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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巫咸将夕降兮

直到很多年以后,莫瓌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后不后悔去了那个地方。他并不记得自己曾经闻到过什么毒花的香气,因为他只记得满山遍野都是盛开的桃林,只记得连风里都是初春的桃花的气息,连自己是什么时候中毒昏迷的都不记得了。

莫瓌醒来的时候,见身边坐着个少年。那少年一见他醒便笑了,笑的时候仿佛自头顶绿叶上星星点点洒下的阳光,灿烂之极。

“你中毒了,这里的那些花看着没什么,都有毒的。”少年道。莫瓌道:“你是住在这里的?”见自己在一个山洞里面,便似间屋子一般,想必是这少年的住处。少年点头,莫瓌见他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眼珠乌黑清亮,虽是白日,却像是收了一夜的星光在里面。

少年跳了起来,道:“我去取些水给你喝。”

他不出片刻便用竹筒取了些水回来,那水里还有些碎冰,丁丁当当地响。莫瓌见少年俯身的时候,露出脖子上系的一块白玉环,再一细看,却不是玉环,而是两块半圆形的玉璜拼起来的,雕有兽面纹,甚是古拙。

“你叫什么名字?”莫瓌问道。少年笑道:“我叫阿羽。”

莫瓌忽见那少年脚上有血,道:“你怎么流血了?”那少年低头一看,他没穿鞋,赤了一双脚,脚确实伤了。

“没什么,刚才我是在溪边看到你的,我过去的时候,大约是踩着里面的冰了。”

莫瓌自身上取了个琉璃小瓶,拉过那少年的脚踝,果见着有一道道冰块划出来的细伤,伤得还甚深。取了药替他敷上,道:“是我不好,累你伤了脚。你叫阿羽,那姓什么?”

他不曾听到那少年回答,抬起头来,见少年正盯着他看,一怔之后,微笑道:“你若不想答,那便不说。我就叫你阿羽好了。”

“……凌。”那少年道,“凌羽。”

莫瓌笑道:“这名字好听,跟你相配。”那少年的脚便像只白色的鸟,跑起来也像只鸟。见凌羽在看自己手里那只琉璃瓶,便递给了他。“你喜欢?拿着玩吧。”

凌羽拔开塞子,闻了一闻。“这是西域的药。”又道,“好漂亮。那我就收着喽。”

那琉璃色呈淡黄,满镂忍冬,即便是如今的平城也是少见,莫瓌也不以为意,问道:“你多大了?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么?”

“刚满十八。”凌羽这次答得倒快,莫瓌笑道,“你看起来比十八岁小多了。阿羽,多谢你啦,要不是你,我就死在这里了。”

凌羽笑了一笑,继续摆弄手里那个琉璃瓶。“你都不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名字叫莫瓌。”莫瓌道,“你要愿意,叫我大哥吧。”

凌羽喜道:“好啊,我从来都没大哥呢。”

莫瓌见凌羽天真,微微一笑,道:“我也从没认过义弟。”又见凌羽笑起来实在可爱,忍不住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脸,道,“这里就你一个人?”

凌羽点了点头。莫瓌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呆了十八年?”见凌羽又点头,便道,“想不想跟我出去玩玩?”

“想……”凌羽一个字还没说完,又收住了,嘴也扁了起来,道,“不成,我得呆在这里,不能到处乱跑的。”说罢又道,“大哥,你也不该到这里来的。明儿天亮了,我便送你出去罢。”

说罢又看了莫瓌一眼,道:“大哥,你厉害得很,已经好久都没人能过这道桃花涧了。”

“我有什么厉害的。”莫瓌笑着看他,道,“若不是你,我死在这里都不知怎么回事。”

凌羽笑笑不语,半日道:“我替你驱过毒了,不过,你最好还是歇歇,那花的毒性极强,一时间也净不了。”

莫瓌问道:“那是什么花?从没见过。好奇怪的毒,也并不觉得难受,倒是看到了诸多幻象。”

凌羽道:“叫拘毗陀罗,是挺奇怪的,让人死的时候并不觉着恐惧害怕,而是看到喜乐之象。大哥,不知你方才看到的是什么?”

莫瓌不答,凌羽也不再问,笑道:“我替你找些吃的去,大哥,你等着我。”

莫瓌见凌羽跑到水涧边上也不停下,吃了一惊,叫道:“凌羽!……”却见一道白光如虹,自桃花涧掠了过去,凌羽的身影都在这剑光中隐没不见,一时心里无数念头涌了起来。这桃花涧有数十丈之遥,轻功再高的人也不能凌虚而渡,而凌羽这驭剑之术却能飞渡而过。过了不多时,见凌羽回来了,拉了他在身边坐下,道:“阿羽,你的剑术跟谁学的?你年纪这么小,却能练成这样。”

凌羽只是笑,道:“大哥,我自己练的,你信不信?”莫瓌见他那柄剑奇特,道,“能看看你的剑么?”

凌羽连着剑鞘一起给他,莫瓌一拔剑便吃了一惊,月色极之明亮,却要凝神方能隐隐看到剑身,竟似半透明一般,色如霜雪。

莫瓌喃喃地道:“霄练。”

凌羽笑道:“大哥一看就知道了。不错,是孔周三剑之一的霄练。”

莫瓌把剑还给了他,道:“亲眼得见,真是大开眼界。”

凌羽道:“今儿我斋戒,不杀生的,大哥将就吃些果子吧。”

莫瓌失笑,道:“你当真的?”

凌羽已跑到洞口,就在树下睡了下来,道:“我睡了,大哥你也早些睡吧。”

〈〈〈〈—————————

清晨莫瓌醒来的时候,见凌羽还睡在洞口,跟只猫儿一样蜷着。月光照在他脸上,那脸就跟块小小的白玉似的,脸颊却是红扑扑的,莫瓌看着可爱,便脱了外衣盖在他身上。

“大哥?……”凌羽揉着眼睛坐了起来,道,“啊,你醒啦。……你替我盖上的?没事,我用不着的。”

“你平日都这么睡吗,也不怕着凉?地上都是露水。”莫瓌道。凌羽笑了笑,道,“不会,我不怕。”

莫瓌见他眉心一点朱砂痣极美,灿如珊瑚,便问道:“这是天生的?”

“不是。”凌羽道,“那是炼出来的。”

莫瓌一怔,伸手抚了一下,道:“炼出来的?”

凌羽点了点头,问道:“大哥,你现在就要走么?”

莫瓌看凌羽小心翼翼看自己的样子,倒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心中不忍,笑道:“我并不急。既然这是你家,带我去逛逛可好?”

凌羽低头不语,过了片刻,道:“我若是带你去四处看看,你就肯多留一阵子么?好。不过,有一件事,大哥要答应我。”

莫瓌道:“什么事,你说便是。”

凌羽道:“你看见的,全都尽数忘掉,就当是没看过。”

莫瓌道:“好。”

凌羽却又低了头,道:“等大哥走后,定是没两日就忘了在这里见过我了。”

莫瓌又一怔,道:“怎么会?”还想说什么,凌羽已经跑开了,道,“我带你坐船去。”

桃花瓣在溪水里落了一路,飘飘荡荡。凌羽坐在船里,拿了支紫玉短笛就唇而吹,调子悠扬,莫瓌从没听过这曲子,便笑问道:“你吹的这叫什么?”

凌羽还没答话,莫瓌又见着有艘小船荡了过来,船上坐了几个少女。这些少女打扮也是稀奇,浑不似这时的人,直裾深衣,头挽椎髻,颇有古韵。少女们唱的那歌,莫瓌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也不知是哪里的话,但听调子,却是跟凌羽吹的曲子一般无异。为首那少女一脸精灵之气,眼珠灵动,朝莫瓌多看了几眼,又朝凌羽做了个鬼脸。

凌羽瞪了她一眼,那少女又吐了吐舌头。这回却是那少女一个人在唱了,声音清甜,吐字娇柔。莫瓌虽听不明她唱的什么,但歌词也不难,心中暗暗地记了下来。

小船渐渐离那长满桃林的小溪远了,凌羽那曲子也吹完了,望了一眼莫瓌,道:“大哥,我本不该带你来这里的。你忘了此处吧。以后也别再来了。我们回去吧,我送你出去。”

莫瓌微笑道:“若我再来,是不是找不到你了?”

“我么,你大概能找到。”凌羽笑道,“但是这地方,你怕是找不到了,也最好不要找了。本来便是世外之地,何必扰他们清净。”

又见莫瓌似有话想问,便道:“大哥,你有话就说吧。”

莫瓌叹了口气,道:“阿羽,里面的人,是不是从未见过外面的样子?那地方……虽说桃树成林,说起来是幽美之极,但……但……”

凌羽打断了他的话,道:“是,大哥,你见到的那些人,都不曾出来过,也不想出来。”

莫瓌道:“那你……”

“鸟一旦翅膀长成,就想飞去外面看看。”凌羽笑道,“阿羽也不例外。”

二人过了那道桃花涧,凌羽伸手一指,道:“那是你的马吧?我送你送出来了,要回去啦,大哥一路小心。”

话一说完,凌羽一转身,就不见了踪影。莫瓌叫了一声:“凌羽!!”环视四周,也不知凌羽去了哪里。只得上了马,马却也不跑快,行了片刻,抬头一看,凌羽又站在树下了,正在看他。那是株桃树,桃瓣飘飞,粉白漫天。

“凌羽,跟我一道回京吧。”莫瓌微笑道,“你在这里呆了十多年,出去玩玩也好。”

凌羽不说话,莫瓌又道:“京都诸多有趣之物,热闹得很。等玩腻了,再回来,可好?你这地方,又不会跑。你再隔上多少年回来,都不会变,一般的桃花成林。”

他见凌羽仍不说话,伸出手,道:“来。”

此时一阵风吹过,那株桃树的花瓣纷纷飘了下来,便如花雨一般。凌羽落下之时,也真跟片树叶差不离,稳稳坐在莫瓌那坐骑上面。

“你可还有什么要带上的物事?”莫瓌问道。凌羽摇了摇头,道:“就我自个儿。哦,还有我这柄霄练。”

莫瓌一笑,一手执了缰绳,那马便一路向前奔去,满地的桃瓣更是飘飞如雪。

〈〈〈〈—————————

路上一连走了数日,莫瓌本以为凌羽从未离开过他家里,心想带他一道回京不知道一路上得惹多少笑话,没想到凌羽却是该懂的都懂。实在有些好奇了,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一直在家里的吗,怎么我看你连买东西用什么都知道?”

凌羽白了他一眼,道:“大哥,你当我是傻子啊?”

莫瓌一笑,道:“那你倒说说看。”

“我是没走太远,不过那附近也有市集啊,我有时候也会去玩。”凌羽笑道,“还有,我家里的书可多了,我知道的可不少呢。”

莫瓌“噢”了一声,道:“是么?说来听听。”

行了多日,周围景致已然不同。凌羽连莫瓌的话都没听进去,只看着那一望无际的草甸,碧绿如翠玉,拍手笑道:“大哥,这里真是好看,跟我家那边全然不同。哎哟,那里怎么那么多人?他们在做什么?可热闹得紧。”

“等你到了京城,那才叫一个热闹呢。”莫瓌笑道,“京城总归跟别的地方不同。”

凌羽问道:“大哥,你家里什么样子?”

这话倒问得莫瓌不知如何回答,笑了笑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凌羽道:“你真会让我在你家住?”

“你这话可说得奇了。”莫瓌道,“你既认了我这个大哥,自然是让你住我家的。难不成我把你扔街上去?”

凌羽扁了扁嘴,道:“我怕你过几日嫌我麻烦,就把我丢出去了。”

莫瓌笑骂道:“你这小东西,心还挺多的!”

“大哥,那是什么?”凌羽却又不听他说话了,指着不远处的青布帐篷问道。

莫瓌回头一看,却是有人在办婚事。便道:“有人成婚。”

凌羽奇道:“怎么会在那帐篷里面啊?”

“那个叫青庐。”莫瓌微笑道,“北边的人成婚,都在这青庐里。”看了看凌羽的脸,道,“赶了几天路,累不累?”

凌羽摇摇头,道:“不累,我看什么都新鲜,都好玩。啊,大哥,那个叫什么青庐的真是有意思,我也进去玩玩,好不好?”

莫瓌又气又笑,道:“人家在办婚事,你进去玩什么?”说着一拍马背,那马便加快了脚步,向前奔去。见凌羽还依依不舍地回头去看,拍了他的头一下道,“看什么看,等你成亲的时候再去吧!”

忽见对面大道上一队人马黑压压地疾奔而来,为首一人勒马停在莫瓌面前,下马行礼道:“主公,你总算是回来了!”

莫瓌微笑道:“左将军,你怎么跑这么远来了?”

左肃“咳”了一声,道:“还不是担心主公你!你把身边的人都丢了下来,一个人不知道去哪了,数日不归,那还不得急死人!”见凌羽跟莫瓌同乘一骑,奇道,“咦,主公,这孩子是谁?”

莫瓌对凌羽道:“阿羽,这是左将军。”又道,“这是我义弟,名字叫凌羽。凌羽,叫左大哥。”

凌羽笑道:“左大哥!”

左肃脸色古怪,对着凌羽干笑了一下,又拱手对莫瓌道:“主公,我能跟你说句话么?”

莫瓌对凌羽道:“你到旁边玩会儿去。”

凌羽笑道:“我可不可以去那个青庐里面玩玩?”

“看看就是,别去扰了人。”莫瓌道。见凌羽蹦开了,莫瓌问左肃道,“怎么了?”

“主……主公,这孩子哪来的啊?”左肃有点结结巴巴地道,“这……难不成是……是……小少爷?”

莫瓌道:“叫阿羽便是,甚么少爷不少爷的。”

“主公,我不是这意思。”左肃尴尬得很,憋了半天,最后迸出一句道:“那不会是你儿子吧?哎,柳姑娘可得伤心了。”

“胡扯什么!”莫瓌哭笑不得,道,“他都十八了,我能有这么大的儿子?”

“我看着就一小孩,哪有十八的样子!”左肃道,“当今皇上有儿子的时候,也不过十多岁啊!对了,前朝景穆太子有第一个儿子的时候,也还不到十三岁……”

莫瓌无言,道:“你倒是记得清楚得很,当将军是可惜了,你应该去当史官。”远远地看了凌羽一眼,道,“这孩子救了我一命,我认他当义弟,又有什么。”

左肃一楞,道:“主公,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自己不当心而已。”莫瓌道,“你别小看他,剑术天下无双。”

左肃道:“什么?主公是在开玩笑吧?”这时凌羽已跑回来了,左肃就直楞楞地盯着凌羽看。莫瓌伸手道:“来,上马来,我们该走了。”

凌羽笑道:“好!”竟凭空就那么飘了起来,跟片轻飘飘的叶子一般,落到了马上。左肃张大了嘴合不拢来,莫瓌也懒得再理会了,笑道:“好啦,大哥带你回家去。”

〈〈〈〈—————————

自从凌羽到了平原王府,左管家就一直有些头疼。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明知道去禀告莫瓌有点多事,还是得去回。

“主公,最近府上老是丢东西。”

莫瓌道:“丢东西?什么东西?我府上遭贼了?左管家,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他见左管家一脸为难,便道:“有话就说。”

“主公,是阿羽啊。”左管家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拿哪去了,就是些稀奇古怪的物事,说值钱也不值钱,大多是药材,哦,还有些西域来的器皿。”

莫瓌道:“别跟孩子一般见识,他爱什么由得他去。”

“我不是一般见识,我只是觉得奇怪。”左管家道,“像那个瓶子吧,第二日又回来了,就少了上面的那颗宝石。他要那东西做什么?”

莫瓌道:“哦?这倒奇怪了,我问问他去。”

左管家又笑道:“主公,还有一件事。柳姑娘遣人都来问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我临走的时候让你送过去的东西,可有送么?”莫瓌问道。

左管家道:“主公既然吩咐,那自然是送了。只不过……只不过那簪子……主公真打算送柳姑娘?”

“送都送了,难不成还能收回来?”莫瓌道,“你这话问得,也忒有意思了。”

左管家笑道:“主公,你若真有意,早日把人接回府来也罢,现在这样子算什么?难不成主公终归嫌弃她……”

“什么话!”莫瓌打断了他,笑笑道,“实在不是时候罢了。”

晚间去看凌羽,凌羽一见他,便笑道:“大哥!”跳了过来,道,“大哥老是不在家,我一个人无聊得不行。”

莫瓌道:“又没不让你出门,你自己玩去啊。我不是不想陪你,是我这趟出去久了,回来事情太多,一时还没忙完。”

凌羽道:“都回来好些天了,你还没忙完?”

“我倒有件事问你。”莫瓌道,“你在府里拿东西,到底干什么去了?不会拿去卖了吧?你若是要钱用,说一声便是。”

“我要钱来干什么。你府上什么都有,没有的管家伯伯也会给我买。”凌羽道,“实对你说吧,大哥,我要炼丹的东西。我的御寇诀虽然大成,但还差那么点,本来是不应该这时候跟你出来的,诸多不便之处。”

莫瓌怔住,道:“炼丹?你……在我家炼?”

“是啊。”凌羽理直气壮地道,“是你带我出来的,我不在你家炼,在哪里?反正你府上这么大。”

莫瓌颇有不祥之感,道:“你……在我家里的哪里炼?”

“你家有个地室,我就在那里炼啊。反正也没人去,我炼了好多天了都没见着一个人进来。”凌羽还没说完,就见莫瓌沉下脸了,吓得住了口。莫瓌冷冷地道:“谁叫你去那里的?以后再不准去了。”

见凌羽一脸委屈,也不理会,道:“这个院子是你的,你爱怎么折腾都行,把屋子烧了我都不管你。但是不准再去那个地室。还有,要什么东西,就告诉左管家,不要偷偷摸摸的。你炼丹我还会阻着你么?你要成仙我也管不了你。”

凌羽做了个鬼脸,道:“大哥,说不定我真能炼成仙呢。”

莫瓌又好气又好笑,道:“是,成仙那日,记着跟我说一声,我来送你。”

“哎,你怎么不信啊。”凌羽跳到了榻上,道,“大哥,你过来抱抱我。”

莫瓌道:“什么?”

“叫你过来抱一下。”凌羽道,“过来啊!”

“你十八了,又不是八岁。”莫瓌道,却不肯动。凌羽“嗨”了一声,自榻上飘了起来,稳稳地落到了莫瓌手臂里。

莫瓌只得抱住他,这一抱却吃了一惊,凌羽抱起来几乎没什么重量,真真是轻如羽毛。奇道:“你……”

“知道了吧?”凌羽得意洋洋地道,“这就是御寇诀练到一定火候了,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人就跟片落叶一样,可以御风而行。”

莫瓌手里抱着他,虽然觉得匪夷所思,却又不得不信。凌羽攀着他脖子,笑道:“我自小就练这个了,而且我是天赋异禀,常人练不成这样的。大哥,我大成的时候正好满十八,所以我这辈子,都是这模样了。你说,这是不是快成仙了?”

莫瓌低头看他,一瞬间是怔在那里,答不出来。凌羽却还兴致不减,道:“大哥,要不要学?”

“难不成能学到你阿羽这样?”莫瓌笑道。

凌羽认认真真地道:“不能,绝不能。”又道,“好在大哥你练的是西域昙无谶那一支的内功,也算殊途同归。而且你……反正,我传你些心法,你空了就练练。”

莫瓌笑道:“你还想当我师傅了?”

“要不是因为你是我大哥,我还不传你呢。你也不能告诉别人,否则我不教你了。”凌羽笑道,“练了是真有益处的,若你听我的,我保管你练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能是什么样子不变。啊,只是不可能像我这么轻,我那是生来跟常人多少有些不同的。”

莫瓌见他说得认真,想来练也无妨,便道:“也罢,你别害我就是。”

“我怎会害你,你有练不通的地方我帮你。”凌羽道,“练好了样样都有进益,事半功倍,有什么不好了。”

莫瓌微笑道:“你把你们门派的功夫随便传人,你师傅不生气吗?”凌羽从不曾提到自己师傅,这时听莫瓌这般问,凌羽便道:“无妨,我说了算。”

莫瓌看了看他,道:“阿羽,你的父母呢?”

“大哥,你别问了。”凌羽道,“我就只有你这个大哥,再没亲人。你若不想要我跟着你了,就只管问我,我回家就是了。”

莫瓌听他如此说,只得罢了。见凌羽脸色郁郁,心里懊悔,抚着他头,道:“好了,我不问了,你也不许回家。”凌羽这才开心了,道,“好,我不回去。”

莫瓌望了他一眼,又道:“阿羽,你怎会知道我练的什么内功?”

凌羽微微一笑,道:“大哥,我遇见你那日,替你运功驱毒的时候便知道了。”见莫瓌仍看着他不语,又道,“大哥尽管放心,我知道昙无谶素来只与大凉皇族相交,不会传给外人,若大哥有缘故,我自然也不会对别人说。你不会信不过我吧?”

莫瓌拍了拍他的脸,道:“我若是不信你,又怎会带你回我家里,由得你成天折腾。”

凌羽想想也是,靠在莫瓌肩头笑道:“那我教你,你记得练。”

〈〈〈〈—————————

十四那夜,月光甚亮,映得水榭白亮一片,连灯都不必点了。莫瓌忽闻到一阵酒香,回头一看,是凌羽不知何时已经溜了进来,把那个琉璃瓶的塞子给打开了。虽说屋子自然是有门的,但凌羽十回有八回都是自窗户进来的。

“这酒好闻。”

那琉璃瓶是碧色,里面的酒却是绯色。莫瓌道:“你会不会喝酒?不会就别喝多了。那是葡萄酿的酒。”

他也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凌羽早喝了一小半下去了。莫瓌本来在忙,也懒怠理会,只是那酒香漫在水榭里,多少有些熏得人昏昏的。

莫瓌终于把笔放了下来,对凌羽道:“阿羽,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你每晚都跑出去,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凌羽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在他脚边坐了下来,头枕在他膝上,笑道:“我就是出去玩了玩,大哥,你不会是不准我晚上出门吧?”

莫瓌伸出手,拂掉了他头发里面的一片花瓣。“你出门我当然管不了,但你晚晚都跑去皇宫,是为了什么?”

凌羽吓了一跳,道:“大哥,你怎么知道?”

“京城只有宫里才有这重瓣的紫木槿。”莫瓌道,“你跟着我出来,不会就是为了进皇宫找东西吧?”

凌羽一个劲摇头,道:“大哥,我就是没见过皇宫什么样子,进去逛逛。”

“不会说谎就不要说谎,瞧你那眼珠子转得。”莫瓌在他头上拍了两记,道,“说吧,你到底想找什么?”

凌羽闭着嘴不说话,莫瓌叹了口气,道:“就算你去,你也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宫里的库藏那么多,就是放你进去找,你也找不到。”

凌羽问道:“那我要怎么样才能……”一语未毕,赶忙闭上了嘴。莫瓌微微一笑,道:“法子倒是有的,就看你肯不肯。”

凌羽道:“什么?”

“皇上年纪跟你差不多,他们家的人都好武,若是他喜欢你,留你在他身边当侍卫,你要什么倒是可以告诉他,他定然会赏给你。”莫瓌道,“只是你什么都不懂,我怕你去了惹出乱子来。”

凌羽哪里理会他最后一句,眼珠骨碌碌转,道:“这倒真是个好法子。那,大哥,你带我进宫好不好?”

莫瓌笑道:“成,但你要听我的话,我要你怎么做就怎么做。”

凌羽见他答应,一个劲儿点头。又趴到了莫瓌身上,道:“可是,大哥,我要是去了宫里,就不能天天看见你了。”

莫瓌道:“我日日都会进宫,有什么不能天天看见的。”

凌羽觉得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一时却又想不出来。莫瓌又道:“不过,你也别像在我家里一样胡来,好歹是皇宫,要是闯了大祸,大哥也帮不了你。”

凌羽一听,忙道:“闯了大祸会怎么样?”

莫瓌瞪了他一眼,道:“车裂,砍头,缳首,什么都有!”

凌羽伸了伸舌头,道:“我又不是傻的,我还会等着别人来杀?我早跑了。”

“你是跑了,可你大哥就被你连累了。”莫瓌敲了敲他的头,道,“乖一点,听到了么?皇上要高兴,定然封你个什么官职。”

“我才不稀罕!”凌羽噘着嘴道,“大哥,那你什么时候带我进宫啊?”

莫瓌想了一想,道:“就十五吧,皇上会在安乐殿设宴,我带你进去。记得我的话,收敛点儿。”

“那不就是明日了吗?”凌羽又不乐意了,“大哥,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进宫去啊!你是不是嫌我在你家,你烦了?哼,你晚上老不在家,我有一回偷偷跟着你去看,你……”

他话还没说完,莫瓌就推开了他,道:“你跟着我去了?哪一晚?去了哪里?”

“就是那个大宅子啊,好热闹的。”凌羽笑道,“我看你们去那里都开心得很,里面好多打扮得……”

“你给我闭嘴。”莫瓌道,“以后不准跟着我去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

凌羽摇了摇头。莫瓌瞅着他,笑道:“阿羽不会也懂男女之事了吧?你其实也不小了,要不,大哥给你寻门亲事?”

凌羽道:“不成,我练的功夫不能有男女之事,一有就废了。”

莫瓌怔住,道:“还有这回事?”

凌羽一个劲点头,莫瓌狐疑得很,盯着他看,凌羽也眨着眼睛回看他。莫瓌隔了半日道:“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却听见凌羽笑道,“大哥,你笨死了,哪有这么奇怪的功夫啊!骗你的。”

莫瓌道:“你……”一把把凌羽抓了起来,就想教训他两下,却见凌羽一缩,眼睛都闭上了,又不忍心了。在他耳边低声道:“小东西,以后不许跟着我跑了,知道么?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凌羽忽然抬头,朝窗外望了望,道:“大哥,你这府上有外人来了。”

莫瓌道:“不必理会。”

凌羽笑道:“要不要我帮你料理掉?我看来的人,都不是常人。”

莫瓌倒了半杯酒,抬眼看了凌羽一眼。“这样人也须你动霄练?”

凌羽道:“久了没动,手痒了。”

莫瓌道:“难道你还喜欢杀人?”

凌羽一笑,道:“大哥可还记得,要到我住的地方,得过一道深涧?”

“自然记得。”莫瓌道,“那道桃花涧,当地人都说内有水怪,若想过去,便会被那水底的妖物给拉到水底下,变成它的食饵。”

“是哪,若大哥当时去那水涧下面看看,就知道此言是实了。”凌羽道,“那底下也不知道堆了多少白骨,都是想来寻藏宝的人哪。”

莫瓌看他,凌羽笑得十分明净,眼珠乌黑晶亮,纯清之极。“你是说,都是你杀的?”

凌羽笑而不答,莫瓌这时居然觉得月光照过来都觉着些妖异之感。“若是如此,我来的时候,你又为什么不杀我?”

他只觉眼前一花,凌羽已贴在他耳侧,呼吸也吐在他耳侧,那味道便如他当日闻到的那些花朵一般,清新之极,根本连想都不曾想到是剧毒之物。凌羽轻轻地道:“大哥忘了,我当日就对你说过,那日我正好斋戒,不能杀生,大哥信还是不信?”

莫瓌慢慢侧头看他,白亮月光正好半照在凌羽脸上。凌羽笑得天真,嘴角微微翘起,但那月光映在他脸上,莫瓌竟莫名有点寒意。

〈〈〈〈—————————

左肃还没进水榭,便闻到酒香,浓郁得要把人都化了。进去一看,凌羽伏在莫瓌膝上睡着了,一张脸绯红,那个琉璃瓶早空了。左肃忍不住好笑,道:“都给他喝光了?这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喝醉了?”

莫瓌叹了口气,道:“你来得正好,把他送回他房里睡去。他就这么睡着了,我都不好起身。”

左肃伸手去抱凌羽,这一抱之下吓了一跳,道:“这孩子怎么这么轻?这还是人吗?”

“他说他天赋异禀,你信不信?”莫瓌道。

左肃送了凌羽回房,回来见莫瓌手里端了盏茶,一脸若有所思,便道:“主公,你不会真介意这个吧?”

“我都有点后悔带他回来了,这孩子天天缠着我,我这府上总归有些事不能让他看见。”莫瓌道。“他说,他练御寇诀已经大成,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左肃道:“若是按列御寇所言,练到那等时节,本是地仙境界,他说的怕也是真话吧。我见识过他功夫了,实在五体投地,越女之剑也不外如是。一人当百,百人当万,主公要不把他交给属下,我带去试试?”

莫瓌道:“你是说笑,还是当真的?”

左肃笑道:“主公带阿羽回来,难道不是这个意思?这等高手,当世难求,那是再重的赏金,也求不来的。”

莫瓌缓缓摇头,半日方道:“我实在想知道,那涧底是不是真的埋了若干白骨。”

左肃一怔,道:“主公何意?”

莫瓌道:“凌羽说,凡到那处寻宝藏的人,都是被他杀了的。”

左肃此刻方明其意,也楞了半日,方笑道:“主公,属下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却是真心话。主公何苦非要去查个明白?若真是那涧底全是白骨,主公又待如何?阿羽要杀人,那是他的事,我们谁手上还干净了么?难不成,主公怕他不是人?”

莫瓌道:“这话倒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

左肃笑道:“主公,阿羽对你这个大哥,是真的喜欢得很,他是人是妖是仙,又有什么干系。主公是太介意了,水至清则无鱼,由得他去罢。凌羽那身功夫,总归会对主公有大用处,多宠着他也无妨。”

莫瓌道:“他也没你想的那般单纯,我总觉得,他好像一直在找什么东西。”

左肃道:“找东西?甚么?”

“不知道。”莫瓌道,“他虽说不来谎话,但要是不肯说的事,也是问不出来的。”

左肃道:“主公是真要去查个究竟么?”

莫瓌缓缓摇头,道:“不必了。明日十五,皇上在安乐殿开宴,我带阿羽去。在宫里闹腾,那就是皇上头疼了。”

左肃讶然道:“主公当真的?”

“我倒也想看看,他究竟要找什么物事。”莫瓌悠悠地道,“我敢打赌,陛下必然喜欢他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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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殿前,一树树重瓣紫木槿的叶子纷纷被剑气摧落,却一片也不曾落在席上,尽数盘旋着飞至墙外,便似一群群碧色蝴蝶,煞是好看。凌羽一柄霄练舞得令人目驰神摇,却唯见千道万道剑影重迭,不见剑光。

裴霖问莫瓌道:“平原王,那是柄什么剑?”

莫瓌一笑,道:“裴尚书既如此问,那必定是想到了?”

裴霖微一迟疑,道:“我不知这世间真有霄练。”

莫瓌微笑道:“霄练白昼只见剑影,不见剑光,御前献技最好。”

这时宜都王穆庆快步进来,向文帝和清都长公主见礼。文帝还在看凌羽舞剑,清都长公主笑道:“穆伯伯免礼。”

穆庆笑道:“今儿来迟了,公主恕罪,恕罪,昨晚喝多了些……”目光停留在凌羽身上,叫道,“哎哟,这舞剑的孩子是谁?从没见过这样子的剑!”

这时凌羽已经收剑归鞘,只见四周的木槿绿叶全无,花却一朵无损。满树淡紫重瓣木槿颜色美极,真真当得起舜华二字。

文帝拍掌道:“好!”又问凌羽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凌羽笑道:“凌羽!”

文帝道:“你过来。”招手让凌羽过来,拉了他在身边坐下。凌羽也就真坐了,众人目瞪口呆,只有清都长公主一笑置之。

莫瓌叫道:“凌羽!!!”见凌羽坐着不动,只得起身道,“陛下,这是我义弟凌羽,出身江湖,不懂礼数,陛下和公主莫怪。”

文帝笑道:“自然不怪。平原王,朕这就打算把凌羽留在身边了,你这个当大哥的,可不要阻拦。”

莫瓌一怔,也料不到文帝会爽快到这地步,只得道:“陛下,凌羽他不懂事,怕犯了宫中的忌讳。”

文帝道:“朕说不会就不会。”又对清都长公主道,“姊姊,凌羽的功夫是真好,让他留在宫里吧。就封羽林中郎将,你看可好?”

裴霖道:“陛下,不是臣要扫你的兴,也没有这么个封法的。”

穆庆也觉不妥,忙道:“是啊,陛下,裴尚书说得是……”

文帝笑道:“朕的羽林军一直缺个武艺高强的统领,我看凌羽挺合适的。”

裴霖苦笑,道:“陛下,这个,不止是要武艺高强,还要……”

清都长公主笑着打断了裴霖,道:“罢啦,你就由得陛下去吧。”

文帝笑道:“还是姊姊好。”扭头对凌羽道,“凌羽,你这剑好得很。跟我来,我也给你看看宫里的藏剑。”说罢起身便走,凌羽眼睛发亮,跟了上去。

穆庆叫道:“公主,这,这……就由得陛下这么随便封么?”

清都长公主微笑道:“陛下难得有个人能陪他玩,没什么大不了的。”

穆庆摇了摇头,道:“莫瓌,你还是跟着去看看。陛下好武,莫不是要跟这孩子练练剑吧?若伤到了陛下,那谁也担不起。”

莫瓌笑道:“穆兄尽管放心,我这个义弟,虽说礼数什么的全然不懂,但这剑术天下无双,收发随心,绝不至于伤了陛下。”

穆庆仍是不放心,道:“这……”

清都长公主微笑道:“穆伯伯不必挂心,你看这树上的花一瓣都不曾落,平原王不是在帮他义弟说大话。”

见穆庆仍有担忧之色,裴霖笑道:“穆兄,你再说,便是在疑平原王了。”

穆庆叫道:“哎哟,我哪有这意思!”

林金律一直不曾开口,这时起身离席,笑道:“我去看看。”

见他这么说,穆庆忙道:“对,对,林常侍去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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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带了凌羽到九华堂,过不了多时,内藏曹令奉上数剑。凌羽拔出一把,只见剑身如冰雪,饰以七彩珠玉,瑰丽之极。凌羽“啊”了一声,道:“赤霄原来藏在宫里。”又取了一把,喜道,“这个好玩,这是工布,你听。”

凌羽随手舞剑,那剑上珠饰如流水,响声如乐曲。文帝看着他,笑问道:“你是怎么认得平原王的?”

凌羽道:“他闯进我住的地方,中了毒,被我救了。他说带我出来玩,我就跟来了。”

文帝若有所思地道:“他倒真闲。你住哪儿?”

凌羽不着意地道:“我说了陛下也找不到的。”忽又道,“陛下,这是把什么剑?”

文帝看他取过来的一把短剑,黑黝黝的,毫无出奇之处。内藏曹令道:“陛下,这把剑是自凉国皇宫来的,不知道叫甚么名字。”

凌羽哦了一声,将那剑放下了,又去玩那把工布。文帝问道:“凌羽,你多大了?”

凌羽笑道:“刚满十八。”

文帝摸了摸他的脸,道:“你看起来还要小些。我再过几个月就十九了,比你大。别叫我陛下了。”

凌羽笑道:“那叫什么?我有大哥了,可不能也叫你大哥。”

文帝想了想,道:“你叫我濬哥哥吧。”

凌羽笑道:“那你叫我阿羽便是。”

这时林金律亲自捧了酪浆过来,凌羽回头笑道:“谢谢爷爷啦。”

林金律一楞,道:“你叫我什么?”

凌羽笑道:“爷爷啊。”

林金律微微一笑,望着凌羽,神色颇为慈祥,道:“还是第一回有人这么叫我。”

文帝喝了口酪浆,道:“这是林常侍,朕身边得力的臣子。嗯,论年纪,叫爷爷也不差。”

凌羽笑着叫了一声:“林爷爷!”又看了看林金律捧过来的碟子,里面的点心红红绿绿的好看得很,问道,“我可以吃么?”

林金律忙道:“快吃,快吃。”见凌羽一口就吃了一个,忙倒了酪浆来,道,“啊唷,你这孩子,吃慢点儿!”

文帝笑道:“林常侍,你向来脾气最是冷淡不过,连你自己侄子都怕你,朕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疼小孩呢。”

凌羽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道:“濬哥哥,赤霄真真是好剑,我让你瞧瞧。”他也不等文帝回话,手在赤霄剑身上一拨,那柄剑就飞了出去,势如风雷。

一声巨响,一棵大树被赤霄剑气断为数截,砰地倒了下来,跟着连折数根,有半株横在了墙上,连安乐殿这边都能看到。只惊得一群鸟飞了起来,连禁军都赶了过去,如临大敌。

安乐殿一众人连同莫瓌都怔住,裴霖笑道:“平原王,你究竟从哪里拣了这么个野孩子回来?”

莫瓌实在是不知如何作答,穆庆只是摇头,道:“公主,你这园子,我看以后得被拆啦!”回头对莫瓌道,“平原王,你倒好,人家都是给陛下献美人,你呢,送个野孩子!”

莫瓌正在喝酒,笑出了声,酒都喷了出来,众人也都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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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笛子好看,不过好像比寻常的要短几分。”文帝把凌羽随身的那支紫玉短笛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你会吹么?”

凌羽笑道:“我吹一曲给陛下听听。”

文帝道:“说了不叫陛下的。”

凌羽撇了嘴,道:“我方才想了一想,若是不叫陛下,我大哥一定会骂我。”

文帝笑道:“你要一直叫陛下,就不给你吃点心。”

凌羽一听,忙叫了一声:“濬哥哥!”

文帝摸了摸他的头,道:“好啦,不是说好要给我吹笛子么?吹了再吃吧。”

凌羽拿了笛子便吹,林金律刚出去吩咐人整顿园子里倒了一片的树,这时进来便盯着那短笛看,突然想起了什么,险些叫出声来。

笛声自九华堂传到了安乐殿,清婉悠扬。裴霖侧头听了片刻,对莫瓌道:“平原王,你这义弟是哪里人?”

莫瓌问道:“裴尚书何出此言?”

裴霖道:“那曲调不是北地的歌。”

莫瓌噢了一声,道:“裴尚书知道是什么曲子?我当日听着清婉,却是不解何意。”

裴霖正要说话,却被穆庆给打断了。穆庆皱眉道:“公主,那支紫玉短笛有点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唉,我真是年纪大了,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裴霖却对清都长公主道:“羽林中郎将是正三品,就真让皇上这么封?”

清都长公主笑道:“几品不几品的,不必计较。我们家的人,本来也没那么多附赘悬疣,随性些也好。”

穆庆道:“这孩子剑术倒是真好,越处女怕也不过如此。”

莫瓌道:“穆兄,我这义弟可是文武全才。”又转向裴霖,笑道,“裴尚书若不信,可以考考,诸子百家皆通,若论起黄老之说,怕沈太傅都辩不过他。”

裴霖摇头,道:“这我可真不信了。”

莫瓌笑道:“不信可以一试。”

清都长公主问道:“平原王,这孩子什么来头?”

莫瓌道:“真是江湖人,是我上次出门的时候遇见的,倒是可爱得很,就带回来了。与我大魏全然无涉,也不怎么通世事。胸无宿物,身手极好,这样人,保护陛下是最好的,绝不会生异心。最要紧的是,陛下自己会武,总是厌烦人在左右,若是个陛下喜欢的人,便不会嫌烦要打发开了。”

穆庆点头,道:“啊,我倒没想到这些,还是你想得周到。”

裴霖却低头若有所思,清都长公主眼望园中的重瓣紫木槿,微微点头。“平原王费心了。既然如此,孩子就留在宫里吧。”

莫瓌起身,笑道:“他不懂事,公主多担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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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濬哥哥。”

文帝正在看送上来的奏表,嗯了一声,道:“什么?”

凌羽在榻上翻了个身,扁着嘴道:“你都看了两个时辰了,我也在这里睡了两个时辰了,真是无聊得紧。”

文帝道:“你想怎么玩?今儿雪大,又不能出去打猎,外面天寒地冻的,还是屋子里面暖和。”

凌羽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都有点儿想家啦。京城太冷啦,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这永安殿自然是不冷的,殿中暖意融融,案边的水晶灯,琉璃盏,灯火下那颜色透明闪耀,是华艳得很。

文帝回头一看,碟子盘子里面的点心都快被凌羽吃光了,便道:“你吃太多啦,小心撑着。我也真奇怪,你到底是能吃,还是不能吃?有时候看你一天都不吃一顿的,猫都比你吃得多。”

凌羽道:“你这个都不懂了?辟谷啊。”

“你真练啊?”文帝一脸狐疑地看他,“那你还吃这么多?”

凌羽又端了碗羊羹吃,含混不清地道:“没法子,我见着好吃的,那辟谷也辟不下去了,我看也练不成的。啊,这个羊羹真是美味得很,再让给我做碗,好不好?”

文帝又气又笑,这时只听林金律在殿门口道:“平原王,您来啦?这么晚,可有什么事要见陛下吗?”

莫瓌一进来便看到文帝坐在榻上看奏表,凌羽就真一点不见外地躺在榻上,还枕在文帝常用的玉枕上,身边一堆吃空了的碟子,真真是目瞪口呆,连跟文帝见礼都忘了。半晌,大喝了一声:“凌羽!你给我过来!”

“罢啦,平原王,由得他吧。”文帝已经见惯不惊,道,“这么晚,平原王来见朕,是有什么急事么?”

莫瓌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急事不急事的,只道:“陛下,臣跟阿羽说几句话去。”

凌羽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跟着莫瓌出去。一直走到园中,莫瓌回头瞪着他,道:“我还没进来就听到你们说话了,你也不能对着陛下叫名字叫哥哥。有这么叫的吗?”

凌羽说道:“是他要我这么叫的啊,又不是我要这么叫的。”

莫瓌道:“你是个人都能认哥哥吗?你也太好骗了,给块点心都能把你拐跑吗?”

“最开始把我拐出来的不就是大哥你吗?”凌羽扁嘴道,“你说得好好的带我出来玩,又老是丢下我一个人。我无聊死了,陛下至少会陪我玩!”

莫瓌看了他片刻,一把拉了他手臂,道:“你跟我回去,我以后多陪你就是了。你说吧,想去哪里?明儿我带你去。”

凌羽被他拖着走了几步,一甩手道:“是你自己送我进宫来的,现在又说要带我回去?你当我真是小孩呢,随便哄哄就成?”

莫瓌无奈,道:“你甚么都不懂,在宫里迟早要出事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哪。”

凌羽道:“那你叫我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想这些?大哥,就算出事,也连累不到你,这宫里的人,又能奈我何?出了事我走就是。”

“一走了之?你说得倒是轻巧!”莫瓌道。凌羽哼了一声,道:“大哥又不是我亲大哥,牵连也牵连不到你吧?”

莫瓌真是被他气得半死,怒道:“凌羽!……”只见人影一闪,凌羽也不知跑哪棵树上去了。莫瓌心里烦乱,大声道:“凌羽,你下来。你再不下来,以后就呆在宫里好了,再别回我家来。”

凌羽仍然不作声,莫瓌哼了一声,转身便走。林金律便在园子门口,笑道:“平原王也不必恼,陛下喜欢他得很,出不了什么事的。您这是有什么事要见陛下?且先请去罢,陛下也要安歇了。”

莫瓌叹气,道:“我义弟不懂事,林常侍多照应。”

林金律笑道:“平原王这话,可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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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文帝跟凌羽正在下棋,凌羽忽然听到远远地传来一阵乐声,既非箫又非笛,有些凄凉,却又不全是怨声,颇有苍凉之概。凌羽“噫”了一声,侧耳听了片刻,脸上诧异之色更浓,问道:“陛下,这是谁在吹笙?”

“是沮渠夫人吧。”文帝不以为意地道,“是她从家乡携来的乐器,倒是稀奇。”

凌羽道:“怎么个稀奇法?”

“传说里弄玉的碧玉笙。”文帝看了他一眼,笑道,“跟一般的笙吹出来调子大不相同。你喜欢,我传她过来,给你看看?”

凌羽忽道:“沮渠夫人?凉国?”

“不错,是沮渠国主的女儿。”文帝道。凌羽沉默片刻,却笑道:“陛下有多少妃嫔啊?是不是三宫六院,上百个啊?”

文帝苦笑,道:“哪来这么多,有名有份的也就十个八个吧。”

凌羽奇道:“那怎么你晚上常常都不去她们宫里呢?”

文帝笑骂道:“小东西,你还关心这个了。”见凌羽一扭身一撇嘴,忙道,“好好好,我告诉你。我问你,如果要你跟你的仇人做夫妻,你肯不肯?”

凌羽一楞,道:“什么样的仇人?”

“就是杀了你全家,灭了你国家的。”文帝道。凌羽眼睛都瞪圆了,道:“那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国仇家恨啊!”

文帝道:“是哪!可朕的后宫里面都是些这样的妃嫔啊!你看看,冯右昭仪是燕国的皇女,沮渠夫人是大凉的公主。你说,朕能睡得安稳吗?”

凌羽眨着眼睛,想了半日道:“好像真是啊。你找些不是亡国公主的妃子啊,那不就成了?”

文帝神色一黯,凌羽道:“怎么啦?陛下,我说错话啦?”

“你没说错,是朕想起些事儿了。”文帝抚了抚凌羽的头,道,“这些事你不懂,不要问了。不过,你老问我这个,难不成你也想娶妻了?要不要朕给你寻门亲事?说起来,十八也真不小了,我长子都有啦。”

凌羽把嘴一撇,道:“你怎么跟我大哥说一样的话。我才不要,我练的功夫不能有男女之事的。”

文帝道:“什么?”棋也不下了,拉了凌羽到身边,道,“朕倒好奇了,说来听听。”

凌羽凑在他耳边笑道:“就是不能有男女之事啊,有了功夫就废了。我练的道家功夫啊,陛下知道的。”

文帝半信半疑地看他,凌羽从他手里挣了出去,笑得弯下了腰。“哎呀,陛下,你怎么跟大哥一样,都这么好骗呢!哪有这么奇怪的内功!而且本来我练的功夫也讲合气之术,没忌讳的!”

文帝笑道:“好啊,你敢消遣我?过来,看我不教训你!”

凌羽笑着正要说话,忽然神色微微一变,道:“陛下,有高人到了。”说着人影一闪,文帝只觉眼前一花,凌羽已掠出了殿去。文帝走出永安殿,却见剑光如虹,凌羽竟一直往城南的大道坛而去了。

“陛下,臣刚想进来回禀,寇天师到了。”林金律过来道,“阿羽怎么跑过去了?会不会跟天师动手?陛下,还是赶紧起驾去大道坛罢?”

文帝嗯了一声,道:“不打紧,寇天师也不会跟他一个孩子计较。你去传辇,朕这就过去。”

大道坛乃是从前大魏御封天师寇谦之的道场所在,自寇谦之“登仙”之后,便再不复昔日光景了。大道坛离皇宫本来甚近,文帝的辇驾还没走到,便见着那五层重坛顶上光芒耀目,一个穿青色道袍的白发老者正与一个白衣少年斗在一处,文帝还是第一次真正见着凌羽施展剑法,剑光矫如游龙,游走倏忽,当真是目不暇给,笑道:“宜都王说得好,越处女也不过如此。”

林金律凝望过去,这夜月色极好,远远地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只道:“臣虽不懂武功,但古人的书还是读过的。南林越女被越王请出,教授军士剑法以克吴,一能敌百,百能敌万。陛下,平原王认阿羽这个义弟,究竟是为了什么?陛下对阿羽是真心疼着宠着,并无他念,可平原王呢?”

文帝不答,半日方道:“平原王不是闲人,他费那么大力气找到阿羽,决不会是顺道的事。”

此时凌羽与寇谦之各自飘落两头,寇谦之双手平举手中拂尘,凌羽右手一展,那支他随身的紫玉短笛竟然变成了九节。林金律失声道:“果然是那幅画上的九节杖!阿羽果真是……”

文帝见凌羽也是双手平举紫玉九节杖,与寇谦之对着微一躬身,道:“他们执的是平辈礼。……你刚才说的,林常侍,平原王为何费那么大力气认这个义弟,我是明白了。”沉默片刻,道,“方才的话,一个字都别说。凌羽那么喜欢他大哥,若是知道他大哥的意思,得难过死了。”

林金律道:“是,陛下想得周到。”

“你们都不必进去。”文帝道,“朕一个人去见天师便是。”

林金律道:“是。”

文帝进去,却见寇谦之正出神地盯着墙上一幅画。听到文帝进来,忙回头行礼道:“陛下来了,我不曾远迎,是失礼了。”

文帝笑道:“朕怎敢受天师的礼?天师今日肯来,朕是高兴得很了。”

寇谦之一笑,又对文帝躬身行礼。“恭喜陛下了。”

文帝愕然,道:“何喜之有?”

“恭喜陛下得了宝贝。”寇谦之笑道。文帝微微一笑,目光移到寇谦之方才看的那幅画上,画中是两个老者正在弈棋,其中一个老者身边倚了一支紫玉九节杖。

寇谦之也望向那幅画,目光中颇有感慨之意,道:“唉!这画不是我画的,是阳朱画的。他师傅跟我师傅是好友,我跟阳朱也相熟,听他讲过些闲话儿……紫玉九节杖只见过这画上画的,却从不曾见过真物,更想不到那个人会在陛下宫里。”

文帝道:“以前听天师提过,只是我一直半信半疑。”

“自然是真的。”寇谦之道,“孔周三剑内藏其秘,其实重要的不是这三把剑,而是那个有剑的人。要想找那个人,是找不到的,他本也不该跟皇室有涉的。陛下却偏偏得了,可不该恭喜吗?”

文帝默然片刻,道:“他未必肯给我。”

“刚才交过手了,也说了几句话。孩子还小,不懂事,陛下多宠着些。”寇谦之道,“只要陛下对他好,想必是肯的。”

文帝摇头,道:“凌羽虽然天真未凿,可一点不傻。以他的功夫,谁也奈何不了。”

“那也是实话,连我都赢不了他。”寇谦之叹道,“他的御寇诀已经大成了,天下再无敌手。不过,法子还是有的,就看陛下肯不肯了。”

文帝道:“天师赐教。”

寇谦之问道:“陛下,你知不知道他炼有内丹?”

“知道。”文帝道,“吐出来给我看过,红色的一颗,我还以为是在变戏法。”

“这孩子还真是没心眼,内丹也能给人看么?那是九转丹,太平道和我们天师道,都炼这种内丹。”寇谦之道,“过些日子,我会送一味丸药给陛下。陛下把里面的药丸化在水里给他服下,就能逼得他把内丹给你,否则是能毁了他修为的。陛下着人送来给我,我自会替他好好收着,若陛下得了想要的东西,再还给他也不迟。”

文帝怔住,道:“我怎能做这等事?”

“陛下,你心里明白,他是怀璧其罪。”寇谦之叹道,“陛下还想保全他,别的人呢?若是他离开皇宫,东西落到别人手中,又当如何?”

文帝默然,半日道:“多谢天师指点。”

寇谦之道:“即便陛下取了他内丹,也只是失了内力,他的相貌是不会变的。”

文帝道:“甚么?”

“陛下不知道?”寇谦之道,“他就是这模样了,终此生都不会变了。御寇诀不是人人都能练的,他是天赋异禀了。”

文帝喃喃道:“终此生都不变?……”半晌,又道,“天师去见过明淮了?”

“见过了,再长大些,便让他来跟着我吧。”寇谦之笑道,“只是不知道陛下和公主,舍不舍得?”

文帝道:“只要天师肯费心,有什么舍不舍得的。”

“陛下此话不敢当。”寇谦之朝文帝一拱手,道,“我这就去了,陛下多保重。”

文帝道:“天师也请保重。”

寇谦之走到殿门口,又回头道:“陛下,凌羽那孩子练的是御寇诀,承袭列子,最是随心,跟我天师道不同,没什么忌讳的,陛下不必介怀。”

寇谦之说走便走,便如一朵青云,飘然而去。文帝缓缓步出大道坛,忽听头顶风声,凌羽从树上跳了下来。文帝本能地伸手接他,凌羽靠在他臂弯里,笑道:“濬哥哥,你跟老道士说这么久,你们说什么啊?他诈死跑了,原来还会回来啊?”

文帝看他,凌羽笑得极甜,眼睛黑白分明,一副天真模样。忍不住道:“听天师说,你一直都是现在这模样,再不会变了?”

“是啊。”凌羽笑道,“怎么,陛下也想长生不老?唉,世人怎么都如此呢,连你也不例外。你是跟老道士学的内功,那倒挺方便的,本来也是一个路子。我传你些心法,不说长生不老,至少能延年益寿。我就教你跟我大哥,不许再告诉人去哦。”

文帝淡淡一笑,见凌羽搂了他脖子不肯下地,道:“又不是不会走路,跟猴子一样,老挂我身上。”

“我这么轻,抱着又不累人,你抱抱又怎么了。”凌羽道,“越来越像我大哥了!”

文帝道:“你大哥怎么啦?”

“我要他抱,他就是不肯!”凌羽道,“也不肯陪我,早知道他这样,我就不跟他出来了,一点不好玩!”

文帝道:“那你就别回去了,就留在宫里吧,我陪你玩。下个月我姊姊生辰,好玩的多,让你看看百戏如何?”

他知道凌羽生性贪玩,大约是在深山里呆久了,见热闹就爱,果然一说凌羽就眼睛发亮,拍手道:“好!”又趴在他肩头上道,“陛下,你要是过生日,是不是更热闹?”

“那是自然了。”文帝笑道,“只是也没甚么意思,年年都这样。要不,你想点儿不一样的?”

凌羽问道:“别人都给你送什么啊?”

文帝道:“你明儿自己看去。对了,倒是献了只白鹿来,漂亮得很,你要不要带去玩儿?”

“白鹿?”凌羽歪着头,想了片刻,道,“这不稀罕,陛下,我给你弄个稀罕的!”

文帝吃了一吓,这凌羽的稀罕物,还不定是什么呢。忙道:“不必了,朕心领了。”

凌羽道:“唉,你怎么这么不信我呢?”

文帝道:“礼物我是真不要,你若闲得发慌,教教我的羽林军还成。”

“成啊。”凌羽道,“但能学到多少,只能看各人的资质和悟性了。陛下,你倒是很不错,跟老道士学的内功底子也很好,你要是多花点时间跟我学,还能有进益。”

文帝道:“你看我有空么?一天忙都忙死了。啊,你有没有兴趣收传人?”

“干什么?”凌羽道,“你有什么人想我教么?”

文帝道:“你不喜欢就算了。”

凌羽笑了笑,道:“陛下,指点指点是可以的,真要收传人,没那么简单。”对着自己手中那支紫玉笛看了片刻,道,“我的传人不能跟皇族有涉,想必你们寇天师已经告诉你了。陛下,别逼我做不愿意的事,否则我会伤心,伤心了就会走了,不回来了。”

文帝一惊,看着他脸道:“我怎么会逼你?只是随口的话罢了。”

凌羽靠在他肩头,道:“我知道陛下待我好。不过,我大哥说了,宫里规矩多,我又不懂事,弄不好就会犯了什么规矩,被什么车裂啦腰斩啦……”

他还没说完,文帝哭笑不得,道:“平原王还真会吓孩子!”

凌羽道:“陛下老当我是小孩!你比我连一岁都大不了!”

“哪里是岁数的事呢?”文帝淡淡一笑,道,“朕自幼便是皇孙,从没一日是能不忧不思的。不像你,怕是一辈子就这个傻样子了。不过,也好,朕就喜欢你这样。你就在宫里呆着吧,不要回平原王府了。”

凌羽道:“可是,我怕我做了错事,陛下要罚我。”

“朕答应不罚你便是。”文帝道,“你还能干什么了!”

凌羽侧头想了片刻,道:“如果是谋反呢?大逆不道呢?还有……”他还没说完,文帝便变色,道,“你在这胡说些什么!”

凌羽道:“陛下生气了。若真是如此,陛下还是要杀我的,对不对?”说着便自文帝身上跳了下来,一跑便没影了。

〈〈〈〈—————————

夜深人静,那中宫正殿自然也是没人的,值守的都在外面。凌羽自殿顶上跃了下来,走了进去。

他在殿里转了一圈,喃喃地道:“好像走错地方了?不是这里么?……”正要离开,忽见着殿上香花之中,还搁着一尊小小的金人,看起来却不是什么佛像,心里好奇,便走近了去拿了下来,左看右看,喃喃道:“这是什么?”看了半日不得要领,便把那金人放了回去,回身便要走,却没把那金人放好,滚了两滚,便“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撞得凹下了好大一块。

凌羽也吓了一跳,忙把那金人捡了起来放过原处,听到外面侍卫已经赶过来了,一闪身便溜了。

回了自己房里,凌羽忽听外面人声嘈杂,门一响,林金律进来了,急道:“阿羽,你方才不会去皇后宫里了吧?”

凌羽又吓了一跳,自然是不想承认的。林金律一看,便知是他,跺足道:“唉,阿羽,你这回闯了祸了!”

一路带了凌羽到永安殿,林金律嘱咐道:“一会陛下说什么,你便听着,知道么?别跟他回嘴。”

凌羽道:“究竟那小金人是什么啊?”

“大魏有制,凡立后必得由后妃手铸金人,若是铸成方可为后。”林金律道,“那便是皇后殿下铸的金人,被你给摔坏了!”

凌羽这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儿,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想到会挨骂,站住了脚,道,“林爷爷,我还是不去见陛下了吧。我……我还是跑吧。”

这时候已经走到殿前,文帝已经听到了,喝道:“跑什么跑?往哪里跑?进来!”

凌羽只得进去,挪到文帝前面,道:“陛下,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先告诉朕,你大半夜的,跑中宫做什么?”文帝道,“我都跟你说过了,宫里别的地方都可以玩,后妃宫里不要去,你就把朕的话当耳旁风么?”

凌羽扁了嘴道:“我走错路了嘛。”

“胡说八道!”文帝怒道,“你在宫里呆了这么久,还会走错路?你怎么能跑皇后宫里去?这传出去,有多难听你知道么?”

“我都说了我是走错路了啊,个个宫的屋顶都差不多,我怎么认得!”凌羽道,“陛下,我都承认了是我摔坏的,你还要怎么着啊?要打还是要杀啊?”

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林金律见势不好,忙道:“阿羽,别乱说话。还不快给陛下赔罪!”

“我偏不!”凌羽跺着脚道,“我都说了我不是有心的,我就是不小心碰到了!是啦,是摔坏了,那陛下你也把我拿去摔吧!你爱怎么着怎么着,要打还是要杀,陛下下旨吧,是我的错,我认就是!”

“行了,别说了,倒成了朕的错了!”文帝一手按着额头,道,“已经够事多了,别折腾了。林常侍,赶紧让人把那金人重新铸过。凌羽,你也听话,以后再别乱跑了,成不成?你不懂宫里的规矩,那没什么,朕也没要你学。可你总该懂男女有别,跑后宫不像话的,你说,对不对?”

听文帝这么说,凌羽也无话了,点了点头。文帝笑道:“好了,过来,帮朕磨墨吧,今儿朕还有一堆东西要看。你来磨墨,就当是罚你了。”

凌羽坐到他身边去,文帝道:“林常侍,别的你就自去办罢,不用回朕了。”

林金律应了一声,正要下去,凌羽忽道:“陛下,你还要林爷爷去办什么?”

文帝道:“没什么,你磨你的墨。”

凌羽看他,又看看林金律,道:“陛下,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你们不说,我就跟着去看。”

林金律叹了口气,文帝道:“阿羽,朕说了,你不用问那么多。”

凌羽站起了身,道:“陛下,你告诉我!”

“……好吧,你非要知道,何苦来。”文帝道,“今夜值宿中天殿的人,都得死,林常侍就是去办这事的。”

凌羽大惊,颤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都得死?”

“为什么?”文帝道,“刚才不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弄坏了立后的金人,那是死罪。我既不愿杀你,那就只能把这事掩下去,今晚在的人,自然只能死。”

凌羽脸色发白,叫道:“明明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杀别的人?你要杀,就杀我吧!”

“我都不愿意告诉你,又怎会杀你。”文帝道,“你别跟我闹了行不行?你还要我怎么样?我早就告诉了你,不该去的地方就别去。你想做什么,或者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叫人找出来,双手给你捧着过来,你偷偷摸摸在宫里找什么找!”

凌羽道:“陛下何意?”

“我的意思你心里清楚。”文帝道,“要不是为了找什么东西,你会乖乖留在宫里?我不点穿,你也别把我当傻子!”

凌羽盯着他,道:“原来陛下心里是这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怎么哄得平原王带你进宫的,他是不情愿你来的。”文帝道,“朕与你一见如故,别的也不想多问。你闯祸我也不在意,小事自然也罢了,但今日之事不小,我只要你以后别乱跑了,你要什么只管说,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

凌羽仍然盯着他,道:“原来陛下是这么看我的?”

“你别闹了,成不成?”文帝道,“我说了不介意的,你爱什么都给你。摔坏金人都没跟你计较,这些事我还跟你计较不成?”

这时听到脚步声响,却是清都长公主到了。文帝一怔,忙起身道:“姊姊怎么来了?”

清都长公主笑道:“宫里闹腾成这样,我能不来吗?”见着凌羽,道,“嗳哟,怎么了,怎么一脸生气的样子?”拉了凌羽在身边坐下,道,“告诉我,怎么了?”

凌羽扁了扁嘴,道:“陛下要治我的罪。”

文帝道:“谁要治你罪了!姊姊,他把皇后的金人摔坏了,朕还一个字都没说,他就在这里闹开了。”

“那还不赶紧去铸好,吵什么呢。”清都长公主道。凌羽道:“可是,陛下他要把晚上守在中天殿的人都杀啦。”

清都长公主朝凌羽看了一眼,微笑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难不成你要陛下把你给杀了?”见凌羽一脸要哭的样子,道,“好了好了,陛下,我做主,这事就算了。霂儿那边我说去,别闹了。”

凌羽喜道:“真的?公主不骗我?”

“不骗你。”清都长公主笑道,“你去吧,我跟陛下有话要说。我保证不骗你就是了。”

见凌羽走了,文帝道:“姊姊当真的?”

“霂儿还怀着孩子呢,别让见这么多血了。”清都长公主道,“反正现在也不在意了,手铸金人这制,我看以后也不必遵了,白添些事儿!”

“这都是小事。”文帝却低声道,“我忧心的却是,这一回,又该怎么着的好?子贵母死,子贵母死,我就盼着霂儿她生个女儿,也少些麻烦。朕一登基,就得亲自下旨赐死恭皇后,这究竟是甚么规矩!只恨那时候我年纪小,样样事都做不得主,被逼得没法子。”

清都长公主一笑,神色却十分恍惚。只听她低低地道:“就算换到今日,你也做不了主。自开国烈祖起便定下的规矩,谁还敢不遵的了?皇位啊,总归重过一个女子,哪怕是要杀生母也没法子。”

“可是,以前都是凡立储便赐死太子生母,并没过一例皇子登基后再赐死生母的例。”文帝道,“姊姊想呢?”

清都长公主听了此话,却也一怔,道:“你不这么说,我还真没这么想过。”

“罢啦,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说又有什么用。就是姊姊说的,纵然是现在,怕也未必由得我。”文帝强笑道。清都长公主侧头望着殿外打着转儿盘旋的落叶,幽幽地说了一句:“今年这秋啊,好像来得特别早。”

文帝也朝着殿外看了看,木槿的绿叶略有些黄了,风里也有几丝凉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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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

为什么这个林金律林常侍明明是个宦官,在那么重要的场合还跟像裴霖(男主裴明淮他爹,当时是尚书)这样的重臣坐一起呢?平时太监不都应该站旁边侍候皇上么?——北魏内朝机构简述

北魏与众不同,宦官是可以正正当当参政的,也能带兵打仗或者当封疆大吏,封到公这样爵位的一抓一把。按林金律的历史原型林金闾,是位至尚书令的,封平凉公,跟当时的裴霖属于一样的官位,而且同时期这类型对朝廷局势有相当大的干预度的宦官为数不少。所以在《御寇诀》里面文帝特别有提一句,就是林金律这样的是根本不必在宫里跟着皇帝侍候的,跟一般的重臣没区别。当然愿意多跟皇帝接近点儿在宫里侍候也没什么不可以……

北魏有个制度,凡遇到什么比较大的罪,十四岁以上男子处死,十四岁以下腐刑。早中期打仗的时候掠来的俘虏也一般都这么处理。这个制度直到孝文时代都还持续,比较突出的一例就是太和年间沙门法秀谋反,本来参与的都要处死,孝文帝下诏说免死,全部处腐刑,大家都夸皇帝好仁慈。

我看还不如直接死刑省事。我一直觉得这事儿可操作性很低,以北魏前期征战掠夺的频繁程度,得产生多少宦官?杀太武帝的宦官宗爱,一般观点要么就是盖吴之乱受牵连的,要么就是平大夏的时候入宫的,看宗爱的封爵“秦郡公”,后者可能性大些。反正北魏皇帝心是太大。

冯太后宠信大批阉官的时期,跟现在讨论的这个时期性质已经不同了,已经趋于比较“普遍”的情况了。

简单讲一讲孝文改制前北魏内朝机构的情况。北魏宫中内侍这样的职位不是宦官,基本都是出身好的鲜卑子弟,以武职较多,比如内侍长韩陵忳(麒麟官之首),性质类似禁卫武官。内行的情况较复杂,有宦官,但很少,内行分曹治事,主管皇帝各种事务,有御食曹羽猎曹等,《菩提心》里面出现过一个罗内行长,就既管御食也管羽猎,兼数曹是北魏常见的现象。

都由宦官担任的是中曹,侍御曹的话可以是宦官也可以不是。

所以北魏在太和改制前,内侍内行是绝对不能跟宦官等同的。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说明,北魏前期虽然原则上是承袭魏晋官职名称的,但是却有个现象是“一职多员”“员无定数”。打个比方,如果原本南部尚书只能有一位,可能这一朝就有两位。比如左卫将军和右卫将军按理说应该是一样一位,但实际上可能各有好几个,没有定例,看皇帝高兴。

所以对于北魏的官职情况,在《九宫夜谭》里面也是简化了的,有些无法考证的就只能凭推断了。即便有文成帝《南巡碑》出土,我们仍然无法确定到底文成帝时代有多少部尚书,每部尚书有几个…… qR/nObD3BZZ4B2/Jn/6VDtLjUPG+KWLosKsu96WAmGUk0CUxWjaIWxKsjFeEIs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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