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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何离心之可同兮

这夜大雨滂沱,尉眷连同众禁军哪怕是浑身甲胄,仍都淋得透湿。尉眷朝平原王府紧闭的两扇朱红大门望了一眼,回头对身后众禁军道:“陛下的旨意,平原王府上下,除上谷公主房中的人之外,一个不留。可听清楚了?”

奚武踏上前一步,道:“尉将军,话可不能这么说。皇上的话……”

尉眷道:“是,我知道,这都已经吩咐过了。”

“若是皇上要寻的人在平原王府,绝不能伤了。”奚武道,“尉将军一定着意,若误杀了,我们谁都担不起。”

尉眷笑了一笑,道:“奚兄只管放心,皇上要的人若真是在,我们拿不拿得住还不好说哪,当心些总是好的。”正要挥手命众禁军进府,忽见那门开了,一人自门内走了出来,对着二人拱手一礼道:“恭候多时了。”

尉眷和奚武都识得此人,便是平原王府的左管家。只听左管家笑道:“咱们府上的人,都等着哪,也不必麻烦二位大人一个个去搜了。”

尉眷盯着他,道:“哦?还真是一个都不少么?”

左管家忽似想起了什么的样子,笑道:“不,就少一个。可要我带二位去?奚大人盯着我们府上,也盯了良久了,今日总算是能向皇上有个交待了。”

天边一道暗紫色闪电划过,把匾上“平原王府”四个字照得雪亮。平城宫中,中天殿旁边云母堂里里外外,也骤然被映得如同白昼。

只听文帝道:“奇怪,今夜这风声,听起来倒像是那晚上了。”

皇后本在进香,听见此话回头道:“陛下是说……”

文帝眼望弥勒像前那袅袅香烟,神情恍惚不定。“便是姊姊生辰那一晚,姊姊身体不适,早早地回府了。我陪你回了中天殿,刚打算回宴上,忽然听到殿外有异动,本以为是风声,却是羽林军作乱。”

皇后走到文帝身边,伸手抚在文帝手背上。“陛下,莫瓌现在已经死了,你也该安心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碍着陛下你啦。”

文帝缓缓摇头,道:“前日河西又有叛乱。”

皇后道:“河西叛胡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过是小股作乱,陛下何须挂心?”

文帝道:“一股两股不足挂心,若是多了呢?”

皇后轻轻一笑,道:“陛下广施德政,如今比起从前是好太多了。我记得以前啊,那才是一年到头不停地有叛乱呢。”

文帝笑了一笑,道:“你是在夸朕?”

皇后道:“我是真心的。”

文帝摇头,道:“你说的,是那些活不下去才会作乱的,是无奈之举,倒还可恕。百姓活不下去,总归是当皇帝的没做好。但真正意图谋反的,却是另一些人。”

皇后望着他,道:“陛下认为那些人会是什么人?”

文帝淡淡一笑,道:“谁知道?大凉,大夏,大燕,仇池……他们的旧部死忠,可多了去了,不少都自建坞壁,不服我大魏管辖。若众坞壁暗里纠结,会比先帝亲征方才平定的盖吴叛乱还要可怕。”

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平原王才暗立天鬼?……不过,他既死了,以后的事也好办了。”

文帝道:“是么?我心里总归疑虑,这件事,办得太容易了些……”摇了摇头,一笑道,“这些事都先不虑的好,虑不了那许多。唉,太平些最好,已经打了那么多年,总该休养生息了。我看,国号就改为‘和平’吧,也讨个吉利。”

皇后由衷地道:“陛下说得是。”又叹息一声,道,“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先帝南伐的时候,实在是……陛下,你别打了好不好?受苦受难的总是百姓。”

文帝微笑道:“只要南朝不先行来犯,朕如今是不会想南伐的。”

皇后望着他,道:“如今?”

文帝眼望香烟,微笑不语。皇后幽幽地道:“我自小跟陛下一处,只是陛下年纪越长,我……我就觉得陛下离我越远了。”

这时秋兰掀帘,清都长公主走了进来,面上微见怒色。文帝起身道:“姊姊怎么这时候来了?快坐。”

清都长公主也不坐,盯着文帝道:“陛下,你这一回做得可谨慎得很,连我也不曾告诉。”

文帝一笑,道:“那还不是尉眷得力。这次他立了大功,也该加封进爵了,尉昭仪已经跟朕说了多次了。”

皇后笑道:“尉昭仪自生了景风公主,便已是左昭仪之位,也就只在我这皇后之下了,陛下还打算怎么加封呢?”

文帝朝皇后看了一眼,笑了笑道:“你这是寻些话来跟朕开心了。仙姬是于阗公主,尉眷又是八姓勋贵之一,安抚封赏自然是要的,也省得他们生异心。”

皇后道:“只要为首的宜都王穆氏不生异心,那便是了。”

文帝却道:“穆庆想让庆云公主跟明淮结亲,这事已经说了好几年了。你跟姊姊,到底怎么想?”朝清都长公主看了一眼,“姊姊,你怎的不说话?”

清都长公主走到香炉旁,缓缓插香。“陛下何必要灭莫瓌满门?”

文帝淡淡地道:“上谷公主不该生下那个孩子。若是女儿,朕也就罢了,只可惜是个儿子。”

清都长公主道:“这难道还由得她吗?婚可是陛下亲自赐的。”此话一出,文帝和皇后都沉默不语,只见香烟上升,连那弥勒像的脸都模糊不清了。

这时白芷进来了,道:“奚大人回来复命,说要见陛下。”

清都长公主怒道:“叫他走!”

文帝淡淡地道:“就说晚了,明儿再见罢,让他自回去歇息。”

白芷道:“陛下,奚大人说有要事,一定要面见陛下。”

文帝哦了一声,脸色微微有变,道:“告诉他,朕待会就去。”又一笑,道,“苦了上谷公主这几年,也该好好封赏。过几日朕便下旨,让尉眷娶她便是。京兆王那边,自也不能怠慢了。”

清都长公主手里拿着念珠,跪在蒲团上,缓缓地道:“陛下倒还真是想得周到。”

这时皇后低声道:“陛下,我也求你一件事。平原王府中有位王友,他夫人是我从小相识的姊妹。求陛下恩准,葬了他们府上的人……”

文帝哼了一声,道:“朕偏不许。就让他们全家曝尸府中,让所有人都看看逆臣贼子的下场,”

他极少对皇后这般不留面子,皇后一怔,心中气苦,也不等秋兰掀帘,走出了云母堂。清都长公主叫了一声:“霂儿!”起身想追,文帝一伸手,拉住她道:“姊姊,她心软也罢了,你这一回怎么也跟我过不去?姊姊性子最像先帝,向来主张门房之诛,杀人是眼都不眨的。莫不是佛经看多了,却变得心慈了?”

清都长公主道:“陛下杀都杀了,还说这些做什么?”挣脱文帝的手,又跪在了蒲团上。

文帝叹了口气,道:“姊姊,是我说错话了。你对我从无他心,我也对你并无芥蒂。但莫瓌,我是一定要杀的,而且一定是要斩草除根。我知道你答允武威长公主的事,但这一回,我是不能容情的了。若不如此,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莫瓌。”

清都长公主闭目不答,继续诵经。文帝看了清都长公主一眼,道:“今儿个也晚了,姊姊也别回去了,就留在宫里早些歇息吧,也陪陪皇后。”便走了出去,问道,“奚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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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下了雨,还下得不小,打得园中残花遍地。文帝见到凌羽的时候,实在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虽说那囚笼之上蒙了黑布,但那雨也够大,凌羽早已浑身透湿,脸色雪白,眼睛闭着,漆黑的睫毛沾满雨珠,闪闪烁烁。

文帝见凌羽腕上脚踝上都戴了镣铐,怒道:“朕不是叫你们别伤他吗?”

奚武一惊,忙跪下道:“陛下,虽说擒住他的时候,他却也没动手,但……但那毕竟是凌羽。到陛下面前,臣怕他……”

文帝无心多说,道:“打开。”

奚武不敢多说,挥手令手下打开囚笼。文帝只奇怪凌羽怎么还昏迷不醒,仔细一瞧便发现不对,凌羽嘴唇都发白,睫毛颤动,显然是痛极了。再一看,用的镣铐竟然是那种内有铁刺的,不由得大怒,喝道:“朕说过,不要伤他的!”

奚武哪里敢再多说一句话,此时凌羽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见到文帝,呆了一呆,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文帝大喜,忙道:“阿羽,你还好吧?别怕,是在宫里面。”

凌羽想爬起身来,一动却牵动了伤,那镣铐是专锁拿武功高强的犯人所用,一扣上细小铁刺便入肉入骨,凌羽只疼得死命咬住了下唇,汗水涔涔而下。文帝只看得心如刀割,恨不得把奚武一剑砍了。凌羽勉强抬了头看他,低声道:“濬哥哥,我……我疼。”

这时林金律一溜小跑进来了,见着凌羽,惊喜交集,叫道:“阿羽,阿羽,你总算是回来了。”

凌羽见了他,忍痛却笑了,看着林金律道:“林爷爷,你……你老了。你的白头发,都变多了。”略一动,那手腕便痛得锥心刺骨,汗如雨下。林金律大惊,道:“陛下,阿羽他这是怎么了?”

“还怎么了,传太医啊!”文帝怒喝道,狠狠瞪了奚武一眼。“下去!若不是你今日也还算有功劳,朕一定杀了你!”

他心知传太医也无用,这镣铐总得要除下来,还得要疼上一番。叹了口气,在凌羽耳边低声道:“阿羽,你忍忍。”

他伸手一掰,凌羽惨叫一声,昏了过去。文帝见他晕过去了,反倒舒了口气,立时把他脚上的镣铐也除下了,只见凌羽手腕脚踝上都是密密针眼一样的伤口,虽然细,却流血不止,有些怕是刺进了骨头。

林金律在旁边简直不敢去看,文帝喝道:“李谅呢?再不到,也不必来了,直接拖出去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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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羽的伤口上了药,又沐浴更衣了,总算是看起来没刚才那样子凄惨了。文帝望着他,怔怔地若有所思。

“濬哥哥,几年不见,你样子可变了不少了。”凌羽看着他,笑道,“你长大了,只有阿羽还是那样子,再不会变。对啦,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文帝不答,只是凝视他,半日方道:“这四年,你都在平原王府?莫瓌一直关着你?”他知道凌羽定然不想答这话,但又非问不可。忽然一怔,道:“阿羽,你眉心那点朱砂痣呢?怎么没有了?”

凌羽叹了口气,道:“濬哥哥,我都跟你说过好几次了,那不是朱砂痣,是跟我练的内丹一体的,你就是不信。”

文帝问道:“那现在没有了……”

凌羽垂下了睫毛,道:“陛下还看不出来吗,我的功夫已经没了。”

文帝皱眉道:“以你的武功,就算是他暗算你,也暗算不了吧?那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每年秋分要闭关一日一夜,是不能动真气的。”凌羽道。这时李谅送了药来,文帝端了药碗,一手扶了凌羽喂他。

“我大哥知道这事,偏偏公主殿下的生辰就在秋分前一日。”凌羽又道,“秋分的时候,我是不能动手的。可是那时候,我要救你,又怎能不出手。”

文帝道:“我知道你回宫来了,那时实在不该丢下你的。”

“是我太笨了,被骗得傻傻的,否则不会出那样的事。”凌羽道,“都是我的错,我拼命救你也是应当的。”

不知为何,文帝听着这话,却是心里不舒服,但凌羽终归是为救自己拼了命,也说不出什么来。又问道:“那后来呢?”

“我看你走远,也支撑不住了,就昏过去了。”凌羽道,“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大哥家里了。他……唉,他毁了我内丹。你是见过的,陛下,我给你看过。”

文帝怒道:“他这么对你,你还叫他大哥?他还有没有伤你?”方才凌羽沐浴更衣,都是小宦官服侍的,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还伤了别处。凌羽摇了摇头,道:“别的倒没有了。你看,我好好的,没事。就是关了几年,无聊得紧。”

他说得轻描淡写,文帝听着却锥心刺骨,柔声道:“我早该杀他的,你也能少受些几时苦楚。”

凌羽淡淡一笑,他这时脸色苍白,只一双眼睛又大又黑,看起来更让人生怜。“我没受什么苦,真的,陛下。他待我还是好的。”

文帝那股气都要撞破胸口了,大怒道:“待你还是好的?你还真是护着他!他废了你功夫,你还不恨他?”

凌羽伸手拉他,笑道:“我知道陛下心疼我,你看,我不是没事啦?不过,陛下,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处啊?”

“我不知道。若我知道,早救你出来了。”文帝道,“我只是怕万一你在,尉眷诛平原王府满门,连你都一起杀了,是以特意叮嘱……”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着凌羽脸色大变。凌羽也不顾伤,坐起了身,叫道:“你杀了平原王府满门?”

文帝道:“莫瓌谋逆,当夷五族,有什么不对的了?”

凌羽脸色更白,叫道:“可是,他府上的人,大都不知道他做的事呀。陛下,他家里的人一直待我很好,人人都疼我。陛下,你知道的,他……替他办事的,其实是天鬼,跟他府中的人无干的。”

文帝道:“原来你知道天鬼?”

凌羽点了点头。文帝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第一次见着天鬼的人,是那天……就是出事那天,在西苑。”凌羽道,“以前……我是知道他有些神神秘秘的手下,但……但我也不清楚。”

听凌羽如此说,文帝的脸色也放松了,道:“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一开始就知道天鬼,也不曾给朕说呢。”

“陛下,陛下,你就放过平原王府的人吧,好不好?”凌羽拉了文帝的手,求道,“他们真的对我很好,我被关在地下的密室,不见天日,管家伯伯常常放我出来。”

文帝听他如此说,伸手摸他头发,道:“真是苦了你了。你这么活泼闹腾的性子……这几年,你怎么过来的?”

“也没怎么,虽说功夫失了,但养气的功课也断不了,一日里要做的事多得很。”凌羽摇着文帝的手,哀求道,“陛下,求求你了,你就放过他们吧。”

文帝拉开他的手,道:“你手上有伤,别乱动。”淡淡一笑,道,“迟了,找到你的时候,平原王府的人,已经都杀了。”

凌羽“啊”了一声,怔在那里,眼圈都红了。半日,方道:“陛下,你好狠的心。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杀了?是你自己说的,都该死!”

“你又不是他家的人。”文帝道,“好了,乖乖吃药,吃了好好歇息。”

凌羽伸手一推,把那药碗推翻在地。“我不吃!陛下这么心狠,我不要留在你身边!你放我走,放我走!”

文帝也不生气,淡淡地道:“你大哥也是我杀的,你是不是还想替他报仇?哦,我倒忘了,你怎么就没问我莫瓌如何了呢?”

凌羽抬起头看他,道:“陛下真当我是傻子?你既诛平原王府满门,那先要做的,便是杀平原王。这还用问吗?”

“那你不难过吗?”文帝笑道,“你不是最喜欢你这个大哥吗?”

凌羽不语,半日道:“他谋逆,这个我是知道的,他关我也是为了这个。对天子而言,这是死罪,我有什么好说的?陛下也不必留我了,把我一起杀了吧。”

文帝笑了笑,道:“我怎么会杀你?你救了朕的命,我谢你都来不及哪。”话说如此说,文帝那股不悦之意已经溢于言表,站起了身来。

凌羽叫道:“陛下,我求求你,把他府上的人都葬了吧。”

文帝回身,道:“你也来求这个情?”

凌羽惨然一笑,道:“杨朱说,尧舜桀纣,死后皆为腐骨。埋也好,烧也好,扔水里也好,什么也一样,都没什么区别。可那是圣人,想来凡人还是希望入土为安的好。陛下,你就葬了他们吧。”

“不成。”文帝笑道,“我就要他们曝尸府中,让所有人都看看,谁也不许收尸。”说罢又笑了一声,道,“好了,你歇着吧,别费这些心了。”

“陛下,那,你派人把我的白鹿和白孔雀带回宫来好不好?那还是以前你送我的,我养了几年呢。”凌羽可怜巴巴地道,“你不会连它们也不放过吧?”

文帝又气又笑,道:“你把朕看成什么人了?”

“不是有句话叫鸡犬不留么?”凌羽求道,“你把它们给我带回来,成不成?”

“好好好,叫人去给你找。”文帝无可奈何地道,“只要还没死,还没跑掉,一定给你带回来。”

凌羽道:“你叫人把我住那院子里里外外的花木都一把火烧了,要不,你们会在那里迷路的。啊,别,别烧,还是砍了吧,若是我的白鹿白孔雀还在里面,被烧死了怎么办?”

文帝听得莫名其妙,道:“你这是在说什么?”

“陛下,那院子的花木山石都是按五行之术布的。”凌羽道,“若不先毁了,你们是进不去的。”

文帝道:“那尉眷他们是怎么进去找到你的?”

“有人带他们去的吧。”凌羽低头道,“应该是管家伯伯。”

文帝见他难过,也不再问,又嘱咐了几句便走了。林金律却进来了,问道:“阿羽,你疼得可好些?”

“……林爷爷。”凌羽茫然地道,“陛下他变了许多。”

林金律淡淡一笑,道:“傻孩子,他是皇帝,若是心不狠,那是不成的。人既都已经死了,你就别跟他争执了,不值的。”

“林爷爷,我问你一件事,你不要骗我。”凌羽说道。林金律道:“你是想问我平原王是不是死了?你想必也知道,平原王去了仇池那边平叛?战场之中,尸身又成那样了,哪里还看得清是谁。不过阿羽,你千万别在陛下面前提你大哥,知道么?”

“知道。”凌羽点头。“林爷爷,我想吃糖渍梅子。”

林金律笑道:“有,有,你想吃什么都成,只管说便是。”林金律也出去了,这九华堂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凌羽闭上眼睛,夜里的情形,历历在目。他本来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到地室的门开了,本以为是莫瓌回来了,正自大喜之际,却见着一个个火把映得兵刃雪亮,知道不妙,又怕又慌。

如今身在九华堂中,触目所及尽皆华奢富丽之极,犹如琼楼仙宫,再思及这数年光景,竟如做梦一般。

〈〈〈〈—————————

“陛下,陛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玩啊?”这晚凌羽一直在永安后殿躺着,直躺得百无聊赖。一见文帝进来,便嚷着道,“我在宫里住得都要闷死了,呆不下去了啦!”

“你的伤还没好完,走路都还吃力,着什么急?又不肯吃药,那不好得更慢了?”文帝在榻沿坐了下来,一手扶了凌羽起身,端了药喂他。刚喂了几口,林金律就进来了,低声道:“陛下,常山王急着要见陛下呢。”

文帝皱眉道:“急什么?有什么好急的?这么晚了,不见。”却见林金律朝凌羽看了一眼,便道,“到底什么事?”

林金律道:“陛下,还是为了阿羽啊。这常山王振振有辞,说阿羽是平原王的党羽,该一起拿了下狱讯问呢。”

凌羽听他如此说,低了头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再问我也是答不出来的。我也不想让陛下为难,不如杀了我的好。”

文帝不理,继续喂他喝药。凌羽却不张口,嘟着嘴道:“反正迟早都会被处死的,还喝什么药,白白地苦一回。陛下,我一口也不喝啦!”

文帝道:“让他到前殿候着。”又对凌羽道,“你老老实实把药喝了,不许偷偷倒掉。也别乱说话,朕自有处置。”

这边常山王大步进来,朝文帝见礼。文帝道:“有什么事?非得现在来见朕。”

常山王道:“陛下,听说在平原王府里面找到了莫瓌那个义弟?陛下诛了莫瓌满门,为何独独留着凌羽?那凌羽也是随他义兄一同谋逆之人,按律当车裂哪!”

文帝淡淡地道:“凌羽跟上谷公主一样,都是朕放在莫瓌身边的人。能诛杀莫瓌,也有凌羽的功劳。朕不但不罚他,还应该好好赏他才是。”

常山王咳了一声,大声道:“陛下,您这就是替他开脱了。胆敢偕禁军谋反,可是大逆不道之罪!您还把他留在身边……陛下,您这是纵容逆贼!……”

“朕就是纵容了又怎么样?”文帝盯着常山王,缓缓地道,“朕说过了,不仅不会治他的罪,还要好好赏他,怎么,都说到这个份上,常山王还有异议?”

听文帝如此说,常山王实在是有些吃惊,也实在不敢再继续“异议”了,只得低头道:“臣不敢。”

“下去吧。”文帝淡淡地道,“朕实在是烦得很了,再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常山王最好再别拉扯上别人来讨没趣。朕自登基以来,已经杀了不知多少个叔伯了,多一两个也无妨。”

常山王退下的时候,脚都有些发软,文帝这般不给面子还是头一回。林金律见他出来,一笑道:“我都跟您说了,别这时候去烦皇上。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这朝堂上就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谁看不明白,就是跟自己过不去。皇上有时候耐心好得很,有时候那可是一点都没耐性的,也不管甚么体面不体面。”

常山王微微苦笑,道:“多谢林常侍提醒,本王真是糊涂了。”

林金律看常山王离开,摇了摇头。文帝却早已经回了后殿,见凌羽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圆圆的盯着自己,嘴唇微张,有些惶惑的模样,便伸手把凌羽拉了过来,笑道:“怎么这么看着朕?”

“……陛下,你真的不会杀我?也不会审我?”凌羽问道。

“谁要杀你了,你这是跟朕撒娇么?”文帝笑道,“还不喝药,非得要喂么?”

凌羽嫌那药苦,但勺子到了嘴边,只得皱着眉头一口口喝完了。文帝见他仍然一脸不开心,道:“怎么了?”

“若那个常山王不肯放过我,一直闹着要陛下治我的罪,那怎么办?”凌羽道,“就算要杀,也别车裂什么的成不成?怪吓人的。”

“说什么胡话呢!原本就不干你的事。常山王其实也算是你大哥一党的,他是怕你知道些什么,所以想要朕杀你灭口呢,省得牵连到他。”文帝道,“他要再敢闹,朕就真把他杀了。杀一儆百也好,保管再没人敢多一句口。”

凌羽听他这么说,低了头,半日道:“陛下好狠的心。”

文帝淡淡一笑,道:“朕说过,哪怕你真谋反,朕也不会怎么着你,何况你傻乎乎的也干不来这事儿。你不用瞎操心了,好好养伤吧。”

“陛下,你让我回家去,好不好?”凌羽道,“以前也罢了,我总想着要是出了什么事,或是我不喜欢在宫里了,自己跑了便是,谁也阻不了我。可现在……若真出什么事,我是一点保全自己的本事也没了,还不是得任人摆布。”

文帝叹了口气,道:“你现在这样子,走得到哪里去?好好待着,你林爷爷自会对你处处留心。我朝与前朝不同,像林常侍这样,虽是宦官,却一样的是位至尚书的重臣。他一向并不留在宫里管事,如今还不是为了照顾你?你想要怎么着都成哪。”

凌羽低头,半日方道:“多谢陛下。”

文帝见他脸色郁郁,便问道:“怎么了?宫里可是什么好吃的都有哦。”

“可是不好玩哪,陛下。”凌羽嘟着嘴道,“你现在比从前忙多了,都没空陪我玩。”

文帝笑道:“因为朕年纪大了,事更多了,只有你还是以前那傻样子!”见凌羽一脸不高兴,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朕陪你就是,你说,你想玩儿什么?”

凌羽一听,开心了,拍手道:“濬哥哥,好久没人陪我玩儿樗戏了,你陪我玩。”

文帝想起凌羽这几年过的日子,心里一酸,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好。”

玩了一阵,凌羽输了,叹了口气,道:“唉,好久没玩了,玩不过你了。明儿我好好练练,再跟你玩过。”

“……阿羽。”文帝看着他,柔声道,“你当年救了我,回去你大哥没打你么?”

凌羽没料到他问这个,怔了一怔,勉强笑道:“没有,就骂了几句。”

“你啊,一说谎就看出来了。”文帝道,“跟朕说实话,他对你怎么了?”

凌羽低了头,道:“他当时是很生气,打了我。不过……不过后来气消了,对我还是好的。”

文帝道:“什么叫好?把你关起来,不见天日,也叫好?”

“他常常来看我的,也再没骂过我,我要什么便给我什么。”凌羽道,“他不是不想放我走,是因为你一直派人盯着他府上,他实在没法子。我每日也会出来的,小猫小鸟也得透透气。要不,早闷死了。”

文帝道:“那这么说,朕救你出来,倒是错了?”

凌羽一呆,却答不出来。文帝心里恼怒,但又记起凌羽终归是因为救了自己,才落得这样,心里一软,温言道:“以后在朕这里,你要怎么样都可以。我像以前一样陪你玩,成不成?过两日闲了,带你到广宁温泉宫去。”

凌羽听他这么说,自然欢喜,笑道:“好!”

“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文帝轻抚他眉心,见那点朱砂痣没了,心里难过,又道,“是朕累你失了内丹,定然想法子让你炼回来。”

凌羽苦笑,道:“那哪里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陛下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文帝又问道:“你这几年,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凌羽想了片刻,突然笑了一笑,这一笑却笑得有些凄然。文帝极少见他这么笑法,一时间觉得心都揪起来了。

“唉,你赐婚给大哥那个公主,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巧,跟我是同一日生日。所以啊……永远都是我生日那天,大哥都陪着她。我看大哥挺喜欢她的,我还听见大哥陪她弹琴呢。咦,濬哥哥,那个公主怎么样了?你不会连她也杀了吧?”

“上谷公主另嫁人了,你不用管这些事。”文帝叹了口气,道,“你生日也快到了,今年朕给你好好弄些有趣的物事。”

凌羽道:“陛下还记得?”

“怎会不记得。”文帝道,“这回你生辰,朕一定让你开开心心。唉……我还得多谢你救命之恩呢。”

凌羽道:“陛下这么说,我可过意不去了。要不是我傻成那样,陛下也不至于会遇险。”

文帝摇头道:“即便你不上当,莫瓌也会另寻机会的,终究免不了那一回。”说罢轻拍凌羽的头,道,“好啦,玩够了就睡,明儿再陪你玩,好不好?等你生日,再带你出宫玩去。”

〈〈〈〈—————————

夜色已浓,文帝的辇驾一直出了城,仍然看得到满天的孔明灯。凌羽坐在车里,一直扒着窗户往外看。文帝微笑看他,只见凌羽一张小脸兴奋得发光,眼睛也闪闪发亮,笑问道:“好看么?”

“好看!”凌羽道,“我见过,不过没见过这么多的,一起飞上天,飘飘悠悠的,真是漂亮得很。陛下,以后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那里有好多萤火虫,夜里飞起来绿莹莹的,也美得很。”

文帝大约也知道凌羽原来所居何处,一笑道:“那可走得远了,朕怕是没那么空!”

凌羽却没留意他说的什么,仍趴在车窗上看灯,两腮发红,一双眼睛亮得跟天上星星差不多。

“陛下,我们今天是不是可以不回去?宫里不是不好,住久了有点儿腻啦。”凌羽看了半日,回头笑道。文帝道:“不回去,今儿不是你生日么,我们去广宁温泉宫住去。还没带你去过,若你喜欢,以后常常去便是。今晚我们不住宫里,住帐篷,以前我们族人没进中原的时候,都住那样的帐篷。”

凌羽也觉新鲜,笑道:“好!”

虽说是帐篷,但也跟从前游牧时候用的毡帐是大大不同了,纽木枝帐不变,却是青色丝幔所覆,甚是华丽。帐内尽是金银器,不少都是西域进贡之物。凌羽拿了个鎏金刻花银杯,那杯子沉甸甸的,花样与北地南朝都是大大不同了。又拿了个琉璃瓶,碧绿瓶子里面酒却是绯色,凌羽一时间微觉茫然,帐外月光如雪,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冷不冷?你不喜欢就回宫去。”文帝道。他一直在看凌羽,凌羽刚从温泉里面出来,裹着件雪白貂裘,只露出一张脸红扑扑的,苹果似的,让人看着想捏上一把。凌羽盘膝坐在毡上,笑道:“好不容易出宫,我才不要回去。”

文帝道:“明天带你打猎去。”

凌羽本想说好,想了一想,又道:“现在这样子,骑马都怕掉下来,还能打什么猎。”文帝见他不快,哄着他道:“你要的东西,朕都给你找。假以时日,定然能好。”

凌羽道:“那也只能走着瞧罢了,要重练也不容易。”文帝却一笑道:“不好也没什么,你以前成天在宫里上蹿下跳,神出鬼没地闹腾个不休,现在总算安静了些儿。”

凌羽笑道:“那我回去就继续闹腾,陛下别嫌我烦就好。我话说在前头,我是要炼丹的,把九华堂烧了我可不管。”

文帝笑道:“烧了重修便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朕有这么小气么?”

忽见一对鸽子飞了进来,一只纯白,一只却是羽毛淡青。凌羽道:“这鸽子真好看。”伸手去逗,鸽子却飞开了,就绕着那青帐一圈一圈地飞。凌羽奇道:“它们为什么就知道绕着帐子飞,也不飞走?”

文帝笑而不语,望着凌羽,半日道:“这两只鸽子送你了。你不是爱养这些吗?”

凌羽却摇了摇头,道:“陛下,其实我不喜欢养的。”

文帝奇道:“为什么?”

“因为不管我养什么,都得看着它们死。”凌羽笑着道,“不管我养了多久,又有多喜欢,它们都是会死在我前面的。我心里难过得很,可又没法子。”

文帝一呆,竟不知说什么好。凌羽两眼怔怔地望着帐外,缓缓地道:“人生百年,朝菌蟪蛄。纵然八千年之椿,也一样的有生有灭。陛下深知,凌羽本与常人有些不同,陛下可还记得,我初见陛下的时候,安乐殿前的那紫木槿开得正好?如今过了这么多年了,紫木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也不知多少来来回回了,凌羽却还是一样没变,也再不会变。我心里害怕,哪一日我喜欢的一切都不在了,那时我又该怎么办?”

听了他这话,文帝竟也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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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丹自然是要各种物事的,光药材也是不够的。凌羽已经在园子里面寻了几日了,这日是正在水边的草丛里面扒来扒去,忽听到背后有个女子声音道:“你在找什么啊?”回头一看,是个二十多岁的宫装美女,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凌羽道:“抓蛇!”

那宫装女郎以袖掩面,退了一步,道:“好好的,抓蛇做什么?”

“炼丹!”凌羽丢下一句,又继续去草丛找了。找了一阵找不到了,见那宫装女郎还站在旁边,埋怨道,“都是你,把我的蛇吓跑了!”

女郎笑道:“我请你吃点心,就当是赔罪,好不好?”说着朝一旁指了指,亭子里面果然摆了果点,那点心是做得精致极了,看起来就是一朵朵花。女郎笑道:“我是耿嫔,来,我亲手做的杏仁露,尝尝看。”

凌羽道:“你是不是想毒死我啊?”

耿嫔一楞,随即笑了起来,道:“我干嘛要毒死你啊?”

“我又不认识你,你干嘛要请我吃东西?”凌羽道,两眼滴溜溜地看着桌上的点心。耿嫔都看在眼里,拉他坐下,道:“这么一点点大,心眼还挺多的。看,我先吃,没毒的哦。”

凌羽见她吃了,想来也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真要毒死自己,便尝了一块,果然香甜。耿嫔把杏仁露端到他手边,道:“吃慢点,别噎着。”

凌羽塞得一嘴都是,含糊不清地道:“耿姊姊,你手艺可真好。”

“嘴倒是甜。”耿嫔在凌羽脸上拧了一把,道,“你喜欢,下次来找姊姊,姊姊还有更好吃的点心。”

凌羽觉得那杏仁露实在好喝,哪里有空再跟耿嫔搭腔,只忙着去喝了。耿嫔笑道:“你喜欢,我那还有,我着人给你送去。不过,你别告诉人,陛下不让人进九华堂的。”

“耿姊姊,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凌羽道,“你就直说罢,不用拐弯抹角了。我这几日都在这里抓蛇,你特地来等我的,对不对?”

耿嫔凑到凌羽耳边,笑道:“从你第一回进宫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你的相貌,可从没变过。你能不能教教我啊,怎么才能容颜不老?”

凌羽刚喝下一大口杏仁露,听了她这话,硬是呛了出来。他一边抹嘴,一边盯着耿嫔,道:“你认真的,耿姊姊?”

耿嫔赶紧点头,凌羽想了片刻,道:“好吧,谁叫我嘴馋,吃了你的东西呢。只是你又不会武功,我也不能教你心法啊。这样吧,我送些丹药给你。不过,也不能像我这样一直不变的,只能说,你要是活了一百岁,就像五十岁。”

耿嫔忙道:“那是不是六十岁就像三十岁?”

“差不多吧。”凌羽有点疑惑地看着她,觉得这耿嫔实在有点不可理喻,“丹药嘛,反正我最近在炼,顺便给你炼点儿。”

耿嫔大喜,道:“好孩子,谢谢你啦。”

凌羽忙着吃喝,头也不抬地道:“耿姊姊,这事儿你可别告诉别人。要是你们这宫里的人,个个都跑来找我要驻颜长生,我就应付不过来了。”

耿嫔道:“我傻的才会告诉别人呢。而且,别人也没我会做吃的,哄不了你的。”说罢叹了口气道,“我十几岁就入宫了,这些年,除了手艺长进了,别的什么都没有。”

这时有个妃嫔带了几个宫女过来了,年纪比耿嫔要小,顶多也就十七八岁,见到耿嫔就当没看见一样。凌羽在宫里呆得久了,自然也认得众妃嫔的品级,便道:“她是谁啊?她应该跟你一样吧,怎么都不睬你的?她每次看到我就给我白眼,我又没得罪她!”

“哎呀,你笨死了,你没看见她怀孕了吗?”耿嫔低声道,“她是悦嫔,是跟我一样,可她现在得意着呢,谁敢得罪她。”

凌羽想了一想,奇道:“我记得听陛下说过,甚么子贵母死的。她就不怕死吗?哦,我明白了,陛下已经有太子了,所以你们就不怕啦。”

“傻孩子,你看先帝,还有太祖,不都是立了太子,后来又反悔吗?”耿嫔道,“谁能保证自己生的儿子,以后会不会被立为太子?陛下现在,可就一个儿子啊!”

凌羽道:“那索性就别生儿子,生女儿啊。”

“真是孩子话。”耿嫔道,“生儿生女,那还由得谁了?”

凌羽更奇怪了,朝悦嫔看了看,道:“那她为什么不怕?”

耿嫔把嘴一撇,道:“总有不怕死的,总想拼一拼。若是像尉昭仪和乙夫人那样,得个公主,也算不错。运气最好的就是冯昭仪,皇后不肯抚养太子,她白捡个太子养!”说罢又一笑道,“像李贵人,不,是元皇后那样,哪怕是身后荣宠,也能照应自己母家吧。”

这时悦嫔带着宫女走过亭子,她怀里抱了只雪白长毛的猫,那猫竖着毛呜呜直叫,忽见到凌羽手边的两只鸽子,“喵呜”一声,就扑了过来。凌羽吃了一惊,忙把猫给拖开了,两只鸽子的翅膀还是被白猫给抓伤了。

“你干什么,让猫抓我的鸽子?”凌羽跳了起来,大声道。悦嫔瞪了他一眼,道:“把猫还给我!”

宫女把白猫抱回给悦嫔,悦嫔又甩了凌羽一个白眼,道:“一身都是草啊树叶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孩子,宫里到处跑,真是讨人嫌得很!”

她说罢就带着宫女走了,凌羽看两只鸽子都飞不起来了,气得一张小脸发白,耿嫔在旁边哄他道:“别生气,伤得不重,我让人去取些药来,包扎一下就好。你别跟她置气,啊?”

凌羽不开口,忽然窜到一边,手往草丛一探。他直起腰的时候,只把耿嫔吓得尖叫一声。“蛇!!”

“你不是要驻颜的方子吗,哪,这个就是好东西,我找了好多天了。”凌羽举着那两条蛇,笑道,“入药可好了,保你驻颜有术。”

听他这么一说,耿嫔也不怕了,过来瞅着道:“真的么?”

“真的,我回去就炼。”凌羽抓着蛇,笑道,“不过,炼丹之前,这两条蛇我还有用。”朝那两只鸽子看了一眼,喃喃地道,“哼,弄伤我的小青小白,看我怎么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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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华堂以数百玉珂上千金镜装饰,丁香末涂壁,胡桃油涂瓦,门窗皆以七宝镶嵌,又覆以绛纱,石虎当年九华殿也不过如此。只是被凌羽折腾得不堪,玉珂金镜摔碎了不少不说,窗纱日日被白孔雀给咬破,宫人换都换不及。那只白鹿不知为何又对那墙上涂的丁香末喜欢得很,常常都去啃墙壁,也是补都补不及。

凌羽一溜烟地跑进了永安殿,身后还跟着那只白鹿,叫道:“陛下,你找我么?”见殿里堆了不少稀奇物事,有些连见都没见过,问道,“这些是什么啊?”

“都是西域诸国的朝贡,你去看看。记得你不是要了一种西域的红花?那个还得等些时候,一路上实在太远。你且看看面前这些,也不知道用不用得着。”文帝道,“我也不懂你那些花样,自己挑去。”

凌羽道:“我看看去。”又道,“如今西域使臣来得倒是多,珍奇的玩意儿也多。”

“你什么合用就留下来。”文帝笑道,“只是上次你要的那批药材在送进京的路上被劫了,还在查哪。”

凌羽若有所思,道:“可知道是什么人劫的?敢劫贡品,这胆子可是不小。”

“那朕可不知道了,那是当地刺史的事。”文帝道,“倒是对不住你了,又误了你一回。”

凌羽一笑不语,拣了几味药材,又拣了几样宝石。文帝道:“这也能炼丹?”

“是哪。”凌羽道,回头看了文帝一眼,“陛下,说到炼丹,我再劝劝陛下,别用那寒食散了,那不是好东西,吃多了要出事的。陛下爱丹药,我另外给你几味吧。”

文帝忙摇头道:“罢了罢了,吃你的怕更是要吃出事来。”

凌羽跺脚道:“你怎么这么不信我!”

“好好好,听你的,我不用了便是。”文帝笑道,“不过,你也不用给我了,你的我是真不敢吃。”

他见到贡物中一个银手串,工艺极精,上面镶的是佛家七宝,便伸手拿了起来。拉过凌羽,戴在他腕上道:“这个意思好,戴着吧。”

凌羽瞅了瞅,觉着好看,便道:“好吧。”说罢抱了那堆药材,道,“陛下,我去把东西放回去。你真不要我炼的丹?”

“真不必了。”文帝道,“多谢你了,你自己吃吧。小小年纪跟个老道士一样,你别把自己吃出毛病来!”

凌羽撅嘴道:“我不小了。陛下,你老是忘记,我跟你一样大。谁说没用,耿姊姊还来找我讨教怎么个驻颜有术呢!”

文帝道:“耿姊姊?耿嫔?”

“是啊。”凌羽道,“就陛下你不信我!”

文帝奇道:“怎么宫里这么多妃嫔,你偏就教她啊?”

“她做点心可好吃了。”凌羽笑道,“别人不会做这么好吃的东西,我才不要教呢。”

文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还真是给块点心就能骗走!好歹长点心眼吧。”

林金律一直在旁听着他们说话,这时道:“陛下,您上次不是还在说,要不给阿羽封个什么官职吗?阿羽总是冤枉的,您一直不替他平这冤屈也不成。”

“封个官职是小事,但就必得要把事情下诏说清楚,总归要牵扯上……”文帝看了凌羽一眼,道,“再过些时候吧。朕还会短了他的封赏不成!”

林金律道:“陛下,阿羽爱乱跑,住在九华堂总不太好,若封个什么,赐所宅子就在宫外也好。”

凌羽道:“我不去,就在九华堂挺好啊,时时都能跟陛下一处。林爷爷,你是不喜欢了我吗,怎么要赶我出宫啊?我也不要封什么官职的,一点趣儿都没有。”

文帝道:“我也想不出来该封个什么。”问凌羽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凌羽忽然眼睛一亮,道:“陛下,你要不封我当天师吧,这个我可拿手了。”

文帝怔住,跟着哈哈大笑,道:“你?让你当天师?你是要笑死朕么?”

“怎么不行了!”凌羽恼道,“我跟你们寇天师辈份是一样的,他会的,我都会,不信我们就试试!他反正装死跑了,你们现在也没天师了,封我又怎么着了!”

“你这么一小孩子当天师,能服众么?”文帝笑道,“那不成了笑话了?”

凌羽跺脚道:“我不是小孩子,我只是相貌不会变罢了。你知不知道,道家从来都讲究长生之术,练到我这地步,离成仙也差不多了!”

文帝止了笑,拉了凌羽,在他耳边低声道:“阿羽,御封的天师,从来都等于是皇帝的耳目。种种黑暗污浊之处,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凌羽听他如此说,也不再说了,道:“陛下,我去啦,过会再来找你。”抱了那堆东西,拖了白鹿便跑了。

过不了片刻,却见沈信来了。文帝知道沈信这时候来,想必没好话说,便道:“天热,沈太傅这时候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自然是有事禀告陛下。”沈信道,“陛下,我朝有悖礼制的婚娶之事向来甚多,即便屡屡下诏,禁断众违礼之行,却仍是没甚么用……”

文帝打断他道:“沈太傅,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绕什么弯子。”

沈信道:“宫里有传言,说那凌羽入宫数年,相貌还是十多岁少年,恐怕是妖邪啊!”

文帝本来心中不快,听沈信这一说,反倒笑了出来。“妖邪?”回头一看,凌羽站在殿门口,想来沈信的话是听到了。便招手道,“凌羽,过来。沈太傅是本朝大儒,又最擅谶纬之术,让他看看,你是不是妖邪。”

凌羽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沈信面前,扁着嘴道:“爷爷,我是练的道家的功夫,才会相貌不变的,不是什么妖邪。”

沈信怔了一怔,本来打算好好教训几句,但看凌羽脸上还不脱稚气,一双眼睛清澈之极,实在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半日方道:“道家的功夫?哪一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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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背着手,站在殿外,看凌羽还在跟沈信咭咭咯咯地说,沈信的脸也板不起来了。林金律跟着他,笑道:“沈太傅可是跟阿羽说了半日了,阿羽还真是有本事。”

“那有什么法子,人人见着都喜欢。”文帝淡淡地道,“我倒也想问问,林常侍,你怎么就对阿羽这么好,比你那亲侄子还疼呢?”

林金律苦笑道:“陛下这是取笑臣了。臣是宦官,虽有些侄子辈,也亲不到哪里去,还不是看臣现在还过得去。”

“那倒也不是,你侄子尹年朕看着就不错,对你也是真孝顺。”文帝笑道,“你哪,林常侍,你是太冷清一人了,看谁都看不到点儿好的,难得你对阿羽这么疼。”

林金律听文帝这般说,微微苦笑,道:“陛下既这般说,臣也就直说了。他大哥最不该的,就是带他进宫,而且还什么都不教他。若非陛下真心待他好,实在不知道会怎么样。”

文帝点了点头,道:“是哪,说得是。只是林常侍也不必薄待了自家人,尹年不错,以后做个刺史,必定也是好的。”

林金律躬身道:“那臣就多谢陛下恩典了。”

文帝道:“你去看看,若他们说够了,你哄着凌羽走开些,我有话要跟沈太傅说。”

林金律道:“陛下难不成是打算告诉沈太傅……”

“若不告诉他,沈太傅还不知道要劝朕什么。”文帝道。“毕竟是几朝老臣,又是太子他们的老师,朕也不好拂他面子。”

见林金律哄了凌羽走了,文帝又走进了永安殿。沈信一见他,忙要起身,文帝道:“罢了,坐着吧。”

沈信坐了,文帝道:“沈太傅,你现在准备劝我如何处置凌羽?”

“陛下,臣收回方才的话。”沈信叹道,“孩子是纯良没错,可对世事懵懵懂懂。陛下既然喜欢他,就该放了他。他的通透,并非是浊世该有的通透,留在宫里,终究不会有好下场。”

文帝道:“有朕在,谁敢动他一根头发?”

“陛下,你心里清楚,臣说的是真话。”沈信道,“除非陛下想要凌羽陪葬金陵,那臣便再不劝了。”

文帝沉默片刻,道:“沈太傅,你可知道九节杖?”

“陛下这是说笑了。”沈信不禁一笑,道,“九节杖谁人不知?《太平经》云:治得天心意,使此九气合和,九人共心,故能致上皇太平也。张角便以此……此妖言传道惑众,故其法杖称九节杖。臣也听寇天师说过,那九节杖是紫玉的,平日间形如短笛,只是未曾亲见过。”

文帝道:“沈太傅若想看,让凌羽给你看便是。”

沈信失声道:“甚么?!……”

“沈太傅从前不曾跟凌羽照过面,自也没见过他手中紫玉短笛了。”文帝道,“但以沈太傅的渊博,自然知道,有九节杖的人手中有什么秘密。”

沈信望定文帝,道:“难不成陛下对那孩子好,全是为了九鼎?”

“怎么会!朕是那样人么?只是若他肯给,自然是好的,若不情愿,朕自也不会强人所难。”文帝道,“沈太傅,你就放心吧,朕心里自有计较。你就只管替朕教好朕的儿子女儿便是。”

沈信半日方笑道:“是,陛下既心中有数,是臣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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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日子实在是无趣,不止是凌羽呆得腻烦,文帝自己又何尝不是,出巡也罢,出征也罢,什么都好。这日见天色清朗,凌羽一脸百无聊赖躺着晒太阳,文帝便道:“想不想出去玩?”

凌羽立时坐了起来,道:“想,陛下说去哪?”

文帝想了想,道:“去旋鸿池,如何?”

凌羽拍手笑道:“我知道那里有个湖,很多大雁。去哪儿都是好的,只要不呆在这里就好。”

文帝叹了口气,道:“知道了,这趟出征的时候带你去就是,不必一找着机会就来闹朕。”

凌羽大喜,道:“陛下说了,可不能不算话。”

“我什么时候有说话不算话过。”文帝道。

漩鸿池离宫本来不远,也就四十余里。文帝坐了小楼辇,唤了凌羽坐在旁边。凌羽却见着前面有象辇,笑道:“陛下,让我坐那个吧,那个好玩。”

文帝啼笑皆非,道:“你老老实实跟着我,那不是坐的。”

林金律也道:“阿羽,那个怕摔啊,还是听陛下的,别坐吧。”

“我只听说过,还是第一回见,就让我坐坐吧。”凌羽眨着眼睛看文帝,文帝无奈,道,“等出了城,你要坐就坐吧。在城里面坐,那真成了笑话了,怕是从来还没人要坐象辇的吧?只是小心点儿,可别摔了。”

凌羽见他应允,笑道:“陛下不用担心,我现在好多了,没那么娇气了。”

听他这么一说,文帝对着他凝神看去,果然看到凌羽眉心之间有点淡淡的红色。心中也不知道是喜是忧,道:“你的内丹快炼回来了?”

“哪那么容易。”凌羽道,“差的那一分,怕是十年八年都未必成。否则,要悦般的那仙草作什么呢?”说了这话,见文帝没答言,便道,“陛下,你放心,炼不炼回来,我都不会跑的。只要你常常肯带我出来玩,我哪里都不去。”

文帝微笑道:“我若是忙起来,怕是没空带你出去玩,你是不是就要自己跑了?”

凌羽一笑,抬头看着文帝,道:“陛下把阿羽看成什么人了?”见文帝不语,想了一想,道,“罢啦,我不练了,免得陛下疑心。反正只要陛下待我好,那内丹有没有,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惯了,也不觉得甚么了。”

文帝摇了摇头,道:“朕并无此意,你却多心了。”

旋鸿池这时节是水色青碧,还生了不少浅红色的花在水中,凫鸭鸳鸯,数不胜数。那紫宫舟也是华丽得很,其中数间水阁,尽饰珠玉锦绩。凌羽趴在栏杆上,笑着对文帝道:“我还没坐过这么大的船。”

文帝道:“听你说过,要到你家里,就得坐船。”

“是小船,大船就进不去了。”凌羽道,“这紫宫舟新得很,陛下都没什么空来游湖吧?”

文帝道:“本来是皇后想要的,不过,她倒是一回都没坐过。”

凌羽自然也知道皇后去了邺都,文帝派人去了几趟,都请不回来。看了看文帝,在他脚边坐了下来,低声道:“陛下,是不是因为我那一回摔坏了她的金人,她生气了?”

“那倒不是。”文帝伸手拍了拍凌羽的头,道,“皇后从小就跟着姊姊,我跟她也是从小就在一处玩。朕一直就认定要立她为后,不管常太后怎么说,也不管祖宗的什么手铸金人。朕向来什么都不瞒她,也以为我做什么她都会听我的,可她……唉,她总是觉得我年纪越长,便越是心狠,又因为那件事……越来越躲着我了。她有一回还问我,是不是有朝一日,连她家的人我都会杀?”

凌羽侧头看他,道:“陛下会么?”

“倒是不会。”文帝道,“只是两个人再好,一旦牵扯多了,便没那么简单了。”

凌羽道:“所以陛下才待我好?我反正就是个野孩子,也没什么家族亲人,陛下不用在意那么多?”

文帝道:“你怎会扯到这处?”

凌羽笑笑,道:“陛下,这里水清,我下去玩玩。”文帝问道:“你会水?”

凌羽把嘴一撇,道:“我比鱼还会游哪。”话未落音,就一头扎进湖里,也不知游到哪里去了。

林金律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此时过来替文帝倒酒。文帝两眼望着湖面,道:“林常侍,我现在是真有些害怕。”

林金律道:“陛下何出此言?”

“你看凌羽,那么爱玩的性子,居然耐得住在平原王府呆了那几年。莫瓌怕被人发现,自然是一直关着他,说不见天日也不为过。”文帝淡淡地道,“他居然也就待下来了,我想想真是怕,他究竟要怎么样才捱得下来。”

林金律听着只觉惴惴,半日方道:“陛下,那不也是没法子吗?他关着阿羽,阿羽又能怎么办?”

“若是朕关着他,不要说几年了,只怕几日就得要闹翻天了。”文帝笑道,“他却不敢在莫瓌面前闹,你可知道为什么?”

林金律哪里敢答,也自然不能答。这时候凌羽湿淋淋地从水里冒了出来,手里还抓了一条鱼,笑道:“陛下,你要不要下来?”

文帝道:“别玩久了,水凉。”对林金律道,“让人弄些热汤来。”

林金律答应着,迟疑半晌,道:“陛下,恕臣问句不该问的。平原王,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自然是没死。”文帝道,“而且,凌羽定然也知道,否则早不是这个样子。朕倒是好奇得很,若我真杀了他大哥,他又会如何?会不会恨朕一辈子,再也不理朕?”

凌羽总算是游够了上来了,在金钮屈戌屏风后面脱湿了的衣服。文帝走过去笑道:“不知道你家那里的水,又是什么样子。”

凌羽道:“好看得紧,桃树成林。坐在小船上,那桃花的花瓣就顺着溪水飘过来了……”这时天已经晚了,风一吹,凌羽“阿欠”一声,打了个喷嚏。文帝随手拿了绣被,披在他身上,道:“别着凉了。”

凌羽怔了一怔,文帝见他眼里忽然露出恍惚之意,道:“怎么了?”

“……没什么。”凌羽道,伸手去取衣服。只听得琉璃珠串成的帘子被湖上的风吹得作响。凌羽扭过头去,望着湖水,低声道:“陛下,我饿了。”

一时膳传来了,凌羽看着那味莼菜鲈鱼羹,道:“这湖里,不该有鲈鱼啊。我家里那处倒是多得很,溪里一抓一把呢。”

“从洛阳那边送过来的。”文帝笑道,“你尝着比你家里的如何?不是以前有个人,为了吃这味菜,连官都不愿意做,回老家去了么?”

他这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凌羽本来在笑,这时候笑容也滞了一滞。只听凌羽低声地道:“为一味菜,是不值。”

那夜便在湖边的行宫住了,文帝睡到半夜,忽听着笛声远远地自湖边传来,却是极熟悉的调子,便坐起了身来。

林金律见文帝醒了,过来道:“陛下,阿羽悄悄跑出去了,也不知今儿个是怎么了,一直不太对劲。听他今儿个说的话,难不成是想家了?”

文帝听那笛声清悦,吹的便是凌羽初进宫那日,在九华堂给自己吹的曲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林金律见他脸色不对,忙道:“陛下,怎么了?我叫人去唤他回来。”

“……不必了,让他在那里吹他的笛子吧。”文帝一笑,道,“你想必不知那是什么曲子吧?裴霖是第一回听到的时候便知道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穆庆一打岔,他便也不说了。他素来渊博,想必是从那时候便猜到凌羽是从哪里来的了。今日朕带凌羽出来坐船,倒让他想起从前的事了。”

再侧耳听去,笛声悠扬清婉,却似有淡淡愁意。

〈〈〈〈—————————

这日午后,文帝正在太华殿看奏表,凌羽跑了进来,道:“陛下,你在忙什么?你好几天不来找我了,我闷得发慌。”

“这几日事忙,你自己玩吧。”文帝道,“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只是再别去后宫那边乱跑就是了,也再别去招惹嫔妃!若是再出上回悦嫔那样的事,朕决不轻饶!”

凌羽低了头,道:“我都说啦,我知道错了。她的猫抓伤了我的小青小白,我就是想用蛇吓她一下……”

“你还说!”文帝道,“吓她一下?吓得她跌了一跤,孩子都没了。要换个人,早就是门诛的大罪,也就你了,连打都没打你一下,还嘴硬!”

凌羽小声地道:“谁嘴硬了?我都认了,是我的错,我就是把蛇摆在她出来的路上……我说去给她赔罪,你又不让……”

“别说了,别说了,朕已经加封她夫人了,也给了悦氏封赏,你再别惹事了。”文帝道,“行了行了,你自去玩儿,朕是真忙,你别在旁扰朕。”

凌羽在他身边坐下,道:“我呆在这里成不成?”

“不成。”文帝道,“朕马上要见臣子议事了,你可不能在这里闹。”

凌羽道:“我不说话还不成吗?”

“不成,你自己玩去。”文帝道。凌羽见文帝冷淡,只得起身,道:“那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啊?”

“忙完了就来。”文帝道,又低下头看奏表,也不理他了。凌羽悻悻地走出了太华殿,在花园摘了些果子,觉得无趣,又逛回了九华堂。却见着九华堂外有个小宫女探头探脑,仔细一看,却是耿嫔身边的宫女。

“哎,是耿姊姊要你来找我的么?”

小宫女笑道:“是啊,我不敢进去,皇上说过不准进九华堂的,不管是谁,进来就杖杀。她在亭子里呢,问你要不要去吃点心。”

有吃的,自然要去。凌羽立时把文帝的嘱咐丢到了一边去,跳了起来,道:“我这就去。”

耿嫔做点心的本事绝对是宫中一绝,这次又换了花样,吃得凌羽差点噎住,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问道:“耿姊姊,你怎么这么久不给我做吃的了?”

“你还说呢!你去作弄悦夫人,她连我都恨上了,我这些时日天天在她那处赔小心,都忙着替她弄吃的调理身子了。你也真是不知轻重,她怀的孩子都快八个月了,是个男孩儿,可哭死她了。”耿嫔道,“我在旁边看着,也怪难受的。”

凌羽低了头,扁着嘴道:“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见他如此说,耿嫔也不好再说,道:“好啦,你也不是有心的。阿羽,我的丹药吃光啦,你再送我些吧。”

凌羽道:“吃光了?你吃太多了!我说叫你怎么吃法就怎么吃法,不然要伤身的!”

耿嫔见他责怪,道:“有什么好伤身的?”

“你真是!”凌羽道,“我骗你做什么,那丹药性凉,你吃多了不好的。”

耿嫔笑了笑,道:“大不了就是不能生孩子,反正我也没这打算。”

“原来你懂啊,你既然懂,还胡乱吃!”凌羽道。又觉着她腔调古怪,想了一想,问道,“你不会是为了找死才找我要丹药吃的吧?那我可不给你了。”

“死?死自然是不敢死的,在宫里为妃,总能照应着些家里。”耿嫔道,“只不过,我们这样呆在宫里,一点指望都没有。历朝历代的妃嫔,总有个指望,我们连指望都没有。做吃的也好,弄些丹药吃也罢,那还不都是替自己寻些开心罢了。”

凌羽笑了一笑,道:“那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在那九华堂里面,不过也是等死而已。”

耿嫔一惊,道:“你这是什么话?”一抬头,见一个女子带着宫女走了过来,道,“啊,那是沮渠夫人,难得她出来。我去跟她说说话。”

凌羽道:“什么?沮渠夫人?”抬头见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啊”了一声,跳了起来,连手里的点心都掉到了地上。

耿嫔笑道:“沮渠夫人,有一阵不见了。”

趁她二人在那里说些客套话,凌羽仔细看那女子,个子比耿嫔要高,肤色极白,容貌极美,虽说与姜优有七八分像,仍然看得出有西域血统,眉目间却有几分跟莫瓌相似。只听那沮渠夫人笑着看自己,道:“好可爱的孩子,是耿妹妹家里的小兄弟进宫来玩么?”

耿嫔掩嘴而笑,道:“沮渠夫人,就你成日待在宫里不出来,什么都不知道。”说罢低声对她说了两句话,沮渠夫人甚是惊奇,又看了凌羽两眼,道,“是听说过先前羽林中郎将的事,可这还是个孩子啊……”

耿嫔回头看了看凌羽,伸手把他嘴边的点心碎末给抹掉了,道:“你吃慢点,别噎着,又不是没有了。”又对沮渠夫人道,“其实他不小了,就是长得小。练的道家功夫,那相貌是永如少年童子,不会变的。”

沮渠夫人奇道:“还有这样事?是啦,耿妹妹,你懂得最多,我们哪里能跟你比。也就你跟皇后还谈得来了,皇后平日里说些什么,咱们常常都听不明白的。”

耿嫔笑道:“姊姊这是说哪里话?我也不过是祖上传下了些东西,也略有几本书,小时候没事读了些罢了。”

凌羽听那沮渠夫人说话温温柔柔的,虽跟姜优长得极像,但却没她那份清冷之意,看着要温婉亲切得多。便问道:“我时常听见有人在吹笙,是不是你?”

沮渠夫人一怔,道:“是啊,是我在吹。唉,那是家乡的曲子,在这宫里呆久了,总归有些儿寂寞。”

凌羽笑道:“我可不可以看看你吹的那笙?听陛下说,是碧玉笙,很特别的。”

沮渠夫人又一怔,见凌羽笑得天真,便道:“好,我着人给你送来便是。”

“你这孩子真是的,那是人家沮渠夫人心爱之物,你别给人家摔坏了。”耿嫔道,“我再给你做几罐糖渍杏子,好不好?就别去拿人家的东西了。”

沮渠夫人微笑道:“不碍事,反正本也不是我的东西。”

凌羽忽然“啊”地一声叫,发足冲到水边,倒把沮渠夫人跟耿嫔都吓了一大跳。凌羽却是去抓一条蛇,力使大了,一头栽到了水里,一身上下都弄湿了。

“哎呀,你到底在干什么啊!”耿嫔叫道。“怎么一天都在抓蛇!”

“那不是你要丹药吗!”凌羽没抓住蛇反而弄得一身透湿,从水里爬了出来,一脸不乐意地道,“还不是帮你抓的!”

他这么一说,耿嫔也没话说了,沮渠夫人笑道:“还不快回去换衣服,等会着凉了。”

凌羽看了看桌子上剩下的点心和杏仁露,道:“可是耿姊姊给我的点心我还没吃完呢。”

耿嫔无奈,道:“好啦!叫人去取衣服来换不就是了。”

不时小宫女把凌羽的衣裳取了过来,凌羽自走到一边去换。耿嫔本跟沮渠夫人坐在那边说话,她目光偶尔一转,落在凌羽背上,忽然怔住。

“阿羽,你肩后那个刺青……那只鸟儿,可是玄鸟?”

凌羽已经把衣裳换好了,听她这么说,也是一怔,回头道:“耿姊姊,你怎么知道?”

耿嫔的神情颇为古怪,两眼直盯着凌羽,倒像是从没见过他这个人一样。半日方道:“我瞎猜的。”

凌羽也盯着耿嫔看,眼神也有些奇怪。良久,笑道:“耿姊姊,你能认得,也真是不容易。这位沮渠姊姊说你懂得多,可一点没说错。”

〈〈〈〈—————————

皇宫里只有一处长有木芙蓉,便是在沮渠夫人宫中。这时节木芙蓉开得正盛,有赤有粉,灿若云霞,丰姿端艳。

“师姊。”

姜优怔怔地站在宫墙外的一树木芙蓉之下,听见这声音,浑身一震。一回头却见一个少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失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凌羽走到她身前,笑道:“好久不见师姊,想不到却是在这处。”

姜优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目光移到凌羽额上,道,“你……你的……”

“师姊,你上次劫了我的东西。”凌羽笑道,“那贡品是我要的,好不容易弄来的,你倒是先下手为强了。是师姊也就只有罢了,换个人我一定要皇上别放过。”

姜优笑道:“我就说是谁呢,那么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要不纳入囊中,就真是傻了。”说罢伸手抚凌羽的眉心,道,“要不要我带你出去?”

凌羽摇头,道:“出去又能怎样?内丹既毁,天下也无我容身之处。想要炼回来也麻烦得很,师姊还得四处去找药饵,我就在这宫里,等着给我送来,哪里不好了?我也惯了,在哪里都一样罢了。”说罢伸手一指,道,“我倒是有一样东西要还给师姊。师姊,那边是我住的九华堂,我这就回去,你到那里来找我。”

凌羽回了九华堂,姜优已坐在榻上等他了。姜优正看着那五色线编的缘锦蒲心席,笑道:“你这里倒好得很,还是小师弟有本事,会哄皇帝开心。”

“就许师姊到大凉皇宫,不让阿羽到这里了?”凌羽捧了一柄剑给她,道,“还好世人不识含光,否则这剑怕也到不了我手里了。”

姜优拔剑出鞘,看了片刻,幽幽一叹,道:“唉,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含光了。”

“师姊虽不再用剑,但此剑好歹也别再弄丢了。”凌羽道,“害阿羽找了多少时日,师姊该怎么谢我?”

姜优笑道:“你要师姊如何谢?”

“我劝师姊一句,御寇诀便莫要练了。”凌羽道,“你练不成的。勉强去练,也不会有好结果,终归是饮鸩解渴!”

姜优冷冷地道:“偏你就练得成,我还真是不服气。”

“师姊又不是不知道,我与常人不同。”凌羽道,“师姊跟我比什么?你明知道,这是没得比的。更何况,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姜优道:“师弟这是在命我不要练?”

“不敢。”凌羽笑道,“如今我失了内力,师姊若要杀我,也是一举手的事,我哪敢开罪师姊呢。只是劝师姊一句,不要逆天而行罢了。”

姜优淡淡地道:“九节杖既是你之物,我再怎样也不敢违师门之礼。”

凌羽一笑,拿出一物道:“师姊是不是也想来取这个的?却被我给借来啦。”

姜优见了他手中碧玉笙,凝视半日,道:“不必了。”

凌羽看了看那通体碧绿透明的玉笙,道:“我想师姊也不会要了。能把这物事丢在大凉宫中,就是摆明了不想跟我师兄再有任何干系了。”又道,“既然师姊不要,那我就把这物事还回去了。师姊此来,便是为了她?”

姜优道:“只是想看看她罢了。”

“我第一次见她,是真吓了一大跳。”凌羽道,“再细看看,还是跟师姊有些不太一样。唉,师姊也真是狠心,把亲生孩子丢了下来,不管不顾这么些年。”

姜优道:“我本想着留孩子在大凉宫中,比跟着我好,却没想到那位太武皇帝就在那时候攻破了凉国。为救你师兄我耗费不少,闭关数年方才略好些。听说她已在宫中为妃,便想来看看她……”

凌羽道:“师姊不打算带她走?这宫里可不见得是好地方。”

姜优摇头,道:“她不会走的。”

凌羽沉默片刻,道:“师姊,你说,像你我这般,又有甚么意思?再活多少年,也都是这个模样。师兄不愿练下去了,也没什么错。”

姜优涩然一笑,道:“话虽如此,可后悔也晚了。师弟,你说,我还能后悔么?”

凌羽摇头,道:“不能。”

姜优听到外面有人声,便道:“师弟还有什么话要嘱咐我么?师姊可要走了,不想在宫里惹是非。你这九华堂旁边侍卫可多得很!”

凌羽笑道:“师姊惹的是非还少么?我知道是师姊替大凉国主杀了那胡僧昙无谶,凉国的高手怕还没那本事。师姊,奉劝一句,别跟那些人那些事牵扯太深,师兄的教训还不够么?”

姜优道:“你不用说了,我自当回凤仪山,从此再不出江湖。这样,你可满意了?”

“师姊这是哄我呢,我还不知道凤仪山是天鬼老巢之一么?”凌羽笑道,“师姊的优昙婆罗,若无凉国那边的人替你养着,早就死啦。”

姜优笑道:“只要你大哥不求我替他做什么,我自然不会出来。我才懒得理会他们那些事儿!”

凌羽听她如此说,点了点头道:“这样最好。我怕今生也难与师姊再见面了,从此请师姊保重。”

“小师弟怎么这么说?”姜优笑道,“你的日子比我们哪一个都长,只要肯练,总归是能炼回来的。”

凌羽道:“我只怕还没等到内丹炼回来那一日,我就已经死了。我的秘密,别人不知道,师兄和师姊却都是知道的。师兄那个人,还不如师姊口风紧呢。”

“你师兄再糊涂,也不至于把不该说的都全说给人去。”姜优默然半日,道,“我把你要那些东西还给你吧。”

“那也怕来不及,御寇诀最忌讳的就是强行去练,我也不敢,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大成!只可惜,师姊的优昙婆罗对我没用。”凌羽叹了口气,道,“师姊为求优昙婆罗,远至大凉,却有了那么段因缘,也真真教人感慨。”

姜优忽道:“优昙婆罗虽对你无用,但有样东西是有用的。小师弟难不成是忘了?若是得了,那便能立时大成。”

凌羽笑道:“悦般国的返生香,我又怎会忘?只是悦般国不远万里,也不知弄不弄得到手。”

“那就得看小师弟的本事了。”姜优笑道,“不管怎样,我劝你还是设法炼回内丹,早日脱身的好,留在这里怕你真没好下场。天象异变之时大约便是十余年后,多少人盯着呢。师弟是看透了的人,死自然是不怕的,可那死法,你想要么?”

听姜优如此说,凌羽肩头一颤,连脸色都有些发白,低声道:“师姊说得是,死我不怕,可再怎么也不愿意那样的死法。这一趟,看来我是必得随着陛下一同至西域,取那返生香了。”

姜优叹了口气,道:“还是你说得对,我实在没什么好羡慕你的。师姊先走一步了,你自己保重。”

姜优白衣飘动,如一缕轻烟般消失在宫墙之外,那树上的紫木槿连片花瓣都不曾动过。凌羽眼中微现茫然之色,凝视手中那碧玉笙,喃喃道:“世人皆痴,苦求那长生不老,又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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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一连行了数日,已至西域。文帝虽明知出征带上凌羽是大大的麻烦,但仍是经不住凌羽闹,带了他出来。出来了才知道比想的麻烦更甚,凌羽多少已恢复了几分,一心想四处乱跑,文帝每日里实在恨不得把他绑起来。

“甚么?”文帝忽听见来报,是真大惊变色,“他骑马跑出去了?”

凌羽从未到过战场,不知凶险,若是出了事,尸首都怕找不到。文帝又气又急,只恨自己不该带他出来,喝道:“还楞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找!”

凌羽此时早迷了路,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忽听着马蹄声如雷声隆隆,也不知是哪两路大军杀在了一处。凌羽虽随着文帝出来,但那也是禁军一直护着,从没真见过那千军万马交战的架势。又惊了马,嗳哟一声,自马上跌了下来,这一摔竟摔得晕了过去。

也不知昏过去了多久,凌羽睁眼之际,脑中还是晕晕沉沉的。见自己躺在毡垫之上,却是在营帐之中。以为是文帝把自己救回来的,张口便叫了声:“濬哥哥……”

还没叫完,就听到一个男子声音,淡淡地道:“现在就知道你濬哥哥了?”

听到这个声音,凌羽如遭雷击,只觉心都在怦怦乱跳。慢慢转过头去,只怕是一转头那个人便会消失一般。

莫瓌就在帐中,脸上淡淡而笑,模样跟几年前并没什么两样。凌羽只觉眼里发热,想也来不及想,扑到莫瓌身上,叫道:“大哥,你总算来找我了。”

莫瓌抚他头发,道:“皇上怎么放你一个人出来乱跑?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被马给踩死?你功力未复,跑这里来做什么?刀剑可是不长眼的。要不是正好拣到你,怕你死了连尸身都找不到。”

“大哥,你一见我就数落我。”凌羽死死抱住他不肯放手,莫瓌微笑道:“还跟个孩子一样,好啦,坐好。”又看了凌羽片刻,道,“走吧,我赶紧送你回去。”

凌羽怔住,道:“你还要我回去?”

“你以为这是哪里?”莫瓌道,“这是吐谷浑大军的营地,刚才正打着呢。要是我晚一点拣到你,怕你早被当成奸细杀了!”

见凌羽跳起来就想往外走,莫瓌一把拉住他,道:“你别出去,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回去皇上问你什么,你老实答就是了,免得白吃苦头。”

凌羽脸色发白,道:“你都知道我会吃苦头,还要送我回去?我要跟着你,我不回宫了。林爷爷说,我要继续待下去,以后也免不了给陛下陪葬的。我不是不愿意,等你也不在了,我再给他陪葬吧!”

莫瓌又气又笑,道:“你还真算得清楚,等我死了,再去找他?嗯,你倒是肯定都比我们活得长。只是再活得长,也没见你长大多少。”

见凌羽气得要哭,伸手揽了他,微笑道:“怎么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孩子气,说这些惹人笑的话。别闹了,我这就送你回去,好不好?以后总有见面的时候。”

“不,我不回去,我就是不回去!”凌羽又叫又嚷,莫瓌叹了口气,只得把凌羽的手扭到背后,让他伏在自己膝上,把他手绑了起来。又取了块青布,蒙住了凌羽的眼睛,低声道,“回去问你什么,照实答,听到了么?别让自己吃亏。”

他抱了凌羽上马,凌羽知道莫瓌主意已定,也不再挣扎了,只靠在他肩头,道:“大哥,要走多久?”

“也要个把时辰吧。”莫瓌道,“不要多问了。”

凌羽将头仰在他身上,道:“那就多走一会。”虽眼上蒙了青布,看不见外面,但也觉着黄沙刮在脸上生疼,笑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年带我出来的时候,我第一回到北边,从没见过这等景象,你也是这么带着我骑马的?那时候,我可开心了,从来没那么开心过。”

莫瓌微笑道:“反正你轻得很,跟你同乘一骑,也不会累着马。”

凌羽一撅嘴,道:“大哥,你老是顾左右而言他。阿羽想说的话,你都知道,你就是不肯理我。你就留下我跟着你,又怎么了?”

“阿羽,你跟着我,我实在没法保证你平安。”莫瓌道,“当日抛下你也是为了这个,在我身边,会害你也脱身不得。”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可对我而言,什么是真的好?”凌羽悠悠地道,“说不定哪一天,陛下为着甚么缘故,把我给杀了,你就不后悔吗?”

他用力一挣,却使了几分真力,莫瓌叫道:“阿羽!”两个人都自马上跌了下来,莫瓌叫道:“你这是干什么?没摔着吧?”

凌羽不语,连着运了几回气,才把乱窜不停的真气压下去。莫瓌见他脸色难看,道:“你是怎么了?你到底功力有没有复原?”

“比我想的快,不过现在不能动真气。”凌羽道,“我难受得很,大哥,咱们到旁边去歇一歇。”

莫瓌道:“既如此,谁又叫你妄动的?”面前就是峡谷,怪石嶙峋,有道天然的石梁,下面是个石洞,莫瓌便抱了凌羽过去。凌羽眼上的青布被他拉开,又松开了手上的捆绑。莫瓌将他放在地上,大约也是有人在此宿过,有生过火的痕迹,还铺了不少干草。莫瓌抚他额头,见那点朱砂痣若隐若现,心里担忧,问道:“还好么?”

见凌羽盘膝坐了片刻,脸色方才慢慢复原,莫瓌也松了一口气,道:“你再歇歇,我这就去牵马,送你回去。”

他正要起身,却被凌羽伸手拉住。“大哥,我从前给你的东西,你还留着么?”

莫瓌自身上取出一块白玉璜,又看了看凌羽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道,“从未有一日离开我身上。只不过,这物事太要紧了,还是你自己收着的好。”

凌羽接过,凝视半日,道:“你带我走吧。在宫里日子也不好过,皇上终归是皇上,你知道我身上的秘密,我留在他身边,也未必比跟着你就更能得好下场了。”

“你跟着我,死得更快。”莫瓌道,“天鬼虽为我所掌,但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你那个秘密我是真担心会有别的人知晓,怕连我也保不住你的命。”

凌羽正要说话,忽然眼神一变,坐直了身。莫瓌道:“怎么了?”凌羽沉默片刻,方道:“大哥,你属下来找你了。”

莫瓌道:“你怎么知道?”

“我的内丹快要炼回来了,你也知道,御寇诀若成,耳目都异于常人。”凌羽道,“也罢,那我还是回皇上那去。大哥,你这匹马借我,你属下那处自不会少了马去。”

莫瓌不提防他这般爽快,怔了一怔。凌羽笑道:“怎么,大哥又不愿意了?那我就还是跟大哥走喽?”

莫瓌不语,起身拉了凌羽,道:“我送你过前面那峡谷,那处险要,怕上面的石头砸着你。”

“不必,大哥看到了,我自保有余。”凌羽道,“大哥,你走吧。”

莫瓌道:“自保有余?那方才是谁摔下马差点死掉的?”

“方才就是吓了一跳,马又被惊了,再不会了。”凌羽把那块玉璜递回给莫瓌,笑着道,“拿着吧,大哥。你收着,比我自己拿着要好。”

莫瓌听他这话,看他神情,实在觉得不祥之极。“你怎么了?”

“没什么。”凌羽朝后退了几步,望着莫瓌,虽然在笑,眼神却凄楚之极。终于一跃上马,叫道,“大哥,风沙越来越大了,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凌羽再不回头,纵马穿过峡谷,这峡谷既深又窄,弯弯曲曲地夹在两山之间,两边巨石不少都摇摇欲坠。眼看行至峡谷尽处,凌羽自马上跳了下来,终于回头朝来路望了片刻,拍了拍马头,道:“你也走吧。”

见马也走了,凌羽走出了峡谷。文帝便在不远处,正在马上冷冷看他。文帝所率轻骑乃是漠南常驻之军,乃是大魏雄师,昔年铁蹄踏遍南北,势不可挡。只听文帝笑道:“莫瓌入我大魏时以战功升迁,数年间便位至平原王,打仗那是没说的,居然犯此大忌,从这样的地方只身送你回来?他还真是糊涂了!”

凌羽双膝一屈,跪在文帝面前,道:“陛下,求你放过我大哥这一回。当年你已经杀了他府上数百人了,再恨他,也该够了吧?”

林金律在一旁暗中跺脚,他深知文帝的性子,知道这话出口只有更糟的份。但文帝在旁,又不敢说话。只听文帝淡淡地道:“你也知道,朕要杀莫瓌,那可不止是朕自己的恩怨。你起来,这事与你本来并无多少干系。”

凌羽抬头望着文帝,道:“我知道陛下想要九鼎,这个世上也只有我才能替你取来,若陛下今日一定要取,凌羽答应。只是此物实不该现世,望陛下三思。本来天道在德而不在鼎,若陛下能不取之,那我日后便替陛下殉葬,九鼎将随着我永不见天日,绝不会交付旁人。”

文帝一笑,道:“连九鼎都肯给了?朕还真用不着你答应我什么。吐谷浑那边再快,从驻扎的地方到这里也得还要半柱香时分,在这之前,朕已经可以拿下莫瓌了。你难不成会对你大哥见死不救?”

凌羽慢慢站起身来,道:“陛下既这么说,凌羽也无话可说了。”他手中本握着那支紫玉笛,此时把笛子放到了唇边。他一面吹,地上的沙子便飞了起来,原本无形劲气是看不到的,但因为这沙子总是黄沙,舞成一道帘幕,方才能见其势强,无论是兵刃还是箭,都穿不透那气墙。

林金律大惊叫道:“阿羽,你这是要干什么?”

文帝两眼凝视凌羽,笑道:“这里过去就这一条路,若是堵住了要绕着走,那就决不是半柱香时分的事了。”

那曲子吹下去,鲜血就沿着凌羽嘴角流出来,一直流到那支紫玉笛上凹凹凸凸的花纹之中,连那笛子的花纹里面都全被血给浸满了。文帝在马上冷冷看着,再没说一个字。

峡谷两边那些石头,怕都已经有百年了,此时纷纷落下,把那峡谷唯一的一条路都封住了。

“啪”地一声,那支紫玉笛从凌羽手里掉了下来,落在了沙地上面。倏忽之间,那道无形的气墙消失无踪,凌羽握笛子的手上也满是鲜血,触目惊心。凌羽“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溅得面前黄沙上也是血痕斑斑。他脚一软,也再站不住了。

文帝就那么看着凌羽摔了下去,隔了这么一段距离都能听到凌羽全身骨节嚓嚓响声。凌羽痛到极处的惨叫声他是听到了,脸上仍然淡淡地,只笑了一笑,道:“御寇诀,朕还是第一回看到这威势。果然是小能千里取人首级于无形,大能横扫千军,非凡人境界。凌羽啊,朕是小看你了,你还真是块宝玉,难怪莫瓌费尽力气也要把你给找到。自莫瓌毁你内丹那日开始,你苦修十年,朕就看你在宫里成天炼丹养气折腾不休,你要的东西我是倾国之力,就只差这么些儿了,你就甘心为了救莫瓌而自毁功力?”

林金律见凌羽倒在地上,身上都是血迹,哪里看得下去,跪下求道:“陛下,无论如何,先救救阿羽吧!”

“不是朕不救他,是没法子可救。”文帝道,“林常侍,你不懂武功,凌羽就差这数日便能大成,如今是绝不可动真气的,像方才这般,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血气逆流,浑身经脉俱碎。他这是在自毁,现在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说罢一提马缰,到了凌羽身前。凌羽一脸又是血又是泪,勉力抬了头,低声道:“陛下……求你……杀了我……”

“现在想死了?”文帝自马上俯视他,道,“凌羽,你是不是觉得,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还会好好养着你。林常侍——”

林金律看着凌羽,心疼至极,文帝叫了他几遍才回过神。“陛下?”

“带他回去,叫太医看看,好生照料。”文帝道,“若是运气好呢,大约还能行走,只不过怕是得要人扶持了。”令人把凌羽抱了起来,文帝伸手握了凌羽右腕,凌羽这时哪里禁得起他这一捏,痛得张大了口,却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文帝看着凌羽的手,笑道:“若是调养得宜,你这只手怕是还能端个茶盏什么的。”说着手下加力,凌羽只痛得死去活来,林金律实在看不下去了,叩首道:“陛下,阿羽不懂事,您就饶了他吧!……”

“林常侍还真疼他,阿羽是有福气遇到你,没白叫你一声爷爷。”文帝松开了凌羽的手,一笑道。

凌羽两眼全然焕散无光,只见一行泪自他眼角滑落出来,滴到了黄沙之中。

这边莫瓌远远听到笛声,本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一细听,确是笛声无疑。已隔了如此之远,仍能听到,心中惊疑不定。乌离率兵迎了上来,叫道:“主公,你怎的不说一声便走了,我们……”话还没说完,脸上便现出诧异之色,伸手一指,道:“主公,你看那边!”

莫瓌心神恍惚,又兼风沙极大,也没留意身后动静。这时回头一看,只见远处峡谷烟尘滚滚,乱石下坠声隆隆不绝,失声“啊”了一声,一勒马缰,便要回头。乌离大惊,伸手拉住马缰,道:“主公,大军尚未赶至,你这时候要回去,那是有去无回!皇上他不会杀凌羽的,主公,先回营去,若他真有什么事,再作计议也不迟!”

此时笛声已绝,莫瓌侧耳听去,只闻风沙猎猎。恍惚之间,竟觉着已不在这边塞苦寒之地,而是坐在小船之中,顺流而下。那溪水清澄如碧,里面飘着的桃花花瓣,也沿着溪流,悠悠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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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阿羽高热不退,昏迷中一直叫您,您就去看看吧。”

文帝本来是拿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再去多看凌羽一眼,是死是活由得他去。可林金律跟着他多年,对他何等了解,只一句话,文帝又没法子了,又去了。

凌羽躺在榻上,一张脸烧得通红,眼见在昏迷里也是疼痛之极,眉头紧紧蹙在一起。文帝也不走近,只看着凌羽,听见凌羽喃喃道:“濬哥哥……你怎么不理我了?你……你还在生我气?……”

文帝怔怔地看他,只见凌羽嘴角抽动,显然是痛极了,只是一身经脉尽断,连动弹都难。又听他道:“我不是有意的……是她……她的猫抓伤了我的小青小白……是你送我的鸽子……那夜的灯……好漂亮……满天都是……”

林金律听到此处,跪了下来,求道:“陛下,救救他吧!”

文帝一时委决不下,又见凌羽痛极,头抵在枕上辗转,额上汗如雨下,终于走了出去,唤道:“车将军!”

车将军一直在外候着,这时忙过来道:“陛下有何吩咐?”

文帝道:“立时传令,朕亲去悦般,一日一夜须至。”

车将军一惊,道:“陛下,此处离悦般有三日之路,再快也要两日……”

文帝道:“此处牧场有的是军马,还要朕教你不成?令一路上换马,人不能停!”忽听到凌羽口中低低唱起曲子来,那调子清婉,听在文帝耳中,却是如遭雷击。

林金律见势不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陛下,陛下,上一回陛下因莫瓌身入险境,凌羽也一样的拿命来救,跟今日一般无二。凌羽跟着陛下数年,陛下就真忍看他如此?若陛下今日不救,任他翅膀折断,凌羽这一生,再不会对你笑。陛下你是想后悔一辈子吗?”

文帝闭目良久,忽然纵声大笑,道:“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笑声半日方止,又道,“车将军,传朕的话,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林金律又是心喜,又是难过,又连着磕了几个头,再抬头看时,文帝早已上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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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羽昏昏沉沉之中,只觉什么异香喷鼻的汁液灌入口中,顿时四肢百骸为之一舒,慢慢地热气自丹田上涌,竟是能够运转真气了。也不知道耗了多少时间,终于睁开眼时,只见一个华服老者站在一旁,满脸焦灼地注视自己。再一动弹,只觉浑身关节疼痛难禁,又连着运气数次,方能慢慢起身。忽然“啊”了一声,问那老者道:“爷爷,你可看见我随身的剑了?”

华服老者一怔,道:“剑?”将一支紫玉短笛递给他,道,“只见着这个。”

凌羽接过紫玉短笛,喜道:“多谢爷爷。”他也没留意那老者看他的目光,先是惊疑,慢慢却是恍然,又道,“奇怪了,霄练跑哪去了?”

林金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心中隐隐有些明白,凌羽这一次实在是伤得太重,而且这伤怕是不止是身也是心,不想记起的,怕是一概都忘了。

凌羽一怔,走出去看时,只见一片荒凉,远处黄沙残阳,哪里还是记忆里的山青水绿。又怔住了,喃喃道:“奇怪了,我是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他摸到自己腕上那个七宝手串,低头一看,奇道:“我怎么会戴着这个?怪好看的。”

林金律望定凌羽,心中是思潮起伏,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孩子,这里有人打仗,不太平的。你还是快些回家去吧。你还记得你家在何处么?”

凌羽还在冥思苦想,只点了点头。见林金律要走,叫了一声:“爷爷!”

林金律被他这一叫,站住了脚,回头看他。凌羽笑道:“爷爷,你一个人要去哪?我看这里荒凉,我送你一程吧,免得遇上歹人。”

林金律心中一酸,笑道:“我跟你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要送我呀?”

“……我不知道。”凌羽道,“就是觉得好像见过爷爷的,亲近得很。”

林金律强笑道:“我有随从在外面,不必担心。好孩子,听爷爷的话,赶紧走吧,这里不太平的。”

凌羽道:“我也不知道去哪,我连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都不知道。”

林金律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再别出来了,这个世道啊,可不太平。”他说罢便走,心知若是自己再多留一刻,多看凌羽两眼,怕就是真想要带着他一同走了,可若是凌羽回文帝那处,实在不知结果如何。

帝王之心终归难测,不如趁如今帝王尚未心如铁石,隐匿山林,与泉石相伴的好。

林金律一直走到山坡下面,回头望去,只见凌羽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手抓着腕间那个七宝手串,神色茫然之极。林金律又是鼻中一酸,泪已掉下,再不敢看他一眼,唤侍卫牵了马过来,上马便走。林尹年道:“伯父,你怎的不带阿羽弟弟一道啊?”

林金律道:“是陛下的吩咐。”文帝的话,尚在耳边,林金律又何尝不知,文帝说这话的时候,该是痛到十分。“林常侍,三日之内,朕会得将他要的东西送来。朕会率军继续西行,若他好了,你也不必带他回来了,让他走吧。他救过朕一命,朕还他一命,从此两不相欠!若他不好,那也只有罢了,恨也只有让他恨了,也只能照应他一世,待朕死那日让他陪葬,也没法留他一个人在世间。”

林尹年道:“那我们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阿羽弟弟了?”见林金律不答,抹了抹眼泪,道,“伯父,你真是的,带他回去又有何妨?”

林金律行了片刻,却又忍不住转头去看,只是黄沙被风一吹,连凌羽的身影都看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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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

为什么后宫里面一直没出现过X妃,X妃,就见到昭仪、夫人和嫔?后宫都没人了吗?——北魏后宫嫔妃品秩简述

北魏后宫嫔妃品秩这个实在是没得多少能说的。仍然以孝文改制为分界线。

道武帝建国,以皇后为尊,其下不论多少均称夫人。

到太武帝时代多了左右昭仪,居于皇后下。考证结果是左昭仪比右昭仪高。还有个等级比较低的叫“椒房”。

太子妃称左右孺子。有个特例是太武帝的儿子景穆太子没登基就死了,后来他的妃嫔大多封椒房,有一位封斛律昭仪但不见于史,考证下来这斛律昭仪可能是景穆太子的正妻,但因为景穆太子之子文成帝生母郁久闾氏追封恭皇后,所以斛律氏顶多只能追封昭仪。这个情况比较奇怪,可能涉及高车斛律氏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会一直延展到九宫第二部。

到文成帝时代还是差不多,皇后——左右昭仪——夫人——贵人——嫔。有三位留下了墓志但均不见于史,于仙姬(于阗公主),耿嫔1号(不知道名字),耿嫔2号(耿寿姬)。

献文帝时代有个“第一品嫔”,仍然是从墓志上看到的,侯骨氏(侯氏)。还有位成嫔也仅见于墓志。

《魏书》实在笼统,大量事和人不见录,只能靠极少量出土碑铭和墓志补阙。常常一出土就会发现:啊,《魏书》里面根本没这个人或者没这回事。

锐意武功一统北方的太武帝后宫里遍布敌国公主为后为妃。大夏北凉北燕柔然全齐了。敬他是条汉子。最后死在宠信的宦官宗爱手里,无法评说。

另外,北魏没听过“本宫”的说法,皇帝也不会随时把“朕”挂在嘴上。而且在北魏前期,礼制是相当粗疏的,这一点是超过一般的认知的,大家就好好说话,你我你我就行了,不用本宫来奴婢去的了。北魏一直到孝文帝改革的时候,其鲜卑化的程度都是非常高的,远超我们普遍的想象,在《九宫夜谭》里面对人物衣饰描写非常谨慎,就是不想去碰这个大坑。反复描写的如庆云、皇后、景风的风帽,才是具有北魏风格的典型代表,可以看一看这种鲜卑风帽的式样,或者瞧一瞧大同博物馆司马金龙或者是宋绍祖墓的陶俑。前者下葬时间是太和八年,后者是太和元年,最接近《九宫夜谭》的年代,究竟鲜卑化到什么程度可以看一看,几乎看不到一点汉化的影子。《九宫夜谭》第一卷出版的时候附了人物概念图,即服装设计稿,把时间线往后延了大约十年,还经过大量改良,视觉上才能接受。所以,真不要用别的朝代后宫情况去想像北魏,没有什么可比性,光是一个子贵母死制就能彻底打乱后宫争宠的基本格局,宫斗那是想把自己斗死么? DNhOyX8V5UdrBV1GxufuRSSPelTu5D4sRIqvVvZX2x6tr/33uYaEq8GfIB/FYc3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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