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大牢。
苏连带了众侯官进来,狱卒们早已退在一边相候,连大气都不敢出。朱习偷眼左看右看,没看到吴震的影子,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道:“是苏大人到了!”
苏连冷冷地道:“吴震呢?”
朱习见苏连脸色如霜,只吓得说话都说不全了。“苏大人,我们吴头儿他……”
苏连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不在就不在。慕容白曜在哪里?”
这时吴震一路跑了过来,口里叫道:“阿苏,阿苏,我在这里!来了!来了!”见苏连冷冷盯他,吴震忙收了笑容,躬身行礼,道,“苏大人,下官来迟了,恕罪,恕罪。”
苏连哼了一声,道:“吴大人这是从哪里来的?”
吴震苦着脸,道:“苏大人,你可算是来了。你不知道,慕容白曜押在这邺都大牢,没一天消停过。一天劫狱的来几起,我刚才就是四处亲自巡察,生怕出了一点差错,我可担不起啊!”
苏连嘴角略动了一下,似是想笑,那缕笑意还没现出来,又收了回去。“还算你聪明。”
说罢便往里走,吴震忙跟上了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来了最好,赶紧把人提走,我每天这颗心都七上八下的。我自从知道你要来,真是等得你脖子都长了!”
苏连笑了一笑,道:“人人都对我苏连避之唯恐不及,你反倒盼着我来了?”
吴震干笑,道:“那不是有一阵没见了嘛。哎,你最近怎么样?”
苏连横了他一眼,道:“我可告诉你,别当着人对着我大呼小叫的,你是真不怕跟侯官扯上关系?”
吴震笑道:“有明淮在,我怕什么?”
苏连又瞪了他一眼,道:“你脸倒真够大!”
吴震道:“明淮陪公主和皇后来邺都,也没来见我。我呢,日日都不敢离大牢,他也不够朋友,不来看我。”
苏连道:“谁来大牢见朋友!慕容白曜我这就带走,你不就也清闲了?”
吴震沉默片刻,刚才笑嘻嘻的神气全然自脸上不见了。“你路上也小心些,慕容白曜旧部不少,替他叫屈的也不少,怕是路上还不得消停。”
苏连笑道:“这你倒只管放心,若是真有人来劫,我一剑把慕容白曜杀了便是,只说要我把人带回京都,可没说要死的活的。死人总不会有人来劫了吧?”
吴震目瞪口呆,答不出话来。这时已走到死牢尽头,吴震吩咐狱卒开锁,打开铁门。慕容白曜坐在牢中,手足戴了铁镣,脸色憔悴,但仍颇为勇悍威武。
慕容白曜看了一眼苏连,淡淡地道:“是苏大人啊。白鹭到了,我的大限是不是也到了?”
苏连微微一笑,道:“慕容将军言重了,苏连领命,要把将军送回京师,自有陛下处置。只是……若将军在路上有甚么异动,也就不要怪苏连不敬了。”
苏连一个手势,众侯官将慕容白曜带走。脚步声与铁镣声渐渐远了,只余下苏连和吴震两人站在牢门旁边,火把光摇晃,映得四周明暗不定。
苏连缓缓地道:“吴震,我看这慕容白曜在大牢里,你待他也不薄啊。一般人进了这地方,哪里还能是这形容。”
吴震淡淡地道:“总归是一代名将,反正是要死了,给些体面又何妨。你我心里都知道,慕容白曜又哪里有什么谋逆之心?”
苏连沉默片刻,道:“你可知道,你是在谁面前说这话?”
吴震笑了一笑,道:“侯官之首,苏连苏大人,我没说错吧?连皇亲国戚,都惧你三分,你可知道他们私底下是怎么说你的?”
苏连冷冷地道:“你既然说了我是侯官之首,监察百官,我又怎会不知道别人背后如何说我?”
吴震看了他一眼,道:“你就真不怕不得好下场?”
苏连道:“吴尉评吴大人,你这番话,今日我只当是没听见。若你再有这些胡言乱语,传了出去,我怕下一回在这个大牢的就是你。”
吴震笑道:“若有阿苏来替我送终,倒也不错。”
苏连冷笑一声,道:“你一区区五品廷尉评,也配我给你送终?”
吴震忙道:“真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苏连瞪他一眼,转身走了。吴震怔怔站了片刻,方走了出去,见朱习正在擦汗,便问道:“都走了?”
朱习忙道:“是,是,走了。吴头儿,你躲哪里去了,就留我在这里?真是吓死我了。原来这位就是那位……那位……”
吴震白了他一眼,道:“什么这位那位的!”
朱习赔笑道:“我是说,看起来实在不像传说中的……”
吴震笑了一笑,自言自语地道:“貌若好女,心如蛇蝎。旁人这话可真没说错。”
朱习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看吴头儿跟这位……苏大人似乎有交情?”
吴震叹一口气,道:“谁敢跟侯官有交情。”出神片刻,又道,“今天晚上还有什么事吗?好不容易慕容白曜这尊佛是送走了,我也得睡一觉了。”
朱习笑道:“吴头儿尽管放心,慕容将军那尊佛送走了,我们这里自然也太平了。”
话未落音,只听到狱卒来报,道:“又有人来劫狱了,正在门口打呢!”吴震只摇头叹气,一脸不快地道:“不是说马上就太平了吗?”
朱习陪笑道:“吴头儿辛苦了。苏大人来押送慕容将军回京,必定也不会大张旗鼓。外面的人,怕还是认为慕容将军在我们这里。
吴震想了一想,道:“要不我们贴张告示在门口,就说慕容白曜已经不在了?”
朱习咳了一声,道:“吴头儿,你觉得,旁人会信吗?”
吴震道:“……罢了罢了,等苏连走远,消息自然会传出去。你也留意值守,我今天晚上还是不睡了吧。”
朱习笑着道:“大人你辛苦了。”
吴震瞪他一眼,道:“谁叫我手下都是一群没出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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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连一行人这夜行至常山郡,宿在太守府中。太守知道厉害,自然着意得很,生怕出事,调了数百精兵,将那院子团团围住。
慕容白曜正闭目养神,忽然睁眼。只见窗户推开了一半,窗纸之后隐隐约约有个人影。这晚正在淅淅沥沥地下雨,那人影便像要化在雨中一般。只听那人影低低地问道:“将军可还好?”
慕容白曜缓缓道:“你不该来这里。”
“将军不必替我操心,不是苏连一个人能住这里的。谁回京城不打这儿过呢?”那个人影说道,“长公主请将军放心,她并没打算不管将军。只是若求皇上恩宥,必适得其反,我等会设法救将军出来,请将军稍安勿躁。”
慕容白曜微微一笑,道:“我若逃了,皇上总得疑她,虽不会怎的,总误了她跟皇上的情份。请转告她,不必救我了,我也不会走。”
那人影迟疑片刻,道:“将军知道公主的脾气,恐怕她不会听的……”
“公主念旧情,不管是对武威长公主,还是对我慕容白曜,我心领了便是。”慕容白曜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走吧。别撞上苏连了。”
“我自会禀告公主,将军也请多保重。”那人影淡淡地一闪便不见了,慕容白曜眼望前方,却神情恍惚,眼里所见的哪里还是四周的粉白墙壁,看到的都是平城外面鹿苑一望没个边的及膝深的碧草,春天的风吹过来的时候,长草便波浪一般地起伏不止。
一个红衣少女骑了一匹红马,奔得便跟风一般。她两颊晕红,头发被风吹得略乱了些,却更是明艳如海棠。慕容白曜拍马追她,叫道:“公主,你慢些儿,我可追不上你那匹御赐的马!”
红衣少女回头笑道:“慕容大哥,你再不快些儿,我就不等你了!”
“我知道今儿太子回京,但公主,殿下他没这么快,你不用着急哪!”慕容白曜叫道。红衣少女哪里理他,一提马缰,奔得更快了,笑道,“我就要赶在他之前回城,我要站在白楼上面,看着他回来!等到他登基,我还要陪着他一同去西郊,蹋坛绕天!”
一点红影越奔越远,一路上了宫城外的白楼。桑乾河自城外穿过,一路流向远处,在阳光下闪耀如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