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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时缤纷其变易兮

安乐殿里,琳琅满目的都是献给清都长公主的寿礼,清都长公主却是懒懒的,连看都不曾看上一眼。文帝笑道:“姊姊,这些呈上来的贺礼,你就没一样喜欢的么?”

“年年都过生日,过了这么些年,早腻啦。”清都长公主微笑,望着文帝道,“我的生辰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有陛下你生辰才打紧。倒是从前……从前景穆太子最知道我的心思,知道送什么我才喜欢。”

二人同时沉默下来,文帝半日方道:“姊姊,霂儿她什么时候回宫?温泉宫虽好,却怎么都不如宫里,她本来娇弱,还是回来好好养着的好。”

“先不回来也罢。”清都长公主道,“若回来了,我这生日,她又必得到,何必让她累着。”

文帝笑道:“别人也罢了,姊姊的生辰,她怎么着都不会躲的。就算姊姊你心疼她,不让她来,她一样的都会尽这礼。”

清都长公主微微一蹙眉,凌羽这时从殿外跑了进来,见到清都长公主,笑道:“公主殿下!”又见着殿里面有只白鹿,跑过去摸了摸,“啊,这就是陛下说的白鹿么?果然挺漂亮的,一身雪白。”又去抓另外一只白孔雀,把那孔雀撵得满殿到处跑。

文帝笑道:“是啊,可我姊姊不喜欢啊。”

清都长公主也笑道:“这么娇滴滴的东西,我可不中意。凌羽,你若喜欢,就带去玩儿吧,别撵来撵去的了。”

凌羽把那只白孔雀抓住了,笑道:“真的?多谢公主,那我就带去玩了。我还没见过这玩意儿呢,长得真好看,尾巴这么长。”

文帝挥手道:“赶紧抱走,撵得一殿里都是羽毛在飞。”

凌羽抱着那孔雀,转了转眼珠,道:“公主,我也不能白收你的东西。要不,我去给你抓只白虎吧!我住的山里面就有不少,那真是白得一根杂毛都没有。公主不是说,不喜欢娇滴滴的吗?老虎就威武嘛!”

清都长公主还没说话,文帝忙道:“行了行了,不用你去抓老虎。我怕你走到一半,就迷路了,找不回来了!”

“陛下,你怎么这么看不起我!”凌羽噘着嘴道,“我说能抓到,就一定能!”

文帝道:“就算你抓到了,你也拖不回来啊。你是要我姊姊跟着你去看么?好啦,你带着你的白孔雀玩去,我跟姊姊说话呢。”

凌羽想想也是,抓着孔雀就蹦了出去。文帝对清都长公主笑道:“凌羽不懂事,不过也是好意,姊姊可别跟他计较。”

“我跟他计较作什么,孩子可爱,就算闯了祸,也舍不得罚。”清都长公主笑着道,朝外看了一眼,凌羽正在园子里面逗孔雀,撵得孔雀又跳又飞,羽毛掉了一地。

只见凌羽又跑了进来,叫道:“陛下,公主,反正你们都不玩,把那只白鹿也给我吧。”

文帝挥手道:“拿去,都拿去,自己玩去。”等凌羽抱着白鹿跑远了,笑道,“姊姊,你看,他就这样子,能怎么着?”

清都长公主淡淡一笑,懒懒地站起了身,扶了白芷,道:“好啦,我也倦了。这几日再有什么物事,也不必叫我来看了。陛下也别为我的生日太着意了,只管忙你的去。”

文帝也跟着起身,笑道:“我就姊姊一个亲人,不为姊姊着意,还能为谁?”

〈〈〈〈—————————

“大哥,大哥,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莫瓌正在水阁看书,一回头见凌羽一手抱了一只白鹿,一手抓了一只白孔雀,兴兴头头地跑了进来,吃惊道:“这是哪来的?”

“皇上和公主送给我玩的!”凌羽笑道,“好不好看?”

莫瓌道:“那不是下面刺史给清都献的贺礼么?怎么给你了?这是贡品,你抱回我家来做什么,我还帮你养不成了?”

“大哥,我也想送公主贺礼。”凌羽把白鹿和白孔雀放到了园子里面,趴到莫瓌膝上,笑着道,“我想给她送头白虎!”

莫瓌道:“什么?”听凌羽叽叽喳喳说了一通,又好气又好笑,道,“回什么家!捉什么老虎!”话没落音,却略顿了一顿。凌羽拉他道:“大哥,怎么了?你答应我,好不好?派人跟我一起去,带个大铁笼子什么的,我才能送回来啊。”

莫瓌叹了口气,道:“就算你抓得到,也来不及送回来了。你去倒快,但老虎送回来,总得花不少时日,哪里来得及!”

凌羽想想也是,顿时泄了气,嘟着嘴不说话了。莫瓌笑道:“你也别不高兴,这样吧,我让人帮你留意下,离京城近的地方有没有白虎。若是有,你就去抓吧。若是没有白虎……说不定也有别的什么白色的祥瑞之物。你拿了人家的东西,总得回礼,是不是?”

凌羽拍手道:“好好好,大哥,那你记着。我一定抓回来给你们看!”

莫瓌见凌羽跑得头发都乱了,顺手替他捋了捋,道:“好了,去玩你的孔雀吧。”

凌羽跑到园子里,忽然回过头,问:“大哥,这孔雀吃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莫瓌道,“宫里也有养孔雀,找他们问问去,必定知道。”

凌羽笑道:“我这就去,讨些吃的回来,可别让它给饿着了。”

见凌羽走远了,莫瓌道:“出来吧。”

乌离自水榭的地室走了上来,笑道:“主公,这孩子可真活泼。”

“你立时派人去找只白虎来。”莫瓌道。乌离一楞,道:“什么?找白虎?主公是要给公主殿下祝寿么?”

莫瓌微笑道:“不,我是要给阿羽找点事儿做。难得他这么有兴致,我又何必扫他的兴呢?”说着望了望园子那边,见已经有些树叶开始黄了。“快到秋分了,一年就这么一回,也不能浪费了。过了这一次,还不知要等到几时呢。”

乌离已然有些明白,道:“主公,你是想把你义弟哄开?”

“哄开他何必这么麻烦。”莫瓌淡淡地道,“他本事再大,也得见着白虎才能抓到。要白虎出来,总得要大批的人去寻。皇上向来惯着他,有求必应,若他要带羽林军去西苑围猎,必定是会允的。而且……”

乌离见他不说下去了,问道:“主公,还有什么?”

“而且,凌羽必得在秋分闭关,偏生清都的生辰就在秋分的前一日。”莫瓌笑道,“天下哪里还有更巧的事呢?唉……”

乌离点了点头,笑道:“这我就明白了。是,这白虎嘛,必定是能弄来的,哪怕是变也得变一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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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西苑有白虎?”文帝道,“好像前儿是恍惚听宫里的谁说过,倒是巧得很。以前没见过,想必是最近跑来的。”

凌羽笑道:“是哪,我正说要给公主抓一只,这不就来了。”

文帝道:“你想现在去西苑?罢啦,你过去天都快黑了,那么大的林子,谁知道它藏在哪里?今儿个热闹,你就留在宫里,好玩的多着呢。”

“我就要去,陛下,你就让我去吧!”凌羽拉着文帝,道,“我带羽林去西苑,要多点儿人去,才能把它围堵出来。只要它现身,今儿晚上必能带回来。平日里我跟你去西苑打猎次数也多了,我熟得很,他们也熟,一定能成的。”

文帝迟疑,道:“本来没什么,只是今晚宫里设宴,禁军本来就事多。”见凌羽嘟嘴,无奈道,“好吧!羽林本是你管的,你只管带便是,就说是朕的旨意。嗯,斛律莫烈狩猎最在行,你再让他带些高车羽林郎过去。羽林和高车一样带一些,别一下子全带走了,那样不成。”

凌羽见他应允,一跳便跳了起来,道:“我这就带人去!”

文帝一把拉住他,道:“你可小心些,别出事。白虎抓不抓得住都是小事,可别伤着你了!”

凌羽笑道:“陛下,你怎么跟我大哥一样罗嗦!一只老虎而已,它见了我就是病猫,你就放心好啦!”

文帝见凌羽兴高采烈,也不愿扫他的兴,只道:“好,你去吧,多加小心便是。若是找不到,早些回宫。”

“好!”凌羽一口答应,蹦了出去。文帝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之处,但究竟哪里不妥,却说不上来。林金律走了进来,笑道:“陛下,阿羽这是去哪啊?看那开心的。”

“说要去西苑猎虎。”文帝苦笑道,“由得他去吧。”

林金律哎唷了一声,道:“猎虎?陛下,这,若是伤了……”

“唉,我就说了一句,他就说了一堆。”文帝道,“罢了,他去西苑也熟了的,就算抓不到,也不会有事。”

林金律问道:“陛下让谁跟他一道去的?”

文帝正要说话,忽见清都长公主身边的女官白芷过来了,朝文帝一礼,笑道:“陛下,公主已经过去永安殿了,问陛下什么时候去。”

文帝道:“告诉姊姊,朕这就过去。姊姊这两日一直身体不适,可好些了?若真是不好,今日不去也罢。”

“没怎么好,但今儿不去,也不成话。”白芷道,“公主说了,她坐上一坐,便早些回府歇着。”

文帝点头道:“也罢,朕多坐一会儿便是。皇后也是,坐一坐便早些回去,千万别累着了。”

白芷走了,文帝回头对林金律笑道:“早知道就不让阿羽去了,白跑一趟。”

林金律赔笑道:“哪能白跑呢?阿羽要是真猎到了,送到公主府上便是,公主殿下必定是高兴的。臣记得,多年以前,恭宗在公主生辰的时候射了只老虎作贺礼,公主还真是喜欢得很。”

文帝“咦”了一声,道:“好像真是,林常侍记性好。我就记得姊姊府上还有块虎皮的。”说罢又笑,道,“只是白虎少见,姊姊难不成真要把虎皮剥下来做件衣裳?那凌羽可得哭鼻子了。”

林金律笑道:“陛下多虑了,不过是趁着公主生辰,讨个吉利祥瑞罢了。送到虎苑去养着,时时可看,却不是好?”

文帝道:“你这般说,我倒还真盼着凌羽给朕把白虎捉回来了。”

林金律却又担心起来了,道:“陛下,要不多让跟些人去?若是有个闪失,那可就……”

文帝道:“也罢,你去传朕的旨意,让再跟些人去,千万莫伤着凌羽。”又道,“不知为何,今儿朕心里总有些不安,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林金律赔笑道:“是陛下这些日子忙,思虑太多,也该好好歇歇了。”

〈〈〈〈—————————

是夜,子时已过,秋分已至。

凌羽自西苑只身赶回皇宫,见宫中遍地尸身,想必是刚经过一番极惨烈的厮杀。奇怪的是,却仿佛是禁军们在自相残杀。虎贲杀羽林,羽林杀高车,高车又杀虎贲,已经弄不清谁是敌,谁是友了。

凌羽心里焦急,又觉着内息乱窜,强自按捺着冲进永安殿,里面却没一个活人了。见一个还剩一口气的羽林郎在叫自己,忙过去道:“皇上呢?他在哪里?”

“我们剩下的人……护着皇上……出宫了……”那人低声道,“是禁军作乱,里面的虎贲大都叛变了……高车羽林又被你带走了不少……”

凌羽只觉一颗心仿佛要跳出胸口一般,叫道:“皇上现在在哪里?”

“护着皇后自顺德门走了,你,你快去……和将军已经赶回来了……”那人道,“有些人……从未见过……武功极高的黑衣人……剩下的禁军是挡不了的……皇后她……”

凌羽也不再问,人已飘起,往顺德门而去。果然见到百余黑衣劲装之人,行动极其迅捷,正往顺德门扑去。再朝地上一看,尚有车辙,心知文帝是带了皇后一同走,若是骑马还好,若是带着女子乘车同行,被追上是必定的。

凌羽飘落在众黑衣人前面,将他们扫了一眼,道:“你们是‘天鬼’?”

中间那黑衣人见了凌羽,一怔道:“你……怎么回来了?”又一躬身,道,“请你让开,主公有令,一定要杀皇帝。”

凌羽道:“我不让呢?是不是连我一起杀?”

黑衣人道:“若不让,那也只有得罪了!”

凌羽道:“好,你们来试试!”

他此时已经是真气窜动不止,双眉间那点朱砂痣烫得要烧起来一样,知道不好,但若是此时不阻,面前的天鬼追上文帝和皇后一行人,是必定的事。见众黑衣人挥了兵刃朝自己而来,一声龙吟,霄练出鞘,这夜月华之下,霄练忽然剑芒暴涨,凌羽整个人都被笼在那剑芒之中,已不见其人身形。

为首那黑衣人识得厉害,失声道:“你能驭剑?!”

剑芒忽吞忽吐,所到之处,只见鲜血四溅,众黑衣人纷纷倒地。光华突敛,凌羽身形终于能见,剑尖指向众人,道:“不想死就走!”

此时他两眉间更是热得要烧起来一般,丹田中也是犹如火焚。一个黑衣人见着他额上那点朱砂痣忽明忽暗,叫道:“你秋分要闭关,这话原来不是假的。你再逞强,纵然杀了我们,你也……”

他话还没说完,凌羽“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来。那黑衣人道:“你住手罢!只要你让我们过去,我们决不会伤你,这是主公的吩咐!”

凌羽抬头一看,迎面又有百余人快步而来。慢慢拭了唇边的鲜血,也不开口,一手握了剑,也向前走去。

这边文帝心有所感,猛然回头,却见皇宫那边光华耀目,映了月色,虽是秋分之日,竟如洒下漫天雪花,只是那雪花却变成了血色。叫了一声:“凌羽!”跟着又是心酸,又是心喜,道,“原来你没叛我……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是跟你大哥一起来骗我的……”

“陛下,走吧!走吧!”林金律见他勒了马,急道,“陛下就算不管自己,也不能不顾皇后吧?她怀有皇子,不走不行!”

文帝道:“是凌羽回来了。否则天鬼又怎会现在还没追上来?”

林金律一怔,回头望向皇宫。“陛下,那你也得走。臣再心疼阿羽,也得劝陛下快走。”

文帝道:“可是凌羽……”

“他剑术天下无双,这可是陛下说的。”林金律急道,“他不会有什么事,即便有事,他那大哥也不会杀他,陛下,走吧!”

文帝又回头看了一眼,喃喃道:“阿羽,你等着我。这一回只要朕不死,朕什么都给你。”

“啪”地一声,那满天雪影骤然消失,霄练也落在地上。凌羽唇边已全是血,额上那点朱砂痣已然暗得快要看不见了。凌羽慢慢回过头,朝顺德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喃喃道:“濬哥哥,是阿羽笨,害苦了你。你可千万不能死,要不,我死了都没脸见你。”

他脚下一软,再也站不住了,摔倒在地。地上早已血流成河,凌羽鼻端闻着那血腥气,眼中恍恍惚惚见着身边堆得小山也似的尸首,终于昏了过去。

一个黑衣人以剑拄地,慢慢地自地上爬了起来。他跌跌撞撞走到凌羽面前,两手举起剑来,便要往凌羽砍下去。

“住手!”旁边侥幸未死的另一个人,举刀把他的剑架开了。“主公有令,不能伤他!”

黑衣人叫道:“可是……可是他杀了我们这么多人!除了你和我……这些人……全都被他杀光了!他不是人,不是人!”

那人也是一身是血,却冷冷地道:“你莫不成想违背主公的吩咐?”

黑衣人面上抽动,半日,道:“好,不杀他。可是,也不能便宜了他!”举剑便对着凌羽握剑的右腕砍了过去,忽然“叮”地一声,剑被人击飞了。二人都大吃一惊,回过头来,站在面前的却是左肃和乌离,还有数百铁甲军。

左肃怒道:“好大的胆子,主公的话都敢不听?”

二人跪下,那人叫道:“左将军,左将军,你看……你看看,我们这些兄弟……都被他杀了!他既是主公的义弟,为何拼命要救皇帝?主公为什么不让杀他?若不是他阻挡,我们早就追上皇帝了!”

左肃对乌离道:“你即刻去追。”乌离点头,带了铁甲兵自顺德门而去。左肃走到凌羽身前,见凌羽一张小脸毫无血色,嘴角却全是血迹,这时候是一点没有方才杀人的样子了,就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去追吧,这里交给我。”

伸手捡起凌羽落在地上的霄练,那剑仍是澄然如冰,凝神去看方能见其形。左肃又叹了口气,把凌羽抱了起来,喃喃道:“阿羽啊,你怎么要帮皇上,坏你大哥的事呢?……”

〈〈〈〈—————————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秋雨本来便轻细缠绵,无声无息。风掀起了竹帘,雨丝自窗户飘了进来。

莫瓌坐在榻上饮酒,只听脚步声急促,乐平王大步走了进来,一见他便顿足道:“莫瓌!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陛下他……”

莫瓌打断了他,道:“我知道他没死,如今和将军已经到了,要想再杀他,那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乐平王怒道:“本来万无一失的事,怎么会坏在你义弟手里?他人呢?事已至此,你绝不能留凌羽!”

莫瓌只是喝酒,也不回言。乐平王又是叹气,又是顿足,只叫道:“你……唉,你以吐谷浑乙弗氏之名入朝,战功累累,又封了平原王,位至摄政,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非得要拖上我们一起去送死?”

莫瓌笑了一笑,道:“皇上他总要长大的。待得他翅膀长硬,第一个要剪除的就是你。大魏历代皇帝清洗宗亲,手段之狠酷,舅舅是要我来提醒你么?”

乐平王一脸后悔莫及的样子,只道:“唉!我就不该听你的,现今可如何是好?”

莫瓌瞅了他一眼,笑道:“舅舅不是一喝醉了就说,大魏皇帝这位子,本来就是你的吗?”

这话可触到了乐平王的痛处,怒道:“我大代一族向来是兄终弟及,多少年的规矩,偏要学甚么传位于子!我那兄长立了儿子当太子,费了多少年的心力,最后却又杀了太子,倒是便宜了如今的皇上,小小年纪就即位了。”

莫瓌冷冷地道:“舅舅错过了那时候的机会,也只能怪你自己。”

乐平王更是恼怒,叫道:“要不是清都那丫头拼命保她……她弟弟,那皇位必定是我的。如今清都还留在京城,若是把她……”

酒杯空了,莫瓌又倒了一杯酒,笑道:“就算慕容将军两不相帮,按兵不动,他也决不会让你动清都一根头发。何况,清都长公主又岂是等闲之辈?”

乐平王叹了口气,道:“慕容白曜少年时便是她侍卫,对她一直……”又摇头叹气,道,“那是没办法了,那依你说,如何是好?”

莫瓌又笑,把酒一饮而尽,道:“自然有法子。我拿你们几个谋逆罪臣的人头去见皇上,他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乐平王大惊,一手指着莫瓌,道:“你……我是你亲舅舅啊!我跟你娘……武威长公主……向来是最亲近的……”

莫瓌抽剑出鞘,从乐平王胸前直穿而过,又干脆俐落拔剑而出,只见血溅了一墙。莫瓌冷冷地看了乐平王的尸首一眼,道:“我从没认过她这个娘。我爹待她一片真心,她却跟她哥哥串通,里应外合,灭了我大凉。亏她还有脸跟我爹合葬!”

这时左肃进来了,道:“主公,我把阿羽带回来了。”

莫瓌嗯了一声,道:“先关在水榭那密室里面。”顿了片刻,又道,“人没受伤吧?”

左肃叹了口气,低声道:“没什么,昏过去了。”又朝地上的乐平王看了一眼,道,“乐平王府上……”

莫瓌道:“我这舅舅好酒,平时指不定跟府上的人说些什么哪。”

左肃道:“是,我知道了。”迟疑片刻,又道,“主公还是对阿羽手下留情吧,他只是不懂事而已,不是有心要背叛主公你的。”

莫瓌凝视手里染血的剑,悠悠地道:“唉,都说他是孩子,不懂事。可是这一回,我怕实在不能由得他去了。”

〈〈〈〈—————————

凌羽醒来的时候,眼前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略一动弹,只觉浑身骨骼欲碎,全然提不起真气。记起方才之事,却不知是谁把自己送到这地室来的?

忽听见石门慢慢滑开,“噗”地一声,蜡烛亮了。烛火下,却见莫瓌站在石室门口。凌羽一见他,脱口叫了一声:“大哥!……”心中惴惴,低了头不敢说话,知道这回自己救了文帝,莫瓌不知该如何想?

莫瓌缓缓走至他身边,盯着他看,却不言语。凌羽心里更是害怕,颤声道:“大哥,我知道我错了,我……”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重重落在脸上。莫瓌反手又给了他一个耳光,直打得凌羽在榻上翻了个身。凌羽此时哪里禁得起,只觉喉间甜腥,“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来。喘了片刻,低低地道:“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大哥,你要打就打吧。你要杀我,我也没话可说。”

莫瓌一字一字地道:“阿羽,你是要你大哥的命么?”

凌羽大惊,勉强抬头道:“大哥,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会害你?”

“你拼死救了皇上,连自己性命都不顾了。”莫瓌淡淡地道,“大哥要杀他,你却救了他,这不是把你大哥往死路上推吗?”

凌羽叫道:“你为什么要谋反?大哥,你都是摄政王了,你还想要什么?”

莫瓌道:“你不知道?你在我府上呆了这么久,成天活蹦乱跳的,什么都好奇,想必也是瞒不过你的吧?”

凌羽低声道:“看你练的内功,你是大凉沮渠氏的人。”

莫瓌道:“不错,大凉国主便是我爹。他本已降了大魏,但几年后,沮渠氏皇族被先帝寻了个由头尽数处死,连我那进宫为妃的姑姑也被赐死。”

凌羽问道:“大凉皇族的人都死了,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莫瓌笑道:“当年武威长公主跪在永安殿前一夜,苦求先帝放过她夫君,却仍是无用。她好歹是知道她亲哥哥的性子的,知道她也保不住我,偷偷把我送走了。虽说我不想认她这个娘,但我这条命能保住,还真是多亏了她。”

凌羽道:“我听皇上说过,吐谷浑向来与大魏不睦,小打小闹个不停,只有青海乙弗氏那一支反了吐谷浑,投了大魏。他说你就是因此投魏的,立下战功无数,数年间便位至平原王。原来你为的就是报仇复国?

莫瓌瞅了他一眼,道:“你倒也聪明,一点就透。看来跟了皇上些时候,长进不少,陛下实在待你不薄啊。”

凌羽沉默片刻,道:“大哥恨我坏了你的大事,如今是打算杀我的了?”

莫瓌摇了摇头,道:“若论本心,我自然是不想杀你的。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若留下你,又实在是麻烦得很。”

凌羽笑道:“怪只怪我瞎了眼睛,救错了人,认错了大哥。”

听他如此说,莫瓌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道:“阿羽,你本来就不该跟我出来的。”

“那大哥是要我别救你么?”凌羽笑道,“让你在那时候就死在那处,跟那些白骨一样埋在桃花涧下?”

莫瓌神色一阵恍惚,眼中的神情颇为伤感。“哦?也是,若我那时死了,岂不什么事都没有了?阿羽,你就不应该对我手下留情的。”

他拿起放在凌羽身边的霄练,剑一拔出,剑光如练,但映在墙上竟然无影。莫瓌凝视那剑,问道:“霄练在你这里,含光和承影呢?”

凌羽笑道:“大哥若杀了我,就再也别想找齐孔周三剑。”

莫瓌道:“你知道?”

凌羽道:“从遇见你那日就知道。到我那处的人,没一个不是抱了染指宝物之心。我也早告诉过大哥,涧底埋了不少白骨,只是大哥那时不信罢了。”

莫瓌笑道:“那你告诉我,阿羽,我究竟该如何处置你?”

凌羽淡淡一笑,道:“我知道大哥如今恨透我了,你杀了我便是。”说罢又觉着胸口剧痛,喉间又是一甜,一口血又喷了出来。莫瓌冷眼看着,笑了笑道:“阿羽是多心了,大哥又怎舍得杀你?”

凌羽见他两指并起,按在自己眉间那点朱砂痣上,大惊失色,叫道:“大哥,你要做什么?”只觉胸腹间血气翻涌,惊惧之极,求道,“大哥,别……别毁我的……”

莫瓌不答,凌羽见他手指又加了几分力,只吓得脸色惨白,此时却反抗不得,叫道,“大哥,求求你,别毁我的内丹。你若毁了,我……啊!……”

“你救皇上的时候,难道就没想到我会怎么对你?”莫瓌冷冷地道,“对不住了,凌羽。若不毁此物,留不下你。”

凌羽只觉丹田里便如千万把钢刀在搅动,只咬得下唇全是鲜血。莫瓌一手紧紧揽了他,另一手按在他嘴上。凌羽疼得死去活来,用力咬莫瓌的手,一直咬到也不知究竟是莫瓌的血流到了自己嘴里,还是自己吐出来的血流到了唇边。

莫瓌只见凌羽额上那点朱砂痣慢慢褪去,终于消失,凌羽本来挣扎个不休,此时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慢慢将手自凌羽嘴里抽了出来,早被凌羽咬得血痕累累,莫瓌竟也不觉得什么,只见凌羽软在那里,脸色苍白,汗透衣衫,两行眼泪自脸颊上滚了下来。

“阿羽,你别哭。”莫瓌抚着凌羽汗湿的头发,喃喃地道,“别哭。”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凌羽哭,明知道自己这么做会让凌羽比死还难过,原以为咬咬牙便过了,此时竟连自己手上的痛也不知道了。“大哥既废了你武功,就会照顾你一辈子,你别哭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这地室里面坐了多久,只觉整个人都虚虚浮浮,竟不知身在何处。凌羽也一动不动,只大睁着眼睛,跟个死人无异。忽然听到凌羽低声道:“这样你就满意了么?不会再恨我坏了你的大事?”

“我没恨过你。”莫瓌道,“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我没法子。”

凌羽道:“你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待我?”

莫瓌点了点头,凌羽慢慢扬起了嘴角,他脸上又是泪又是血,这一笑却是纯净如泉水。“你记住你的话便是了,大哥。”

〈〈〈〈—————————

夜已深了,安乐殿也幽暗得很。殿里虽有数十具偌大的烛架,风仍吹得烛火摇晃不止。和素站在文帝身侧,一手握了腰间剑柄,冷冷看着站在阶下的莫瓌。

莫瓌呈上一只檀木匣,小宦官送至文帝面前,将匣盖打了开来。文帝淡淡地扫了一眼,只见匣中是颗血肉模糊、面目难辨的头颅。

莫瓌道:“陛下,谋反诸王皆已伏诛,凌羽胆敢偕羽林军谋害陛下,臣也一并杀了,他的头便在这里。”

文帝笑道:“他总是你结拜兄弟,你下得了手?”

莫瓌低头道:“陛下,凌羽是我举荐的,臣也没弄清楚他的身世来历,实在难辞其咎,还请陛下降罪。”

文帝淡淡一笑,道:“降罪这话,平原王却是说得重了。你护驾勤王有功,不但不该降罪,还该好好封赏呢。”

莫瓌道:“臣不敢。”

此时有女官出来在文帝耳边低声说话,文帝便站了起来。“平原王就不必多说了,你的功劳,朕都记着哪。朕今早才回宫,忙了一天,也累了,你也去歇着吧。”略顿了一顿,又道,“凌羽么,总归跟你兄弟一场,好好葬了吧,不必再追究了。”

莫瓌一礼道:“多谢陛下恩典。”

文帝一笑,却道:“这算什么恩典,恩典还在后头呢。平原王且等着旨意吧。”

待得文帝离开,和素步下台阶,朝莫瓌一拱手,道:“恭喜平原王了。”

莫瓌笑道:“我有什么好恭喜的?倒是要恭喜和将军,这一回护驾有功,必定得平步青云了。”

和素道:“那可比不得陛下对平原王的恩典。”

莫瓌一怔道:“和将军何意?”

“皇上有旨,赐婚上谷公主给平原王。”和素笑道,“那可是京兆王的爱女,难道不应该恭喜么?”

莫瓌失声道:“上谷公主?!”

和素笑道:“正是,旨意此时想必已到平原王府了。皇上怕平原王推辞,公主人都已经到府上了。”

这一回莫瓌是真怔在那处了,和素又道:“上谷公主容貌绝世,这京城里面的皇亲贵胄,想求亲的没一千也有八百。只是京兆王爱女情切,挑来挑去,这个也不中意,那个也看不上,没料到最后能有这福气的却是你平原王,难不成平原王还不情愿?啊,对了,我听说有个挺出名的官伎,原本出身柳氏高族,后来受了崔浩一事牵连,却跟平原王你相好上了。我奉劝一句,平原王你最好别开罪上谷公主,京兆王他老人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决不肯让公主受委屈的。”

和素说罢哈哈大笑,道:“平原王,你这喜酒,可别短了我的,我是一定要来的。”

莫瓌并不答言,只回头向殿外望去。木槿朝开夕落,此时已然夜深,花坠了一地。

〈〈〈〈—————————

文帝回到中天殿,转到那兰花屏风之后,只见皇后躺在榻上,脸色苍白,泪痕宛然。清都长公主坐在她身旁,脸上也眼泪未干。文帝在榻沿坐下,握了皇后的手,道:“霂儿,你好些了么?”

清都长公主低叫了一声:“陛下……”

文帝回头问道:“姊姊,到底怎么了?”

清都长公主低头叹气,道:“她这一路上太过劳累,又摔进了河里,她这孩子,是保不住了。还有……”

文帝道:“什么?还有什么?”

清都长公主不语,李谅壮着胆子道:“陛下,皇后她……以后怕是不能再有孩子了,否则,否则……性命难保……”

文帝大怒,道:“我要你们这些太医作什么?以前治不好太祖和太宗的病,现在连朕的皇后都治不好!”

皇后伸手拉他,道:“陛下,罢了。李太医,你先下去吧。”

李谅退下后,皇后凄然一笑,道:“也好,从此再不必操心了。”

文帝道:“甚么?”

皇后惨然道:“不必再为那子贵母死之制费尽心思了。历朝历代,哪个妃嫔不是盼着有皇子,只有我们这一朝,最怕的就是有皇子。有了儿子,怕就是死期将至了。”

清都长公主柔声道:“霂儿,你别想那么多。有姊姊在,谁敢动你?如今比不得先前,常太后已经殁了,那甚么子贵母死,陛下说了算。”

皇后摇头道:“姊姊,常太后是不在了,但还有八姓勋贵,还有宗室诸王,他们一样是容不得的。”

清都长公主冷笑起身,一拂袖道:“是么?谁敢有异议,一个也是杀,十个也是杀。哪怕杀光宗室亲贵,也不能碰你一根头发。”

皇后道:“陛下,姊姊,我也不怕甚么死不死的,你们答应我的事……”

文帝道:“不成。现在出了事,怎么还能成?你安心养好身子便是。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你就先抚养太子便是了。不管谁当太子,母亲都跟李贵人一样得赐死的,嫡母都只能是你啊。”

清都长公主听得皱眉,又见皇后流泪,忙朝文帝使眼色,叫他别说下去了。又拉了皇后手道:“霂儿,你别老想着这个。如今你身子这样,还是先将养好了再说,一切从长计议。”又对文帝道,“对啦,陛下,奚武来了好一阵了,一直候着呢。”

文帝起身,道:“传他到金华堂,朕在那里见他。姊姊,你先陪着霂儿。”一进到金华堂,奚武立时进来见礼,文帝坐下问道:“还没找到?”

奚武面有惭色,低头道:“是。”

文帝道:“还真有白鹭找不到的人。”

奚武跪下,道:“陛下恕罪,臣这就再找去,必定把人寻到。”

文帝摇头不语,半日道:“你起来吧。先罢了,若是逼得太紧,反怕出事。”眼望殿外,此时风起,只见木槿落得更密了。文帝喃喃地道:“想必是怕朕责罚,跑掉了。唉,傻孩子,哪怕你真谋反,朕也不会怎么着你。更何况,你还拼命回来救我啊。”出神片刻,对奚武道,“你去吧,多盯着他府上。”

见文帝回来,一脸阴沉,清都长公主问道:“陛下,有什么事么?”

文帝不语,忽然一掌挥在旁边几上,只见花瓶碎成片片,文帝的手也流出血来。清都长公主和皇后都吃了一惊,清都长公主忙去拉文帝的手,道:“你这是干什么?”

“……没事,姊姊。”文帝道,“莫瓌也真是做得出来,竟还敢带了凌羽的头来向朕邀功。”

清都长公主问道:“他杀了凌羽?”

文帝道:“不错。”

清都长公主笑道:“陛下信?不过是要给陛下一个场面上的交代罢了,毕竟,那是他义弟。不推到凌羽身上,那还能怎么办?”

文帝道:“姊姊不必管了,且由得他去吧。”握了一下皇后的手,又道,“你好好歇着,什么都不必想。姊姊说得是,若连你都护不住,朕还当什么皇帝?”

裴霖正在中天殿外候着,见文帝出来,忙上前道:“陛下,我妹妹怎样了?”

文帝涩然道:“是朕的错,没照顾好她。”

裴霖低头道:“如何能怪陛下?禁军倒戈,事出仓促,陛下自然得带着霂儿一同离宫。路上……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文帝低声道:“惊了马,掉进那么冷的河里,她向来娇弱,哪里禁得起?”

裴霖问道:“她如今……”

文帝道:“等她好些,你自去见她罢。你们兄妹,有什么避忌的了?那些甚么礼,就省了罢,我向来不在意的。姊姊想必近日都会陪着霂儿,不会回你府上,你且好好照顾淮儿。你放心,我自当疼她宠她一世,我是亏欠你们裴氏太多了。”

裴霖含泪道:“臣和妹妹,受不起陛下亏欠二字。妹妹自有公主照料,陛下还是以朝务为重吧。”

文帝沉默片刻,问道:“乐平王府上的人,都死了?”

裴霖回道:“是,莫瓌下手太快,和将军赶到的时候,已经没一个活人。随他谋反的禁军,也都自尽了,没一个怕死的。”

文帝冷笑一声,道:“那也难怪了,毕竟是他们昔年的主公血脉。哼,武威长公主胆子可真大,谎说儿子死了,却暗地里把孩子送走了,还瞒了这么多年!”

裴霖听他口气,亦觉惴惴,道:“武威长公主已经病故了,陛下……”

文帝打断他,道:“裴尚书还有什么事要说么?”

裴霖道:“是,并州和定州的丁零同时起兵,意图谋反,还有好几处坞壁也……”

文帝冷冷地道:“倒是会挑时间!这些坞主成天不是这个谋反就是那个起兵,总是不得安宁!高车诸部,更是没消停过。”

裴霖道:“宗主督护,非一时能变,连先帝都无可奈何,陛下且耐心些。”

文帝想了一想,道:“依你看,派谁去的好?”

裴霖对此事是早已想好,本便是来讨文帝旨意的,立时道:“臣看来,让慕容将军去的好。”

文帝哼了一声,道:“平定丁零叛乱,还不须劳动慕容白曜。并州和定州的刺史还不得去抢这个功劳?”

裴霖有些迟疑,道:“慕容将军若留在京城,也是不妥,不如先让他去平叛的好。”

文帝怒道:“这是给朕自己一个台阶下么?”一拂袖,转身便要走,这时清都长公主也从殿里走了出来,叫了一声:“陛下。”

文帝看了清都长公主一眼,笑道:“怎么,姊姊还打算替他说话?慕容白曜手握重兵,却依附莫瓌和乐平王,不发一言,朕难不成就不该处置他了?”

清都长公主笑道:“要不是他,怕姊姊等不到你回来。”

文帝也笑,道:“姊姊如此说,那我不但不该罚他,还该赏他。裴尚书,传朕的旨意,征南大将军慕容白曜,护驾有功,晋……嗯,就济南王,姊姊觉得如何?哈哈,一场谋反,朕倒是加封了一个异姓王,又赐婚了一个公主,也真是难得!”

见文帝走了,裴霖与清都长公主一时无言,只闻微雨阵阵,润物无声。一行女官拎着灯走过,看起来倒是一派祥和气象。裴霖叹了口气,道:“陛下是真恼了。”

清都长公主摇了摇头,道:“陛下还年轻,终归觉得心里憋屈。”笑了一笑,又道,“过得些年,渐渐地便会学得无喜无嗔了。”

裴霖笑道:“公主巾帼,非常人能及也。”

清都长公主也笑,道:“罢了,你我夫妻,那来这么多恭维话,叫别人听了笑话。淮儿呢?”

裴霖道:“你放心,淮儿有他两个兄长照应。”

“等霂儿好些,带淮儿来见她,让她开开心。”清都长公主又幽幽地叹了口气,道,“陛下不杀莫瓌,是决不会罢休的。”

裴霖淡淡地道:“莫瓌谋逆,本来该死。”

清都长公主叹道:“可我答应过武威长公主……”

“公主别老想着这事。”裴霖道,“莫瓌绝不会就此收手,陛下也绝不会放过。我知道武威长公主于你有大恩,你是想回报的,但公主,那件事,你且忘掉的好。我说句话,公主莫要生气,皇上已经是大人了,什么事让他自己拿主意便是。你替陛下作主,虽是好意,但让陛下心里生了芥蒂,那就没意思了。”

清都长公主道:“什么大人!你是没听见方才他对霂儿说的那话,什么谁当太子都一样,你都是嫡母,这是在宽慰人吗?”

裴霖苦笑,道:“这哪里是一回事呢,公主。”

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只见雨渐渐下大了,木槿花落了一地。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道:“他不会真把凌羽杀了吧?孩子不懂事,若是为此死了,那还真是可怜得很。”

“不会。”裴霖道,“莫瓌不会杀他。”

清都长公主奇道:“你怎么知道?”

“公主,皇上想必有事瞒着你,在凌羽的事情上面。”裴霖道。清都长公主又是一怔,道:“什么?”

〈〈〈〈—————————

不知不觉又是秋天了,树上叶子都落了,一地金黄。凌羽双手抱膝,看着窗外,已经不知道坐在那里多久了。一只白孔雀倒还精神,在园子里面昂着头,拖着长长的尾巴走来走去。

“管家伯伯,大哥他最近在忙什么?老是不来看我。他明明答应了我的,常常来看我。他又骗我。”

左管家看凌羽一脸落寞,眼睛黑蒙蒙的,心里难受,强笑道:“阿羽,主公他没骗你,你看,不是日日叫我带你出来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忙得很,常常都不回王府的。”

一片叶子被风吹进了屋子,凌羽看着,道:“是么?我不信,管家伯伯,你也骗我。是啦,你们都骗我,都觉得是为我好,却把我当傻子呢。”说着伏在枕上,道,“他怎么当时不把我一剑杀了呢?那不就好了,留下我作什么?”

“阿羽,你老是不吃不喝的,也不成啊。”左管家道,“送过来的东西,你常常一日里都不碰一下。”

“我没事,我吃不吃都死不了。”凌羽道,“就算我吃东西,那也不一定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自己开心。现在我不开心,也不想吃什么喝什么,管家伯伯不用为我费心了。”

左管家苦笑道:“阿羽,主公是真的不在家。皇上马上要离京出巡,他不能不陪着,要准备的事太多。”

“出巡啊……”凌羽望着窗外,慢吞吞地道,“一定挺好玩的吧?那一年,皇上本来答应秋天的时候,阴山巡狩带我一块去的,我是再去不了了。”伸手出去,一片落叶飘在掌心。“以前,每年的秋分,我都得找个地方闭关。现在,不,以后都用不着了,倒也省了多少事情。”

左管家摇头道:“阿羽,你为什么要跟主公作对?若当时你不救皇上,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你别恨他,他也是没法子。”

“我没恨他。”凌羽笑道,“大哥说了,既废了我武功,那就照顾我一辈子。管家伯伯,他回来,让他来看我。告诉他,再不来,我就要闷死啦。”说罢抱着他那只白鹿,在那里发呆,再不说一个字了。

左管家只得回去,却见莫瓌已经回府了。暮色沉沉,莫瓌却站在园子里看着落叶发怔,便道:“主公,阿羽那孩子最近老是不吃不喝的,我担心得很,你多去看看他吧。”

“我不是不想见他,是真的怕见他。”莫瓌叹道,“我甚么都不怕,就怕阿羽闹脾气,简直不知道怎么哄才好。”

左管家道:“要不,主公,你就放他回家吧。都关了几年了,真是要闷死人的。他若回去了,再不出来,也碍不着什么。”

莫瓌道:“不是我不想放他回去,是现在他失了功力,我若放他回家,怕是山里的野兽都能吃了他。那处平日间又不会少了人寻去,他以前自然不怕,现在哪里能呢。留他在府里本就是冒险的事,侯官哪一日不盯着了?你们也别惯着他,让他在府里到处跑,让皇上知道了,那还真不知道怎么样。”

“主公怕夫人若知道了会告诉皇上?”左管家道,“照我看,夫人现在心是在主公这边的。”

莫瓌道:“即便上谷公主没有二心,也难保她身边的人是不是眼线,还是小心些好。”沉默片刻,道,“眉儿那边,没什么事吧?我如今倒想着,是不是该把她送走好些。”

“没事,主公尽管放心,有我盯着呢。”左管家叹气道,“主公,她既已另嫁了,也算有个着落了,就由得她去吧,想来也无妨,旁人不会把你跟她的事当真的,不会牵连到她。”

莫瓌道:“她脾气太拗,从前我不肯娶她,她便不肯跟我回府。自皇上赐婚那时候起,就连见都不见我了。好罢,不见便不见,嫁人便嫁人,偏生要嫁那个姓韩的,跟宫里牵扯不清,还……”说到此处却不说下去了,只道,“罢了罢了,她那性子,没法子的。陪皇上出巡的事,也赶紧准备着,皇上那是说走就要走的。”

左管家道:“主公放心。”

〈〈〈〈—————————

文帝此次东巡,是即位以来出行最远的一回。这日行到了碣石山,偏是阴天,云雾沉沉,波涛滚滚,仿佛那云都要压到海面一般。文帝望着面前那海,出神半日,道:“朕曾经答应凌羽,秋天阴山巡狩的时候带他一起去,他高兴得很。这回出巡走得更远,却带不了他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怨朕,觉着朕骗了他?”

莫瓌听了这话,明知道该如何答,却竟然答不出来。林金律也一样,该回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听文帝又道:“阿羽曾经问朕,若是他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朕会不会治他的罪。那时候朕吓他说,死罪虽不会,活罪也难免。可朕心里想的是,不管阿羽他做什么,哪怕是谋反,朕也不理会。平原王倒是下得了手!”

见文帝丢下众人,纵马走远了,众禁军忙追了上去。林金律却没跟上,回头望着莫瓌,道:“皇上这话说得没错,平原王真是狠得下心。唉,孩子其实无辜得很,他本来不懂事,你什么都不教他,他又怎会明白道理?”

莫瓌淡淡一笑,道:“林常侍对凌羽是知道得很,他那性子,难道还能教得会了?”

林金律笑道:“不是教不会,是平原王你不肯,也并不真心愿意让他卷进来。既然如此,你根本就不应该带他进宫。”

见林金律等人也走了,左肃远远望着不见人影了,方才拍马到了莫瓌身边,问道:“主公,皇上又说什么了?”

“提到阿羽了。”莫瓌道,“以前凌羽说过,皇上答应带他去阴山狩猎,没想到皇上还记得。”

左肃也料不到是如此,怔了半日,方叹道:“主公,你既狠不下心杀阿羽,放了他也罢了。”

莫瓌笑了一笑,悠悠地道:“皇上那一着真是狠哪,把上谷公主赐婚给我。明知道她跟阿羽一日生辰,那不就是要我每年一到那日子便难过么?”

左肃问道:“陛下难不成想到了?”

“那倒不会。”莫瓌道,“若他知道了,必定会到我府里来搜人的。他一直以为是阿羽惹了大祸,心里害怕得很,所以不肯回来了。”

“主公,我说了你又要嫌我多话。”左肃道,“你总怕连累阿羽,可阿羽是拿定主意跟定你这个大哥的,从没恨过你。”

莫瓌不语,半日道:“皇上今儿要我带兵去平定仇池叛乱。”说罢笑了笑,道,“自上次的事之后,让我去平叛还是头一回。”

左肃道:“那地方向来是皮将军管的,何须要主公去?皇上怕是等不了啦,想找机会动手了。主公既不愿迎其锋芒,那就先避着。大代说是一统北边了,可实则他们能管到的地方着实有限,还能管到咱们么?我们也就先休养生息着,有机会最好,没机会那就这么着,日子还能不过了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从前我就说了,主公回来作什么!”

“那时总归气盛啊。”莫瓌悠悠地道,“总是不甘心的。况且,我还真是有那么一阵子,想着就这样也罢了。”

左肃望了他一眼,道:“主公,到今日你还想着那件事?”

“自凌羽抱了那甚么白鹿白孔雀回府找我的那一日起,我便再没想过了。”莫瓌道,“当断则断,何必拖泥带水。”

左肃道:“主公若是如今心已淡了,那也没人逼着主公你要怎么着。”

“我倒是巴不得如你所说。”莫瓌笑道,“若事情真如你说的这么简单,那倒好了!”

左肃道:“主公赐教。”

“天鬼气候已成。”莫瓌道,“怕我们就得与其同生,与其同灭。即便我没那么多执念,可天鬼既为天鬼,那便是百死不悔,有填海之志。”

左肃笑道:“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生灭灭已,寂灭无乐!”

莫瓌听他如此说,微微一笑,道:“你倒是通得很。”

“主公,好歹我也跟京声一向最好。”左肃笑道,“怎么着也学了几分。我也好久不见他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莫瓌道:“像京声那般,也没什么不好的。”自身上取了个锦囊出来,道,“你派人将这个送回去给阿羽。越快越好。”

左肃接在手里,只觉轻得仿佛其中无物一般,奇道:“是什么?”

莫瓌微笑道:“前日经过一处,见着满山桃花开了,就想起初见阿羽的时候了。”

左肃笑道:“主公,咱们就把阿羽一同带着走吧。这几年也把他憋坏了,以后再不会了,天下之大,有的是让他玩儿的。”

“你对他倒是照应得很。”莫瓌道,“他还真是谁见了都喜欢都宠着!上一回若不是你,他早死了。阿羽杀了那么多人,你还替他讨情。”

左肃摇头道:“主公,他是你从深山幽涧的世外之境带出来的,本就不知究竟是人是妖是仙,何必拿俗事跟他计较?若谁敢多有一句话,乌离自会得处置。”

莫瓌沉默片刻,道:“你也去对左管家说上一说,该准备的便准备些儿。”

“主公,我叔叔不会走的。”左肃道,“他对沮渠氏忠心,你还不知道了?死则死耳,这一日谁心里没个数?你自己都没把命当回事,我等又怎会贪生?”

莫瓌道:“既能走,为何不走?既能活,为何要死?”

“主公,罢啦。”左肃道,“你明知道,平原王府若是人都走光了,留下空空一个宅子,皇上的面子过得去么?能轻易放过么?必定闹得更大,那到时候更得白赔多少人的性命。”

见莫瓌不言语,左肃又道:“方才提起京声,我倒想起安周了。主公,高昌凉国那边,你又准备如何?看柔然那边,怕是要有动作了。”

过了良久,莫瓌才缓缓地道:“高昌是远了些,但若得了鄯善且未,便能接青海至益州,此道可谓要紧之极。这两处我要定了。”

左肃笑道:“是,属下明白。主公,你别嫌我罗嗦,就带着阿羽一道走吧,如何?”

莫瓌不答,回头去望山下的海,只见波涛激荡,苍茫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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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

再论子贵母死

有一种说法,到了北魏中期“子贵母死”制已经沦为后宫争权的工具,如文成帝赐死生母郁久闾氏实则是可以避免的,因为都是立太子便处死生母,文成帝作为皇孙并没经过当太子这个环节,其母是他登基后死于其保母常太后之手。

其实客观地说,北魏宫廷状况十分复杂,而且在中国古代是孤例。外戚和后宫势力可以用来跟拓跋宗室、帝室九姓及八姓勋贵势力相平衡,而且是几方面都能容忍的一种平衡。这种平衡能够做为良好的范本的阶段有两个,一是文成帝执政初期,一是太和初年,最终过渡成功。不好的范本就是献文帝太上皇时期。北魏早期有八部大人制,而三都大官制一直延续到孝文帝改制,可想见宗室势力之顽强。

顺便说两句孝文改制。“孝文汉化”就跟“冯太后是汉人所以极力推行汉化并主持改革”一样是极端不严谨的说法。比较好的说法应该是改革。生产关系已经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了,在献文帝时代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至于选择的形式是所谓汉化,实则以华夏正统为终极目标是开国道武帝就定下来的,这个政策具有绝对的连续性,虽然按照历史规律有一定曲折甚至倒退,但最终完成了。 siB1ltrDZA54H+0prSjoP6XmH5/rn8Z/6QnycFaVnWGBPJ5MAWQlt4cyh8jyl4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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