾注意到什么异处么?”

裴明淮一怔,道:“异处?”

胡大夫苦笑道:“那裴公子觉得,那像画得可好?”

裴明淮脱口道:“好!从未见过那么精致细腻的画像,也不知究竟是绘在什么绢罗上的,那绢罗色泽奇特,就真如人的肌肤一般,光泽细腻,似乎还有弹性。”

胡大夫笑容越发古怪,喃喃道:“正是这盏宫灯,正是它。当年一见,我便一直不能忘,那实在是最精美的灯笼……不管拿到何处的赛灯会,都定然是夺魁之作……”

裴明淮笑道:“不错,任是宫中之物,怕也及不上它。”

胡大夫惨然道:“此话是实,但当时赛灯会上,见着这灯笼之人,却是齐齐变色。”

裴明淮道:“为何?……”此话方一出口,他的脸色也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一般。

方起均叹道:“裴公子已然想到了。”

裴明淮摇头道:“这……这不可能。”

方起均道:“小玉第一次失踪又被找回,我们便去看过她背上纹刺,对那个毗蓝婆罗刹印象极深。这时见到那灯笼上的绣像,面白衣青,观海持云,不是小玉身上那一幅,又是什么?”

裴明淮道:“我见到的那毗蓝婆罗刹,肌肤如同活人一般娇嫩细腻,是因为……因为……”

胡大夫一字字道:“因为那本是一盏人皮灯笼!”

“人皮灯笼”四个字一出口,裴明淮顿觉一股冷风从堂中直穿了过去,连烛火也暗了几分,摇摇欲灭。英扬三人,在这烛火下,个个面色青白,如同鬼魅。裴明淮不自觉地摸了一摸自己的脸,想来自己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半日,方起均方道:“我们当时虽然震惊难言,但仍是大着胆子围在树下观看。杜大人倒比我们都来得镇静,便令揭了那层红纱,细看看里面那层……那层……爬上树去揭那纱察看的,自然是冯老头。亏得他身体健朗,不输年轻人。”

胡大夫苦笑道:“我爹揭了红纱,手指一触那层……便像是被火烫着了一般,立时缩回,险些自树上摔了下来。杜大人问他话,他只张大了嘴,也不答言……”

方起均叹道:“冯老头做了一辈子灯笼,做得两眼都快瞎尽了。我们常常夸他的灯笼,他却总说他做的灯笼不是最好的。”他摇了摇头,道,“灯笼匠们流传一种说法,糊灯笼的最好的材料既非绢,也非罗,更非绫,而是人皮。据说用人皮作成的灯笼,看起来质地细腻柔软,上色后更是如活人一般娇美无比。冯老头陡然间见了这真正的人皮灯笼,虽然觉着害怕,但一直只在传说中有的东西突然成了真,他的心情也可想而知……”

裴明淮骤然觉着一阵恶心,道:“那真是人皮?”

胡大夫道:“千真万确,便是那小玉背上的人皮。”他又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极热闹的一场赛灯会,这一下全然变了味。在场的人听我爹说了究竟,居然连喧哗之声都没有,当时又是夜里,我记得,真是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到……人人都被吓着了,吓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说到这里,却停住了,两眼远远地望着前方,似乎在回想往事。方起均便接道:“杜大人十分镇定,令大家都先回去,关紧门户,小心在意。常日里,大家白日都不敢去那升天坪的,一是因为那处山壁遮天,甚是阴森,又终年雾瘴不散,更添诡异之气,二也是因为那里山崖上的壁画……唉!据说那里的壁画是会动的,传得多了,更让人不敢走近了!我们一直等到第二日午时,实在是等不及了。杜大人亲自带了人,我们几人也随后跟着,一同进去……”

裴明淮道:“可是找到小玉了?”

方起均点了点头,涩然道:“升天坪上,我们并未发现什么,连昨晚那盏人皮灯笼也不见了。我们壮着胆子,走到了水边……小玉,那可怜的姑娘,便倒在那里,头还淹在水中……她的尸首也不知在那里泡了多久,都腐烂了,脸都看不清楚了。只是她那背……整一块皮,都被剥了下来……”

他说到此处,闭了双眼,良久方道:“从那时开始,那些幼时背上被刺了青的孩子,不管长到十多二十岁,总是逃不了这命……”

裴明淮一震道:“难道他们都……”

方起均道:“不仅死了,尸首还从黄泉渡口一路飘下来,待到在下游发现之时,早已腐烂。每人背上的皮都被揭去,血肉模糊,腐臭难闻。”他眼中那恐惧之色更浓,“而且,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两朵花。”

裴明淮又是一震,忙从怀中取出了方才从青囊墨林身边捡到的那两朵花,道,“可是这花?”

方起均老眼昏花,把花接过来,一直举到眼前方看清了,手一抖,花又落到了地上。“正是,正是此花。”

裴明淮道:“恕在下孤陋寡闻,这是何花?”

方起均正要回答,裴明淮忽然听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幽幽渺渺,细如游丝,但却极清晰地钻入了他耳中。

“彼岸既然无花,赠一朵以渡黄泉……”

裴明淮听得分明,正是方才在黄泉渡所听得的那个声音,登时跳起,推开门奔到了院中。院落不大,且点了不少灯笼,照得通亮,还站了不少小厮家丁,看样子都听到那个声音了,个个面带惊恐之色。裴明淮问:“你们方才可有看到这院中有人来过?”

小厮们齐齐摇头,裴明淮心知有异,一股不祥之感涌了上来。英扬已追了出来,问道:“明淮,你也听到了?”

裴明淮皱眉,道:“不错,方才在黄泉渡我听到的便是这声音。”

英扬沉吟道:“在黄泉渡的时候,我却不曾听见。”

裴明淮道:“你离得那般远,听得到倒怪了。”

回到正堂坐下,裴明淮缓缓道:“那声音说……彼岸既然无花,赠一朵以渡黄泉……他说的花,想来就是死去之人身旁那花了。”

方起均一叹道:“这花是随着那万教一起传来的。”他眼神更是遥远,慢慢道,“他们并不喜花草,却在山顶专辟了一块地方,种这种花,日日供奉。”

裴明淮道:“山顶?”

方起均道:“裴公子有所不知,此花甚异,在我们这地方,极难种活。必得是高处,又极寒冷的所在,才能成活。听说那些教众以雪水灌溉,方能开花呢。”

裴明淮道:“现在可还种有这花?”

方起均摇头道:“早没了,谁还费那么多力气去种?”

裴明淮笑道:“难怪是干花。红白相间,着实怪异。先前在黄泉渡口,我刚一见着,真真是吓了一跳,还以为那花是浸在血里养出来的呢。”

方起均摇头道:“这花是从西域传来,本来也无甚稀奇,只是跟那万教搭了边,便显得格外诡异了。”

裴明淮忽道:“方老爷似乎对此花知之甚详?”

胡大夫在一旁道:“裴公子有所不知,此花剧毒,却可入药。我等乃是大夫,多少知道些。”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说罢,沉默不语。

英扬见他不再说话,便道:“明淮,折腾了这么久,你也该累了,先到我家去歇息,明日再谈,如何?”

裴明淮点点头,问方起均道:“令爱和令公子现在何处?”

方起均一怔,胡大夫道:“已安置在了西跨院里,让小午守着呢。”

裴明淮道:“我先去看看他们,再歇息罢。”

方起均已上了年纪,身上又有病,行动缓慢,英扬便道:“老胡,你且扶他慢慢来,我先带明淮过去。”

那西跨院中,相邻的两间屋子里灯火明亮,有个小厮靠在门前,却在打盹。英扬拍了拍那小厮的肩头,道:“小午,你这时候还瞌睡?”

那小午被他一拍,竟然软软地就滑了下来,一直滑到了地上。英扬大吃一惊,忙缩回手,弯腰想去扶他。裴明淮比他更快,一脚踹开了门,一闪身便进去了。

门一开,裴明淮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心中暗道不妙。再定睛一看,榻上躺着一个女子,一手手腕上挽了璎珞,正是他方才救下来的青囊。她此刻呼吸早已停止,只是脸上仍是那副罗刹鬼脸,也看不见她表情,裴明淮突然一怔,他发现原本嵌在青囊额头上的那粒血红玉石竟不翼而飞,只余了一个血红的空洞,血肉都被翻了起来。

他见青囊衣上尽是鲜血,却并未见着伤痕,便轻轻将她翻了过来。这一翻,裴明淮连呼吸都屏住了。

青囊背上的整块皮,都被揭走了。此时她的背上,一片鲜血淋漓,腰下、脖颈、手臂上的肌肤,却是白嫩细腻,与背上血红的一块相比,红白分明,更是骇人。裴明淮见她情状极惨,不愿再看,便把她轻轻平放回了榻上。一回头,方见英扬正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口,脸上又是惊,又是怒。

“青囊……她……她……”

裴明淮叹道:“这位青囊姑娘已然死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中竟还捏着那两朵花,冷冷道,“这两朵幽冥之花,必然有一朵是她的。”

英扬道:“那墨林他?……”

裴明淮已转身冲了出去,那小厮尚软软地倒在门口,裴明淮一跃而过,把邻室的房门推开,见那方墨林同样躺于榻上。裴明淮试了试他呼吸,舒了一口气。“没事。”

正在这时,胡大夫扶着方起均走了过来。方起均双眼虽然不济,一闻到血腥味,“啊”了一声,往后就倒。英扬忙帮忙扶住方起均,道:“想是急痛攻心,不碍事,你进去看看青囊吧。”

胡大夫忙进了屋,一见青囊便倒抽了口气。他看过了青囊的背,回头对英扬道:“这……这跟前面那些人,都一模一样啊。”

英扬点头,脸色惨然。胡大夫皱眉道:“看青囊的肌肤柔软,应是刚死便被人……被人……”

裴明淮道:“刚死便被剥了皮?”

胡大夫苦笑道:“也可能,是在昏迷之中便被人剥了背上的皮。”

裴明淮英扬齐齐打了个寒噤,英扬惨然道:“这也未免太丧心病狂了!”

裴明淮道:“青囊姑娘是怎么死的?”

胡大夫摇了摇头,道:“老夫眼拙,看不到她身上有伤口。若是能看到她的脸,也许能看出是否中毒,如今,如今她的脸……”他看了一眼青囊那张鬼脸,在烛火下看来仍是狰狞无比,立即转了头。

裴明淮望着青囊的脸,心里甚是难受。青囊肤色白皙,体态轻盈,想来一张脸也是同样娇美,如今却被密密绘得连本来肤色都不见了。

他这时细看青囊,却发现她身上颇多伤痕,倒像是在哪里撞了一样。英扬见他表情,问道:“明淮,你怎么了?”

裴明淮道:“我还忘了问你,她跟她哥哥是去哪里不见的?”

“他们前日去拜祭方夫人,到晚上都没回来。这方老爷自眼病加重以来,不便出门,未曾同去。”英扬叹道,“车夫是方府上的人,还跟了杜县令的几个手下,至今也不见回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裴明淮问道:“他们是坐的马车?”

“不错,方家祖坟在山里面。”英扬道,“大约来回也要大半日光景。怎么?”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我看这青囊姑娘,身上有不少伤痕,都是新伤。不是擦伤,就是碰伤,并不致命。我猜,这兄妹二人,是在路上被人截下的,青囊姑娘大概从马车上摔了下来,才会有这样的伤。”

英扬坐在一旁,一手扶头,道:“我如今真是失了方寸了。”

裴明淮见他脸上疲色尽显,便道:“青囊姑娘已死,依我看,先把她尸身停放好,待得明日再到县衙,请仵作来细细检视。至于那位方公子……”他迟疑了片刻,方道,“若是方便,我便住在这院里,有什么事也能见机行事。”

英扬道:“有理,还是你想得清楚。”

裴明淮道:“可是,不管是要抓凶手,还是要抓鬼,我都不在行。这里的县令,你很熟么?”

英扬叹道:“杜大人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此事。他说,即使有升迁的机会,也定然要把这桩悬案给破了再走。如今他年纪也不轻了,却还在这个小县城耽着……”

裴明淮道:“这杜大人看来是个好县令了?”

英扬道:“十分清廉,凡事都为百姓着想,是个好官。若非这桩悬案未破,他也早不在这里熬了。”

裴明淮找了一床绣被,遮在青囊身上。此时方起均哼了一声,悠悠醒转,过了一时方才掉下了泪,只叫道:“青囊……我那苦命的女儿哪……”哭了一阵,突又道,“墨林呢?墨林他怎样了?”

胡大夫见他要起来,连忙按了他道:“且坐着,墨林没事。这位裴公子已经答应在这里住下了。”

裴明淮见这方起均又要对他见礼,忙道:“若是再要这般拘礼,在下就连住都不敢住了。”又道,“我便住这里便是。”

方起均一呆,道:“这间屋?”

裴明淮道:“正是。”

方起均道:“可青囊……”

裴明淮道:“另寻一间屋子,停放青囊姑娘。我便就住这间,且看还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英扬突然笑了一声,裴明淮见他笑得古怪,便道:“你笑什么笑?”

英扬摇手道:“没什么。”

裴明淮道:“有话直说。”

英扬苦笑道:“你又不是这里的人,就算那鬼来了,又怎会来找你?”

裴明淮道:“那倒难说。”

英扬奇道:“此话怎讲?”

裴明淮笑道:“那鬼声说,我抢了已入幽冥之人,我定然会再回黄泉渡。嘿嘿,我偏不回去,我看他倒来不来找我?”

英扬叹了口气,道:“你果然胆子大。”

裴明淮斜了他一眼,道:“昔年的鹰扬坞主,怎的变得如此英雄气短?”

英扬苦笑道:“在这里住长了,昔年的甚么英雄豪气,也早磨得没有了。”

3

当晚裴明淮果然便是在青囊暴死的那屋里住的,一夜无事。裴明淮累了一日,这一觉一直睡到阳光刺眼,方醒了过来。屋里熏了香,血腥味早已不闻,那张染血的榻也早已移了出去,是以裴明淮这一夜倒睡得甚好。

他先到隔壁看了一看那方墨林,见他依然昏睡,脉搏有力,当下放了心,关好门走了出来。

方起均由两个丫头扶着,正向这边走来。裴明淮知他眼神不好,便迎了上去,道:“方老爷这么早便来了?”

方起均叹道:“担心墨林那孩子,睡不着哪!睡不着哪!又想着青囊……”说着说着便抹泪,裴明淮也不知如何应对。好在方起均抹了两把眼泪,又道,“裴公子,你自己……昨夜可好?”

裴明淮点头道:“我不怕那恶鬼,恶鬼也未见得敢来扰我。”

方起均道:“那便好,那便好……”

裴明淮道:“在下有个疑问,想问方老爷。”

方起均道:“公子请讲。”

裴明淮道:“既然知道令公子与令爱可能会失踪,为何还不小心在意,竟让他们这时候出门?”

方起均叹道:“他兄妹二人,本来就极少出门。这一回,本来英扬打算送他们去,但正好裴公子要来,英扬生怕礼数疏忽了,这几日都在家里候着公子。”

裴明淮一听,实在是不知如何作答。方起均忙道:“公子不须多想,这与裴公子毫无干系。昨晚英扬不说,便是怕公子多心。唉!即便英扬跟着,又能如何?躲得了这次,也躲不了下次。”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听说,县令大人也派了身边的人跟着?”

这时,院门口有个甚是沉稳的男声道:“派是派了,却怎地也斗不过那暗里的鬼神。”

裴明淮一抬头,便见着有个相貌颇为威严的中年男子站在院门。那男子留了三绺黑须,虽穿了便服,裴明淮也一眼便看出他必是个官,当下便笑道:“这位想是县令大人了?”

那杜大人一怔,道:“正是本官。”又问道,“这位公子是如何看出……”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在下见的官不少,那做官的人,跟寻常人差得可多。”

杜大人又打量了他几眼,道:“这位公子看来气度不凡,既有此言,想来也定非寻常之人了?”

裴明淮又笑了笑,不置可否。那杜大人微觉尴尬,方起均忙上来道:“杜大人,这位是裴明淮裴公子。”

杜大人一怔,道:“裴?”

裴明淮道:“正是。”

杜大人道:“我朝太师……”

裴明淮道:“家父。”

杜大人又是一怔,但立时看出裴明淮不欲再提此事,忙赔笑见礼道:“下官草名如禹。裴公子,听英扬说,您昨夜便是在此处留宿的?可有异事发生?”

裴明淮笑道:“我倒一心想有异事发生,无奈没有。”

方起均道:“饭已摆好,不如到正堂那边,边吃边谈,如何?”

杜如禹笑道:“正好,我还粒米未进呢。”

方家准备得十分丰盛,裴明淮和杜如禹都并未客气,只有主人方起均却只喝了几口清粥。杜如禹便开口道:“方兄,我知你心中难过,不过,你那身子,还是多加在意的好。”

方起均苦笑道:“多谢关心,只是老夫实是如哽在喉,咽都咽不下去。想到那升天坪……我便一些胃口也无了。”

裴明淮喃喃道:“升天坪,好贴切的名字。”

杜如禹笑了笑,道:“不过比剥皮坪好听些罢了。”他叹了一声道,“那件事已经过了几十年了,我看过了当年的卷宗,想想当时那些人被活活剥皮而死,凄厉毒咒之声不绝,便觉着不寒而栗。”

裴明淮道:“有卷宗?”

杜如禹道:“自然有,且记载详尽。据说那日正是七月十五,万教为首那人口念毒咒,咬破舌尖狂喷鲜血,天上骤然响了一个炸雷,将升天坪的山壁都劈掉了一块。当时行刑的一众人都吓得不轻,只是仗着人多,又有上命,强自撑着罢了。”

裴明淮笑道:“七月十五有雷雨也是常理,巧合罢了。”

杜如禹微笑道:“像裴公子这般什么都不信之人,倒也少见。据记载,那日黄泉渡里的河水骤然变成了血红之色,翻滚咆哮,有大胆的人去舀了一碗,闻之腥味扑面,便与血水无异。”

裴明淮已经有点笑不出来。“想当日处死了那么多人,染就河水成血,也非特异之事。”

杜如禹叹道:“还好那时当县令的不是我。”

裴明淮道:“可否把卷宗与我一阅?”

杜如禹答得十分干脆。“好,回去我便叫人送来与裴公子。”

裴明淮道:“多谢。”

杜如禹道:“那处坪本来无名,只是发生了此事后,众百姓为讨个吉利,便唤了它作升天坪。那万教有个画师,最擅佛像壁画,据说他花了数年功夫,在山壁上画了十罗刹之像。”

裴明淮道:“又是十罗刹!”

杜如禹道:“不错。如今这壁画尚留于山壁之上,因色彩浓重,画功出众,大约又加了些特别的颜料,虽经风吹雨打,至今还看得出昔日颜色。不过,怪事也就从这些壁画上生出来了。”

裴明淮道:“怪事?”

杜如禹道:“那条路本是百姓进山的捷径,那些教众被处决之后,百姓惧怕,不敢进入升天坪。过了些时日,大家的惧意渐消,也开始有些胆大之人,敢走进去了。因为若是绕路,得多走上半日呢。但有一日,一个村民从升天坪发疯一样地跑出,说壁画上罗刹手里拿的的莲花从闭合变成了开放的!”

裴明淮皱眉道:“还有这等事?”

杜如禹道:“这些都在卷宗里写得一清二楚。我也很是不信,但问了几个当地的老者,都说是实。那个村民,也在不久之后发疯而死。这类的记载甚多,有人是看到了壁画中的罗刹天眼放光,有的是见着罗刹手持的莲花开放,甚至有说罗刹从壁画上走出来的。但他们都发疯死了……无一例外。”

他长叹一声,道:“这种事多生几桩,便再也无人敢入升天坪,自然成了禁地。大家都宁肯多走几个时辰,绕道而行,也决不愿把自己性命赔上。这情形,竟一直持续了数十年,直到小玉的事情出来,尸身在黄泉渡被我们找到……”

裴明淮道:“我在那处见到一块写着‘黄泉渡’三字的石碑,不知是何人所立?”

杜如禹道:“黄泉渡本来无名,升天坪也本来无名。那块石碑,也不知是何人所立。升天坪这名字,也不知究竟是谁叫出来的,已经叫了几十年啦。”

裴明淮淡淡地道:“莫不成鬼还能立块石碑不成了?这鬼神之说,我可不信。”

杜如禹望了他一眼,方起均的眼神也甚是怪异。杜如禹摇头道:“我学的是儒家之道,要我信,实在难。但在黄钱县,类似的事一再发生,我……唉,由不得下官不信。”

裴明淮正想再问,忽然听到院外一阵喧哗。他便问道:“外面何事这般吵?”

方起均道:“裴公子,可还记得昨晚我等说的赛灯会?如今正是在准备哩。”

裴明淮一怔道:“既然每次赛灯会都会有这种事发生,为何你们还要开这赛灯会?”

杜如禹道:“下官怎会未曾想过?第一次赛灯会上出现小玉的人皮灯笼,尚不足以让赛灯会取消。下官也是抱着一看究竟的心情,去了第二年的赛灯会。这一年的赛灯会,却再无了往日的热闹气氛,众人都是惴惴不安……记得正是我为了安定心情,在招呼席间众人喝酒之时,我派往升天坪路口巡视的衙役惊慌不安地回来了,说在那里看到了两盏灯笼,”他顿了一顿,叹道,“此时,康家的书茗已经失踪了月余了……”

裴明淮道:“如此说来,这次的人皮灯笼,便是这康书茗的了。”

杜如禹点头道:“我等众人一见着人皮灯笼上那个夜叉形貌的蓝婆罗刹,便知是……是康书茗了。另一盏灯笼,却仍是小玉背上的毗蓝婆罗刹。我本待天明再进黄泉渡查看,只是不到午时,书茗的尸首便在下游被发现了。那两盏人皮灯笼也莫名消失了……但下一年,却又出来了……”

裴明淮又问道:“然后呢?”

杜如禹苦笑道:“再一年,我自然不再让开赛灯会了。这虽是百姓们数十年来的最大乐子,但大家自然也决不会反对取消。但那一年,却失踪了两个孩童,我心里极为不安,便跟方兄,胡大夫,还有几个衙役,去了升天坪……”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道:“我们到了那处,抬头一看,只吓得浑身发冷,寒气直冒!这一次,树上竟悬挂了四个灯笼!蓝、黄、绿、红,每盏都有一个罗刹像!”

裴明淮道:“那失踪的二人……”

杜如禹道:“过了数日,尸首先后在下游发现,腐烂不堪,死状甚惨。”

裴明淮道:“于是杜大人次年又重开了赛灯会?”

杜如禹苦笑道:“这实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下官也不是没派过人去守着升天坪,只是也没发现什么。后来也就不派人了,谁不怕呢……重开赛灯会之后,果然有所好转……唉,说着这四个字,下官自己都觉着愧对自己这县令之名。后来,每隔一年便会多出一盏人皮灯笼。算算,也已经有七年了……”

裴明淮一算,道:“头两年每年一盏,第三年二盏,然后又过了四年……也便是说,已有八尊罗刹,尚余两尊,也就是青囊墨林二位?”

杜如禹叹道:“若非裴公子仗义相救,恐怕他们也与前面之人并无二致。”

裴明淮一呆,想想杜如禹此言也甚有理。若非他那时凑巧赶到,青囊墨林二人,恐怕当场就会被剥下背上人皮,再过两日恐怕也会浮尸黄泉渡中。

当下三人一时无话,裴明淮又问道:“往年的人皮灯笼,都是赛灯会上出现?”

杜如禹道:“正是。”

裴明淮皱眉道:“这就怪了。今年分明还没到赛灯会,灯笼却都挂上了?”

杜如禹听得此言,也是一怔。半日,方道:“兴许,今年是……是……”

他迟疑着不肯说下去,裴明淮接道:“今年是最后一年了?”

他这话一出口,杜如禹竟不知如何回话了。

方起均抬起头,强笑道:“裴公子初到此地,不如出去逛逛?今日正逢黄钱县集市哪。过了今日,直至赛灯会结束,街上可都是冷清得紧了。”

裴明淮望了一眼方墨林的房门,道:“可是方公子……”

杜如禹道:“公子放心,下官自会派人守着,英扬也会留在这里。这大白天的,有鬼也不敢来罢?”

裴明淮忽又道:“不知这青囊、墨林二位,今年岁数几何?

杜如禹道:“墨林二十岁,青囊小他二岁。起均兄这几年身体不好,青囊为了照顾她爹,是以一直不肯嫁人。”

裴明淮叹道:“看来是个极孝顺的姑娘。”

方起均垂下头,两滴泪掉了下来。

裴明淮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默然。方起均抬起头,强笑道:“我叫小午陪裴公子出去逛逛。那孩子倒是命大,醒了后,居然什么事都没有!”

〈〈〈〈—————————

裴明淮走出了方家,身旁还跟了方家那个叫小午的小厮。裴明淮问小午昨夜之事,小午却全然说不出个究竟,只当自己是瞌睡了。裴明淮叹了口气,只得罢了。

一路走来,见着集市上卖吃食的,卖日用什物的,卖胭脂花粉的,应有尽有。有一样东西特别多,那就是灯笼。有纸扎的,有牛皮裁的,有绫绢糊的,十分细巧。灯笼上的花色繁多,有山水,有人物,有鱼虫,有花鸟。

街角有个不起眼的小摊,却围了不少的人。裴明淮也走过去看热闹,别家铺面都会招徕生意,只有这个小摊的主人静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手里正在用竹篾编着灯笼的骨架,连头也不抬一下。裴明淮起了好奇之心,定睛看那摊主时,却是个白发老头,隔得老远都能闻到他满身酒气,一双眼睛也是似睁未睁,像宿醉未醒一般。但他摊子上的灯笼,却精致漂亮到出奇。

裴明淮不由得赞叹:“好精巧的灯笼,宫里面的还未必及得上呢。”

那老者却只当没听见,依然继续在编他的竹篾。小午笑道:“裴公子,你是第一次来我们黄钱县,这位便是我们这里最有名的冯老师傅。”

裴明淮一听到“冯老师傅”四字,便知道是方起均等人提到的那位灯笼名匠,也就是胡大夫的养父。他多看了那老头几眼,果然见着一双眼睛十分浑浊,就算未瞎,也离瞎不远了。裴明淮低声问小午:“这老人家眼睛这样了,还怎么做灯笼?”

那冯老头眼睛虽昏,一双耳朵却灵敏之极,裴明淮话声虽低,却也立时听到了,当下冷笑一声,道:“就算老头子没了眼睛,恐也比那些有眼睛的人强哩。”

裴明淮略觉尴尬,便笑道:“在下并无不敬之意。”

冯老头斜着眼睛,朝他努力地看了几眼,道:“公子是外地来的?”

裴明淮道:“正是。”

冯老头嘿嘿一笑,道:“可是来赏灯的?”

裴明淮道:“贵县赛灯会,远近驰名。”

冯老头点了点头,道:“以前啊,若我冯老头子想夺魁,彩金总跑不出我手里。如今,嘿嘿,老头子再怎么用心,也总赢不了那人皮灯笼了。”

光天化日之下,“人皮灯笼”四个字自冯老头口中吐出,顿觉得四周都冷了几分。裴明淮道:“在下也算有眼缘,昨夜来时,见识过了那人皮灯笼。果然是……”他停了停,道,“非人所能想象。”

冯老头笑道:“不是人能想象,那便是鬼斧神工了?”

裴明淮也笑。“或是个厉鬼罢?而且是生前被剥了皮的鬼,死后还怨气不散?”

他二人一唱一和,说得小午浑身发抖,直拉裴明淮衣角道:“裴公子,我们走吧,小午带您四处逛逛。”

裴明淮便朝那冯老头道:“赛灯会当晚,再来看冯老爷子的灯笼。”

他随着小午走开,只听那冯老头在身后道:“没喽!没喽!以后再没喽……”声音越来越轻,终于不闻。

一路上,裴明淮都见着有人烧纸,那纸钱洒得满天都是。按理说,在集市上烧纸钱是十分忌讳之事,但那些摊主都似看惯了一般,全不在意。有一个老妇人抱着一筐纸钱,从集市中走过,一面走,一面抓了纸钱,四处乱抛,黄色的纸钱便像纸蝴蝶似地飘到那些货摊之上,摊主们竟连拂都不拂。

小午见裴明淮一脸诧异,便低声道:“裴公子,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凡到赛灯会的前几日,都会上街洒钱烧纸的。因为……因为……”他缩了缩头,声音放得更低了,“赛灯会上,一定会出现……人皮灯笼,然后定然会跟着死人的。传说……我们这里的老人们都说,被剥皮而死的人,都是不得超生的……”

裴明淮不觉摇头道:“这便是胡说了,谁说这般死的人不得超生了?十八层地狱里,还有个剥皮狱呢。”

小午脸色发白,道:“裴公子,您……您别说了……”

裴明淮见他害怕,一笑便止住了。他又走了几步,发现已经走出了集市,道:“这条路是通向哪的?”

小午道:“这……这便是通往……黄……黄……黄泉……渡的路。”

他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说完,牙齿都在格格打架。裴明淮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那里看看。”

他正要走,小午却猛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叫道:“公子!公子,不能去呀!那里去了,是有死无生啊!”

裴明淮道:“我昨儿晚上都进去过了,这时候怕什么?”

小午只是扯着他袖子猛摇,就差没给他跪下了。“公子,求您不要去!那地儿是真去不得啊!”

裴明淮道:“你不必怕,我又没要你去。”

小午摇头道:“公子是个好人,就算小午求您,不要去!那黄泉渡,真的就是……黄泉渡啊,去了的人,没一个能活着的。”

裴明淮道:“我不是活着么?杜大人,英扬,这些人都进去过,不都好好的么?”

小午又左右看了一看,才悄声道:“公子,那可不同。”

裴明淮道:“不同?有什么不同?”

小午踮起了脚尖,把嘴凑到了裴明淮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杜大人他们,可都是有东西护佑的。”

裴明淮呆住,道:“有东西护佑?什么东西?”

小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也就见着一回,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杜大人和我家老爷一起在看一个香囊,上面绣着非常奇怪的图样。我猜,那一定是什么辟邪用的东西!裴公子,英爷既然进去过,他定然也有。我看您跟英爷是好朋友,您找他要,他一定会给,你拿了这东西,再进去,好不好?”

裴明淮被他一席话说得云里雾里,见小午只拖着自己衣袖,满脸乞求之色,只得苦笑道:“也罢,你先领我到英扬那里吧。”

小午如蒙大赦,急忙便往回走。裴明淮跟着他三转两转,穿过了一条小巷,便见着一处宅子,虽气派不比方家,但也小巧精致,想来便是英家了。

英家门上的人一听说是裴明淮,忙地将他引了进去。裴明淮还未到正堂,便听到了英扬的声音,隐隐含着怒气:

“这事可是你们干的?”

裴明淮暗道自己来得不巧,此时小厮已进去报了,英扬的声音陡然不闻,紧接着英扬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来,笑道:“明淮,你怎的来了?来了也不说一声?”

裴明淮笑道:“我上街逛逛,顺道来看看。”他往里一瞟,只见有个穿藕色纱裙的女子,正急急转到屏风之后。虽是惊鸿一瞥,也见着那女子身形袅娜。正堂里如今再无他人,难道方才英扬叱骂的便是这个女子么?

英扬留意到他的目光,忙笑道:“明淮,来来,进来屋里坐。”

裴明淮一笑,便随了他进去。英扬一面叫人上茶,一面道:“听说杜如禹一大早便到了方家?”

裴明淮笑道:“看来,你们几位交情不错?”

英扬笑道:“黄钱县本是小地方,大户人家不多。至于我么,你也知道,大多数的积蓄也都在那时候散给众人了,剩下的也只够在这小地方过过日子罢了。”

裴明淮道:“你这宅子虽不如方家的大,但可精致多了。”说着又朝墙上看了一眼,墙上都挂着书画,便笑道,“我倒忘了,你颇善丹青,如今更是大有进益哪。”

丫环端了茶来,裴明淮呷了一口,笑道,“好茶,我都不能说不好。看来黄钱县虽然偏僻,你的日子也过得不错。”

英扬笑道:“你这是在取笑我吧?清都长公主的宝贝儿子,你当我不知道你底细?”

裴明淮笑了笑,道:“你也不用说得这么大声罢?”

英扬也笑,喝了一口茶道:“上街可看到了些什么?”

裴明淮笑道:“还能看到什么,不就是满街的灯笼。对了,我见着你们说的那冯老头了,灯笼做得真不是吹的,我姑姑最好精致物事,我见着她宫里的灯笼也算是极精致的了,但还比不上这冯老头做的。我正好要去见她,也请这冯老头做上两盏,带去讨她欢心。”

英扬道:“这是小事,我一会便打发人去告诉冯老头,全按着宫里式样作,你可别说我逾了制。”

裴明淮一笑,道:“我本想去那黄泉渡,方家那小午却死活扭着,不让我去。”他又一笑道,“我听小午说,你们有个什么香囊,可以避邪?有了这物事,你们才敢进那升天坪?”

英扬呆了一呆,方道:“这个……”

裴明淮笑道:“怎么,什么宝贝物事,连我也不让看?”

英扬似乎有点尴尬,道:“不是不让你看,是怕你看了笑话。”从袖中取了一只香囊,递到裴明淮手里。裴明淮一拿到手中,便闻到一股细细幽幽的香味,略吃了一惊,道:“这不是中原的香。”

英扬道:“看来你知道此香。”

裴明淮道:“曾在西域一处寺庙里待过几天,闻到过这香。”他又看那香囊,上面刺绣艳丽精美,密密地绣着咒文,道,“这我可不认得了。”

英扬道:“我也不认得,据说上面的咒文是什么辟邪镇魔的经文,是由高僧亲自加持的。我看杜大人他们都有,便也弄了一个。”

裴明淮道:“难道拿到这物事,就真能辟邪了?”

英扬苦笑道:“至少我进升天坪,都能活着出来。”

裴明淮把香囊还给了英扬,香囊上的香气虽不闻了,但房中依然有股淡淡的脂粉香。便笑道:“你既然打算在此处长住,难道就没打算娶房妻室?”

英扬笑道:“这话,恐怕该我还给你吧?”继而又叹道,“住在此处,又怎敢要儿要女?”

这时留在门外的小午跑了进来,拜了英扬便道:“二位爷,我家少爷醒了,老爷请二位过去呢。”

英扬啊了一声,道:“墨林醒了?好,我们这就过去。”

裴明淮却道:“等等,我这趟来,还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偏来了又那么多事,还没机会对你说。”

英扬一楞,道:“什么?你可别吓我。”

裴明淮道:“吕谯死了。”

英扬张大了嘴,半日说不出话来。“什么?你在开什么玩笑?”

裴明淮道:“我怎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他不仅死了,还死得十分蹊跷。我这次来也是想告诉你这桩事,不知你有无头绪?”

“……我住在这么个偏僻地方,连他死了都不知道,又哪来的头绪?”英扬看来,心绪极是纷乱,隔了良久,才答出话来。“不过,照我看来,吕谯的死,跟他那身本事脱不了干系。”

裴明淮道:“你是说……”

英扬一字字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吕谯那双巧手,天下皆知,又怎会不给自己惹来祸事?还有……你自然也知道他原不姓吕。”

裴明淮缓缓点头,道:“不知他会不会留下些什么物事来?”

英扬摇头道:“难。吕谯这人嘴十分之紧,以你我跟他的交情,他也从不多言,恐怕更不会留下什么东西。”

裴明淮道:“如今吴震在查这件事,我必不让吕谯死得冤屈。”

英扬道:“你那个好朋友?现在不知道升到什么官了?”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他那脾气,能升什么啊,还是廷尉评。我不懂查案,他是行家。”

英扬叹息一声,道:“我前日还在想,你要来,若是还能见着吕谯,是多痛快的事。没想到……没想到……他竟死了?”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等这里的事完了,你我再一起去给他上柱香。”

英扬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裴明淮后面的话大约都不曾听清楚。

4

一直走到方府大门前,英扬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住脚对裴明淮道:“有桩事,我得先对你说,省得你待会惊讶。”

裴明淮道:“什么事?”

英扬道:“墨林那孩子,虽然生得清秀,但却生来就有个缺陷。”

裴明淮道:“缺陷?”

英扬道:“天生便是个哑巴。”

裴明淮一呆,道:“那岂不是自他口中什么都问不到了?”

英扬笑道:“这不妨事,墨林虽哑可不聋,况写得一手好字,平日里青囊便是这般跟他说话的。他们两兄妹,唉,一向感情极好……”

裴明淮点头道:“我省得了。”

两人到了方家,方起均还在正堂里与杜如禹对坐,面前的茶却早已凉透。英扬上前道:“不是说墨林醒了么?怎么你二人还在这里?”

方起均叹道:“问过了,他什么都说不知,连青囊之死都还不知呢,问青囊何在,我只敢说青囊病了,唉……他们兄妹情深,我真不知如何开口……”

裴明淮忍不住道:“我能不能见见方公子?”

方起均道:“裴公子只管前去便是。只有一点,裴公子先莫要告诉他青囊之事。墨林这孩子身有残疾,自小唯青囊与他相伴。青囊不愿嫁人,一半也是为了她这哥哥……”

裴明淮道:“在下知道。”

他随了小午去到小院,只见方墨林住着的那间屋子此时门已敞开,微微的阳光洒了进去。裴明淮想着那张罗刹鬼脸在正午的阳光下,也不知是什么情状,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有个穿青色衣衫的男子,正站在窗前磨墨。案上铺了几幅纸,墨汁淋漓地也不知写了些什么。他背朝着裴明淮,裴明淮暗地里舒了一口气,走到他身后道:“方公子?”

他见方墨林肩头微微一颤,便道:“在下裴明淮。昨夜,我在黄泉渡见着了方公子……”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着方墨林换了一张雪白的纸,在上面匆匆写道:“我都已知道了,多谢相救。不知可见着青囊?”

裴明淮回答之前,略顿了一下。“没有……在下只见着公子一人。”

方墨林半日不曾有反应,忽然一下子转过了身。裴明淮猝不及防,昨夜见着的那张罗刹鬼脸就与他的脸只距半尺了。任他胆大,在光天化日之下骤然见着这鬼脸,也退了一步。

此时天光明亮,裴明淮见着那方墨林脸上虽画成了鬼脸狰狞之状,一双眼睛四周绘出的青色眼线也是诡异难言,但眼珠黑亮,十分晶莹,眼中竟似还含了淡淡笑意。裴明淮一时只觉惊讶,也不知是否自己看错了,但这时方墨林已然低下头去,在纸上写道:“不必骗我,青囊究竟怎样了?”

裴明淮虽也觉着这事终归是瞒不过去的,但方起均一再叮嘱,也不能不瞒。便道:“在下真未见过青囊姑娘。不过,还想请问方公子,还记得出门之后的事么?”

方墨林挥毫写道:“马车行在山路之上,突然翻倒。青囊摔出车外,我跟着撞了头,便人事不知了。”

裴明淮心中失望,道:“方公子不知马车外发生了什么事吗?”

方墨林侧头思索了片刻,写道:“只记得车夫惊呼之声。……不过,在昏迷之时,听到个十分古怪的声音。那声音反反复复地在耳边重复一句……”

裴明淮忙道:“什么?”

方墨林抬了头,对着他看了片刻。裴明淮见着他的脸在日光下袒露无遗,硬是强忍住跟他对视,没有转过头去。过了半日,方墨林方低头写道:“裴公子就不害怕?便是侍候我惯了的下人,也都害怕哪。”

裴明淮笑道:“我也说句实话,若说看了毫无所觉,那自然是假,但看看便也惯了。”

方墨林的眼中似又露出了笑意,裴明淮一瞬间觉得他那鬼脸也没先前看着那么吓人了。心中暗想,难道这还真能看惯的不成?

方墨林在纸上又写了一行字,将纸推向了裴明淮。裴明淮一看,只见纸上写着:

黄泉难渡,彼岸无花。

他浑身一震,望向方墨林道:“这便是你听到那声音反复说的话?”

方墨林点了点头。他又在纸上写道:“从未听过那般的声音,就像直钻进耳中一般……是以记得那般清楚。”

裴明淮从怀中取了那两朵花,道:“方公子可识得此花?”

方墨林伸手接了那花,只看了一眼,便在纸上写道:“这并非鲜花。”

裴明淮道:“这是在我寻到方公子之处发现的。”

方墨林摇头,将花还给了他。裴明淮虽然失望,也只得将花收了回去,道:“不打扰方公子了,在下先走一步。”

裴明淮也不愿回正堂与那几人枯坐,便信步走到了花园里。方家颇大,方起均又是个半瞎之人,但这方家上上下下,却打理得颇为整齐,想必是那青囊姑娘治家有方。一念及青囊,面前顿时又浮现了那张罗刹鬼脸,裴明淮忙转过了头去看花园里那几株开得正艳的紫薇。

忽然,他见着一株紫薇后,有一袭藕色纱裙一闪。裴明淮一惊,扬声道:“是谁在那边?”

人影一晃,一个女子亭亭玉立地站在了紫薇花下。这女子年不过双十,一袭薄薄的藕色纱衫,裙边袖口都绣着大团的白色花朵。手里拿着一柄团扇,扇上却缀满了红色花朵。女子唇角挂了一丝浅笑,眉目含情,模样极是娇丽动人。

裴明淮见这女子也不说话,只以扇掩口,笑个不休,只得道:“在下惊扰了姑娘,请姑娘莫怪。”

女子笑道:“人家正在这里看花,你偏跑到这里到打扰。你一个人溜到这里来,难不成也是来看花的?”

裴明淮笑道:“这紫薇花哪有姑娘美?要看,也得看姑娘,看什么花?”

女子掩口格格而笑,笑得花枝乱颤,只闻环佩叮当之声。“这位公子的嘴好生甜。”

她身上脂粉香气甚浓,一只蜜蜂正嗡嗡地绕了她转。裴明淮笑道:“再甜也甜不过姑娘,否则那蜜蜂怎会绕着姑娘飞个不停呢?”

女子突然把脸一板,道:“你这般调笑,好生无礼!”

裴明淮笑道:“蜜蜂不追不香的花,姑娘若不给在下机会,我又怎能‘无礼’了?”他又将女子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道,“早知是方夫人,在下也不敢失礼了。”

那女子一撇嘴道:“可别这么叫我,锦心哪里担得起?锦心虽是老爷的妾,在老爷眼里,跟个丫头也差不多,裴公子这么叫,折杀死我了。”

裴明淮一笑道:“那我如何称呼?锦心姑娘?还是锦心姨娘?”

锦心娇笑,道:“什么姑娘哪,姨娘呢,公子还不如直呼锦心的好。”一面说,一面朝裴明淮送了一个秋波。

裴明淮见这锦心这般娇媚,举止言语又颇多轻佻之处,暗道莫非方起均是赎了个烟花女子来做小妾?之前出现在英扬家中的女子,便是她了?

锦心见他不语,又笑道:“裴公子,你这次来黄钱县,是做什么的?”

裴明淮道:“英扬是我老朋友,来看他的。”

锦心笑道:“他面子可真大。”

裴明淮笑道:“我也是正好到这边,顺路……”

锦心忽地将手指放在唇上,左右一顾,便隐进了树丛里。过不了片刻,英扬从另一边走来,笑道:“怎的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你跟墨林谈过了?”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跟他谈,可真费事。”

英扬笑道:“墨林下得一手好棋,若你不怕他如今……唉,他如今那张脸,你倒可跟他下下棋,消磨时间。我怕你在这里,也无聊得紧吧?”

裴明淮问道:“如今离赛灯会还有几日?”

英扬道:“赛灯会都是在七月十五,今儿是十四。”

裴明淮道:“那岂不是明日便到了?我猜那人……不管他是人是鬼,他是一定会来找方墨林的。赛灯会上,若就差最后一盏,岂不大煞风景?”

英扬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我想那个……就当那是个厉鬼吧,他这一两日必来!我问过冯老头,他说要做那种人皮灯笼,就算上面的刺青是早已刺好,灯笼的骨架也早已做好,要拼好灯笼,至少也需要一日功夫。”

裴明淮道:“那好,我今晚就去找方墨林下棋。我倒要看看,那个厉鬼敢不敢来?”

〈〈〈〈—————————

他说到做到,当晚便去找方墨林下棋。方墨林大约是见着天黑了,正要出门去花园走走,见他过来,甚是惊讶,裴明淮将来意说明,方墨林沉默半日,在纸上写道:“裴兄不必费心了。”

裴明淮道:“听英扬说,方兄棋艺甚精,在下就是来讨教的。”

方墨林听他如此说,又在纸上写道:“裴兄如有此心,不如去看看我妹妹?”

裴明淮也不能说方青囊已死,只得笑道:“方兄放心,青囊姑娘有英扬守着呢。”

方墨林又过了半日,方写道:“也罢,那就向裴兄请教了。”

他把烛台移开了,这样他的脸就隐在黑暗之中,裴明淮也不用一抬头就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罗刹鬼脸了。诚然如此,裴明淮全副精神也一直放在棋局上,因为他发现方墨林的棋艺确实极高,他在棋上是下过苦功的,一盘下来,居然还输了三子,让他好生不服气。

方墨林在纸上写道:“还下?”

裴明淮道:“当然下,否则这漫漫长夜怎生消磨?”

方墨林又写道:“只怕阁下是输了一局,好生不服罢?”

裴明淮讪讪而笑,方墨林却把手里拈着的棋子放下了,写道:“先前无事,倒是卜了一卦。”

裴明淮道:“方兄善卦?”他目光一转,见案上有几枚铜钱,便道,“不知卜出来的是什么卦?”

方墨林半日方挥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剥”。

裴明淮默然,过了良久,方笑道:“剥卦之后便是复卦,方兄不必过于担心。”

方墨林摇了摇头,又写道:“裴兄,我问你一言,我妹妹青囊是不是已经死了?”

裴明淮一惊,抬起了头。方墨林容貌虽然不见,但一双眼睛仍是漆黑发亮。裴明淮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是瞒不住的,便道:“方兄,你是个聪明人,又是这黄钱县的人,你当然也该知道,从小被刺青的人长大后失踪,结果如何。不错,在我救下你的时候,青囊姑娘还活着,但回你方家之后,青囊姑娘便离奇而死,背上的皮也被剥去。”

方墨林双手颤动,竟把手边的茶壶茶盏都碰到地上,“砰砰”几声,摔得粉碎。夜里本来十分寂静,这声音听来,煞是惊心。

裴明淮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日方道:“方兄,你放心,我定然会找出害死令妹的凶手。”

一言未毕,他便听到“嘎吱”一声,却似房门开关之声,像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裴明淮立时站起,道:“方兄,你且不要出这屋子。”

他出了门一看,只见有扇房门正在来回摇摆。那屋子正是昨日青囊被杀的地方,见着那房门左右乱晃,裴明淮心中也不自禁打了个突,喝道:“什么人?”

他立时听到了一声阴恻恻的笑声,这声音裴明淮已不陌生,正是这两日间听了数次、鬼魂般飘荡不定的声音。裴明淮顿时浑身都绷紧了,喝道:“何必装神弄鬼,有种就现身!”

那声音又笑了两声,幽幽道:“本来便是厉鬼,又何须装神弄鬼?”

裴明淮道:“厉鬼?什么样的厉鬼?”

那笑声变得更加阴森,阴阴地道:“被剥了皮的厉鬼,来接那已入黄泉之人!你救得了一次,也再救不了第二次!”

裴明淮打了个冷颤,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从那扇门里,飘出了一个人。裴明淮只惊得呆住,失声叫道:“青囊姑娘?!”

那女子一身白衣上全是鲜血,腕上挽了璎络,脸作美女之状,却不是青囊是谁?只是她行走之时,便如同飘在水上一般毫不着力,倒像是个纸糊的人儿。裴明淮瞪着她,瞪了半日,方如梦初醒,扑了过去,便去抓她手腕。心里暗想,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抓住了你,就别想我放手!

正当裴明淮的手要触及青囊手腕之时,那扇门板竟然整块地向他撞了过来,裴明淮吃了一惊,只得向后避让。这时,只听一阵哗啦啦之声响个不停,裴明淮一怔之下便明白是方才跟方墨林下棋的棋子,不知怎地尽数滚落到了地上,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不绝。

他暗叫不好,一瞟青囊消失的那间屋子,一片漆黑,只缺了一扇门。他本拒绝了英扬跟他一同守夜,此时却只恨分身乏术,一掠掠进了方墨林的房间。只见棋盘掀翻,黑白棋子散了一地,烛台也落在了地上,方才方墨林写字的纸张,烧得满屋子乱飞。

窗户大开,却哪里还有方墨林的影子?

裴明淮大喝:“来人!”

英扬这夜并没回去,也守在方家,顷刻间便奔了过来,看样子他过去的功夫也并没有搁下,身法极是快捷。他见着院子里横着的门板便呆了一呆,待得进了屋,见裴明淮怔在当地,忙问:“明淮,墨林呢?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无暇解释,只道:“你留在这里,我去外面。”

他一直追到方府外面,不管人影鬼影,都没见着半个。裴明淮自知无用,又找了一圈,只得回来。英扬正在原处走来走去,见了裴明淮,忙道:“明淮,究竟出了什么事?”

裴明淮把方才之事讲了一遍,苦笑道:“是我疏忽了,说了大话,却仍让方墨林从我眼皮子底下被劫走,实在惭愧!”

英扬盯着他,道:“你说你看到青囊了?青囊不是死了吗?”

裴明淮苦笑道:“可我看到的确实是青囊。”

他捡起地上烛台,重新点亮了,向那个已经缺了门的屋子走去。屋子本不大,家什也不多,里面空无一人,哪有青囊的踪影?裴明淮游目四顾,忽然一弯腰,自门边拾起了一小串璎珞。

这璎珞他曾在青囊的腕上见过,所谓的“持璎珞罗刹”,是必得手挽璎珞的。

英扬自然也认出了那璎珞,喃喃道:“没有立即火化,难不成真诈尸了?”

裴明淮道:“火化?”

英扬道:“本来打算明日火化的。”

裴明淮道:“这么快?”

英扬摇头道:“这里的规矩,凡被……被剥皮而死的,都得立即烧掉。”

裴明淮道:“这却又为何?”

英扬看了他一眼,道:“防有厉鬼作祟。”

裴明淮苦笑了一声,又问道:“青囊姑娘的尸身,本来在何处?”

英扬道:“东厢。因那里是方府里最背静之处……”

裴明淮道:“我去看看。”

英扬道:“我陪你去。”

东厢果然如英扬所说,十分僻静,且并未留人看守。英扬苦笑道:“按理说,应该有人看守尸体才对。但青囊是如何死的,人人皆知,也不愿意为难下人……”

他推开了东厢房的门,道:“就在这里。”

借着手里烛台的光,裴明淮已见着了躺在榻上的青囊。他缓缓拉下了覆在青囊身上的白布,青囊的那张鬼脸,一如昨日所见,暗淡光线下更显诡异。他再去看青囊的手腕,那璎珞确实少了一段。

裴明淮取出了拾到的那璎珞,道,“你看。”

英扬看看璎珞,又看看青囊,脸色一变再变。“这……这……这不可能。这决不可能。青囊,青囊已经死了,我们都亲眼见着她被剥了背上的皮,停了呼吸……现在,她也躺在这里啊……”

裴明淮道:“我知道,我也亲眼所见。可是,刚才我也确实亲眼看到青囊出现在我面前的。”

英扬喃喃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干笑了一下,道:“这还能有怎么回事了?自然是诈尸了。青囊姑娘被害冤屈,若说是诈尸似乎也说得过去……”

英扬也随着他干笑,道:“明淮不过来此一两日,却也变了。”

裴明淮道:“我变了?变了什么?”

英扬苦笑道:“你不也开始相信鬼神之说了?”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那杜县令是不是留了些衙役在此?还是让他们跟方家的家丁一同四处找找吧。”

英扬道:“听你口气,你并不相信能找到墨林?”

裴明淮道:“你信么?”

二人走至正堂,却见方起均坐在一旁,想来已然知道方墨林失踪,脸色呆滞,直如傻了一般。又见小午捧了一大叠卷宗,呆呆地站在一旁,便道:“这可是杜大人差人送来的?”

方起均便似未曾听到一般,裴明淮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方起均方“啊”了一声,道:“正是,正是。老夫最近忘性大,一直忘了给裴公子送来。”

他眼中已无眼泪,想是这数日间变故太多,人已有些呆痴之状。裴明淮便道:“方老爷不如回房休息……”说到此处,却觉得甚是惭愧,道,“在下一直跟方兄一处,却还是……”

英扬出言劝慰道:“这又岂是你的错了?青囊突然出现,任谁也要去看看的。”

方起均听到“青囊”二字,却似被雷击中了一般。“什么?青囊?青囊她不是死了么?你们在说什么?”

英扬道:“我扶你回房休息吧,待我对你细说。”

裴明淮目注小午,道:“小午,将这些卷宗留在此处,再替我弄些茶水来。”他想着自己这晚上恐怕也是很难睡得着的了,不如将这些卷宗细看一遍,也许还会有所发现。

小午答应着下去了,英扬道:“明淮,那我先去了。”

裴明淮道:“你自去,不必管我。”

他给自己倒了碗茶,将卷宗翻开了。杜如禹所言无差,卷宗中记载十分详尽。黄钱县数十年前便有一异端教派在此建庙供奉,后来也发展了不少教众,到得出事之时,总有数千之众。按理说,一个地方上的小小教派,决不值得劳师动众。但偏偏官府却对黄钱县极其重视,专派了人来查实,后来连刺史自己也亲自来了。

据卷宗记载,该派教义与众不同,诸多古怪之处,当地有些百姓十分信奉,但却有另一些信佛佞道的百姓对这教派厌憎无比,刺史派人下来查证时,不少厌憎此教的百姓也纷纷向官府举报万教教徒的种种恶处,至于是真是假,却也不知了。

裴明淮看到此处,颇觉困惑。自文帝登基以来,这些年来广施德政,百姓们总算是少见战火,颇得民心。那刺史为这区区小事,大动干戈,似乎有些奇怪。

那记载此事的书吏想必是个文采出众之人,形容那些教徒被剥皮未死之际,咬破舌尖喷出鲜血,狂念毒咒,继而电闪雷鸣劈碎山石,写得极其生动。又说他曾用木勺舀了一勺黄泉渡中之水,腥气扑面,夹以一种怪异难言的气味,闻之欲呕。

裴明淮越翻越快,一行行小字在面前跳动,当日画面似欲跃出纸页。

“雷声隆隆,震耳欲聋。忽天色亮如白昼,众人皆惊,抬头视之,闪电如龙。又闻炸雷声响,山壁裂开数丈,罗刹之面,寸寸剥落。为首刑犯口喷鲜血,溅至罗刹剥落面上,视之心惊。”

“水色浑浊,泡沫如蒸,竟如污血沸腾。”

“十日后视之,仅余森森白骨,血肉全无。老鸹凄鸣,黑羽落于枯苇之间。血色渗入石中,拭之不去。”

“思之当日情景,尚栗栗不止。”

裴明淮吁了口长气,将卷宗合上。茶已冷去,他早已遣了小午去睡,如今也只有冷茶可喝了。

忽然听到有人轻轻敲门,裴明淮道:“谁?”他已听到来人脚步轻捷,有这等武功的,在此地似乎只有英扬一人。

果然英扬的声音在外面道:“明淮,是我。”

裴明淮走到门口,开了门。英扬面色有些苍白,神态也略有些紧张。一进来便道:“有别人在这里么?”

裴明淮道:“除了我,没别人了。”

英扬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对我颇有疑窦,如今我便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只盼你心中芥蒂能消。”

裴明淮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说,我听着呢。”

英扬望了烛火半日,忽道:“你可知道‘九宫会’?”

5

裴明淮正在替英扬倒茶,听到“九宫会”三字,手竟也一晃。“你是说……九宫会?哪个九宫会?”

英扬道:“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九宫会?”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岂有不知之理?九宫会乃是如今第一神秘的帮派,势力极大,传说天下坞壁大都为其所用,奉其为龙头。遁甲为首,其下便是日奇、月奇、星奇这三位,再下便是戊、己、庚、辛、壬、癸六仪。江湖传闻,这九宫会不但为首的‘遁甲’身份成谜,就连他身边的日奇月奇星奇也从未有人见过其面。不过……传说日奇主文,月奇主武,而星奇是个女子。”

英扬叹道:“看来你知道的也并不比我多多少。”

裴明淮笑道:“九宫会素来手段高明,行事不留痕迹,我又能知道多少?只不知你提到九宫会,却是为何?”

英扬道:“你可知我当日为何要解散我那鹰扬坞?”

裴明淮道:“难道与这九宫会有关?”

英扬又是深深一叹,道:“正是。”

裴明淮道:“这倒未曾听你说过。”

英扬缓缓道:“他们要我加入九宫会。”

裴明淮笑道:“这并不奇怪,凡不肯为朝廷所用的坞壁皆为九宫会收罗,一直都有这样的传闻。只是不知这九宫会有何本事,能令这般多的坞主为其卖命?”

英扬苦笑一声,道:“各坞也是靠天吃饭,前些年朝廷忙于征伐,对他们几乎放任不管,但真想灭哪个坞壁,也没有灭不了的。不过,若是众坞扭成一股,几乎能扛下大魏半壁江山。那九宫会的财路可谓是源源不断,你缺什么,便能供什么。思量起来,也没什么不好的。若是不肯,九宫会杀人的本事,谁人不知道?说白了,加入他们也并无大碍,各取所需罢了。九宫会做事,尚属公道。”

裴明淮道:“但你不肯。”

英扬道:“自然不肯。一入九宫门,凡事便再难由得自己。我本来胸无大志,比不得旁人。”

裴明淮道:“那……”

英扬道:“唉!我想来想去,只有解散鹰扬坞一途,将家财散给众人,令他们自去我交好的坞主处谋生。这样,九宫会也无话可说吧?”

裴明淮笑道:“此后九宫会没再来找过你?”

英扬道:“大概是我言微人轻,人家犯不着对我斩尽杀绝吧。”

裴明淮一笑不语,过了片刻方道:“然后呢?”

英扬道:“然后你也知道,我便搬到这里了。”

裴明淮道:“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却知道。你到这里作什么?你不说,我也不想问。”

“我们朋友一场,你不追问,我很是感激。”英扬笑道,“今夜我既然来找你,便不想对你隐瞒什么。不过,明淮,我对你说的话,你万万不可再对别人说。”

裴明淮道:“难道我是那等多嘴之人了?”

英扬道:“我自然知你不是那等人,但此事重大,我多嘱咐一句罢了。”

裴明淮道:“你赶紧说罢。”

英扬道:“你知道我的身世来历。”

“那还不是你喝醉了告诉我的。”裴明淮道,“你不姓英,你本来姓吕,是昔年鹰扬将军吕光的后人。你的名字,便取自吕光的封号‘鹰扬’。吕光建的凉国,倒也显赫一时,只是那乱世之中,也就匆匆几十年罢了。”

英扬道:“那你知不知道,昔年我祖上自西域回来的时候,带了极多的珍宝?”

裴明淮笑道:“自然听说过,说是两万多匹骆驼才运回来,自西域各国搜寻来的,也不知道有多少。”

英扬朝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而这笔珍宝,除了一部分我祖上自己用来建国之外,大半其实都还留着。虽说比不上江湖上传说的王莽黄金,但也是颇为可观。”

裴明淮一怔,道:“难不成就在这黄钱县?”

英扬道:“正是!”

裴明淮道:“愿闻其详。”

英扬道:“我对你说过,万教教众素来散钱散米,十分慷慨,正是因为他们教中宝物何止千万!”

裴明淮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昔日那些被剥皮处死的教徒,他们的藏金,来源却是你祖上……?”

英扬点头道:“我那位祖上并未把所有的宝物都带回来,而是留了一大半在西域。可究竟是藏在何处,交与何人,我都是不知道的。我在解散了鹰扬坞之后,多少还是有些心灰意冷,毕竟那也是我多年心血。家财也散得差不多了,忽然知道此事,就……动了念头。”

裴明淮笑道:“我还不知道你是如此贪心之人呢。”

英扬道:“我只是个俗人罢了,你若看不起我,也由得你。”

裴明淮笑道:“你既肯对我说,自是把我当朋友看,财帛动人心,是人都不例外,我又怎会看不起你?我只是有些疑惑,依这卷宗上所言,也有好几十年了,那宝藏……若有的话,又怎会不早被人找去?”

英扬道:“既是宝藏,必定藏得十分隐秘,岂是那般轻易就会被人找去的?”

裴明淮道:“那你是有什么头绪了么?”

英扬叹道:“其实我甚是怀疑,当日那位刺史大人亲自前来,下令对那些教众严刑逼供,是否便是知道有这样一笔宝藏,于是起了贪念?只是那些教众太过刚硬,誓死不吐,就算是用了大刑,也仍然……”

裴明淮道:“那些教众十分虔诚,哪怕将之凌迟剥皮,怕也未必会吐实。”

英扬道:“我也是这般想。刺史将那庙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曾翻出什么来,最后刺史大怒,一把火把那寺庙给烧了。你如今看那升天坪,可还有寺庙的影子?”

裴明淮道:“你手里必定有些线索。”

英扬叹道:“我父亲过世甚早,不过倒是留了些东西下来。其中有一卷文书,我本来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后来才明白就是祖上的所谓西域珍宝。”

裴明淮道:“文书?”

英扬道:“文书我已毁去,不过里面一字一句我都记得非常清楚。文书里说,宝藏的玄机,便藏在十罗刹里面。”

裴明淮望了他,道:“那些人皮灯笼,莫不是你弄的把戏?”

英扬一怔,继而大怒道:“你这是在胡说什么?自然不是我!我怎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我怎会做那良知丧尽之事?”

裴明淮打断他道:“是我失言了,你继续说。说起来,那些东西,也算是你的。”

英扬又道:“文书里提到这万教,说是交付于了他们。我好一阵查访,才知道这万教早已不复存在,只有一股教众来到了黄钱县。我便到黄钱县查访究竟,却正逢赛灯会,见到那人皮灯笼,实在是大吃了一惊!于是我在黄钱县买了宅子住下,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裴明淮道:“你是为了那笔珍宝,还是为了查出真相?”

“都有。”英扬道,“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以前也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但见到那人皮灯笼,仍然是震动不已。……若为了宝藏,让那些无辜的孩子丧命,我又于心何忍?”

裴明淮目注了他半晌,英扬与他对视,毫不躲闪。裴明淮方笑道:“你如今对我和盘托出,就不怕我抢你的宝藏?”

英扬苦笑道:“你哪里是这等人!你说要来,时间着实不巧,我本想推却,但想了一想,你也许能帮我一把。”

裴明淮盯了他道:“你是想让我帮你抓那厉鬼,还是要我帮你找宝藏?”

英扬道:“究竟会发生什么,我心里全然没底。只是你在这里,总多个帮手。但我不曾想到,你来的头晚,便闯进了升天坪!我虽然头皮发麻,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你。好在你安然无恙,若是你有了什么闪失,教我如何是好!”

裴明淮道:“难道真的那些进了升天坪的人,都会无端发疯暴死?”

英扬道:“确实如此。”

裴明淮道:“我方才看过卷宗,这数十年来,共有八人因进了升天坪而死。这八人不约而同,都是高热发疯而亡。据称他们在发疯之前,先是高热数日,医治也是无用,最后都是疯癫而亡。”

英扬道:“我来黄钱县时间不长,对此实在所知不多。杜如禹比我清楚,明日可去问问他。”

裴明淮笑道:“我如今还活得好好的,若我不疯不死,那所谓的‘发疯而亡’,便一定有文章。”

英扬叹道:“这么几十年啊,居然进去的人都……若不是有厉鬼作祟,我真不知道如何解释?”

裴明淮道:“现在只差最后两尊罗刹,这个答案不会久了。”

英扬道:“不错,我也是如此想。”

裴明淮道:“若是我所料不差,赛灯会那夜,最后两盏人皮灯笼定会现身。”

英扬道:“此时我更关心的不是宝藏,而是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我总有一种感觉……似乎会发生极恐怖极可怕的事一般。我这段时日,总是心慌意乱,烦躁不安,几次都想搬离此处……唉!”

裴明淮笑道:“如今有我在这里呢,你就不用再心乱了,咱们等着赛灯会便是。”他顿了一顿,又道,“提到赛灯会……如今这黄钱县里面住的百姓,还会做好灯笼去么?”

英扬道:“虽然知道必有人皮灯笼出现,但大家都还是遵着老规矩,带着做好的灯笼去赛灯会。”他又道,“对了,你不是说想带盏灯笼回去送人么?我已经打发人去告诉冯老头了,叫他用心替你做上两盏。”

裴明淮笑道:“只不要是人皮灯笼就行。”

这话一出口,屋子里面似乎都冷了几分。英扬勉强笑道:“冯老头?他就算有这个心,也弄不到……”

裴明淮接道:“也弄不到人皮?”

英扬忙道:“明淮,你可再别拿这事开玩笑了,说得我毛骨悚然的。”

裴明淮道:“我就不信,厉鬼还会做灯笼!那些人皮灯笼,定然是有人背后所为,而且一做便做了这些年。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想,这么多年的功夫,也有十余年了吧?那幕后之人的耐心实是非同一般。他必然也是为了一件极大之事,哈哈,大概便是跟你的目的一般吧!”

英扬望了他,道:“若非鬼怪,你在黄泉渡听到的那个鬼声,作何解释?”

裴明淮窒了一窒,方道:“也许那人藏在暗处对我说话,我却没发现他藏身之处。”

英扬笑道:“你说这话的时候,分明连你自己也不相信。”

裴明淮想了半日,仍旧摇头道:“我还是不信。”

英扬道:“不信这世间真有鬼怪?”

裴明淮笑道:“至少我还从未见过。若是这次能见得一见,倒也是不虚此行了。”他顿了片刻,又道,“看来到了明晚赛灯会,还不知会有什么怪事发生呢。”

英扬道:“方才我曾对你提到九宫会,此事尚未了结……”

裴明淮截道:“九宫会不是已然放过你了么?”

英扬道:“我也一直这般认为,前些时日,我却收到了一封书信。书信中称,九宫会昔日轻易放过我,已对我大大开恩,而我却对他们有所隐瞒……”

裴明淮失笑道:“他们不会连你这笔还不知在何处的宝藏也想要吧?”

英扬愁眉道:“若找到了,他们要也由得他们。可如今,我连那宝藏在何处都不知。九宫会下手素不容情,到时候真找我讨要起来,恐怕我这条命……”

裴明淮道:“这可奇了,他们为何会知道你在找这笔宝藏?”

英扬道:“这我也想不通了。我可是从来不曾与一个人说起哪。”

裴明淮顿时想起白日里所见的那个锦心,便道:“真未曾与一个人说起?”

英扬似乎迟疑了一下,仍道:“不曾。”

裴明淮见他不欲提那女子之事,也不便再问,笑道:“想来九宫会神通广大,有别的法子知晓,也未可知。”

英扬忙道:“正是,我也是如此想的。”

裴明淮笑道:“听说九宫会中人,都会留下一块龟甲,以示身份?”

英扬道:“正是,龟甲本便是取其九宫之义。除了书信之外,确实留有龟甲,乃是‘辛仪’。你可要看看?”

裴明淮道:“看也没用,不必了。你若有好酒,倒是送来我喝喝。”

英扬道:“我还真有几坛好酒,明晚我送到赛灯会上,一起喝两杯。”

裴明淮叹道:“那时候,还有心情喝酒?我看,我们还是去找找方墨林吧,虽说只是尽人事,也得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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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天亮,仍是毫无头绪。英扬一定要劝裴明淮回去歇息,裴明淮叹了口气,也只得听他的了。其实也只睡了个把时辰,辗转反侧,梦里又是电闪雷鸣的升天坪,又是雾气迷漫的黄泉渡口。裴明淮从梦里惊醒坐起身的时候,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出门,就看到杜如禹带着几个衙役,急匆匆地走来。裴明淮道:“杜大人一早便来了,想是已然知道昨夜的事了?”

杜如禹面色凝重,道:“正是。”

他向裴明淮走近了一步,低声道:“听说……青囊昨夜……诈尸了?”

裴明淮脸色笑容也不觉敛去,此时一块乌云正移至头顶,太阳也被遮得无影无踪。“此乃我亲眼所见。”

杜如禹不觉又变了色。裴明淮道:“杜大人,依我看来,可以找仵作来,替青囊姑娘验尸。”

杜如禹失声道:“验尸?”

裴明淮道:“青囊姑娘死因不明,本就应该验尸,这不须我提醒县令大人。验尸后,至少可以知道她的死因,也许还能知道昨晚她‘诈尸’的来龙去脉。”

杜如禹面上有为难之色,沉吟道:“可是方老爷……”

裴明淮笑道:“你是县令大人,这等事难道不该由您作主?”

杜如禹打了两声哈哈。“那是,那是。只是起均兄年纪不轻,染病已久,我怕他……”

裴明淮道:“杜大人若觉为难,由在下去说便是。”

杜如禹忙道:“不必,不必,我自己跟起均兄说去。”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若杜大人不介意的话,验尸的时候在下也想在场。”

杜如禹又楞了一下,方道:“自然,自然。”他又道,“下官还想起一事,英扬对我说,替你做的灯笼,冯老头已做出了个大样,让公子去看看合不合心意。”

裴明淮浑忘了此事,没想到众人却都将此事真当了一回事。当下笑道:“也亏他心细如斯了。也好,我就去看看。”

杜如禹道:“可要下官派人带路?”

裴明淮笑道:“这黄钱县人,又有哪个不认得冯老头的?”

杜如禹迟疑了片刻,又道:“下官听说……听说公子是领了东道大使之职,出使监察,不知到这里有何……”

裴明淮打断了他,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见老朋友英扬,杜大人不必这般小心在意。”又笑了一笑,道,“当然,若是此间有事,我行事也一般的方便,杜大人说是不是?”

杜如禹除了“是”之外,哪里还说得出第二个字。

裴明淮辞了杜如禹出来,一直走到大街上,走了一阵,却又悄悄地折回了方府背后的一条小巷。方府的院墙虽不矮,却也难不住他,裴明淮眼见左右无人,纵身便上了墙头,跃了下去。

他早看准了方位,这里乃是方府花园中的一个背静之处,少有人至。跳下去之后一看,果然四周清净无人。裴明淮在方府住了两日,早觉着从方起均到杜如禹甚至英扬,还有那个叫锦心的姑娘,都有些古里古怪的。方府里的气氛就像是这几日黄钱县的天气,明里看是阳光明媚,其实天上的乌云多着呢。

裴明淮忽然听到有人声传来,忙一闪身躲到了树丛里。那是个女子声音,娇媚甜腻,裴明淮立时便听出是锦心的声音。

只听锦心娇笑道:“那位裴公子总算是走了,他在这里,我便浑身不自在。这人长得倒是很俊,待人也有礼,但我偏就看不惯他,总觉得他要坏我的事。”

裴明淮听到有人回她的话,似乎是个男子声音,但任他支起了耳朵,也听不清说的些什么。锦心与那男子,都远远地隐在花树丛中。

只听得锦心又笑道:“你太小心了,有什么好怕的?赛灯会一过,这里的事儿便完了,我们就可离开这鬼地方了。什么黄钱县,依我说,是黄泉县吧!”

纵然如此,锦心的声音却也小了,裴明淮也再听不清了。过了片刻,锦心一个人自花树丛里面出来了,摇着团扇袅袅娜娜地走了。

裴明淮皱了眉头,等了半日,也没见着别人出来。他知道再等也无用,便小心翼翼地朝正堂的方向走去。他总觉得杜如禹是有意想把自己支开,如果自己感觉无误的话,杜如禹是想做什么?

大白天的,方府上上下下人也不少,裴明淮虽然轻功了得,但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下飞檐走壁。他见有个丫环捧了一个食盒,正往西花厅走去,想必是送早饭的。他便悄悄尾随在那个丫环身后,到了西院。

西院花厅里不仅坐着方起均和杜如禹,英扬也在场。裴明淮隐身在纱窗之外,心中疑惑不定。这几个人一大早就聚在这里,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要商议么?

那丫环将食盒放下,把碗碟一样一样地放了下来,然后退了出去,掩上了门。杜如禹咳了一声,道:“两位,你们看怎么办?”

方起均脸上老态毕露,挥了挥袖道:“到了今日,还能如何?就依了那裴公子吧……唉!我失了孩儿,就算心愿得偿,又有何意义?”

英扬笑了一笑道:“怎地颓然如此?”

方起均神情黯淡,只苦笑道:“我早年丧妻,养这两个孩子,不容易啊……不容易……”

杜如禹道:“走到这一步,难道还能回头?”

英扬道:“正是,我们已不能回头。”

杜如禹却道:“我说英扬,那位裴三公子可是跺一跺脚都能地动山摇的人物,你是从何处结识的?”

英扬道:“实在是偶然认识的。只是他从没什么架子,要他自己不说,我都不知道他是裴家三公子。”

杜如禹看了他一眼,又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清粥小食,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我也疲累得紧,唉,这夜里都睡不好。连平日喜食之物,都吃不下。”

方起均道:“不如我帮你把把脉,开副方子吧。”

杜如禹苦笑摇手道:“我这乃是心病,看也无用。”

方起均道:“心病有时也是由身病起来,让我瞧瞧吧。”

杜如禹果然伸了手去,方起均把了一把脉,便道:“我替你写副方子,叫小午替你煎好送去。纵然不能治心病,至少也能吃下饭,能睡个安稳觉。”

杜如禹笑道:“起均兄还是一般的妙手回春。”

方起均惨然笑道:“妙手回春?杜兄啊,你是在取笑我么?哈,哈哈……妙手回春,在姓方的手里,做的那事……我这眼瞎了,也是报应……”

杜如禹立时截道:“此话断断不可再说。”

英扬却重重哼了一声,道:“那等伤天害理之事,最好莫提。”

方起均果然不再说话,只是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声长叹,苦涩之极。裴明淮在窗外听着,也是心绪起伏不定。听起来,这三人似乎在做一桩事,为了此事,连方起均的一对儿女都送了命。方起均已然心灰意冷,英扬与杜如禹虽也忧虑重重,却仍坚持不肯放弃。他见杜如禹起身出门,英扬也随后跟上,只有方起均仍是怔怔坐在那里,也未起身相送。

裴明淮知道已听不到什么,便沿着原路悄悄离开方府,一路上只觉得疑惑,究竟这三人要做的,是件什么事?

大约是这日县里集市未开的缘故,裴明淮一路上仍没见着几个人,但路边都插着香烛,烧有纸钱。街上无人,店铺关门,路上他见着一家门面极大的药铺,写着“方氏回春堂”,想来便是方起均的家业了。

裴明淮好不容易见到街角一间铺子的门板后面,有个人影晃了一晃,连忙过去,用力敲了敲门板。过了好一阵,一个老人才自门板后露出头来。见那老人又想把头缩回去,裴明淮一把将他给揪住了。

那老头吓了一跳,颤声道:“这位公子……您有什么事么?”

裴明淮笑道:“我只是想问问,冯老头住在那里?”

“就那条路。”老头伸手一指,“顺着一直走下去便是了。”

裴明淮谢过了他,闻到那铺子里秽臭扑鼻,便道:“老人家,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没个人照料?”

老头叹了口气。“原本是跟我侄子住一起的,他得急病死啦,刚刚下葬。现在铺子也开不了了,我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裴明淮抬头一望,这铺子上挂着一块“洪氏香烛”的招牌,敢情这洪老头和他侄子是靠卖香烛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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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

十六国到底有多少个凉国?

五个。前凉后凉西凉南凉北凉。

在《九宫夜谭》里面,重点出场的是北凉沮渠氏,灭国的部分遵照史实。莫瓌自然是虚构的小说人物,但是他那个入朝的身份不是编的。莫瓌的人设原型有部分来自于献文帝朝擅权的乙浑,有兴趣的可以查查这个人,虽然《魏书》里面他的部分一定是阙失了很多的。莫瓌的入朝身份使用的是乙浑可能(只是可能)的身世来源。所以,莫瓌也不姓莫。建北凉的实则是段氏,后来沮渠蒙逊夺了权。

南凉秃发氏,目前在《九宫夜谭》里面还是一个名字——陇西王源贺。

西凉李氏,有个后人在北魏很出名——李冲。不知道他说明你历史课在睡觉。

后凉由吕光所建,最有名的事迹就是他到西域搜罗珍宝了,《黄泉渡》用的是真事。

在《九宫夜谭》第四部《朝天阙》和第七部《锁龙魂》里面,会有不少十六国人物出场。到底十六国的残余政权要怎么要才能彻底消失在历史洪流里面?那是《锁龙魂》讨论的话题。

6

裴明淮按着洪老头指的方向走去,却是越走越荒僻。这黄钱县本是座落在山间的一个县城,附近都是大山,黄钱县算得上是最繁华的一个所在,方圆百十里的百姓都是到此处来赶集的。黄钱县就是一个平坝,被大山环绕,走出黄钱县,前也是山后也是山,左也是山右也是山。裴明淮是从西边进来,一路上全是参天古柏,走到接近黄钱县时便见着了靠山的升天坪,如今他反其道而行之,往东而行。

裴明淮抬头望去,只见茫茫一片树林,却没看见一所房舍。他心里很是怀疑自己走错了路,但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好在进了树林,没走多久,就看见了一间相当破旧的茅草屋,孤零零的,看来着实不太像有人住的地方。只是茅屋旁边,挂了不少大红灯笼,倒是光鲜得紧。

裴明淮走到茅屋前,伸手推那柴门,柴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他叫了一声:“有人在么?”

等了片刻,裴明淮不见回音,便走了进去。这茅屋内连件象样的家什也无,四周胡乱堆着尚未完工的灯笼和各色各样的彩纸、绸缎,还有不少砍下来的竹子,看得裴明淮眼花缭乱。一张长案正中,放着一盏已做好了骨架、糊上了一层素绢的莲花形状的灯笼,大概是冯老头正在做的。

窗台上却收拾得格外整洁,上面搁着一个小盆,盆中盛满清水,洒了一些白色花瓣。

“是你?”

一个苍老的声音出其不意地在裴明淮身后响了起来,裴明淮吃了一惊,一转头就看到冯老头站在一扇开着的门后面。以裴明淮的武功,就算是轻功高明之人,也很难逃得过他的耳目,这冯老头居然能够无声无息地从外面进来?

冯老头径直走到案前,指着那个莲花状的灯笼骨架说:“这就是给你做的灯笼,可中意么?”

“好极。”裴明淮笑道,“老人家果然手艺精湛,名不虚传。”

冯老头淡淡地说:“英老爷已经帮你付过钱了,老头子自然会替公子做好。”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诡秘的笑意,“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裴明淮看到他的笑意,忽然觉着有点凉意,竟不想在这茅屋里多呆下去。当下起身道:“在下就不打扰老丈做活了,先告辞了。”

只听那冯老头在他背后道:“公子为人不错,只是不该到这黄钱县来。”

裴明淮不自觉地停了步,回头道:“此话怎讲?”

冯老头脸上的笑容更是古怪,缓缓地道:“公子是个好人,看得出身份不一般,却对人人都礼貌有加。公子,恕老头子多嘴说一句,趁鬼门未关,您还是早些离开黄钱县的好。这黄钱县……呵呵,不是好人来的地方啊。”

裴明淮道:“在下实不明白,烦请老人家解惑。”

冯老头又是一笑,从柴门外射进来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了几道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听说公子胆大无比,竟一个人到了那黄泉渡。老头子实在佩服公子的胆量哪!”

裴明淮笑道:“只是不知黄泉渡乃是禁地罢了。”

冯老头道:“我劝公子,莫要再去了,那去处,死的人太多,阴魂不散哪!……呵呵,我冯老头是活得太长了,跟我同辈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哪……差不多了……”

裴明淮道:“老人家还记得?”

冯老头眼中露出了一丝又似回忆又似怨毒的光芒,那张老脸也骤然生动起来。“记得?自然记得!死了那么多人,怎么不记得?怎么死的都有!只要是万教中人,要么被乡民给乱棒打死,要么被沉到江里,要么被活生生地把头给割下来挂着风干……被剥了皮跟教众们一起在剥皮坪陈尸的,也大有人在。我还记得……嘿嘿,康老四抡着把锄头便上了,对着自己邻居的头一阵乱打……那头啊,最后血浆跟脑髓混在一起,哪里还看得出来是头?”

他说得活灵活现,裴明淮心中却微微一动。卷宗中有提到:凡出首者,不但免罪,还可得赏钱。供一人,得绢五匹,供二人,得十匹。若是供出一家人,赏的便是金子了。对普通百姓,诱惑实在不小,也难怪这告示一出,被供出来的“同谋”便层出不穷。

冯老头还不罢休,又道:“老头子偷偷去过剥皮坪,看那里挂着的尸首,还有砍下来扔在一旁的头。看过被剥了皮的兔子么?红渗渗的,只有肉,没有皮!平日里是没有乌鸦的,那些时日,黑压压的乌鸦就一群一群地聚在剥皮坪,黄泉渡……那叫声,阴惨惨的,叫得人心里发寒……我就看着它们一口,一口地把人的肉从身上给啄掉,但是人死久了,没有血了,一滴血都没有了……只有黄泉渡,翻起的水花,就像血一样,闻起来也像血,又腥,又臭……”

裴明淮强笑道:“老人家好大的胆子,敢去黄泉渡。”

冯老头眯缝着老眼,瞟了他一眼,道:“这位公子不也去过了么?老头子当年不知天高地厚,若是换了如今,嘿嘿,嘿嘿,我是一步也不敢踏进去的。那黄泉渡,可遍地是冤鬼啊!”

裴明淮试探道:“不是说那些人妖言惑众,聚众谋反,众百姓追随他们,才会被处死?”

冯老头又是一笑,老眼里满是异光。“那时候,供出一个‘同谋’,可是有赏钱的,十分丰厚的赏钱哪!谁不想要呢?于是,大家都想方设法地要供出一些‘同谋’来,这样的话,没有也变成有了……”

裴明淮忽道:“老人家怎知我去过黄泉渡?”

冯老头道:“是我那当大夫的儿子告诉我的。”

裴明淮道:“胡大夫也住在这里?”

冯老头嘿嘿笑道:“他住在城里方老爷的铺子上呢,我这里,他哪里住得惯?”

裴明淮道:“这岂非太过不孝?这地方实在太荒凉,我看周围,就只有老人家这一座房子……”

冯老头却摇头。“不是,不是。这你可冤枉了我那好儿子了,他倒是一直劝我去他那里住。只是,我不愿意,不愿意哪……他常常带了好酒来看我,可没有不孝啊……”

裴明淮问道:“听说胡大夫是老人家的养子,您就没有别的亲人吗?”

“有啊。”冯老头点了点头,说道,“我四十多岁才有了个儿子,可聪明了。但他死了……生病死了。我妻子伤心得很,没过半年也死了。”

他朝周围看了一看,笑道:“我那以后,也没什么好挂心的了,就一个人搬到这里来了,离人远远的最好。”

裴明淮道:“胡大夫想必医术甚高,难道也治不了?”

“他倒是想尽了办法在治,可是,医术再好,没有药,那又有什么用?”冯老头坐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开始糊那盏灯笼。裴明淮见他再没跟自己搭话的意思,只得轻轻走了出去,掩上了柴门。

裴明淮一抬头,只见日正当午,天气极好。他心里一横,便大步朝升天坪的方向走去。心道反正是正午,管你什么妖魔鬼怪,只怕都不敢出来吧?

走到通向升天坪的那条古柏密密的山路,裴明淮略停了一停。古柏依然苍青,只是那夜柏树上挂着的那一盏盏精美绝伦的灯笼却不见了踪影。裴明淮只恨当时自己不曾多看几眼,如今想再细察,竟不得了。

他一走进那条路,阳光顿时被古柏遮得几乎没了漏下来的。裴明淮走了十余步,回头看了看入口尚在,方才放了心继续往里走。他没再回头,这一走,便直走到了升天坪。

那山壁坍塌了一小半,多半却是完好无损。裴明淮定睛看去,上面果然有大幅壁画,绘有罗刹。有个罗刹像正好在石壁崩塌之处,只余了身子,少了个头。裴明淮数了一数,果然有十个。

裴明淮曾在一处寺庙中见过十罗刹的画像,占了一满壁,据说是僧侣们画了数年方完工的,十分精美细腻。这山壁上的十罗刹像虽历经风吹雨打,损毁不少,但裴明淮看得出其中所花的心力。

他又记起了杜如禹的说话,“罗刹的天眼发光”,“来的人出去后都吓疯了”。这石壁上的罗刹像虽说面目如生,十分传神,但也只是壁画罢了,又怎能“眼睛会转”?裴明淮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日,也不曾见着哪个罗刹的眼睛转了一下。

裴明淮站在当处,心里隐隐地倒有些盼着发生些儿怪事。但他站了半晌,也没见着一丝异动,只得叹了口气,打算原路返回。

他正要转身,忽然心里一动,又回过了头,对着壁上罗刹凝视了半日,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忽地听到一阵轻微破空之声,似是有人在施展轻功之际衣袂飘动,依稀还听到叮当响声。裴明淮心中一凛,知道这声响是从黄泉渡那边的芦苇丛中传出来的,便朝那边掠了过去。心里想着,我来过一次,难道还怕来二次?

他自芦苇丛顶掠过,左右四顾,却又没见着人影。落到那“黄泉渡”的石碑之前,裴明淮伸了手,再次去触摸“黄泉渡”三个字。那三字跟寻常石碑一般,是镌刻之后又上色的,只是日光下看来,色呈暗朱,着实像干涸了的血迹。裴明淮在石碑前看了片刻,只见那河水甚是湍急,翻涌间溅出暗色泡沫,闻之有股腐臭之味。裴明淮暗自嘀咕:这河里的水,想必是喝不得的罢?

裴明淮呆了半日,又在芦苇丛里寻了片刻,并无丝毫收获。他叹了口气,朝来路走了回去。

〈〈〈〈—————————

街上无人,店铺关门,裴明淮又觉着饿了,连个吃饭的地方也无,只得回了方府。

他一进了方家大门,英扬便迎上来道:“明淮,你又跑到哪里去了?我等了你半日呢。”

裴明淮坐下笑道:“若是我说了我到了何处,怕你要吓一大跳哩。”

英扬变色道:“莫非你又去了升天坪?”

裴明淮悠然道:“我不仅进了升天坪,我还去了黄泉渡呢。”

英扬手里的杯子“当啷”一声落了地,裴明淮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如今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却把你吓成这般?啧啧,当年的鹰扬坞主,如今怎么如此胆小了?有什么好怕的?管他是人是鬼,是人就拿把剑架他脖子上,是鬼就找两个道士来做法!总好过年年看,不使力!”

英扬瞪了他半日,道:“你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裴明淮端了茶喝了一口,道:“大约是晒了正午的太阳吧?”又道,“你是去年来到此地的?你既然当时撞上赛灯会,为何不守在升天坪?那些人皮灯笼,总不见得是自己溜掉的,一定是有人挂上去,又有人收走的。别人信鬼神之说,你总不会信吧?”

英扬叹道:“当时也是吃惊得很,又听他们说了这些年人皮灯笼的诸多异事,实在惊疑不定,待想到此节,已经晚了。你这时候来也好,这一回,你我务必要把这件事弄个清楚明白。”

裴明淮道:“只要你到时候别临阵退缩就是。”

他左右一望,没见着方起均和杜如禹,便道:“方老爷跟杜大人呢?”

英扬道:“方老爷身体不适,在房中休息。杜大人……他去了停放青囊的房间。听他说,你要仵作验尸?”

裴明淮道:“正是。说起来,正想问你,你家里可有佛经?有件事,我心中颇为疑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还是再求证一下的好。”

英扬失笑道:“我可从来不看那个!你找错人了。”

这时杜如禹身后跟了个衙役,走了进来。英扬笑道:“这倒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杜如禹朝裴明淮道:“就等裴公子了,下官已经把仵作传到了。”

裴明淮道:“那敢情好,不如这就前去吧。”他想想自己既然还饿着肚子,那也好,省得看了之后又吐出来,不如早做了早省心。

杜如禹道:“这边请。”

三人还未曾踏出厅堂,裴明淮便皱了皱眉,吸了吸鼻子道:“什么味道?”

英扬道:“似乎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裴明淮一抬头,只见东厢的方向浓烟滚滚。东厢最是僻静,正是停放青囊尸首之处。失声叫道:“不好!失火了!”

英扬变色道:“失火了?那青囊她……”

杜如禹脸色也变了,道:“还不快找人救火!”

他二人忙着便叫下人们打水救火,裴明淮却一言不发,只冷眼看着英扬和杜如禹二人。若是英扬看到了他此刻的眼神,怕定是要吓上一跳。

待得火尽数扑灭,已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了。不要说一众下人、衙役,就连英扬和杜如禹也满脸黑灰。方起均却像是睡死了一般,压根不曾出现。裴明淮一直靠着一棵树冷眼旁观,一身上下倒是干净得紧。

此时东厢的三间屋舍,早已烧得片瓦不剩。裴明淮看着衙役们将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抬将出来,道:“等等。”

英扬一怔道:“怎么?”

裴明淮道:“让我看看。”

英扬道:“已然烧成这样,还有什么看的?”

裴明淮自然也知道无甚可看,青囊的尸身被抬出之时,焦炭般的肉块还在不断地往下掉,满院只闻呕吐之声。他一看那张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脸,只索罢了,挥挥手让抬走了。

杜如禹喃喃道:“此处怎会失火?”

裴明淮笑道:“难道大热天的,有人在此处生火取暖?”

英扬道:“明淮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裴明淮道:“那便是有人在此处烧纸钱了?”

英扬点头道:“这两日正是七月半,若有人想替青囊烧些纸钱,倒是不无可能。”

杜如禹叹道:“可怜了青囊,死后连尸身都……”

裴明淮淡淡道:“确实可怜,还是趁早将青囊姑娘下葬的好,也不必再等了。否则,唉,恕在下说句无礼的话,她恐连骨灰也不得剩了。”

英扬和杜如禹都被他这句话给噎住,作声不得。裴明淮道:“今日外面关门阖户,我连个吃饭的地儿也找不到。”

英扬忙道:“你怎地不早说?我这就叫方家厨房去安排。”

裴明淮道:“难道此处都是这般,赛灯会之前连生意都不做了?”

英扬和杜如禹对望了一眼。杜如禹道:“正是如此,因这些年来赛灯会总要发生……那人皮灯笼之事,众人都说是厉鬼作祟,十分害怕,七月半之前,都是尽量不出门的,尤其是在夜间。”

裴明淮道:“但我昨儿去逛的时候,仍是好生热闹。”

英扬笑道:“那是正逢上最后一次集市呢。赶过这次集,众人都再不敢上街的了。”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英扬道:“还是到正堂去吧,这里自会有人收拾。”

裴明淮随着他和杜如禹出了院门,似不经意地道:“我看这方老爷身子不好,这偌大一家子,是谁在管家?”

英扬楞了一下,道:“这个……这个,方家也有不少下人,也有管家……”

裴明淮笑道:“若是没个得力的人,下人再多也不济事。”

英扬干笑道:“这个,这是他们的家事,我也不太清楚。”

裴明淮并没再追问,一行人回到了正堂中。不出片刻,便有热菜点心送了上来,闻之喷香扑鼻。裴明淮笑道:“我可真是饿了,就不客气了。”

英扬笑道:“你还跟我客气?”

裴明淮一笑,便自吃了起来。英扬隔了半日,忍不住问道:“明淮,你方才说……你今日去了升天坪,黄泉渡?可有看到什么……奇怪之事?”

裴明淮道:“没有,我倒想见见呢,只可惜白日里也见不着鬼。”

杜如禹道:“裴公子胆子实在是大。”

裴明淮道:“可我什么都不曾看到,除了英扬所说的那幅壁画之外。”

杜如禹面色微变,道:“那幅罗刹壁画?”

裴明淮道:“画得极好,想来当年必是彩绘辉煌,香烟不断。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为何要将壁画画在山壁之上,若是画在庙宇之中,岂不是好?供奉起来,也比在荒山里面来得好哪。”

杜如禹道:“裴公子有所不知,当年那庙便是修在升天坪,依山而建,只是现在全然看不出痕迹了。”

裴明淮楞了一楞,喃喃道:“当日那位刺史大人也确是胆大,竟然在那地方大开杀戒,动上了剥皮酷刑。更有甚者,把庙宇都一把火烧了,如今这升天坪,说是寸草不生也不为过。”

杜如禹叹道:“何尝不是如此?听这里的老者说起当日情景,下官也觉栗栗不止。”

裴明淮道:“说起老者,我方才还去找了那冯老头,他给我看了替我做的灯笼。”又朝英扬笑道,“你可真是代我想得周到。”

英扬道:“你找着他了?冯老头住得那般偏僻,你还真去了。”

裴明淮缓缓道:“那冯老头也七十多了吧,倒还硬朗。……他当年想必对那惨事印象极深,对我说得绘声绘色呢。”

杜如禹点头道:“是哪,冯老头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自然经历过……不过他这人不是太爱说话,只知道埋头做他的灯笼。他的灯笼是一绝,人也有点傲气,不喜的人,给钱他也未必肯做呢。”

裴明淮听他说着,沉吟道:“这冯老头一大把年纪,又有个当大夫的儿子在,偏要住在那等偏僻的所在。听他说,他亲儿子是病死的?”

“唉,为这事,他还跟起均兄好一阵吵呢。”杜如禹叹道,“他那儿子得的病,须用几样贵重药材,那可不是冯老头买得起的。起均兄念着跟胡大夫的交情,倒也不是不肯给,只是有一味他自己铺子上也没有,托人去买,路上却又耽搁了,送来的时候那孩子已经死啦。”

裴明淮道:“那却也不是方老爷的错失,怨不得人啊。”

“冯老头那年纪才得了个儿子,突然死了,能不伤心?起均兄也不好跟他一般见识。”杜如禹道,“加上胡大夫解释劝慰,日子长了,自然也罢了。只是冯老头从此也变了许多,话也不爱说了,一个人远远地搬到那林子里面去住了。”

英扬笑道:“这冯老头做灯笼的时候最怕人烦他,我看也是想住到那偏僻地方,图个清净。他身子可好得很呢,平时带着灯笼来赶集,走得飞快。”

他见裴明淮似乎颇有心事的样子,便问道:“明淮,你方才说有甚不解之事,想看看佛经,究竟为何?”

裴明淮道:“这事说来也奇怪得很。我今日去看壁画上那罗刹像,却突然省起,我在灯笼上和方家兄妹身上见着的罗刹,似乎跟惯常所见的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

杜如禹一惊,两眼紧紧盯着裴明淮,问道:“裴公子,敢问是哪里不一样?”

裴明淮慢慢地道:“毗蓝婆罗刹,手中应该是执风执云,可灯笼上的只有云,并无风。还有,她应该是对着镜台,可并没看到镜台。曲齿罗刹,手中必捧香花,方墨林背上的却没有。还有持璎珞罗刹,从没听过会有天眼,可青囊额上有,而且还是闭着的天眼。”

杜如禹两眼仍不离裴明淮,半日道:“裴公子好眼力!”

裴明淮摇头道:“不是我眼力好,而是这些都是罗刹像上极为关键的物事,实在不应该有错的。我却不知,这是为何?”

他见杜如禹和英扬都不答言,也不再说,只道:“今晚便是七月十五了。”

杜如禹叹道:“我这一颗心,实在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今夜究竟又会发生什么事。”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猜也无益,今晚就知道了。”

〈〈〈〈—————————

七月十五。

赛灯会的地点是杜如禹选定的,以往都是在街口一大片空地,这一次,却移到了县衙对面一处空置的大院。院子毕竟有墙有门,杜如禹已经打发了衙役,把所有出入口都守住,此时院中已经挂满了各色争奇斗艳的灯笼,一院子都是人。虽说是喧哗不绝,但众人都是偷偷地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的猜忌和恐惧之意一览无遗。

裴明淮不见胡大夫,便道:“胡大夫怎的不来?”

方起均道:“胡大夫这些年极少到赛灯会,他无甚兴趣。”

几人坐定,旁边那些乡绅也才慢慢坐下。裴明淮看了看面前几上,时鲜果品、精致小菜色色俱全,还有一壶酒。裴明淮给自己斟了一杯,笑道:“杜大人怎的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

杜如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看这在场的人,哪个不是愁云罩顶?”

裴明淮朝院里扫了一眼,院中灯笼做得十分精美,绫绢绸缎皆有,形色各异。灯笼五颜六色,喜庆满满,但那些百姓却似乎丝毫喜气也未曾沾到,静寂无语。当下便朝英扬笑道:“不管怎么说,此处的灯笼做得实在是好。即便没那些鬼话,也一样的不该在这个时候提灯笼入黄钱县,那岂不是班门弄斧了?”

英扬只是摇头,方起均垂首不语,杜如禹苦笑道:“公子是说笑了。什么班门弄斧!七月半,鬼门开,黄钱县里的灯笼,还不都是供奉给黄泉下面的孤魂野鬼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森森寒意,恰逢此时头顶又是一个炸雷,声如爆竹,噼噼啪啪,众人都觉着头皮发麻。裴明淮道:“既然如此,还不如就不要这些百姓来了,白白地来害怕一场。”

杜如禹却问道:“不知裴公子可见过杀人没有?”

裴明淮不觉一笑,英扬也干咳了一声。裴明淮道:“杜大人看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么?”

杜如禹不觉尴尬,忙道:“自然不是。下官只是想说,平日里若在市里勾决人犯,必定有大批百姓涌来观看。这赛灯会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裴明淮道:“有理。虽然惧怕,却总怀有一份好奇之心。何况人人心中都知道,那惨祸也不会轮到自己身上,是以更加放心大胆了。”

杜如禹叹道:“正是此理。”

杜如禹酒量不佳,却是一杯接着一杯,酒到杯干。裴明淮素来善饮,自然也不甘落后。英扬心中有事,只闷了头喝酒。裴明淮觉着气氛实在难受,便对英扬笑道:“你准备的酒,还真是好酒。”

英扬干笑了一声,道:“好酒倒是好酒,大家都多喝几杯……”说到此处,这劝酒,却又劝不下去了。

几人都在喝酒,只有方起均喝的是白水,想来是身体不好,不敢碰酒。他眯缝着眼睛,尽力地往人群里张望,道:“怎么不见冯老头?”

英扬也望了几眼,道:“怪了,往年冯老头早就拎了灯笼来了。今年怎的……他对赛灯会一向兴趣极浓,怎么会迟到?莫不是病了?……”

裴明淮道:“不会罢,我去他家时,他还精神十足呢。”

杜如禹见时辰已至,便搁了酒杯,站起身来,道:“今年的赛灯会……”

他话还未曾说完,人群中就发出了一阵惊叫声。杜如禹的话被打断,很是不悦,正要说话,只听人群里有人叫道:“死人了!死人了!”

裴明淮一惊,丢了杯子便掠了过去。众人已自行退开,围在边上,裴明淮定睛一看,中间的空地上,竟站着一具无头尸身!那无头尸身直立不倒,身上披了一件深灰色斗篷,枯瘦的手腕上还挂了一串念珠。

“冤鬼!是当年被剥了皮的冤鬼来索命来了!……他们总算来了!……”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老头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终于来了……来了!”

只见天上电光一闪,陡然间照得天地间如同白昼。裴明淮见面前的一众人脸上都被照得雪亮,满是恐惧之色。接着便是炸雷一声,只听得院中惊呼声不断。本来天色早已浓云密布,但这闪电雷鸣也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裴明淮又把视线转向那具无头尸身。尸身脖颈处断口平整,显然是用宝剑利刃之类兵器把头削落的。但颈部断口处,却并无鲜血涌出。

“这是怎么回事?”杜如禹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身后,英扬也跟在一旁。两个人都面色泛青,裴明淮想自己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裴明淮道:“我也不知。”他一低头,只见地上有一件深灰色的披风,便伸手捡了起来。那披风质地粗劣,但却十分厚实。裴明淮沉吟了片刻,提高声音问:“方才有哪些人在这……无头尸身边的?”

众人都畏缩着不肯开口,杜如禹沉声道:“快说,此事事关重大。”

一个中年汉子,嗫嗫嚅嚅地道:“我方才……好像是在这……这……旁边的。”

裴明淮道:“你注意到这个‘人’了么?”

中年汉子道:“有……他披了件厚披风……就是你手上的那一件,走路很是奇怪,我怕撞到他,就躲开了些。”

裴明淮道:“走路奇怪?怎生个奇怪法?”

那中年汉子想了想,道:“很是僵硬,好像一步步都走得很吃力……”

那个方才惊叫“冤鬼索命”的老者颤巍巍地道:“那是自然,这压根就不是活人。那是死人,是无头的尸体啊!”

此话一出口,人群里又是惊呼一片。中年汉子也不自禁地缩了缩,道:“洪老伯,你可别吓我。”

那洪老者颤颤地伸了手,指着那具无头尸道:“这不是摆在你眼前么,有何不信的?”

裴明淮还记得这个洪老伯,便是今天给他指路的人。他朝那具无头尸身走近了一步,实不相信死尸还能混在人群之中行走。他伸手将那无头尸身推了一推,又吃了一惊,那尸身两脚倒似是长在地上一般。裴明淮好胜心起,一手抓了那无头尸身肩头,运力往上一提。

他这一提,就算是有数百斤,也能轻轻提起,那无头尸身也自然被他拎了起来。英扬失声道:“他的脚!……”

裴明淮向下一看,果然那尸体脚上套了一双极奇怪的铁鞋,脚底竟然全是长达三寸的铁钉。院中本是泥地,又因这段时日雨水甚多,泥土潮湿松软,只要用力一脚踏下,脚底的铁钉便会深深插入泥土之中。

英扬恍然道:“难怪他虽无头,却仍能直立不倒!”

裴明淮道:“不错,所以那位大哥看到他走路,十分僵硬吃力。”

洪老者面上恐惧之色却不曾稍减,只道:“可他……他没有头……没头的人,怎能四处行走?”

杜如禹道:“也许是他混在人群中的时候,被人一剑飞头?”

裴明淮摇头道:“不会。”

杜如禹道:“为何?”

裴明淮道:“他脖子上的血早干了,而且浑身冰凉僵直,早已经死了不知多久了。”他把那具无头尸身在地上横放了下来,道,“杜大人,先命人把这尸首抬下去吧。”

杜如禹回头,正欲叫人,忽然定住。裴明淮和英扬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这时天上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照得满院雪亮。

7

只见院外不远处,闪出了两点幽光。那两团光一团金色,一团碧青之色,先只是小小火苗,渐渐越来越亮。

灯笼!

英扬手中一紧,“喀”地一声,竟将忘记放下的酒杯捏了个粉碎。裴明淮沉声道:“那里是县衙?”

杜如禹仍然呆呆而望,他平日里口才甚佳,这时只惊得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是……正是……县……县衙……大……大门!”

裴明淮道:“平日里门上挂的灯笼呢?”

“灯笼被雨淋坏了,刚好换下。”杜如禹声音迟滞,缓缓地道。“我……下官从县衙里出来的时候,那里……绝无什么灯笼哪……”

此时风声甚大,吹动树叶,满院里无一人出声,只觉森森寒意,直浸入每个人四肢百骸。裴明淮道:“我去看看。”

英扬道:“我随你去。”

那两盏灯笼,一盏碧绿色,一盏淡金色。淡金那盏垂着长长的血红丝穗,绿的那盏色呈青碧,里面烛焰摇摇,裴明淮竟觉得似坟场中的鬼火一般。

裴明淮抬了头,定睛细看。他方察觉那灯笼的金绿绢纱中,也有两幅佛像。

曲齿罗刹!持璎络罗刹!

裴明淮只觉手脚发冷,这时院中的杜如禹发出了一声惊呼:“起均兄!”

裴明淮全副精神都在那两盏灯笼之上,听杜如禹这一叫,暗道不妙,飞身掠回。只见方起均已然歪在一侧,当下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把方起均扶了起来。

他一触手觉着温热湿润,便知不好,但把方起均扶起的那一刻,还是吃了一吓。

方起均的头不见了!

满院灯笼光照下,院里众人都已看得分明,短暂的一阵静寂之后,尖叫声不绝于耳,一众人便向外奔散。就连衙役们都不例外。

裴明淮断喝一声:“都不准走!”

众人都被他这一声吓得站住,此时天上已下起倾盆大雨,人人淋得衣履尽湿。绫绢的灯笼尚好,那些纸糊的灯笼连里面点着的蜡烛大都熄了。裴明淮的眼神对着院中的人,缓缓扫过,终于落到了杜如禹身上。杜如禹脸色极白,身子颤抖,还好有个不曾逃走的衙役正扶着他。

“杜大人,教你手下守好院门,一个也不准进,一个也不准出。”

人群中不知何人叫了起来,声音里满是惊恐。“让我们留在这里?那厉鬼便在我们中间,要找我们索命呀!方老爷……头也不见了!”

裴明淮厉声喝道:“住口!什么厉鬼索命?都是骗人的把戏!”他伸出手来,五指上皆是鲜血,都是方才扶方起均时沾上的。“鲜血尚热,方老爷便是在方才我们都围在无头尸身身边之时遇害的,想必凶手是个高手,且使用了某种奇形兵器,才能将方起均的头轻轻巧巧割下取走!至于那个无头尸身,早已死了多日,想必是有人扶着进来,趁人不备时扯了斗蓬,让其暴露在我等面前,看起来就似个无头尸自行进来的一般!”

杜如禹声音微微发颤,道:“此言当真?”

裴明淮道:“这类兵器我也曾见过,不是什么奇物。”他又看了一眼方起均颈部的伤口,呈均匀的锯齿状,鲜血狂喷而出,溅得到处都是。

他将方起均的尸身轻轻放了下去,他自己满手是血,衣襟也沾上了血,也不在意,只是望着那两盏灯笼发呆。

他眼力远高于常人,虽隔了一段距离,仍能看清那两盏灯笼上的佛像。确与方青囊、方墨林背上所刺一模一样,若非青面白面颜色狰狞,当真是颜如好女。

英扬面色惨然,声音也有些发抖。“真是……真是他兄妹二人的……”

裴明淮默然不语。过了良久,道:“我们就在这里等。”

英扬道:“等?”

裴明淮冷笑道:“不是说凡赛灯会上,人皮灯笼出现之后,总是要失踪的么?我这次偏要守在这里看看,它究竟怎么从我眼前失踪?”

说完这番话,他大步自英扬身旁走过,坐回了席上,便就正正对着对面县衙大门挂的两盏灯笼。案上的果点小菜,已被打翻,但酒壶酒杯尚在。裴明淮也不用酒杯,就着壶嘴,一口灌下了半壶。

杜如禹本在旁边看他,此时在案上拍了一掌,在他对面坐下了。“给我也留上一口。”

裴明淮看了他一眼,果然把酒壶递与了他。杜如禹也一气喝了,笑道:“好酒无论何时都是好酒。”

“你们两人喝酒,也不给我留下些。”英扬也走了过来,从杜如禹手中抢过酒壶摇了摇,都快见底了,仍不舍地对着壶口喝了几口,才把酒壶扔下。

杜如禹笑道:“我们三人就在这里坐上一夜,坐到天明,我倒想看看,那鬼怪究竟会不会出来?”

裴明淮目注那两盏灯笼,那灯笼外面笼了轻纱,里面一层想必便是人皮,柔滑细致,无比光润。他想起当日救方青囊和方墨林时,两人背上那美艳绝伦却诡异无比的刺青,如今竟被活活剥了下来,蒙在灯笼骨架上,制成了这两盏人皮灯笼。再想着曾与方墨林彻夜弈棋,心里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杜如禹道:“我命人将众百姓都带到了旁边跨院,暂时安置。那里有数十间房舍,总比在外面淋雨的好。”

裴明淮道:“切莫放了一人。”

杜如禹道:“我已派人把守院门,想来也无人能出。”

裴明淮苦笑一声道:“这院子虽然墙也不矮,但对于身有武功之人,要出去也是轻而易举。我想那杀了方起均的凶手,早已鸿飞冥冥了。不过……”

英扬见他沉思,问道:“不过怎么?”

裴明淮道:“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

英扬道:“哪里奇怪了?”

裴明淮道:“方起均被杀,凶手一定是在靠近我们坐的地方。当时人多,凶手动作又极俐落,我们都没有看到,这是情理之中。但是,那个吸引了我们注意力的无头尸身,就算脚底有铁钉可以立在泥地里,也一定要个人在旁边帮忙才行。所以,凶手应该不止一个人,至少还有一个帮凶,而那个帮凶如今有可能还混在人群里。”

杜如禹沉思道:“有道理,极有道理。”

裴明淮道:“今日来的人,都是附近百姓,想必都是熟面孔。不如你让衙役挨个查看,看看有没有生疏之人。”

杜如禹道:“就按裴公子说的办。”

他叫过衙役吩咐,衙役奉命下去了。裴明淮又道:“这也只是尽人事罢了,那帮凶多半是身有武功之人,可能已经悄悄溜走了。”

杜如禹摇头,只自嘲苦笑道:“唉……都是下官无用哪!无用哪!愧对百姓,如今连起均兄也……”

他说到这里,忽然“砰”地一声,重重地栽倒在地,便如死人一般。

裴明淮大惊,忙去扶他,叫道:“杜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他一动便觉着有点头晕。一运劲,却发现内力无法凝聚,眼前也越来越花了,连身前的杜如禹都看不清了。

裴明淮暗叫糟糕,知道是着了道儿,但为时已晚。不管那药是怎么下的,但药性强烈到如他这般的内力都扛不住,人竟也坐不住,倒了下去。他昏迷之前,尚见着英扬也晕了过去。

裴明淮眼前最后晃动的,便是灯笼上栩栩如生的罗刹像。他这时相当确定,灯笼上的罗刹,又与之前在方家兄妹身上所见不同。

曲齿罗刹手上捧了香花。

持璎珞罗刹额头上天眼已开。

虽是细枝末节,但定然极为重要。只是这时候,他已无法再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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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醒来之时,只觉身上头上冰凉,衣衫头发均已湿透。裴明淮仍觉着头痛难当,勉强抬头一看,杯盘狼藉,血迹亦被雨水冲净,那一青一金两盏灯笼,早已无踪。英扬仍在他对面,伏于案上,裴明淮叫道:“英扬!”

他微一运力,内力已能运转了。想来也是因为他功力深厚,醒得便早。院中横七竖八地倒了不少衙役,但一眼望去,却未曾看到杜如禹。方起均的无头尸身,竟也莫名消失。

裴明淮起身,拍了一拍英扬的肩头。英扬“啊”了一声,骤然坐起,道:“谁?!”

裴明淮道:“还能有谁?是我。”

英扬左右四顾,眼神仍是十分茫然,道:“我这是……怎么了?……”

裴明淮道:“有人下了迷药,药性着实霸道,连你我都着了道儿。”他忽觉得这院子里较昏迷之前,有些不同,又四处看了看,方恍然大悟。因是赛灯会,院中灯笼全都给点燃了,齐齐而放,耀目之极,此时灯笼却已尽数熄灭。大雨已停,空气本该清新湿润,但此刻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闷闷的香气,闻之头晕目眩。

英扬道:“灯笼!必是灯笼里面点的蜡烛散发出来的味道……”

裴明淮道:“应该是,否则那些未曾沾酒的衙役怎会昏倒?”他已连着察看了好几个倒在地上的衙役,都只是昏迷,呼吸均匀沉实,并无性命之忧。

他又拣起了落在地上的酒壶,闻了一闻,道:“不知是下的什么迷药,我喝在嘴里,竟然毫无所觉。”

英扬道:“你是说,酒里也有迷药?”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照我看来是。否则,你我怎会比那些衙役还先晕倒?本来喝了酒的,便只有你,我,杜如禹。谁都知道我们会坐这一席,酒是你送来的,便摆在面前,要下药,实在是太容易了。”

英扬望了望对面原来坐着方起均的座位,上面血迹也已被大雨冲涮得干干净净。“方……方起均的尸身……也不见了。”

他怔了片刻,忽道:“杜大人呢?刚才我记得他先我们便倒了下去……”

裴明淮道:“我一醒来便不曾看到他了。”

英扬的声音微微发颤。“明淮,你想说什么?”

裴明淮道:“我什么都没说。”

英扬道:“也许是他比我们先醒,发现了凶手的踪迹,追下去了。”

裴明淮发出了一声笑,英扬道:“你笑什么?”

裴明淮笑道:“杜如禹会武么?”

英扬摇头道:“他握笔杆子还行,若说别的……真是杀只鸡也不成的。”

裴明淮道:“这就对了,那凶手显然是个武林高手,行动如风。他要走,杜如禹能追得上?”

英扬哑然,裴明淮道:“好在你我却不是手无缚鸡之人。你如今可好?”

英扬道:“还好。”

裴明淮道:“据你们所言,往年人皮灯笼最后都会出现在通往升天坪的那条古柏道上。”

英扬道:“不错。”

裴明淮道:“县衙大门挂着的那两盏人皮灯笼,也不见了,想来已经被人带走了。你我这就去升天坪探上一探。”

英扬失声道:“去升天坪?”

裴明淮侧目看他,道:“害怕了?”

英扬沉默半日,笑道:“你都不怕,我有什么怕的。只是这里的人……”

裴明淮一跃上了围墙,朝隔壁那重院落张望。“那些乡民和衙役都昏过去了,既然在我们昏迷之时,对方都未曾下手杀人,想来现在更是无碍。不必管了,我们去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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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扬与裴明淮一路奔到了通向升天坪的古柏道前,两人都猛地停住了脚步。

人皮灯笼!

两排人皮灯笼,高高悬于柏树之上。风雨飘摇,灯笼便在风中晃动,黑夜里电闪雷鸣不断,只觉鬼气森森。

裴明淮站在路口处,道:“我初来黄钱县时,所看到的,与此无异。”

英扬叹道:“听杜如禹他们说,往年赛灯会,年年如此。只是初时只有一个灯笼,此后……唉,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裴明淮忽道:“为何这一年,还没到赛灯会,灯笼便出现了?”

英扬一怔,半晌方道:“确实古怪。”

两人走上了那条路,裴明淮边走边数,走到尽头时道:“八盏,那夜我见着的也是八盏。剩下的两盏……”

一言未绝,他便顿住。此时升天坪已在眼前,两根石柱上,各悬了一盏灯笼。一盏碧青,一盏则是色呈淡金,垂着鲜红如血的丝绦。两尊罗刹,在灯笼中隐隐灯光映照下,艳丽夺目,容颜如生。

英扬瞪着双眼,看了半日,道:“终于十尊罗刹都齐全了。”他脸上神情十分特异,裴明淮却一直往地上看,并未留意。这本是山路,下过暴雨后更是难走,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泥塘里去。“你看地上,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印。”

英扬回头看去,果然如此。脚印极多,大小都有,重重叠叠。当下奇道:“这就怪了,似乎来了许多人?夜里进升天坪,这些……都是什么人?”

裴明淮笑道:“我只知道,来的一定是人,不会是鬼。若是鬼的话,又怎会留下如此多的脚印?”

英扬也跟着笑,笑了几声,又突然止住了。他面露惊骇之色,指了山壁道:“那……那是什么?!”

裴明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虽有灯笼的光亮,却终究不够亮。除了壁画上的罗刹似在灯笼火光下摇曳不定,裴明淮并不曾看到什么出奇之事。他正要回头问英扬,忽觉得腰间一麻。裴明淮摇晃了一下,栽倒在地。

英扬走到了灯笼下面,幽光笼在他面上,他的脸一时泛白,一时泛青,竟像是从幽冥黄泉里走出的厉鬼一般。

“你……你为何要点我穴道?!”

英扬淡淡一笑,但映着灯笼的光,裴明淮看着只觉得惊心。“对不住了,明淮。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伤你。”

裴明淮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你可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十罗刹现身之时,便是宝藏现身之际?”英扬说道。

裴明淮喃喃道:“玄机真是藏在这些灯笼之中?”

“正是。”英扬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回荡在黄泉渡,伴着吹过芦苇的风声,裴明淮听在耳边,却多少觉得他笑得有些苦涩之意。

“明淮,我知你满腹疑团,如今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绝不会再有所隐瞒。我的身世,你一直是知道的,我并没瞒过你。我在跟你说我祖上的事的时候,只当是酒后的空话罢了。我根本没料到有朝一日我也会来找那笔珍宝。”

英扬眼望远处,缓缓地道,“数十年前,这里发生了一起惨剧,个中详情,你也是全知道了。其实到了现在,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乃是一桩大大的冤案——当日的那位刺史,是有所图的,他图的,就是那笔昔年我祖上留在西域的那批珍宝。那刺史起了贪念,为了加他们一个‘聚众谋反’的罪名,也下了偌大功夫,最后却不可得。卷宗里所写甚是吓人,电闪雷鸣,河流变色,教众中的首脑咬破舌尖发毒誓以咒之……”

裴明淮冷笑道,“我看了却只觉得,当年执笔那人的文采实在不错。想必是他印象深刻,故此写出来也极为惊骇了?”

英扬却摇头道:“你错了。”

裴明淮奇道:“我错了?错在何处?”

英扬笑道:“写下来的,并不都是真的,颇有夸大其辞之处。因为……”他略顿了一顿,方道,“因为那个人便是杜如禹的父亲,一直在刺史身边,对事情经过一清二楚。那刺史后来是死了,但杜如禹的父亲,可没忘记这回事,也并没死心。他心里明白,记载越骇人,便越会令人对此地退避三舍。”

裴明淮道:“那方起均又跟当年之事有何关系?”

“方起均是个大夫。”英扬道,“他的父亲虽也是大夫,却是仵作出身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在江湖上闯出了点名头,世事本乱,祖上的事,跟我已经是毫无干系了。但我自散了鹰扬坞,多少也是不甘心的,于是找到了这黄钱县。有一回跟方起均和杜如禹喝酒,都喝多了,我才知道他们……他们对这件事……”

裴明淮道:“于是你对于宝物的那份心更是活络起来了。”

英扬道:“杜如禹他早年丧妻,又无儿女,偏打通关节来这里做县令,其心可知。方起均原本是个小郎中,这几十年却也置下了一份产业,又有对极可爱的儿女……但人心,总归是不知足的。”

裴明淮又是一声冷笑。“只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英扬又叹了口气,道:“自从我们三人把此事说透之后,我们把各自知道的事,凑在一起细细思量,大致弄了个明白。宝物就藏于那壁画之后的山壁之内,但机关设计巧妙,若是用硝石硬炸,或是开山凿石,就会引动之中的机关,令得里面放置的硝石硫磺把秘洞炸毁,自然里面的宝物也会化为飞灰。”

英扬摊开手掌,掌心里竟是一颗颜色如血的玉石。裴明淮自然识得,这便是他初见青囊尸身时,嵌在青囊额头上的,后来又不知被何人给偷走了。当下冷冷道:“原来是你将这东西自青囊额头上取出的!”

英扬却摇头道:“看来相似,但这却决不是青囊额头上的那颗。方才我已说过,我等三人都自父辈那处听到了不少细节,但方起均之父更是将开启藏宝秘门的钥匙弄到了手。”

裴明淮道:“这颗血玉便是钥匙?”

英扬道:“正是。方起均之父乃是仵作,他在众教众死后搜检他们尸体,自一首领人物身上发现此物,心知有异,便悄悄藏了。那人竟在自己手臂上挖出了一小块肉,将此血玉缝在其中。而我得到的文书里绘出了钥匙的形状,我一见便知了。”

裴明淮道:“你们既然有了钥匙,为何不将宝藏取出?”

英扬问道:“如果你要去找一处宝藏,除了钥匙之外,你觉得还需要什么?”

裴明淮失声道:“藏宝图?”他又自下而上地扫视着志得意满的英扬,道,“既然你这么说,想必已是得到了藏宝图了?”

英扬叹了口气,自怀中取了一卷极薄的细绢,道:“藏宝图,其实你早已经看到过了,只是你都没有想到它是藏宝图而已。”

裴明淮惊声道:“你指的是……那些罗刹刺青?!”

英扬将手里那卷细绢缓缓展开,裴明淮借着灯笼之光,看到细绢上比照壁画,细细描绘了十罗刹像。

“那些孩童背上的刺青,并不完整,纹刺之人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漏了一些极关键之处。你眼光奇佳,一瞥之间,竟能看出墨林青囊背上的刺青少了什么。”英扬笑道,“要想得到完整的藏宝图,就必须等到十盏人皮灯笼全部现身。如今,总算是等到了……”

裴明淮道:“只有人皮灯笼上面的罗刹图,是完整的?”

英扬道:“不错。”

裴明淮道:“究竟人皮灯笼是谁做的,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就不怕他这是在设计害你?”

英扬瞥了他一眼,道:“想来这个黄钱县,也没有武功胜于我之人,我有什么好怕的?去年赛灯会我一时惊疑,错过了大好时机,今年我可不会再错过了。”

裴明淮忍不住大笑,道:“英扬啊英扬,说这话,倒挺像当日的你了。我愿与你结交,便是因为你是个直爽仗义之人,这回一见,你却大大变了,事事小心谨慎……”

英扬叹道:“你一向精明,我心里有鬼,又怎敢不小心翼翼?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拣着这时候来,我看也是见鬼了!”

裴明淮道:“你一再做作,夸大其辞,力劝我不要进升天坪,也是怕我发现壁画的事?”

“只可惜,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鬼神之说的。”英扬摇头,道,“我还不知道你了?既然阻你不住,我也只得见机而行。”

裴明淮道:“方起均和杜如禹是你杀的?是你在酒里下了迷药?”

“不是。”英扬淡淡道。“我跟你一样,喝了酒便昏了过去。”

他的眼里,忽然露出了一种相当奇怪的表情。裴明淮问道:“难不成你知道是谁干的?”

英扬不答。裴明淮又道:“他们不是你杀的,人皮灯笼呢?难道不是你做的?”

“人皮灯笼若是我做的,我早凑齐了藏宝图了,又何必在这里苦等?”英扬道,“你一向聪明,今日怎的却糊涂起来了?”

英扬不再理会裴明淮,将那层细绢极细心地用金针钉在石壁上。裴明淮躺在地上看着,原来英扬细绢上所绘的十罗刹,竟能与原来壁画上的完全重合。想来这幅细绢,已画了多时,就等着灯笼全部现身,补上所缺的部分了。

只见英扬又取了一只小盒,里面盛放的是些极精致的小瓶,装的自然是各种颜色了。

裴明淮见英扬连勾带画,在细绢上急急点染,忍不住冷笑道:“你倒是什么都准备好了。”

英扬对他的话只如未闻,全神贯注在那幅绢帛之上。随着他点画完毕,裴明淮也能看出端倪了。佛像壁画通常色彩鲜明丰富,这十罗刹像也不例外。近看时,看不出什么异样,一远看,便能看出那些白、红、蓝、黄、绿、黑的颜色,似乎连缀成了一长串奇形怪状的文字。只是裴明淮也不认得,只能看着发怔。

“我都死到临头了,你倒是解释一下,凭这壁画,怎么能找到宝藏?”

英扬又叹气,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幅完整的十罗刹壁画,暗藏了文字在其中,是那教派自己的文字,一般人不认得的。这文字便能指示进口的方位。”

裴明淮竖起了耳朵,听得他低声念道:“黑齿罗刹……左行十步……右行……五十步……第五瓣莲花……第三颗青金石……曲齿罗刹……手中香花……二十步……持璎珞罗刹天眼……”

英扬左行右移,终于站定。裴明淮只见他俯在山壁之上,点了火折子,正在低声数着什么。借着火折子的光,裴明淮见着那山壁凹凸不平,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圆洞。这种圆洞在石壁之上本属平常,升天坪旁的山壁上,到处都是。

英扬终于数到了其中一个,叫了起来:“定然是此处了!”他声音微微发抖,显是心中激动之极。

裴明淮忍了又忍,终于道:“英扬,朋友一场,我劝你一句,不要贸然行事。”

英扬头也不回地道:“你尽管放心,我取了宝物,自会离去,不会伤你。不管你现在怎么想,我还是当你是朋友的,若是你那晚不曾告诉我吕谯之死,我也不会……”

他说到此处,陡然住口。裴明淮见他把血玉小心翼翼地按进了一个圆洞,大叫一声:“住手,恐怕……”

忽然一阵巨响,裴明淮闻到一阵刺鼻的硫磺味,只觉得地动山摇,山壁上砂石簌簌而下,一时间灰尘漫天,裴明淮只得闭上了眼睛。

他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却见到山壁已被炸出了偌大一个洞。裴明淮跳了起来,奔到洞前,见到英扬已被这一炸震出老远,满脸鲜血,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已然毙命。

8

裴明淮怔怔望着英扬尸体,眼中皆是伤感之意。他心神动荡,忽觉着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拍,裴明淮移开三步,一回头便见一个穿官服的高大男子站在旁边。那男子浓眉大眼,浑身精悍之气,一见到裴明淮便沉了脸道:“这里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见到他,松了口气,笑道:“吴尉评,你倒来得挺快!”

那吴尉评冷冷道:“有你裴三公子传信,敢不快来?”他扫了一眼英扬的尸体,道,“这人是谁?你杀的?”

裴明淮苦笑道:“自然不是。昔日鹰扬坞的英扬,你吴震吴大神捕不会不知道吧?”

吴震一呆,上上下下朝英扬尸身看了半日,道:“难道这位便是……英坞主?他怎会……毙命在此?”

裴明淮一声叹息,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唉,我还是应该阻止他的。我本想先看个究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硝石硫磺……”

吴震却不耐烦听他这些话,只大声道:“你这般着急将我叫来,究竟为了何事?你不是叫我全力去查吕谯的事吗?我刚有点眉目,又叫我来这里,你还真是会使唤人!”

裴明淮道:“你先听我说。”

他将黄钱县之事,约略地讲与了吴震。吴震只听了片刻,便道:“一派胡言,什么冤魂作祟,什么每年出现的人皮灯笼……我还不知道你是如此迷信鬼神之人!”

裴明淮叹道:“你就不能听我讲完吗?”

吴震只得闭嘴。听裴明淮说得有条有理,也不再说他“一派胡言”了,只道:“数十年前那桩事,我也略有耳闻。这么说,藏宝是确确实实有的喽?”

裴明淮指了指那个大洞道:“我们且进去看看。”又苦笑道,“依我看,已是被人先下手为强了。”

山洞里面也无灯烛,裴明淮便取了火折点燃了。那洞门可容两人进出,二人便并肩走了进去。裴明淮道:“这甬道当年想是费了不少心力,蜿蜒数十丈,硬生生是把山腹给打通了。我如今倒真是相信这里面是放宝藏的所在了——否则怎会如此不惜人力物力?”

走了不多时,两人面前便豁然开朗。原来在狭窄甬道之后,居然是个石室,颇为宽阔,但却是空空荡荡,只在靠墙处放着一排木箱。

吴震道:“这便是藏宝所在?”

裴明淮弯下腰,自地上拾起了一颗明珠。“我想便是这里了。”

吴震也在厅角拾起了一块金砖。金砖上印着几个奇形文字,裴明淮虽不识得,也知道是方才壁画上现出的文字。吴震掂了掂,道:“这金砖可是十足十的好货色啊。若是有上几箱……嘿嘿,那可是不得了。”

裴明淮道:“想必原来此处放了许多箱笼,都是藏宝所在。你看地上的灰尘……有些地方还留有箱子长年放着的痕迹。”

吴震仔细一看,道:“还有脚印。”

裴明淮道:“所以我说,我们来迟了一步,有人先我们一步,找到了入口,把里面的东西尽数给搬走了。”

吴震疑惑道:“金银珠宝都是沉重之物,这里应该堆放了许多,不是那么容易搬走的吧?”

裴明淮道:“因此这一定是事先计划周详,准备妥当的。那个主使之人……不但深知内情,还有相当的势力,可以预备下车马,暗地里搬运宝物。”他忽然笑了一笑,“不过,有一件事,是那主使之人怎样也算不到的。”

吴震道:“什么事?”

裴明淮道:“夜里的暴雨。”

吴震楞了一楞,随即道:“正是!下了雨,道路上满是泥泞,来搬运之人一定会留下脚印!我们这就去追!”

裴明淮道:“去看看墙角的那些箱子。”

那些箱子并无箱盖,裴明淮一走过去,便道:“果然是硝石硫磺之属,还连着引线。引线是沿着我们进来的密道牵过来的。你可见着山壁上不下百个圆孔了?只有一个是对的,若是胡乱放入,便会牵动机关,将这里面炸个粉碎。”

吴震皱眉道:“若是有人无意间放了个什么物事进圆孔呢?”

“那便什么事都不会有。”裴明淮道,“那血玉钥匙,必定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能够触发机关消息。”

吴震沉吟道:“这么说,即便英扬手中的血玉是假货,也一样的触动了机关,但却是硝石的机关!那倒怪了,仿制这血玉,可不见得是容易的事哪。”

他把金砖和明珠收了起来,道,“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我们出去吧。”

他二人沿着秘道出去,一回到升天坪上,便齐齐怔住。石柱上挂的两盏灯笼已着了火,烧得只剩了骨架。再往古柏道上一望,原本挂着的八盏人皮灯笼,这时竟全都烧得精光,残余一点火光,还未熄尽。

吴震疑惑道:“谁烧了这些灯笼?”

裴明淮道:“这些灯笼已然没用了,自然要烧掉。”

他又慢慢走到了英扬尸身之旁,黯然道:“本来在黄钱县见到他,久别重逢,我很是欢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吴震道:“你跟这英扬,认识很久么?”

裴明淮道:“我好些年前便认得他了。”

吴震道:“这英扬的人品,江湖上也是有口皆碑的。我有个朋友便曾在他的鹰扬坞之中待过些时日,对他一直大为赞扬,说他为人慷慨仗义……”

裴明淮苦笑道:“此言不假。我实在没想到,他终究还是逃不过宝藏的诱惑,枉自送了性命。”

吴震斜眼看他,道:“既然如此,你一定知道这英扬是为何突然要解散鹰扬坞的。”

裴明淮道:“我一向不问他人的隐秘,是英扬对我说了实情。是九宫会强要他入会,他无可奈何,才隐退的。”

吴震失声道:“九宫会?!”

裴明淮道:“不错,正是九宫会。”

吴震喃喃道:“以英扬的名头,九宫会要他加入,倒是不奇……我奇怪的是,他当年肯散尽坞中所藏给众人,如今又怎会为了一笔藏宝断送自己性命?”

“他说他不会杀我,我倒是信的。”裴明淮淡淡道,“我确是想阻止他,只可惜,迟了一步。”

吴震无言,只是拍了拍他肩头,道:“走吧,待会等我那些手下到了,叫他们将人抬回县里,好生安葬。”

裴明淮点了点头,正待举步,眼神忽然定住,吴震随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黄泉渡那边的芦苇丛里,有一点鲜红。

吴震道:“那是什么?”

裴明淮道:“过去看看。”

二人行至芦苇丛中,只见一朵红白相间之花,落在芦苇之中。吴震道:“这是何花?”

裴明淮握了那花,缓缓道:“我第一夜来至黄泉渡时,也曾见过此花。有人说……此乃幽冥之花。”

吴震道:“这是何意?”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有个幽冥中的鬼声,曾对我言:黄泉无花,赠花一朵,以度之于彼岸。青囊墨林二人,身旁各有一朵。如今……我又见了此花,这花又是渡谁过黄泉渡口的?”

他说此话的时候,眼神也带了些迷茫意味,仿佛真看到了黄泉彼岸。吴震禁不住也觉得有些寒意,道:“好好的,你莫胡说。”

裴明淮笑道:“既有彼岸之花,那被送上黄泉路之人,想来也不远了。吴震,你我就在附近找找何妨?”

吴震绷起了脸,道:“这里能有什么?”

话虽如此,他还是走到了那写着“黄泉渡”三字的石碑之旁,伸手在石碑上轻抚,道:“这渡口之名,起得实在怪异……”

他的声音陡然中止,裴明淮顺着他眼光看去,只见“黄泉渡”那“渡”字之旁,竟赫然有一滴暗红。裴明淮此前曾凝神看这“黄泉渡”石碑良久,记得清清楚楚,之前是绝无那点暗红的。

吴震声音中已带了警觉之意,道:“血!”

裴明淮道:“我也不会认为这是丹青之色。”

吴震在碑前踩了几踩,道:“这里的土质松软,颜色也比较新鲜。”

裴明淮道:“你想挖开?”

吴震道:“说不得,你也来出个力吧。”

挖了片刻,一具尸体的脚就露了出来。吴震道:“看来掩埋尸体之人,十分慌张,埋得如此之浅。”

裴明淮道:“普通人也决不敢到这黄泉渡来,埋得深些浅些,似乎无碍。”

言语之间,那尸体已被挖了出来。那人身着官服,却无头颅。

吴震问道:“这可是黄钱县的县令?”

裴明淮慢慢地点了点头。“正是。”

杜如禹咽喉断处鲜血淋漓,那伤口之状,便与方起均无异。

裴明淮沉默良久,道:“奇怪,凶手杀了他,也杀了方起均,却为何不杀我和英扬?”

他摇了摇头,道:“我们先回县衙再说。”又回头望了一眼,见英扬仍躺在那里,心下只觉黯然。

古柏道上的脚印凌乱,二人一直走到路口,裴明淮抬头一望,道:“脚印的方向是朝这边的。”

吴震眼中露出疑惑之色,道,“那方向,可是朝黄钱县走啊。要我说,带了宝物,肯定应该立即出山。”

裴明淮道:“我们且顺着脚印走去,看看能走到哪里。”

两人便沿了脚印而去,脚印虽凌乱,去向却十分分明,一直往东而行,真是走到了黄钱县里。裴明淮脸上的疑惑之色也越来越浓,终于叫道:“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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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多脚印果然是在县衙门口突然消失的。县衙大门关着,连个看守之人都无。黄钱县本来就是个小县城,衙役人数不多,杜如禹为了赛灯会,已把所有的衙役派到了附近的院子,县衙等于就是一座空衙门。

吴震和裴明淮对视一眼,进了县衙。里面也是空无一人,不要说衙役们,就连里面的下人,都全部去了附近大院看灯,现在大约还昏迷着呢。院中地上,却是干干净净,没有半个脚印。

吴震低声道:“似乎没有人进来。”

裴明淮道:“可那些脚印确实停留在县衙门口。”

吴震道:“真是怪事,那些人消失到何处去了?……”

裴明淮道:“莫不是入了黄泉了?”

吴震瞪了他一眼,道:“你在胡说什么?!”

裴明淮道:“那你怎么解释脚印到了县衙大门就消失了?”

吴震的回答就是大步走回到了县衙大门前,来来回回地在县衙门口踱了好几圈,道:“难道这一干人,是上天入地了不成?”

裴明淮道:“走,先到那边院子去。”

吴震只得随了他走,那开赛灯会的大院就在对面,吴震一进院门便见着满院灯笼,虽说已被雨打得不成样子,仍能看出原本精巧不俗。忍不住赞了一声道:“妙,一直听说这县里就灯笼最出名,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只是……怎么没见个人?”

裴明淮道:“这边走。”

他将吴震带到了相邻的跨院,吴震见院中东倒西歪了满院的人,吃了一惊,弯下腰去察看片刻,知道无碍,方道:“这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道:“我们回那边。”

到了正院,吴震走到那席面之前,道:“你们先前便是在此处喝酒?你们坐的这一席?”

杯盏打翻,酒壶也不知被谁慌乱之中一脚踩扁了。小菜果点,也已倾翻在地。

吴震伸手在方起均坐过的地方一抹,道:“没看到什么血,看来这场雨来得很不是时候。”

裴明淮道:“不错,我发现方起均尸体之时,他的颈部血如泉涌。我猜想,凶手定是用某种奇形兵器取走了他的头颅,才会鲜血喷涌。至于那个披斗蓬的无头尸首……”

吴震道:“怎的?”

裴明淮道:“我觉得他的头是被剑削下来的。剑口我还是能看出来的,是一柄比较薄的利剑。而且……那无头尸已经是死了多日……”

吴震哼了一声,道:“杜如禹也死了,没了县令,难道这黄钱县就无一个能管事之人了?”

裴明淮苦笑道:“有是有,也在跨院中昏迷着呢。”

吴震道:“我带了几名手下,都是随我日久的捕快。他们的马不如我快,如今还在路上,应该快要到了,来了也好有些帮手。”

他见裴明淮脸上神情古怪,恼怒道:“你似乎还瞒着我什么?”

裴明淮道:“没有,我只是想听听你对这件事如何想。”

吴震冷冷道:“案发之后,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搜查案发之处,尽量搜寻线索,这是最浅易的道理。”

裴明淮道:“那你找到了什么线索?”

吴震道:“一场暴雨,将线索都冲毁得七七八八了。那些脚印,其乱无比,如我所料不错,定然是有人故布疑阵,意图令我们误入歧途。”

裴明淮道:“说了半天,都是废话。吴大神捕,你要回话,也这么回?”

吴震哼了一声,道:“据我所见,如今那批从秘洞中运出的宝藏,想必还在黄钱县。黄钱县与邻近村子,只有我来的那条路能容马车通行,要运出去,只有那一条路。宝物多而沉重,若是单靠人力,绝不可能。所以……”

裴明淮道:“你的手下不正是在赶往黄钱县的路上么?”

吴震道:“若是他们遇到有车马出去,定会上前询问。此时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他话未落音,忽然听到有人在用力拍打县衙大门的门环。此时夜深人静,这声音远远地都可听到,十分响亮渗人。

二人快步走至院门,只见几名汉子正站在县衙门口。为首一个汉子回头见了吴震,忙疾步过来,施礼道:“吴大人,夜里暴雨,山路泥泞,有些路段被冲得难以通行,因此来迟,请大人见谅。”

吴震道:“难以通行?怎么个难以通行?”

他的声音甚是严厉,那汉子以为吴震是在责怪他们,十分惶恐,忙道:“路被冲毁了,我们中间有两位兄弟轻功不行,只得寻些树木搭桥……”

吴震挥了挥手,道:“我不是怪你们,我只是想知道路上的情况。既然连人都不可通行,马车自然更不可能了?”

那汉子道:“当然不能。连我们过那圆木搭的桥,都得小心万分呢。”

吴震又问:“你们在路上可曾遇到过出去的马车?”

汉子一楞,道:“我们不曾遇到过马车。”

裴明淮插言道:“那可曾遇到过什么人?”

汉子看了看裴明淮,忽然失声道:“啊,是裴三公子!……卑职没看到您……”

裴明淮笑了笑,道:“不必客气,答我的话便是。我记得,你姓冯吧?”

汉子道:“是,小人冯虎。回公子的话,一路上并没遇到过什么人。只见到处都是极高大的柏树,树身参天,若非我们人多,还真觉着有些惧怕呢。”

吴震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带两个人去那大院里,细细搜查。其余的,赶紧救治那些昏迷之人。”

几名捕快都领命而去,裴明淮道:“我做什么?闹了一夜,可以睡觉了么?”

吴震瞪他一眼道:“不能。”

裴明淮道:“你都有手下来办事了,还拖着我做什么?我是真有事,我要去趟方家。要不,你找两个人跟着我,去把英扬给抬回来?他是我朋友,我不想让他一直晾在那里。”

吴震无奈,道:“你要去方家就快去,别的事,我着人去办!包你回来的时候,人也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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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府此时更是一片愁云惨雾,小午出来迎了裴明淮,苦着脸道:“裴公子,我家老爷他真的死啦?”

方起均的尸身如今还在县衙,并未送回,但区区一个小县城,消息自然传得极快。裴明淮点头道:“不错。”

小午唉声叹气地道:“老爷以前精神还好,就这段时日,整个人都变了……”

裴明淮道:“变了?怎么说?”

小午道:“自从接了那个姨娘进门后,就变啦!”

裴明淮道:“锦心?”

小午撇了撇嘴,道:“公子也知道?是啊,就是锦心姨娘!她啊……趁我们老爷不注意,还去勾搭英爷呢!我们怕老爷知道生气,也不敢说……现在老爷死了,我也不怕说出来了……”

裴明淮道:“你家老爷是从何处娶得这位锦心姨娘的?”

小午道:“老爷有一次出门,回来时便带了这位锦心姨娘。虽然老爷不说,但看这位姨娘的作派,才不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呢……哼!”

裴明淮虽然心绪不佳,此刻也忍不住笑道:“看不出你年纪小,知道得还不少呢。”

小午瞪了眼睛,道:“我不小,我什么都知道呢!”

裴明淮道:“她现在何处?”

这个问题却问得小午呆了一下,道:“裴公子,您这一说,我才想起,我有一阵子没见着她了。”

裴明淮道:“带我到她房中看看。”

小午带着裴明淮进了花园,指了花园角落一所小小精舍,道,“锦心姨娘便是住在此处的。她喜欢静,最怕人吵她。”

裴明淮不语,穿过花园进了精舍。精舍里布置雅致,一股淡淡的女子幽香萦绕其中,轻红罗帐,水红绣鸳鸯的被褥,十分柔美。一条藕荷色的裙子放在床上,上面绣着白色的花朵。这便是裴明淮初次见到锦心之时,她所穿的衣裙。锦心那时手里拿的团扇,也扔在床上。

小午见他站在那里不语,便叫了一声:“裴公子?”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小午,这几日来,多谢你了。”想取些钱递给他,却不留意把怀里放着的那朵花掉在了地上。小午一见,便道:“哎哟,裴公子,你也有这花啊。”

裴明淮一凛,道:“你难道见过?”

小午道:“现在不就在面前吗?”

裴明淮道:“在哪里?”

小午把嘴一呶,笑道:“裴公子,这不是?”

裴明淮大吃一惊,这时他才发现,锦心扇子上与裙上绣的花,竟跟他手里的花,十分相似。

他捏了那柄团扇,一时之间,心中诸绪纷呈。

9

回到县衙,已是天色微明,鸡啼之声不绝。县衙附近那个大院这时称得上是人声鼎沸,几个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的衙役,正握着腰刀,站在院门口。冯虎也站在门口,他生得豹头环眼,正左右四顾,颇有虎虎生威之概。见到裴明淮,他忙见礼道:“裴公子。”

裴明淮道:“里边怎样了?”

冯虎道:“有不少人已然醒了,我叫兄弟们自井里汲了些凉水与他们,坐一坐,躺一躺,便无妨了,自可回家去。还好,迷香无毒。”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你们吴大人呢?”

冯虎陪笑道:“在里面,公子这边请。”

吴震看到裴明淮,面色不愉,埋怨道:“事那么多,你又去那么久。”

裴明淮笑道:“我这不是帮你找线索去了吗?”

吴震道:“可有收获?”

裴明淮道:“大大的有。”

吴震叹了一口气,道:“这黄钱县,看起来颇为安宁,怎会发生这等事?”

裴明淮道:“你一向对怪案奇案都感兴趣,为何对这黄钱县多年不断的人皮灯笼毫无所知?”

吴震道:“天下事可多去了,我虽然爱看爱记,但也不能一一查去。这回还是听了你说,我又调了昔年的卷宗,再细细看来,确实诡秘难言,兴趣也自然来了。话说回来,你不是奉皇上之命,领东道大使之职兼持使节,下去巡视么?怎么跑这里来了?”说着又朝裴明淮从上到下瞅了一眼,“你穿便服,看起来是不想张扬的样子,这是事儿已经办完了么?听说你连晋州刺史都杀了,依例不是刺史要先弹劾,不能当场处置的吗?”

“皇上特旨,这一回我领使持节下去,不管是谁,都可以处置。事情是办完了,我顺道过来看朋友,没想到弄成这样。”裴明淮道,“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朝廷不发俸禄,让当官的喝西北风去?只要不太过份,也就罢了。但那晋州刺史实在是太惹民愤,已经是明目张胆地抢了,杀了他人人称快,又何必麻烦去。这制,倒是该改一改了,已然不合时宜了。日子一太平,可也就没东西可掠了,更得抢百姓去。”

吴震笑道:“我倒是宁可不发,我现在日子过得还不错,若是只吃俸禄,怕是得穷死的。”

裴明淮瞪了他一眼,吴震道:“阿苏呢?怎么你没带他一道?”

“他架子比我大多了,带他做什么。”裴明淮道,“侯官人人惧之,白鹭所到之处便如闻丧。苏连身为侯官之首,连皇亲国戚都让他三分,能避则避,怎么,你吴震倒还不怕,还想见他?”

吴震讪讪一笑,道:“那不是久了没见嘛。”

裴明淮道:“你少招惹苏连去!你那张嘴没个遮拦的,惹恼了他,我也不会帮你说话!”

吴震苦着脸,道:“好歹看在你师傅的面子上……”

“行了行了行了!”裴明淮打断他道,“就为了我师傅那句话,我也算是倒了霉,多少回替你收拾烂摊子!好了,说正经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吴震正要说话,忽见冯虎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面有惊疑之色,见了吴震便道:“大人,发现了一具尸体!”

吴震道:“谁?”

冯虎却摇头道:“不知道。”

吴震皱眉道:“什么叫不知道?”

冯虎道:“大人,那尸体……没了头。”

裴明淮忙问道:“穿的什么样的衣衫?”

冯虎道:“一身青色衣衫。”

裴明淮叹道:“背上的皮被人剥去了,可是?”

冯虎望向裴明淮,脸上惊疑之色更浓。“裴公子所言不差,正是。”

裴明淮对吴震道:“想来便是方墨林了。”

吴震问冯虎道:“是在何处发现的?”

冯虎道:“是黄钱县旁那条小河。尸体飘到了岸边。我们走到那里,便看到了。”

裴明淮不觉又是叹气,吴震道:“走罢,去看看。”

二人随着冯虎到了那处,这一日的河水比起前两日又涨高了不少,河水浑浊,腥臭难当。

两名捕快已经把尸体抬到了岸边。吴震看了看方墨林断颈处的伤口。“跟那方起均一样,是被同一种兵器砍下头颅的。不过……”

裴明淮道:“怎么?”

吴震道:“这人比方起均死得早多了。头颅是死后良久才砍下来的。”

裴明淮道:“你确定?”

“当然确定。”吴震道,“他父子二人,都不会武吧?”

裴明淮摇头道:“不会。”

吴震挥了挥手,对冯虎道:“抬到县衙去。”又对裴明淮道,“你说你去方府找线索,究竟找到什么了?”

裴明淮道:“找到凶手了,我这就带你去。”

吴震呆了一呆,道:“真的假的?”

裴明淮笑道:“真的。”

吴震问道:“在哪?”

裴明淮道:“你跟着我走便是。”

吴震只得率了几名手下,与裴明淮一同前行。还没走出几步,两个捕快就奔了过来,叫道:“大人!”

吴震道:“怎么了?不是叫你们去抬尸体吗?人呢?”

那两个捕快对视了一眼,道:“大人,没见着啊。”

吴震和裴明淮都吃了一惊,裴明淮道:“你们没见着英扬的尸身?”

“只有一大滩鲜血。”其中一个捕快回道,“血里还有一些断发,半片头巾……照我看来……”

他嗫嚅了一下,方道:“恐怕是有人把他的头砍了下来,又连头带尸身一同拿走了!”

裴明淮大为震动,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吴震冷冷道:“看起来,这凶手,对头颅情有独钟啊,一个都不肯放过。照我看来,英扬的尸身,恐怕也被抛进了河里,头也被凶手给带走了。你还不带我去见凶手,不知道下一个死的是谁呢!”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该死的,大概都死得差不多了。”说罢不再说话,只在前面带路,吴震也只有跟上。

只是越走越偏僻,吴震忍不住道:“你这究竟是要去哪里?”

裴明淮道:“冯老头的家。”

吴震道:“冯老头?”

裴明淮道:“这里手艺最好的灯笼匠。”

吴震又是一怔,道:“灯笼匠?”

此时已到了冯老头那茅屋之前,吴震喃喃道:“住这么偏僻的地方?”

裴明淮却恍惚觉着地上的野草较之前日又高了些,晨色低迷,那一串串暗红的灯笼如同凝固了的血。茅屋前半人高的野草,把柴门都掩住了一半。

吴震压低了声音道:“没有点灯。”

裴明淮道:“我去看看。”

吴震道:“还是我去罢。”

裴明淮笑道:“我难道还怕一个七八十岁的半瞎老者不成?”他有意放重了脚步,踩得树叶沙沙作响,一手把柴门拍开,扬起声音叫道:“冯老爷子,我的灯笼做好了么?”

没有回应。

吴震从怀里摸了个火折子,晃亮,抛给了裴明淮。裴明淮举起火折子,朝茅屋里一照,却见屋里还如前日一般,四处胡乱堆着灯笼骨架、彩纸、绸缎之类的物事,却不见冯老头的踪影。

吴震耐不住了,道:“人呢?难不成畏罪潜逃了?”

裴明淮道:“我进去找找。”

吴震回头对手下道:“将这茅屋牢牢围住,一只老鼠也不准放出去。”

冯虎等人齐声答应。柴门甚窄,吴震身形高大,弯腰侧身方走了进去,裴明淮忍不住嘲笑道:“看到吴大神捕生来就是富贵命,这等破旧茅屋,不是你该来之处。”

吴震冷冷地掷回了一句:“你裴家的窗,比我家门还大呢。”

他自裴明淮手里接过火折子,那火折子十分小巧,但极明亮,偌大的一间屋子,也被照得毫无遗漏。只见案上放着一只碗,碗里尚有半碗剩饭,吴震端起来闻了一闻,皱眉道:“已经馊坏了。”

裴明淮却踱到窗边,回头笑道:“吴大神捕,我考一考你。你看这窗台,有何异处?”

吴震只看了一眼,便道:“这冯老头家里乱七八糟,不堪入目,只有这窗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可说是一尘不染。这小盆里又盛放着花瓣……据我看来,想必是供奉之物了?”

裴明淮笑道:“好,好,吴大人继续说。”

吴震走至裴明淮身边,敲了敲那小盆,道:“非金非玉,也决非石头木材。这……这是何物?”伸指在盆里拈起一片红色花瓣,道,“干花。”

裴明淮已不再笑,脸色变得煞是凝重。“这不是普通的干花,是千辛万苦留下来的供品。我听方起均说过,这花乃自西域传来,在这里要想栽活极是不易。想必这些干花,是冯老头刻意保存下来的,毕竟再要鲜花太难得了。吴震,你也读了当年的卷宗,你可知道这个小盆是何物?”

吴震握着火折子的手一晃,屋里光线乍暗复明。“你……你的意思是……”

“我上次到冯老头处来时,便已注意到这东西。”裴明淮道,“直到方才,我才记起,我曾看过卷宗,说那个万教诸多教义甚是古怪,有一桩便是将人的头盖骨做成供盆,盛香花来供奉他们的神佛!”

吴震手指本握着供盆边缘,此时像被火烧了一般,急忙缩手,目注裴明淮道:“你…你所言属实?依你所言,这冯老头……冯老头……他必定是昔日当地的教徒,而且是极虔诚的那一类,方才会以人头骨来做供盆。”

裴明淮注视那供盆,里面盛了小半盆水,微微荡漾,里面飘着的花瓣,虽是干花,却着实鲜艳,色泽如血。“我记得曾在卷宗上看到,当年这万教在本地也有不少教众,对之十分虔诚,在为首教众们被处死之时,也有不少信奉他们的百姓被杀。我猜想,这冯老头的父辈,恐怕就是那时候被杀的人。他曾对我提过,当年那些乡民不仅告发自己的左邻右舍,还不分青红皂白地加以杀害,形容之间怨毒之极,想来……他家人必定死状极惨。”

吴震道:“他对你提过?”

“不仅提过,还说得极是绘声绘色,字字怨毒。若非亲身经历,断不会如此记忆深刻。”裴明淮道:“他做灯笼了得,那岂不同时也是绣工了得、画工了得?我猜想,他当年一定是在那寺庙里帮工,也许就是替那绘制壁画之人干些零活,才学得了一手绝活。也因此,他拓下了那壁画的原图,保有了完整的藏宝图。”他又指了那人头供盆道,“那供盆看来已是年久日深,我怀疑便是数十年前在寺庙里偷出来的所谓圣物,冯老头一直小心翼翼地供奉着。我就想,既然能以人头骨制供盆,那冯老头以人皮制灯笼,不就理所当然了?”

吴震喃喃道:“这冯老头胆可真大,把这供盆就这么放在外面,也不怕人瞧见。”

“他住这么偏僻,有什么好怕的。”裴明淮道,“更何况,跟他同辈的人,几乎都死光了,他算长寿的了。若非心里有数,又怎能想到这供盆是头骨做的?”

吴震道:“照你这么说,那冯老头就是为了报仇了?”

裴明淮道:“当年刺史下来查案时,不少乡民都对万教中人落井下石,还为了一笔赏钱出卖乡邻!已过了数十年,很难查清当年之事了,但我想这冯老头选择的那些孩童,他们的祖辈,一定就是当年那些对教众们落井下石的人!他曾提过一个叫‘康老四’的,为了一点赏钱,残害乡邻。我听杜如禹说,失踪的少年里面有一个叫‘康书茗’,想必便是那康老四的后人。”

“好,好,好狠的一招。”吴震的脸在火光晃动之中,忽明忽暗,“令那些人惶惶不可终日,日日对着儿女背上的罗刹刺青,便想起自己犯下的天大罪行……待得儿女长成,又被剥皮残杀而死!试问这世上还有更惨酷的报复之法么?这冯老头……好深的心计,好毒的法子,好长久的耐心!只是……这事情大约就发生在这十多二十年之间,冯老头难道是到了老,才开始想报仇吗?”

“因为他儿子和妻子都死了,他从此再无挂碍,只有报仇之念了。”裴明淮道,“这是我亲口听他说的。他中年得子,疼爱无比,儿子却得了病。他朝方起均讨要些药材,却到得晚了,不曾救得他儿子的性命,连他妻子也伤心病死。是以他最恨的,就是方家,首先下手的,就是方家的一对儿女!”

吴震皱眉摇头,道:“这冯老头实在乖戾得紧。”

“他反正也老了,又孤身一人,还有什么好怕的。一个人若是钻了牛角尖,就会越陷越深,出不来了。”裴明淮叹道,“那些孩子,又何罪之有?将他们杀害,制成人皮灯笼,看一家家都哭得肝肠寸断,那冯老头大约更觉着志得意满。世上本无厉鬼,有的只是怀了各种各样心思的人。”

吴震铁青着脸,喝道:“还说这么多做甚?我们赶紧把这冯老头找出来,以免他畏罪潜逃了!”

裴明淮回忆前次来到此处的情形,那冯老头便似鬼魂一般自身后冒了出来。心中一动,叫道:“地室!地下一定有暗室!”

吴震也道:“对,必定是地室。我就不信他平日里做人皮灯笼,敢在这屋里做?若是有人闯来了,那还不露馅?”

二人都是江湖经验丰富之人,暗道机关见得多了,这小小茅草屋里的地室又怎难得倒他们?不出半盏茶时分,吴震已在灶台之下发现了地室的入口,也只是一块石板,上面用几捆柴草盖着。当下把柴草掀开,揭开石板放在一旁,道:“我先下去。”

裴明淮随后下去,吸了吸鼻子,道:“什么味道?好生难闻。”

这时吴震已点亮了案上的数盏油灯,顿时地室里大放光明。两人一时都怔住无语,只见地室里一张长案之上,放了一盏莲花形状的宫灯,赫然竟是给裴明淮做的那盏,已然完工,十分精致。冯老头却歪在榻上,仰面向天,脸色发黑,口鼻耳眼里,都是凝固了的黑血。

裴明淮喃喃道:“大约他做灯笼之时,少不了光亮……这里的油灯,足足有数十盏哪……”

冯老头面前放了一壶酒,两个酒杯,杯子却已空了。吴震拿起酒壶闻了闻道:“好酒。”

裴明淮道:“我曾听冯老头说过,胡大夫常常带着些好酒,来孝敬他……”

他一语未毕,吴震便叫道:“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轰”地一声,一个火把自地室口落了下来,紧接着“啪”地一声响,石板盖了下来。地室里多是柴草,又浸满了油,火把一点即着,顿时柴草燃了起来。裴明淮叫道:“是胡大夫!他一直便在这里等着我们…”

虽说隔着一层石板,但胡大夫的狂笑声仍然隐隐可闻。只听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早在此处等着你们了,我就知道来者不善,来者不善哪……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迟早都会查到是我爹干的好事,如今他跟你们一同葬身火海,便再无人会怀疑到我了……哈哈,哈哈……这机关我布了多年,原是怕有人寻到此处,我也能杀人灭口,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

柴草极干,火势蔓延极快,刹那间地室里便是火光熊熊,热浪灼人。裴明淮只觉整个人都似要被烤熟一般,挥掌猛击石板,那石板却十分坚固,击之竟有金石之声,想来上面还有一层更厚的铁板,仅凭掌力是击之不穿的。

吴震道:“用你的剑!”

裴明淮道:“剑毁了你赔我?”

吴震大叫道:“那是御赐的剑,我赔得起?”

裴明淮道:“你既然知道,还要我用?”

吴震“呸”了一声,道:“剑重要,还是命重要?何况那是宝剑,哪有这么容易毁!”

“你的那些手下都死了?”裴明淮道,“还说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哪,我看都被姓胡的用迷香给迷倒了吧?没一个中用的!”

他提气喝道:“姓胡的,你以为把我们烧死了,你便能独得财宝?难道你不知道藏宝已然被运走了?”

只听那胡大夫又是一阵狂笑,吴震低声道:“那石板虽被盖上……咳咳,但仍可听得到他声音,想来这里另有出口。”

裴明淮瞪他一眼,烟灼得两眼流泪,抹了一把道:“是有出口,碗大的通气口,老鼠才爬得出去!”

胡大夫狂笑了好一阵,方道:“运走是运走了,但必然也有我一份功劳……”

裴明淮道:“你以为九宫会真会给你你那一份?”

吴震跺脚急道:“你还跟他多说什么,你身上必定有葛氏的火器吧?剑舍不得,那些物事总该舍得吧?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

胡大夫一直在狂笑,此时笑声陡止。裴明淮与吴震竖起耳朵听了片刻,上面再无声音传来。二人皆是两眼通红,相对一望,忽然听到“卡卡”之声,那被封死了的石板,竟正在缓缓移开。二人已被灼得受不住了,裴明淮笑道:“就算上面是刀山,也比这火海强!”

他伸手在案上一按,人已飞起,从那地室口掠了出去。他原准备着外面便是刀剑加身,双脚落在实地一看,面前却跪了一个人,一根树枝自心窝里透了出来,已然气绝。黑发灰衣,不是胡大夫是谁?再左右一看,吴震那几名手下倒在一旁,试了一试呼吸,只是昏迷,尚无性命之忧。鼻端依稀还闻得一股异香,想来便是迷香了。

吴震也出来了,一见到胡大夫死在外面,也吃了一惊。裴明淮一回头,见那地室里火光冲天,已成火海,在外面也能觉得热浪灼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好险,再迟上一步,我们真要被烧成焦炭了。”

吴震注视着胡大夫,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笑道:“难不成他良心发现,救了我们又自杀了?不通,那下面的油,分明是他浇上去的。冯老头也定是他杀的,他知父亲好酒,便备了些好酒来陪父亲喝酒,冯老头喝了后,即刻身亡。他知道我们迟早定会怀疑到冯老头,所以在这里等着我们哪。”

吴震道:“就算是养父,总也是父子一场,真真是禽兽不如!”他想了想,又道,“胡大夫是怎的知道人皮灯笼藏宝之事的?”

裴明淮道:“这黄钱县能有多大?胡大夫跟杜如禹等人交好,又在方起均那里坐馆,我都能偷听到些端倪,他又怎会偷听不到?胡大夫既然父母双亡,说不定家里人也是信奉那万教的,所以冯老头才收留了他。”

吴震嗯了一声,道:“此言有理。”

裴明淮又道:“照我看来,胡大夫定然是这几年才发现这个秘密,继而充当帮凶的。当然,胡大夫帮他父亲杀人,可不只是为了复仇,大半是为了那笔宝藏。胡大夫最初并不知道养父在做人皮灯笼,只是觉着冯老头有些神神秘秘。他也许是偶然发现了冯老头的地室,才知道了这个秘密……他想到平日里从方起均、杜如禹等人处听到的闲言碎语,猜到父亲所制的人皮灯笼内藏宝藏之秘。冯老头每次在孩童身上刺青的时候,从不刺上完整的图样,只有灯笼出现的时候才会把罗刹像补齐。我觉着这冯老头很有点看热闹的心思,看着一群人为了宝藏而发疯。”

吴震道:“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人发现他杀人,他的运气还真是好。”

裴明淮道:“谁大半夜地去升天坪,黄泉渡?除了我这不知避嫌的外地人?照我看来,这几年必是胡大夫接替了其父干这桩事。那胡大夫脚步轻捷,面貌比他的年龄看起来要年青多了,想来必然也练了些强身健体的功夫,比起普通人要敏捷多了。他是当地的大夫,谁会怀疑于他?”

他说到此处,微微叹息了一声。“我看这胡大夫父子,想要财宝、想要复仇固然是种执念,但却都已迷上了杀人,甚至迷上了人皮灯笼。英扬对我说,胡大夫对灯笼不感兴趣,连赛灯会都不怎么去。可我明明听过他自己大大赞赏人皮灯笼之巧夺天工的,照我看来,他不参加赛灯会,大约就是在干那挂人皮灯笼的勾当!”

吴震疑惑道:“那英扬,杜如禹,方起均三人,就从未怀疑过冯老头父子?”

裴明淮道:“恐怕不曾。谁会去怀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

吴震忍不住冷笑道:“那方起均明知道自己的儿女也逃不过此劫,居然还这般跃跃欲试?”

裴明淮叹道:“多年执念,如附骨之蛆。正因为知道可能连儿女都会没了,才更对身外之物不舍。”

吴震想了半日,道:“你这话,我似懂,又非懂。”

裴明淮道:“你不贪财,自然不懂。”

吴震斜眼看他,道:“你这是在夸我?”他顿了顿,又道,“有一件事,我有些想不明白。胡大夫身有武功,劫人杀害不难,但方墨林可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被劫的!他们父子,就这么厉害了?”

裴明淮却摇头道:“不,仅凭他们父子,是办不到的。”

吴震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明淮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笑意,提了声音,笑道:“你在一旁听了这么久,如今也应该出来了吧?”

吴震失声道:“谁?”

只听得树林里有人一声轻笑,枝叶微微响动,一人走了出来。暗红灯笼血光笼在他的脸上,吴震竟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罗刹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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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1

侯官是管什么的?

侯官其实写作“候官”才准确,但是不怎么好看。

北魏早期不少官职都很……“拟物”。最出名的就是侯官,称白鹭,司监察之职,一直到孝文时代才裁削。

《魏书·官氏志》:“帝欲法古纯质,每于制定官号,多不依周汉旧名,或取诸身,或取诸物,或以民事,皆拟远古云鸟之义。诸曹走使谓之凫鸭,取飞之迅疾;以伺察者为候官,谓之白鹭,取其延颈远望。自余之官,义皆类此。”这个“帝”指的是开国太祖道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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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2

为什么吴震和裴明淮都说官员无俸?官员怎么会无俸?——北魏太和改制前的班禄制

这一点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其实不止是北魏,十六国时期也一样。十六国朝代更迭快,一团混战,可谓礼崩乐坏,根本来不及建立一套完整的制度。虽然确实有一些史料可以证实,十六国并非完全无俸,在某些相对太平的时候也是有的,但都是个例。

可能大家要问了,官员没俸禄,靠什么吃饭?这是一个很庞大的课题,我们首先得理解北魏在太和改制前的状况。这里的篇幅是绝对无法把北魏在历史上属于孤例的情况解释清楚的,也正因为如此,必须跳出惯常的对“朝廷”的认知,才能正确看待北魏。在孝文改革前,北魏是没有一套完整系统的制度的。这个制度指什么?可以说,什么都算。财政,职官,法典,礼乐,everything。其混乱和随意的程度,是远远超过普遍的认知的。以北魏平城时代(即迁洛之前)的财政情况来说,北魏还属于中央集权和部落制并存的情况,这时候的中央财政管理功能几乎为零,大约也就是个仓储职能,什么“国库空虚”这种说法,不合适。这些问题没法摊开来论述,涉及范围太广,在这里只能强调再强调:不要以一般的观念来想象北魏前期。

自开国太祖道武皇帝起,一直到一统北方结束数百年乱象的太武帝时代,北魏仍然靠战争掠夺过活,官员大多是靠“班赏”活着。可太武帝把对外战争打完了,基本上就结束了发战争财的日子,游牧民族拓跋鲜卑还是得转向农业生产。从道武帝的时候,就已经认清了这个道理,太武帝虽然忙着打仗,也还是没忘记这事儿,转型是必须的。而到了文成帝时代,就是社会矛盾逐渐积累的阶段,最终是在献文帝时代爆发(即《九宫夜谭》的历史背景)。这一点多说一句,我赞成献文帝太上皇时期拥有绝对权力的观点,所以仍然把延兴年间的献文帝太上皇时期归为献文朝而非孝文朝。

“班赏”自太武帝统一北方后,逐渐趋于消失,虽说仍不时地有赏赐,但绝对比不上发战争财来得舒服。于是,官员们开始自谋生路。从目前能够得到的极其有限的史料看来,官员们的法子有:贪污受贿(这个不说了,哪个朝代都一样),北魏官员比较狠的是截朝廷的物资,截到连皇帝亲戚的都敢动;经商,(从孝文帝太和八年颁班禄诏那个历来意见不一的“罢诸商人,以简民事”看来,可能北魏前期有一个商人阶层,为官员甚至皇亲国戚殖货谋利,但是缺乏史料佐证),干得好的话百姓还能一起受惠,觉得此官为大大好官。相对清廉的官员,那就真是日子苦了,官员也是贫富两极分化严重。

在这种情况下,从太武帝开始到文成帝,屡屡下诏说这个贪污成风的事儿,岂止鱼肉百姓,还侵吞国家财产,能不关注么?北魏派大使巡察的制度一直持续到了北魏晚期,查地方官贪污腐败就是大使的一项重要使命。九宫里面裴明淮所领的东道大使就是典型,也有西道大使、南道大使、畿内大使等等。加使持节是最高的一等(其下还有持节、假节),刺史及镇将以下皆可斩。裴明淮这个能斩刺史镇将的特权,是皇帝特别给的,因为他的任务其实并不是查贪污腐败,当然顺便查一查端几个也可以。

当然,如果不解决官员无俸这个问题,贪污腐败是搞不定的。这也是裴明淮在整个《九宫夜谭》里面到处跑了一转的深刻认知。北魏从游牧民族转型到农耕定居是必然的,征战掠夺不再是主要的收入来源,就必须打破此前的宗主督护制(这个制度之下,大量隐匿户口对北魏政府是极其不利的),重新定户籍,分田地——事实上,就是后来李冲搞的三长制,这个制度可谓影响极其深远。《九宫夜谭》这一部只表述了北魏目前的社会现状,至于如何改变,就是第二部的事了。

另外还得要说一下,孝文帝太和八年“始班俸禄”可以作为北魏正式实行比较完备的班禄制的一个标志,但是事实上,班禄制应该从献文帝时就开始实施了,只是可能实施效果未见得好,也不见得全面。因为《魏书》在这方面记载缺失,所以我们也无法窥知张白泽向献文帝进言“班禄酬廉”后,推行的实际情况。而“食禄”,其实早在道武帝时代也对部分特殊的官员实行过。不过这都属于比较深层次的学术问题了,说孝文帝太和八年在北魏首行班禄制,作为考试答案是没问题的。

而孝文帝从太和八年始行班禄制之后,一直对其进行发展和完善,几乎是跟着他的每一次重大改革(如三长制、均田制)在改,不断调整以适应当时的特殊历史背景,这个过程持续到了孝文驾崩的太和二十三年。孝文帝把班禄制作为其改革的第一项,可见其重要意义。所以,在《九宫夜谭》之后的第二、第三部,这个进程一直都是主线。北魏建国初,皇权的力量其实是较弱的,部落酋帅拥有大量部落民(比如著名的尔朱氏,或者献文帝时代宠臣万安国家族)。哪怕是数代皇帝一再离散部落,到了孝文帝以三长制代宗主督护的时期,仍然拿部落酋帅没什么好的解决法子,最后北魏分裂可以说是从一建国就埋下的祸根,是北魏以游牧部落民族入主中原建国所无法避免的内在矛盾,几乎无解。在皇权强大的时候可以压制,皇权一旦削弱,就急速走向分裂。孝文帝改革,从长远来看,应该是个清醒的作法。

10

裴明淮笑道:“方墨林,果然是你。”

“你……你不是死了么?”吴震初次见着这般鬼脸,比不得裴明淮已“看惯了”,一时间惊骇难言。

方墨林虽是一张罗刹鬼脸,仍可看到他嘴唇微微扬起,似乎是在笑的模样。他的声音虽刻意压低了些,但仍然十分悦耳,这还是裴明淮初次听到。“你看到的只是一具无头尸身,又怎能证明他是方墨林呢?”

吴震更是惊骇莫名,对裴明淮道:“你不是跟我说,方墨林是个哑巴?”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他本来就不是方墨林。”

吴震沉声道:“这人究竟是谁?”

“方墨林”一双眼睛十分灵动,光芒四射,此时瞟了下裴明淮,声音里隐隐含了笑意。“他似乎都知道,让他说吧。”

裴明淮又笑了一笑。“以你身手,在九宫会必居高位,你定是日奇、月奇、星奇中的一个,星奇传闻是个女子,你是日奇还是月奇?”

“方墨林”笑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不过,英扬应该已经告诉你了,给他留书信的是辛仪。”

裴明淮沉吟道:“留信的是辛仪,但是来的不止辛仪,你的地位在辛仪之上,看来九宫会对这笔财宝,势在必得。”

“方墨林”笑道:“不是势在必得,是已然得了。那些东西,此时已然运往九宫会总坛了。”

裴明淮道:“我也是这般想。是你们劫了墨林青囊,杀了他们?”

“方墨林”摇头道:“不是。我没想过杀他们兄妹,马车出事还真是个意外。我们一路跟着,原准备伺机劫下他们,想相救却已来不及了,方墨林当场身亡,方青囊却还剩了一口气。我与方墨林身量相仿,他又是哑巴,我原本便预备冒方墨林之名去方家。有这张鬼脸吓人,方起均又有眼疾,想来也不会有人发现。”

裴明淮道:“你这鬼脸,是个面具?”

“方墨林”笑道:“辛仪易容之术,天下无双。”

吴震奇道:“你们这般冒险,却是为何?”

“方墨林”道:“为的自然是血玉钥匙。辛仪在他们三人家中,久寻不得,不得不出此计。我们仿制了一个,嵌在方青囊额头之上。果然不出我们所料,英扬与方起均一见到便大惊失色,急急前去察看。待得他们一走,我便以赝品调换了。唉,英扬确是江湖老手,设计得着实麻烦,累得我出此下策。”

吴震问道:“究竟血玉钥匙藏在哪里?连你们都找不到?”

“方墨林”道:“东西虽在方起均家,钥匙却在英扬自己身上。且钥匙有数把,顺序绝不能乱。我若非此次在旁亲眼窥见如何开锁,就算辛仪偷了英扬的钥匙重制,也不敢下手。若是错了,不仅打不开,必会被他等发现,打草惊蛇。”

吴震冷冷道:“以九宫会之能,难道找不到当年制钥匙的匠人?”

“方墨林”叹道:“那人已经死了。干这一行当之人,性命难道还能长久了?”

吴震一震,道:“难不成那人是……!!!”

裴明淮道:“正是吕谯。吕谯与英扬交情甚好,若是英扬要吕谯为他弄处地方藏这血玉,吕谯必当全力以赴。不过……”

他说到此处,却望了“方墨林”道:“吕谯之死,可与你九宫会有关?难不成是你等逼迫于他……”

“不是。”“方墨林”打断了他,“吕谯之死,与九宫会全无干系。我等从不知晓吕谯与英扬竟然交情颇深。”

吴震眉头皱起,似在思索什么,不再说话。裴明淮却冷笑道:“方起均不惜将血玉自女儿额上挖出,以察真伪,嘿嘿,这可残忍得紧。小午那孩子说,杜如禹方起均二人拿着个视如珍宝的香囊,曾在一起密谈,想必那个香囊里装的就是血玉。我向英扬询问,不合说出了‘香囊’二字,他居然拿了个高僧护持过的符来糊弄我。”

“方墨林”轻轻一笑,道:“你以为,杜如禹他们图谋那些被剥了皮的死人的财物,就真的不怕了?求一符来辟邪,人之常情。那小午说的,大概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们极之谨慎,把那血玉藏了起来,再不肯轻易取出。若是真拿出来,我等早就下手抢了。英扬武功虽不错,辛仪也能对付。”

裴明淮冷笑道:“恐怕英扬手里那个香囊不是自己求的,而是有人送的吧?”

“方墨林”道:“裴兄果然明察秋毫。”

裴明淮道:“不是我明察秋毫,是她太过于掉以轻心!”

吴震这时候,打断了二人对答。“宝藏你们已经运走了?”

“方墨林”笑道:“吴大人好歹比裴兄想得周到,还知道问我东西在哪里,是怕回去不好交差么?不错,血玉一到手,我等就把东西找出来运走了。”

吴震慢慢道:“难怪我的手下来的时候,根本不曾看到马车出去。原来……你们白日就已将东西送了出去。”

“方墨林”道:“不错,那日正是集市,又逢了赛灯会,众人都要出去买些物事,来来往往,丝毫不足为奇。可笑你等如今才想到一路搜寻,真真是太迟了。”

吴震冷笑道:“若是将你擒下,自然也会知道九宫会总坛在何处。”

“方墨林”笑道:“我知你吴大人用心仕途,若能破了九宫会,当是大功一件。只可惜,要凭你,恐怕还截不下我来。”

吴震道:“再加上明淮呢?”

“方墨林”道:“你以为我是一个人?”

裴明淮道:“自然不是。不是早已说过了,辛仪也来了么。”

吴震道:“谁是辛仪?”

裴明淮道:“锦心!我曾偷听到她与你说话,只是当时不知是你罢了。”

“方墨林”哦了一声,道:“辛仪一向托大,这次也不例外。我都叫她小声了,她还怕没人听到。”

裴明淮道:“九宫会耳目遍及天下,也不知道你们是从何处得到了那桩数十年前的宝藏的消息。这笔财富,实是非同小可,是以九宫会肯派辛仪来办这桩事。”他停顿了片刻,又道,“方起均以前身体尚好,精神也甚健旺。他出门之时,遇上了锦心——也就是辛仪。锦心自然是刻意接近,这女子无比娇媚,让一把年纪的方起均也动了心,将她带回了家。锦心除了在方家上下打探之外,还去勾引英扬,为的就是找那钥匙。”

他望着“方墨林”,道,“万事俱备之时,你便也来了,你是来助辛仪一臂之力的。你们原本如何打算,我不清楚,但你冒方墨林之名去方家,必得想一个万全的法子。锦心记起从英扬口中得知我要来,路上又有眼线,我何时前来她自然一清二楚。所以,我顺理成章地在黄泉渡救下了‘方青囊’和‘方墨林’,将二人送回方家,这实在是天衣无缝。我来的那晚,本不该那时出现的人皮灯笼竟然出现,也是你与辛仪的意思,假胡大夫之手而为。就是要让我看到,引我前往黄泉渡!只是青囊本该已经是个死人了,你们给她的药加上我的,也延不了几时命。”

“方墨林”微微点头,道:“她自山上跌下,伤及内脏。我有心救她,却也无力回天。”

吴震冷笑道:“九宫会中人,居然还这等心慈手软?”

“方墨林”淡淡道:“她本是无辜之人,杀了她,对我有何好处?你也莫说我心慈手软,她断气后,背上的皮可是我揭走的。我假扮方墨林,可也是揭了他背上的皮,贴在自己背上的。”

吴震被他呛得无话可说,裴明淮却道:“辛仪身有异术,想必便是‘腹语’。这锦心,嘿嘿,倒甚是顽皮,她在黄泉渡见到我的时候,便与我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不仅说了些什么幽冥黄泉的话来吓唬我,还遗下了两朵花给我。”

吴震道:“你在黄泉渡所听到的幽冥鬼声,在方家听到的声音,都是她以腹语说出来的?以前在江湖上也听闻过腹语异术,但还从未亲自碰上……”

裴明淮点头道:“正是,所以那声音才如此怪异,不似人声。我一直守在‘方墨林’身边,跟他下棋,弄得这‘方墨林’想走也难,于是已死的‘方青囊’不得不又出来了。你有意问我青囊之事,只有一个用意,便为作出震惊之态,摔碎茶碗为号,让辛仪扮作方青囊引开我,你好脱身。你还推翻烛台,烧了跟我对答所用的纸张,毕竟,你的字迹,跟真的方墨林决不相同。辛仪有意遗下了一串璎珞,让我认为是诈尸了。我日里在黄泉渡见到的也是辛仪,她从方家一直跟着我,见我在那里细看壁画,怕我发现什么端倪,才有意把我引开的。她做事也真爽快,为避免我在青囊身上发现破绽,诈尸的不是青囊而是她,索性把青囊的尸首给烧了。英扬等三人说话又闪闪烁烁,我不以为他们心中有鬼才怪呢。”

“方墨林”笑道:“你现在倒事事看得分明,只是略晚了些。”

裴明淮道:“我如今只是有一事不解,你们既已得了宝藏,已可功成身退,为何还不走?杀方起均,杀杜如禹,究竟为了什么?”

“方墨林”道:“你且猜猜看?”

裴明淮道:“是否与锦心有关?”

“方墨林”叹了口气,道:“你猜到了。”

裴明淮道:“杜如禹等人认得那万教的文字,不奇。你和辛仪,必有一人是识得的。不是你,就是她。而且辛仪连衣服团扇,都用那花的图样,我不得不怀疑,她与那万教本来便有渊源,是以才知之甚详。”

“方墨林”叹道:“我对她三令五申,不要多生事端,她偏不听。女子若固执起来,真是没办法的。”

吴震奇道:“她是你属下,你却管不了她?”

“方墨林”不语。裴明淮道:“想必锦心来此地寻找宝藏,另一目的便是要报当年之仇,是以你也不好多加干涉。方起均和杜如禹,这二人的父辈,都与此事大大脱不了干系。”

吴震道:“方起均是辛仪杀的?”

裴明淮道:“她安排的人扶着那披了斗篷的无头尸体出来,把我们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她立即取了方起均的头。方起均身上染病,行动迟缓,不像我等会立即奔过去看那两盏人皮灯笼。趁我们都围过去之时,她给酒坛里下了药。灯笼里面的蜡烛,自然也是特制的了,由辛仪派人给暗地里换上的。她怕蜡烛药力不足以迷倒我与英扬,是以又在酒里补了一记。不杀我,是怕若是杀了我,后患无穷。”

吴震道:“不杀你,自然有理,你裴三公子什么身份,他们也得掂量下。可为何不杀英扬?”

裴明淮缓缓摇头,道:“也许是因为她已经给英扬另设下了一个陷阱,而英扬也确实中了计,把自己给害死了。”

吴震道:“杜如禹想必也是那时被杀的,只是为何不把尸体留在原处?杀方起均,以辛仪之能,又何必如此麻烦?”

裴明淮道:“故布疑阵!黄泉渡留下的那些脚印也是同理,我们越在此地耽搁,理不清头绪,他们的珍宝就走得越远,越是安全!还有,辛仪割下了方起均和杜如禹的头,英扬头颅被砍想必也是她干的。她必定是打算携这三人之头,祭奠她的亲人,因为当年那些万教中人,都是被剥皮砍头的!”

吴震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又问:“那无头尸体又是何人?”

裴明淮道:“你有所不知。我曾经遇到一个卖香烛的洪老头,他说他侄儿不久前急病死了。想来尸体是被盗了,死了都不得安宁。”

“方墨林”又是一声轻笑,道:“你们两个,到底谁才是名捕啊?”

吴震面不改色地道:“我初来乍到,自然比不得他事事亲历。”

“方墨林”笑道:“吴大神捕倒是真会说话。”

裴明淮道:“只可怜那真的方墨林,死了多时,还得被你们把头给砍下来,不得全尸。”

“方墨林”道:“那都是辛仪的主意,可别赖我。你们若要,我还给你们便是。”

吴震怒道:“一丘之貉,假慈假悲!”

“方墨林”也不理他,向裴明淮笑道:“你输了我数子,想来甚是不服。如今知道我还活着,可还想讨回来?”

裴明淮笑道:“若非我缠着你下棋,你跟锦心也不必得那般麻烦了。你趁入夜正要走,却正好遇到我来了。”

“方墨林”道:“正是。你还真是个麻烦之人,要摆脱你纠缠,真得大费周章,还好我与辛仪事先已有应对之策。”

他们对答之际,吴震还在皱眉寻思,这时忽道:“我还有一事不明。那胡大夫,为何会跟你们九宫会合作?”

他眼望“方墨林”,“方墨林”笑道:“辛仪来到此处之后,细细打听,便想到了人皮灯笼必是高手匠人所制,在这附近,却只有冯老头一人。辛仪窥视多时,终于撞上冯老头父子二人密议,地室里居然藏着历年来的所有人皮灯笼。辛仪此时现身,自然吓得他们不轻。冯老头对宝藏并无染指之意,只是想要报仇罢了,有我等相助,他高兴都来不及。他儿子若不跟我们合作,便只得死路一条。更何况,他们捏着藏宝图,没有钥匙,又有何用?那姓胡的,于父无情,于友无义,是个该死之人。我替你们代劳了,又救了你二人,你们难道不该谢我?”

裴明淮狐疑道:“你杀他尚在情理之中,可你为何要救我们?”

“我救你,是因你还算个讲情义的人。”“方墨林”缓缓道,“我虽不是方墨林,你与我萍水相逢,却愿意施以援手。九宫会行事,一向有仇必报,有恩必还。这次我救了你,以后若你再撞在我手里,我就不会客气了,管你是不是裴家三公子。”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一个穿水红纱衫的美貌女子,飞燕般地落到了院中,正是锦心。“你这人可真是多管闲事。要不是你嘴那么甜会讨人欢心,我才不要救你呢。”

她一个转身,再回过头时,竟已变了罗刹之脸,裴明淮和吴震都吃了一吓。她那张罗刹鬼脸,确只是个极精致的面具。其时再一想,实在觉得一切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能够做出那般精美的人皮灯笼,除了冯老头,难道还能作第二人之想?只是人在局中之时,又怎能看得那般清楚明白?

这时“方墨林”已走到了锦心身边,吴震叫了一声:“想走?”

裴明淮笑道:“难道方兄真不打算以真面目示人么?下次见到你,我又如何能认出你?”

“方墨林”笑道:“我的真面目,岂是那么容易示人的?至于下次……照你这爱管闲事的性子,我们总会再见面的。这次被你拆穿了,我倒想看看,下一回你是不是还能看破?”

吴震怒喝道:“你们还想走?”

只听锦心又一声娇笑,一蓬白烟炸开,隐隐还有异香,二人都只得屏了气跃开。待得白烟散尽,二人早已无影无踪。

吴震恨恨地道:“这丫头,逃跑倒是一流的本事。”

他见裴明淮脸上殊无气恼之色,怒道:“你也不追?”

裴明淮道:“以九宫会的作风,自是留了后路,我们是追不到的。”

吴震冷笑了一声。“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九宫会连根拔起。”

裴明淮淡淡一笑。“你还是先把这黄钱县的事料理好吧。”

吴震默然半日,却道:“其实这两人行事,倒也不算太过恶毒。说起来,这九宫会啊,跟此前实在颇有不同。”

裴明淮道:“何出此言?”

吴震道:“行事作风,似乎更严密谨慎,而且对官府更加避忌。唉!越是这般,越难对付了。”

裴明淮笑道:“你难道真的想立个大功?”

吴震忙道:“没这回事,说说泄愤而已。九宫会根基太深,我这小小廷尉评,哪里办得到。”

裴明淮瞟了他一眼,道:“吴大神捕什么时候也这么谦虚了?”

吴震嘿嘿一笑。“在裴三公子面前,我自然得客气。我说,你到底能不能告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真的只是为了访友?”

裴明淮道:“也是为了查当年那件事。”

吴震满脸狐疑,道:“为什么突然要查?”

裴明淮道:“西域有异动。”

此话一出口,吴震自然也明白了,立即噤声。裴明淮大大地叹了口气,道:“别的也罢了,只可惜我的灯笼也没了。我这就要去见姑姑,难道空着手去?上次她生辰,玲珑绣了一幅兰花图给她贺寿,她喜欢得很,早知道我就应该请玲珑多绣几幅备着了。”

吴震冷着脸道:“说不定冯老头给你的那个也是人皮灯笼哪。藏在地室里的或者还没烧光,要不要找找去?”

裴明淮苦笑一声,道:“要不起。”

吴震心思却早转回到案子上了,沉吟道:“认得那种文字的人当不会少,当年那壁画也是画在山壁上的,难道那些教众就打算把那壁画大大方方地放在那里,让人来看?”

裴明淮道:“决然不会。我猜他们一定是想在壁画完工之后,再加一道墙遮住,或者直接在外面修个佛龛之属,将这藏宝壁画给藏起来。但刺史突然到来,完全把他们的计划打乱了,那幅壁画也就留在了原处。好巧不巧,又因为一道雷电劈了半边,这可说是天意罢?可笑那刺史,忙了一场,徒劳无功,又因为这件事办得实在有些难看,被查办降罪,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吴震道:“你真相信壁画上的佛像眼会发光?”

裴明淮笑了起来,笑容中颇有嘲弄之意。“自然不信。那是冯老头干的好事,在原本已经残缺不全的壁画上再稍加改动,更难让人察觉藏宝图的底细。杜如禹当县令后,也着意宣扬,让百姓们绕道而行,远离宝藏所在之地,以免生出意外。按理说,每年赛灯会人皮灯笼总会失踪,他这个当县令的总该多派些人手去守着,可他一直含含糊糊的应付了事,还不就是不愿意让人深究此事。若是抓到了人,却跟当年那些万教教众一般坚不吐实,藏宝图自然凑不齐了,那才真是坏了他的好事!”

吴震道:“卷宗中有记载,曾有几个胆大的人进过升天坪,出来不久,都高热而死。黄泉渡的水十分浑浊,也许便是因为当年有太多尸体腐烂,又有乌鸦啄食尸体,进去之人染了些病症,不足为奇。”

裴明淮笑道:“如果你高热不退,会怎么办?”

吴震也笑道:“若是高热不退,就一定会去找大夫。”

裴明淮点头道:“不错,那名大夫想来就是方起均的父亲。我曾偷听过他们说话,方起均说,他方家愧对妙手回春之名,英扬又对此极之不屑,我当时疑惑不解,后来才想到方起均指的应该是他父亲造下的孽。”

吴震道:“你是说,方起均之父把那些进去过的人都……”

“几服方子便能解决了。第一个人发疯溺水想是巧合,此后的,怕便不是了。‘黄泉渡’那块碑,想来也是他们立的,就是为了吓人,不让人进去哪。”裴明淮笑道,“只是杜如禹与方起均在此地苦等多年仍然无果,知道英扬是吕光后人,也算宝藏之主,又武功甚高,是以也不敢拒绝他一同参详此事。细想一想,若不是九宫会横插一脚,今年胡大夫父子是一定会被英扬揪出来的。英扬以前何等豪爽,到了这里,也好像变了个人!”

吴震道:“你跟他似乎确实交情不浅。”

裴明淮道:“我也没到乱交朋友的地步。我只奇怪,锦心杀方起均和杜如禹还算有原因,杀英扬有什么意思?英扬可跟她没仇没怨的。难道就是为了灭口么?”

吴震沉吟道:“这锦心,究竟跟那万教有何关系?”

“她一来便知道血玉钥匙这关键之物,定然关系匪浅。”裴明淮道,“她不听上命,定要杀人报仇,这与冯老头干下的事,又有甚么区别?虽然锦心未必是她真面目,但她看来年纪甚轻,恐怕也是祖辈与此教派有关了。”

吴震道:“锦心这女子,身上疑点甚多。”

裴明淮叹道:“英扬临死之前,所说的话,也甚古怪……我总觉得,英扬不是那等见利忘义之辈,难道我真看错人了?”

吴震安慰道:“照我看来,是英扬变了,不是你交错朋友了。”

裴明淮仍然摇头,喃喃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若说英扬手里的血玉钥匙是假货,那末也该是把整个密道全炸毁才是,为何只炸毁了洞口,炸死了英扬?……唉,英扬啊英扬,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

吴震也不理会他自言自语说些什么,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那块金砖,竟然硬塞到了裴明淮手里,裴明淮吃惊道:“你这是干什么?”

吴震道:“九宫会弄走了东西是实,你若回去把这事老老实实回禀,我都不知道我要如何解释。不如……咱们就这样私了了。金砖给你,那颗明珠,我就要了,就当这次的彩头了。”

裴明淮瞪了他半日,放声大笑道:“原来你也学乖了。你当这块金砖便可收买我了?”又将金砖塞回到吴震手中,道,“这是赃物,我可不敢要,你还是拿回去吧。”

吴震目注他,道:“你回去打算如何禀报?”

裴明淮道:“实话实说。你放心,我只会说你破了人皮灯笼这一桩多年的悬案,定会大大地嘉奖你。九宫会劫了财物之事,绝不与你相干。本来么,便是我叫你来帮我忙的,与别的事都没干系。”

吴震道:“此话当真?”

“当真。”裴明淮有些不耐,道:“我几时说过假话?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吴震叹道:“人在官场,无可奈何。别人不懂,明淮你难道还不懂?”

裴明淮笑声也止了,怔怔半日,终只化得了一声叹息。 Hc1aSF5RN2u6cBY13yrcOD2QNwCEt1T8FMzdVnMzOkjOxfuDZjWShaWpuq8YnJ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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