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变 |
第九部 |
——一年前。
平城宫,东宫。
苏连一路跟着文帝,只奇怪文帝这日怎会有心情来到这处。自前朝景穆太子死在东宫之后,便成禁地,再无人居住。如今的太子住在北宫,本是离宫,终究规模不够,后来朝文帝讨了当年平原王的宅第,却也早是荒坟野地,至今都还在修葺。
这时本是春天,宫中百花盛放,可一走到这东宫,仿佛突然便变了冬天。树虽不见着发芽,却也没死,只是一眼望去便知全然废殿,冷清寂灭。哪怕是有宫人来来回回地打扫,也是一样。
苏连见文帝神色恍惚,实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低声道:“如今太子住在北宫,这东宫……是早已无人的了。”
文帝淡淡一笑,道:“父亲当年在的时候,倒是人多得很。”
苏连垂头道:“陛下即位之后,便追封了景穆太子为恭宗,配飨太庙。”
这时数只鸽子飞进殿来,有白有青。一只青色鸽子停在文帝手上,文帝眼神更是恍惚,也不知看到哪里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鸽子展翅飞走,文帝才缓缓地对苏连道:“你去邺都一趟,把慕容白曜带回来。
苏连有些犹豫,道:“慕容白曜旧部众多,听说在邺都牢中,劫狱的不断。从邺都过来怕路上又要生是非,陛下,照阿苏看,不如……”
文帝道:“能有什么是非?你多带些人便是。”
听文帝如此说,苏连不敢再多说,只道:“是。”
文帝又问道:“你最近见过奚武么?”
苏连不提防文帝问到此,忙躬身答道:“见过几次,他年纪大了,身子不大好,需得好好将养。”文帝嗯了一声,道:“你也大了,什么都办得来了,也不必他再费心了。朕会给他进爵,以后颐养天年便好。”
苏连忙道:“谢陛下!”又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告。”取了一封书信呈上,道,“这是定州林刺史的密奏。
文帝“哦”了一声,道:“尹年?定州一向好好的,他有什么密奏的?”接了过来,苏连笑道:“听说林刺史的堂妹人才出众,想提亲的都快踏破门槛了。”
文帝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林常侍是没福看到他林家的人今后如何了。若是真好,朕就寻个好的赐婚吧。”
苏连道:“林常侍是没福,陛下恩旨让他当定州刺史,去了没一年就过世了。只不过陛下是该给的恩典都给了。”
“他一直身子不好,早就有回乡之念。在宫里留那么久,全是为了……”文帝说到此处,突然顿住。苏连只见文帝脸色大变,连拿信纸的手都微微有些发抖。苏连几乎从未见过文帝如此,大惊道:“陛下,出什么事了?”
文帝摇了摇头,将信收了起来,道:“传林尹年即刻进京,你派人亲自护送。”
见苏连一脸疑惑,文帝微微一笑,面色已如常,道:“不用问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朕是懒怠讲了。”说罢拾阶而上,走到殿内的一张长案之后,道:“你可认得那是何物?”
苏连只见一大石搁在案上,青质白章,看起来是天然之物,上面却有图案文字。苏连见第一句便是“太平天王继世主治”,心中已明究竟,却不知文帝何意,不敢多言。
文帝笑道:“天降祥瑞之兆!一共有五块,有的写的是烈祖道武皇帝的事,有的写的是……”一顿又笑道,“朕也真是,怎的还跟你说这个?或者别的人不清楚,你阿苏难道还不清楚吗?主意固然是寇天师的,那些话,一看就是崔浩写的。”
苏连听到崔浩二字变色,不敢答言。却终究抵不过好奇心,问道:“陛下,不是说有一块画有一人携一小童,便是太宗带着景穆太子么?怎么这里只有一块?”
文帝道:“你说那一块啊。那一块已经没有了。父亲临死的时候,将那块给毁掉了。”游目四顾,道,“就是在这东宫里面。先帝先是将父亲关在东宫,然后将东宫诸人铲除殆尽,再把父亲……”
苏连哪承想问出这个答案,只低头不敢说话。文帝道:“不妨事,你有话只管说。”
“想必景穆太子临终的时候,是恨极了先帝,对不对,陛下?”苏连低声道,“恨到大约都不愿意再看到父亲一眼,对不对?”
文帝一笑,道:“可是,这个父亲却是真疼过他的,是不顾一切地要把这个天下给他。杀兄弟,杀重臣,为的都是要传位给他。你祖父进言太宗施以太子监国之制,先帝是顺利登基了。先帝也依此而行,以为这样就可以让皇位顺顺当当传给儿子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最终……”
苏连不敢接话,也实在接不了话。只听文帝又道:“先帝忙于征战,他有儿子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当晚就宣了宗室诸王进宫,一是为庆贺,二是为明示诸王,这皇位,是一定要传给长子的,绝不会管从前那什么兄终弟及之制。这个长子实在是他心肝宝贝,怎么都料不到后来会到那地步。朕真是怕呀,怕自己跟儿子也会到这种水火不容的境地……”
“太子想必是不会的。”苏连道,“太子不是那样人。”
文帝道:“景穆太子又何尝是会起心弑父的人!先帝自己也决不会想到,会亲手把自己爱子杀了吧?”
苏连道:“容臣说句不该说的话。先帝既然最后还是默许陛下您皇孙的位置,那末他对景穆太子还是有愧的。”
“那得多感谢姊姊。”文帝道,“若没她,就决不会有朕。所以对朕而言,再怎么待她也是不够。太宗那时华阴公主的例,远远不够!”
苏连笑道:“所以陛下最疼公子么?”
文帝淡淡一笑,道:“不说这些旧话了。你这就去邺都,传朕的旨意,封明淮为东道大使,加使持节,即便是斩刺史或是镇都大将,也不必先回禀了。”
苏连一楞,问道:“陛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文帝眼望远处,缓缓地道:“头一桩事,先帝虽一统北地,但宗主督护未废,一转眼也就数十年了。以前是顾不上,暂且放任,但也不能这样没个头地拖下去。九宫会已有些年头了,这件事该解决了,那些不肯听命的甚么坞主宗主的,教明淮他自己着意些。”
苏连听文帝如此说,陪笑道:“陛下,公子哪里是不上心,他……”
“你别替他解释了,我还不知道他了?该上心的不上,不该多心的倒成天想得多。”文帝打断他道,“第二桩事,天象异变之日将至,孔周三剑定然也会再现世。只要见到,无论在何人手中,教他着力追查。跟着这条线,就一定能找到那个人,那处……”
文帝说到此处,却不说下去了。苏连也不敢再多话,只等着文帝继续说下去。文帝出神了良久,方又道:“你走之前,去内藏曹把赤霄剑取出来,带去给淮儿,就说是朕赐的。”
苏连一怔,道:“赤霄?”不敢多言,只垂首道,“是,阿苏遵旨。”
见文帝再无话,苏连便悄悄退下。文帝抬头,只见十数只鸽子绕殿而飞,有青有白。文帝喃喃地道:“我等了多少年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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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都,景穆寺。
这佛寺十分气派,红墙边上高高的都是木槿花树,风一吹花瓣便纷纷飘落。清都长公主与皇后相偕朝正殿走去,住持法祐在旁相随。韩陵忳率众禁卫随同,白芷与秋兰携众女官也跟在后面。众僧人隔得远远地站在那处,低首合掌,十分恭谨。
皇后对法祐道:“有一阵子没来了,大师可还好?”
法祐忙躬身合掌,道:“多谢皇后,一切都好。蒙皇后和长公主殿下挂怀,景穆寺重新修葺,也差不多了。上一次,还是景穆太子……不,是恭宗主持……是我失言了,皇后恕罪,公主恕罪。”
皇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脸上颇有伤感之意。清都长公主道:“如今陛下重尚佛法,这各处的香火,比起从前更多了些。”
法祐忙道:“正是,这些年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全赖陛下宽仁了。”
皇后笑道:“住持这话说得好。”
这时正经过前殿,皇后左右一看,见四面佛像颜色鲜明,便问道:“这些都重塑过?”
法祐回道:“是,皇后殿下。”
清都长公主笑道:“我让吕谯来重新修缮那地下佛堂,供奉玄高大师舍利子,可都好了?玄高大师是景穆太子的师傅,又是人人景仰的高僧,拖到今日,已是不敬得很了。”
法祐转向清都长公主,道:“是,吕公子每日都亲自盯着,他也正在赶制盛舍利子的宝函,这几日间便可全部完工。”
清都长公主点头,道:“吕谯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
皇后嗔道:“姊姊,你把吕谯打发到邺都来,我的灵丘温泉宫怎么办?我梳妆的那套物事,可得他亲自动手。”
清都长公主拉了皇后,笑道:“不就几日的光景?难不成你要他帮你去抬砖添瓦?法祐大师不是说了,这几日间便好,马上就让吕谯回去。”
法祐陪笑道:“是,最多两三日,耽搁皇后了。”
皇后笑道:“我说着玩儿的,大师言重了。等我要住的时候,法祐大师可得来替我祈福啊。”
法祐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清都长公主忽似记起了什么,道:“我记得,你寺中有位高僧,后来投了昙曜门下,如今那名气比你还大了?”
法祐听清都长公主如此说,满脸是笑,十分得意。“正是,正是,他名唤昙秀,难为公主知道。对啦,昙秀跟裴三公子是好朋友,两个人常在一起讲论佛经呢。”
清都长公主点点头,道:“那到时候温泉宫建好,便请他来。”
法祐喜道:“多谢公主!”
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我恍惚是记得淮儿有这么个朋友,听说一手丹青妙极,我倒也想见见。不过,我没记错的话,淮儿那朋友的师傅是玄高大师呀?我当时就在想,玄高大师圆寂得早,可那位昙秀大师好像比淮儿也大不了两岁呀?”
法祐微微一怔,道:“皇后殿下好记性。是,昙秀只是玄高大师记名的弟子,其实压根都不曾见过面。只是,唉,为了避免些麻烦,那时对人都只说是被玄高大师收养的弟子,不知父母。这诳语不得不打啊!后来虽说没什么了,但话已出口,也只得一直说下去了。至于年纪不年纪的,咱们既为僧人,也不必多去管了。”
皇后奇道:“麻烦?”
法祐涩然一笑,道:“还是因为景穆太子的事。”
清都长公主问道:“难不成是当年东宫里面的人?”
法祐点头道:“正是。”又低头道,“虽说时过境迁,但……但,唉!总归是欺君之罪,还望公主饶恕。那时东宫里面凡景穆太子近臣皆连坐族诛,能留下个孩子,我们自然是竭力照应的。”
清都长公主默然,半日道:“既是如此,那多照应些也是应当的。倒也没什么恕不恕罪的,景穆太子当年不也违了先帝的意思,拖延下诏,私放僧侣么?”
此时已至正殿的香案之前,清都长公主便也不再说了。她与皇后二人正准备进香,忽见两侧的四大天王像竟如蜡像般碎裂开来,从中飞出四个黑衣蒙面之人,暗器如连珠般飞出,击向清都长公主。
韩陵忳大惊,忙率众禁军上前护卫,一时间兵刃交接声叮叮不绝。清都长公主喝道:“陵忳,到外面去,别伤着皇后。”
韩陵忳道:“是!”本来禁军人数众多,非四名刺客所能抵敌的,不出片刻便被逼至了院外。
忽寒光闪耀,两枚袖箭射向清都长公主,眼看就要打到她背心。只听一声龙吟,那两枚袖箭被斩成四截,“叮叮”几声落在地上。裴明淮赤霄出鞘,站在当地,剑尖指向群僧中一个僧人。
清都长公主转身而笑,道:“果然好剑,不愧是赤霄。”
一截断掉的袖箭却击碎了一个琉璃瓶,飞了一小块碎片,不巧削掉了皇后头上凤钗垂下的珠子。清都长公主脸色立时沉了下来,忙问道:“霂儿,没事吧?”
皇后抚了一下头发,道:“没事。姊姊放心,没伤着,只是吓了一跳。”
裴明淮剑尖往前一送,道:“好大的胆子,敢行刺长公主?”
僧人刺客并不说话,表情木然。裴明淮转头问道:“法祐大师,这人你认得么?”
法祐已然惊得面如死灰,摇头道:“不认得!想必是外地来的僧人,来寺里学法抄经的。只是,外面来的僧人,都得要有牒文哪,我们也断不会让没有牒文的僧人留在寺中。”
裴明淮笑道:“仿制一份又有何难?只是,大师,你们也太不当心了,明知道今儿公主和皇后要来。”
法祐颤声道:“是,公子说得是。都是我们太疏忽了,罪该万死……”
清都长公主走到正殿门口,冷眼看着众禁卫与四名黑衣人交手。这时摆了一摆手,道:“陵忳,不必留甚么活口,都杀了。”
法祐听她如此说,更是面如死灰。行刺清都长公主的刺客被押过来跪下,忽然开口对着清都长公主道:“你灭了我们一族,我们总有一日要杀了你。”
裴明淮皱眉道:“甚么?”细细打量那刺客,忽见着那刺客颈后一块红色刺青,却似个圆环一般。“你是獠人?”
刺客道:“正是!”话未落音,便见着他脸色突然发黑,鼻中口中已流出黑血来,已然服毒自尽。
清都长公主一拂袖,转回到香案之前,又拈了香重新上香。“好好的来上个香,却遇到这等事!”
法祐早已跪下,叩首道:“都是我太不小心,让这样的人混了进来,罪该万死。只求公主饶了这一寺的人!”
裴明淮摇头,剑尖一指那碎裂的天王像,道:“那四名杀手藏身正殿之侧的天王像中,绝不是容易办到的事,大师,你这寺里面,真得好好查上一查。”
法祐只是叩首,韩陵忳过来跪下,道:“皇后,公主,陵忳护卫不周,还请降罪!”
裴明淮见韩陵忳手中捧了碎裂的天王像外壳,拿了一块过来细看,却是蜡壳。又听韩陵忳道:“那四个黑衣杀手身手极高,我们怕他们伤到公主和皇后,一心只想尽快擒下他们,没料到对方却暗中在僧人里面另安插了杀手。”
裴明淮问道:“母亲,姑姑,你们一早就定下今日来寺里的?”
皇后道:“那是自然,哪有不选日子便来的?”
裴明淮沉吟片刻,笑道:“那就是人人都知道了。母亲,姑姑,让陵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将功折罪便是。”又看了一下跪地磕头的法祐,道,“法祐大师素来只好清修,想必也是不知情的,也不必责他。”
清都长公主道:“我有什么好怪的?唉,人年纪大了,心却也软了,杀人杀多了,也懒怠杀了。总得为自己积点德,你说是不是,霂儿?”
皇后一笑,朝正殿供奉的弥勒主尊望了一眼,道:“方才还说,寺中这些塑像彩饰过一番,华丽了许多。原来竟不是天王,却是活人藏在蜡壳里面,倒也真是费尽心机。唉,四天王护世护国,却被这般糟蹋了。”
韩陵忳道:“臣这就去查。”
清都长公主懒懒地道:“罢了,能查到甚么?”挽了皇后笑道,“霂儿,我陪你去整妆。淮儿,你也来。”
裴明淮道:“是。”
皇后随着清都长公主走了几步,回头笑道:“法祐大师,多念几卷《金光明经》吧,那《四天王品》更得多念念,不然对不住这损毁了的护世王像。”
法祐忙不迭地道:“是,是,听皇后吩咐。”众人恭送三人离开,韩陵忳看了法祐一眼,道:“大师,你今天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还好皇后无恙,若是伤到她一丝半点,你这一寺的人怕都活不了。”
法祐连连点头,颤声道:“多亏三公子向公主殿下说情……”
韩陵忳道:“罢啦,还不是因为公子跟你们那位昙秀大师好。大师,我让麒麟官随你去好好查上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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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穆寺内院的雅室布置得不输皇宫,此时天气甚热,处处垂着碧油帐,望之幽凉。榻上铺了一领象牙细簟,极是细巧,清都长公主坐在簟上,皇后却坐在内室的铜镜前面,秋兰正替她整妆。
裴明淮自白芷手里接了茶盏,送到清都长公主手上。见清都长公主慢条斯理在那里喝茶,忍不住道:“母亲,您脾气真是一点儿都不改,也不问问就叫杀了。”
清都长公主道:“有什么好问的?他们不是人,是鬼!”
裴明淮一怔,道:“母亲是说,今日来的又是天鬼?”
清都长公主淡淡地道:“除了天鬼,谁还有这个本事,连景穆寺都想进就进?当年邛地的獠人,竟还没能杀个干净,也真是枉我亲去一趟了。”
皇后却道:“陛下当年说的一点不错,这天鬼把所有与大魏有仇怨之人尽收囊中,还真是懂得物尽其用。”
裴明淮嘴唇一动,似有话想问,终究忍了下去。这时窗外的淡紫花瓣飘了进来,落了一瓣在清都长公主的茶盏里面。清都长公主低头看了一看,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这景穆寺的木槿,倒是长得跟咱们宫里的一样好。”
裴明淮又进内室给皇后奉茶,皇后接了却不喝,对着铜镜笑了一笑,道:“都这么些年了,我仍然是恍恍惚惚的,总觉得平原王没死。皇上也真是的,要诛他什么时候不可以,非得要在那么乱的地方,尸首脸面都看不清楚,谁知道是不是他!”
裴明淮笑道:“想不到姑姑也有不发善心的时候?”
“发善心那也要看对谁,他那回谋逆可把我给害苦了。”皇后道,“平原王掌天鬼,这原不是什么秘密。今儿个倒好,竟到皇家佛寺来刺杀姊姊了。淮儿,你倒是留心查查此事,这天鬼总算是动了,已经有一阵子没见着他们行事了,怕是会生变哪。”
裴明淮道:“现今我怕是先顾不了这个,皇上另有旨意,苏连已经过来了。我这两日便要出门,姑姑和母亲也早日回京吧,邺都总不如宫里好。”
清都长公主问道:“你要去哪儿?”
裴明淮笑道:“母亲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
“你就说说何妨?”皇后笑道,“咱们总也想知道,你去了何处啊。”
裴明淮道:“我这一回怕是要走得远些儿了,我要去蜀中。”
秋兰给皇后呈上妆盒,皇后一面在妆盒中挑拣发钗,一面笑着道:“蜀中?莫不又是氐人的事?”
“那倒不是。”裴明淮笑道,“从前我带兵招抚过氐族杨姓那一支,也就是曾经称王仇池的那一支。如今杨氏由庶子杨炯当家作主,这人是有眼光有见识的,跟我也有些交情,不会胡来。”
清都长公主道:“依我说,尽数灭了也罢了!陛下那时也说了,若是招抚不成,那就都杀了,偏生你又不肯。”
裴明淮笑道:“母亲,既能不杀,就不必杀。”
“他们那处与南朝交界,向来奸细出没,没事也得挑拨些事来。”清都长公主道,“你且瞧着吧!”
皇后挑了一支钗子出来,却是支凤首青玉簪。秋兰替她把发钗戴好,皇后揽镜而照,忽然一笑,道:“姊姊,淮儿对氐族杨氏留情,那可是真有缘故的。既跟那族里的姑娘好上了,怎么好意思灭人家全族?”
裴明淮叫道:“姑姑!”面上一红,道,“姑姑,你这话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
“既是做了,还瞒得了人么?”皇后笑道,“好啦,你去吧,我跟你娘说说话儿。”
裴明淮巴不得这一句,赶忙要退下,清都长公主却道:“等等,我看看你那柄剑。”
裴明淮正要拔剑,清都长公主却制止道:“拿到院子里面去,赤霄神兵利器,煞气太重,你姑姑怕这些刀呀剑的,别惊着她。”
裴明淮笑道:“母亲真是比陛下还疼惜姑姑。”
景穆寺中多木槿,风吹花落。二人走至院中,裴明淮捧剑至清都长公主手里,只见雪光耀目,隐隐有血光浮动。清都长公主凝视剑身,口里道:“你姑姑向来娇弱,自然要疼惜。”伸手轻轻抚剑,又道,“真是好剑,也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
裴明淮道:“陛下突然赐这赤霄,倒让我白练了一番了。”
清都长公主笑道:“你是说在工布那柄剑上下的功夫?”
裴明淮点头,笑道:“工布那剑实在特别,真如古书所载,剑身纹饰如水。奇的是若舞起来,便如弹珠不绝,若是舞得妙了,其音如乐。我好不容易练得差不多了,却又给我这剑,我不用也不成。好在赤霄跟工布都是重剑,用起来也差不多。”
清都长公主喃喃道:“剑舞啊……”低头看赤霄剑,又道,“也就这赤霄,怕是能跟凌羽的霄练一较高下了。”
裴明淮道:“世间真有霄练?”
清都长公主笑了一笑,眼中颇有追忆之意。“你跟你爹爹说一样的话。他当年见凌羽御前剑舞,也这么说。”
裴明淮道:“孔周三剑,并不是剑。传说来丹去找孔周借这三把剑,为父报仇。说了好大一番这三剑如何如何神异,却压根不能伤人。”
清都长公主却道:“传说如何且不论,凌羽的霄练,是能伤人的。”她随手挥剑,木槿花如雨下。“凌羽初次入宫,御前剑舞,安乐殿前的重瓣紫木槿,花一瓣不落,叶子却尽数落了。”
裴明淮有点不信,道:“母亲亲眼见到的?”
清都长公主淡淡一笑,道:“在场的又不止一两个人,你只管去问。”
裴明淮沉吟道:“若有霄练,也必定有承影和含光。”
清都长公主笑道:“你倒一直记挂着这事。”
裴明淮道:“不是我记挂,是陛下,我不信那一套。这一回陛下又吩咐了,再不着力,恐怕要挨陛下的骂了。只是那话流传怕是也有百余年了,母亲,这个凌羽有霄练,孔周三剑皆非凡品,他究竟什么来头?”
清都长公主道:“他是莫瓌带进宫的,也是莫瓌认的义弟。到底什么来头,只有莫瓌知道。”
裴明淮收剑回鞘,跟着她一同走回雅室。又道:“姑姑老是耽在行宫,把陛下一个人抛在京城,如今连母亲也一同来了。”
皇后道:“宫里那么多妃嫔,陛下还会闲着么?景风公主成天也没什么事儿,自会去陪着陛下,有什么好操心的。”
清都长公主道:“景风那丫头年纪越大,心就越野。”
皇后笑着对她道:“陛下宠女儿,我不好多说,姊姊可得多管管她。弄个甚么‘绣衣’的名目,这不明摆着跟陛下的侯官作对么?”
清都长公主一笑,道:“侯官司监察之职,查百官疵失,连皇亲国戚也不例外。苏连是侯官之首,陛下可宠得很,景风想跟苏连找岔,那可是自己讨没趣儿。”
皇后也笑,道:“我听说烈祖时候的司空叫庾延的,就是因为得罪了侯官,被先帝给赐死了。是个什么名目来着,姊姊?”
清都长公主道:“名目有什么要紧,他就穿件衣裳好看一点,这也是罪名?”
皇后拿了扇子,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以扇掩面,花枝乱颤,道:“我给姊姊讲个笑话儿。南朝那边有个什么郡王,闹着哭着说,他连出门都得要典签点头,这郡王,还不如不要当呢!”
清都长公主唔了一声,笑道:“看样子,他们的典签,比我们的侯官,还要更刻薄些了?”
二人说话,也不再答理裴明淮,裴明淮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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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穆寺里众禁军来来往往,气氛是非同一般的凝重,平日里念佛诵经的声音都没了。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年轻女郎打开了门向外张望,这女郎身形纤细,容色俏丽,小小的一张瓜子脸,一双大眼十分精灵,嘴唇却甚薄,一看就是嘴不饶人的模样。那女郎望了片刻,回头对屋里一个青年男子道:“哥哥,外面不知道出什么事了,闹哄哄的。”
吕谯正在做手中的物事,头也不抬地道:“今儿皇后和长公主来寺里,自然护卫的人多了。玲珑,把门关上,你就爱管闲事!”
吕玲珑脸有疑色,正打算关门,一名麒麟官却过来了,对着吕谯一礼,道:“吕公子,得罪了。景穆寺中每一处,我们都得搜查。”
吕玲珑沉下了脸,道:“连我们这都不例外?”
“吕姑娘,得罪了。”那麒麟官道。吕谯又是不耐,又是无奈,道:“你们慢慢搜,我找个清净地方去。”
吕玲珑一张俏脸绷得紧紧,跟着吕谯走了出去,回头道:“你们可当心着,这屋子里每一样东西,要么就是给皇后的,要么就是长公主的,弄坏一样,谁都赔不起!”
吕谯道:“好啦,玲珑,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吕玲珑气道,“我这就跟皇后告状去!”
吕谯叫了两声,也叫不住她,摇了摇头,只索罢了。吕玲珑一直走到皇后和清都长公主歇息的内院,对守在外面的麒麟官道:“进去通报一声,说玲珑有事,要禀告皇后和公主。”
这时秋兰正好出来,见到是吕玲珑,笑道:“你怎么来了?”
“秋兰姊姊,我能进去么?”吕玲珑问道。秋兰笑道:“进来吧,你嘴甜,去哄哄皇后开心。”
吕玲珑进了雅室,向皇后和清都长公主行礼。皇后道:“起来吧。瞧你一脸不高兴,怎么啦?”
吕玲珑起身道:“回皇后,我哥哥本来好好地在做供奉舍利子的宝函,麒麟官却来搜查屋子,我真怕房里的东西被他们弄坏了!”
清都长公主一皱眉,道:“他们查吕谯做什么!麒麟官还不知道吕谯吗?真是该查的不查,不该查的查!”
皇后问道:“姊姊此话何意?”
清都长公主不答,对吕玲珑道:“去,传我的话,吕谯房里,什么都不准动!”
吕玲珑大喜,忙道:“谢公主!我哥哥那个人,老实得很,也不敢多说,只得让人欺侮!”皇后微笑道:“有你这个伶俐的妹妹,不就成了?”
吕玲珑抿嘴一笑,道:“玲珑绣的兰花图就快完工啦,献给皇后陛下生辰的,皇后可不要嫌弃玲珑手笨。”
皇后点了点头,道:“你绣工自然是好的,绣好了就送来吧。”
吕玲珑忙笑道:“谢皇后!我还打算绣天雨四华来给公主殿下和皇后殿下供奉祈福,就不必一定非要新鲜莲花了。”
清都长公主也点头笑道:“我见过你那新做的花儿了,想得实在是巧。若非如此,过了夏天,哪里还得有呢?”
待得吕玲珑退下,皇后问清都长公主道:“姊姊说谁是该查的?”
清都长公主道:“谁重修的这景穆寺,那谁就该查。”
皇后沉吟道:“听说是这邺都首富姓金的,好像当过起部郎。嗯,既是起部,想必跟吕谯也熟识了?”
清都长公主道:“让淮儿跟陵忳自去查罢,你就别费这心了。”
皇后蹙眉,道:“吕谯向来实诚,我可不想把他也牵连进去,姊姊,有什么事,你得护着他。”
清都长公主笑道:“放心,恭皇后总归是陛下的娘。”
皇后却道:“罢啦,陛下又不跟她亲,还不如常太后这个保母呢。子贵母死,恭皇后可是一天都没享过皇太后的福!”
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道:“你还在怨陛下?”
皇后淡淡地道:“我怎敢怨陛下?”
清都长公主苦笑一声,道:“自出了那桩事后,陛下有好几年都没添过子嗣,都是为了不惹你伤心,你还要他怎么样?他毕竟是皇帝啊。恭宗,还有先帝,谁不是年纪轻轻就一堆儿子。”
皇后道:“瞧姊姊说得,难道全是因为我吗?”
“不是因为你,因为谁?”清都长公主道,“乙夫人有西河的时候,你生气,悦夫人有孕的时候,你也生气!倒是可惜悦夫人那孩子了,都七八个月大了,又是个男孩儿。”
皇后嘴角微撇,道:“悦夫人那孩子没了,跟我又没干系。教她那么蠢,要去招惹不该得罪的人?况且,没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后来皇上不还是添了一堆儿子么?”
清都长公主摇头,道:“你啊,就爱钻牛角尖。你总不能叫皇上一辈子不进后宫吧?”
“除了太子,就数齐郡王年纪最大了,只是皇上对儿子们素来淡得很,也看不出喜欢谁,不喜欢谁。”皇后笑道,“尉昭仪运道好,最早生了个女儿,最得皇上疼爱。西河可就没景风好命了!”
清都长公主道:“谁叫西河那丫头是乙夫人生的?乙弗氏是莫瓌明面上的出身,乙瑗等于是他送进宫的,这能叫皇上对西河多好?说到底皇上宠孩子,多是看嫔妃的面子,若是你的孩子,他……”
说到此处,清都长公主便不再说下去了,苦笑道:“本来只是闲聊,怕是又惹得你不开心了。霂儿,别那么心细,那是自苦。”
皇后低头不语,半日方道:“姊姊,我就想要个孩子,为此死也不怕。可陛下就是不答应。”
清都长公主叹道:“他是舍不得你,你还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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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陵忳正在院中,手下一名麒麟官快步进来,向他耳语了几句。韩陵忳微微变色,道:“侯官怎么往景穆寺来了?他们消息这么快?谁领头的?”
麒麟官道:“是……苏大人。”
韩陵忳一惊,道:“什么?”又一抬头,见裴明淮往这边过来了,便道,“你们都自去细查。还有,吕谯兄妹在这里,客气些儿,那可是皇上生母恭皇后的亲眷,皇上皇后都另眼相待的,别看着人家官儿小就不当回事!”
麒麟官领命退下,韩陵忳对裴明淮迎了上去,见裴明淮脸色不好,面带惭色,道:“公子,今日之事非同小可。都是我的过失……”
裴明淮道:“谁要教训你了,我是后怕!怕这一寺的人,差点活不成!我母亲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
韩陵忳又道:“刚才听手下来报,苏大人马上就到景穆寺,不知他所为何事……”
裴明淮眉头一皱,道:“他来邺都是传皇上旨意的。这时来景穆寺,想必是听说了刺客的事,来请问母亲和姑姑安好吧?”
韩陵忳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能劳动苏连大驾,除了皇上的吩咐,还能有什么事。你身为麒麟官统领,也不必听到他来就如惊弓之鸟。”
韩陵忳苦笑,道:“白鹭到处,如同大丧,这话我还是知道的。”
“麒麟官是皇室最信任的禁卫,你怕他作什么。”裴明淮道,“方才听母亲和姑姑说绣衣的事,我有一阵没见景风了,只是听苏连提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添油加醋。”
韩陵忳笑道:“公子前一阵子一直在外面,怕是有些事不太清楚。景风公主名为给东宫增加护卫,实则绣衣的数量,是大大逾制了。”
裴明淮皱眉,道:“太子也由着她胡闹。”
韩陵忳又笑道:“太子殿下跟景风公主年纪最近,与公主最为亲厚。景风公主又下嫁尉氏,尉氏本也跟东宫……”
他突见裴明淮脸色一沉,不敢再说。这时只见吕谯走过院门,手里抱着一堆匣子,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裴明淮唤了一声:“吕谯!”
吕谯回头一见裴明淮,喜出望外,忙道:“明淮,是你!”他还没走过来,手里的匣子就往地上掉,裴明淮和韩陵忳忙替他接住。
裴明淮奇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搬家么?”
吕谯愁眉苦脸地道:“我也不知道啊,这寺里说是来了刺客什么的,要查什么,这些东西是我急着要做好的,只得搬出来了,另找个清净地方做。”
裴明淮看了韩陵忳一眼,韩陵忳苦笑,道:“吕大哥,对不住了。我那些手下有的是新来的,不知好歹,得罪你和玲珑姑娘了。我已经吩咐过了,吕大哥只管回去便是。”
吕谯道:“我倒没什么,玲珑那牙尖嘴利的,刚才看她跑走了,说不定去跟皇后和公主告状去啦。”
韩陵忳大吃一惊,裴明淮却笑道:“好好好,就该给你提个醒儿,以后管你属下得多费点心。”
“公子,你就别取笑我了。”韩陵忳苦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吕大哥,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待会再给玲珑姑娘赔礼道歉去。”
吕谯道:“韩兄弟,我们说这些作什么!真没事,随便查,别弄坏东西就好。玲珑就那脾气,我叫她也叫不住,若她真去了,我再去回皇后,断不会怪到韩兄弟身上。”
裴明淮笑道:“你就是老实,难怪玲珑成天欺侮你。”
韩陵忳见吕谯手中那匣子模样稀奇,便问道:“吕大哥又在做什么稀奇玩意儿?”
吕谯低头看了一看,道:“这倒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韩兄弟,你知道有位唤作玄高的高僧吧?”
韩陵忳道:“玄高大师谁不知道?他可是景穆太子的师傅。他不听景穆太子苦劝,就是不愿逃走,被……”说到此处知道不妥,又闭了嘴。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可惜了这位玄高大师了。听说他圆寂后,留下了舍利子?”
吕谯道:“正是。当今天子崇佛,把当年在邺都毁了的五层浮图在景穆寺重修了起来。又令重塑金身,在浮图地室里好好地将玄高大师的舍利子供奉起来。我这不是在做一套宝函么?”
裴明淮和韩陵忳这时仔细看去,果然是一套匣子,镶金嵌宝,工艺精细之极,令人咋舌,一个套着一个,一直套了九重。
裴明淮忽笑道:“对啦,庆云叫我谢谢你,说你替她做那个妆盒,可有趣得紧。里面的小人能自己替她把发梳什么的双手捧出来,真是妙极。”
韩陵忳也笑道:“吕大哥这双手,真是妙绝天下,不输公输般。”
吕谯一笑,道:“嘿,韩兄弟什么时候也会夸人了?庆云公主喜欢,那是最好,说什么谢不谢的。”
裴明淮笑道:“她说要请你喝酒,谢你送她东西。”
吕谯道:“景穆寺有个园子,清静得很,景致也好,今晚十五,赏月最合适不过了。听说这趟皇后和长公主来邺都,庆云公主也陪着来了,晚上一起喝酒?玲珑手艺不错,我让她做几味菜下酒。”
裴明淮道:“这点子倒不错。”回头对韩陵忳道,“晚上一起?”
韩陵忳苦笑道:“我倒是一百个想来,可今儿哪里有空!”
“到底出什么事了?”吕谯问道,“闹得这么大动静。”
裴明淮笑道:“这景穆寺里怕就你不知道吧?你还真是与世无争!你别问了,只管干你自己的去,这些闲事,少管的好。也告诉玲珑,别去惹些事上身。”
吕谯笑道:“你说得是,我这就去了。韩兄弟,晚上忙完了就过来,一起喝酒。”
韩陵忳只得答应着,裴明淮忽见一物在草丛中闪光,必是吕谯方才落下的,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支女子的金钗。他还没看清楚,吕谯忙伸手一把夺了过来,道:“给我,是我的。”
裴明淮笑道:“明明是女子用的金钗,说,是谁的?”
吕谯一脸尴尬,讷讷地道:“这个,这个是我做来送人的。”
裴明淮奇道:“哦?你总算是动凡心了?是谁家的姑娘?”
吕谯脸红,不肯开口。见裴明淮还想问,忙道:“那就说好了,晚上一定来啊。”
裴明淮上下打量吕谯,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看你刚才走路都心不在焉的。”
吕谯迟迟疑疑地道:“倒也没什么大事。”
裴明淮道:“你能不能改改你那吞吞吐吐的毛病?英扬一说起来就头痛。”
吕谯看着裴明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英扬的事?”
裴明淮一怔,道:“我随便说说,怎么了?英扬出什么事了?他前几年因为九宫会散了他的鹰扬坞,不是没事了吗?又出了什么事?”
韩陵忳奇道:“英扬?鹰扬坞?我知道这个人,公子和吕大哥也认识?听说仗义疏财,江湖上都赞的一个人。他怎么惹上九宫会了?”
吕谯叹了口气,道:“还能是什么事,九宫会集结天下不愿归附朝廷之坞壁,又怎肯放过英扬?逼得他把鹰扬坞都散了,才算罢休。我和明淮都跟他交好,唉,也几年没见了吧?”
裴明淮问道:“吕谯,出了什么事?若他有事,自然得帮。”
吕谯道:“我也不怎么清楚。”
裴明淮深吸了一口气,忍耐地道:“那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吕谯又迟疑了片刻,才道:“英扬要我帮他做了些东西。”
裴明淮生出了好奇心,道:“哦?你吕谯一双手天下无双,他要你做什么?”
吕谯道:“他叫我不能跟旁人说。”
裴明淮几乎被他气死,道:“吕谯,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是旁人么?英扬那些个什么秘密不秘密的,我还不知道么?”
吕谯慢条斯理地道:“你不要急啊,你怎么脾气也这么急了?”
裴明淮无言以对,只道:“你再不说我走了。”
吕谯又迟疑了片刻,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做的什么东西,我跟你也说不明白,很复杂也很精巧,最重要的一件是为了打开一道门的。”
裴明淮道:“门?什么门?”
“就是你方才说的那事儿。”吕谯笑道,“那可不是空穴来风,我想着他虽知道法子,却没东西,所以叫我做呢。”
裴明淮听了便道:“怕是英扬散了鹰扬坞,无所事事,又动起这心思了。反正也是他家的!”
“可有一件事我奇怪得很。”吕谯皱眉道,“看做的那东西,英扬家的那些……那些……难道是在西域?”
裴明淮道:“西域?”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觉着有些不妥。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兴头?”吕谯道,“我最近实在脱不开身,东西是好了,已经给他送过去了。你若是出门得便,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道:“也罢,我最近是要出门,得空去一趟便是。”
吕谯点了点头,道:“我也要走了,这宝函今天非得供起来不可,皇后催着我回京呢。晚上,晚上我忙完了再细说吧。”
众麒麟官在不远处急急而过,裴明淮抬头看了一眼。“也好,那我们晚上见。陵忳,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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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石虎为王在邺都之时,那宫殿之华奢富丽,至今都为人津津乐道。那甚么太武殿执秦之阿房,金华殿后种双长生树的皇后浴池,高六十七丈、上作铜凤的西台,还有石虎出游时女骑一千为卤簿的盛况。可后来战乱不堪,再盛极一时也早毁于一旦,尽付断垣残壁。不过文帝在鹿野苑之侧建离宫崇光宫,倒是运了两根昔年邺城桥边的柱子过去。
太宗时候,曾有意迁都邺城,后来众臣力谏,也只索罢了,邺城至今也没建过正式的行宫,但总归是邺都,与众不同,仍是修了凌霄观供诸皇亲过来时暂住,有时也会住在寺里。清都长公主脾气执拗,虽白日遇到刺客,仍然住在景穆寺中,皇后也伴着她。裴明淮回了凌霄观中更衣,预备晚间叫了庆云再一同去景穆寺。
裴明淮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却不知怎的思绪纷乱,竟不知不觉入了梦中。身边也不知哪来的那许多雾气,脚下遍地红花,花丛中却有一株极怪的大树,树枝便似竹笋一般。一个素衣长发的女郎站在树下,盈盈含笑,其色倾国。
那女郎一双秋水般的妙目望着他,笑道:“裴大哥,你回来了。”她侧过头,伸手轻轻抚摸那怪树,指尖纤纤如春葱。“我说过,这牛头栴檀开花那日,你就会回来找我。你走了这么久啦,有没有想过我?”
裴明淮低唤了一声:“甘子……”朝她走近了几步,忽见她的脸片片碎裂,里面黑黝黝的竟不知道藏着些什么,似乎有无数细小之物蠕动不休。裴明淮大惊,又叫道:“甘子,你的脸……”
这一回他总算是自梦里醒了过来,一时间内息乱涌,胸中狂跳,大惊之下忙盘膝调匀气息。庆云正好推门进来,口里笑道:“明淮哥哥,我们不是要去找吕谯吗?”一抬头见裴明淮脸色,大惊叫道,“你怎么了?”
裴明淮已宁定下来,仍觉口干舌燥。只道:“没什么,刚才岔了内息。庆云,替我拿点水来。”
庆云方才定下神来,替他端了水来。裴明淮喝了几口水,又运功片刻,庆云见他脸色已复原,才吁了口气,道:“明淮哥哥,你不舒服,我们就别去了吧。”
裴明淮道:“没什么,放心。”
庆云望了他片刻,问道:“你是在想什么事吗?”
裴明淮道:“甚么?”
庆云微笑,道:“你练的功夫我还不知道吗,最要紧的就是心神宁定。这是从小就做惯了的功课,今日定然是你心里有事,才会岔了内息。”
裴明淮不语,庆云又道:“是不是今天景穆寺里面出了事,你才会心神不宁?”瞅着裴明淮的神情,又道,“我今儿听着公主跟皇后说甚么氐族的事……”
裴明淮淡淡地道:“庆云,你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庆云笑道:“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你是不是在当年带兵征伐氐族的时候,跟他们的一个姑娘……”
裴明淮打断了她,道:“谁告诉你的?”
庆云低头不开口,裴明淮道:“是景风?她对你说这个做什么?”
庆云声音更低,道:“明淮哥哥,你别生气。我就是随便问问。”
裴明淮道:“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带兵去氐族的时候,皇上的意思很明白,能安抚便安抚,不能便灭。氐族也怕,于是就给我送了这杨姑娘来,是他们的公主,模样可出色得很,说天仙化人也不为过。你满意了吧?”
庆云惶然,道:“你别生气,我真的就是问问罢了。”
裴明淮冷冷地道:“庆云,你既然知道我会不高兴,又何必要问?你我纵然是从小一处玩,情份颇深,但旁人的事,还是少打听的好。”
庆云道:“我知道了。”
裴明淮问道:“景风还对你说了什么?”见庆云不答,叹了口气,“好了,庆云,是我口气重了。我今日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心里发慌,你别介怀才是。”
庆云甜甜一笑,道:“明淮哥哥,你这么跟我客气,我才是心里发慌呢。”
裴明淮忽听窗外街上马蹄声响,一直朝城外而行,皱眉道:“这么晚了,谁还敢在城内这么招摇?”
他走至窗边,庆云也跟着走过来。只见一行紫衣人纵马向城外疾奔而去,烟尘滚滚,行动如风,看不清面貌。
庆云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是你那只白鹭。他来做什么?皇上有旨意给你?”
裴明淮沉默不语。庆云跟着沉默了片刻,忽然展颜而笑,道:“好啦,明淮哥哥,我们快走吧,吕谯怕是等我们都等得急了!”
裴明淮微笑道:“他是从来不会急的,急性子的人,哪里做得了他那手活儿?”
庆云拉了他便走,道:“今晚月亮这么好,正好喝酒赏月。吕谯这约得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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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谯说得无错,景穆寺中那个园子,果然赏月独好。亭中摆了酒菜,月色如霜,旁边花树摇曳,影影绰绰。
裴明淮与庆云对坐已经半日,庆云拿着酒杯摇来摇去,道:“明淮哥哥,吕谯再慢,也该到了吧?”
裴明淮也觉得有些不对,道:“酒菜果点都摆上了,他人跑哪儿去了?”
庆云迟疑道:“要不……我们去找找?他不就住寺里面吗?也就一墙之隔吧。”
二人便起身,往吕谯的住处走。夜里四处寂静无人,唯有风吹过五级浮图上的金铃,叮铃作响。
“今儿寺里面出了事,长公主殿下偏还不肯走。”庆云叹道,“我要过来陪,她也不让。要不,你劝劝?”
裴明淮道:“她那脾气,谁劝得了。你不必担心,这寺里多的是禁卫。”说罢又笑,道,“更何况,我母亲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人。”
庆云笑道:“大魏哪个皇子公主,不是一身好武艺。当年的景穆太子,据说是神力惊人,空手能……”说到此处,惊觉失口,赶紧住口。
裴明淮道:“你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二人边走边低声说话,踩得落花作响,甚是萧瑟。庆云幽幽叹息一声,道:“我每次来这景穆寺,都会想到景穆太子。唉,景穆太子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先帝。”
裴明淮不语,半日方笑,道:“穆世伯近来可好?”
庆云不提防他提到自己父亲,道:“我爹爹?他有什么不好的,每日里就忙着宴客,我都叫了他少喝酒了。”
裴明淮笑道:“酒多喝些无妨,倒是有些东西,少用些的好。能有什么益处!”
庆云苦笑,道:“明淮哥哥,我哪里管得了我爹爹。谁又不用了!唉,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
裴明淮笑道:“你爹爹不是一向最听你的?”
这时见着韩陵忳过来了,笑道:“我正要去旁边园子找你们,怎么,反倒过来了?吕大哥呢?”
裴明淮沉默片刻,笑了一笑。“我看今儿个这酒,怕是喝不成了。我和庆云去找吕谯,陵忳,你带人四处也看看。”
韩陵忳心知有异,道:“是,我这就带人去。”
裴明淮和庆云走到吕谯房前,只见灯是亮着的。裴明淮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便伸手推门。门一开二人便怔住,只见吕谯屋中乱七八糟,显然是有人来匆匆搜过。
裴明淮顿足道:“不好,我看吕谯是出事了。”
又见吕玲珑跟几个女官一同走来,吕玲珑一见他二人,忙笑道:“裴大哥!庆云公主,你也在!你们不是说跟哥哥一起喝酒赏月吗?我刚忙完了赶着要做给公主的女红,正准备来找你们呢。我做的菜怎么样?”
她说话本来就快,这一连串都没停,说完了才见裴明淮和庆云都神情不对。裴明淮不及解释,问道:“玲珑,你最后看到你哥哥,是在哪里?”
吕玲珑见他脸色,也有点害怕,道:“我……啊,我想起来了,他去佛塔下面的地室了,说是把宝函放好,就出来等你们。可是,已经好久了啊,我以为他早就出来去园子里面跟你你们喝酒啦。”
裴明淮也不及多说,道:“走,去看看。”
众人急急而去,匆匆自塔下甬道奔至地室门口,只见地室的门紧闭,一把大锁也锁得紧紧。裴明淮伸手摸那青铜大锁,问道:“这是吕谯的手笔?”
吕玲珑点头,道:“不错,是哥哥做的。”
庆云问道:“钥匙在哪里?”
吕玲珑道:“向来都在哥哥身上。”
庆云奇道:“若吕谯还在里面,那门是怎么锁上的?”
裴明淮不再多问,拔出赤霄,寒光过处,锁被削成两半。吕玲珑忙伸手推门,却哪里推得动。
裴明淮道:“里面闩着。”他运劲一推,只听嚓嚓门闩断裂的声音,门一打开,众人都是目瞪口呆。
只见吕谯面色如生,却倒在一旁,全无一点动静。
裴明淮大叫:“吕谯!”冲上前扶了他,一试他鼻息,早已断了呼吸。又见吕谯身上微温,知道人刚死去不久。吕玲珑一软便倒了下去,庆云慌忙扶住她,叫道:“明淮哥哥,这,这是怎么回事?吕谯他……”
裴明淮心中难受之极,只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
这五级浮图的地室四壁绘满图画,尽是因缘故事,得眼林因缘图,度恶牛因缘图,梵志摘花坠死因缘图,皆彩绘艳丽,精美繁复。玄高大师金身便在正中,身旁堆满莲花,只闻得一丝淡淡莲香,沁人心脾。
灵丘温泉宫建在广宁之后,不如广宁温泉宫大,却更小巧精雅。前段时日为了西郊祭天,皇后是回京了,但也没回宫住。灵丘比起广宁还要离平城皇宫远些,皇后便住在了此处。她向来喜爱灵丘宫雅致,跟清都长公主不同,皇后是全然不喜富丽,房中连摆设都少,只放了几件玉器。
“这都几时了,皇后歇着吧。”秋兰进来,见皇后手里拿了本书,倚在窗前,旁边青玉莲瓣炉里面燃的香也快尽了,便道,“一到这春夏交替的时节啊,皇后你又老是咳嗽,别熏香了。”
皇后笑道:“我就是喜欢,闻着心里就舒服。”
“可您是闻不得这香的,一闻多了又要犯咳嗽!”秋兰埋怨道,“老是不听太医的话,这样子,怎么好得了?”
皇后把书搁了下来,懒懒地道:“都这么些年了,也不就是这样,好不好的,又有什么了!”
秋兰刚替她端了茶来,听她这么说,叹了口气,道:“皇后你啊,总是不听太医的吩咐。不说别的,上一回,公子费尽力气自西域给你取回来的雪莲,一路上那是雪水冰块地护着送回来,可皇后你,千劝万劝也懒得吃。若是公子知道了,却不知道怎么想?”
皇后笑道:“你别告诉他,那不就是了?反正服侍我的人才知道,怎么着也传不到淮儿耳里去。啊,可千万别告诉姊姊,她要发起脾气来,我怕得很。”
秋兰嗔道:“我就是要告诉公主去!”
皇后对着铜镜照了照,只见镜中容颜仍是端秀清雅,只是眉梢眼角那股轻愁,却是掩都掩不住。“我好好的,你就别瞎操心了。”
秋兰道:“好什么好!皇后,你真的要爱惜身子才是,你看你最近又瘦了不少。好歹回京了,却老是待在这灵丘温泉宫,哪儿也不去。今儿在鹿苑行大射礼,王公大臣们都去了,公子也去了,就你不肯去凑凑热闹。”
“我见着舞刀弄剑的就烦,去干什么。”皇后把铜镜推开了,笑道,“有什么好爱惜的!我要死了,皇上正好另寻个好的去,这么多年,也难为他了,白占着他正宫的位置!”
秋兰变色,叫道:“皇后,你好好的胡说些什么!”她话未落音,只听到屋外水榭上有个女子声音笑道,“皇后殿下还是这样子,你的福气天下的女子求都求不来,偏生你就不当回事。”
“谁?”秋兰问道,皇后这屋子外面连着的水榭便是建在温泉之上,此时白雾缭绕,水边上又种满琼花异草,屋舍上全用琉璃瓦,真如仙境一般。雾气里有个女郎走了出来,一身月白衫子,面上却蒙着白纱。秋兰惊讶之极,又道:“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
皇后望着那白纱蒙面的女郎,忽道:“玲珑?”
女郎将面上的白纱拉了下来,笑道:“皇后娘娘果然细心,一眼就认出来了。玲珑给皇后殿下见礼了,从上回在邺都景穆寺一别,有大半年不见娘娘啦。”
皇后回头朝屋中挂着的一幅兰花图看了一眼,这兰花图实在是匠心独具,每一朵花都是一瓣瓣剪出来又细细绣成的,最后一朵朵缀在一处,看着就跟真花差不多。皇后笑道:“怎会不记得你?这兰花图都还放在这里呢。怎么,我不是听说你……你已经死了么?”
吕玲珑笑道:“皇后看我像死了的人吗?”
皇后和秋兰都对着她看,吕玲珑一张脸白里透着淡淡的粉,笑容如花,哪里像个死了的人。皇后摇了摇头,道:“你自然不是鬼,是人。”又把吕玲珑从上到下打量了片刻,道,我看起来,玲珑,你倒还比从前更好看了几分,没那么瘦了。不知你到我这灵丘宫,所为何事?”
吕玲珑一礼,道:“皇后是玲珑剔透的人,多余的话,自然也不必我多说了。我夜里来此,便是想请娘娘移驾。”
皇后笑道:“我知道了。今儿个白日里的事还没完,姊姊那边是不能成了,于是你们就来我灵丘宫了?”
吕玲珑道:“皇后说得是。”
秋兰大怒,便想说话,皇后摇头止住,道:“你们想错了。若是为了姊姊,皇上可能是真会想上一想。但若是为了我,决然不会的。打仗不是说打就能打的,也不是说不打就能不打,皇上是一国之君,自有计较。你们这么做,一点意思都没有,今儿在鹿苑,乐良王的教训还不够么?”
吕玲珑脸色一沉,便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冷地道:“是够了,我夫君今日便在鹿苑身首异处,我自然知道够了。”
皇后一惊,道:“你夫君?你……你夫君是……”
吕玲珑道:“乐良王万寿!”
这一回连秋兰都大惊,叫道:“玲珑,你是乐良王妃?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们一点儿都没听说?”
“皇后殿下,车在外面候着,请移驾吧。”吕玲珑道,“皇后是聪明人,不须我多说。你向来爱静,灵丘宫也不要人多,如今此处的禁军都被药给迷倒了,没昏的也死了,这温泉宫又独处一隅,就算皇上知道,也要明天一早了。”
皇后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对秋兰道:“替我拿件披风来。”又悠悠地道,“只不过皇上打算怎么着,我可不知道了,说不定会让你们失望呢。”
吕玲珑笑道:“皇后殿下兰心蕙质,皇上怎么能舍得你呢?”
“你啊,一向嘴最甜。”皇后道,“走吧!这处儿我还真呆腻烦了,出去逛逛也好。”
吕玲珑一礼,道:“皇后只管放心,一路上有玲珑侍候着,绝不会委屈了娘娘。”
皇后将手里的书搁了下来,又用一方玉石镇纸给压好了。吕玲珑见她看的是一本《尚书》,笑道:“娘娘还真是爱读书,这些书也不知读了多少遍了?”
秋兰替皇后把那件合欢锦的风帽披好,扶皇后走到了门口。皇后回头望了一眼,叹道:“长夜悠悠,总得找些儿事做。圣人的话嘛,再读多少遍也是应该的。”
吕玲珑笑道:“秋兰姊姊,你就别跟着去了。”
秋兰惊道:“那怎么成!”
“有什么不成的?”吕玲珑笑道,“有我侍候皇后,还不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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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泉池因湖而闻名,圆圆的一个湖泊,便如满月一般。湖水极是清彻,旁边遍生白杨,也不知道是长了多少年的。
文帝仍没睡,还在灵泉殿中,拿着一卷佛经看。裴明淮自然也得陪着,见文帝看的是一卷《悲华经》,心中一动,问道:“陛下,你这卷《悲华经》,是当年先帝破凉国的时候得来的么?”
文帝听裴明淮这般问,便把佛经搁了下来,道:“那时候,先帝把能烧的都烧了,这《悲华经》算是运道好,送到了平城。嗯,还多亏了你师傅,先帝原本要把姑臧城中的那些僧人一起杀了,寇天师苦劝方才作罢。”
裴明淮道:“先帝最初登基那些年,对僧人并无成见,还颇为礼敬。”
“先帝本来找沮渠蒙逊求昙无谶,昙无谶实为凉国国师,若无他一力主持,凉国的佛学决不能如此兴旺。昙曜他们能想出灵岩石窟的主意,还不是因为凉州早就有这样开窟造像的事了,凉国沮渠氏视己为转轮王,与佛同身,《悲华经》功劳大得很哪。”文帝道,“可沮渠蒙逊倒也狠,令人把昙无谶给杀了。加上崔浩鼓动,你师傅随先帝出征的时候,每次的谶讳之言都真得很,先帝渐渐地信了,终于听了他二人的,毁佛兴道。”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真得很?难不成真能未卜先知?”
文帝听他这一说,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跟了寇天师这么多年,反倒来问朕?你师傅的本事,你该最清楚罢?”
裴明淮苦笑道:“我是真不知道,我师傅从没在我面前呼风唤雨过!”
文帝哈哈大笑,伸手一指,道:“那里不就有个高人?你要不让他试试?”
裴明淮回头一看,凌羽正蜷在窗边的榻上睡着,地上丢了一堆果核,睡得跟个吃饱喝足的猫儿似的,一张小脸跟苹果一样。便道:“也不怕着凉,在这里便睡了。”说罢起身,道,“陛下,我送他回房睡去。”
凌羽这时却被他二人说话声吵醒了,坐起身揉着眼睛道:“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裴明淮笑着道:“我说我没见过我师傅呼风唤雨,行天师之事,陛下说叫你试试。”
“你不会也信这一套吧?”凌羽道,“都不过是做个样子与人看罢了。世人大多愚痴,那也罢了。可总有那么一小拨人,想方设法要役使百姓,阴阳谶讳便是个大好的法子。”
裴明淮道:“那你今儿还说大话,要祈雨呢!”
“白痴都看得出马上要下雨了!”凌羽瞪了他一眼,道,“你笨死了!”
裴明淮深吸了一口气,无话可说。凌羽却笑道,“不过呢,你师傅懂的,我也一样的懂。阴阳星算,那都是精通的。哪,这场雨明儿个晚些一定会下下来,陛下,你上午就去祈雨吧,这不就有用了。要你愿意,我给你写道符去。”
文帝笑道:“听你这么说一通,我倒觉得,封你当天师也没什么不可以。”
裴明淮叫了起来:“陛下,万万不可!”一把把凌羽抓了起来,道,“我送你回去睡,你觉都没睡醒,就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
凌羽问道:“陛下,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封我当天师?我觉得挺好玩啊。”
“朕很多年前就对你说过了。”文帝缓缓地道,“御封的天师,就是替朝廷办事的,还要我说多清楚?是,封你天师你当得起,你容貌永如少年,而且不管是论身份还是论本事,你都可以跟寇天师相较。你以为今日大射礼上,一群人起哄是为了好玩来着?”
凌羽不语,文帝又道:“历来谶讳之说,颇多天上星宿下凡化身少年童子,传达天命,历朝历代的都有。你又与常人不同,若我真封了你天师,那怕便不须从你口中传谶讳了,你本身就能算是。凡是有点见识的都看出此节了,裴太师更是看得明白,所以今日才会说那番话。”对裴明淮看了一眼,道,“淮儿阻止,是为了你好,不愿意你卷进这些事情里面,你倒还跟他较劲,非得跟他对着干,白辜负了他一番好意。”
裴明淮笑道:“陛下,其实我没你想这么多。我心里就想,若是他当天师,那朝廷的脸面怕都要被丢光了,所以一定不成。”
凌羽本来双手勾在他脖子上挂着,这时一下子跳到了榻上,叫道:“你说什么?看不起我是吧?”
裴明淮把他从上看到下,道:“陛下的话倒也有趣,你本身便是谶讳,哦,那意思就是你是祥瑞之物了。你爱穿白,那是什么?白鹿白虎白雉白鸾白乌白燕,还是甚么朱草嘉禾之属?”
凌羽却又坐了下来,笑道:“那明淮哥哥看我像什么变的?”
文帝听他们说着,这时笑道:“九条尾巴的小白狐狸。”
裴明淮哦了一声,拉了凌羽过来,道:“好啊,那我看看,你是不是真有九条尾巴。”
凌羽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推他道:“我就算有尾巴,那能让你看到么?哎呀松手,你弄得我痒死了!”又把嘴一撇,道,“明淮哥哥,你说错了,魏尚土德,我么,若按你说的,那便该是金德,嗯,土,水,金,要顺到金德,你这是想改朝换代么,那可是杀头的罪哦!”
裴明淮一伸手按在他嘴上,道:“凌羽,我实在恨不得你跟锁龙峡的时候一样,真是个哑巴!”
文帝瞪了凌羽一眼,道:“以后别当着人胡说八道,朕听到没什么,知道你不懂事,别人听到,还不定怎么着呢。”
凌羽道:“我说错了么?是你们自己说的啊,祥瑞甚么的。金德才是尚白,你们大魏自立国起便尚土德,那该是服黄才对。我也没说错哪,若要排到金德,得换两朝才行。”
裴明淮道:“谁说一定要改朝换代才能更五德?现在要改,也行啊。”
文帝一笑,道:“淮儿,你这话想必不是无感而发。说来听听。”
裴明淮起身,朝文帝一礼,笑道:“明淮如何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陛下自登基以来,崇佛开窟,不论因缘,只论功德,北地天下人以立碑造像为礼佛功德,南朝却仍在高谈阔论,辨个不休。”
文帝哼了一声,道:“昙曜死了也罢,朕对他是够恩宠了,甚么都由得他去,却仍是在灵岩石窟弄些鬼。”
裴明淮道:“陛下说什么?”
“不是尉端的事。”文帝道,“是昙曜营建的五窟里面,先帝那一尊卢舍那佛,却有昙曜自己的心思。以卢舍那佛代释伽,又身披千佛衣,取的便是法身坚固不可坏之意,怎么灭都灭不了。如来法身不思议,无色无相无伦匹……哼!我敢说先帝对灭佛这件事,从来没后悔过。行了,不说昙曜了,人都死了。你继续说。”
裴明淮沉默片刻,方道:“陛下,我总是在想那句话。在德而不在鼎。九鼎是传国宝器没错,但究其本源仍跟那盛甘露的玛瑙瓮没甚么区别。南朝如今拿着传国玉玺说事儿,那也得看他们配不配有。”
凌羽听他提到九鼎,两眼睁得圆圆的看着他。裴明淮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记,道:“不干你的事。”又对文帝道,“陛下,从前苻秦、姚秦、石赵诸国主虽说也是崇尚中原风俗,多有学之,但也只学到皮毛,未及精要,学到的不过都是《河图》《洛书》,谶谣颂赞那一套,五德之说没能领会真意。到了本朝,开国道武皇帝虽有改风易俗之意,却无暇多顾。直到先帝时候,才是在真正考量此事。只是那时候……说实话,还不是时候,所以才会有崔氏之祸……”
文帝摇了摇头,道:“我跟阿苏就说不通,他总是想不明白此节。”
“愚民无识,信惑妖邪。假西戎虚诞,生致妖孽。先帝的诏书其实无错,先帝想要一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是没错,但太急了些。”裴明淮道,“就算是现在,虽然这事情是急得很了,但做起来还是难的……”
文帝笑道:“照你这么说,那一百年都不是时候。有些事,要等人人都认清楚,决不可能,只能由上而下,强诏而行之。但你说难办,也确是难办,唉,反正朕是懒了,没这心思了。”
凌羽已经听得靠在裴明淮身上打瞌睡,没精打采地道:“你们能不能不要说这些了?无聊得紧。”
裴明淮看了他一眼,道:“凌羽,我问你一件事。为什么太平道的人会知道新朝藏金在何处?”
凌羽默然,半日道:“你既这么问,想必是想到了?”
“刚才说到图谶之说,忽然想起来了。”裴明淮道,“王莽窃位,也是对图谶信得不得了,又信鬼神,于是广纳天下异士,筑舍万区,听说就有献《洞极之经》的。那经与《太平清领书》似出同源,想必那时候替他选定藏金之处的便是与辑编此经有关的人?”
凌羽点了点头,道:“你聪明得很。”
裴明淮沉默了片刻,又对文帝道:“陛下,今日您任命镇将的事,我心里总是觉着有些不妥。陇西王一直屯兵漠南,现今忙着平高车之乱,您又命他除平原镇将,哪里顾得上来?而司马氏……总归是晋朝皇族,江左连中晋都不当回事,司马氏现在在凉州一带还是颇得人心的,天鬼又岂肯放过?不是因为司马氏有多好,只是因为还是有不少人认定中晋为僭,宋为岛夷。我总觉得不管是琅琊王,还是武威公主,都跟天鬼有关系,只是苦于找不到真凭实据。”
听他提到天鬼,凌羽眨了眨眼睛,问道:“武威公主?”
“是武威长公主跟沮渠国主生的一对孪生女儿,都封武威公主,也是先帝给她的殊荣,以异姓而袭母爵,本朝独一无二。”裴明淮道,“一个叫沮渠宜琦,一个叫沮渠宜琼。嗯,长得真是一模一样,我全然辨不出来。”
凌羽“哦”了一声,文帝朝凌羽看了看,笑道:“就是你那大哥的妹子,明白了吧?”
凌羽不说话,文帝眼里却有些特异的神色,道:“他们沮渠氏皇族的人,好像是生来就对……怎么说来着?方向甚么的,比常人要强十倍。你这大哥,当年入我朝的时候,打仗那是真厉害,别人在那种完全迷失方向的地方他也能辨出来。对了,莫瓌有一样跟常人不同,哪怕是夜里一点光都没有的暗室,他也能看清楚。”
裴明淮失声道:“什么?”这时才明白祝青宁夜能视物,原来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正在沉吟间,只听凌羽叹了口气,悠悠地道:“这是真的,否则又怎能找到我那处?听了江湖传言前来寻藏宝的人多了去了,大都埋骨涧底,还真不需要我出手杀人。”
裴明淮记起那水涧底下森森白骨,不觉凛然。又听凌羽道:“即便是本事够大,能闯过桃花涧,那也活不下来。拘昙陀罗毒性极烈,且无法察觉,而且……”
裴明淮问道:“什么?”
凌羽望了他一眼,道:“而且无药可救。”
裴明淮是见过中了拘昙陀罗之毒的人,大都并不惧怕,反倒临死前脸有喜乐之色。想来也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会死了,又怎会去解毒?忍不住问道:“那你大哥怎么就没死呢?照你说,那是无药可救啊。”
凌羽不答,文帝微笑道:“自然是有阿羽替他运功驱毒了,不然早也就成涧底白骨了。是不是,阿羽?不过,朕还真得多谢莫瓌了,若非是他,你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出那处,也更不会来京城了。”
“难说!”裴明淮道,“他这脾气,哪里呆得住,迟早都会跑出来的。”
凌羽一瞪眼便要说话,裴明淮笑着伸手拉他,道:“好啦,竟没留意到这般晚了,我带你睡去。陛下想必也倦了,我去唤人进来服侍陛下歇息罢。”
“你还说呢,不就是你在这里说了一晚上,害大家都睡不成!”凌羽道,“我就在这里便是,你不用管我啦。”
裴明淮道:“那怎么成?你这么闹腾,你在这里,陛下还能睡么?”
“不会啦,我不闹便是。”凌羽笑道,“我又不像你那么罗嗦!”
裴明淮懒怠跟他多说,拖了他便要出去,只听文帝道:“你别管他了,让他待着吧。”
这时却见苏连快步进来,脸色颇为不安,道:“陛下,我怕又有事情了。”
本来难得如此“闲话轻松”,苏连这一说,顿时殿里气氛都凝滞了。苏连又道:“我方才收到侯官来报,说是灵丘温泉宫那边,怕是出了什么事。”
此话一出,裴明淮大惊变色,文帝也站了起来。裴明淮道:“灵丘宫?出了什么事?你还不快说!”
“看起来是没出什么事,麒麟官夜里也是定时回报的。”苏连道,“可……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原本只要皇后殿下在灵丘宫,每隔两个时辰便会回报一次,但今天有一次没回报过来。嗯,刚才是又报了,平日里我自不会着意,但今天出了那么大的事……”
裴明淮哪里还等他说下去,往外便走。苏连道:“公子,我已经告诉韩陵忳了,他已赶过去了。”
“你立即传话,叫韩陵忳来灵泉殿护卫陛下。”裴明淮头也不回地道,“我带人去灵丘宫。”
苏连一怔,道:“这……”这时只听文帝道:“淮儿,你还真是担心你姑姑,连朕都丢下不管啦?”
裴明淮听文帝这般说,回头道:“陛下,姑姑她不懂武功,本来灵丘宫守着的禁军就不多,我能不担心吗?”
文帝道:“唉,原本以为会有什么人来找朕的麻烦,却没想到寻到皇后那去了!我跟你一同去吧,都是朕的不是!”
裴明淮一惊,道:“那怎么成!阿苏,你留在这里陪着陛下,我自己去便是。”
凌羽叫道:“明淮哥哥,我陪你一起去!”
“你又去干什么!你现在还能帮得了我么?我还得分神照顾你!”裴明淮道,“不过,你那匹马借给我倒成。”
苏连道:“那公子多加小心。”正要唤人牵马,忽然听见一声女子笑声,听起来竟似就在耳边一般,吃了一惊。却见文帝和裴明淮脸上都有惊异之色,知道自己并未听错,唿哨一声,灵泉殿众禁卫听到,已团团围了过来,守着灵泉殿门口。
灵泉池旁边有株老树,据说已有千年之久,灵泉殿便依着这树而建。只听一个清脆娇柔的女子声音,笑盈盈地道:“好久不见了呀,小师弟。”
听到这女子声音,凌羽一双大眼睛都瞪圆了。裴明淮听得这声音甚是耳熟,是自树上而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衣女郎站在树梢之上。灵泉殿本来灯火通明,照在这女郎脸上,文帝“啊”了一声,裴明淮一时间只疑自己是看花了眼。
这女郎肤色晶莹,容颜清丽绝伦,嫣然含笑,手里拈着一枝桃枝。她俏生生地立在树梢,衣衫飘飘,便欲要乘风而去一般,风姿如仙。
文帝面上满是疑惑之色,道:“你……你不是仪平。”
“还是陛下眼力好,就你一眼能看出来我不是沮渠仪平。”白衣女郎笑道,“同床共枕的毕竟不同,连我小师弟当年都差点认错。你的嫔妃沮渠夫人是一点儿武功都不会的,自然跟我不同了。”说罢又朝裴明淮一笑,道,“凤仪山一别,裴三公子一切可好?”
裴明淮叫道:“你……你……你真是……姜……”明知姜优真正年纪,那“姜姑娘”三个字,却实在是再叫不出口。“你不是死在凤仪山了么?”其时也已想到,那时候姜优的尸身并未见到头颅,谁又敢认定死的真是姜优?“原来……原来洪响他是跟你串通好的?我就一直奇怪,他哪里有本事能杀了你!……洪响身为捕头,要找具像你的尸首,是再容易不过了!”
姜优微笑道:“裴公子也不必说我姜优骗人,我对洪大哥说的话,是真心实意。”
裴明淮冷冷地道:“说什么话?”
“姜优造下的孽太多,血债也欠得太多,本来是想死了罢了,一了百了。”姜优叹道,“只是那时候,有人来姜家庄寻我,我实在是推也推不掉。多年来蒙受沮渠氏的恩,总得要把他们的恩偿了,再回天心殿去陪我夫君罢。”
裴明淮厉声道:“谁来找你?”
姜优一笑,道:“裴公子如此聪明,难道还想不到?”
裴明淮道:“吕玲珑?!她是天鬼的人?”见姜优微微颔首,道,“我就说她怎么死得这么凑巧,我要寻她,刚要寻到便死了,一切疑问都断了线。原来是姚碧陪着她做戏的,你也顺带着从我眼前消失。只是洪响的表妹被你所害,他恨你恨得要命,凭什么相信你?”心里暗道,若吕玲珑真未死,那末洪响在山上寻得的尸身,就不是吕玲珑。突然记起邺都一案,心道难不成是与莺莺楼一般,在嫣红阁中寻得女子尸身以替代?连“姜优”的无头尸身都是如法炮制?
姜优叹道:“一个人是不是说实话,是看得出来的。洪大哥是个聪明人,他为何不相信我?反正他要的只是替他表妹报仇,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
裴明淮冷笑道:“你比洪响年岁大了一倍吧,还能叫大哥叫得这么顺口。你们师姊弟还真像!”
苏连听到这话,又朝凌羽看了看。姜优却也不恼,只笑道:“我听见了,小师弟叫你叫得甜得很哪。我这小师弟素来会讨人欢心,这不连你裴三公子也宠着他么?”说罢朝凌羽招招手,道,“来,小师弟,到师姊这里来。”
凌羽往裴明淮身后一躲,道:“我不跟你走。”
姜优笑着道:“真不去?你不想见你大哥了?”
凌羽一呆,文帝却淡淡一笑,道:“天鬼有本事,连你这样的高手也能纳在麾下。”
“我跟他们沮渠氏实在是渊源太深了,推也推不掉。”姜优叹道,“只要小师弟一日内力不复,这天下就没人能胜过我的。”朝一众手持强弩的禁军看了一眼,道,“陛下要不要试上一试,看姜优比你的小阿羽如何?”
裴明淮手已握上剑柄,姜优淡淡地道:“裴公子,你不是我的对手,在姜家庄你虽没跟我交过手,但你应该清楚这一点。我不想跟你动手,你也别来惹我。”
裴明淮此时挂心皇后,虽然姜优现身他是够惊奇的,但哪里有心思多想。凌羽自他身后露了半张小脸出来,道:“师姊,你跟我大哥说,他杀了我家里的人,我不要见他。他就算让你抓我回去,我也不理他。”
姜优听他如此说,便道:“这么说,小师弟是打算留在皇帝身边了,是不是?”
凌羽咬着下嘴唇,半日,点了点头。姜优笑道:“傻孩子,你今儿差点被老虎给吃了,你就不怕下一回有人又要害你么?”
凌羽道:“陛下说啦,以后再不会的。”
裴明淮忽道:“你怎么知道?”
姜优淡淡地道:“若非你差点出事,我也不会应你大哥来带你走。好罢,既然你心意已定,我就这样告诉你大哥吧。”
裴明淮听她如此说,心里疑惑不定,实在想不明白姜优来灵泉池究竟是为什么。若是真想带凌羽走,是没人阻得了她的。甚或她如果真想杀文帝,哪怕是禁军众多,她一样能得手。心里是一千一万个问号,但这时又不敢多问,他知道姜优脾气难测,若是哪句话惹恼了她,那可就麻烦了,凭自己是挡不了她的。
他只听到身后的凌羽问道:“师姊,你如今可还好?我都跟你说了,饮鸩止渴罢了,别再造孽了。”
姜优本已转过身去,听到他这话,又回过头道,笑了一笑,道:“小师弟说得是,我为了保得己身不灭,早已自堕鬼道。”
裴明淮记起凤仪山鬼王洞府里那些女子的森森白骨,怒气渐生,也顾不得什么了,便想拔剑。凌羽伸手按在他腕上,道:“明淮哥哥,你斗不过我师姊的。不过,她既然去年开始就没有再杀女子以她们精血练功,就已经等于是在求死了,早一年晚一年,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明淮一楞,这才记起,他一直认为吕玲珑是死在鬼王手中。可是,吕玲珑既然未死,就说明去年凤仪山上实则并无鬼嫁娘上山,况且又听洪响说过,吕玲珑并非处子之身,于姜优练武并无用处。还未来得及细想,又听姜优幽幽地道:“小师弟,你师兄既死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若不是你大哥找上门了,我数十年来又确实受了大凉沮渠氏太多的恩,我总得等着回报完了再死。”
裴明淮道:“难怪秦苦说在姜家庄苦捱了多年,原来他是受天鬼之命留在那处的,所为的全是你……”
“姚碧也是。”姜优打断他道,“我可养不活那优昙婆罗,就连炼制丹药这种事,我也不如小师弟和阳朱多了。”她又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裴公子,我答应洪大哥的话,他都能信,你又为什么不信?”
裴明淮冷笑道:“你知道洪响在死之前说了什么话么?”
这时一阵风吹过来,那树上的花纷纷飘落,一轮圆月映在姜优身后,又倒映在灵泉池中。姜优白衣如雪,直欲乘风。裴明淮是明知面前的女子若论起年纪,恐怕大了自己几番,也明知姜优的绝色容颜乃是红颜枯骨,但望着她仍有恍惚之感,仿佛她便是月中嫦娥,随时都会飘入广寒宫。
姜优问道:“什么话?”
“他说,他表妹阿蓉惨死你手下,他却痴恋于你。他哪怕是死了,也对不住她!”裴明淮道,“我倒也奇怪了,你们这门派练的是什么功,把个个人都哄得神魂颠倒的?”
姜优瞅了他一眼,笑着对躲在裴明淮身后的凌羽道:“小师弟,要不,你给他讲讲?论起师门的功夫,那还不是你练得最好。”
这时乙旃惠带了羽林军冲进灵泉宫,原本文帝来灵泉殿不愿惹眼,明里只带了斛律莫烈麾下的高车羽林,乙旃惠暗里留在方山上面。想必是苏连一觉着不对,便立时传令乙旃惠前来。
乙旃惠抬头见一个姿容绝世的白衣女郎站在树梢,下面众禁军如临大敌,大吃一惊,喝道:“还不放箭?”
那种弩箭本来是军中所用,乃是硬弓,数百支齐发,破空之声不绝。裴明淮也存心想看看姜优如何挡,只见弩箭到了姜优身侧,竟像是碰到一堵无形的气墙,箭箭折矢,纷纷坠地。乙旃惠大惊,叫道:“你是人还是鬼?”
姜优以袖掩面,格格而笑,道:“你看我有没有影子?”
她这一说,众人都不由自主地低头去看,只见她的影子不仅映在地上,还映在湖中,晃晃悠悠,哪里是什么鬼魅。乙旃惠仍然不忿,朝斛律莫烈使了个眼色,正要动手,只听这时文帝淡淡地道:“既不是鬼魅,那便是仙子了。你们都退下,不须动手。”
姜优一笑,道:“还是陛下说得我开心,难怪仪平离不开你。”
文帝微笑道:“这是什么离不离得开的,她既为妃嫔,那便是她的本份。”顿了一顿,又道,“仪平并非沮渠牧犍的女儿,其实是他兄弟沮渠安周之女。只是安周自凉国被先帝所灭后,便占据高昌,一路辛苦,却让女儿来了平城。毕竟我大魏向来对敌国的公主都不薄,先帝更是立了大夏公主赫连氏为后,也比跟着安周去高昌的好。你既对仪平如此关心,想来你便是安周的母亲了?”说罢却笑,道,“朕知道这时候不该笑,但实在觉得好笑得很。凌羽,你认莫瓌当大哥,莫瓌又是沮渠牧犍的儿子,这辈份不全乱了么?”
凌羽嘟着嘴不说话,姜优叹了口气,道:“陛下妃嫔众多,想必也不如何在意仪平。只是陛下也莫因为我今晚来此而迁怒仪平,她是什么都不知道。况且,肯为陛下养育皇子,那实在对陛下是出于真心,毕竟子贵母死那是像刀子一样悬在头顶,沮渠仪平又没什么母家得要去顾及的。”
姜优说罢,再不停留,只见月下她白衣飘拂,就如朵白色的木芙蓉,被风吹了开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裴明淮不及多想,道:“陛下,我先去姑姑那里。”
文帝嗯了一声,道:“朕与你一起去,灵泉宫的人都跟上。”
裴明淮想想似乎这也该是最稳妥的法子,文帝也是定然不会此时回宫的,便道:“是。”只听文帝若有所思地道,“这女子跑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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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优自灵泉殿离开后,却是径直上了旁边的方山,一直到了半山腰,忽然停了下来,便如一朵白木芙蓉轻轻飘落一般。她眉梢眼角微微含笑,道:“你已经跟了我多时了,出来吧。”
一人自树林中走了出来,月光洒在他脸上,神端骨秀,正是祝青宁。姜优见到祝青宁手中那支通体如血的赤玉箫,目光中微现恍惚之色,过了好一阵,才道:“今晚是连着遇到两个熟人了。祝公子,凤仪山一别,向来可好?”
祝青宁道:“我该如何称呼你?师叔?”
姜优微微一笑,道:“你要这么叫也成。你自我出了灵泉池,便一直跟着我了,所为何事?”
祝青宁沉默良久,姜优却也不急,也一言不发,等着他开口。最后只听祝青宁低声道:“请你带我去见他。”
姜优听他这么说,倒也不奇,道:“你想见你爹?”
“我有事想问他。”祝青宁道,“这不为过吧?”
姜优摇头,道:“不为过。可是,你也该知道,他不会在这里。二来……唉,这话原本不该我说,阳朱他既收了你为徒,你如今又是九宫会的月奇,你就别再跟你爹扯上什么关系。这还要我对你说么?”
祝青宁道:“不是我要跟他扯上关系,是他不肯放过我,我迟早得被他害死。”
姜优奇道:“什么?”
“上一回,我已经违了九宫会之令,把孔周三剑给了他的人。”祝青宁道,“我真不知道下一回他还会要我做什么,九宫会饶不过我的。”
姜优皱眉,却不答话。祝青宁道:“那总是我爹,我有什么话,难道不该亲自问他的?”
“……我已经说过了,他不在此处。”姜优缓缓地道,“这样罢,我会告诉他,若是你爹愿意见你,自会来寻你。你如今在京城?”
祝青宁点了点头,道:“若要寻我,在城外无极观便是。”
姜优道:“祝公子,你不要再去尉府见你母亲了。你这是在惹些事出来,你知不知道?不要去见上谷公主。”
祝青宁笑了一笑,月色下却颇有凄伤之意。“是,我知道。只是我自幼时起便不曾再见过她,总想看一看,她现在怎样了。我爹我找不到,可她……她一直在尉府,我实在是想看看她。”
姜优摇头叹气,祝青宁又道:“上一回在凤仪山,我那时还不知道你就是我师叔。我师傅虽然比常人要年轻不少,但跟你实在不是一回事,我实在是没想到你就是……你就是传说中的星霜仙子。师傅已经故去,我听他吩咐,将他送回天心殿安葬。我愿意入九宫会,一是为了师傅的话,九宫会的藏宝总归与世无益,不能落到狼贪虎视之人手中。其二,便是我想见一见我爹。天鬼实在是神秘至极,哪怕是穷九宫会之能仍没法接近,今日见到你……”
“你爹让你去你师傅那里学艺,便是想让你远离这朝堂之争,最好连江湖都远离。”姜优道,“你非得回来做什么!阳朱的教训还不够么?”
祝青宁神色更是凄凉,道:“我……”
姜优道:“你究竟要问莫瓌什么?以他当时的处境,把你送至阳朱处是最好的做法了。莫瓌是牧犍和武威长公主之子,生来负着的就是国仇家恨,实在是由不得他自己,这个当爹的想你远离纷扰,有什么不对了?留你在身边,是等着死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平原王府当年数百人皆被诛,无一幸免!你是王府左管家的孙儿替你死的,你知不知道?你非得要回来趟这浑水,你对不对得起他们?你看阳缨,那都是什么下场!”
祝青宁听姜优提到阳缨,眉头微蹙,道:“听师叔的口气……阳缨不是你女儿么?”
“不是。”姜优道,“她是你师傅的义女,跟我没什么干系。不过既然有这渊源,照拂一下她女儿也是应当的。”
祝青宁问道:“八块琰圭是你给她女儿的?”
“九鼎和新朝藏金的秘密藏在八块琰圭里,你师傅终究不愿毁去,我怕再生事便携走了。唉!明知是个绝大的祸害!”姜优道,“所以说,江湖传说九宫会藏着这秘密,也是实有其事。我不愿此物再传于世,但也不愿毁去,最后给了……她。至于她用不用,如何用,再与我无干了。”
祝青宁眉头蹙得更紧,问道:“那生门前的阎罗不是你移走的?”
“我多年不曾回过天心殿。”姜优道,“生门前的阎罗?移走?”
祝青宁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又道:“那末除了你和师傅,还有谁清楚生门和死门的机关消息?”
姜优叹了口气,道:“别问啦。知道得越多,对你越没好处。”
祝青宁沉默良久,却对着姜优一揖,低声道:“求师叔成全。”
姜优顿足道:“你!唉……好好好,我答应你了。”见祝青宁又对自己一揖,转身欲走,又道,“你并没练御寇诀,但你现在的情形不太好。”
祝青宁回头苦笑道:“虽说在你那处得了御寇诀的心法,可我现在哪里敢练!我现在是自顾不暇,再练那心法,不是找死么!”
姜优道:“你不该把本门的内功连着昙无谶的那一门一起练。虽说见效神速,但却是水火不相融,我怕你如今已经快压制不住了?我们本门的功夫,本来就是讲究自然而为,缓缓而行,你要反其道而行之,是在自伤。”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是死是活,我倒不怎么在乎。”
“你不在乎,可别人在乎。”姜优道,“若是去年那时候,我倒是能帮你。现在是不成了,我跟你一样,也是自顾不暇。”
祝青宁问道:“我爹是不是也这样练过?”
“他的本门心法是小师弟传的,自然无碍。”姜优道,“但要小师弟出手帮忙可不容易,谁都拿那孩子没办法。”
祝青宁奇道:“这也能随便传人?”
“小师弟虽是师弟,但九节杖既在他手,他要怎么样我们谁都管不了。”姜优道。
祝青宁问道:“听凌羽的意思,我师傅肯收我为徒,是看他的情面,这是真的?”
“是。”姜优道,“不过,你资质好,阳朱才会如此尽心。而且……你是真不错,祝公子,我再劝你一回,别来趟这浑水了。”
祝青宁低声道:“有些话,我若不问清楚,我不甘心。”
姜优微微摇头,道:“你实在是固执得很。”她话未落音,便只见着一点白影飘飘地远去了,全不见使力处,就如同一朵纯白的芙蓉被风吹走一般。祝青宁凝视她的身影,喃喃地道:“星霜仙子,星霜仙子。谁会想到你就是鬼王?红颜白骨……哪怕明明知道,也总有些不敢想。我真是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凌羽能练成,别的人都练不成?御寇诀……”
从这方山俯视灵泉池,真如一具满月,波光闪耀。只是灵泉宫中灯火通明,祝青宁远远望去,只见众禁军打马而出,中间簇拥的想必便是文帝了。祝青宁看着,眼中颇有异色,自言自语道:“奇怪了,这大半夜的,出了什么事,连皇上都惊动了?……”
灵丘本来是个县,只因地处关要,历来是皇帝南巡出京的必经之地,便升格成了郡。灵丘风光秀丽,有处笔架山颇为可观,文帝便曾在此处与群臣竞射,刊石勒铭以载。附近又有温泉水,是以皇后择了此处建温泉宫,文帝出巡也可留宿。历代大魏皇帝都对出巡乐此不疲,各地的行宫也数不胜数,只是大代总归是马上一族出身,行宫大都质朴得很,也就皇后喜爱的这灵丘宫尤其小巧精雅了。
从灵泉池过来灵丘实在不近,裴明淮哪怕骑的是凌羽那匹异种宝马,也一样的花了两个时辰,再心急如焚也没法子。到了温泉宫,便见着守卫的禁军死的死,昏的昏,心中更是怦怦直跳。闯进皇后居室,见空无一人,依稀还闻得到一缕幽香。再一看,香炉中的香燃尽不久。也不见韩陵忳与众麒麟官的踪影,知道他们必定来了温泉宫没见到皇后,一路追下去了。
裴明淮回到宫门,正要上马,迎面便撞上文帝与苏连一行人。文帝问道:“怎么样?”
“姑姑不见人,秋兰晕过去了还没醒。不知用的什么药,我想问话,昏过去的禁军用凉水泼都不醒。”裴明淮道,“陛下,我这就去追。”
文帝道:“我看你是急糊涂了!该去追的都早去了,你去有什么用。放心吧,不管来的是什么人,绝对走不出这方圆百里。”
裴明淮自然心知文帝一路上过来,早已经下令京城的禁军出城了,但总归焦急,皇后那娇怯怯的样子,怎么禁得住他人胁持?又是着急又是自责,只顿足道:“都是我太大意了,那些人既敢入宫劫持母亲,姑姑又一个人在这里……”
文帝道:“淮儿,你给我安静点,别这么沉不住气。你姑姑不会有什么事,没人敢伤她的。”又对在旁边左看右看的凌羽道,“你也是,要玩就离远些,别吵着朕。”
文帝说罢,闭了眼在榻上道:“朕被扰了一日了,想好好清静下。这一日的事……”他不说下去了,裴明淮沉默片刻,突然道,“陛下。”
文帝也不睁眼,道:“朕都说了,别来吵着朕。”
“不是,陛下,你看这里。”裴明淮道,“这书上压着镇纸。是本《尚书》,翻开的一页是……《甫刑》。”
文帝道:“《甫刑》?《吕刑》?”
裴明淮目光落到墙上挂着的那幅兰花图上,叫了起来:“是吕玲珑!!”
文帝却没开口,只是眉头紧蹙,似乎有什么难解之事一般。裴明淮忽见文帝似想起了什么,猛地惊了一下。
“苏连!”
苏连一直在门口,听文帝语调不对,忙进来道:“陛下,什么事?”
“你即刻去一趟邺都。”文帝道。苏连愕然,道:“现在?”
文帝道:“对。”又朝苏连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苏连依言走到文帝身边,文帝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话,声音极低,连裴明淮都不曾听清。只见苏连面上现出惊愕之色,文帝道:“还不快去?”
苏连道:“是,臣这就去。”
他刚转身,又听到文帝道:“这件事若有闪失,你自己拿头来见。”
苏连道:“是,陛下请放心,绝不敢有任何闪失。”
听苏连一行人马蹄声疾去,裴明淮实在忍不住了,道:“陛下,什么天大的事!再大大得过姑姑吗?”
文帝道:“不是要瞒你,你到朕旁边来。”
裴明淮见文帝如此谨慎,便走到了他边上去。只听文帝低声道:“你还记得吕谯死的时候是在何处么?”
裴明淮一怔,正要答话,只见凌羽自窗外把头探了进来,道:“陛下,我去哪里睡啊?”
“爱去哪就去哪,说了别来扰朕。”文帝道。见凌羽跑远了,才道,“天鬼能进景穆寺刺杀我姊姊,想必是跟吕玲珑有关。但若吕谯只是知道了这件事,恐怕吕玲珑未必会冒险杀吕谯,毕竟吕谯活着,比死了有用多了。吕谯素来木讷,吕玲珑却伶俐得很,她要编些话瞒过吕谯,不是难事。吕谯死在景穆寺地下佛堂,想必还有别的原因。”
裴明淮问道:“什么?”
“刺杀姊姊的天鬼刺客,是你亲手抓到的?”文帝问道。裴明淮点了点头,道:“这人当时便服毒自尽了。看他身上的刺青,定然是邛地的……”
一言未尽,裴明淮已觉着浑身发冷,叫了一声:“陛下!”
文帝也不看他,淡淡一笑,道:“淮儿,你实在是心眼不错。你老师家的事,你居然没对朕如实禀告。”
裴明淮只觉得背上冷汗都下来了,在文帝身前跪了下来,道:“陛下,不是我有意欺君,是……是这件事实在太大,我……”
“你不禀我,就是在欺君。”文帝道,“你明知太子身世成疑,却不把天鬼从太子处赚得启节的事告诉朕?”
裴明淮低声道:“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朕怎么知道?”文帝笑道,“你倒问起朕来了。是朕在问你话,为什么不把这件事禀告朕?”
“我毕竟没看到启节。”裴明淮道,“若此事有误,我这么随随便便禀告陛下,岂不是害了太子殿下?陛下……反正我已经知道此事了,你就告诉我吧,到底启节藏的是什么?”
文帝盯了他一眼,道:“你还真是不怕死。知道多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裴明淮苦笑道:“多知道些,跟少知道些,有区别么?永昌王与濮阳王闾若文共谋起乱,后被诛于长安,这物事难不成是闾氏手里传出去的?李贵人是永昌王随先帝南伐的时候掠来的女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他们既然一同谋反,想必……”
文帝沉默半晌,方道:“这东西究竟是怎么落在吕谯手中,朕可是真不知道了。他这个人是真的老实得很,叫他收着就收着了,定然不会去看。吕谯一双手天下难得有人出其右,他要藏东西,谁还能找到!”
裴明淮道:“可是启节是在太子身上,又怎么会……”
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今天是心浮气躁,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启节是怎么个样子的,还要朕告诉你么?”
裴明淮也只觉自己蠢得到了家,喃喃地道:“对,启节应该是两节。合而为一,方能……”他其实从未见过这启节,只知比起常见的必定要小很多很多,怕是只有婴儿的手指大,想来定是巧夺天工。
文帝道:“本来启节应该是两节合二为一,方能作为令符使用。但这启节,是得二节合一,方能开启。一半我们以为是自宫里被盗走了,而另一半是早就不见了。找遍了永昌王府,也就是后来的平原王府,也没找到!”
裴明淮听文帝此言,忽记起庆云曾说过,当年永昌王府上众人被剖腹剜心,身上没哪一处是完整的,便如被修罗道中的饿鬼畜牲把脑髓五脏尽数嚼吃一般。此时终于明白缘故,只觉得脊背上发凉,一时竟觉眼前又见着了沈家那火光熊熊的水车,缓缓转动,犹如轮回六趣。
“天鬼在景穆寺刺杀我姊姊,跟着便是吕谯死了。我对这件事疑虑得很,所以叫你亲自去查,却因为吕玲珑死在凤仪山,线索尽数断了,查不下去。”只听文帝又道,“你在景穆寺见到的刺客乃是邛地獠人一支,被我大魏灭族,所以才入天鬼。当年太子身边那个盗了启节的乳母也是獠人……”
裴明淮道:“陛下,我还是有些不明白。邛地侥幸活下来的獠人知道启节的事,这不奇怪。但他们就算进了景穆寺,也不应该来刺杀母亲,应该偷偷摸摸去吕谯那里找东西才对啊。”
文帝淡淡一笑,道:“天鬼越往底下,就越掌控不了。像邛地獠人被灭族,最恨的就是姊姊,一旦有机会怕是顾不了别的。唉,这些甚么仇甚么怨的,真是恼人得很!朕总归是念着恭皇后,就算是闾若文谋逆之事坐实,可吕玲珑当时实在年幼,朕也不愿赶尽杀绝,连同吕谯一起让改了吕姓,虽说也没人不知道,但从此也淡淡地不多提他们出身,以免多生事端。现在看来,倒是错了,门房之诛也没什么不对的。皇后对吕玲珑不错,处处照顾,她竟然敢来胁持皇后!”
裴明淮仍在沉吟,忽问道:“陛下,吕谯是不是有什么亲眷,一样也擅长营造之术?吕谯的手艺就是这么学来的?”
文帝点了点头,裴明淮此时还有些浑噩,说道:“这么说,制启节的人必然是知道此物底细的,吕谯也知道?”
“未必。”文帝道,“若是你要吕谯替你制一样物事,藏你一样极重要的东西在里面,告诉吕谯不要看,你说,吕谯会不会看?”
裴明淮道:“决不会。”
“那就是了。”文帝道,“若是有亲眷交给他一样物事,嘱他好好收藏,吕谯就算明知此物重要,也决不会去看。”
裴明淮有句话其实已经憋了良久,这时又提到启节之事,实在是忍不住了,说道:“陛下,我有句话,若是说了,你一定生气。”
文帝道:“什么话?”
“陛下,您后宫还少嫔妃么,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怎么非得要看上永昌王的王妃,还封她贵人?那时她还是宫奴之身……”裴明淮道。文帝笑道:“宫奴又怎么了,冯昭仪一样的是以罪女身份入宫,要不是铸不成金人,差点儿后位都是她的了!依你这么说,事儿倒都是朕自己惹出来的了?”
裴明淮心里确实是如此想的,只是哪敢答个“是”字。见文帝不肯接这个话头,只得换了个话头,道:“吕玲珑要杀吕谯,想必也是到了迫不得已的份儿上。吕谯也不会对她全无疑意,这个时候恐怕也会想些法子。那晚吕谯便独自一人在景穆寺五级浮图的地室里面……我记得那晚,吕谯屋子里面被搜得乱七八糟……”
“吕玲珑与他住一处,自然不会搁在屋中。”文帝道,“景穆寺那日出了刺杀姊姊的事,进出不易,吕谯把物事暂放在地室也是正理。若他那时未死,想必会告诉你吕玲珑的事。”
裴明淮道:“未必。若说了,岂不是害死吕玲珑么?”
文帝笑道:“你向来心软,放她一条生路也未可知。”
“陛下尽管放心,她杀了吕谯,我一定要她替吕谯偿命。”裴明淮恨恨地道,“吕谯真是死得冤枉!”
文帝叹了口气,裴明淮又道:“陛下让阿苏去邺都,怕此行……”
“这事如今也就你知道了。”文帝道,“苏连是不是忠心,也不必怀疑。”
裴明淮道:“那也未必,陛下,阿苏突然赶去邺都,实在打眼得很,难免有人会多想。我倒是担心阿苏,陛下,另派些人跟着吧。”
文帝道:“他有调度州兵之权,别的你看着办便是。”
裴明淮应了一声:“是。”又道,“陛下,我实在是担心姑姑。我也出去找,成不成?”
“你就老实留在灵丘宫。”文帝道,“你明知道,只要有任何消息都会马上回报到朕这里,到那时你再去无妨。”
裴明淮道:“可是……”
文帝淡淡一笑,道:“你平日里是最沉得住气的,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陛下,那是我姑姑啊!”裴明淮急道,“她向来最是娇弱,身子就不好……”
文帝道:“身子不好,但心思没有不好啊。霂儿最是心思绵密,一颗七窍玲珑心,聪慧得很。行了,别说了,朕倒还宽慰起你来了,那可是朕的皇后!你出去看看凌羽,别让他跑远了。”
“这时候谁有心思管他!”裴明淮道,“陛下,我去四处看看。”
凌羽又从窗外露了张脸出来,道:“明淮哥哥,我跟你一起去吧。”
裴明淮道:“你陪着陛下,别来添乱了。”正要走,又听到凌羽对文帝道,“陛下,这灵丘温泉宫真是不错,让我住几日可好?”
文帝道:“这处离平城宫太远,你要住住广宁的去,不也一样有温泉。”
凌羽却道:“广宁温泉宫虽然大,可修得俗气死了,又是金又是银的,哪里比得了这里雅致!”
裴明淮回头道:“凌羽,你给我老实回宫去。别忘了,陛下是封了你什么,你就得跟着!”
凌羽撇嘴道:“那什么……咦,是左还是右?哦,右卫将军。陛下,还内丹给我好不好?我内力复原,才好当这个禁卫统领,保护您的嘛!你看你看,若是今儿我好好的,那我师姊来我也不会这样干看着了!”
文帝啼笑皆非,道:“你?我怕是有事的时候,根本就不见你人吧?早不知溜哪里玩去了!朕见臣子一见就是几个时辰,你能一直安安静静在太华殿候着?”
凌羽又自窗边不见了,裴明淮见他伸手去摸那张在水阁上的云母画漆扇,便喝道:“凌羽,不许动我姑姑的东西!”见文帝已合了眼养神,便悄悄退了出去,自去安排。忽远远听到一阵马蹄声,十分急促,却夹着环佩叮当之声。心念一动,忙出去相迎。只见殿中尚书于烈率众禁军快马而来,中间簇拥的却是清都长公主。裴明淮忙迎上前去,赔笑道:“母亲,你怎么来了?”
这时文帝也走了出来,清都长公主也不下马,一人狠狠瞪了一眼,道:“你们倒好,悠悠闲闲在这里!霂儿要少了一根头发,我再跟你们说话!”
裴明淮叫道:“母亲,你这真是冤枉我了。是陛下不让我去的,我怎会不担心姑姑?”
文帝笑道:“姊姊,你这火爆脾气,真是几十年如一日不改。灵丘宫离宫里这么远,大半夜的,你亲自过来作甚么?朕说了没事就没事的。你本来这几日身子不好,就别操心了。”
清都长公主问道:“陛下,究竟怎么回事?”
文帝正要说话,忽见有人策马飞奔而来,却是韩陵忳。韩陵忳下马,见了清都长公主一怔,道:“公主殿下,您也来了。”
清都长公主道:“找到她了?”又道,“别礼不礼的了,快说!”
韩陵忳脸上颇有古怪之色,道:“实在是奇怪的很,居然到这里来劫皇后。灵丘隘口乃是要塞,灵丘道也是要道,向来就是重兵把守,如何出得去?但若是回城再走他道,更是断断不行的,此时早已四面戒严,回城那岂不是自投罗网?我想来想去,还是只能走这条路,于是下令隘口戒备,却在附近见到了张赦提。”
裴明淮道:“谁?”
“虎贲中郎张赦提。”韩陵忳道,“前些时候灵丘罗氏伙同盗魁作乱,就是这张赦提设计擒了盗魁,斩于城阙之下,人人称快。张将军又受命前去捉拿罗思祖,但罗氏在灵丘乃是大族,宗族势力极强,却不肯轻易就范,竟纠结了宗族部曲相抗,张将军正在……”
他话还没说完,清都长公主就怒道:“这算什么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么?”
裴明淮也笑,道:“什么时候宗主督护也到京畿附近来了?”对文帝和清都长公主道,“陛下,母亲,我跟陵忳先走一步。这灵丘罗氏在京城旁边都敢如此,怕不会那么简单。虽说成不了什么气候,总怕伤了姑姑,我去看看。”
清都长公主道:“你再像上回去锁龙峡那般不肯着力,一定让陛下治你的罪!不许手下留情,该杀就杀!”
裴明淮上了马,笑道:“母亲只管放心。让这样的事发生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实在是明淮的不是,一定三省。”
他骑的是了文帝赏给凌羽那匹库莫奚国献来的宝马,全身赤红,跑起来风雷电掣一般,顷刻间带了众禁军便不见踪影。清都长公主远远听着马蹄声不闻,脸上怒气犹未减,回头对文帝道:“陛下,你就一直让九宫会这样下去?宗主督护也多少年了,也该是差不多了!”
“姊姊说得好像是朕不肯处置一般。宗主督护不仅是先帝的心病,也是朕的心病,为此朕从多年前就开始筹谋了,别人不知道,姊姊还不知道么?”文帝道,“你且放心好了,皇后这事是惹恼淮儿了,他自会卖力些,不用你我操心。姊姊跟朕一起坐车过去吧?你最近老说人不太好,别骑马了,风大。”
清都长公主瞪他一眼,道:“反正陛下不着急,就慢慢坐车去吧!”说罢也上了马,于烈一行人簇拥着她走了。文帝苦笑,摇了摇头。
他刚上了车辇,便见着凌羽自灵丘宫跑了出来,叫道:“陛下,明淮哥哥把我的马骑走了,我骑什么呀?”
文帝招手道:“过来,反正姊姊不肯陪朕一起坐车,你来吧。”又道,“待会儿老实些,别东跑西跳的。若是不听,你就留在灵丘宫,别过去了。”
凌羽跳上了车,笑道:“知道啦,我听话就是。”一面回头张望灵丘宫,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文帝都看在眼里,笑道:“广宁温泉宫还不够你闹的?非得记挂着这处。”
“陛下,刚才那姓韩的大哥说得挺有道理的。”凌羽笑道,“明知道出不去,为什么还要来干这事,岂不是送死么?”
文帝望了凌羽一眼,悠悠地道:“那就得问你那好大哥是如何打算的了。这等事,吕玲珑决不敢自作主张。”
凌羽一怔,微微变色,叫了一声:“陛下!”
“好啦,朕随口说说罢了,你急什么。”文帝笑道,“坐好,别颠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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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都长公主与文帝一前一后到了灵丘隘口,已几乎看不出有厮杀过的痕迹,若非地上尚余血迹,看起来便与平时一般无二。裴明淮见文帝车辇过来,又见着凌羽在车上,一把揪了他下来,道:“陛下的车,你坐什么坐,象什么话!”
“就你事儿多!我以前常常坐的,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凌羽撇嘴道,“我把我的马借你啦,你倒还派我的不是!”
裴明淮也不能去跟凌羽斗嘴,也懒得再理他,便上前对文帝回道:“陛下,姑姑人已经找到了。还好,没什么事儿。”
文帝问道:“在哪里找到她的?”
“在罗氏的祠堂里面,那里有间内室。”裴明淮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浓烟滚滚,那边有百十间屋舍已烧得火光熊熊,片刻间想必就会尽数烧光。“母亲陪着她呢。”
此时天色微明,远远地有车驾从来路过来了,裴明淮细看了看,却是皇后常乘的玉路车,便问道:“是陛下让来的?”
文帝微笑道:“总不能让你姑姑骑马回宫吧。”
裴明淮见凌羽看着那玉路车就两眼放光,又跑过去伸手摸车窗。这玉路车的窗户都是云母薄片打造出来的,镂以金箔,精巧华丽至极。心里好笑,便道:“凌羽,好像你特别喜欢云母的玩意儿?我家里有架云母屏风,送你如何?”
凌羽回头笑道:“我就是以前看书看到的,说有这样子的车,所以就老是想坐坐看。”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又记起锁龙峡里面所见,心中微微一酸,道:“今日不成,下次我陪你坐好了。”
文帝问道:“吕玲珑呢?”
裴明淮脸上笑容顿敛,冷冷地道:“跟姑姑在一处的,已经拿下了。陛下,这件事让我来办吧。吕谯死得实在冤枉,她还敢胁持姑姑……”
“这事可不能让你来办,敢把主意打到皇后那里,不是吕玲珑一个人的事。”文帝道,“带她过来。”
这时清都长公主扶着皇后过来,皇后面上微有倦意,更是弱不胜衣的样子。文帝上前拉了她手道:“霂儿,是朕不小心,让你受惊吓了。”
皇后微微一笑,道:“陛下这话说得!你看我像受了惊吓的样子么?我才不怕呢。”说罢朝清都长公主笑道,“姊姊不会不管我。”
文帝道:“说得朕好像就会不管你一样!”
清都长公主也道:“是啦,霂儿,瞧你说的什么话!陛下亲自带人连夜赶来,什么都不管了,天下哪有这样的理,若是臣子们听到了怕都要说话的,说陛下连自己都不顾了。”
皇后笑道:“是,多谢陛下了。”
文帝扶着她上了玉路车,清都长公主也跟着坐了上去。皇后透过那半透明的云母车窗看到吕玲珑被带了过来,便道:“陛下,我既没什么事,你也对她宽宥些儿吧。她夫君死得有些冤屈,也难为她了。她没想对我怎么样,我好好的,你们都别生气。”
清都长公主道:“她夫君?”
皇后奇道:“你们不知道?哎呀,我也奇怪着呢,怎么乐良王娶王妃,你们一个都不知道呀?”
清都长公主沉默片刻,道:“难怪了。”对皇后道,“你累着了,回宫去歇着吧。”
皇后笑道:“宫里最近一团乱,我才不去。姊姊,你陪我去灵丘宫住几日吧。”又见着凌羽眼巴巴在车下看着,便笑道,“来不来一起坐车?”
凌羽摇了摇头,道:“刚才明淮哥哥不让我碰灵丘宫的云母扇子。我要来坐车,他一定又骂我。”
见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皇后和清都长公主都笑,清都长公主道:“这孩子,跟从前就一点没变,就爱些新鲜物事。”皇后笑道:“好啦,云母有什么稀罕的!我有个云母的匣子好看得很,回去便送给你玩儿,别嘟嘴了。别理淮儿,他就是事儿多!”
裴明淮在旁笑道:“母亲,姑姑,你们就走吧,这地方血腥气重,怕姑姑会晕,别在这里耽着了。”
见皇后的车辇走远了,裴明淮才转过身走到文帝身边,问道,“陛下,罗氏是在这里处置了,还是……?”
文帝不答,却对张赦提道:“你这件事办得,是要朕赏你还是罚你呢?”
裴明淮早已听说这个张将军手段狠辣又甚有智计,那两个盗魁本是部落酋帅,也不知怎的却带着部众到了灵丘雁门一带,神出鬼没,又暴虐之极,竟有甚者引了人的肠子绕树而绑,射人取乐。官府却拿他们没法子,一直捉拿不到,便是这张赦提设计拿下来的。盗魁与罗氏勾结是实,若非有罗氏包庇也不会老捉不到盗魁,按大魏刑律罗氏该当族诛,张赦提便是领命来办这事的,却没承想事没办完,罗氏却勾连天鬼惹出了这更大的事,这时面如土色,听文帝这一说,慌忙跪了下来,道:“是臣不力,请陛下责罚。臣是真没想到,罗氏竟然不止是跟盗魁勾结,还跟……”
文帝道:“先办完你的事再说治罪的事。”
裴明淮心知依罗氏这等作法,按大魏刑律该当是族诛,且灵丘离京城实在太近,竟敢在天子脚下私相勾结盗魁,如此处置也没什么好说的,当下默然不语。回头看吕玲珑,见她全无惧意,薄薄的嘴唇抿在一处,一双眼中满是恨意,便笑道:“玲珑,有一阵子不见了。我当日还以为你死在凤仪山上了,着实难过了一阵哪。”
吕玲珑冷笑道:“你一直跟我跟到了凤仪山,是对我疑得深了。我是哪里没做对,让你这般怀疑?”
裴明淮道:“谁叫你不顾吴震劝阻,要把吕谯的尸身匆匆带走?说起来你们兄妹情深,吕谯死得不明不白,你急着就要落葬,也不查个清楚,这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还有金萱,不管我怎么想,我也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有来自西域的桃花姬姚碧的独门毒药,姚碧却硬要说她只给过吕谯。吕谯根本不是会要毒药的人!”
吕玲珑道:“所以你就怀疑是我找姚碧要的毒药?”
“姚碧与你合演了一出戏,让你吕玲珑从此在世间消失,我想追查也无处可查。”裴明淮道,“吕谯尸身并非在姜家庄里面被毁的,对不对?”
吕玲珑笑道:“不错,在路上就悄悄火化了。”
裴明淮道:“你家那个仆人就没发觉端倪?”
吕玲珑冷冷地道:“所以他没了两只眼睛。”
裴明淮记起在凤仪山下看到的那人眼珠被挖出,手里还握着一只眼球,猛地一个寒颤。“我实在不明白,你跟吕谯是兄妹,一向感情甚笃,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们是恭皇后的亲眷,你为什么要跟皇上作对?”
吕玲珑冷笑道:“皇上?哪一个皇上?”
她这话问得裴明淮莫名其妙,回头看文帝,文帝笑了一笑,挥手令左右都退下。待得众人都走到了数十步之外,方道:“她说的是南安王。唉,朕就不该一时心慈留下你的,这真是给自己寻些事来。”
裴明淮仍是不解,道:“宗爱弑主后,拥南安王为帝,这我是知道的。后来南安王又被宗爱所杀,众臣迎陛下登基,濮阳王闾若文却与永昌王一同谋逆,永昌王被赐死于长安,闾若文族诛,他虽与陛下生母闾后同为郁久闾氏,都来自柔然,但闾后一族早在道武皇帝时候便投魏,历经数代,濮阳王闾若文并不是跟他们一起的啊。”
文帝道:“南安王的母亲是先帝的左昭仪,是柔然可汗吴提的妹妹,也姓郁久闾。既为同族同宗,结亲那是常有的事,柔然更不讲究什么同族同姓不能婚的。”看向吕玲珑,道,“所以她一半是闾若文家的人,一半是朕生母恭皇后一家的人。这也是朕当时犹豫的原因,最后想着她是个女子,留下了她。没想到隔了这些年,还是惹出这些事来,反倒害了朕的亲兄弟。”
吕玲珑冷笑道:“这帝位本来就不该是你的。”
文帝淡淡一笑,道:“朕从来就觉得,女子干政并没什么大不了的,本来我们大代从前就有‘女国’之称,那祁皇后就凶悍得很。但也得要那女子聪明强干才成,若是蠢了笨了,那才真是祸事,害人害己。就算不聪明强干,至少也得有自知之明,常太后好歹也并无僭越之举,才得平安终老。朕本来还有话想问你,听你这般说,也没什么可问了,你不会知道什么的。皇后说你并无伤她之意,替你讨情,朕也就一切按律办便是。淮儿,把她交给廷尉寺,审问清楚后报三都大官,吕玲珑总归是闾后亲眷,需得他们裁断。”
裴明淮虽知文帝所说是实,吕玲珑想必也不会知道杀尉端之人是谁,也不会知道灵岩石窟一案的幕后主谋,但总抱着一线希望想要再问一问。文帝看出他的心思,道:“要审人,你交给你那好朋友去,你这一点不如他。着人带她去,天也亮了,你随朕去崇光宫,赶紧把祭天的事办了,回城去还有的是事忙。”
裴明淮笑道:“陛下就不想问问,她是怎么成了乐良王的王妃了么?”
“那有什么好问的!吕玲珑又不是不认识乐良王!”文帝道,“存心想要勾引,还能有不成的么?若是吕玲珑不成,还有别的人,投其所好,总能有成的。朕以前下了诏,不许与甚么伎巧卑姓的通婚,也没什么大用,不过就是偷偷摸摸不大张旗鼓罢了。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几个不在京城也无甚大碍,由得他们去,没料到反酿出这祸事。”
凌羽在旁问道:“陛下,吴大哥不是升官了么,为什么这事还不由他管啊?”
文帝微笑道:“凡是帝室诸姓和勋贵宗亲的案子裁断,必得经三都大官,这是规矩。不过三都大官向来也常由勋贵武将兼任,要他们来断案,那简直就是胡来,所以最好是廷尉寺先行裁断。”
凌羽朝吕玲珑看了看,道:“那她会被判什么样的罪啊?”
裴明淮道:“依律当车裂,族人坐诛。”
凌羽伸了伸舌头,道:“怎么又是车裂,吓人得很。我还记得以前那个……那个什么,陛下,就是那个什么常山王,他非要说我跟大哥同谋,要治我的罪,也说是要车裂,吓得我不行。”说着坐到了文帝身边,笑道,“陛下,要是我哪一日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不要罚我,好不好?”
文帝盯了他一眼,道:“朕刚才说了,人得有自知之明。若谁那么不开眼的要拉着你一同谋反,必得被你搞砸,还是省点儿事吧。”
裴明淮喝道:“凌羽,别老胡说八道的!”见众禁军押了吕玲珑预备回城,笑道:“玲珑,你既然干了这样的事,就该是不怕死的。只是死是一回事,怎么个死法又是一回事。我朝凡大辟都加裸刑,男子也罢了,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死前还得受这羞辱,你就真不怕了?”
他见吕玲珑脸都白了,又笑道:“即便是你害死了吕谯,他想必也决不情愿你受此羞辱。你想清楚了,只要你肯告诉我些有用的事,我就让你体体面面地死。若是不肯,那就依律而行。”
见吕玲珑被带走了,凌羽问文帝道:“明淮哥哥在说什么呀?”
“我大代一族总归是从塞外入主中原的,以前部族中颇多刑律不同于此间……”文帝还没说完,裴明淮便道,“陛下,你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我那不就是吓吓吕玲珑的!她也是从小娇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吓一吓说不定就招了。”
文帝道:“若她真说了,你打算给她这个体面?”
裴明淮叹了一声,神色黯然,道:“吕谯就算死了,也决不愿意吕玲珑受这活罪。姑姑既然也开口讨情了,只要她肯说,就不必做得太绝了。自然,这也只是我如此想了,怎么个处置还是只有陛下说了算。”
文帝一笑,道:“朕要操这么多心,早累死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却见凌羽又拉着他衣袖,道,“濬哥哥,你告诉我嘛,明淮哥哥刚才说的……裸,裸刑是什么呀?”
裴明淮道:“就是把你拉到街上去砍头之前,把你衣服扒光!”见凌羽一缩就缩到了文帝身边去,道,“你怕什么,谁稀罕看你这小家伙来着了!”
凌羽小声道:“濬哥哥,怎么有这么奇怪的规矩啊?”
裴明淮喝道:“叫陛下!你管陛下也叫哥哥,管我也叫哥哥,辈份都全被你叫乱了,成何体统!”
“好了,随他叫吧。”文帝抚了抚凌羽的头,笑道,“怎么,怕了?你只管放心,若朕要杀你,也不会拉你到市上斩首,朕亲自赐你毒酒就把你了结了,如何?”
凌羽一脸可怜,看着裴明淮道:“明淮哥哥,陛下要杀我。”
“陛下要杀你,你求我有什么用!”裴明淮不耐烦地道,又对文帝道,“陛下,既然说到此处,我也有话想说。我朝向来刑重网密,断狱多滥,甚至法典不周,陛下方才也说过了,廷尉能管的有限得很,三都大官从前又多由武将担任,哪里懂什么裁断!以前是没法子,先帝忙于开疆扩土,一统北方,顾不上这许多,而今四海升平,陛下,这法典也是该改一改了。典,法,则,所用异,异其名也。明堂为天法,礼度为德法。我刚才吓吕玲珑的,那裸刑,实在是难看得很,不合礼法,早该废了。太子也早跟陛下谏过,门房之诛也可松些儿,有些略轻的罪名确实不必门诛房诛,太过严酷。还有……”
文帝打断他道:“行啦,你们还真是一找着机会就要跟朕谏这个。你跟太子若是凑在一处,倒是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你们谏起来倒是轻松,以为朕办起来就那么容易么?大事也罢了,小事也不放过。太子非得要说口谕传来传去会传得变了样,奏明朕更为墨诏,好啦,改是改了,朕也快被烦死了。你们是打算不分时候亲自侍候在朕旁边来拟诏么?”
裴明淮陪笑道:“反正又不劳陛下亲拟,陛下只管口授旨意便是了。太子说得没错,这口传诏敕,无心传错了是其一,更怕有人存心矫擅,若是墨诏,便再无此虞。我是事多,实在没法子时时侍候陛下左右,让阿苏拟去不就是了。”
“你倒是会说话,推得干净!”文帝话还没说完,就听凌羽插嘴道,“陛下,陛下,我也会拟,让我来吧!”
裴明淮又笑又气,道:“你懂什么?”
“我字写得可好了!”凌羽不服气地道,“不信,我写给你看!”
裴明淮道:“是,小祖宗,你行,你厉害,你文武双全,成了吧?”
文帝对凌羽道:“一边儿去玩你的,别来打岔。”又对裴明淮道,“你倒说说看,想免门房之诛,你的道理又是什么?罗氏难道还不该门诛么?汉晋皆如此,有什么大不了的。”
“陛下,他们那是谋反大逆之罪,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裴明淮道,“只是汉晋律文也未必就是对的,自秦以来,礼法分据,本就未必是正理。还是孔子说得好,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
文帝打断了他,道:“好好好,说得都好,你老师没白教你,朕心甚慰,成了吧?是朕问多了,你不用再引经据典了,你自己想好了直接上表,我要听你说怕是在这里得听一天。何况太子谏的,我不是已经允了么?诏不是也早下了?”
裴明淮道:“这岂是上个表或是下道诏就能做成的事?若要改法典,那就得先改班禄制。太子殿下前几年已经回过陛下,陛下也允准了,但凡官员受一头羊、一斛酒便处死,从者以连坐论,但其实也没法子真如此施行。毕竟官员无俸,要不贪腐也难。雍州张刺史谏得十分有理,依律令旧法,稽同前典,班禄酬廉,首去乱群,常刑无赦!”
文帝笑道:“苟能如此,则升平之轨,期月可望,刑措之风,三年必致矣。张钟葵这想是想得不错,朕也准了,可你看究竟有多少用处?哪个官员又稀罕那几匹绢了?”
裴明淮道:“陛下就是不想认真去理会罢了!”
“你叫阿苏办去。”文帝道,“侯官这差事是真委屈了他,这趟事办完回来,你让他自去中书省秘书省挑些人。至于怎么个改法,你心中既然已有数,你督着便是。只是此事也非一时之功,慢慢来罢。你心里也知道,要改班禄制,最不情愿的自是官员们自己,此事甚难,也不知有多少皇亲会来找朕闹,一定是不会乐意要俸禄的,哪里愿意财路被断了呢。那也罢了,可京畿之外的州郡宗主势力仍强,地方大吏与宗主牵连颇深,盘根错节,不是下一纸诏书能成的事。这些年不也是一直在做,太子发了几次狠都没奏多大效,须得全盘一起,要虑的多了去了。姊姊这话没说错,九宫会的事拖到如今,也是差不多时候了,也不知道你这一向在干什么,京城之侧的灵丘县都能闹出罗氏的事!”
裴明淮笑道:“都是明淮的不是,这一回一定不让陛下失望。”又道,“陛下还是对阿苏好,这差事他一定喜欢,一辈子管着侯官曹也不是法儿。”
“你就说你让他办的,别说是朕的意思。”文帝道,“他已经够恃宠而骄了,连公主都敢抬杠,再惯着还不知道怎么样。”
裴明淮斜了凌羽一眼,凌羽正趴在文帝膝上朝他做鬼脸。“陛下,阿苏是知道分寸的,不知道分寸的是这个小东西。”又道,“陛下,要不请太子殿下督办吧。太子历来对整顿吏治颇有见地,又奏请陛下轻徭薄赋,免诸多杂调,张刺史谏的他更是极力赞成的,想必这样的事一定合他心意。”
文帝道:“罢啦,先前是先前,太子如今哪里有心思理这些。更何况,太子性子太刚,遇事不肯融通,就会发脾气,这样事是不好办的。先前他提,朕都无可无不可的,不是不肯,是这些事光做一样两样,不过就是一道诏令,还不是形同虚设,哪里起得了多大作用!你不必顾忌那么多,让阿苏去做便是,阿苏反正也不怕得罪人。”顿了顿,却又笑道,“淮儿,你向来都淡淡的,从不愿兜揽这些事,这一回为何主动对朕这么说?”
“陛下既问,我便实说。”裴明淮道,“我这几年在外面经的事也不少,本以为该明白的都明白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可吴震上次说我一句话,说我在江湖上走动这么久,还这么不食肉糜,就是讽我不知民间疾苦,是真让我自省了良久。”
文帝笑道:“哦?有这事?是为什么这么说你?”
“还不是因为官员无俸。既然无俸,那要么就与当地宗主勾连,要么就自己营商捞钱。至于盘剥百姓什么的,那实在是常情了。”裴明淮道,“前些时候陛下你任我为东道大使,我行经晋州的时候,那镇将就做得实在太过份了,杀了人人称快。我上回又至锁龙峡,那处因可捕捞珍珠,原本是赚钱的营生,反因官府强索,变成了催命符。我本想处治当地官员,吴震问我,你处治得了这一地,你管得了天下那么多么?若班禄制不曾完备,那严惩贪贿便无从说起,太子前两年禀告陛下,意图严整贪腐之风,诏令下得自然是好的,但实则并未起到多少用处。可是若要改班禄制,那宗主督护也得跟着撤,如何撤那也得另想法子,不是九宫会没了就能自然而然消解的。只有这些事都妥了,方能重定法典。”
文帝点了点头,笑道:“可你说的这几桩事,都是大大得罪人的事。”
裴明淮道:“上一回在老师家中,听老师一席话,心有所感。人若只想独善其身,圣贤之书便也是白读了。从前我是多心了,疑些不该疑的,负了陛下一番好意,实在感愧无地。陛下都已对明淮赤心置腹,从此以后,明淮也自当忠鲠不挠。其二,陛下恕明淮说句实话,高车的事是必定会发生的,乐良王也是有些不值。自陛下登基以来,说四海升平不是溢美之辞,连素来情势最是复杂的关中也都还算太平,叛乱屈指可数,且也并非民变。但自延兴以来,高车叛乱一年数起,算来都有十数次之多了,慕容白曜取下南朝青齐诸州之后,流民涌入相州冀州,也有数起妖人自立而王而作乱的事,若说没人暗中唆使我都不信。陛下再恼昙曜,但昙曜有一点是没错的,平齐户不是佛图户那等囚犯,大都是好好的百姓,只是运道不好正巧住在那几州罢了,何罪之有?前些时日我见到一个人,说是太子近来结交的,书画文才都好,也因此事沦为云中兵户,这样的人还不知有多少。即便是先帝当年平凉国灭大夏,也多纳文人入朝,陛下还是多给些恩典,曲赦也罢了,否则南朝降民极易被煽动起事。日子过得下去,那叛乱自然就少。若日子苦楚……陛下比我明白这个道理,实在不须明淮多言。”
文帝微笑道:“高车叛乱这几年是多了,那你说,有什么法子?”
裴明淮笑道:“陛下心知肚明,高车无解,谁都没法子。当年道武皇帝离散诸部,偏不曾离散高车部族,不曾化整为零,这就种下了祸根。如今再说,已经晚了。不仅高车,像尔朱氏这样的部落渠帅,也是隐患。就算现在以武力强镇,也只能走着瞧罢了。高车本来内部也复杂之极,前些时候高平镇叛乱不就是因为假镇将在选拔高车羽林的时候受贿,才引出来的么?这么下去,迟早会酿成大乱。从前道武皇帝和先帝在位那时候,征战不断,班赏极多,有没有俸禄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自先帝一统北方以来,想打也没地儿打去,靠赏赐是不成了,清廉的就只有穷死,贪财的便盘剥百姓,更与地方坞壁宗主勾连,朝廷的诏令也就是说说罢了,有些州郡形同割据!回头看看,什么都已经不是当年那样子了,大魏既已不靠征战抢掠为立国之本,无论是法典还是礼制都是非改不可了。”
凌羽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候噘着嘴道:“陛下,是不是你说带我去阴山狩猎,又不成的啦?我怎么这么倒霉,每次说去都去不了。”
文帝淡淡一笑,道:“现今高车诸部离心,要想再有昔年去那边巡狩,与高车一同祭天的盛况是决然不成了,但要带你去打猎逛逛还是成的。放心,六七月间就带你去,朕说话算话。”
凌羽对裴明淮笑道:“明淮哥哥,你跟陛下说这么多,就不嫌累么?我听都听累了。你还是陪我玩儿吧,今儿个祭天完了,你带我去坐船游河啊,你不是说四月初八有什么好玩的么?”
裴明淮一怔,他早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平日也罢了,如今还挂心着吕玲珑的事,哪里有这闲心?便道:“我让人陪你去吧,你也看到了,今日是真出了事,我回城后要料理的事还一大堆。”
凌羽一听,小脸一下就绷紧了,自文帝身边跳下了车,道:“你又骗我是不是?你就跟我大哥一样,老是骗我,不把答应我的事当回事!”
裴明淮一楞之下才明白凌羽说的大哥便是莫瓌,脸一沉,道:“你胡说什么?我怎的又跟你大哥一样骗你了?”
“你数一数你今天骂了我多少回胡说!你心情好的时候就对我耐烦些,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骂我!”凌羽怒道,“我没胡说,你就是骗我,你就是说话不算话!不想带我去就不带,答应我干什么!是啦,你从第一眼见到我就没安好心,为的就是骗我内丹。我大哥从见我第一回也没安好心,他就是去找藏宝的,就这么把我骗到京城来了!哼,他连真名实姓都不对我说,其实莫瓌只是大家这么叫,他根本不姓莫!”
文帝笑道:“朕可没骗你什么,不是第一回见你就告诉你朕的名字了么?”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凌羽便回头瞪着他,道:“是么?陛下也别当我是傻子,你心里早猜疑我被我大哥关在他府上,却一直耗到你有把握诛他的时候才救我出来,就是不想跟他太早撕破脸。”说着比了四根手指,在文帝面前摇着道,“四年啊,陛下!不见天日啊!若是我大哥日日里打我骂我呢?好歹我也是为了救你才被他关起来的,你才不理会呢!”
说罢也不等文帝说话,一跃上了他那匹宝马,一拍马背,那红马便箭一般的窜了出去。裴明淮追了两步,情知追不上,只得停下,叫道:“凌羽,你去哪里?”
“我去静轮天宫!”远远地只听凌羽怒气冲冲地叫道,“我这就去日日里养气修炼,你们谁都别来烦我!等我修成仙的时候,我的鸽子小鹿都跟着去,你们一个都不带!”
裴明淮怔住,对文帝道:“陛下,他这究竟在说什么?”
文帝道:“不是有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他这话是说,朕和你连……连……都不如呢。”
凌羽嚷得大声,连斛律莫烈与众禁军都听到了。斛律莫烈忍了半日,终于是忍不住,连同众禁军一起大笑,笑完了都知道不该笑,忙个个跪下请罪。斛律莫烈对文帝道:“陛下,臣等失礼了。实在是……这实在是忍不住要笑啊,还望陛下恕罪。陛下,您别跟阿羽一般见识,他就是孩子脾气,说话没个遮拦的。臣待会儿就去静轮天宫。”
文帝道:“多哄着点,别让他乱跑。”
斛律莫烈应了一声,裴明淮道:“陛下,静轮天宫总比不得宫里守卫森严,若是天鬼再派人来……”
“他那师姊既不曾硬带他走,其后也不会。”文帝道,“莫瓌想必也并不真打算带他走,这时候带凌羽走干什么?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你也不必为骗了凌羽内丹这事总是自责,觉得亏欠了他。若不这么做,凌羽到了莫瓌身边,那就是另一番情状了。凌羽也就在我面前胡闹,在莫瓌面前会看脸色得很,不敢太违莫瓌之意的。”
裴明淮问道:“陛下,方才他说的,是真的?”
“我姊姊生辰那日,宫里出了事,朕就此再没见过凌羽。”文帝道,“朕原本以为他是觉着自己闯了祸,不敢回来,后来日子长了才疑惑,怎么总不回来看看?才疑着难不成莫瓌真把他杀了?朕其实不太信莫瓌把他关在平原王府,因为凌羽实在是太闹腾了。”
裴明淮笑道:“陛下,要想他不闹腾,有的是法子。他说不见天日,想来也是过得挺惨的?”
“你信他说哪?他那小可怜样真是谁都能哄着。”文帝笑道,“莫瓌素来心冷,但对凌羽还是疼的,不忍心伤他的。把他自平原王府带回宫的时候,没一点儿伤,一样的活蹦乱跳,连以前朕送他的玩意儿都替他好好养着。白孔雀白鹿这样的稀罕物儿,养起来得多麻烦!淮儿,朕知道你对骗他内丹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朕已经说了,你不必太当回事。”
裴明淮想想又笑,道:“陛下,他那性子,真能关得住?”
文帝淡淡一笑,道:“你就没听过,有句话叫画地为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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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成帝《南巡碑》
著名的文成帝《南巡碑》,全名“皇帝南巡之颂”。和平二年文成帝南巡,与群臣在灵丘郡笔架山前竞射,刊石刻碑于此,1985年出土,现存于觉山寺。非常可惜,这些年来风化极其严重,出土时不论阳刻阴刻都非常清晰,现在已经没几个字能看到了。能辨析的大约有2600余字,存280余位从臣官职姓名从当时的拓本可以看出,当时的官职和人名鲜卑化的情况有多强,异族感有多重。九宫系列不少人名都是从南巡碑上找的,大多数都找的那种南巡碑有而《魏书》无载的,像慕容白曜这种史载极详功勋又大不好动的就直接用了(当然,主要事迹不会动,比如他打下南朝数州,不太重要的还是会动,比如和平年间他并没有封王),包括莫瓌的原型也在南巡碑上面。
顺便问一句,有没有人知道莫瓌到底全名叫什么?莫瓌只是简称罢了。前传里面提过一回他的姓(不是沮渠,其实沮渠按那时准确的写法是“且渠”,只能从俗了,要学术下去我就没法写小说只能做专著了)。
文成帝御射一事,碑文与《魏书》都有详述,其实碑文还包括南巡途中三月初三行褉礼(无疑是北魏汉化的一个进步标志)、见南朝使者诸事,不再赘述。值得多说一句的是灵丘道,其重要程度有兴趣的可以搜索一下看看,《九宫变》里面关于灵丘的基本上都属实,苏连回平城的那条路基本上就是历代北魏皇帝出巡的常规路线,如今隘口栈道遗迹尚存,那地方现在就叫“御射台”。
灵泉池、广宁温泉宫、灵丘温泉宫等基本上都是按目前考古的实际情况和史料记载设置的。但是应该没有写的这么精致,我实在不想去描写阴山广德宫的考证出来的实际情况(太子、即原型献文帝弘出生的地方)。
《九宫夜谭》里面不少对宫室细节的描述其实是从《邺中记》辑本里石虎邺宫扒来的,北魏记载太少,不够用。九华堂有说法或者是仿石虎九华殿而建,看名字,有可能。纵观十六国,后赵石虎绝对是活得最“不虚此生”的,甚么富贵奢侈的他都占齐了。
裴明淮一怔,文帝却挥了挥手,令人将车帘放了下来。裴明淮楞了半日方才想着上马,红马又被凌羽骑走了。斛律莫烈牵了一匹马来,笑道:“淮州王,这马虽说不如阿羽的,也是高车名驹,你先骑着如何?”
裴明淮笑道:“多谢斛律将军。”上了马,忽然又一笑,道,“我听说从前道武皇帝年间,女子间有句歌谣是这么唱的:‘求良夫,当如倍侯’,这一位斛律倍侯利便是将军你的祖上,当年因受柔然所迫投了大魏,据说勇健过人,才传出了这句歌谣,一时间女子都想要求得令祖这样的男子为佳偶。见到斛律将军,方知此言不虚哪。”
斛律莫烈听他说到此处,早已窘得满脸通红,道:“淮州王,你……你说笑了。”
“这还真不是说笑。”裴明淮笑道,“自道武皇帝年间至今,也有近百年了,这歌谣我都还听到过。也不知斛律将军娶的是哪家的姑娘,才配得上?”
斛律莫烈一怔,不提防裴明淮如此问,过了半日才道:“我……我不曾娶亲。”
只听文帝道:“哦?那是朕疏忽了。这一回你立了大功,也该大赏。朕记得定州林刺史有个堂妹很好,正想替她寻个佳婿,既是如此,便由朕赐婚吧。”
斛律莫烈听文帝如此说,忙跪下道:“谢陛下恩典。臣……臣其实一直不娶亲是因为……说出来陛下莫要笑话,臣喜欢的人,已经故去多年了。臣那时便起誓终生不娶,还请陛下恕臣不识抬举。”
文帝嗯了一声,道:“既是如此,那朕自然不勉强你了。起来吧。”
斛律莫烈谢了起身,又道:“陛下,这就去崇光宫?”
文帝道:“你不必跟着去了,你去静轮天宫,看着凌羽。”
斛律莫烈应了,带了麾下的高车羽林自去。裴明淮骑马跟在文帝车辇之旁,走了一时,忽听得文帝问道:“淮儿,你突然问斛律莫烈这事儿,又是为什么?”
“没什么,陛下。”裴明淮笑道,“不就是那天你封我左卫将军,我就跟斛律莫烈他们三个喝了会酒,言谈中听说他是独自一人来的京城,有些奇怪。您这次传召他回京摆明是长在此处了,他为何不带家眷?又突然记起那句歌谣,才随口一问的。若他说的是实,那倒也真是长情。他也有三十六七了吧?居然还不娶亲。”
“这朕还真记得,他跟凌羽同年,也就是跟朕一样年纪的。”只听文帝道,“你也别说人家。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还得要拖到什么时候?也拖到这年岁么?”
裴明淮道:“陛下你别说了。我再不求你什么,您也别逼着我。若真非得要赐婚,我就当您是在赐死我。”
文帝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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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野苑祭天祈雨,本是做惯了的事。此时已至午时,祭天之仪早已诸事齐备,裴明淮见太子等人已至崇光宫相候,便对文帝道:“陛下,我先回去了。”
文帝道:“难得你在,这大事非得要走。”
“什么大事!不过是凌羽说的,做给愚痴之辈看的罢了。这祈雨之仪跟西郊之祭最像,还女巫升坛,像什么哪?姑姑最不喜欢西郊之祭,说是最不合礼制,偏那个非得要皇后亲率六宫去不可。陛下自登基以来,除了兴佛,这些祭仪也做得遍地都是,每年那用来祭祀的牲口都浪费得紧,连太子殿下都觉着太过,奏请您罢免些儿。”裴明淮道,“我实在挂心的事多,陛下,场面上的事我就不去浪费时间了。”
文帝一笑,道:“你去吧,朕说一句,倒让你说了一堆。”裴明淮巴不得他这一句,应了便走。一路上快马回去,只觉这一日一夜,倒像是过了许多天一般。
到了廷尉寺,吴震一见他便迎上前来,道:“我等你半日了,多少事要问你,你偏不来!”
“我连祭天都没去,赶着回来了。”裴明淮无心跟他多扯闲话,问道,“吕玲珑呢?你可得小心,千万别让人把她给灭口了。”
吴震笑了笑,道:“明淮,你知道,这廷尉寺卿我是才当上的,这里的事事我都还没摸清楚。若吕玲珑真有被人灭口的必要,在这廷尉寺是保不住她的命的,你最好把她挪到别处去。”
裴明淮道:“至少现在还活着,你马上审。”
“你总得告诉我你要审出什么来。”吴震道,“她谋逆之罪那是没什么好审的,都摆在那儿呢,到我这里,不就走个过场。”
裴明淮道:“不管她知道什么,都让她全吐出来。就算她不知道幕后主使,也不会一点线索都无。”
“行。”吴震道,“阿苏呢?”
裴明淮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把此事告诉吴震,但毕竟挂心苏连,便拖了吴震到园子里,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把事情说了一遍。吴震听得跺足道:“我糊涂,我真是糊涂。怎会忘记那是两节?”越想越是担心,道,“明淮,阿苏这一趟太危险了,不知多少人瞄着。天鬼是不要说了,上一回在沈家,他们那作法实在是视己命如草芥,这一回若为了此物,赔上多少人性命都在所不惜的。还有……还有……”
裴明淮道:“苏连一路上都是州兵护送,有了上回锁龙峡的例,是必得再小心在意的。过一州郡便换官兵相护,于烈还另带禁军赶了去,按理说是不会有什么事的。再厉害的高手,也越不过这重兵。”
吴震问道:“他走哪条路回来?”
“这我不知道,但想必是灵丘道。”裴明淮道,“怎么?”
吴震道:“你还问我怎么?”
“你是觉着那里路险?”裴明淮道,“可那是最近的路,他想尽快回京,必得走经常山郡、赵郡和广平郡。”
吴震叹道:“那处天险,离阙口数十里都是栈道,若是我是天鬼的人,一定会想法子在那里伏击。”
裴明淮道:“我也有些担心那处,我再另派人去那里便是。”他见吴震仍是眉头紧锁,便笑道,“你还真是关心则乱。上千的精兵护卫,有锁龙峡的教训,下毒什么的也难以见效,何况有什么毒能一杀杀千人!能想到的都想到了,阿苏回来经过的州镇都是最靠得住的,容易生乱的地方一概不走。”
吴震道:“我还是担心灵丘道那个阙口。总觉得那吕玲珑把皇后娘娘劫到那处,跟现在的事有什么关联一般。要不,你让阿苏换条路,从并州走雁北?”
裴明淮也皱眉,道:“这也太绕了。越远越会出事。”
吴震叹道:“这倒也是。”又道,“大约是我多虑了。你再多派些人在灵丘,想来无碍。”
裴明淮道:“我担心的反倒不是这个。”
吴震奇道:“还有什么?”
裴明淮又把昨夜在灵泉宫遇到姜优,她“死而复生”之事说了一遍,吴震听得惊心,叫道:“她既是天鬼请来的高手,那为何不刺杀皇上?”
“我也奇怪这一点,不知她究竟来为了什么。”裴明淮道。吴震想了半日,又问:“她武功究竟有多高?比起凌羽呢?”
“不如凌羽,但也是堪比天人。”裴明淮苦笑道,“我可不是她对手。”
吴震沉吟道:“我知道你说那批贡品。都说劫那贡品的女子武功高到不像人,那贡品是禁军押送进京,还是被她轻轻松松给劫了。你说,若是凌羽出手,能不能在灵丘道劫下苏连所携之物?”
裴明淮道:“能。你我在锁龙峡亲眼所见,御寇诀若成,已非凡人境界,堪比越女,能破千军。”此时已觉得心口下沉,又道,“你是说,姜优来灵泉池,是想来亲眼看一眼,凌羽是不是此刻已无与她相争之能?”
吴震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何来跑这一趟。还有,明淮,她这么快就知道凌羽在大射礼上遇险,很可能皇上身边有天鬼的耳目。”
裴明淮早已想到,却只觉怵然,不愿深想。吴震又道:“这等绝世高手,此时若还不让她出手,还等什么?若是在灵丘道设伏,怕真是能劫下来。”想了一想,道,“要不,你去问问凌羽,怎么对付他师姊。听你说起来,姜优是不如凌羽那么无懈可击,一定练的功是有弱点的。嗯,要不,你让阿苏把东西给信得过的人,偷偷绕路从雁门回来?”
裴明淮道:“万万不可。你我现在想得到的,天鬼也能想到。现在唯一能保无虞的法子就是重兵相护,但……但姜优是个变数。我原以为,阳朱和姜优都已不在人世,凌羽失了内丹便也无妨,如今看来……”
吴震忽然两眼一亮,叫道:“要不,把天师请回来?”
“胡扯什么!”裴明淮道,“你真是病急乱投医!我师傅在嵩山,你要他腾云驾雾过来吗?何况,也不能为了这事儿去找他啊!吴大神捕,你还真是关心则乱啊,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明白了?”
吴震讪讪地道:“我就是担心阿苏哪。”
“这事不用你操心,我自会着人去灵丘。”裴明淮道,“你只管帮我去审吕玲珑便成,问清楚她为何要把皇后带去灵丘县这个分明过不了的隘口,怕是对如今的事都有助益。”
吴震笑道:“我猜都能猜出来,必定是告诉过她在那里有人接应。但罗氏自己都马上要被剿杀,哪里还有能耐保她和皇后离开呢?能让吕玲珑相信的人,一定不是罗氏。但再回头想一想,吕玲珑本来就是天鬼的又一枚弃子,就是要她被我们给拿下的。你觉得,她能知道什么有用的东西?”
裴明淮道:“道理是诚如你所言,但若不问问,我总不甘心。而且,我实在不怎么明白,为何她想去劫姑姑。”
吴震道:“什么意思?”
“吕玲珑总是皇亲国戚,她不该不明白,乐良王干下的那桩事,唯一可能的确实是以我母亲为胁,皇上才会真考虑。”裴明淮苦笑道,“因为清都长公主对皇上而言不仅仅是扶助他登基的姊姊,她身后有诸宗室亲贵。母亲年纪比皇上长得多,在诛宗爱的事上出了大力,诸皇亲都是服气的,又因大代一族并不忌讳女子掌权……唉!可姑姑就不成了,若是不管母亲,连八姓勋贵都得出来说话,可皇后……终究是外戚,皇上不会把她看得太重的。所以乐良王那件事,虽然冒险,胜算甚小,但在道理的层面上是说得通的。若侥幸成了,我相信皇上会忍一时之气,容高车退入漠北。吕玲珑不该不清楚皇后对皇帝总归是可以换的一件衣服,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吴震只听得寒意渐盛,半日方道:“明淮,这话我可要说了,你心思太重。皇上对你是真好,你却对皇上疑到这份上。”
“我这哪里是疑!”裴明淮道,“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吴震道:“你把人心想得太差了些。谁告诉你皇上把皇后当衣服的,照我看,若吕玲珑真以皇后为胁,皇上也一样会答允的。在你看来,皇上对清都长公主的情份并不是姊弟多年扶持的情份,而仅仅是同盟罢了?你别拿自己的想法去比附旁人,你是不愿违背礼制让人说是非的,才会觉着为个女子退让说不过去。皇上不是,他不怎么把旁人眼光当回事的,你姑姑多年来总不在宫里,连祭天都不回来,我就不信没臣子谏过,皇上不也没怎么着,一样由着皇后去,对你也是有求必应。哦,你见一个爱一个,谁都不真当回事,难不成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裴明淮被吴震堵得一口气上不来,吴震道:“怎么?我说错了?我还不知道你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吃了锅里的还瞅着下一锅。你自己不懂一心对人,难不成别的人就不能了?”
裴明淮恍惚间觉着这话好像在何处听过,吴震并非是这么说自己的第一个人,一时间怔忡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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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雨祭天不如四时祭天隆重,但却更有些大代从前的意思。鹿野苑本来树木参天,此时天上浓云重布,遮天蔽日,祭坛四周白牲黄羊皆备,女巫摇铃升坛,颇有些森寒之意。
太子向文帝问道:“昨儿夜里皇后受了惊吓,不知可还好?若是好些,待会祭天完了,我去向她问安。”
文帝微笑道:“没什么,姊姊陪着她在灵丘温泉宫,你也去看看她吧。只是皇后素来体弱,你问问便走,别让她多劳神。”又道,“不仅是她,朕昨日是一夜没怎么合眼,也累得很了。今儿祭天的事,你就替朕来吧,朕就先回宫去了。”
太子一怔,道:“陛下,这不太……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历来太子代皇帝祭天的事,多了去了。”文帝道,“你代朕去便是。”
太子见文帝如此说,只得道:“是,父皇请放心,我自当谨慎行事。”见太子一礼要走,文帝望着太子背影,又叫了一声,“弘儿。”
太子又一楞,回过身道:“父皇,您还有什么吩咐?”
文帝缓缓地道:“这些年来,朕总是不让你离京城,实是为了你好。连灵丘这样的地方,都能闹出这样的事来,更不要说别处了。这几日京城里也是不太平得很,你是太子,务必多加小心在意,京畿防务不得松懈。还有,景风不管怎样都只是个公主,驸马又死得不明不白,她最近气性不好,让她自去料理尉端的丧事,宫里宫外有什么事,都别让她插手。你既疼这个妹子,就别让她由着性子胡来,她是比不得你识大体的。”
太子躬身道:“是,儿臣知道。”
见文帝的驾辇走远,东郡王陆定国上前两步,在太子身旁低声道:“太子,皇上他……今日为何突然说这番话?又为何突然让您代他祭天?这可是以前没有的事啊。”
太子沉默良久,笑了笑道:“还没听明白么,是要我别把景风扯进去。我怎会害我亲妹子?有什么事,也是我一个人的事。”
陆定国道:“这一两日事多是真,皇上昨晚谁都不带,偏带着淮州王去灵泉池,也不知有什么瞒人的事。”
太子瞪了他一眼,道:“父皇还带了他新封的右卫将军一道呢。那孩子全没心机,又闹腾得紧,怎会带着他做什么瞒人的事!”
“右卫将军?皇上赐的爵是广陵侯吧?”陆定国笑道,“那才真是得宠,朝里上下都议论呢,皇上是惯得没边儿了。昨日板殿赐宴,我见罗内行长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各种讨好奉迎。”
“不过是孩子罢了,长得可爱得很,跟个画上的小娃娃一样,谁见着都想抱过来逗两下子。”太子笑道,“行啦,多放点心思在正事上,议论这个议论那个的,有趣儿么?”
陆定国冷笑道:“孩子?我看是个妖孽吧?太子,他不是什么新贵得宠,二十年前就入宫了,还是那乱臣逆贼平原王莫瓌的义弟。你见过有人二十年相貌都一点不变,还是少年么?这不是妖邪是什么?”
“京兆王他老人家不是说了,连老师都说,人家练的是道家玄功。道家尚长生之术,颜如少年童子的多了去了,有什么稀奇的。”太子皱眉道,“定国,你这脾气能不能改一改?你就仗着你父亲扶持父皇登基的功劳,不依法度,上一回连官爵都被免了,要不是父皇念着你爹,还能把你的爵位还给你?”
陆定国道:“太子,还不是您太认真。不依法度的皇亲国戚又不止我一个,偏咱们就这么一是一二是二的了?还是太子亲自发话免的,若非我父亲的面子还在,现在我还不知道在哪个破地儿当兵呢!”
太子怒道:“放肆!你倒还有理了?你再这般恃恩而骄,就不是免官爵的事了。哪怕父皇念着你父亲的功劳,我也不容。就是你们这些甚么皇室勋贵,一个个地自己都不约束,哪里办得好什么事!”
陆定国见太子发怒,也吓得不轻,忙跪了下来,低声道:“太子殿下息怒。我……我就是看皇上宠着那个……那孩子,想起我爹……”
太子道:“这又干你爹什么事了!”
“太子殿下,我父亲就是在平原王谋逆那晚死的,你不记得了。”陆定国流泪道,“事出突然,我父亲正在宫中赴宴,却被那些叛兵给杀了。我一看到那个凌羽,就想起这件事,实在难过得很。”
听他这么一说,太子也无话了,温言道:“莫瓌谋逆,后来皇上不也诛了他么。上次那么大的事,皇上也复了你官爵,还不是看你父亲的功劳么?至于凌羽,若他真与谋反之事有涉,皇上又怎会这么宠他?他是他,他大哥是他大哥,不是一回事,你别钻牛角尖了。快起来吧。”
陆定国却不起身,只道:“太子,那也说不一定。陛下出入都带他同辇,这都和先帝跟前的襄城王卢鲁元一样了。只要皇上宠着,有没有罪,又有什么要紧!”
太子火气又上来了,道:“你们一个个地成天就议论这些,正事不做,我这太子也真是管不了,就由得你们闹去!凌羽那孩子有明淮护着,你们还只敢私底下抱怨,我宫里的人,怕你们就使着劲儿给人家没脸了吧?定国,我告诉你,别跟着蒋少游那一行人过不去,处处找他们麻烦。”
陆定国道:“太子殿下宁可用这些南朝贱民,也看不上我们这些代族亲贵!”
“什么贱民!”太子怒道,“论起忠君,你们还不如这些南朝士子!”
陆定国笑道:“是么?那沈鸣泉怎么算?太子对他还不够好?恭宗待东宫里的卢内,也不过如此吧?沈鸣泉又是怎么回报太子殿下你的?……”他话还没说完,就重重地挨了太子一耳光。太子盯着他,冷冷地道:“东郡王,你给我听好了。要是再说沈鸣泉一个字的不是,你这王爵,就真的别要了。”
陆定国楞了半日,笑道:“太子殿下,我是真不明白。他就是叛臣,该当门诛,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一家去求皇上的恩典?”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太子面上颇有凄伤之色,笑道,“你啊,你们都只知道舞刀弄枪,骑马打猎,那些甚么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永远都是闹不明白的。斛律莫烈昨儿说的话一点没错!”
陆定国茫然地道:“太子,你在说什么啊?”
太子仰头望了望天色,道,“行了,别多说了,也都多收敛些。看来这天是要下雨了,赶紧祭天吧,我还要去趟灵丘宫。”
陆定国道:“是,臣这就传话下去。”他走开的时候,又望了太子一眼,却听到太子仰头望天,喃喃地道,“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你为什么就不信我,不信我跟先帝不一样呢?就因为我是大魏的太子,于你而言终是异族,不可一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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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穆寺在邺城南边,独处一隅,旁边又是太武皇帝母后密皇后的宗庙,这一带都属皇家寺院,向来幽静。暮色渐沉,寺中却是灯火点点,众僧人已经开始做晚课,一时间只闻得梵音清远。景穆寺中重修的那座五级浮图,悬了据说是上千个金铃,这夜风一吹,叮叮铃铃的响声清悦不绝。
寺主法祐正静坐诵经,忽听得脚步声急促,一个弟子满脸惊骇地奔了进来,叫道:“大师!大师!外面来了许多官兵,把我们这景穆寺给团团围住了!”
法祐一怔,问道:“官兵?是哪里的官兵?”
那弟子道:“我恍惚看着是奚太守亲自带人来的。啊,对了,为首的还有位穿紫衣的大人,好像见过一样。”
法祐脸色大变,站起了身,却又没站稳,摇晃了一下。身边的僧人忙去扶他,法祐摇头,道:“这一回,我看我们这景穆寺,终归逃不了一劫了。唉,从上一回有刺客进来刺杀公主,我就知道……”
这时数人快步进殿,个个都是紫衣上绣有白鹭,腰间佩剑。中间一人对法祐大师道:“苏大人请法祐大师过去一叙。”
法祐道:“不敢,我这就去。”
那名侯官道:“只请大师一人,别的所有人都留在殿中,不得妄动。若敢出殿一步,立刻斩杀。”
法祐道:“是。”又对众僧人道,“你们继续留在这里做晚课,都不要出去。”
他走到院子里,见到四处都是官兵,整座景穆寺气氛森然,站在那处怔了片刻。身后侯官催促道:“大师赶紧。”法祐这才惊觉,“啊”了一声,道:“是,是。”
那五级浮图之侧守卫尤其森严,众官兵箭弩在手,奚太守脸上也一丝笑容也无,脸色严肃,见法祐过来,道:“苏大人在地底的塔室,大师快去。”
那地底塔室自浮图建成之日,便供奉着玄高大师的舍利子,乃是这景穆寺中最要紧的一个地方,连法祐也寻常不轻入的。听奚大守如此说,法祐忙拾级而下,奇怪的是这一路下去,却一个官兵也无,连苏连随身的侯官也一个不见。进了塔室,这塔室修得比正殿还要金碧辉煌,四面壁画都以金箔镶贴,缀以七宝,中间所塑玄高大师金身十分神似,身边摆满莲花。法祐见苏连站在玄高大师金身前,背对自己,正要开口说话,见苏连猛地转过了身,眉梢眼角全是煞气,一字一字地道:“东西呢?”
法祐见苏连手里捧着那盛放玄高大师舍利子的九重宝函,惊道:“苏大人,这……你为何动玄高大师的舍利子……”那九重宝函是九个一重套一重的,最小的仅三寸许长,也被苏连给打开了,里面供着一截洁白的指骨,便是玄高大师留下的舍利子。只听苏连又道:“谁动过这宝函?”
法祐此时反倒镇定下来,低头合掌道:“苏大人,我寺中众人都敬仰玄高大师,是决无人去对他舍利子不敬的。”
苏连冷冷地道:“法祐大师,若你还想你一寺人有活路,最好想清楚再答我。”
法祐叹道:“苏大人,不是老僧不愿答,是实在云里雾里,不知从何说起。还望大人明示,若我知晓,一定告之。苏大人也不必隐瞒,老僧自当守密。”
苏连沉默半日,方缓缓地道:“当日吕谯死在这里,大师你当然知道。供奉玄高大师舍利子的宝函是吕谯亲制,你也知道。吕谯在死之前,藏了一样东西在宝函里面。这是个好地方,无人会想到。现在东西不在了,大师,不是我苏连要跟你过不去,哪怕是杀了你一寺的人,也无用。”
“苏大人,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我接下来说的话,怕句句都是死罪,只请大人听我说完。”法祐道,“当年法难之时,这景穆寺在五级浮图中起出了两块玉玺,一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一刻‘魏所受汉传国玺’,更惹得先帝震怒,将合寺沙门尽数坑杀不说,不日后以国史之罪诛崔浩全族。此事是自我们寺中而起,是以我们对此也格外……格外难忘。后来公主开恩,重建浮图,供奉玄高大师舍利子,我们欣喜之余又暗自忧惧,若有一日,又……”
苏连脸色越来越难看,道:“大师,我没空听你在这里说古论今。”
“是,我这就说到了。”法祐道,“我们怕舍利子再被毁,所以……所以又另备了……隐骨。”
苏连道:“隐骨?”
“苏大人,你手里的不是真正的玄高大师的舍利子,是别的高僧的。”法祐低声道,“吕公子是知道此节的,他心地良善,听我说了缘故,便做了两套一模一样的宝函,以备……以备不虞。”
苏连已无心多问,道:“另一个呢?!”
法祐道:“请大人稍候。”原本那金身之下便有个小小壁龛,苏连便是自其中把宝函取出来的。只见法祐伸手进去,也不知拨动了哪里的机关,苏连听着“嗒”地一声,一个素面银盒缓缓升了上来,与自己手中那个一模一样,全然看不出区别。又听法祐道:“吕公子之巧实在难得,这下面有机关消息,若是出了什么事能将这宝函送出塔室。”
法祐双手把宝函递给苏连,苏连一个个打开,那真是心里着急,偏宝函又是九重。法祐忽隐隐听到外面有兵刃呼喝之声,惊道:“这是怎么了?”
苏连不答,终于打开最里面一层宝函。便在那节指骨之中,有一节极小的青铜竹节,大约只有初生婴儿的手指粗细,以金丝镂嵌,每缕金丝都细如发丝。苏连轻轻吁了一口气,笑道:“恭喜大师,你这一寺的人,是有活路了。只不过,有一个人得死,不知大师觉得,值不值得?”
法祐合掌,道:“多谢苏大人。”自苏连手里接过宝函,放回了壁龛中,又把盛了隐骨的那一个重放了回去。苏连背过身去,剑已出鞘,自法祐左胸透出,又抽了回来,“铮”地一声,收了剑回鞘,再不回头,走了出去。
暮色之中,见着奚太守所领的府兵正与一群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黑衣人激斗。苏连只扫了一眼,也不理会,快步出了景穆寺。外面有个全身戎装的武将正带了数百人守在那秘出,正是殿中尚书于烈,一见苏连,便拱手道:“苏大人。”
“回京。”苏连翻身上马,道,“一刻不得停,不管路上遇到什么事,也要尽快回京。”
于烈道:“苏大人放心,凡一路上所经过的州郡,真定、高邑、邯郸,都已待命。”
苏连冷笑道:“放心?我怎么放心?这光天化日,都能到景穆寺来明抢,叫我怎么放心?于将军,此事关系太大,绝不可有一丝懈怠。”
于烈道:“是,皇上吩咐过了。城门处还有千余精兵候着,由东阳公亲率。按苏大人的吩咐,每到一郡,便换一次随行的官兵。不管敢打主意的是什么人,再有能耐也不能歼杀一支军队。”
苏连冷冷地道:“那也难说。不过也无妨,能杀多少,我就补多少。他们在暗处,我在明处,我也懒怠跟他们玩什么智计,我倒想看看这些人能不能杀得过这大魏的铁骑。”一提马缰,喝道,“走!”
本来这景穆寺修在漳水之旁,柳树绕堤,清幽得很,这时却只闻寺中血腥气飘来。马蹄过处,烟尘蔽日,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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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庆云公主来了?”吴震听到手下禀告,便对裴明淮道,“怎么公主来了?是不是来找你的?”
裴明淮心知庆云这时来廷尉寺必有要事,这时只见庆云已经进来了,这日雨已经下下来了,竟觉着有丝丝凉意。庆云戴了顶深蓝锦锻的风帽,大约路上赶得急了,脸颊晕红如桃花,额前的细发都全被雨珠给打湿了。裴明淮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看身形是个女子,也戴了风帽,把脸都遮住了。
吴震诧异得很,看了裴明淮一眼。裴明淮问道:“庆云,你这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有什么要紧事么?”
庆云笑道:“是哪,我在宫里听到一桩事,想着怕是跟你们现在办的案子有关,生怕有变,就赶紧出来告诉你了。”她回头道,“芬蕙,你把先前跟我说的事,再跟这位吴廷尉卿说上一遍。”
那女子把风帽取了下来,裴明淮依稀觉得有些眼熟,想必是宫中有品秩的宫女。庆云道:“明淮哥哥,这是刘芬蕙,宫中文绣大监。前日你给我的花,我就是让芬蕙替我去看的。”
刘芬蕙对着裴明淮和吴震见过礼,也不知是淋了雨还是怎么的,她脸色苍白,神情也甚是惶惑。庆云道:“芬蕙,你知道的事,只管说无妨。”
“是,公主。”刘芬蕙自身上取出一朵红莲花,一朵白莲花,道,“前日公主拿这两朵花来给我,叫我看看是用的什么料子。天雨四华是绣了不少,但我们平日里用的都是寻常绫绢,跟庆云公主拿来的不同。白绮也罢了,大约是玲珑用来绣兰花图剩下的。但那红锦……我后来细细去查,却发现……那红锦本来自高昌,高昌凉国多年前被柔然所灭后,这种吉字纹锦自然也再无处可寻了,宫里存的这种红锦自然也早没了。可是,我发现……我发现最后一个领走这红锦的人……这人……”
吴震急道:“谁?你快说啊!”
刘芬蕙道:“是韩琼夜。”
裴明淮和吴震都大吃一惊,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吴震突道:“我明白了,为何尉端回京就去找那个人了。他是在韩琼夜那里得到线索的。是他把韩琼夜的尸身给带走的,恐怕就是在他安葬韩琼夜的时候,从她身上发现了什么东西,直接指向了某个人。我一直就奇怪,为何尉端突然就能寻到那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裴明淮只觉自己脑中空空,喃喃道:“琼夜?她……”
“我早对你说过,韩琼夜是跟柳眉一同离京的,她不可能对柳眉带了个孩子出京的事一无所知。”吴震叹道,“沈鸣泉说得一点没错,真正的天鬼必得忘情弃爱。所以沈鸣泉终究背叛太子殿下,他做得到,韩琼夜做不到。不知为何,天鬼并没有对韩琼夜怎么样,而是由得她走了,倒让我奇怪得很。”
庆云奇道:“琼夜?她不是服侍了公主殿下好些年么?她怎会跟天鬼扯上关系?”
“因为她那个娘。”裴明淮涩然道,“韩明对夫人不愿多提,其实并不是因为柳眉是个官伎,而是因为她出身柳氏高族。崔浩族诛一事可谓是本朝牵连最广的一桩了,连姻亲卢氏柳氏范氏都全都牵扯上了,这个柳眉也是在那时候沦为官伎的。琼夜是她女儿,从小想必也是听她说了许多旧事吧?只是……只是琼夜心善,想必在宫中待得越久,便越不愿作他人的棋子,终究随父远赴西域。”
吴震想了一阵,又问刘芬蕙道:“刘姑娘,我问你一件事。韩琼夜来取那红锦,总得有个名目,总不会是她自己要。比如吕玲珑就说是替皇后绣兰花图,那韩琼夜又是为了什么?”
刘芬蕙道:“吴大人,说是做什么,并不一定真是为了什么。上面写的是长公主赏给尉昭仪的,所以让琼夜去取,为的是尉昭仪的生辰。”
吴震和裴明淮都看了她一眼,裴明淮道:“听刘大监这么说,你是不信的了?”
“公子,不是我信不信的事。”刘芬蕙道,“只要有名目,我们自然是不会多问。”
庆云在旁急道:“芬蕙,你有话就直说,在这里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裴明淮微笑道:“刘大监是谨慎细心的人,庆云,不必催她。”又问道,“看你也是谈吐不俗,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吧?”
刘芬蕙一礼,道:“公子这话不敢当,芬蕙家中生了那样的变故,还有什么出不出身的。”
吴震在旁边道:“又是什么事?”
庆云道:“有一年束州叛乱,竟把太守一家都给杀了,就剩了芬蕙一个人。芬蕙最擅女红,又通诗书,皇后殿下喜欢,很快就是文绣大监啦。”
裴明淮道:“原来是太守之女,难怪了,我就记得恍惚在姑姑那儿见过几回,面熟得很。既然如此,刘大监便直说罢。”
刘芬蕙沉默片刻,道:“长公主对尉昭仪素来不怎么待见,又因为于阗国上回的事,更不喜欢……”
吴震插口道:“于阗?于阗又怎么了?”
“这可是说来话长了。”刘芬蕙道,“就是前几年有一回,柔然跟于阗过不去,于阗派了使臣过来求皇上发兵相助,尉昭仪也求,皇上不肯,长公主也说她全不知事,更不喜欢。”
庆云笑道:“千里迢迢,怎么发兵?发兵过去柔然的兵马早跑光了,尉昭仪就是全不知事,换我我也不喜欢。而且于阗本来也不怎么道地,波斯进贡给咱们的东西都敢自己截下来,皇上若不是看尉昭仪面子,难道还能不追究?”
刘芬蕙微笑道:“那是看景风公主的面子罢了。皇上疼女儿,能容的便也容了。”
裴明淮问道:“那为什么又是琼夜去领这红锦给尉昭仪?”
“长公主的脾气公子比我清楚,从来都懒怠礼不礼什么的,她不喜欢的人,更懒怠理会。”刘芬蕙道,“照我看,是琼夜在长公主面前说的话,尉昭仪生辰赐些东西什么的,这锦也是琼夜挑的。琼夜先前是尉昭仪挑进宫的侍女,后来长公主喜欢才去服侍,她顾念着尉昭仪也是应当的。”
韩琼夜原本是尉昭仪的侍女,裴明淮自然知道,若非如此又怎能与尉端最熟?正在沉吟间,刘芬蕙又道,“宫里绣品要忙的多,恕我失礼,就先回宫了。不过,有一件事,我方才听各位大人说起来,才记了起来,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讲。”
吴震笑道:“那就是一定该讲的。”
刘芬蕙道:“我比诸位大人年纪要长些,庆云公主虽然久在宫中,但以前的一些闲话儿也是听不到的。若是我说的这些闲话不妥,也请各位恕罪。”
庆云急道:“你倒是说啊!”
“我也是方才听各位提到柳眉这个名字的时候,才想起来的。”刘芬蕙一笑,笑容中却颇有苦涩之意。她已不年轻了,也该有三十多岁,容貌清秀端庄,眼角却已有了细细的皱纹,鬓角竟有几丝白发,想来宫中这日子也是并不好过的。“宫女们总是爱传闲话的,哪怕有些闲话决不该传,也一样的私下的爱说。这个柳眉那时可出名得很,不止是因为她在官伎里面出众,是因为……”
这回不止是庆云瞪大了眼睛,连裴明淮和吴震都竖起了耳朵听她的“闲话”。刘芬蕙笑了一笑,道:“因为柳眉跟那时候朝中权势极大的一个人相好上了。”
裴明淮跟吴震同时脱口而出:“平原王!”
这时候,裴明淮先前在塔县的那些疑问,终于是迎刃而解。没人会把这些“闲话”传到他耳中,本来莫瓌就等于是个忌讳,大家都不敢提。为何柳眉会拼死替莫瓌办这件明知道可能会害死一家人的事?那根簪子就是见证。裴明淮本有些不信,终究觉着以莫瓌身份地位,怎会对一个官伎动真情?即便柳眉出身高族,总归是沦落不堪了。
刘芬蕙低低地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已过了二十年了,说出来想也无妨。我家本也不算是无名之辈,世家大族联姻是常情,跟柳氏也有结过亲。我在宫里蒙皇后垂青,好歹是还过得去。朝中有制,凡王公大臣家中有甚么喜事,可借官伎使用,有一回我奉了皇后之命送赐的绢匹过去,正好遇上柳眉,想起幼时之事,真是恍如隔世,那等大家姑娘竟沦落至此……”
庆云问道:“以当时平原王的权势,要把她弄出来真是容易得很,既然喜欢,干嘛不把她带回府去?”
刘芬蕙苦笑道:“柳眉心气太高了。”
裴明淮道:“莫不成她是想当平原王的正妻?”
“正是如此。”刘芬蕙道。“我劝过她,趁平原王还对她有情的时候赶紧离了此处,再作打算。她偏生傲气得很,就是不肯。平原王一日不肯答应,她便一日不走。”
吴震道:“难怪韩琼夜也是那样的脾气,真真是母女一脉相承。”他忽见刘芬蕙眼中露出古怪之色,奇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刘芬蕙道:“吴大人,你是男子,有些事想不到。”庆云微一沉吟,笑道:“芬蕙,我明白了。你是说韩琼夜不是柳眉的女儿,对不对?”
裴明淮道:“那怎么可能!我见过柳眉的遗容,真是跟琼夜很像,说不是女儿都没人信。”
刘芬蕙叹了口气,道:“公子,吴大人,恕芬蕙直言,你们真是年轻得很。柳眉身为官伎,怎容她生女?她一辈子都生不了啦。”
裴明淮和吴震都怔住,吴震小心翼翼地问:“那,韩琼夜到底是谁的女儿?”
“到底是谁的女儿,我是真不知道。韩明既然认了这件事,那便是担了风险,我怎会多问?”刘芬蕙道,“只是猜想,想必是柳眉姊妹亲眷所生的女儿。各位自然也清楚,虽说崔氏族诛牵连极广,但总也有逃走的,先帝后来也没多追究了,也由着去了。”
她叹了口气,又道:“柳眉最后肯跟着韩明,想必是因为皇上赐婚上谷公主跟平原王,她最终死心了?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何一直要拖到那后来……大约已经离平原王出事不久了吧?”
她不明白,裴明淮心中却明白得很。柳眉去到塔县,终究还是为了莫瓌。吴震自也知道此节,只有庆云不明白,看看裴明淮,又看看刘芬蕙,道:“我怎么就听不明白了?”
裴明淮对刘芬蕙道:“多谢告知了。只是琼夜领了那些红锦之事,你也勿须对人再提。想必记录的册子也不会在隐秘之处,千万不要刻意藏起来。”
刘芬蕙一怔之后,便明白裴明淮的意思,忙道:“是,我明白。”
她正要走,吴震却又叫住了她,问道:“刘姑娘是不是跟吕玲珑很熟?”
“是,很熟。”刘芬蕙道,“玲珑绣工极好,以前常常跟我一起做活计的。”脸上现出惶惑之色,道,“玲珑,她……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吴震笑道:“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替我劝劝吕玲珑,我看她心里似乎有什么事,就是不愿意招供,你们既然熟,那就劝劝她,我们都早点交差。”
刘芬蕙失声道:“我听到的是真的?……她……”她咬着下唇,点了点头,道,“好,大人请带我去罢。”
庆云也跟着想去,裴明淮伸手一拦,道:“你去干什么?那样地方,你就别去了。血淋淋的,你看什么!”
庆云脸色微微有些发白,道:“她究竟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
“人心不足。”裴明淮道,“皇上给的恩宠嫌不够,还记挂着南安王称帝的短短的那段时候。还有就是濮阳王闾若文谋逆族诛,她总归还是恨的吧?”
庆云眉头微蹙,道:“皇上都赦了她了,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想必还是跟柔然有勾结,毕竟南安王是上一位柔然可汗吴提的妹妹之子。嗯,现今柔然可汗又来求亲了,当时把西海公主嫁了吴提,吴提嫁了自己妹子给先帝,倒是太平了些年。一面求亲,一面还唆使着吕玲珑做这大逆之事,这柔然最近究竟是想干什么?”
裴明淮笑道:“茹茹哪里动得出来这些脑筋,吕玲珑还是天鬼的人。好了,你也回去吧,还是你机敏,赶紧就跑来告诉我了。”
庆云微笑,把风帽戴上了,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明淮哥哥,我说过,不止我穆真,我们穆氏都是跟你一心的。有什么事,自然得赶紧来告诉你了,你不用谢我。我也要赶着回宫,待会你着人送芬蕙回去便是。”
裴明淮送了庆云出去,目送她上马走了,才走了回来。走到牢房外面,见吴震也站在那里,便道:“你让刘芬蕙一个人在里面?”
“吕玲珑有些古怪,她心里的事想必是不愿对你我吐实的。”吴震笑道,“我看是跟情情爱爱的相关,或者跟刘芬蕙她会说出来。人嘛,要死的时候,总会愿意对人说几句真心话。”
裴明淮道:“动大刑了?”
“不然你要怎的?是你要我问的。”吴震道,“差点把那刘大监吓昏,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现在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吴大人,若你审的人中有冤屈,你也一样的如此审么?”
“目好色,耳好听,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足,是人之情也。”吴震笑道,“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是一样。若不以刑纠之,那就真的要天下大乱了。人生有好恶,故民可治也;人情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至于这赏和罚是个什么律制,那不是我的事,反正我只知道,如今还绝没到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重死而不远徙的时候。况且,你觉得那真就是好么?那一套清静无为的,我学不来,你呢?”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刑新国用轻典,刑平国用中典,刑乱国用重典。以五刑纠万民。说得好,吴大人,没白提拔你。空了咱们再好好说说,我刚跟皇上回过这事儿……”
“行啦,先顾眼前的吧。”吴震打断他道,“这鬼地方谈什么天下!”
裴明淮走近了几步,从他这处只能见到刘芬蕙的背影,看不到吕玲珑,但说话声音却可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刘芬蕙声音带着哭腔,道:“玲珑,你这到底是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去谋什么反,你……你现在这样子,你哥哥看到,能不心疼吗?”
吕玲珑的声音,裴明淮几乎已经听不出来,全然嘶哑,她说一个字都十分艰难。“他……他有什么好心疼我的?是,原本我也没想过那么多,本想着跟他在一起过一辈子就算了。可他……他偏要丢下我,去喜欢那个姓金的女子。我对他说了好多回,金萱对他并无真情,我看得出来……金萱不过是利用他,可他就是不听。”
裴明淮和吴震听到此处,终于恍然。刘芬蕙已经哭了出来,道:“玲珑,你要活命是不成的了。都已经这样了,你还顾什么呢?早些给自己寻个解脱吧,该说的都说了吧。”
“……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活得又是麻木又是糊涂,倒也好了。”吕玲珑低声道,“你走吧。”
刘芬蕙实在不忍再看,抹着眼泪走了出来。裴明淮道:“庆云已经走了,我着人送你回宫。你见吕玲珑的事,一个字都不能说,明白么?”
刘芬蕙道:“是。”又回头望了一眼,流泪道,“公子,我知道我身份卑微,不过,不过……就看在她哥哥的份上,别折磨她了吧。她哥哥就算死了,也不愿意她受这罪的。”
裴明淮点了点头,刘芬蕙舒了口气,走了出去。吴震走进了牢房,说道:“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事无巨细,只要跟你谋反的有关,都说出来。什么时候听的人满意了,那你就不必受这活罪了。”
吕玲珑惨笑道:“我知道的事,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是,是我把天鬼的人放进景穆寺的,因为金百万为景穆寺重建送了不少东西来,我就想嫁祸金家,也想把吕谯的死嫁祸给金萱。只可惜,她死得太早!至于别的……我实在不清楚。天鬼……就像是一个个的洞窟,某一群人能接触到的,就只是这一个窟里面的东西。别的是永远碰不到的。”
裴明淮与吴震互望了一眼,吕玲珑说的话,倒与他们想的不谋而合。裴明淮缓缓地道:“吕玲珑,你跟别人不同。你也长在宫中,凡是在宫里呆久的人,感觉总是更敏锐些。我相信这一回你受天鬼之命唆使乐良王谋逆想劫持我母亲,幕后之人是谁不是你能知道的,但以你对朝局的了解和你乐良王妃的身份,你也决不会一无所知。还有,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胆敢去灵丘温泉宫劫我姑姑?你明知道那是一条死路,为什么还要走?”
吴震也道:“有一件事,我也想知道。吕谯那颗珠子,为什么最后会到尉端身上?”
吕玲珑的长发早已散乱,和着血一起缠在脸上,那样子真不知是人是鬼。只听她惨笑道:“天鬼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否则又怎会有意遗下我绣的花在那里?那是分明的线索,就是要把我没死的事告诉你们。我确实猜过那个对我下令的人的身份,应该是个……是个宫里的嫔妃,而且品级不低。那个人有资格常常去永宁寺这样的皇家佛寺。”
吴震忽道:“我曾在永宁寺看到的人影就是你?你是去那供着白玉弥勒的小佛堂?”
吕玲珑不答,连着咳了几声,裴明淮只见血沿着她嘴角流了出来,又问道:“你最开始跟天鬼有勾结的时候,他们总得派人来跟你相见,若是个陌生之人,你也不会信吧?”
“你……你真想知道?”吕玲珑道,“好吧,那我告诉你。韩琼夜你熟得很吧?天鬼确实跟我一直有一个人暗中联络,那个人姓韩名朗,就是韩琼夜的叔叔!”
裴明淮默然良久,问道:“琼夜究竟是不是天鬼的人?”
“不知道。我想不是。”吕玲珑道,“若是,她就不应该离开你母亲,远赴塔县。都走到那处了,就没有用了。而且,若她是的话,既已到了你母亲身边侍候,又得长公主信任,天鬼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吴震问道:“那韩朗为何要加入天鬼?”
“天鬼中人,都是与你们大魏有深仇大恨者。或国仇,或家恨。”吕玲珑笑容惨厉之极,道,“世祖南伐,杀得六州沦为白地。崔氏族诛,牵连姻亲四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皆被连坐灭族,你问我为什么?”
裴明淮冷冷地道:“韩朗是因为南伐之事,还是崔浩的事,你该有数吧?你说一直是他跟你联络,你们见面想必不会少吧?”
“……跟崔浩一起被杀的,还有众秘书郎吏,虽然经你老师死谏,未及门房,但也大约处死了两百多人。”吕玲珑道,“韩朗母亲是其中不知谁的亲眷,我听着大约也是凉国破后,自凉州过来的士子。他娘虽未被杀,但也悲伤病故。他父亲也因此回到塔县,韩明为官,他是极力反对的。”
吴震听她这番话与自己所知的差不多,便问道:“那韩琼夜进宫,就没人在乎这些?”
“人是尉昭仪挑的,她是左昭仪,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韩朗的娘本就不起眼,又死了,更无人理会。”吕玲珑道,“……而且……入宫为奴婢的罪女和宦官不计其数,真要这么算起来,宫中怕就无人了。”
裴明淮点了点头,又问道:“回答我的那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劫我姑姑?你知道那是死路,你走不出灵丘的。”
吕玲珑道:“我已经无路可走。哪怕我心里清楚那是个送我入死路的局,我也……我也……”忽又抬头道,“可我没想过害皇后。她待我一直很好,我没想过害她。”
裴明淮慢慢点了点头,道:“好。”伸手拔了剑,掷到吕玲珑面前。
吕玲珑惨然一笑,道:“我真没想到,我最后会死在你手里。吕谯一定也想不到,他一向跟你好得很。”她颤抖着手,抓了裴明淮的那柄剑凝视片刻,笑道,“吕谯死那晚我见过一次你这剑。能死在赤霄剑下,总比甚么车裂的来得体面。多谢了,裴大哥。”
吴震眼见着一蓬鲜血溅上墙壁,吕玲珑倒在地上再无声息,伸手取了那剑,递给裴明淮,道:“我会让人替她收尸。其实,她心里应该还有话没说,你偏又不问了。那颗珠子是关键之物……”
裴明淮道:“再问又有何益?”转身走了出去,不再多看吕玲珑一眼。吴震跟了上去,道:“吕谯和吕玲珑是兄妹……”
“算不上。”裴明淮道,“大魏明诏不许十姓通婚,事实上根本禁不住,多了去了。闾氏是柔然贵族,更不计较这一套,只是族亲而已。若非吕谯恋上金萱……吕玲珑恐怕也就安心终此一生了,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吴震只听他声音越来越低,道,“若非吕谯恋上金萱,吕玲珑也不会死心塌地为天鬼做事。我本以为,替吕谯报仇的那一日,我也会心安,觉得是对得起这个朋友了。可是现在,我却实在疑惑,这么做,是不是多事了?吕谯和吕玲珑两人之间的事,似乎跟我本来所想的不一样……”
吴震道:“罢了,明淮。吕玲珑必死无疑,与其按律而行,不如早早了结。她没伤皇后是她大幸,否则你母亲必定得活剐了她,谁劝都没用的。”又盯了裴明淮一眼,道,“你也别想太多,听刘芬蕙说了那旧话之后,我是明白为什么天鬼放过韩琼夜,反而让韩朗留在塔县了。原因很简单,天鬼的主子哪怕只对柳眉有过一点情,也就不会跟韩琼夜过不去。韩明一家子得到那样结局,是留在塔县的根,跟宫里并无干系。若真要怪,也只能怪命,谁叫她服侍尉昭仪的时候跟尉端认得了!”
裴明淮涩然道:“你在塔县的时候就说是命。你怎么在这件事上,老说琼夜是命?”
“她走到天边,也没逃得过,你说不是命是什么?”吴震叹道,“她死啦,你别再想她了。只是竟然还牵连尉端被杀,却也是真想不到。”
裴明淮喃喃地道:“妃嫔?究竟是哪个妃嫔?……除了左右昭仪,夫人品级的还有沮渠仪平和乙夫人。”
“这两位是不是都跟平原王有关?”吴震问道,“沮渠夫人是他妹妹,乙夫人是西河公主的母亲,也是乙弗氏送进宫的。”
裴明淮道:“是。”
“我们也别老把眼光盯在冯昭仪身上。”吴震笑道,“沮渠夫人和乙夫人都有孩子,在宫里仅次于左右昭仪。这两位若说跟天鬼有关,才是最有可能的。”
裴明淮记起那夜姜优在灵泉宫说的与沮渠仪平有关的话,心道那也不一定。看了看天色已不早了,便道:“尉端发丧那晚我非去一趟不可,这实在是不去不成礼。”
吴震道:“为什么不想去?你怕见景风公主?”
裴明淮不理他,只道:“你也该去,你现在是二品了,够格了。”
“我哪有空!”吴震道,“更何况,这案子是我在查哪。去了别人问起我这新上任的廷尉寺卿,究竟是谁杀了尉端,我怎么答?”
裴明淮想想好像也是这个理,点了点头,道:“那我走了,你赶紧查吧。”
“尉端这事,是办得隆重啊。”吴震若有所思地道,“皇上说一应葬仪依先帝时候卢鲁元故事,那是自有魏朝以来,无人出其右。其实这真是逾制了,哪怕是皇上疼景风公主,也不该如此。我心里真有点儿疑惑,皇上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有些奇怪,他是不是心里知道些什么?知道跟哪个妃嫔有关?”
裴明淮道:“那不是放把匕首在自己枕边么?”
“你这话真是,皇上又不止一两个妃嫔,疑谁不去她宫里不就成了。”吴震笑道,“若皇上心里真有数了,暗里处置了不就得了,说是病故了什么的,没人敢多说。”
裴明淮也笑,道:“可你就想弄清楚,是不是?”
吴震道:“不错,我就是这性子,爱追根究底。嘿嘿,所以,我是神捕,你不是啊!”
裴明淮无言,道:“是,吴大神捕,我等着你把杀尉端的人揪出来。我先走了,你到了日子最好还是去一趟,不要失了礼。”
吴震道:“是是是,你也别光记挂着这些,阿苏还在路上呢。”
“一路都有信儿的。”裴明淮道,“你放心好了,这不是阿苏自己的事,是皇上的事,没人敢怠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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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府这晚是宾客如织,简直比办喜事还热闹。尉氏本为八姓勋贵之一,又尚了两位公主,这次尉端出事,文帝赐的葬仪规格比照卢鲁元故事,是这一朝从没过的事,除了不识抬举如吴震之属,谁敢不上门祭拜。宫内和太子宫都命太官送奠,晨昏哭临,钟鼓伎乐齐备,已经闹了数日了,裴明淮心知再不去实在不成,哪怕是要见景风也得硬着头皮去了。
进去便见到尉眷,尉眷这数日间头发已白了一半,裴明淮见着都吓了一跳,忙道:“尉世伯,您请节哀。”
尉眷长叹一声,似想说什么,却哽住了说不出来。裴明淮又道:“我跟尉端自小就是朋友,甚么客气的话我也不说了。尉世伯放心,一定找出那个杀他的人,不论是谁,都要替他讨这个公道。”
尉眷还不曾说话,就见着素色帷帘一动,两个侍女扶着上谷公主过来了。裴明淮上一回在板殿赐宴的时候见过上谷公主,那时真是几疑自己眼睛,心道世间竟有这等绝色?这时隔得近了,虽知道盯着她看实在失礼,但一时眼光实在是没法子从上谷公主身上挪开。只见她那肌肤在烛火下犹如初开的花瓣一般,吹弹得破,怎么都看不出是三十多岁的人,一身素装,犹如仙子。
只听上谷公主柔声道:“多谢你啦,三公子,端儿死得……死得这般不明不白的,你们一定要弄个清楚。”她话还没说完便嗽了两声,这时京兆王过来了,扶着上谷公主道,“女儿,你闻了这烧的香就咳嗽,还是到里面坐去吧。里面专设了女眷的席面,都是命妇公主,景风陪着呢,你去那边,别在这儿了。”
尉眷也道:“公主,你向来身子弱,这香火熏人,别出来了。你要再病了,那可怎么得了?”回头叫了一声,“碧桃……”又收住了,道,“我扶你进去。”
京兆王道:“碧桃也真是,什么时候,跑去嫁人!现在服侍的几个丫头都服侍不到,笨头笨脑的!”
上谷公主微笑道:“人家要嫁人,我还能阻着人家么?好啦,爹,我进去了。”
待得上谷公主进去,裴明淮对京兆王见礼,京兆王忙道:“不必,不必,你自去凭吊,去吧,去吧。”
裴明淮正要说话,忽听得外面叫道:“皇上到了!”微微一惊,道,“皇上怎么来了?”
只见文帝与尉昭仪一同进来了,身后跟着乙旃惠。裴明淮与尉昭仪照面极少,这时不免多看了两眼,见她两眼都哭得发红,脸上也未施脂粉,却仍甚是美艳,虽容貌与景风相像,但鼻高目深,更有西域女子的模样,也更丰艳了许多。
听得文帝来了,唿喇喇地突然灵堂里面就挤满了人,本来偌大的灵堂一下子都快挤不下了,又见着众人齐刷刷地跪下见礼。文帝抬了抬手,道:“都起来吧。”
尉眷自内堂急急走了出来,跪下道:“陛下,劳陛下亲临,端儿是无论如何当不起的。请陛下回宫吧,这实在是折煞了。”
文帝道:“既说了依先帝跟前卢鲁元的例,那自然是得来的。三临虽不必了,今晚来一回也是应该的。况且仙姬是必要来的,朕就陪她一起来了。已许了你的上表,不曾在东堂举哀,若是发哀再不来朕自己也过意不去了。”
尉仙姬泪已落下,这时景风也出来了,尉仙姬拉着景风的手,直哭得泣不成声。景风也红了眼圈儿,道,“母亲,你放心,不管谁杀了他,我都一定替他报仇。”
尉眷对着尉昭仪一礼,又对文帝道:“陛下,先帝跟前的襄城王是对国家社稷有功,又随先帝征战,有此仪是该当的。尉端于国并无多少功劳,陛下已赐赠建昌王,实在是当不了……”
文帝截断他的话头,道:“有功。尉端对朕是忠心的,若非如此,这一回也不会死在灵岩石窟里面。景风说得是,必当找出那个人来,哪怕是皇亲国戚,也一样的得给尉端抵命。”
景风道:“父皇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拉着尉昭仪的手,强笑道,“母亲,你听,父皇都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别哭了,哭坏身子了。上谷公主也在里面,我陪你去坐坐,你的手冷得很。你怎么穿这么少?小珂呢?怎么都不多跟几个人来?”
她一面说,一面扶着尉昭仪进去了。京兆王对文帝道:“陛下,虽是来了,凭吊什么的却也免了吧,尉端是小辈,这真是当不起了。”
尉眷忙道:“是,陛下请到内堂坐吧。此处闹哄哄的,三公子,你陪着陛下可好?”
裴明淮道:“是。”
京兆王辈份最高,便在文帝下首坐了,道:“陛下,你实在是不必来的,什么时候陛下还讲这些礼了。”
文帝道:“总归是景风的驸马都尉,女儿的面子该得给的。”
这么一说,京兆王也无话了。裴明淮在文帝身边站着,总觉得京兆王看起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多瞅了两眼,突然发现,也就数日不见,这京兆王的头发好像是更黑了几分,连面上的皱纹好像都少了几根,那一个精神焕发。文帝见裴明淮一个劲在看京兆王,便道:“淮儿,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裴明淮道:“我说了怕惹笑话。”
文帝道:“你说便是。”
“京兆王,您老人家……是返老还童了么?”裴明淮问道,“怎么我觉着就几日不见,您就又年轻了些呢?”
他这一说不打紧,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京兆王身上。京兆王甚是得意,摸着乌亮亮的一把胡子道:“还是你眼力好,一看就看出来了!”
穆庆下死劲地看了京兆王几眼,道:“不会真是听了裴兄的,把你府上的姬妾都遣散了吧?”
“那也没这么见效快。”京兆王笑道,“宜都王,再猜猜?”
裴霖刚端了盏茶在手里,听他们对答,一笑不语。京兆王笑道:“太师是猜到了。”
“这还用猜么?”裴霖道,“京兆王,丹药还是吃慢些儿,若是叫你一日吃一回,你千万别一日吃三回。虽说见效快,却也伤身,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人家孩子反倒得被连累了,好心办了坏事。”
裴明淮道:“什么?”一转念间已然明白,叫道,“您老人家真敢吃凌羽炼的丹?!”
京兆王摸着胡子,得意洋洋地道:“我昨儿还去了静轮天宫呢,这京城里的点心铺子我都恨不得全搬到静轮宫去!哎哎哎,吃了真是身轻体健!孩子就贪吃,真是好哄!”
穆庆听得也动心了,道:“真的?果真如此,我也去。”又对旁边的琅琊王司马金龙道,“你不是前些时候也久病不愈么?我一个人有点不好意思,毕竟那是个小孩子,要不一道?”
司马金龙笑道:“这一回病是折腾得久了,我这身子骨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爹都比我硬朗多了。我倒是不信这个,不过若是宜都王有意,我陪你去便是。”
裴明淮好气又好笑,碍于京兆王和宜都王都是长辈,又不好说话,只得望向裴霖。裴霖道:“你几位就算是要吃丹药,也先让人尝尝。就算是仙丹,一路上也不知要经多少人的手。凌羽得皇上宠信,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近来朝中实在不太平,众位都是元老重臣,若是有人想一石数鸟,借凌羽的手来偷偷加害,那用这丹药真是个好法子,还是小心些的好。”
京兆王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
文帝听得外面诵经之声,便问道:“是谁主持的?”
“是永宁寺新任的寺主法鸿大师。”裴霖道,“陛下,法鸾大师不幸被害,便是这位法鸿大师担任寺主了。刚上任的沙门统应该也要到了,今儿还在灵岩石窟主事呢。”
文帝嗯了一声,道:“我倒忘了。”
裴明淮忍不住道:“陛下,永宁寺这种皇家佛寺,寺主都是皇上亲自任命,您倒是不知道了。”
“朕不是已经让你那好朋友任沙门统了么。既是你至交,想必是靠得住的人,朕又何必多管,什么都操心朕怕睡觉都没空睡了。”文帝道,“诵经的是永宁寺也罢了,那设坛的是谁?”
京兆王忙道:“都是依以前的规矩,大道坛派的人过来。”又笑道,“陛下,静轮宫既给了凌羽,实则就是大道坛也是归他了。天师的事,陛下还真可以思量下,陛下,咱们大魏也不能一味容沙门扩张,前年京师居然有沙门妖人叛乱,还是多拘着些好。”
文帝道:“太师和宜都王怎么看?”
“京兆王说得是有理的。”穆庆道。裴霖见裴明淮一脸有话想说的样子,便道:“淮儿,你有什么话,当着陛下但说无妨。”
裴明淮道:“陛下,先帝曾有诏令,谶记、阴阳、图纬、方伎一概不得挟藏。先帝是英明得很的,他其实心里清楚,不论是谶讳阴阳还是西戎虚诞,都非正道。以前是没法子,现在若再用图谶以纬国,那真是活回去了。先帝的诏令是正理,正本清源,一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道理都是对得很的。”
文帝笑道:“那你倒说说,那依什么为则才好?”
裴明淮一揖,笑道:“陛下从前的诏书不是早说过了么?宪章旧典,分职设官,欲令敷扬治化,缉熙庶积。便从这里起最好。”
文帝问道:“宜都王,你觉着淮儿说的如何?”
穆庆笑道:“陛下,我是粗人,不懂这些。陛下既觉得有理,明淮又素来谨慎,那定然是好的。”
文帝点了点头,又对京兆王道:“您老人家看呢?”
京兆王哈哈一笑,道:“陛下,只要不误了我的仙丹,您要怎么样,我都觉着是好的。我老了,想不了那么多了。只不过,咱们也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不也都过来了?”
裴明淮笑道:“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时政平则文德用,现在不就正是这时候了?”
京兆王点了点头,又转向坐在一旁的陆复,道,“只可惜你爹不在了,若是他在,定然会有一番话要说。”
裴明淮早见着建安王陆复一脸心事的样子,只听文帝道:“陆复,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陆复起身,一脸惭色,道:“陛下,还不是为了我那侄子。上次陛下就不该复他官爵,一点教训都没记住。”
文帝淡淡一笑,道:“罢啦,你兄弟的功劳大,朕都记着。定国只是骄纵了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朕到你们府上见着,就让带回东宫,他跟太子一同长大,也确是被惯着了。”
穆庆脸色微沉,道:“建安王,陛下问你正事,你倒说你那不成器的侄子。他既如此,你这当伯父的就该训斥。若你兄弟还在,步六孤氏有人主事,自然轮不到我这姓丘穆陵的说话。可陆骊既然过世多时,你这步六孤氏之长也未免太纵着他了。”
陆复脸上惭色更浓,对着穆庆躬身一礼,道:“是,宜都王教训得是。历来八姓勋贵便以丘穆陵氏为首,您要管教也是应该的。”
京兆王笑道:“什么大事,宜都王,别板着脸教训了。”
裴霖端了碗茶,笑道:“京兆王也别老纵着,不要说别的,先就是给太子惹些麻烦。太子念着陆骊是元老重臣,又于陛下登基有大功,不好太拂逆陆氏的面子,也只得纵着定国。一个两个三个都纵着,让太子怎么办事儿呢?”
京兆王见着裴霖手中那盏茶,便道:“太师,你那是什么新茶?”
裴霖道:“京兆王可从来不爱这个,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京兆王笑道:“我虽从喝不惯这苦东西,但现今我看咱们这些人也都喝上了。我还是喝我自己的好了。”说罢端了碗滚烫的酪浆便喝,陆复在旁道,“您老人家喝慢点,别烫着了。”
文帝微微一笑,道:“若是您老人家真想延年益寿,这苦东西还真是得多喝为妙。可知这茶是为什么有的?”
京兆王一楞,道:“还有什么说法么?”
“原本是修道之人爱喝的,据说久服茶茗,能令人有力悦志,更甚者轻身换骨。后来才慢慢传出来,众人也都跟着喝起来了。”裴明淮笑道,“不是都有仙茗仙茶一说么,京兆王您老人家若不信,问凌羽去。”
京兆王在膝上一拍,恍然道:“难怪我昨儿去静轮天宫,看到他正爬树上摘什么叶子,问他说是用来喝的。我还正奇怪着呢!是是是,陛下说得是,既然这么有好处,那我自然也学着喝喝。”
忽听到乙旃惠在院中大喝一声:“何人在此?”众人皆是一惊,自文帝来后,这尉府便是被禁军围得跟铁桶似的,难道还会有人闯进来?裴明淮道:“陛下,我出去看看。”
裴霖道:“淮儿,你就留在陛下身边。”
这时却听到景风的声音在院中,想是她也听到了乙旃惠的叫声,抢了出去。只听景风叫道:“你是什么人?”
文帝道:“这丫头,她跑出去做什么!”便欲起身,裴明淮道,“陛下,我去。”
尉府从尉眷到尉端,连着尚了两位公主,也连着扩了两回。景风和上谷公主的住处,各在东西,都与别处隔开了来。如今设灵堂的自然是正堂,设席桌的是相邻的内堂,就是在正堂与内堂之间的院子,此时众禁军是兵刃在手,中间却站着一个人。
裴明淮一见那人,便大吃了一惊。那人一身青衣,手里握了支赤玉箫,院中点满素白灯笼,映得他容貌清清楚楚,竟是祝青宁。裴明淮与祝青宁相识已不短,平日见祝青宁都是淡淡然的样子,就算遇到什么极危险之事也一样,可这时候,哪怕相隔甚远,裴明淮都能看出来,祝青宁神情与平时大不同,脸色极白,被那些白得发蓝的灯笼一映,祝青宁身上那森冷之气便如冰霜一般。
乙旃惠喝道:“放箭!”只听得嗖嗖嗖强弩破空之声,忽见得一道寒影一闪而没,众人都知道是祝青宁出了兵刃,却没人看清他手中兵刃是什么样子。箭箭折成两段,尽数落在祝青宁脚下。
若是往常,见到这等武功乙旃惠自是会惊讶,但这几日间他都跟堪称剑术天下第一的凌羽交过手了,又见识过了姜优的本事,这时候居然还镇定得很,一挥手,道:“上!”
忽听到文帝的声音道:“等一等。”裴明淮一回头,却见着是文帝已走了过来,景风忙奔到了文帝身边,叫道,“父皇……”
文帝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对裴明淮道:“把他拿下来。”
裴明淮此时是为难之极,道:“陛下……”硬着头皮,道,“陛下,我,我跟他交过手,我自认没本事能拿他下来。”
文帝盯了他一眼,还没说话,这时却见着京兆王从内堂奔了出来,对着文帝就跪了下来,只是磕头。文帝冷冷地道:“朕早说过了,您老人家的礼,一概免了。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陛下,求陛下开恩。”京兆王仍是磕头不止,道,“陛下开恩!”
文帝道:“京兆王这话,我可听不懂了。你先退下,等这里的事完了,再慢慢跟朕说吧。你是先帝的兄弟,是朕的长辈,只要朕能允的,自然答允,不必行此大礼。”说罢对乙旃惠道,“把人拿下。”
京兆王叫道:“陛下,求你开恩。我就一个宝贝女儿,再无子女。当年苦求陛下,陛下仍要赐婚她与平原王,我……我……”
文帝笑道:“谁叫上谷公主倾国倾城,论容貌,没哪个公主比得过她呢?若非如此,莫瓌又怎看得上?若看不上,那婚也是白赐了。”
京兆王泪已流下,道:“陛下,那是陛下赐婚,我没法子,也只得听了。苦了我女儿,那是毁了她一辈子。她就这一个儿子,我就这一个外孙,再无血亲。还求陛下开恩……”
裴明淮已是听得呆住,裴霖在旁道:“京兆王,你是怎么知道他就是……”
京兆王道:“我……”他话还没说完,祝青宁人已飘起,掠上了屋顶,向尉府外而去。
乙旃惠喝道:“放箭!”此时祝青宁人在半空,这般弩箭齐发,实在是难以躲闪。不仅是京兆王惊得面无人色,连裴明淮都捏了一把汗。却见祝青宁半回过身,这一回众人是看清楚了,他袖中有兵刃将弩箭尽数挥开,只是兵刃透明,看不清楚罢了。
文帝喃喃地道:“孔周三剑。”又见西河公主跟着薛无忧一同出来,西河公主叫道:“这个人那把剑好特别!”右手在腰间一按,文帝喝道,“西河!到景风身边去,不许出手。”说着瞪了裴明淮一眼,道,“你老说朕宠坏凌羽了,朕倒觉得朕真惯坏的是你,连朕的话都敢不听了。”
裴明淮听得如芒刺在背,不敢开口。薛无忧道:“陛下,我去。”见祝青宁人已快要出尉府,不等文帝发话,长剑出鞘,跟着上了屋顶,追了过去。祝青宁听到身后破空之声,知道来的是高手,不敢怠慢,回手一剑递了过去。薛无忧长剑与他承影相交,只见寒光迸溅,众人总算看清了祝青宁手中兵刃。
穆庆笑道:“哎哟,隔了二十年,我总算是看到孔周三剑的另外一剑了。比起霄练,这承影又是一番光景啊。霄练白昼见影而不见光,夜见光而不见形,杀人亦不见血刃。而这承影……”
“蛟分承影,雁落忘归。”裴霖也笑,又对文帝道,“陛下,京兆王他老人家年纪不轻了,您老让他跪着也不成话。多少年的旧事了,如今也都过了,臣在这里也替京兆王讨个情,求陛下手下留情吧。”说罢又瞪了裴明淮一眼,道,“陛下的旨意都敢不听,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
穆庆也道:“裴兄说得是,陛下。”
文帝哼了一声,对乙旃惠道:“传朕的话,叫外面先别放箭,不要伤了西河的驸马都尉。”又道,“京兆王先起来吧。不过方才太师那句话,也是朕想问的。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京兆王此时已老泪纵横,道:“陛下,说出来也是死罪。我……我见过他一回。有一回,我到尉府看我女儿,瞥到了一眼。我问我女儿,她虽然不肯说,但……我又如何想不到?孩子想来看看母亲,我……我能有什么说的?毕竟是她亲生骨肉啊。”
西河公主却无心听他们说话,两眼紧紧地盯着屋顶上相斗的两人,拉着裴明淮道:“明淮哥哥,要不,你上去帮帮薛哥哥吧。”
“一时间分不出胜负的。”裴明淮道,“且看看再说。不必急,西河,出不了什么事。”他话未落音,忽然听到嗤嗤嗤暗器破空之声,却不是朝这边而来,疾打的是四周那些素白灯笼。劲头既强又准,院中所有的灯笼立时熄灭。这夜本来乌云重重,无星无月,这一来众人都突似变了瞎子,即便是平日里眼力超常的人也有那一瞬难以看清四周。承影本有淡淡光影,此时却突地敛了,只听得连着几声金玉交鸣之声,裴明淮凝神看去,祝青宁趁这一刹那,收了剑以玉箫逼退了薛无忧几步,飘出了尉府。
此时灯笼又已被众禁军点燃,顿时府中又大放光明。文帝笑道:“果然是莫瓌的儿子。乙旃惠,带人去追,要活的。”
裴明淮道:“陛下,我去。”
“你就给我老实留在这里,一步都别离开。”文帝道,“你要去了,才真是抓不到人。”
见文帝都说到这地步了,裴明淮讪讪地不好意思再说。裴霖和穆庆一时也无话,过了半日,穆庆方叹了口气,道:“陛下好记性。莫瓌一双眼睛能夜里视物,实在罕见得很,他儿子也是一样。”
“是他们沮渠氏皇族都如此罢了。”文帝道,“京兆王,起来吧。不必担心,既是莫瓌的儿子,朕又怎会轻易杀?朕倒也想看看,莫瓌对他有没有点儿父子之情。”又对裴明淮道,“别弄什么鬼,否则朕这次真要罚你。”
裴明淮陪笑道:“我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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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到底流不流行喝茶?
前期是肯定不流行的,北魏还是流行喝酪浆,毕竟游牧民族出身。在《九宫夜谭》正文包括前传《御寇诀》里面,“吃”这个问题基本上都是围绕着贪吃的凌羽的,可以注意一下凌羽爱在宫里吃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典型的北魏食品,比如说“羊羹”。《菩提心》里面他吃的进口零食,现在大同博物馆还有出土的实物。
事实上,我们现代常说的“沏茶”明代才出现,称为“撮泡法”。唐朝虽然喝茶普及,仍以“煎茶”为主。《水浒传》中常常提到“点盏茶来吃”,“点茶”是宋代盛行的。北朝本以饮酪浆为主,但南朝到北朝的人多了,也开始喝茶,但并非我们现代以沸水泡茶,而是“煮茶”,即东晋郭璞《尔雅注》所言:“树小如栀子,冬生,叶可煮作羹饮。”——道系人物喝茶也没问题,养生嘛,茶也称“仙茗”哦。
茶在北魏前期其实并未普及到中下层,仅限较高阶层中的少数人,《九宫夜谭》所写的程度肯定是过了。应该说,在《九宫夜谭》的时代,茶大概只能是像裴家或者沈家这种汉臣家庭才比较可能天天喝的,从南朝来的琅琊王司马金龙也可能,但是小说里面没法完全遵守,还是从俗了。第六部《修罗道》特写裴明淮送太傅沈信一种茶饼,煮出的茶沫如雪,在那时候是一种相当高雅的礼物了。顺便说一句,北魏不适宜使用太过于小巧的茶盏,大约盏口不低于六七公分为宜,比较宽和浅的碟子也可以。北魏的日用器皿还是相当有特色的,还有不少西域来的很受欢迎,平城时代的出土物很多,不再多说了。
相信很多人都知道北魏那个著名的“茶和酪浆”的典故,但是,这个典故是不能延伸为皇权和门阀的对抗的,而且出典的背景也是特殊的:王肃是在逢迎,孝文帝也是有心。切记一点,在北魏,一直是以皇权为中心,而非宗权。北魏的皇帝都对这一点把持得非常严格,可以重用汉臣,但绝不容许宗族门阀有与宗室皇权相争的意图。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太武帝时期的崔浩事件,崔氏连同姻亲卢氏柳氏等门诛,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崔浩当时位高权重,有了“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的想法,明白点说就是想提升门阀势力,让北魏成为一个更汉化的政权。太武帝的做法也非常直接,以皇权彻底绞杀门阀势力——灭族,以至于几十年间北魏的汉人高族都没缓过气来。
而孝文帝改革,同样地提出了重定门阀的主张。但一定一定要认清一点,孝文帝这个主张跟崔浩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孝文帝这个重定门阀,首先是一种政府行为,其次依据的并非士族声望、门第高低,而是此前官位的高低。简单地说,孝文帝是把这个定门阀的规则完全抓在自己手里的,为的并不是提升汉族门阀的势力,而是北魏皇权的统治集权及其正统性。我们传统上说的“门阀士族”事实上不仅在北魏是绝对衰落,在南朝也一样。至于隋唐兴起的所谓门阀,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可以粗略地概括为皇帝—官僚政治体制的建立。这些都无法在这里展开讨论,提几个要点:第一,魏晋南北朝的门阀和隋唐的门阀不是一回事,不要拿唐朝去类比。第二,北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门阀士族能挑战皇权的时候,一直都处于被打压的情况,包括孝文帝改革之后,千万别在这个背景下去跟皇帝叫板。孝文帝还能把面子功夫做做,前面的皇帝连装都懒得装的,心里清楚高门汉臣是看不上自己的,本来就存在某种自卑感,想挑战?弄死你没商量。
《九宫夜谭》对这个胡汉矛盾是有反映的,集中在《九宫变》里面。皇后常常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一股子轻蔑劲,嫌弃后宫的北燕冯氏等嫔妃没文化,连一向最宠她的清都长公主都实在忍不住了,说了一句:你是连我都看不上了?皇后答得也够讨打的,翻译一下就是:要是姊姊你和皇上也这么没文化,那我就是看不上。不过你们很努力学习汉文化啊,所以我还是勉勉强强看得上的啊。皇后这态度,实际上就是当时汉族高门对北魏统治者的态度,只不过有崔浩灭族的前车之鉴,大家都不敢表露罢了。
其实不仅是皇后,裴明淮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表现。裴明淮目前给人的印象就是他希望留给人的感觉,凡事讲礼,不轻易流露内心真实想法或者感情。这可能也会给读者造成一个印象,就是裴明淮作为九宫三部曲的第一男主,反而性格不如配角鲜明?因为配角出场时间少,所以只要有出场机会,肯定是尽量用笔墨的,裴明淮有足够的篇幅慢慢发展性格,所以写法是很留白的。但他的性格的某些真实侧面,还是在细节里面有所反映,舞台转回到宫廷后表现也会直接一点。可以说,裴明淮其实相当骄狂,在文帝面前的表现能很清楚地看出来,除了他没人敢抢皇帝的话头,更没人敢当面抬杠。连裴霖都对此很无奈,教训了一顿还是没效果。清都长公主算是严厉的,所以说白了,还是皇帝太纵容了。上谷公主的评价是淮州王“最难讨好”,冯昭仪说的是“裴家那孩子也是被宠坏了”,翻译一下就是裴明淮不但骄狂还傲气,只不过教养好,面上守礼罢了。但裴明淮跟他皇后姑姑一样,打心底里对大代贵族是看不上眼的,常常都在一些细节上有反映。
太子和东郡王就沈鸣泉那一次争执也能看出鲜卑贵族和汉臣高门间那不可调和的矛盾。太子是有心要调和的,无奈身边的鲜卑勋贵都唱反调,哪怕是他自己的发小。
裴霖和京兆王就茶产生的矛盾,其实是不应该发生的,按裴霖的老成绝不该说那样的话。会那么说,还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是皇帝想起这个头。
这时忽听着内堂中数声女子惊叫,裴明淮听得竟有上谷公主和尉昭仪的声音,不由得一惊。京兆王抬头道:“这是怎么了?”
众人纷纷涌进内堂,一看之下,个个都怔在那里。角落一架屈戊画屏后面,尉眷倒在地上,胸前插了一支女子的金钗,已气绝身亡。方才除了西河公主和景风公主这等会武又好事的之外,女眷大多不曾出来,但也抵不住好奇心,一个两个地都在窗边掀帘而看。不知是谁第一个回头发现的,这时个个女子都吓得花容失色,尉昭仪和上谷公主更是面色雪白,若不是有侍女扶住,早倒了下来。
裴明淮又惊又怒,上前察看尉眷尸身,却见尉眷脸上满是惊骇之容,看样子是不曾想到这个人会杀他。回头问道:“是谁发现的?”
“是……是我。”上谷公主颤声道,“我方才出来看……看……一回来就……就发现……他……”
裴明淮记得最后见到尉眷便是在灵堂里面,后来祝青宁现身,府中闹得动静那么大,尉眷一直没出来,裴明淮方才不曾着意,这时想起,尉眷必定是已经死了,否则文帝在此,尉眷既是重臣,又是这尉府的主人,怎会一直不出现?
此时忽听得门口有禁军来报,说道:“廷尉卿吴大人前来凭吊,方才说一概不得进出,是不是让他进来?”
裴明淮道:“来得正好。让他进来!”
吴震进来的时候自然已经看出不对了,尉府外面早已被团团围住,水泼不进。进来见裴明淮一人在灵堂之中,再不见一个人,奇道:“究竟是怎么了?不是说今晚发哀,我才赶过来了,怎么……”
裴明淮道:“别装糊涂,你看不出出事了?”
吴震道:“看得出。问题是,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带了他走至内堂,此时景风已将众女眷引至自己房中另行相待。上谷公主素来纤弱,已经晕了过去,已经回了自己院中,这两处都与府中别处隔了开来,京兆王担心女儿,也跟着过去了。穆庆和裴霖一直在劝文帝回宫,文帝只是不理。
吴震一见尉眷尸身,便大吃了一惊,道:“渔阳公!他……”上前检视,道,“没人动过他吧?”
裴明淮道:“应该没有。在场的都是女眷,公主王妃什么的,没那么胆大去碰。胆大的几个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吴震啧啧地道:“好大的胆子,当着一屋子的人杀人。”朝外看了一看,这厅堂的窗户不小,想必当时众女眷都凑在窗边往外看。“不过以当时的情形,嗯,人人都在留意外面,也不会回头。”
裴明淮道:“这用的是钗子。若是没能一下致命呢?尉眷可是久经沙场的将军!”
吴震笑道:“若是真逼到那份上,猫都会用爪子抓人喉咙的。而且你看这伤,这个人一定与尉眷站得非常近。”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都沾上了血。“血还热的,没死多久。唉,尉氏这是倒了什么霉,尉端死得不明不白,现在连他爹都死了。”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我突然记起来,尉端在塔县的时候对我说,他之所以会去那处,是因为他爹要他去的。当然,他想去看琼夜,也是一个原因。”
吴震道:“这不就对了,尉眷肯定知道什么事,甚或知道杀尉端的凶手是谁。”他手里拿着那根钗子细细地看,见是支步摇,缀了流苏,道,“能用这样步摇的女眷哪怕是在这里都不多。查上一查,谁的簪子丢了。”
裴明淮道:“没人会傻到用自己头上的簪子吧?”
“总得要查一查。”吴震问道,“你认得?”
裴明淮道:“上面那金雀不多见,我倒是记得在琅琊王妃头上见过一回。”
吴震道:“沮渠宜琦?”又笑道,“好啊,这一栽赃嫁祸得厉害啊。明淮,你去告诉皇上,看皇上怎么说。”
裴明淮道:“明知道是栽赃嫁祸还要我去回?你查清楚了再说吧。”
吴震笑道:“我跟你保证,皇上心里有数。且看看皇上究竟有没有意思要查出来吧,如果皇上没这意思,咱们就偷偷自己查清楚。”说着又皱眉道,“我奇怪的是,为何一定要在今日杀人?这尉府今夜戒备森严,分明就是明着告诉众人,杀尉眷的就在这处,我要是凶手,才没有这么蠢哪。”
裴明淮道:“你吴大神捕自然聪明得很。是了,你继续在这里查吧,我去回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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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厅已全是殿中奏对的光景,文帝坐在中间榻上,众人依品秩依序而坐。裴明淮进去见礼,文帝道:“起来吧。吴廷尉来了?嗯,还真是赶得巧。”
裴明淮双手将那支金雀步摇呈上,赵海接了过去,递到文帝手中。文帝拿着看了看,道:“这不是我赏给宜琦和宜琼的么?怎会在你这里?”
“回陛下,这便是杀渔阳公的东西。”裴明淮道,“方才我与吴廷尉自尉世伯身上取出来的,刺入心房,一下毙命。”
司马金龙忙起身跪下,道:“陛下,宜琦绝不会做这等事,她杀渔阳公作什么?还请陛下明鉴。”
文帝道:“琅琊王,起来吧。这都还没弄清楚步摇到底是宜琦的还是宜琼的,你就急着往宜琦身上揽了!这是一对,她们出嫁的时候,朕一人赏了一支。”
司马金龙甚是狼狈,只道:“陛下恕罪,臣只是着急。宜琦喜欢这簪子得很,凡有什么场合都爱戴着,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文帝对赵海道:“让宜琦宜琼过来,别告诉她们缘故。”
赵海领命而去,厅中又是一阵安静,连咳嗽声也不闻。过了半日,沮渠宜琦和沮渠宜琼二女一同过来,她二人不但容貌相同,连服饰打扮也是一模一样,裴明淮瞪着眼看了片刻,硬是没认出来谁是谁。只听文帝对左首一女道:“宜琼,朕从前赏给你的那支步摇呢?怎么今儿没见你戴着?”
裴明淮实在没明白文帝是怎么认出那一个是沮渠宜琼的,但显然文帝决没认错,那一女摸了摸自己发鬓,“呀”了一声,道:“我的步摇呢?”
文帝示意赵海把金雀步摇给她,沮渠宜琼奇道:“咦,陛下,怎么在你这里?”刚拿过来,便见着那簪子上全是血迹,只吓得又“呀”了一声,步摇失手落在地上。沮渠宜琼花容失色,跪下道:“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沮渠宜琦却道:“陛下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我姊妹二人又怎的招惹了陛下了?”
“你怎么在陛下面前这么放肆!”司马金龙怒道,“还不快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沮渠宜琼低声道:“陛下,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这步摇什么时候丢的,要不是陛下问,我全然不知。这上面的血……是怎么来的?”
裴霖淡淡地道:“武威公主,渔阳公今晚被不知谁杀害了,这你们各位都是亲眼看到的。公主你这步摇,便是杀他的东西。”
沮渠宜琼大惊,膝行几步到了文帝身前,叫道:“陛下,我没有,这不是我干的。对,步摇是我的,但……但我没杀渔阳公啊!我跟渔阳公向来没什么来往,我……我杀他作什么?”
裴明淮已经看出来了,嘴快机灵的是沮渠宜琦,沮渠宜琼要老实得多。此时沮渠宜琦大约也知道事情严重了,跟着沮渠宜琼一起跪在了文帝面前,道:“陛下,陛下,我们姊妹对你素无二心,你是知道的。这不知是谁要陷害我们两个,陛下,求陛下明察!我再怎么笨,也不会用自己的钗子去杀渔阳公啊,何况,我们杀他作什么?”
文帝问道:“前些日子,宫里众嫔妃替我姊姊在武周山石窟寺祈福,你们两个有没有跟着去?”
二女不解其意,都点了点头。文帝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那恐怕得要委屈你们两个几日了。”
沮渠宜琼已经哭了出来,道:“陛下,我真没杀渔阳公。”
裴明淮笑道:“谁会笨到用自己簪子去杀人?照我看来,把今儿在此处的和那晚在灵岩石窟的,一个个都挑出来,岂不是好?看得清清楚楚的。”
穆庆点头道:“有理,这话说得有理。”
文帝挥了挥手,示意裴明淮自去办。过了不多时,裴明淮又进来了,道:“陛下,那日去的多是宫中嫔妃,还有几位王妃公主。去武周山石窟寺替母亲祈福的人,今晚也来了此处的,并没有多少。嫔妃除了尉昭仪之外,再无其他,本来宫妃也不须来凭吊,尉昭仪那是例外。上谷公主和两位武威公主那晚也去了灵岩石窟。还有……”
见裴明淮不说下去了,裴霖道:“淮儿,有什么不妥么?”
裴明淮道:“没什么不妥。还有一位就是太子的李左孺子。太子近日忙于京城防务,前日来了一回,今日还不曾来。”
裴霖问沮渠宜琼道:“你们两位今日是与谁坐在一处的?”
“原本是跟上谷公主坐在一处的,后来尉昭仪来了,上谷公主便让尉昭仪坐了首席。”沮渠宜琼一边想,一边道,“对,音妹妹也是跟我们坐一起的。还有景风公主,不过她跑来跑去的。西河公主也是,来了一会就跑外面跟她驸马都尉坐一处了。”
穆庆道:“说到这,今日南郡王怎么不见?南郡王素来最讲礼的,今日连陛下都到了,他不应该不来啊。”
裴霖在旁道:“好像是说太子这些日子京畿防务事多,南郡王也随着一起了,想必是忙得很,还不曾来。”
文帝道:“赵常侍,去把她传过来。”又对裴明淮道,“淮儿,你送武威公主仍去景风那院子里,别的人都让回去吧。”
裴明淮只得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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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青宁离开尉府,一路回到无极观。无极观本来偏僻,不知怎的却修在一处坟地旁边,少有人至。观前有个林子,长的皆是木槿树,却非皇宫里面的重瓣紫木槿,一色纯白,花瓣也要小得多。祝青宁在道观门前站住了,回头道:“阁下是哪一位?”
一人缓缓走了出来,白衣含笑,竟是昙秀。昙秀合掌,笑道:“祝公子,咱们又见面了。原来祝公子是住在这观里面?还真会挑地方。”
祝青宁道:“我还真没想到是大师你。怎么,刚才在尉府,用暗器打熄灯笼的便是你?在尉府外面替我引开禁军的人也是你?那可真是多谢了。”
昙秀道:“祝公子不必谢我。若论我本心,我是一百个不情愿帮你的。但既然有人开了口,我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祝青宁道:“谁?”
“祝公子明知故问。”昙秀笑道,“裴三公子已经硬扛着皇上的话不愿跟你动手,还有谁?你是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没什么好处的事,我一向不会做。若不是明淮的面子,我怎会一直跟着你?虽说以你的武功,要出个城没什么难的,这些人还拦得住你么?”
祝青宁默然半日,道:“请替青宁谢过裴三公子。”说罢转身要走,昙秀在他身后道,“祝公子,不知愿不愿意听我一句劝?”
祝青宁道:“洗耳恭听。”
昙秀淡淡一笑,道:“我上回已经说过了。祝公子本该是离俗之人,明知入此世终无好结果,为何偏要来?”
“从上依世则道废,违上离俗则身危。大师你说得好像离俗弃世是什么好事一样,指不定一样被虎食呢!”祝青宁道,“我总觉得,你巴不得我走得越远越好。怎么,我哪里惹着大师你了?好像每一回都是你在对我栽赃陷害吧?”
“祝公子真是嘴不饶人。”昙秀笑道。祝青宁道:“真不敢当,我哪里说得过大师你?只是大师大约是平日里说经说多了,每回我都还没说完大师都想着要动手了结了。”
昙秀笑道:“我受人之托,事情办完了,这就回去了。不过,裴三公子有句话让我请问祝公子。”
祝青宁道:“答不答那是我的事。”
“他想问你的是,今晚你到尉府究竟是为了什么?”昙秀道,“若是你不愿意答,他还有句话要我捎给你。”
祝青宁道:“什么?”
“让你别再去找上谷公主了,纵然是你生身母亲,你也是在添些祸事。”昙秀道,“刚才京兆王一辈子的脸面都没有了,你就没看到?还不知怎么收场,皇上心中必生芥蒂。渔阳公今晚也不知被谁杀了,祝公子,你就看看吧,你一现身引出多少事来。”
祝青宁问道:“大师难不成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虽不是,也差不多了。”昙秀笑道,“我这辈子都不记得见过父母的面,这么说,祝公子你满意了吧?这样最好,心无挂碍,免受七情所苦。”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羡慕你大师得很了。”青衣飘动,人已没入观中,昙秀只听他声音飘来,忽远忽近。“请转告裴三公子,今日多谢他相助,也多谢他忠告,以后必再不会令他为难。”
昙秀念了一声佛,笑道:“你说得没错,你走得越远越好,省多少麻烦。”又回头去看那些生在坟墓旁边的白木槿,摇了摇头,又笑道,“还真是木槿荣丘墓,哪去找这么贴切的!祝青宁啊祝青宁,你就真不是什么能离俗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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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回到内堂,外面禁军把守,见他来了方让开。进去见吴震还蹲在尉眷尸身旁边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吴震看他来了,正想说话,裴明淮便开口道:“你到底有没有找到是谁杀他的?”
吴震道:“怎么了,火气这么大?你一来一去,半柱香时分顶多吧?我是神仙也怕找不到凶手吧?”
裴明淮道:“我不管这么多,你今晚必得把杀尉眷的人给我找出来!”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吴震“嘿”了一声,道,“怎么了,裴三公子?你脾气一上来谁都怕,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道:“还不就是那支金雀步摇。失了步摇的不是琅琊王妃沮渠宜琦,却是另一位武威公主沮渠宜琼。可扯来扯去,却把太子妃李音扯进来了,除了景风、西河,还有上谷公主,同席的就只有李音了。武威公主两姊妹有母亲护着,李音可没有!”
吴震道:“太子这位正妃我没见过,不过听说是南郡王李惠的女儿,知书达礼,才貌都十分出众。她会武?”
“会什么!踩死只蚂蚁都要可怜,见血就晕,跟我姑姑一样。”裴明淮道,“她决不会与此事有干连,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
吴震站了起来,在旁边找了个银水盆,把手洗了,只见那一银盆的清水都染成了鲜红色。“杀尉眷的人,趁众人都看外边去了,便下手了。只有这内堂因为都是皇室女眷,禁卫也不便进来,所以在此处下手最好。皇上疑太子妃倒也没什么出奇的,明淮,你心中有数,为何偏不肯承认?”
裴明淮低声道:“即便灵岩石窟之事与太子有牵连,太子也不会让李音来做这等事。”
“能在这地方杀尉眷,显然是灭口。都逼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会不会的。”吴震叹道,“我也只是说说罢了,皇上大约是这么疑的,所以才会唤李音去问。你别管啦,若与太子无关,自然也不会冤枉太子妃。”
他见裴明淮不答,忽地恍然,叫道:“你……”指着裴明淮,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疯了?!皇上是疼你,事事都不跟你计较,但……但你好大的胆子!什么人不可以,太子妃你也敢……”
“你胡扯什么,把我当成什么样人了!”裴明淮怒道,“我是有一年回京的时候遇到李音的,路上遇了歹人,我救了她。我母亲不愿我跟景风成婚,想必是景风跟太子兄妹亲厚,她心里多少有些忌讳。南郡王素来清明公允,不偏不倚,而且南郡王的父亲李盖又尚武威长公主,她跟母亲素来极好,我想母亲总不会反对了吧?可回去后她仍然不许,竟然说把李音赐婚给太子就赐了,根本不容我多说一句。李音向来温柔听话,有圣旨下来,她还不是只得嫁,我也只得当没这回事。木已成舟,我只能三缄其口,以免给李音招来麻烦。”
吴震听裴明淮这么说,也无话了,只道:“是我说错了。这还真不是你的错。”
裴明淮余怒未息,又道:“爱敬尽于是亲,是,我母亲的话,我不敢不听。一回两回的,我也从此就死了这心,我不娶还不行了么?”
“行行行,行行行。”吴震忙道,“我说错了还不成么?”
裴明淮瞪了他一眼,道:“但李音若出事,自然不能看着不管。你倒是快设法呀,把那个杀尉眷的凶手找出来。”
吴震笑着道:“我若说我已经找出来了,你信不信?”
裴明淮一怔,道:“当真?”
吴震环视这内堂,道:“那个杀尉眷的人——也是杀尉端的人,虽然十分聪明,反应极快,当机立断,又下手狠辣,但他有个毛病。这毛病就是他太自信了,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太自得了,自以为没有留下什么破绽,其实那破绽反而是最大的。”
裴明淮笑道:“吴大神捕厉害,我是佩服得很的。”
二人到了正厅外面,就见着李音跪在阶下,一张脸十分苍白,却仍是端庄秀丽。只听她道:“陛下,究竟为何我衣袖上会沾了血,我实在是不清楚。我决没有杀渔阳公,请陛下明鉴。”
此时脚步急促,却是南郡王李惠跟在太子身后,一同来了。太子跪到李音身边,道:“父皇,李音向来心慈,从不杀生。儿子与她成婚数年,她的品性如何,我是最清楚的,是决不会,也做不来这样事的,还请父皇明察。”
李惠也跟着跪下,道:“陛下,我女儿自小见血就怕,连小猫小狗伤了都要去救治,怎会杀人?”
穆庆在旁道:“太子,南郡王,没人说是太子妃杀了渔阳公。只是事情实在古怪,又实在重大,陛下连两位武威公主都一起察问了。”
太子道:“是,这我明白。但我仍要替她担保,父皇,杀渔阳公的决不会是她。她一辈子连刀都没拿过,又怎能杀人了?”
文帝不答,半日道:“你们看看她右手。”
众人目光都集中到了李音手上,只是李音跪着,双手放在地上,看不分明。李惠道:“你把手摊开!”
李音迟疑片刻,只得将右掌慢慢放开。众人看去,只见她掌心洁白如莹玉,在虎口上却有一道新伤,倒像是被什么锋锐之物从虎口擦过一般。只听文帝道:“朕其实并没打算疑她,只是她两回都在,叫来问问罢了,南郡王教女有方朕自然是知道的,否则又怎会赐婚给朕的儿子为正妻?但她一进来,朕就看她右手有些不对,倒像是受了伤,又见着她衣袖上沾了血迹。今儿是尉端的丧事,服制自与平日不同,她决不会穿着一件没洗干净的衣裳来这等地方。”
李音脸色惨白,伏在地上只是发颤,却不说话。李惠急道:“音儿,你倒是说话啊!你手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那血……你衣袖上的血又是怎么来的?”
太子也道:“你有话尽管说,我信得过你。父皇也不会冤枉你的。”
李音又沉默了良久,却道:“我不能说。陛下,不干太子殿下一点儿事,是臣女有罪,请您赐我一死好了。”
李惠几乎被女儿气疯,一耳光就打在了李音脸上。裴霖叫道:“南郡王勿要动气,有话好好说。”
文帝缓缓地道:“太子妃,你要是不肯说,那就不仅是害你父亲,也是在害太子。这里坐的人都不是什么外人,审不审的,法不法的,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说的话合情合理,一概无妨。”
李惠叫道:“音儿,陛下已经开恩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穆庆也劝道:“太子妃,咱们都是自家人,这不是什么廷尉审案,我跟太师现在也不是什么内都大官外都大官的。你有什么隐情但说无妨,没什么好怕的。”
李音低声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文帝淡淡地道:“那朕就只有当是你偷拿了武威公主的金雀步摇,用那步摇刺死了渔阳公尉眷。这罪名不小,再怎么宽宥,也是死罪。”
太子大惊,叫道:“陛下,她不会干这样事的。”
“她会不会干不打紧,可她就是要认。”文帝冷冷地道,“她都认了,若不杀她,那怎么成?”
见文帝已转头要吩咐赵海传旨,裴明淮也来不及多想便冲了进去,吴震伸手想拉,哪里拉得住。裴明淮跪在文帝面前,求道:“陛下,这事儿还没弄清楚,怎能杀太子妃?”
文帝道:“这事儿本来便不必要弄清楚,有人肯认便成。既然她要认,那就是她。这道理不用朕讲给你听,你起来,不干你的事。赵海,去,李音即刻赐死,白绫鸩酒,随她挑便是。”
裴明淮大惊失色,对着文帝便磕下头去,叫道:“陛下,陛下,求你开恩。”
见已闹成这样,裴霖和穆庆也早坐不下去,站了起来。二人对视一眼,穆庆正要开口相劝,忽见着乙旃惠一脸惶急,快步而入,屈膝跪了下来,道:“陛下,出事了。苏大人一行人刚才在马头山遇袭,韩将军过去得迟了一步。”
文帝变色起身,问道:“苏连呢?”
乙旃惠道:“中了一箭,人已经昏了过去。韩将军本想直接送他回宫找太医救治,但听说他要见陛下,就先送过来了。”
文帝不再发问,快步走了出去。裴明淮此时也顾不得别的了,抢在前面奔了出去,外面早已不见吴震的影子,想必听了乙旃惠的话已出去了。只见韩陵忳此时也抢进来了,文帝道:“免礼。怎么回事?”
韩陵忳道:“回陛下,臣听陛下的吩咐,虽灵丘那边重兵驻扎,仍去接苏大人。但苏大人一行人过了灵丘道一刻未停,直接回宫,怎么也不曾料到居然马头山上有设伏。臣到得晚了一步,苏大人中了一箭,虽不是要害,但箭上喂毒……”顿了一顿,又道,“臣率禁军将那些人尽数围住,本想拿活口,但……但都自尽了。”
走到尉府大门前,吴震正在一辆车前,一叠连声地叫:“阿苏!阿苏!你醒醒!”
裴明淮见苏连面色死灰,左肩中了一箭,撕开他衣裳一看,伤口处全是紫黑,知道是剧毒无比。自怀里取了个玉瓶,将里面的丸药全倒在苏连口中,对吴震道:“取些水来,想法子让他吞下去。”又扶了苏连,一手抵在他背上替他度气。
过了一阵,苏连“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黑血出来。睁眼见到文帝,低声道:“陛下……我……我有负你所信……”
文帝道:“告诉朕出了什么事。”
“陛下,你要我找的东西……”苏连道,“我中箭后有人自我身上搜了出来,这时韩将军已经到了,本来应该无虞,可那人……将那东西以指力捏碎了,连那些碎屑都……都咽了下去。”
文帝问道:“你亲眼所见?”
苏连道:“是,亲眼所见。”又道,“陛下,你吩咐的事我没办好,我知道是死罪。阿苏只求陛下一件事……”
文帝打断他道:“什么死不死罪的!行了,赶紧回宫叫太医看吧。前些时候入宫那姓徐的太医好得很,死不了的,你日子还长得很,不用多说了。”
苏连还想说话,但那箭上喂的毒实在是剧毒,头一侧又昏迷了过去。吴震连着叫了好几声:“阿苏!”
裴明淮已自苏连身上摸了个玉瓶出来,倒了一倒,却是空的。便道:“算他聪明,一中箭就知道全部吞下去。要不,早死了。”
吴震脸色也吓得比苏连好不到哪去,声音都有点发抖,道:“那……那他不会得死吧?究竟是什么毒?”
裴明淮道:“赶紧去好好医治,死不了的。”又对韩陵忳道,“还好你到得快。你送苏连去医治吧,别回宫了,就送到我府上,请那位徐太医来便是。”
韩陵忳面有惭色,道:“还是晚了一步。”
裴明淮道:“怎会有人在马头山设伏?最近京畿布防极严,那么多身份不明之人,怎能进到京城?”
文帝已转身向里走,道:“淮儿,你要想阿苏死,就只管追问吧,还不赶紧让陵忳送他去医治。”
吴震忙道:“是,是,明淮,有话过些时候再问吧。”见韩陵忳率麒麟官驾车出了尉府,低声道,“不会得有事吧?”
只听文帝的声音道:“若是死了,朕也不吝于再赐一回依襄城王丧事的例。吴廷尉,我看你对今晚的事已是了然于胸,就进来说说吧。”
吴震不敢答腔,等文帝走远,悄然对裴明淮道:“陛下什么意思?”
裴明淮脸色也不好看,压低了声音,道:“我刚才已经说了,如今京畿防卫森严,阿苏本来带的人就多,都是好手,居然能一举杀完,人数必当不少,是怎么进到京城的?我们一路上千防万防,重兵环伺,你我都担心的灵丘道隘口几乎已经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却没出什么事。但既入代都,就不能带那么多人进来,否则恐遭非议。伏击阿苏的人也是料到了这点,阿苏一至京畿,也是放松了戒备……”
吴震道:“听方才他说,那个人没有带走东西,反而是毁了。”
“对天鬼而言,毁了的启节有什么用?”裴明淮声音更低,已几近耳语。“只有启节两截合一,方才有用。只有对一个人,启节毁掉才是好事。”
吴震的声音也已几不可闻。“你是说,袭击阿苏一行人夺启节的人是太子的人。”
“所以方才皇上不让我问下去了。”裴明淮低叹道,“皇上一听说不是抢启节而是毁启节,立时便明白了。唉!只要阿苏无恙便罢。这东西实是祸害,为它而死的人也不知多少了。让天鬼得了更是祸害,毁了也好,从此再不能合一最好!”
吴震道:“但皇上必因此事对太子生出芥蒂。”
“那是皇上跟太子的事,我们也管不着。”裴明淮道,“走吧,吴大神捕,你把事情说清楚了,赶紧去看着苏连,免得有人趁他受伤昏迷之际害他。他树敌太多,你不是不知道。”
他这一说,吴震头点得鸡啄米一样,道:“是,你说得是!”又看了一眼裴明淮,埋怨道,“你方才求什么!你不求还好,你一求,皇上还真要杀她!”
裴明淮被苏连的事分了心,这时又记起李音,顿时焦躁起来,道:“那怎么办?”
“我拉你又拉不住!”吴震道,“我都说了我知道是谁杀渔阳公的了,你就耐心点不成么?非要把事情搞成这样!”
裴明淮也不及多问,道:“好好好,吴大神捕,就看你的了!”
二人又走到那厅前,吴震在外面悄悄看了一眼,道:“我的老天爷,这格局越来越吓人了。我都有点怯场了。”
“二品的廷尉卿啊,吴大人。”裴明淮道,“你以为这是白给的?”
吴震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对着文帝行礼。文帝道:“免了,有话就说吧。”
“好,那我就说了,若是有得罪谁的地方,请众位大人见谅。”吴震说道,“陛下,其实我们一直都被一件事给误导了。那就是,尉端难以与后宫嫔妃见面,所以才会借灵岩石窟祈福的机会,与那个人见面。其实尉端为何能找到这个人,是跟他去西域的缘故相关。尉端去塔县的时候我也去了,明淮也在。”
他看向裴明淮,裴明淮道:“我前些时候去西域,是应陛下的旨意,吐谷浑与塔县昔年的乌夷国贵胄有勾结,意欲夺下这一隅。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吐谷浑向来扰我大魏边境,不时都有些战事。但吐谷浑与柔然一样,向来没什么智计谋略,这一回居然里应外合还有条有理的,背后却是有天鬼的影子。乐良王的事,他王妃吕玲珑是天鬼的人已是铁证,而与吕玲珑联络之人也是天鬼放在塔县的那一个——韩朗。他在塔县叛乱之后便不知所踪。”
裴霖道:“韩朗?我恍惚记得此人,是韩明的异母兄弟么?”
“正是。”裴明淮道,“尉端在琼夜那里不知道见到了什么,也许是书信,也许是什么物件,总之是直接指向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又与天鬼有关系。尉端回京便立即去找这个人了,但他却被这个人杀了灭口。尉眷想必也知道了些什么,那个人无奈,只得冒险又将尉眷杀了灭口。”
此时李音已被带了下去,着人看守,如今厅中只有文帝、裴霖、穆庆、陆复诸人,京兆王也过来了。文帝道:“有话直说。那人是谁?”
吴震叹了一声,道:“臣已说过,我们是想左了,总觉得是尉端不便入宫去见某一个嫔妃,才会在灵岩石窟见面。可是,我们从另一面来想想呢?尉端凭什么要为一个连面都没机会见的嫔妃守密?为什么不直接去禀告陛下,或者告诉他父亲渔阳公,或者跟景风公主商量?这都行啊。”
裴霖缓缓点头,道:“吴廷尉说得是。若那嫔妃是宫里的任何一位,尉端都没有任何理由替其隐瞒,只会立刻告知陛下。他既已回京,那是容易得很的事。知情不报,反而是重罪,除非尉端有不能相告的重要理由。”
吴震道:“太师说得是。所以我们是全然被发生的事给误导了,或者是说,想得太多了些。尉眷知道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既然尉端是受其父之命到塔县,想必尉眷也决不会一无所知。而就在今日,尉眷终于有机会跟那个人会面,必然是质问那人,而那个人……只得杀了尉眷。这已不是冒险不冒险的事,也跟会不会武功没干系了,就八个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人的作风,十分敏捷,十分狠辣,而且有种……有种不顾后果的勇气。顺便还设了一连串的陷阱,先是陷害武威公主,然后又陷害太子妃。太子妃的手受伤看起来应该是今天的事,想必确是什么不好宣之于口的事,但一定跟此事无关。我疑惑着,也许是这个人先看到了太子妃手上有伤,然后才想到以金钗杀尉眷,嫁祸太子妃。就跟在灵岩石窟杀尉端一样,一串事情做得干脆俐落,绝不拖泥带水,臣都要替他拍手叫好了。”
穆庆笑道:“这么说,那这个人做得就没有破绽?”
“宜都王,天下没有不会有破绽的案子,就看你怎么去补这破绽。最高明的案子就是过下无痕,至少看起来是。”吴震道,“要我说,灵岩石窟最大的破绽就是那留下来的白莲红莲,所谓天雨四华,简直是揪着我们把视线转向吕玲珑,这个人用一个明显的破绽来补了原本可能出现的破绽,实在高明。至于尉眷这案子么,破绽就在于地方太小了,就这么大一个地方,有机会杀人的简直是屈指可数,所以只能说杀人的那个人实在是逼得没法子了,也谈不上什么高明不高明了。臣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至于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臣是真不知道,还请陛下与三都大官明察了。若是没什么要问的了,臣先告退了?”
文帝微微点头,吴震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退了出去。一时无人说话,最后穆庆叹了口气,道:“陛下,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仅在皇后之下,其位尊贵,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要跟天鬼勾结?”
“……这朕却也不知道了,若是知道,还能容她到今日?”文帝叹了口气,道,“传她过来,让她自己说吧。”
过了半日,赵海引着尉昭仪过来了。尉昭仪上前对着文帝见礼,问道:“陛下,怎么这时候叫我来?”
“这倒是朕想问你的。”文帝缓缓地道,“仙姬,自你从于阗嫁过来之后,朕待你并不薄。自有了景风后,你便是左昭仪,仅在皇后之下。朕也不明白,你与尉眷有亲,论起来尉氏也是于阗贵族出身,尉氏荣则你荣,你为何要下手杀尉氏父子?”
尉仙姬听得文帝如此问,脸色变得纸一样惨白,本跪在地上,这下子脚下一软,已跪不住,跪坐在了地上。文帝道:“事已至此,就别说些没意思的话了,都省些力气。朕乏得很了,早些闹清楚了事的好。”
裴明淮仍是有些不相信,问道:“尉昭仪,真是你杀了尉端?”
“她身边一个叫小珂的侍女突然离宫了,我就有些奇怪。”文帝道,“原来不是走了,是死了。也是天鬼给你安插的人吧?”
见尉昭仪仍然不开口,文帝笑道:“你这是在考量朕的耐心是不是?这么说来,天鬼就是跟你们于阗国也有勾结的了?也好,朕这就派敦煌公过去,把你们那于阗国给灭了,里面的人一个不留。”
尉仙姬本来垂着头,这时猛地抬起了头,道:“这样的事,难道还是第一回吗?先帝时候,高凉王出兵追击吐谷浑于白兰,慕利延仓皇而逃,却苦了我们于阗。吐谷浑杀了我们万余人,那真是屠城哪!后来我嫁到这里,国中却仍是常常受柔然所苦,上一回柔然又来胁持我国,派使者来苦求陛下发兵,陛下是怎么都不允可!”
文帝道:“就为这个?朕当时已经说了,不是不肯发兵,打个仗有什么大不了的,跟柔然还打少了么!可要从平城发兵,走过去得走多久你不是不知道,走到了有什么用!若是自敦煌发兵,是,敦煌公是上表请战,但若他去了,敦煌一线便告空虚,若是柔然或是吐谷浑乘势来袭,便麻烦了。若你于阗真是如前次吐谷浑屠城那般,生死一线,朕或者会答应让敦煌公领兵前去,但你们使者还能优哉游哉到我这里来,分明柔然不过就是看上你们这西域要塞想分杯羹,并无实质上的险情。”
尉仙姬笑道:“陛下打悦般国,那也没个缘由的,说打就打了。我嫁陛下这二十多年了,陛下连这丁点情份都无?”
穆庆皱眉,在旁道:“尉昭仪,我说句实话,你们于阗本来也奸猾得紧。扣留我朝使者,还劫了波斯给我朝的贡品,这都是明明白白摆着的事!”
文帝挥了挥手,示意穆庆不要再说,又道:“即便你对朕心怀怨恨,你又怎会跟莫瓌的天鬼扯上关系?算起来,宫里位至高位的嫔妃,最没可能跟莫瓌扯上关系的就是你了。”
尉仙姬不语,文帝喝道:“你真以为朕不会灭了你于阗?不过蕞尔小邦,因为你的情份,方才宜都王说那些事朕才没计较。你再不吐实,别说朕不顾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
“陛下对我何尝有情份?”尉仙姬笑道,“陛下就算是待沮渠夫人,也比待我好吧?若不是有我女儿在,还不知怎么样。”
听到她说这话,穆庆裴霖等人再怎么都不便听了,裴霖先起身道:“陛下,我等先出去,陛下的家事,我们不便多言。”
“有什么要回避的!全都坐下。”文帝怒道,“是你们于阗送你来的,并非朕索要的。两国通婚,本是常情,朕多年来待你并不薄。朕再问一次,究竟你是怎么跟天鬼扯上干系的?你替天鬼做了些什么,会引得尉端与你反目?这是最后一回,若你再不答,朕也不问了,即刻便令敦煌公出兵灭你于阗!”
裴霖在旁劝道:“尉昭仪,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并无害陛下之心,只是我们于阗受了他们的恩,我就替他们办了些小事。”尉仙姬低声道,“若是要害陛下,我也是决不肯的。”
穆庆奇道:“受他们的恩?”
尉仙姬道:“吐谷浑当年屠我于阗,还不肯罢休,后来仍常常相扰……”
见她不说下去了,穆庆催促道:“尉昭仪,你倒是说哪。”
文帝冷冷地道:“还能有什么?自然是吐谷浑以乙弗氏为首那一支,自和平初年后便吞并了不少西域小国,如鄯善、且末之属。从上次塔县的乌夷余孽联同吐谷浑叛乱的时候朕便知道了,这一支仍在莫瓌掌控中,打通了自西域南边经青海到益州一线,连南宋都要朝他们借这条道。他们既在鄯善重兵镇守,便是与你们于阗相邻,替你们挡了不少原本来自吐谷浑的灾吧?好罢,天鬼于你于阗有恩,你又觉着朕在柔然其事上不肯出兵相救,所以你应了他们所请,是不是?朕说过了,女子若蠢了笨了,真是不要来多事,害人害己!我们大魏这些年虽跟吐谷浑打得不少,也不是没奏效,但……”
裴霖劝道:“陛下,你也别气了。尉昭仪又怎会懂得打仗的事?她来大魏都多少年了,怕是于阗国里的事,她也没法子知道多少。”
“你替他做了什么?”文帝问道。尉仙姬低声道:“并没做什么。只是……只是那个叫小珂的侍女一直跟着我,跟了多年。韩琼夜是早就走了,本来她走了我是松了一口气,可后来又来了一个小珂……她们在宫里究竟有做些什么,我……我也不太清楚。我并没有想杀尉端,我只是求他别把这事告诉陛下你。但……但小珂动手杀了尉端……”
裴霖叹道:“尉昭仪,你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想必尉眷早想问你,只是你躲着不见吧?今日你不能不来,他便来向你问个究竟,你又连他都杀了?你怎的不替景风公主想一想?一边是驸马,一边是母妃,你要她怎么办?”
听裴霖如此说,尉昭仪终于泪流满面,伏在文帝脚下,哭道:“陛下,陛下,我就景风一个女儿。我一直都怕得很,从尉端死了那日开始,我就怕得不得了,知道迟早有一日要事发的。求陛下赐我一死!”
“……赐你一死倒是简单得很。”文帝缓缓地道,“只是要朕如何对女儿交待?朕若下旨赐死你,景风岂不要恨朕一世?”
尉仙姬颤声道:“那……那陛下容我自尽……”
“自尽她也会觉着是朕逼的,一样的恨朕。”文帝道,“论起来你实在是该死的,但朕怕景风因此伤心,倒是让朕为难了。”
裴明淮忽听得景风声音在外面道:“我要见我父皇!让开!”他深知景风的脾气,捏了一把汗又不好说话。
文帝皱眉,景风已闯了进来,对着文帝道:“父皇,今日……”她话还没说完就见着尉昭仪跪在那处,吃惊道,“母亲,你这是干什么?”
众人都以为景风是为了尉昭仪来的,听她这么一说,却都怔了。文帝道:“景风,我们在这里议事,你来干什么?越来越没规矩了。”
景风往他面前一跪,道:“父皇,太子妃的手是我不小心弄伤的。她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怎会杀人?你们别冤枉她了。”
文帝道:“你?”
“父皇,你就别问了。”景风道,“反正跟今儿的事没干系,李音也跟今儿的事没干系。你要再问,就是给你女儿难堪。”又拉了尉昭仪道,“母亲,你这是怎么了?你哭什么?出了什么事?”
文帝叹了口气,道:“景风,渔阳公是你母亲杀的。你的驸马也是你这母亲给害死的。”
景风只惊得脸色煞白,半日方道:“什么?不,父皇,这怎么会?”
文帝道:“你自己问你母亲去。”
尉昭仪泪流不止,颤声道:“景风,景风,都是娘不好,你不要恨我。”
景风叫道:“可这是为什么?”
穆庆在旁道:“景风,你母亲怨恨你父皇不肯发兵于阗,积怨已久,所以跟天鬼有所勾结,虽不算什么谋逆的大事,但尉端发现了端倪,于是便被跟在她身边的天鬼中人给杀了。渔阳公今日相问,尉昭仪更是害怕,便……”
景风只听得如五雷轰顶,抓了尉昭仪的手,叫道:“母亲,我不信,我不信。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尉昭仪哭道:“景风,娘也是不得已啊……”
“够了!”文帝喝道,“一个个地闹够了么?”
见文帝发怒,连景风都不敢再说。文帝道:“带尉昭仪回宫。景风,从今日起,你先不要去见她。”
景风颤声道:“父皇,你要如何处置我母亲?”
“即便是你可以不把你驸马都尉的死当一回事,朕也不能让渔阳公这样的臣子白死。”文帝淡淡地道,“不过她终归是朕的妃嫔,这事又关联颇多,让朕想想再说吧。”
见景风还要再求,穆庆咳了一声,道:“景风,陛下已经开恩,不曾立刻赐死了。”
文帝已经站起了身,众人也连忙起身。此时院中诵经已毕,道坛上生起火来。大代旧例,哪怕贵为皇室中人,死后一般的衣物器皿全部烧毁。文帝回头望向院中,半日,叹息一声,道:“这丧事,一件办成了两件。太子,渔阳公的丧事你亲自办吧,在东堂举哀,追谥尉眷为渔阳王。”
太子低声道:“是。”又伸手去扶景风,道,“别的事有我呢,你先回去歇着。我着人去找庆云,让她陪着你。”
此时一队禁军与尉昭仪一同走过院子,行到那烧得火光熊熊的道坛边上。禁军虽在前后,但也不敢离尉昭仪太近身,见尉昭仪扑入火中,众人都惊得呆了,竟不及拉她。景风尖叫一声,也不顾火势极大就要冲进去,裴明淮和太子两个人竟才把她拉住。
“景风,景风,别去!”太子叫道,“别过去!”又喝道,“楞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尉昭仪救出来!”
此时为时已晚,本来就已经烧了诸多衣裳纸书之属,坛上火光冲天,尉昭仪浑身上下都已着火,只听她凄声叫道:“瑞儿,我就只望你好好的,别卷进去……”
景风惨叫一声:“母亲!!”已晕了过去,裴明淮慌忙扶住她。太子转头看向文帝,跪下道,“陛下,看在她是景风亲生母亲的份上……”
“是她自己求死,朕没想要她死。也罢了,倒省些事!”文帝淡淡地道。裴霖低声问道:“陛下,那尉昭仪的葬仪……”
“不拘怎么葬了便是,还要朕操心么?”文帝道。听文帝如此说,也再无人敢说话。文帝又道:“另下一道诏,冯右昭仪晋左昭仪,”顿了一顿,又道,“沮渠夫人晋右昭仪。”
众人都是一楞,穆庆似想说话,跟裴霖对视一眼,又都咽了回去。文帝道:“这道诏就劳太师亲拟了。”
裴霖只得道:“是,臣不敢当。”
文帝又道:“太子,尉氏的事你多费心。西河,你姊姊伤心,你这几日都去陪着她,不要离她左右。”
西河公主早已吓得一张脸雪白,两眼直盯着火堆,连答文帝话都忘了。薛无忧在旁低叫了一声:“西河!”西河才回过神来,颤声答道:“是,父皇。”
众人一直跟着文帝出尉府,文帝上了车驾,径直回宫了。尉府前面黑压压一群人,却是鸦雀无声,无一人说话。
待得文帝车辇走得没影了,众人又立了半日,方才慢慢散去。裴明淮回到院内,见那熊熊火势比起方才已小了些,却仍是热浪灸人。众僧道都站在一侧,个个的脸被火光映着竟也是惨白。
裴明淮对昙秀道:“替她多念几卷经吧。”
昙秀合掌,笑道:“公子既吩咐了,那今晚就念一夜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公子觉得,再念多少卷经,又有用么?”
裴明淮道:“有用无用,那也得念。”
昙秀道:“是,听公子吩咐。”又叹道,“没料到我当上这沙门统,第一件事办的却是这个。”
裴明淮见那火势越来越弱,里面不管是什么都烧得怕不剩了。鼻端是闻得些异味,恨不得闭住呼吸,什么都闻不到也看不到最好。偏这晚狂风大作,吹得尉府里面的树叶纷纷落地,那些烧残了的也不知是纸还是衣物还是什么的黑灰,也跟着满天乱飞。半日,裴明淮低声道:“人走了?”
昙秀笑道:“你都开口了,我只得帮你去送一程了。只是要说离俗绝非易事,怕也只是一厢情愿。”
裴明淮不语,这时见乙旃惠奔了过来,裴明淮明明见着乙旃惠随着文帝回宫了,心里一跳,问道:“乙将军,怎么了?”
“淮州王,皇上传你即刻入宫。”乙旃惠道。裴明淮问道:“出什么事了?”
昙秀合掌,道:“我先去替尉昭仪诵经了。”见他走开,乙旃惠朝裴明淮走近了两步,压低声音,道,“方才李刺史急报,秦州益州氐羌叛乱同起,武都王又反了,当地坞壁宗主也掺合进去了。皇上也已经宣薛公子入宫了,大约有意要这位新驸马都尉前去平叛?”
裴明淮失声道:“什么?!秦州益州?怎么会?”
“就是奇怪啊,淮州王。”乙旃惠皱眉道,“数年前自您带兵安抚仇池以来,已经多年无甚大事,怎么突然……”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乙将军先回宫吧,我这就去。”
乙旃惠道:“是,您也赶紧,皇上催得急。”
见乙旃惠走了,昙秀走了过来,笑道:“怎么?出大事了?”
“这几处怎会突然起兵?”裴明淮道,“这不可能。”
昙秀沉吟道:“我看哪,南朝向来也在秦益使尽力气,这一回必定也有他们弄鬼。”
裴明淮道:“这没错,也不是一回两回。可是,秦益两州坞壁离京畿远,向来按兵不动,是不肯多掺合的。”
昙秀笑道:“你不是说了,因为皇后的事,还有灵丘罗氏犯上作乱,惹得皇上大怒,有意要除九宫会了?”
“是,可如今也只是还在说而已。况且……”裴明淮不说下去了,昙秀却道,“那还用说,自然是你们身边有眼线。天鬼想尽办法,埋了个棋子在这尉昭仪身边,若想要再埋眼线在皇上身边,也不是不可能。我说天鬼跟九宫会里面有人勾结上了,你信不信?”
裴明淮摇了摇头,脸上疑虑之色未减,道:“我先进宫去了。”
“我就不送你了。”昙秀道,“待得此间安排妥当,我就先回八角寺去。”
裴明淮问道:“你还在八角寺?”
“总是住惯了的。”昙秀道,“放心罢,既蒙皇上授了这沙门统一职,也得好好念几卷经。”
裴明淮笑了笑,道:“这不像昙秀大师说的话。”
昙秀合掌而笑,道:“那我就说句像大师的话。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这都说的什么!”裴明淮道,“劳大师你解释一下,这话跟咱们现今有何干系?”
昙秀笑道:“不是人人落到地上,都那么好运有个帝释来接住摔不死的,哪怕你是有舍身之念呢?明淮,诸事小心啊,我看这回真是有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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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岩石窟不远处的尼寺,夜半时分是安静得很。冯昭仪却没睡,跪在佛像前望着香炉发怔。冯宜华轻轻走到她身旁,低声道:“姑姑,都这时辰了,你就睡去吧。你近儿日日都睡不着,也吃得少,怎么成?”
“不干你的事。”冯昭仪道,“宜华,你自去睡吧,不须你侍候了。”
便在此时,听得马蹄声急促,一行人在尼寺前停了下来。冯昭仪惊道:“这时候,怎会有人来?我今儿心一直怦怦跳,出什么事了?”
她走出正殿,借着灯笼的光,见穿过院子而来的竟是太子,失声道:“太子,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太子走到她面前,道:“宜华,你先下去。”也再不理会,径直进了殿中。冯昭仪知道有事,忙跟了进去,关上了门,问道:“太子,出什么事了?”
太子望着她,笑道:“有两桩事,一样是跟母亲相关的,一样是跟我相关的,母亲想先听哪一桩?”
“太子,你跟我难道还能分彼此?自皇上把你交给我抚养那日起,你荣我荣,你辱我辱。”冯昭仪道,“说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太子笑道:“对母亲而言真是喜事。皇上说了,晋母亲为左昭仪,可不是喜事?母亲也别呆在这里了,赶紧回宫,明儿总得要谢恩哪。”
冯昭仪怔住,道:“什么?”过了一阵,方问,“尉昭仪出什么事了?”
太子道:“若不是死了,这左昭仪之位能空出来给母亲?”
冯昭仪道:“死了?”
太子见她并无多少吃惊之色,便道:“难不成母亲知道些什么?”
“哼,我早知道尉昭仪跟什么人有些神神秘秘的事。”冯昭仪笑道,“这难道还瞒得过人了?只没想到她这么蠢,自寻死路!”
太子笑道:“母亲既知道,却一直不说?”
“我跟谁说去?”冯昭仪在蒲团上跪了下来,悠悠地道,“尉仙姬有景风,我有你太子,我们谁也不怕谁,但也绝不愿意第三个人来掺合。皇后是动不了的,她有长公主护着,又有裴氏一门作靠山,我连想都不会想去拿鸡蛋碰石头。这样好啊,没什么不好的,我为什么要把尉仙姬的事捅出来?”
“母亲高明。”太子道,“那母亲知不知道,皇上晋你左昭仪,那右昭仪之位给谁了?”
冯昭仪一怔,问道:“谁?”
太子一字一字地道:“沮渠夫人。”
冯昭仪自蒲团上站了起来,道:“什么?怎会是她?”一转念间,脸色发白,压低声音道,“太子,你干了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什么都不要做吗?”
“我知道母亲说得有理,但始终没法子置之不理。”太子道,“每日想到这件事,我便焦灼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得知父皇差苏连去了邺都景穆寺,回来时重兵相护,那阵势实在是从来没见过,我……”
冯昭仪声音发颤,却不敢高声,问道:“你究竟干了什么?你去找皇上讨平原王宅第的事,都已经够惹眼了,我当时就劝过你……”
“我派人在马头山伏击苏连,毁了启节。”太子道,“本想连苏连一起杀了,但韩陵忳来得太快,算他运道好!”
“你糊涂!”冯昭仪又气又急,道,“太子啊太子,你怎么这么糊涂!你这不是明着告诉皇上,事儿是你干的么!马头山地处京畿,能在这方圆之地调动这么多人,摆明了就是你干的啊!你好歹把东西带走,还能推到天鬼或是谁的身上,你却毁了东西,你……这世上就只有你太子一个人,会毁启节!”
“母亲说的,我自然明白。”太子苦笑道,“过了灵丘,苏连也不能带重兵进城,那得惹多少人惊疑!但父皇慎重,派了韩陵忳过来。我虽掌京畿防务,但明淮近来领了左卫将军之职,有调拨禁军之权,我也不敢太过,以免他生疑。我只能事先嘱咐,若实在不能带东西走,便只能毁之。”
冯昭仪缓缓摇头,道:“太子,这件事,你是真的做错了。我对你说过,这样的事,没人敢说是,也没人敢说不是,皇上他自己也丢不起这面子,必须替你掩饰。若天下人皆知,他立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乃是逆臣永昌王之子,你教当今天子颜面何存!皇上对这事看重,未必是因为你,也是为他自己。你却非要揽到自己身上,你要皇上如何想?”
太子笑道:“所以父皇一面晋封母亲为左昭仪,又一面晋了沮渠夫人。宫中嫔妃位置,已有多年不曾变动了。”
“你我母子,我也就直说了。”冯昭仪道,“其实并非一定要晋一人为右昭仪,空缺也不是不可,或者是晋乙夫人也可,毕竟西河刚赐婚给薛氏,说得过去。但皇上晋了沮渠仪平,这摆明了就是告诉你,并不是你一个人能当太子,齐郡王也可以。太子,你把皇上气坏了,这是让有凉国沮渠氏血统的齐郡王有继位的可能了。”
太子道:“我知道。但我实在是稳不住,我没法眼睁睁看着启节到父皇的手里,而什么都不做。”
冯昭仪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尽人事,听天命罢!我这就回宫去,明儿向皇上谢恩。太子,千万不可再有任何举动啊!也别再去动苏连,那是皇上的人,也是淮州王的心腹,别再去画蛇添足了。”
太子道:“母亲放心。苏连现在裴府,想动也动不了。”
“别跟淮州王闹僵。”冯昭仪道,“他如今算是不偏不倚,要是被逼急了,斗起来岂不是没意思?”
太子笑道:“我跟明淮向来好好的,平日说起话来也是谈得来的,母亲不必担心。”
冯昭仪向外看了一眼,见冯宜华站在外面,背影窈窕,楚楚动人。“淮州王至今还没娶亲,要不……”
“母亲,长公主非得要庆云嫁他,为此把明淮气得都快终生不娶了。”太子笑道,“别打这主意了。”
冯昭仪一笑,道:“终生不娶?不过是孩子话罢了。你们啊,还太年轻,这话别轻易出口。裴家这孩子也是被宠坏了,居然皇上就因为他不愿意也没赐婚,哪来这道理!纳个妾总成的,长公主留那高家的丫头在寿安宫,不就是这个意思?我去说说,宜华样样都不错,也许就合了他眼呢,成了也不一定。若是宜华不中他意,那不还有世华宛华宣华的?我那哥哥不成器,指望不上什么,偏就儿女上不缺!”
太子无言,只道:“罢啦,母亲,何必给人家添闹心去。”
冯昭仪道:“亲族联姻,哪个贵胄子弟不这样?偏你们就不一样了?说到这个,我也要说太子你了,你的右孺子之位至今还空缺,你也这个不行那个不要的!宜华对你有意你看不出来?”
“母亲怎么又提到这个了?我只当她是母亲的侄女儿,跟妹子一般,从没想过别的哪。”太子叹了口气,道,“非得这样不可么?我也不想娶这个那个的,只想要个一心之人,这都不行?”
冯昭仪凝视他,缓缓地道:“对平常人可以,对你,太子,不行。”
太子默然良久,道:“李音是很好,从不逆我之意,但……她也总是劝我,再多纳些妃妾。其实我清楚得很,李音心里有旁人,哪有愿意将自己心爱之人拱手相让的。我不久前见到一个女子,原以为可以带回来的,可她……”
冯昭仪道:“怎么了?只要这姑娘好,出身家世什么的都无妨啊,咱们原没那么多讲究!你不喜欢宜华,我从没逼着你啊,若是为此……”
太子笑了一笑,摇了摇头,道:“不是为了这个。母亲,咱们先别提这些个事了。你看,如今是时候么?”
“确实不是时候。”冯昭仪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听我的,太子。沉住气,千万再不要有任何举动。”
太子点头道:“是,听母亲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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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不知为何,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家家都关门阖户。华英见裴霖一回府,便上前道:“这样的天气还出去,还这么晚才回来。”说着抬头看天,道,“这一两年也不知怎的,不是刮风就是起老大的沙尘,该不是有什么异变吧?”
裴霖听着便笑,道:“英儿,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些鬼话了?”说着坐了下来,道,“去,给我煮些茶来,今儿尉府的煮得总差些火候。”
华英道:“我可没空,哪,那位吴廷尉吴大人在茅茨堂,一会叫我这样一会叫我那样的,我还得过去呢!”
裴霖道:“吴大人?他怎么跑咱们家来了?”
“还不是三哥,把人人都畏之如毒蛇的那只白鹭给带到咱们府上来啦。”华英笑道,“这吴大人也跟着来了,他又不知端底,我不侍候着谁去?”
裴霖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你去吧,我这茶也先不喝了吧。”
华英问道:“爹爹,三哥去哪了?”
“皇上唤他有事,你别管了,自去茅茨堂吧。”裴霖道,“不得轻慢。”
华英嗔道:“爹爹,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怎会轻慢?你这话说得,也不想一想!”
“是我这话说左了。”裴霖道,“不过,英儿,我提醒你一句,你也别以为跟公主说开了,就成天在家里大哥二哥三哥爹爹地叫了。”
华英叹了口气,道:“是,知道了。也不知道这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
裴霖挥手道:“去吧,去吧。”听华英拖长声音丢下了一句,“是,老爷,我走了!”只得苦笑不语。
华英一到茅茨堂,正好遇上裴明淮过来,叫道:“三……啊,少爷,你怎么回来了?老爷不是说你入宫见皇上了么?”
“见完了不就回来了,难道在宫里待一整夜?”裴明淮见华英手里托了个漆盘,里面有一碗药,便道,“这也不须你亲自动手。”
华英望着他,道:“还是小心些好。”
裴明淮不觉点头,道:“也是。”接过了那漆盘,道,“夜深了,你也睡去吧,这里有我和吴震就是了。”
华英朝茅茨堂瞅了一眼,那本是裴明淮的书斋,里面还亮着灯。“这吴大人,他知不知道……”
裴明淮瞪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华英便不说下去了。“好,那你也别太晚。”
见华英走了,裴明淮端了那碗药进去。却见吴震正在案前,掌了灯看他写的一幅字,忙上前去一把抢了过来,道,“看什么看!”
吴震见他就着烛火便烧了,笑道:“你放在这里,我就看了,想着瞒人的东西也不会放在此处。”
“我这书斋向来不让人进来,若非因为苏连,你也别想来。”裴明淮朝隔壁屋子那扇云母屏风望了一眼,道,“阿苏怎样了?”
吴震道:“还好没伤到要害,虽然剧毒,但总有灵药。嗯,太子举荐给皇上的那位大夫真是不错。”
“不错归不错,也小心些好。”裴明淮把那药碗搁在案上,道,“你一定着意,这药是华英亲自抓来煎的。”
吴震看向裴明淮,笑道:“你这么担心,宁可这么显眼让苏连住你家里,到底在怕什么?”
裴明淮不语,吴震走开两步,看着那匾道:“嗯,茅茨堂。你是要我夸你这地儿名字好呢,还是不好?”
裴明淮坐了下来,吴震见他神色有些倦意,便道:“皇上这时候宣你进宫,有事?啊,若是不能说就别说了,我好奇心虽大,但不该听的便不听!”
“……有什么不能说。”裴明淮缓缓道,“明日朝上那还不是人人都知道了。秦益两州叛乱突起,却是当地氐羌与坞壁宗主勾结,且是四方呼应。明儿且看看,皇上想派谁去吧,怕这一回不是那么容易平定的。六镇屯的兵,如今那是绝不敢动的。”
吴震问道:“你想去?”
“不想。”裴明淮道,“平定叛乱只是早晚的事,谁去都一样。如今要紧的是朝中,我实在不知道,是谁把这消息走漏出去的。皇上已有意要九宫会从此消失,但众宗主却抢在之前动手,若说没内应我都不信。”
吴震道:“这一回是九宫会作乱了?这九宫会跟天鬼倒是像商量好了一样,你一来我一去的!”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天鬼想必暂时不会再有大动作了。”
吴震奇道:“为什么?”
“你那时候已经走了,没听到皇上的旨意。”裴明淮道,“皇上已经晋了沮渠夫人为昭仪,这摆明了就是告诉太子,并非你一个人能继承皇位,齐郡王也可以。启节的事,太子是真惹恼皇上了。我以前就说过,这是个死局,无解的死局,太子不管如何做都解不开这个局。皇上如今下了这么一步棋,天鬼也需要时间去想一想怎么破。”
吴震眼望那被风吹得作响的碧色窗纱,低声道:“我虽走了,但后来的事也听说了。……皇上对尉昭仪也未免太绝情,毕竟二十多年的夫妻。”
“皇上倒是没想杀她。”裴明淮道,“我倒也奇怪着,尉昭仪为什么要自杀?皇上顾及景风,不会杀她的。而且,这整件事,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尉昭仪招认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虽然似乎说得通,但……但我看她虽然也不会全无心机,但也不是个狠毒的人。更何况,尉氏与她荣辱一体,她这么做真是傻到了十分。”
此时窗户又被风给吹开了,虽已是四月间,夜里的风却透凉,吹得二人都是一个寒噤。吴震忙去把窗关了,口里道:“你既如此说,那你是不是有所怀疑了?”
烛台上那支烛点完了,屋子里一下子便暗了下来,只有那扇半透明的云母屏风,在暗里幽幽地发着亮。吴震本要去再点一支蜡烛,裴明淮却摆摆手止住了,道:“今天晚上,其实在尉府发生了不少古怪的事。最奇怪的一件就是——祝青宁为什么要突然现身?他明知道皇上来了,禁卫众多,而且高手不少,光是一个薛无忧他就未必能敌得过,他那时候现身作什么?”
吴震叹道:“你发现了。”
裴明淮道:“是你提醒我的。你说内堂的众女眷都去窗边看外面的热闹了,自然了,闹成这样,谁不去看。若不是如此,要在内堂杀尉眷,简直是绝无可能,一群女子坐着无事,东看西看,杀人不被看见倒是奇了。若是在外堂杀他,更无可能,禁卫到处都是。”
吴震道:“所以,祝青宁不惜冒险现身,就是为了引开众人的视线,让人有机会杀尉眷。可尉眷与他素无来往,大概认都不认识,他这是为什么?”
裴明淮叹息一声,道:“只能是应人所请。”
吴震道:“谁?”
裴明淮道:“当时在尉府的,只有一个人,能让祝青宁做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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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文帝拓跋弘身世之谜
献文帝弘的身世问题毫无疑问是历史之谜,在学术界也是长年争论的焦点,因为确实疑点很多。有人怀疑是献文帝是谋反的永昌王仁(太武帝侄子)的王妃李氏与文成帝所生,《魏书》中有这么一段记载,简直是段艳情故事。
《魏书·卷十三·皇后列传》:文成元皇后李氏,梁国蒙县人,顿丘王峻之妹也。后之生也,有异于常,父方叔恒言此女当大贵。及长,姿质美丽。世祖南征,永昌王仁出寿春,军至后宅,因得后。及仁镇长安,遇事诛,后与其家人送平城宫。高宗登白楼望见,美之,谓左右曰:"此妇人佳乎?"左右咸曰"然"。乃下台,后得幸于斋库中,遂有娠。常太后后问后,后云:"为帝所幸,仍有娠。"时守库者亦私书壁记之,别加验问,皆相符同。及生显祖,拜贵人。太安二年,太后令依故事,令后具条记在南兄弟及引所结宗兄洪之,悉以付托。临诀,每一称兄弟,辄拊胸恸泣,遂薨。后谥曰元皇后,葬金陵,配飨太庙。
学术界对此有两种不同的意见。其一,记载是实,常太后判定结果没问题,献文帝就是文成帝的儿子。其二,这段记载欲盖弥彰,献文帝的身世有问题。
按《魏书·帝纪·卷五》记载,永昌王仁死的时间是七月,献文帝出生时间是次年七月,如果《魏书》记载为实,那么献文帝的血统就没问题。但是学术界还有一种说法:永昌王伏诛是在长安,从长安走到平城一路上又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所以更可怕的这种意见就是献文帝甚至都不是永昌王的儿子!
不过,有力的一个证据是:不管是常太后还是文成帝本人,最终认定献文帝为太子,按理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推测到这里,又来了一个悖论。
献文帝不是出生在平城皇宫,而是出生在阴山(迁洛之前,北魏皇帝都是出生在平城宫)。献文帝的出生时间史载是七月,这时候,文成帝也很“凑巧”在阴山,六月去的,八月回京。学术界一种说法就是,文成帝是怕常太后暗害李氏,才不远千里带她至阴山生子。这个不合理,因为北魏前中期的“子贵母死”制度,让这个说法缺乏根据。常太后没有任何理由暗害李氏,此时文成帝无子,非常着急要个太子(拓跋氏早期的兄终弟及制阴影一直盘踞,代代皇帝为了传位于子都费尽心思,文成帝为解此厄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早立太子),常太后可以在李氏生子后光明正大处死她(事实上也是这么做的),根本没有任何必要暗害李氏。如果按这个思路推测下去,就算献文帝非文成帝亲子,但文成帝本人是一定知情的,只是为了自己皇位稳固而行的权宜之计。可悖论同时又来了,文成帝不可能长期容忍一个非亲子的太子,他儿子不少,待政权稳定后另立就成了,献文帝即位时才十二岁,根本不可能培植起东宫势力。可文成帝到驾崩为止,十多年都没有这样的举措,也绝对不合理。
所以,在献文帝弘的身世问题上,矛盾重重,疑点重重,学术界讨论多年,仍然因为缺乏资料佐证,无法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能得出倒见鬼了!)。包括献文帝的禅位和暴崩,都是北魏历史谜案,而且对北魏政治格局影响深远,因为直接牵涉到的就是孝文帝和冯太后。《魏书》中《天象志》直言献文帝被冯太后毒杀,持怀疑态度,因为《天象志》明确散失过由后人所补,献文帝本纪里面只说暴崩,比较谨慎。而且,献文帝用兵次数多、成效大,这说明他对军队是有控制力的,以北魏的情况实在很难想像后宫能掌握凌驾于皇帝之上的禁中兵权,也很难想像献文帝如果被冯太后所害,北魏宗室勋贵(这是一股极强的势力)能够全部闭口不言,也不为皇位动心。看看北魏历代帝王交接的时候谋反了多少王?杀了多少?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北魏一朝皇帝有孩子的时间,大致是正常的,但偏偏景穆太子(文成帝之父,太武帝之子,未即位便被杀,史称其忧惧而亡),文成帝,献文帝这三位有孩子的年龄实在是惊世骇俗。景穆太子是十二岁,而且从这个时候到他死二十四岁的时候,他有十二个儿子还不算女儿,史称景穆十二王。文成帝是十三岁有献文帝弘。献文帝弘是十四岁有孝文帝宏。因此,讨论古代男性在十二三岁是否有生育能力也成了研究北魏历史必不可少的话题。但比较奇怪的是景穆太子之前和献文帝之后的诸皇帝生子时间都是相当正常的,比如太武帝和道武帝忙着四处打仗,有长子时的年纪都超出了二十岁;孝文帝有长子的时间是十七岁,他是天天在宫里待着的,合理。
换而言之,让人不可解的就是景穆太子,文成帝,献文帝这三代生子的年龄问题,如果说是拓跋家族的基因问题,那为什么之前之后的皇帝都正常得很?偏偏这三位的交接过程也是《魏书》最含糊的,历来史家都重视献文帝暴亡的事件,疑为冯太后鸩杀,可文成帝之死更莫名其妙,二十六岁暴崩,没有史料给予任何一点解释,文成帝皇后冯氏在之前没有任何作为,史书没有她当了十多年皇后的一点记录,偏就在这时候横空出世,突然独揽大权与乙浑一同摄政,最后一直到了文明太后的地位——《魏书》这一段,一定省略了很多东西,或者魏收本来也不清楚或者不能写,毕竟他是北齐人,《魏书》又是在北齐皇帝授意下所撰,本就不可能完全客观。近年来出土的一些北魏墓志,已经证明了《魏书》里面不曾记录的相当重要的人和事不是一般的多。
我个人的观点,在景穆文成献文孝文这几朝间,应该是部分东西被掩盖或者修改了,现在的史料自相矛盾和不解的地方都太多,估计还是宫闱之秘,不能宣之于人。好像是在这期间有一段时间被刻意压缩掉了,而截掉了就会出现三帝的生子年龄问题。
这段时期可能是在献文帝以太上皇身份执政的延兴年间(本来献文禅位这个事也属于历史谜团,问题重重,殊不可解)一直到太和初年。以著名的宋绍祖墓为例,此人在太和元年下葬,无墓志仅有砖志,由此我们知道这个人是幽州刺史,敦煌公,无生平记载。敦煌向来是北魏战略重地,延兴年间因为与柔然的摩擦屡见于史,看宋绍祖的墓葬情况绝不草率,不可能是获罪而死而被隐匿的情况,却仍然于史无载?即便他的敦煌公可能是北魏特有的“假爵”现象(这一点仍然持怀疑态度,因为宋绍祖的墓修得实在气派,其规格在整个平城时代发掘的墓葬仅次于琅琊王司马金龙),但无论如何幽州刺史是“假”不了的。承明元年到太和元年正好是献文帝与孝文帝二朝交接时期,有理由怀疑宋绍祖也是处于这个时间段而消失于史书的一个人,机缘巧合墓被完整发掘,否则我们决不会知道历史上有他,而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的还有多少?
历史总归是历史,已经消失在时间里面。当你去研究的时候,会陷进历史的漩涡里面,越挖掘便越着迷。
只是,永远得不到答案。
尉府连着折腾了数日,因文帝有话,尉眷在东堂发丧,便也送过去了。人都散了,突然间便静了下来,下人也累得筋疲力尽,各自去歇息,一下子这尉府死寂一片,像是一个人都没有了。西河公主陪着景风公主一道走了,景风公主那院子自也没了人,灯都熄了。偌大一个尉府,虽到处都还挂着素白灯笼,却只能是更添寂寥之意。
京兆王本想留下来,但这晚实在劳神太多,身子不适,终于也回府了。上谷公主站在她那个独院门口,她这院子又与景风的大不相同,景风院中都是阔朗大树,哪怕是盛夏也荫凉得很。上谷公主院中种了海棠、玉兰、牡丹、桂花,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只是今夜风声大作,吹得花树上的叶子哗啦哗啦地作响,开了的花也落了一地。
上谷公主沿着花径一路进去,刚走到山石旁边,忽见到地上躺着一个人。灯笼光照下,看得清那是个中年男子,一张脸瘦得吓人,看样子是公府里面的舍人令史之属。这人显是已经死了,咽喉上有一点血痕。上谷公主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走进了旁边的水榭。
尉府本无这么大的水池,是自尉眷尚上谷公主后专门修的,又引了活水过来。这水榭全用竹子搭成,窗前垂着的全是细竹编的帘子,间或垂了几串玻璃珠子。此时莲叶已盛,风吹了淡淡莲香过来,清逸无比。只听得几声琴音自水榭里响起,响了几下却又停了。上谷公主掀了竹帘,刚走进水榭,却又停住了。
窗前的细竹帘卷起了一半,隐隐透了些水榭下挂着的灯笼的光进来,看得见榻上的琴几之前坐着一人。那人手指在琴弦上缓缓拂过,却又不是在弹,只是偶尔滑过几个音罢了。
上谷公主站了片刻,缓缓走了过去。只听她声音清柔,娇如莺啼,道:“我把灯点上,成不成?这么暗,你能看清楚我,我却看不清你。”
坐在琴后的那人低笑了一声,却是个男子,声音迷人至极。“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看不看的。”
上谷公主正俯下身去点一盏琉璃灯,听到这男子声音,手微微颤了一下,连声音都略微有点发颤。“你我十多年不曾见过了,我要看一看我夫君的模样,这难道不是正理么?”
琉璃灯一点起来,这水榭立时便被照亮了。只见那坐在琴几之后的男子嘴角微微含笑,灯上嵌七宝,金、银、琉璃、砗渠、玛瑙、珍珠、玫瑰争辉,本来宝光灿然,却映不过他容貌。这男子五官比常人要深邃许多,尤其是一双眼睛湛湛然,瞳仁颜色甚是特异,不是常见的黑褐色,隐隐有蓝意漾动。
上谷公主两眼一眨不眨地对着他看了半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夫君是一点儿也没变,倒是我,是不是老啦?”
莫瓌微笑道:“公主多虑了,你容貌一如当年,任是甚么花也及不上你。奇葩逸丽,淑质艳光,那就是说公主你的。”
上谷公主轻抚自己的脸,忽一笑道:“夫君这是在夸我?”
“公主容色倾国,又何须我夸。”莫瓌笑道,“只是忽然想起你我二人的往事罢了。”
上谷公主望着莫瓌出神半日,又道,“这么些年,夫君也不曾来看过我,今儿怎么突然来了?”
莫瓌低头抚琴,笑道:“我若再不来,还不知道你要干出些什么事来。”
上谷公主道:“我倒还要问你,你杀我府上的人作什么?那也是你的下属,你这是要干什么?”
莫瓌缓缓地道:“你问我?在京城的时候,你就借画像之机赏赐物事想害眉儿,被左管家发现拦下了……”
上谷公主神色陡变,面上便似罩了一层严霜,却更显风姿端丽,只是眼中那狠戾之色,全不掩饰。“你再这么叫她一回,哪怕是她早死了,我也一定把她挫骨扬灰,教柳眉死了都无葬身之处!”
莫瓌不语,忽伸手将她拉到了身侧,盯着她眼睛,道:“她走了后,你仍派人毒害她,别以为就做得隐密了。我已经看在跟你夫妻一场的份上,没跟你计较。易素,不许你对清都和我义弟下手,若你还敢如此,我一定杀了你。”
上谷公主笑道:“你若杀我,你就不怕你儿子恨你一世?”
“别拿这个来要胁我。”莫瓌松开了她,淡淡地道,“你以为我真在意?孩子是你要的,不是我。送走远离此地便罢了,你偏拿着我的由头来找他取孔周三剑!当年我连同霄练都一起送走了,就是不想多生事端,你非得要把他拖进来!”
上谷公主冷冷地道:“我也正想问你,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江湖上传了百余年的那孔周三剑的说法,压根就是假的?”
莫瓌一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九鼎的事不要你掺合。谁教你听了一言半语就自作聪明来着了?”
上谷公主问道:“你怎会知道这许多?你派人进锁龙峡,又是为什么?那些……那些獠人之死,是怎么回事?莫不成……莫不成跟永昌王有关?”见莫瓌不答,又道,“当年夫君走的时候,我们约定,天鬼在京畿诸事归我来管。我可是能做的都做了,你偏偏一直按兵不动,试问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若不是我这一回设法让乐良王起事,怕你是还不肯来见我。”
莫瓌道:“我恍惚是记得乐良王跟你很好,他一直叫你姑姑来着。京兆王又位高权重,你说的话若是从京兆王那里偷听来的,他自然是信的了。”
“万寿啊,他自然是不会出卖我的。”上谷公主笑道,“我也是偷偷告诉他的,即便他有怀疑,也不会疑我是主谋,只以为我也是上当受骗的。所以我要挑他啊,他性子直爽,又仗义,换别的那几个是不成的。只是白折腾了一回,反倒引得皇上疑心,真是不值。还是怪你,老是不动。儿子又来看我,我再不做点什么,还不知等到何时呢。”
莫瓌又去拨那琴弦,笑道:“那我问你,易素,当今的皇上自登基以来,拿下淮南淮北,等了多少年?”
上谷公主甚是不悦,却又不得不答,道:“快二十年吧。”
“对了。”莫瓌笑道,“你既想做大事,就得有耐心,等时机。别的时候,你就太太平平地当你的公主,有什么不好的。要出手,至少也得有六七成胜算,否则那不是自己找死么?前几年皇上拿下南朝数州是耗费不少,如今是绝不想用兵的,但这两年高车叛乱十数起,北镇就没安宁过,大量兵力得屯在漠南,你啊你,好好地唆使乐良王干这事做什么!若侥幸成了,高车诸部退入漠北,那心烦的就是柔然了。柔然跟高车事多,对魏的牵制就会变少,现今这隔三岔五来扰一扰敦煌,逼得都有臣子上书皇上,说要弃此地退数百里。以后再别自作主张,听见了么?”
上谷公主坐到他身边,笑道:“是啦,夫君斥责得是,我听你的便是。那末你如今打算怎么做?”
“你让尉昭仪来顶罪,也只是敷衍罢了。”莫瓌道,“但凡聪明点儿的,都知道她不是什么主谋。”
上谷公主淡淡地道:“谁叫她那么蠢?哼,她还不想杀尉眷,我就告诉她,你要不肯,那我就杀你的宝贝女儿。为了景风,她是什么都肯做啦。算她聪明,赶紧自杀了事,否则要回了宫,皇上细细问起来,一定得露破绽,我正打算着怎么让人把她灭口了呢。”
莫瓌道:“你那晚在灵岩石窟干下的事,实在是太过了。”
“我能有什么法子?尉端半夜找到尉仙姬,问她究竟为什么要把韩琼夜安插到清都长公主身边。尉仙姬笨到连谎都说不圆,被尉端三句两句就套出来了。”上谷公主道,“尉端自然想回来跟尉眷说,还好我跟了过去,只得让碧桃把他杀了。倒是累了碧桃,生生被他砍成了两半,满壁的血,把尉仙姬都给吓晕了。小珂自也不能再留在尉仙姬身边了,我赶紧也让她走了,免得连她也折损了。小珂聪明敏捷,武功又好,尉仙姬去跟法鸾说话,这法鸾偏生死脑筋,小珂就当机立断把他给杀了。唉,弄几个人进宫容易,但要得欢心可不容易。韩琼夜在清都长公主身边本来好得很,偏你就念着那谁,让人说走就走了。又不是她女儿,又不是你女儿,不过是柳氏甚么侄女儿,你还真对柳眉情份不浅。”
她说起来声音轻柔,娇媚宛转,便如水榭外面莲叶暗暗送进来的香气一般。莫瓌看着她,笑道:“这回可不是我提的,是你提的。听你说起这血淋淋的事来,都好听得很了。你倒真是狠心啊,尉端也是你从小养大的,你竟然说杀就杀了?他好歹是叫你一声母亲的。”
上谷公主伸手去抚莫瓌的脸,幽幽地道:“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别的人再容不下。为了你,我杀谁都可以。”
莫瓌把她的手轻轻拉开,笑道:“为了我?你是为了保全你自己吧?你杀你养子,我管不着你。但你不该把你亲生孩子也卷进来。你今日让他现身,若是被拿下了,你又预备怎么办?”
“有什么好担心的。”上谷公主道,“我儿子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啦?替我这个娘做点儿事,又怎么了?尉眷已经疑我得很了,他让尉端去塔县就是为了查这事儿。夜里皇上又突然到了,若不赶紧杀他,他一定会禀告皇上的,那我可就惨了。”
莫瓌问道:“你怎会想到嫁祸太子妃?”
“我看到景风跟太子妃在园子里面吵架。”上谷公主笑道,“也不是吵架,太子妃那是真温柔得要命,哪里吵得来。还不是淮州王惹出来的情债,太子妃头上那支簪子是淮州王从前送的,景风说她既嫁了太子就不该还留着这东西,会惹出祸事来,让太子妃把簪子给她。太子妃不肯,把簪子取下来说今后不戴便是了。景风就硬从她手里抢了去,弄伤了她的手。我当时在花丛后面看着,又正好看到武威公主过来,她们那金雀步摇可真是招摇得很!”
莫瓌瞪了她一眼,道:“你明知道她两个姓沮渠。”
“皇上哪里舍得拿她两个怎么样,那事儿谁不知道呀?”上谷公主笑道,“你问我这么多作什么?你在宫中有的是眼线,什么事又瞒得了你去,何必问我?我倒也想问你几句话,不知夫君肯不肯答我呢?”
莫瓌伸手把那灯芯拨了拨,这时外面风却小了许多,不是方才那狂风大作飞砂走石的样子,微微的莲叶香似有若无地飘了过来,房中却不知还另有什么香,似桅子,又似茉莉,却是上谷公主身上的香气。“你我也这么久没见了,如此良宵,你非得要问我什么?煞风景得很。”
上谷公主依在他怀里,莫瓌只觉鼻端那香气更浓郁了。只听上谷公主笑道:“我是个女子,这话是怎么都忍不住不问的。那小孩儿是你认的义弟,救过你的命,身上又有些秘密,那也罢了。你不许我动清都长公主,却是为何?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了。清都长公主跟皇上素来同心,从前得先帝宠爱,杀宗爱扶当今皇上登基,极得宗亲之心,威势极隆,她若出事,才真是断皇上一条臂膀。不,比断一条臂膀还糟许多。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让我动她?难不成……”
上谷公主睨着莫瓌,笑得是丽若芙蓉,眼中神色却冷如冰霜。“你跟她共同摄政数年,难不成你两个……”
“我跟清都没什么。”莫瓌叹了口气,道,“你别胡思乱想。”
上谷公主道:“是么?当年那一回起事,虽说是坏在了你那宝贝义弟的手上,但若非清都长公主点头,慕容白曜能按兵不动么?你们当时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你是跟清都长公主一起想谋害皇上的?我也大约知道那晚的情形,哪有那么巧,禁军反叛的时候,清都长公主却回府了,不在宫里?”
莫瓌沉默半晌,道:“这么多年了,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当今皇上登基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你自然清楚得很。那时候他才十多岁,根基未固,哪个皇亲国戚不想着取而代之,那几年永昌王,濮阳王,真是一个个轮着去谋反,都没消停过。兄终弟及这制对大代而言,仍是没断根,更何况你们先帝杀了景穆太子,却是太子的兄弟南安王先即位的,本来就已经乱套了,谁又能不起异心呢?清都笼络我,也是为了这个,否则这摄政王还轮不到我头上。”
上谷公主笑道:“我替清都长公主想到一个词儿,就是若说了夫君必定不高兴。”
莫瓌道:“什么?”
上谷公主一笑,道:“引狼入室。”
莫瓌也一笑,不置可否。隔了片刻,又道:“那几年,压下了好几起皇亲叛乱,实在也是恼人。清都就出了个点子,对我说,反正我的身世在皇亲里面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要不就让我来暗中起这个头,看哪些个宗室皇亲有异心,起意生乱,一网打尽最好。以大凉沮渠氏的身份,我想谋反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谁会不信?”
上谷公主道:“这是什么主意!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本来都有点儿信你跟清都长公主并没什么事了,但能跟你说这样的话,哼……我真想问问,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说的?”
“信不信随你。”莫瓌道,“谁是一开始就能做事滴水不漏的?清都也不是一开始就是现在这样子,她以前是你们先帝和景穆太子千娇万宠着的,什么事都是慢慢学起来的。”
上谷公主道:“那你答应了?”
“我有什么不答应的。”莫瓌笑道。上谷公主道:“我的意思是,你当时答应,是真答应了她,还是骗她的,想要假戏真做?”
这时一阵风把窗上悬着的玻璃珠串吹得叮当作响,莫瓌望着出神了片刻,道:“说实话,那时也没想好。没什么事能算到十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过,那一日,凌羽抱着一只白鹿一只白孔雀兴兴头头地来找我,说要给清都的生日抓只白虎送去作贺礼……”
莫瓌不说下去了,上谷公主点了点头,道:“你是从那时候开始筹谋的。也就是说,若非如此,你那一次也不打算谋反。”
“实在是还不到时候。”莫瓌道,“这大代向来宗亲势力极强,宗室九姓加勋贵八姓,根子太深,就算勉强做下来了也过不得几时。你看宗爱扶南安王就是一例,这事太近了,我不得不多虑些。但既然机会撞到面前,好像不做也可惜得很。”
上谷公主道:“只可惜坏在你义弟手里!唉,这么说起来,慕容白曜可是真冤屈得很。只不过,若没这事,皇上也不会赐婚了,我还得感激他呢。”想了一想,又道,“你知道启节的事吧?”
莫瓌道:“此事有变,你不必再过问了。”却又笑了笑道,“京兆王的面子够大,长孙氏这样的宗室亲贵都得听命行事。”
上谷公主道:“自长孙渴侯死后,他们家就大不如前了。只是那长孙一涵……这丫头死也是活该,面上是听了她爹的,心里却自有小算盘。她也嘴够硬的,死活不肯说是谁派她去沈家的。我也奇怪着呢,苏连和淮州王都在沈府,那皇上和清都长公主自也不会再另派人去。长孙一涵究竟是听了何人的吩咐?在沈家下毒害淮州王,到底是谁救了他的?这个人,还对太子的身世如此关心?”
莫瓌沉默片刻,道:“绣衣里面你是安插了人,长孙父女就是她杀的?还顺手用癸仪的名义栽赃了一下九宫会。今后少做画蛇添足的事,凡事收着些儿,易素,你始终自恃聪明,我怕最后你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是啦,大事都是你们做的,我这样的女子就只能做做这些琐碎的事儿了。”上谷公主眼波流转,当真是笑靥生春,丽色能倾国。莫瓌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淡淡地道,“你这回一石数鸟之计想得好啊,若是成了,便是害了清都,杀了凌羽,顺带把景穆五王也一起给坑下来了。我再跟你说一回,易素,别再对凌羽下手,你明知道他身上有秘密。”
“你就放心吧,你那义弟才不是面上那副天真可爱不懂事的样子,宫里面那一套玩得可比谁都溜,看人下菜碟也厉害得很,谁都不理会就缠着最得皇上宠的淮州王。”上谷公主笑道,“皇上惯得跟宝似的就不提了,连素来最难讨好的淮州王都护着他,你操什么心?你这宝贝义弟差点儿把我害死,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莫瓌道:“你是说板殿赐宴的时候?”
“那还能是什么时候!”上谷公主冷笑道,“我当时是吓得冷汗直冒,皇上已经当着众人答应了他,不管是谁,一概都要处置。现在我这命还悬在他舌尖上呢,谁知道这小孩儿哪天心情不好了,在皇上那里告我一状!”
莫瓌笑道:“谁叫你身上这么香?”
“你也糊涂了,我难道还会亲自把他抱出去?”上谷公主道,“自然是旁的人去的。你那义弟是看到我出来,有意整我的!”
莫瓌一怔,上谷公主沉吟道:“你知道孔周三剑那说法是假的,只能是你那个义弟告诉你的。这么说,他是知道下令血洗他那神陵的人不是你了?哎哟哟,这可糟了。”她靠在莫瓌怀里,巧笑嫣然,双眸流波,当真是颜盛色茂,“如今他找皇上讨了静轮天宫去,连我那爹都跑去找他求长生的丹药。静轮宫守卫不多,你既来京城了,便跟他说去,从此以后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再别害我,也别来找我寻仇!”
“你放心好啦。”莫瓌笑道,“他就是使使性子而已,不敢害你的。若真要害,板殿上不早就说了?他明知你是我什么人,又怎敢害他大哥的夫人?”
上谷公主嗔道:“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呢。这些年也不知你在什么地方,想必是快活得很,我算什么?”
莫瓌叹了口气,笑道:“再怎么着,哪怕是当年皇上赐婚,我不情不愿,也只得认了你这个夫人。”手指轻轻拂过上谷公主的脸颊,悠悠地道,“你们大代的公主,若论容貌,没人比得过你。可是,就跟那些花一样,颜色越美的,便越毒。”
“夫君也别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上谷公主笑道,“昙曜除了你们大凉皇族,还有谁的话肯听的?他是凉州高僧,从来敬奉的都是你们沮渠氏皇族,大魏待他再不薄,也一般的心系旧主。昙曜肯替我掩饰灵岩石窟之事,还不都是因为你。帝窟皇上造像损毁的事与我无干,我也没要昙曜自尽,也使唤不动,还不是你派的人?我也想问问你,究竟谁能在侯官曹和廷尉寺出入自如?你在皇上身边想必有个比尉仙姬还重要的眼线,她是谁?你妹子么?哪一个?”
莫瓌淡淡一笑,道:“昙曜为的不是我们大凉皇族,而是为了他心里尊崇的佛法。易素啊易素,你再聪明机变,工于心计,终归少些胸襟气量。”
上谷公主盯着他,道:“夫君这话的意思是说,你是终不能跟我一心的?那能与你同心的人又是谁?”
莫瓌凝望那盏七宝琉璃灯,笑道:“反正定然不会是你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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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吴震见裴明淮回府了,便自回廷尉寺去。夜里一宿无话,裴明淮在茅茨堂还没起身,便见着华英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道:“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裴明淮道:“又怎么了?”
“哎呀,你赶紧进宫去!”华英嚷道,“景风公主去对皇上说,她要嫁到柔然去,再不回来了!”
裴明淮只觉脑子里都空了一下,一句都不多问,往府外便走。华英在后叫道,“你慢点儿!”
他进了宫,径直进了太华殿,便见着景风跪在文帝身前,听文帝道:“你到底还要朕说多少遍?朕压根就没想过要你去跟茹茹结亲,不单是你,就算是别的公主也不必。柔然可汗是派人来过,朕虽没回绝,但也绝没答应的意思。朝堂上这些事,你不用担心也不用管,你再怎么逞强,打仗的事也轮不到你公主去!”
只听景风道:“父皇,是您没认真听女儿说话。我大多是为了我自己。自然了,替父皇分忧也算是缘故。”
这时太子也冲进来了,把景风一把拉了起来,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没人要你去和亲,也用不着你。我们不是汉室,要拿公主去和亲,我的好妹妹,你别在这里添乱了!”
景风望着他,道:“哥哥,正因为我们不是汉室,我才要去。汉室公主嫁到那般远的地方,什么习惯都不一样,自然是难受得很。可我们不一样啊,我们原本就是从那里来的,还是流着那样子的血,现在我要回去那样子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对了?”
太子怒道:“景风,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是,我知道尉昭仪的事,你伤心得很,但你也不能拿着自己糟蹋啊!”
“我没有拿着自己糟蹋,我想得很清楚了。”景风道,“父皇,哥哥,还有明淮,你们都听我好好地说,别我没说两句你们一个个就跳起来了。我知道你们是真关心我,为我好,既然如此,你们就听我好好地说完。我并不觉得去柔然就是自低身份,或者是自苦,我们大代一族原来也是从那样的地方来的,先帝还特地派人去祖上的嘎仙洞刊石立碑呢。咱们源起幽都,都是部族出身,烈祖最初定都盛乐,也在漠南。只是我们到了这中原,样样都学起来他们的罢了。所以若要回那处去,对我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我知道我母亲的性子,她并不是什么爱弄权的人,但最后落得这个下场,我不是怕,我只是觉得难受,既在宫中,就免不了要去争去斗……”
裴明淮打断她道:“柔然又不是什么善茬,难道你走到那里,就事事平和了?”
“那有什么好怕的!”景风道,“只要不跟自己至亲至爱相争相斗,那又有何妨!就怕是身在这里,诸事不由得自己,眼里看的,手上做的,都是最难过的事!”
裴明淮听她如此说,一瞬间忽地似乎听到了在板殿赐宴的时候,凌羽问自己的话。“所以,是你自己不想看,对不对?”
只听文帝缓缓地道:“景风,你想的我都明白。你这些日子是受够了,又是尉端的事,又眼见着你皇叔的事,然后又是你母亲。今后你不管这些便是,你是公主,不必多去掺和。”
太子已急得不行,忙道:“是,是,父皇,都是我不好,不该让景风跟着我胡闹。从此以后,绣衣什么的,景风,你再不要管了,你是公主,只管过你的太平日子!”
景风淡淡一笑,道:“父皇,哥哥,这可能么?若是真有什么事,我能就这么看着,不管不顾么?那还是我么?”
太子说不出话来,裴明淮望着她,心里是酸楚至极,低声道:“景风,你这是真拿定主意了。”
景风又是一笑,道:“昨儿我也听到了,秦益二州起乱。柔然的脾性我们最清楚,反复无常,又最会跟着闹腾。我这一回若嫁过去,他们想必也会安静一段时日,省得又来叨扰我们。”
太子怒道:“都说了多少回了,用不着你去!”
“哥哥,你还是没明白。”景风道,“我是觉得这件事有意思,所以想去做。我不觉得是一件甚么离乡背井的凄凉悲哀之事,我觉着比在这宫里看些阴暗龌龊的事好十倍,至少说起来能让少打几仗,大家都安宁些的事。柔然还敢亏待我么!若他们敢起什么坏心,哼,武威长公主能帮先帝灭凉国,我就不能啦?我又不是那些见了要远嫁就哭哭啼啼的公主,我说的是真心话!”
清都长公主这时走进了太华殿,景风叫道:“公主,你快来劝劝他们,一个个的都婆婆妈妈的。”
清都长公主看着她,道:“景风,你说的话都有理。可是,你父皇,还有你哥哥,连同我,都是舍不得你走的。虽然你说得都对,但实在不必你一定要去,你是可以去,但也可以不去。你近来心里难过,我们都是知道的。我虽然平日里待你严厉了些,但咱们总归是一家子。你再想一想,若是想要什么,我们都答应你。”
景风眼圈儿一红,笑道:“我知道。”
文帝道:“姊姊说得是。你想要什么便说,朕什么都答应你。”
景风沉默半日,却对着文帝又跪了下来,道:“父皇,即便你如今答应赐婚我跟明淮,我也不答应了。”
裴明淮叫道:“景风!”
景风侧头向殿外望去,笑道:“我每年都看外面那些木槿,开过了又谢,谢过了又开。虽说都好看得很,但终归今日不是昨日,今年又不是昨年了。你我都已不是那时候的样子了,错过了一回,没能抓住,那就是一世。我听父皇的与尉端成婚,害了他也害了我。我知道,你心里那股怨气一直没能出,明淮,谁都别怨了,就是那句人人都爱说的话,有缘无份罢了。我跟尉端相处日久,总也有些情份,他死了我一样的难过得很,却又没法子去恨我母亲。你呢,人的心总归不是一成不变的,即便你我仍有情,但也绝不是当年那时候的样子了。”
她说到此处,眼泪已如珍珠般落下,却仍笑道:“我再也不听别人的了,别人说好,别人说不好,都跟我没干系。这一回让我自己选,是好是坏,是什么结果,哪怕后悔,都是我选的。不为任何人,就为我自己,父皇,求你成全。上一回,我对着您说的话,多半还是气话。但这一回,不是了。”
太子又急又怒,叫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不许胡说八道,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嫁到那样地方去!”说着又对裴明淮道,“明淮,你倒是说句话,劝劝她呀!”
裴明淮是想说话,却只觉咽喉都已哽住,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听文帝道:“起来吧,景风。朕允了便是。”
太子叫道:“父皇!你不能答应她啊,她……”清都长公主也道:“陛下,她还年轻,说话任性。你不管着,谁来管?”
文帝淡淡一笑,道:“姊姊,难得见你儿女情长一回。可咱们要是拦着她,便是违了她心愿,又替她作了一回主。她说得没错,她自己选的,后不后悔都是她的事,远胜过让别人替她作主。好了!景风,朕允了。不愧是朕的女儿,朕没白疼你。”
众人再不知如何相劝,只见景风对着文帝磕了三个头,道:“多谢父皇!”
一阵风吹过,外面的木槿又被吹进了殿来。裴明淮看着那重瓣的紫木槿,似乎朵朵都长得一样,却又好像朵朵都不一样。
自太宗时候,便在平城外南面筑了一座高台,以石粉涂之,称为白楼。这白楼上修了观榭,又悬一大鼓,每日里晨昏城门或开或闭,便是击此鼓以示之。登此白楼,四周景致尽览眼底。
景风站在白楼上远眺,此时城门之下送她离京的车辇已候了多时了。她回头笑道:“平日里总说上来看看,却总没来。想来是因为太近了,反而就懒得来了,倒是今儿要走的时候终于来了这一回。”
西河公主已哭了出来,道:“景风姊姊,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啊?”
景风走到她面前,轻抚她头发,道:“你不明白是最好的。好好跟你的驸马过,听见没有?”又对太子道,“哥哥,你到这边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太子依言走到她身边,景风望着他,轻轻地道:“哥哥,我要走了,以后你多多保重。我本以为,我一直是在帮你,现在我才明白,全都是因为父皇太爱护我了,我才能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不但帮不了你,反而会让你缚手缚脚,样样都虑及我,就像我事事都得虑及我母亲一样。哥哥,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不想牵连我,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问,但你也不要对父皇太过多心。我也明白在这宫里,很多事都身不由己,我也不求你什么。若是有一日,你要杀明淮,那就是我死的一日。”
太子叫道:“我怎会……”
景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我说过了,哥哥,世事难料,谁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不想亲眼看到有一日骨肉相残,更不想自己手上沾至亲至爱之人的血。与其如此,我更愿意去柔然,身为大代公主,能让子民少受战火所扰,远比在宫里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纠缠的好。”
她回头见裴明淮一人站在观榭一角,便走了过去,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上一回不肯跟你走,这一回又……”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没有。我听到你跟太子说的话了,我无话可说。皇上说得对,他没白疼你。咱们都及不上你。你也用不着担心我。”凝视她半日,道,“瑞儿,柔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虽说他们可汗听说皇上肯赐婚,欢喜得不得了,送了无数贵重彩礼来,也已至边境相迎,看起来是好事,但正如你所言,他们反复无常,也不知此后会如何,你一定不可大意。”
景风微笑道:“你放心,咱们大魏强盛,他们不敢怎么的,只会好好供着我呢。”又看了裴明淮良久,低声道,“明淮,我也劝你一句话。别钻牛角尖了,庆云跟你不是没有情份,她也善解人意,你不必为了赌那一口气,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人生在世,是不能事事都全由着自己的,你母亲要你跟庆云成婚也是为了你好,穆氏为八姓勋贵之首,还是为了保得大家平安,你也别老只想着自己。你是自在了,但旁人呢?”
裴明淮低声道:“别说了。”
景风点了点头,道:“好,我不说了。”又走到庆云身边,庆云已哭得哽噎难言,把手里一个锦盒递给景风,道,“景风姊姊,上次你说喜欢那香,我手边就剩这些了,来不及做了。你先拿着……”
景风看了看,却又塞回到庆云手中,笑道:“不用了,你还是自己收着。这香不比别的,用着用着就会烧光的,我看着它一点儿一点地没了,心里会难受。你还怕我会忘了你么?”
“景风姊姊,我……是真的不想你走。”庆云流泪道,“是真的。”
景风道:“我知道。”拉了庆云的手,道,“庆云,我跟明淮说过了,叫他别钻牛角尖,硬跟他母亲赌这口气。可是,能不能想得通,那我就没法子了。若是明淮想得通,那便最好,你们本来也没什么不合适的。若是他想不通,你也就罢手吧。天下不止一个男子,何必非得要嫁那个人才罢休!南山自言高,只与北山齐。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咱们不是南朝那些连情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女子,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且看开些,随心便好!”
庆云点头,道:“我知道了。景风姊姊,你说得有理,我听你的。”泪水却又下来了,道,“只是我们……我们又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景风笑道:“傻话!我们又不是不会骑马,柔然离这里又不是多远,几日也就到了。真要想见了,难道还有见不了的?别做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又不是以前汉室公主和亲,一去不返!”
庆云忙道:“你别说这样的话,不吉利的很。”
“我是说汉室的公主,又没说我。”景风忽似想起了什么,对一旁的珠兰道,“啊,把我写的那东西拿出来。以后你就跟着太子,绣衣就交给你了,听见没?你还有家里人,就留下来吧,芝兰跟着我就是了。”
珠兰噙着泪,捧了一卷东西上来。景风笑着唤裴明淮,道:“我们几个里面,你的字最好,我这字有点见不了人。替我重抄一回,让人刻一方碑,供在灵岩石窟里面,就算是我替大家发愿了。”
裴明淮把那卷纸给展开,一见便笑,道:“这什么称呼?好好地写景风不成么,好听,意思也好。大茹茹可敦!”
“我倒觉得挺好听的。”西河公主一边拭泪,一边笑道,“还好现在叫茹茹不叫蠕蠕了,不然景风姊姊肯定不肯这么写!可敦,可敦,还没嫁过去就管自己叫皇后了,你是多想当皇后啊!”
景风眺望远处,这时太阳已升了起来,朝霞满天。“不知百年千年以后,这方碑还能不能留下来?我景风的名字,纵然在碑上刻得再深,是不是会在灵岩石窟里面随风化去?以后的人会不会知道就在今日,有个公主去了柔然?想必都会认为这个公主是哭哭啼啼去的,而不是……”她说到此处,却也说不下去了,半日方哽咽道,“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今日。就这样最好。”
太子忽然转身上马,朝宫城的方向奔了回去。裴明淮笑道:“景风,我也不送你了。你一路上保重。”
景风一手拉着庆云,一手拉着西河,笑道:“他们啊,都怕要是忍不住哭了,丢了面子。你们两个送我走,我们都不怕哭的,痛痛快快哭一场我就走了,最是爽快。”
庆云和西河都点头,三人上了马,西河笑着叫道:“景风姊姊,今天看我们谁最快,谁先到。”
裴明淮见三人打马沿白楼而下,景风再没回过头,一直朝等着她的仪驾而去。只见羽旄林森,远处栋宇胶轕,此时阳光洒在绕城而过的桑乾河上,远远地望得见宫城前象魏朝天,高可万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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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裴明淮坐在书斋中喝酒,听外面雨声断断续续,隔着窗纱看外面那些竹子,更是青翠欲滴。隔着那扇云母屏风,见苏连睡在榻上,仍是辗转反侧。苏连烧仍没退。那毒性也是够厉害,虽然是用尽灵药,徐太医日日里来,苏连却还是大半时间都昏迷着,也只能慢慢等余毒净了。
吴震事多,来了一趟,坐了片刻,已回了廷尉寺。裴明淮听那雨已经下了半夜,越下越觉得凄凉,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忽听得院中似有片叶子落了下来,裴明淮喝道:“谁?”
隔着窗纱,又隔了雨帘,院中的人已看不分明。只听祝青宁的声音道:“是我。”
裴明淮叫了一声:“青宁!”忙起身要出去,祝青宁道:“不必出来了,我就是来跟你说两句话的,说了就走。”
“那也不必隔着窗户说话。”裴明淮道。祝青宁却道:“就这样好些。”
裴明淮只得站住,祝青宁一时却也不语,二人都听着那雨打竹梢的声音,哪怕是雨不曾滴到身上,一样的觉着清寒透骨。半日,只听祝青宁悠悠地道:“其实我一向并没把自己的身世太当回事,我跟着我师傅长大,向来都在江湖上,也不觉得什么。所以我自认得你以来,跟你裴三公子结交,也从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前日在尉府上,我才发现,即便是远在江湖,我一样地脱身不得。你还记得我在平原王府跟你说过的话么?”
裴明淮道:“记得。”
“不识晦朔,无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祝青宁笑道,“那时候我以为,我一是为师命,二是想见一见父母,方入此世,想走的时候总是走得了的。可我现在明白,早已是由不得我的了。我原本以为跟你结交并没什么,可那日若非是你,换了个人,怕早就被皇上杀了。”
裴明淮道:“你实在不必替我操心,皇上不会拿我怎么样。”
“我知道不必替你操心,也知道皇上不会怎么你,否则你不敢当面违皇上的意思。”祝青宁道,“可我已经明白,我去见我母亲就是个错,姜优没说错。她当时欲言又止,我还没闹明白缘故,现在是懂了。”
他没听到裴明淮答言,便道:“你知道了?”
裴明淮道:“明摆着的事,即便我笨到想不出来,吴大神捕也不会想不到。”
祝青宁一声叹息,道:“你没告诉旁人么?”
“你是来求我不要禀告皇上的么?”裴明淮笑道,“在锁龙峡的时候我就隐隐想到了,能把同心之物送上谷公主,那就定然是互有情意。既有情意,那她自然要帮着自己夫君了。只是这上谷公主之毒一如她之美,心计之工手段之辣,我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个。杀养子就不说了,连你这亲生儿子都能利用。”
“……别说了。”祝青宁低声道,“虽是生身母亲,我也不愿再受她利用,做些并不甘愿之事。只是毕竟是我母亲,也求你网开一面,别禀告皇上。与天鬼这等干系,哪怕是京兆王的女儿,皇上也决不会容的。”
裴明淮道:“没真凭实据,没人动得了京兆王的爱女。但皇上知不知道另是一回事,我不说,不等于他不会知道。”
祝青宁听他如此说,便知道是答允了,一笑道:“多谢了。既然如此,青宁就此别过。你那位昙秀大师说得对,我还是离这京城越远越好,省得多生事端。”
裴明淮皱眉道:“昙秀?他又对你说什么了?他那张嘴真是能说出莲花来,你别理会他。”
祝青宁正要说话,忽听得云母屏风后苏连叫道:“陛下,陛下,阿苏求你了,我祖父对大魏忠心一世,你怎么就不肯平他的冤呢?”
苏连叫了这一声后,又再不见响动,想是高热不退,梦中呓语。祝青宁一怔之后,问道:“他祖父?”
裴明淮沉默半日,道:“崔氏。”
祝青宁这一回是怔了良久,方才慢慢道:“可惜了。”
“你是说阿苏可惜了?还是崔浩可惜了?若说崔浩可惜,这话先帝倒也说过。”裴明淮道,“皇上说对苏连讲不明白,其实是苏连永远不想明白。先帝对崔浩虽有芥蒂,但也不算什么大事,且先帝权柄在握,连灭佛这种事都说做就做,不虑后果,这样的人也不会非得拿着一个崔浩去平宗室皇亲的不满。照我看来,还是因为他想清平政化。崔浩虽是大儒,可也是因精擅阴阳谶讳之说而深得宠信的,就连我老师,听说他的图谶之术连崔浩都及不了,只不过他不似崔浩那么张扬罢了。”
祝青宁道:“佛图澄也是一样因方术而得石虎信赖的,但也一样得了善终。我记得这位太武皇帝灭佛之时曾下了一道诏书,说得很是清楚,佛是西戎虚诞要灭,而图谶阴阳也是异端,一样的不容。其实他虽然太过激了些,但旨意本身是无错的,天下大乱已久,早已礼崩乐坏,是该得正本清源。只是你们这位太武皇帝锐意武功,于文治上也太……太急躁了些,且天下哪里是能没想好就一试再试的呢?终至玉石俱焚。好歹也得循序而为!”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还是青宁说的深得我心。先帝时候也罢了,可到了如今,那是非得改不可了。皇上有这意思,就是懒怠动。”
祝青宁笑道:“我劝你别多事,崔氏的教训还不够么?门房之诛,殃及姻亲,一时间高门士族几乎被诛杀殆尽,至今众人说起来仍是畏之如虎。”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天心难测,只求平安,不祸及家人便是。”裴明淮道,“可是,近些时候,我遇的事越多,心里想法却也渐渐变了。若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枉度此生?”
窗外窗里的二人同时沉默不语,半日,祝青宁道:“我该走了,各自保重吧。”
裴明淮问道:“你去哪里?”
“你又不是不知道。”祝青宁道,“朝中早知道多时了吧。”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这跟你有关么?”
“九宫会生了变故。”祝青宁道,“我也要回去看一看。别再问我了,我心里也疑惑得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裴明淮道:“你多加小心。”又道,“青宁,我问你一句话。若是抛开你是九宫会月奇或者平原王之子的身份,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做一件大事,你肯么?”
祝青宁道:“不知道。那得看那件事是不是值得。”
“就是你刚才说的。”裴明淮道,“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三十年曰世。天下大乱到如今,何止三十年,更勿需说三年。你那个‘若是’,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多问何益?”
裴明淮听得窗外再无声息,惟闻细雨滴落竹梢之声,向窗外望去,碧色窗纱沁得外面的竹叶更青碧了。裴明淮喃喃地道:“育微微之陋质,羌采采而自修。……戏停淹而委余,何必江湖而是游!……”
忽又听得苏连道:“大整流品,明辨姓族!你糊涂啊,祖父!”
裴明淮怔住,虽明知苏连是在梦中呓语,却仍是茫然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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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呼吸间都觉得洁净得很。裴明淮与吴震一路沿着柳堤到了城南大道坛之侧的静轮宫,却见着不少百姓在此,看样子像是在等什么。吴震奇道:“今儿没什么法事吧?怎么这许多人?”
裴明淮自然也不知究竟,忽见着众人都兴奋了起来,叫道:“来了!来了!”
裴明淮和吴震又不知究竟是什么“来了”,两人定睛看去,只见从静轮宫里面跑了一只小鹿出来。这小鹿长得很是好看,毛色金黄,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嘴里还衔了一束不知道什么草。
众人围了上去,裴明淮只听得他们口里道:“神鹿来了!神鹿来了!”又见百姓们毕恭毕敬自那“神鹿”嘴里把那束草捧在了手里,吴震实在是看得莫名其妙,便走过去想问个究竟。裴明淮却瞅着那“神鹿”实在眼熟得很,看了半日终于想了起来,可不就是凌羽在灵泉宫里抱回来养的小鹿?
这时吴震一边笑一边走了回来,道:“明淮,你猜猜,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见那草样子特异,倒像是特意炼制过的,众人也捧得小心翼翼的,便道:“是不是什么治病的药草?”
吴震笑个不住,笑了半日方道:“他们说静轮宫来神仙了。最近大约是天气的缘故吧,不少人都患了流疾,久治不愈,可这药草加上神仙说的别的几味药,吃上两服便可药到病除。这神鹿每日这时辰出来一回,给大家送药草……”他还没说完,就见着裴明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奇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裴明淮一拂袖,大步走进了静轮宫。寇谦之“仙去”已久,裴明淮虽感念师恩,却也难有再相见之日,凡回京城必来此遥祝,对静轮宫是极熟的。众道士见他来了,都忙上前相迎。裴明淮大声道:“凌羽呢?”
只听凌羽的声音叫道:“明淮哥哥!明淮哥哥!我在这里!”
裴明淮抬头一看,凌羽正爬在一棵大树上,一手捧了个珊瑚瓮。那树上生了不少样子十分好看的嫩叶,片片叶子上都还沾着露珠,凌羽便是在采那些叶子。只是他采的法子也奇怪得很,不是用手摘,却是拿着把金剪子一片片剪下来。
裴明淮喝道:“凌羽,下来!”
“那你接住我!”凌羽往下就跳,裴明淮一挥袖,把他拂到了一边。凌羽捧了手里那个珊瑚瓮,笑道:“我采了一早上了,你来得正巧。你师傅这地儿可真是好地方,长了好多奇花异草。这个可是好东西,我送你些,我教你怎么用……”
他话还没说完,裴明淮一挥手把那珊瑚瓮打在地上,盯着他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凌羽楞在那里,一脸茫然,跟着委屈得嘴都扁了起来。吴震见着不忍,忙道:“明淮,你这是干什么?人家好心送你东西,你有话好好说啊。”又弯腰把那珊瑚瓮捡了起来,好在还没摔碎。
裴明淮盯着凌羽,道:“我就不该让你来住静轮宫。今儿起给我回宫去,再不许你出来了。”
凌羽叫道:“为什么啊?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宫啊?”
这时他那只金黄毛皮的小鹿跑了回来,裴明淮看了那小鹿一眼,又看了一眼凌羽腰上插着的那支紫玉短笛,笑道:“不愧是执九节杖的人,玩这一套,还真没人比得上你。”
凌羽问道:“你什么意思?”
裴明淮笑道:“你问我?当年张角兄弟不就是以符水巫咒替人治病,广纳教众么?你太平道的事儿,还要我给你讲么?”
凌羽望着裴明淮,半日道:“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又沉默良久,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不做这样事便是了。我不回宫,宫里难熬得很,这里有人陪我玩。”
裴明淮问道:“谁陪你玩?”
凌羽道:“就是住这附近的人啊,有好多呢。我这几日都跟他们一起玩儿,这周围我都逛遍了!以前我在这京城住了也有十年吧,从没来过这些地方。”
裴明淮道:“你不能跟别的孩子一起玩。跟我回宫去。”
凌羽听裴明淮语气,知道他不是随口说说,退了两步,已委屈得鼻子都红了,道:“我为什么不能跟别人一起玩啊?是不是因为皇上他封了我那什么官职?我本来就不稀罕,你叫皇上他收回去啊!”
“收回?爵都赐了,你当皇上的旨意是儿戏么?”裴明淮怒道。见凌羽返身便跑,一把把他拦腰抱起,道,“跟我回宫,以后再不许出来了!还有你的小鹿……”
凌羽一听,对着那小鹿叫道:“小黄快跑!他们要把你杀啦!”
“谁要杀你的小黄,这么点儿大,烤了都还不够吃一顿!”裴明淮道,“也带回宫去,什么神不神鹿的!”
凌羽此时哪里有反抗之能,对着他又踢又打,吴震在旁边看着想笑,又不好笑出声。凌羽见裴明淮抱了他向外便走,也急了,一口对着裴明淮就咬了下去,这一咬咬得不轻,裴明淮的脖子都被他咬出了血。裴明淮怒道:“你!!”扬手要打,吴震见势不妙,忙把凌羽自裴明淮手里抢了过来,笑道:“好好说话不成么,欺负人家干什么!”
凌羽已眼圈都红了,嚷着道:“我做错了什么啊?我见着好多人来这里跪拜求祷,想让家里人病快好,看了一看是有药可以治的,就给他们了。只是那药要炼制,也挺麻烦的,我每日里也只能炼出一些来。我的小黄可聪明了,我忙着炼丹,教它衔着出去,一教就会,这又有什么了!本来么,这该是你们朝廷的事,你们自己不做,我替人治病,你倒还骂起我来了!”
吴震看他要哭,忙哄道:“是是是,都是我们的不是。你别哭啊,你看,明淮本来是特意来给你赔罪的,那天不是没空带你玩去吗?今天就是想来带你去的。”
凌羽把嘴一扁,道:“我不去!谁稀罕!这里有好多人跟我一起玩,我才不稀罕呢!”把脸埋在吴震肩头,道,“吴大哥,我不理他了!”
吴震叹了口气,把凌羽放在地上,对裴明淮道:“有话好好说,凶他干什么。他这也不是好心么?别小题大作了。”
裴明淮深深叹了一口气,伸手道:“凌羽,来,跟我过来。”
凌羽往后一退,道:“我不回宫!”
“不是回宫,你跟我过来。”裴明淮拉了凌羽,一直走到静轮天宫的灵台下面。那静轮宫中最要紧的建筑便是一处高达十数丈的灵台,望之直达霄延,修了一座台阁在上面。凌羽想挣脱裴明淮的手却挣不脱,噘着嘴只得跟了过去。裴明淮问道:“凌羽,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静轮宫的?”
凌羽把嘴一撇,道:“你究竟是想考我,还是想在我面前班门弄斧?自古以来,这样的灵台都是与仙人相接之处,帝王多有替自己修建这样子地方的,说到底还不是想得长生之术嘛!”
裴明淮道:“当年我师傅请先帝修建静轮天宫,景穆太子却笃信佛理,不以为然,对先帝言:以无成之期,说以不然之事。先帝其实心里大约也知道,甚么与天神相接,功役万计,终归虚妄,虽知其无成,但也不太好驳师傅和崔浩的面子,便也让修了下去。只是后来崔浩满门被诛,这静轮宫也立即被拆了。”
凌羽叫道:“拆了?那这是什么?”
“我感念师恩,后来求皇上重建了,但也只是聊表心意罢了。”裴明淮道,“否则又怎只得十数丈之高?”
凌羽恍然,叫道:“难怪了,我就说嘛,既为灵台,好歹也得修得四五十丈高才成,怎么才这么点儿高!原来是偷工减料了!”
裴明淮瞪了他一眼,凌羽道:“本来就是,既然重修,就好好修嘛!要不,我跟陛下说去,再修高些儿?”
“……凌羽,你应该很明白我的意思。”裴明淮缓缓地道,“我生气,是因为你不知避嫌。皇上已经清清楚楚地对你说了,不愿给你静轮宫,不愿封你天师,就是不愿让你被人利用。你容貌永如少年,又是太平道正统传人,黄巾起事离如今也不过两三百年,太平道的九节杖还没被人忘记。你别以为人家对你笑眯眯的便是好了,心里转着什么样的念头,你又怎会知道?即便是如今,也一样的有妖人自诩受天命,以此鼓动百姓谋乱,向来都是有用得很的,这几年出了好几起,就没断过。”
凌羽看着他,笑道:“明淮哥哥,你不会真这么想我吧?阿羽要这天下来有何用?能吃么?”
吴震在旁听着,实在好笑,略想上一想,却又笑不出来了。裴明淮道:“于你或者无用,但于他人有用。我既不愿你被旁人所用,也不愿有朝一日你因此身受其害。你既说你认识我老师,那你自然也知道,我老师沈太傅精通谶讳之术?”
凌羽点了点头,道:“不错,渊博得很,就不知道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学到。”
“崔浩跟我老师一样,虽为大儒,亦精通阴阳谶讳,也因此得君主宠信,言听计从。”裴明淮道,“可后来君主已不须用图谶以纬国,所以像崔浩这样的人,也是无用的了,不仅是崔浩五族,连同跟崔浩一同修史的那些人,都一起全杀了。那时崔浩年已近古稀,被押送城南行刑……”
吴震打断他道:“明淮,别说了。”
裴明淮伸手抚凌羽的头,道:“我是为你好,凌羽。是我骗了你内丹,皇上不还,我是真没法子。是我让你无自保之能,害你上回遇险,我是真自责得很。我就怕有一日,我会救不了你,保不住你,那岂不都是我的过失?”
凌羽仍对着他看,半日,笑着道:“我没怪过你,真的,明淮哥哥,我不骗你。”
“我知道。”裴明淮道,“越是如此,我便越不能释怀。”
凌羽笑道:“你别杞人忧天了。皇上心里明镜似的,再不会为这些个事来杀我,你放心好啦。”
吴震在旁道:“皇上虽不会为这个杀你,但旁人会把你当成可用的物事,把你给卷进来。一旦进来了,你就脱身不得,很多事情都不会再由你自主!”
凌羽低头半日,道:“我知道了,今后我自会留心。可是,我为什么不能跟别的孩子一起玩儿?我……你们都到过我家的,我自小就在那地方,从没人跟我玩的。”
吴震奇道:“你那没有别的小孩吗?”
“有。”凌羽一笑,道,“可我不太一样,别人也不能跟我玩的。我从小就孤单得很,老是盼着有人陪我。”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凌羽,那日我在宫门口遇见你,你说了一句话。斛律莫烈说见到你喜欢得很,你却说不是人人都如此,而且你说这话的时候很是不开心。告诉我,为什么?”
凌羽一怔,说了一个字:“我……”却不说下去了。裴明淮道:“我替你说罢。宫里有人见到你害怕,是不是?”
凌羽低了头不语,裴明淮道:“不是人人都能懂得你练的那功夫的玄妙,说也说不明白的,只会当你是妖邪,自然是怕的了。你跟别的孩子一起玩,如今是开开心心的没错,可往后呢?他们若是怕你了,你更会难过。”
“我也未必能在这里呆多久。”凌羽低头道,“过上一年半载的,我兴许就不在了,他们也见不到我了,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更不会怕我。我就是想跟常人一样,哪怕是就一段日子也好。”
裴明淮本想说“你跟别人本就不一样”,可见到凌羽神情凄然,话到了口边又咽回去了,实在是说不出口。怔了半日,笑道:“好,那我不管你了,反正你这脾气,静轮宫也住不了多久的。不过今儿我是特来带你去玩的,你到底要不要去?不去我就走了。”
凌羽一听,忙道:“要去,要去!”又唤了个小道童过来,笑道,“你替我去告诉他们,今儿我有事,跟他们玩不了啦。让他们多去采些我说的药。啊,你去取几篮果子,叫他们拿去吃。那果子稀罕,大家准喜欢的。”
小道童听了去了,吴震先前便见着这静轮宫到处堆满了送来的东西,岂止是点心果品,真是什么都有。便笑道:“你这里都能开家店铺了。”
凌羽把嘴一撇,道:“什么金银绫罗都有送的,还一份份地写着礼单呢。我也懒怠看,不知道究竟是谁谁送的。”
吴震对裴明淮笑道:“怕是除了你,谁都送东西来了。”
“新贵得宠,皇上跟前的红人,谁敢不来凑个趣儿。”裴明淮也笑,道,“只是你若要吃东西,也小心点儿,看看有没有毒。”
凌羽道:“放心吧,毒不死我的。我能不能把这些东西分给人去啊?是不是也不能?也会犯着你们什么忌讳了?”忽又笑道,“啊,有个玩物不知道是谁送的,我倒还喜欢得很,给你们看看!”
裴明淮和吴震只见他抱了老大一只燕子风筝出来,吴震笑道:“这是谁送的?倒是个心思巧的人。”又见那风筝是丝绢做的,不论是翅膀上的花纹还是鸟头都绘得精致之极。凌羽得意洋洋地道:“好不好看?我正准备等起风了去放呢。”
吴震对裴明淮笑道:“猜猜,是谁的礼?”
“还用猜么?”裴明淮笑道,“看这笔触用色,定是太子那里的蒋少游,确是个伶透人。看看这么多礼,凌羽偏就只看中了这一样。礼不在贵重,只在合心意。”
凌羽把风筝放了下来,又笑道:“明淮哥哥,今儿你带我去哪儿玩?坐船么?”
“你要坐船自然也成,只是今儿不热闹了。五月初五有龙舟,只是我不知道那时还在不在京城,若不在,你跟着皇上去坐吧。”裴明淮道,“咱们先说今日,你想去哪?”
凌羽想了一想,笑道:“上次去鹿苑,我也没玩好。今儿你带我去吧?”
裴明淮笑道:“好。”问吴震道,“去不去?”
吴震道:“我忙得很,哪有空去,你们自去吧。”又见凌羽跳了起来,道,“等一等,我差点儿忘了,还有件事儿要人帮忙。快快快,你们跟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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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茹茹可敦”是什么意思?
云冈石窟第十八窟(即昙曜五窟之一,一般推定主尊为太武帝造像),有一块发愿碑。因为云冈石窟为砂石岩,易于风化,所以这块碑的碑文能够辨清的非常有限,共12行,头两行是“大茹茹……可敦因……”
茹茹是柔然的别称,也称蠕蠕,还可以叫芮芮。可敦就是皇后。学术界的普遍看法,这是北魏的一位贵女(很可能是公主)嫁柔然可汗的时候,被特许在皇家洞窟中造像发愿。
但是,在北朝历史上,有记载与柔然通婚的只有两次。第一次,延和三年的西海公主,公元435年以前。第二次,已经是东魏时代,534年的兰陵公主。两个都对不上,前者太早,后者太晚。有学者以此碑刻为成熟的楷体而非魏碑为据推断这就是兰陵公主发愿碑,但仅凭字意推定,论据还是嫌薄弱了。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在孝文帝迁洛数十年后,云冈石窟的皇家石窟功能早已消失,成为普通人发愿的所在,这位公主出关的时候路过平城旧都,还特地跑去郑重其事地在昙曜五窟发愿?随着北魏迁都洛阳,云冈石窟这时候已经彻底没落了,昙曜五窟早就是一般人发愿的洞窟了。
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在延兴年期或是太和初年,柔然曾两次求亲,即献文帝太上皇时期和孝文帝初期(冯太后摄政),这两次《魏书》都写着“没成”。但是,这个时间段是云冈石窟修建的极盛期,公主在帝窟特许发愿,是最符合逻辑的。鉴于《魏书》不载之事颇多,尤其是显祖(即献文帝)时期谜雾重重,也有不少“未尽”之事,所以有可能献文帝或者太和初期那一次是成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在史书上留下来(《魏书》惯例,如果有跟谋反相关的就会删删删连事带人一起删,或者更可能的是,资料到魏收那里的时候本来就是残缺版本)。有一个驳斥该看法的论据是:那时候柔然被贬称为“蠕蠕”,而非“茹茹”,但文成帝《南巡碑》出土,证实了那时候官方是可以叫“茹茹”的。毕竟文成帝亲娘是郁久闾氏(柔然贵族),也不能自己贬自己吧,所以至少“大茹茹可敦”在这个时代如此称呼是没有问题的,不必要延后到534年。
《九宫夜谭》的景风公主远嫁柔然的事(其实也真算不上远),就是根据这块不知名皇女的发愿碑而来的。北魏皇族终归是从部落氏族制大跃进而来的,还保留着相当的母系遗风,女子地位比较高,一夫一妻制是相对普遍的。可以对比一下鲜卑公主景风、西河、庆云甚至清都长公主、北燕皇女冯昭仪与太子妃李音、皇后裴霂这种汉族高门出身的闺秀的处事风格,明显能看出不同。南朝和北朝的情歌风格完全不一样,景风吟的那首“南山自言高,只与北山齐。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就是北朝情歌,而南朝要委婉含蓄多了,可以比较一下南朝《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北魏是比较少有的女性地位较高的朝代,女性自我意识也比较强,尤其是前期。女子不得干政这种话,在北魏就不用拿出来说了,不符合时代背景。这种情形下,谈一心一意反而还算现实。有趣的是,在九宫系列里面,有这样爱情观的基本上都是代族勋贵,而像裴明淮这样典型的汉臣高门出来的反倒不是。对韩琼夜的想法最能说明问题,裴明淮对她有意思,但从没有过让她当正妻的想法,连清都长公主都对此颇有微辞,觉得你既喜欢就不必误她(不是真喜欢的倒没什么)。尉端正好相反,如果不能娶韩琼夜当正妻,那也不愿让她为妾。在北魏,真正着力打压女性地位的是孝文帝,这个说了想必大家不爱听,但确实是事实。关于孝文帝改革,是贯穿九宫第二、三部始终的,以后再谈。
另外,白楼、双阙,包括皇宫里的中天殿、金华堂、永安殿、安乐殿、九华堂、太华殿等,基本上都是按照平城宫的情况来安排的。但是鉴于对平城宫遗址复原的意见一直是不统一甚至歧义甚大的,东宫西宫都不好说各朝的具体方位,所以也没法说准确或者不准确了,只能尽量让其“合逻辑”一点。从平城外绕过的桑乾河水,如今是已经快干了,倒是宫城旁边的如浑水,大同市内现在都还叫“御河”。有些地名为了方便,没有完全遵照历史,比如平城事实上在太武帝时代就是“万年尹”了,为了省事,九宫里平城就一直叫平城没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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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谦之和静轮天宫
太武灭佛事件,在《九宫夜谭》里面反反复复追溯,也讨论了很多次。跟太武灭佛脱不了干系的,一个是崔浩,一个就是寇谦之。《九宫夜谭》里面凡提到崔浩和寇谦之,基本上各种细节是遵照历史的(除了苏连是虚构的人物,裴明淮是寇谦之的弟子是编的……),包括太武帝为什么要灭佛、为什么要以道教为国教、为什么要杀崔浩都有很详细的讨论,不再赘述。这里主要谈一谈静轮天宫。
到底静轮天宫是个什么样的建筑,现在已很难考证。静轮宫是寇谦之对天师教进行改革的标志性建筑,也是天师教一度成为北魏国教的标志,先不讨论“静轮天宫”这个名字的出典,仅讨论建筑制式。
现存的仅余郦道元《水经注》对静轮宫的记述:“台榭高广,超出云间,欲令上延霄客,下绝嚣浮。”看起来,静轮宫可能是一个类似汉式高台的建筑,如汉武帝的“柏梁台”,如果我们认可郦道元的推测“抑亦柏梁之流”的话。为的嘛,还是登高以求通天,这一点在《九宫夜谭》之《九宫变》里面,裴明淮跟凌羽的对话里面交代得很清楚,这里不多说了。可能是个木结构的高台,不好修,这一点可以从《魏书·释老志》里面看出来:“恭宗(太武帝之子拓跋晃)见谦之奏造静轮宫,必令其高不闻鸡鸣狗吠之声,欲上与天神交接,功役万计经年不成。乃言于世祖曰:‘人天道殊,卑高定分。今谦之欲要以无成之期,说以不然之事,财力费损,百姓疲劳,无乃不可乎?必如其言,未若因东山万仞之上,为功差易。’”
其实拓跋晃说得没错,太武帝也不是不明白,但是碍着寇谦之,还是一直在修。寇谦之死后,也就拆了。寇谦之本人身为当时的北地道教领袖,应该非常明白灭佛的后果,可能也是后悔了,毕竟这样的罪孽承担不起。从寇谦之在太武帝破凉国之时竭力阻其杀城中僧人,以及寇氏自身跟佛教的渊源看,寇谦之自己是不反对佛教的,彻底反对的是崔浩。
自寇谦之过世后,佛教日盛,天师道就光芒黯淡了。太和十五年,孝文帝下诏将大道坛(静轮宫应该原本是大道坛里面的标志性建筑)移出平城。孝文帝着力要限制发展的不止是道教,佛教也一样。迁都洛阳后,令洛阳城中只能有一寺。想修?离远些儿。
于是修了个少林寺。
顺便说一句,寇谦之早年与成公兴一同修道,朝成公兴学九曜算术。在《九宫夜谭》里面,其实除了裴明淮,还有一个人是寇谦之的弟子,所精的就是算术。有没有人发现是谁了?提示:第一次出场在《修罗道》。
而凌羽回宫后要到了静轮天宫(等于大道坛,可以认为是北天师教的官方道场),实质上是得到了寇谦之当年的道教领袖的权力,离北魏御封天师只是一步之遥,京兆王说的都是事实。天师道和太平道本出同源,其纲领都有《太平经》,而凌羽所持九节杖的含义在前传《御寇诀》已经通过沈信之口解释过,在那个年代,是聚众起事的绝佳门路。黄巾起义实在是统治阶级的一场噩梦,多少年来此势不衰,魏晋南北朝抑制道教发展佛教一定程度上也有这个原因。裴明淮心知肚明,所以极力反对,只是碍于文帝态度暧昧,无可无不可,也只得作罢。《九宫变》里面其实各股势力已经一一现身,《九宫变》是九宫系列第一部《九宫夜谭》的最后一卷,也是一个序章。从这时候起,九宫系列正式从江湖边缘走向宫廷核心。
二人只得跟着他过去,凌羽跑到静轮宫湖边的一株极高的老树下,回头对着他们招手。裴明淮问道:“究竟什么事?”
凌羽笑道:“你帮我个忙,好不?”说着伸手一指,“看到没,那里有只小猫头鹰在窝里,帮我抱下来。”
裴明淮道:“你叫我去帮你掏鸟窝?!人家好好地在窝里,你去弄下来做什么?”
“我都看了两三日了,它妈妈一直没回来。”凌羽道,“再不弄下来,就会饿死啦!”
裴明淮无言,凌羽拉着他衣袖,道:“明淮哥哥,你帮帮我嘛。”
“小祖宗,要掏鸟窝你自己去!”裴明淮道,“别找我!”
凌羽见他不肯,想了想,道:“那你抱我上去,我自己去抱下来!”又瞪了他一眼,道,“要不是你骗了我内丹,我会要你帮忙?好歹我也是武功天下第一哪,怎么就落到这地步了,连爬树都得靠自己爬?你们到底有没有点同情心?”
“好了好了,别说了。”裴明淮忙打断他,托了他向上一送,抛到了树梢上去。吴震在树下看着,犹豫了片刻,问道:“听说景风公主走了?”
裴明淮道:“走了。”
吴震叹了口气,低声道,“明淮,你若不舍得景风公主走,就把她留下来。你偏不开口,一个人闷在书斋写那些东西又有何用?”
“你不知道景风的性子,只要是她认定了的事,再怎么说都是没用的。她也不是会把男女之情放在头一位的女子,大代的公主大抵如此。别再提这事了。”裴明淮道。吴震听他如此说,顿了一顿,道:“好,你既想得通放得下,那我这做朋友的也不再相劝了。我倒是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裴明淮道:“什么?”回头见吴震手里一束细丝,吃了一惊,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吴震笑道:“虽说天蚕丝少见,但江湖上总有,费了些力气,还是弄到手了。”
裴明淮奇道:“你要天蚕丝做什么?”
“我一直有个疑问不解,所以想自己试上一试。”吴震挥了挥那天蚕丝,道,“我花了不少时日在这上面,却还是练不好。当根绳子使是成的,可要用它杀人,实在是难得很,我至今都还没摸清窍门。”
裴明淮盯着他,道:“你是在疑什么?”
“唉,从孟蝶死那日我便觉得疑惑了。”吴震叹道,“能把天蚕丝当成兵器用得那么随心所欲,绝非朝夕之功。张鱼那行人是孟蝶杀的,只有她能把天蚕丝使成那样。”
裴明淮一惊,道:“那孟蝶又是被谁杀的?你知道了?”
“没人杀她。”吴震黯然道,“我刚才就说过了,要用天蚕丝杀人不易,若是要在脖子上只留那么一道细小的致命伤更是不易。我甚至疑惑着,飞头獠之死也非他人所为,因为那种死法……对不住,明淮,死得太像杨甘子了,而杨甘子摆明是在自毁。”
裴明淮缓缓地道:“你是说,孟蝶是自杀的。”
吴震点了点头。裴明淮道:“可那是为什么?”
“孟蝶知道了些事情。要守密,就只有死。”吴震涩然道,“她听命杀了张鱼一行人,然后自杀。她是想以死保住英扬,可是英扬对她钟情至深,并没想过要独活。”
裴明淮道:“听命?听谁的命?你想说祝青宁?”
“不是。祝青宁对孟蝶绝无杀意。”吴震道,“这个人比祝青宁位置高,连祝青宁都不知道这件事。”
裴明淮道:“在九宫会,比三奇之一的月奇位置更高的只有一个,就是为首的遁甲。”
吴震道:“不错。所以很有可能,那天晚上他跟孟蝶传过话,甚至是见过面。孟蝶不管是想保祝青宁,还是想保英扬,都只有一死。”
裴明淮忽记起一事,道:“不对,我记得在塔县的时候,孔季也是死于天蚕丝。你说天蚕丝杀人不易,那孔季也是死于孟蝶之手?”
“你忘了。”吴震道,“孔季是被天蚕丝给勒死的。若是孟蝶下的手,她有必要勒死他这么费事?所以,孔季一定不是被孟蝶杀的。”
裴明淮道:“那是谁?”
“应该是韩朗。”吴震道,“天蚕丝不易得,但既然我能到手,天鬼也能。进出锁龙峡,他们不是也用了么?韩朗与孟固交情不错,可能在孟固书房里面发现了孟蝶画的地图。当时大约不知是什么,但后来从天鬼那处得知了些事情,所以把孟固的书房一把火烧了。至于孔季被杀……孔季与柳眉相熟,想必是知道些柳眉应平原王所请而离京之事的端倪,甚或猜到些内情,天鬼势必得灭孔季的口。”
吴震说罢,又沉默了片刻,方道:“还有那澄明临死前说的话,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意思?祝青宁现身塔县,真是只为了祭拜柳眉么?孟蝶乃万教后人,她是谁的后人?”
裴明淮道:“不就是孟固的侄女儿么?”
吴震摇了摇头,道:“孟固其人,我们都见过了。孟蝶复仇之心炽盛,孟家却是杀万教教众的家族之一,必定另有缘故。教我说,恐怕孟蝶跟澄明那老和尚有渊源。只是澄明也早死了,塔县乌夷旧人又被你下令杀得一个不剩,也再没处问去了。”
忽听凌羽一声惊叫,又听得啪啦啦树枝折断的声音,凌羽不知怎的从那树上摔了下来,一头栽进了树下的湖里面。裴明淮和吴震忙赶过去,把凌羽从水里面捞了出来。凌羽湿得跟只落汤鸡一样,风一吹冷得在那里缩成了一团。裴明淮埋怨道:“叫你别去,非得要去掏鸟窝!”忙抱了他回去,唤了小道童取衣裳来换。见凌羽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猫头鹰,叫道,“你就是去抓这个的?!”
凌羽把那小猫头鹰举了起来,道:“你看,都快饿死了!”
裴明淮见那小猫头鹰果然是蔫蔫的,估计饿了两日了。见凌羽打了个喷嚏,裴明淮道:“把湿衣服脱了,着凉了就玩不成了。”说着丢给他一床丝被,道,“先裹着。”
凌羽裹着那丝被坐在榻上,抱着那小猫头鹰逗着玩。裴明淮忽见他肩后有个甚是显眼的刺青,觉着好奇,正好一阵风又把凌羽散在背上的头发给吹开了,便走过去看。吴震也凑过来看,道:“这是什么?鸟?一对眼睛可真大!”
这时又是一阵风吹过来,凌羽“阿欠”一声,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嚷了起来:“你们看够了没有啊!我快冷死啦!不就一只鸟吗,有什么好看的!”
裴明淮和吴震都有些讪讪地,见小道童把衣裳送了过来,裴明淮便道:“赶紧换上,趁今儿天气好,咱们出城去玩。”
凌羽笑道:“好!”只听得脚步声响,小道童领着一个穿官服的男子进来了。那男子见到裴明淮一楞,忙见礼道:“是淮州王。”
裴明淮问道:“林刺史怎么来静轮宫了?”
凌羽回过头,大喜叫道:“林大哥!”便要跳起来,林尹年见他头发湿漉漉的,又裹着床丝被在身上,忙过去按住他道,“别起来了,你这又在干什么?”
凌羽忽似想起了什么,把头一扭,道,“我不理你。谁叫你把见到我的事告诉皇上的?哼,皇上他派人到处抓我回来呢!”
林尹年笑道:“那还不是见你一个人在外面,孤孤单单的?你那样子,你说,你林爷爷若是看到,心疼不心疼?”
凌羽听他这么说,低了头不说话。林尹年又躬身对裴明淮笑道:“今儿我妹子尹如去拜见皇后殿下,蒙皇后喜欢,留了她在身边做女尚书。”
裴明淮道:“哦?”突然记起上次在安乐殿宴上听来的闲话,就是说这林家的姑娘出色,便笑道,“想来令妹必定是通晓诗书,我姑姑才这么喜欢。”
林尹年笑道:“舍妹那点学识,怎么谈得上通晓。”又望向吴震,吴震笑道,“我这刚升的廷尉卿,大概没几个人认识。”
林尹年忙道:“原来是吴廷尉。我这长年都在外地任职,京城里面的事不太清楚,还请不要见怪。”
吴震笑道:“林刺史真是客气了。”
只听凌羽又嚷道:“林大哥,你真不该告诉皇上见到我了。现在啊,你看,一回来人人都欺负我!”
林尹年对凌羽的性子是知道得很,也只是一笑,道:“阿羽,我还要赶着进宫见皇上,回来再来看你。我今儿来,是有东西想给你的。”从怀里取了一封书信,道,“这是你林爷爷给你的。上次你跑太快了,我都没来得及说。”
凌羽一怔,道:“什么?”
“他临终前留下来的,说若是一辈子见不到你,那就最好。”林尹年道,“若是见到你,就让我给你。”
凌羽慢慢伸手,将那信接了过来。裴明淮见那信是封好的,便问道:“林刺史,皇上是还让你回定州么?”
林尹年随着他一起走了出去,吴震也跟着出来。林尹年笑道:“正是。舍妹在皇后那处,以后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望您照应些。”
裴明淮笑道:“令妹既让姑姑这么喜欢,一见便要留下来,必定是兰心蕙质,哪里又用得着别人费心呢。”
又寒喧了几句,林尹年辞了二人便走了。吴震道:“明淮,听说你近来都不曾去看你母亲,宫里都议论呢。”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神捕也当不到这份上吧?”裴明淮皱眉,一转念便已明白,道,“苏连才好些儿,又开始跟你嚼舌根子了?”
吴震笑道:“他是侯官之首,这些当然知道。”又道,“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乎,明淮,苏连劝你不听,才叫我来劝的。”
裴明淮道:“我自家的事,碍着你们什么了?我也不是圣人。”
凌羽坐在榻上整衣,头发湿了一时干不了,便把那个青玉莲花冠丢到了一边去,小道童替他把头发用玉簪挽了挽。听裴明淮如此说,凌羽回头笑道:“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明淮哥哥。教民亲爱,莫善于孝。安上治民,莫善于礼。你看大道坛外面那些来求神拜佛的人,不少都是替父母求的,可总有些年高不能自存者没人理会。明淮哥哥,慈惠爱亲为孝,你难不成这都不想要了?”
裴明淮默然良久,抬头对着凌羽笑道:“你说得是,朝廷虽下过诏,不论是医药还是敬老,总归做得还不够,我自会给皇上上表。”鼻端忽闻到一丝什么味道,又见着虽白日间,凌羽手边却放了一支蜡烛,立时明白凌羽是把方才林尹年给的那封书信给烧了。
凌羽已穿好靴子,跳了起来道:“我好啦,我们走吧!”
裴明淮与吴震本是走路过来的,凌羽便与裴明淮同骑了那匹红马。凌羽对着吴震笑道:“吴大哥,我玩儿去啦,改日再见啦。”
吴震见他腰间仍插着那支紫玉短笛,笑道:“我能不能看看你这支笛子?”
凌羽看了他一眼,道:“吴大哥想看的不是笛子吧?”把紫玉短笛自腰间抽了出来,随手一展,那短笛不知怎的便成了一支九节杖。凌羽把紫玉九节杖递给吴震,笑道:“吴大哥既想看,就看吧。”
见吴震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过,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凌羽笑道:“不用这么小心啦!随意看便是。”
吴震笑道:“还真不敢不小心,这可是传说里面的东西,居然被我拿在手里了。”细看了片刻,双手递回给凌羽,又问道,“既是法杖,可有甚么妙用么?”
凌羽把那紫玉九节杖一转,又成了一支短笛,笑道:“没有,也就能吹吹曲子了。”
吴震也笑,道:“好了,不耽误你了,去玩吧。”
他望着那红马跑开,远远地还听见凌羽对裴明淮道:“明淮哥哥,今儿若是晚了,我们就不回城,好不好?我想去灵丘宫过夜呢。”
“灵丘宫?你怎么就想着住那儿?又不顺路,去那住还得多走两个时辰。”裴明淮道,“好罢,若我带你去那儿住,你怎么谢我?”
凌羽想了一想,笑道:“我吹曲子给你听,成不成?”
裴明淮笑道:“那得看你吹得好不好听。”只听了片刻,便道,“你是不是就只会吹这一曲?听了多少年了,换一曲成不成?”
凌羽噘嘴道:“不好听么?哼,是你自己听不懂。”
“听不懂?好,你听着。”裴明淮咳了一声,拖长了声音念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他还没吟完,凌羽就一回身把他嘴掩住了,叫道,“好啦,别念了!我知道你懂啦,我换一首!你就当没听见好啦!”
裴明淮又听他吹了首曲子,忍不住笑道:“这又是从哪学来的?”
凌羽道:“是以前当那什么羽林中郎将,跟他们羽林郎出去打猎的时候,跟着他们学的。”
裴明淮问道:“他们没有告诉你是什么曲子么?”
“说了啊。”凌羽道,“说是他们敕勒部落的歌,若有什么集会便定会唱的!”
“他们逗你玩呢。”裴明淮笑道,“不过说得倒也没错,这歌自道武皇帝年间便有了。词是这么唱的,‘求良夫,当如倍侯’。这位就是斛律莫烈的祖上,也是情歌!你就不能学点别的吗?”
“好啦好啦!你有才,道德博闻!”凌羽道,“我还会旁的,我再吹就是了!”
裴明淮道:“今儿你已经咒了我两回死了,你就那么恨我?我死了也罢了,可再没人带你去玩!”
凌羽忙笑道:“我错啦,我这就吹笛子,再不说了。”
这一回自紫玉短笛里面吹出来的调子,却大不相同了。那短笛的音色本就比寻常笛子要沉郁得多,凌羽这时候吹出来,再不像方才那曲调轻快还带着俏皮之意,只觉苍茫悲凉。裴明淮低吟道:“陇头流水,流离山下。……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吴震站在静轮天宫之前,闻得那笛声渐渐远去,那匹红马也渐渐成了一个小小红点,隐在天边。翻转了手,那束天蚕丝便自他手上落了下来,一直沉进了湖底。吴震喃喃地道:“我是真希望,我这个神捕,这一回是错了。我宁可是我错了,要是我想错了,那就最好……最好。”
湖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终于又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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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安宫中,沉香生烟。
白芷忽听清都长公主叫了一声:“景风!”自榻上坐了起来。白芷忙过去,见清都长公主脸色苍白,急道:“公主,你怎么了?”
“我……我做了个梦。”清都长公主低声道,“我梦见景风死了。梦见她和跟她一道的那些随从,都死在路上了。是被人杀的……”
白芷忙道:“公主,公主,你这是怎么了?景风公主怎会出事?那么多人跟着,绝不会出什么事的。公主,你近来是怎么了?老是不舒服,神思倦怠的,还做这样的噩梦……”
清都长公主嗽了两声,懒懒地在榻上半坐了起来,道:“兴许是时令的缘故吧。最近老是起风沙,总是人不太对。”
白芷端了一碗药过来,放在凭几上,道:“公主,你今晚上又没怎么用膳。药总得要吃的吧?”突着见几上搁着个玉瓶,叫道,“公主,皇上好歹是不吃了,你怎么又吃上这个了?”
“……白芷。”清都长公主把那药碗推开了,低低地道,“淮儿怎么这些日子总不来看我?他是不是还在怨我?平日里若是我哪里有一点点不好,他每日里来得最勤的。这一回,他人又在京城,总是不来看我。”
白芷一怔,劝道:“公主,是你如今住在寿安宫里,总不比外面方便哪。”
清都长公主摇了摇头,两眼怔怔地望着烛火,道:“皇上封了他左卫将军,他要入禁中,有什么好避忌的。他就是不想来见我。我知道,景风走了,他心里难过,却又没法子。”
白芷眼里含泪,道:“公子一向都是最孝顺您的,公主。你别多想了,近来你真是懒懒的,太医来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公主……我明儿就去跟公子说,让他进宫来。”
“罢啦,他不想来就不必来。”清都长公主笑道,“他也事多,你别去找他了。”
白芷低声道:“公主,我有句话说,您也别生气。你别再逼他了,一回两回的,公子能开心么?连皇上都不再多说了,你反倒留那个高姑娘在宫里。公子是定然不肯的,连庆云公主都多心,何苦来呢。”
清都长公主一怔,道:“连你都觉着我不对?我是觉得容儿实在品貌很好,纳个妾又能怎么的了?”
白芷叹道:“公主,你自小就是这个脾气,我跟你一起长大,还不明白么?你从来都是拿自己的心去度旁人,你是觉得为人家好,可别人未必这么觉得啊。高姑娘是美貌又温柔,可未必合公子的意啊。做母亲的觉得好的,儿子十有八九都是觉得不好的!”
她这话一说,清都长公主反倒笑了起来,道:“这话说得有意思。”
此时只听外面王遇高声道:“陛下来了!啊,皇后娘娘也来了!”
白芷奇道:“咦,今儿个怎么了,皇上跟皇后一同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
文帝与皇后走了进来,皇后急步到了清都长公主身边坐下,嗔道:“姊姊,你身子不好,却老是拖着,也不肯好好医治。”
文帝问道:“姊姊,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好。”
白芷笑道:“陛下,公主正在难过呢。公子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老是不进宫来看她,倒累得公主伤心了。”
文帝一怔,皇后道:“是么?淮儿这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明儿我叫他来,好好训他一顿!姊姊,你别生气,我一定骂他。”
文帝望着清都长公主,道:“姊姊,你神色不太对,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景风了。”清都长公主叹道,“总觉得对不住她,也对不住淮儿。”
皇后道:“有什么对不对得住的?姊姊,你别多想了。”
清都长公主笑着看她,道:“今儿是吹什么风了,你跟陛下一同来了?”
“我特地回宫来看姊姊,遇到陛下,那不就一起来了。”皇后笑道,“姊姊,我晚上就住寿安宫,我陪你说话儿。”
清都长公主摇头,文帝却道:“我方才在宫里见着个姑娘,从前没见过,是什么人?”
“怎么,陛下都留意到了?”清都长公主笑道,“是宜琼嫁的高氏族中的人,过来投奔的。我见着模样好又细致,就留下了。原本她说着是想求个恩典,替她家里过世的人在寺里发愿的。”
文帝沉默半日,道:“既是如此,就让她去寺里修她的功德吧。姊姊近来身子不好,别让外人来扰你了。”
清都长公主道:“陛下何意?”
“姊姊你方才说了,已经对不住淮儿了。景风走了,他心里已经够苦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文帝道,“由得他去吧,他爱娶谁不爱娶谁,都是他的事。你给他挑的人,他心里先就不中意了,何苦来呢。”
皇后点头笑道:“陛下这话说得是。若是缘份到了,那末你就算把人放在天边,也能遇上。若是无缘,哪怕是同在一屋子里面,日日里见面,也是成不了的。”
文帝望了她一眼,道:“那你把林尹年那妹妹留下来当女尚书,又是为什么?”
“冯左昭仪想拿她侄女儿给淮儿添堵,我见着那姓林的姑娘,想起来反正太子的右孺子之位还空着呢。”皇后笑道,“陛下,要不你赐婚吧?”
文帝道:“闹什么!最近事多,哪有这些心思。连西河的婚事,怕都要拖上一拖。”见清都长公主想说话,便道,“姊姊,你既病了,就别操这么多心。不妨事的,天大的事还料理不了么!”
清都长公主点了点头,道:“我近来确是神思倦怠,陛下你自己也别太累着了。”
文帝道:“姊姊放心。”又对皇后道,“霂儿,你去赏那姑娘些东西,打发她明儿就出宫去罢。”
皇后起身,却笑道:“这么个没名没份的小丫头,陛下还要我这个皇后亲自去?好啦,陛下既吩咐了,我这就去。”
清都长公主道:“陛下不过是看高句丽的面子罢了。”
“什么高句丽,那渤海高氏算什么?”皇后笑道,“是看武威公主的面子才对!”
见皇后袅袅地走远了,清都长公主对文帝笑道:“她就这脾气,陛下,你别恼她。她不待见宜琦和宜琼,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文帝淡淡一笑,道:“我有什么好恼的?是朕亏欠了她,她要怎么使性子,朕都得受着。”说着两眼望着清都长公主,道,“姊姊最近一直病着,也不知是不是心病?若真是心病,只管跟朕说便是。你与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清都长公主一怔,道:“陛下何出此言?”
文帝又一笑,却不言语。半日,方道:“若是换到今日,姊姊要是喜欢谁,那朕一定打从心底替姊姊开心,不管是谁都凭姊姊高兴。只是当年……朕实在是年纪太小,自幼没一日离开过姊姊,生怕你被旁人给抢走了,所以才……姊姊是不是一直怨朕?”
“陛下!!”清都长公主变色,打断了文帝,急道,“你这是在说什么?”
文帝刚要说话,皇后却又进来了,笑道:“门口正好见着她,倒是会看人眼色,嘴也巧。听说要让她出宫去,一点都没露什么,谢恩谢得那一个妥当。姊姊,你吃得太少啦,我去吩咐御厨房做些夜宵,一会我陪姊姊用。”
听她如此说,文帝便起身道,“朕就先回去了,不扰你们了。”
皇后笑道:“陛下既晋了沮渠夫人为昭仪,她总得要谢恩,陛下怎么不去她宫里看看?对啦,今儿我还见着齐郡王,又长高了不少。”
见皇后陪着文帝款款地走了出去,清都长公主仍是神色恍惚,一动不动地坐了半日。白芷见着担心,低声道:“公主,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方才做那个梦,我还没说完。”清都长公主幽幽地道,“我还梦见慕容大哥了。”
白芷变色,朝外面看了看,见无人方道:“公主,别说了。我知道你对慕容将军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可是……可是我们不是不想救他,是他自己不愿意啊!”
清都长公主缓缓摇头,道:“是我害了他。他都是听了我的话……我本以为,他对皇上忠心,又替皇上立了那么多功,皇上总该放过他了吧。可是,都隔了那么多年了,皇上仍然没忘,非得要杀他不可……”
白芷凄然道:“公主,那是平原王哄了你,怨不得你。”
清都长公主一笑,望着那灯芯,正好爆出了一朵灯花来。“是哪,我怎么就能信他呢?我怎么就信他了呢?……差一点儿害死皇上,又害得霂儿一辈子都不能再有孩子,怨了皇上一世。到得如今,竟还害了慕容大哥屈死……”
白芷落泪,道:“公主,这不是你的错。”忽地道,“公主,你说,陛下他知道么?”
清都长公主摇了摇头,道:“知不知道,现在又有什么要紧?”
白芷默然,最后道:“公主,你放心,慕容将军至死也不会怨你一分一毫的。”
清都长公主道:“我倒是宁可他恨我怨我。他越是这样,我便越难过……”声音越来越低,道,“白芷,你还记得吗?以前景穆太子还在的时候。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根本用不着像现在这样,什么都要去想。那时候,有先帝在,有景穆太子在,我处处被疼着宠着,压根不用去操心……”
白芷泪又流下,凄然道:“公主,你现在有皇上,还不够么?”
清都长公主喃喃地道:“濬儿?是啊,我有濬儿。可是……可是我呢?我自己又到哪里去了?……看景风走的时候那样子,我突然想起来,她实在很像我年轻时候。可是,我比她还不如,她要走是自己选的,我……”
白芷又急又伤心,叫道:“公主,你别说了,也别多想了!”
“白芷,我那个梦,梦见了很多很多。”清都长公主道,“很多我早就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我以为我早就忘了,可是,可是它们还在我脑子里面。”
“啪”地一声,一样东西跌在地上。白芷捡起来一看,脸色大变,道:“公主,怎么会还有这东西?!”立时拿到烛火上便烧了,鼻端立时闻到一股闻之作呕的焦臭味道。见那物尽数烧光了,白芷忙去开窗,又在香炉里投了一大把沉香。
“天意啊!谁能料到一场地动,却把灵岩石窟那处给震开了?进去的偏偏又是淮儿,换谁都能杀了,他看到我又能怎么样?”清都长公主道,“我也没想到斛律昭仪她身上还留着……我就不该留着她的!哼,我上次听淮儿讲些江湖上的异事,说见过把罗刹像纹刺在人的背上,再把人皮给剥下来制成宫灯,挂起来给人赏玩。斛律昭仪是想有朝一日也如此,把事儿昭告天下么!哈哈,哈!哈哈哈……白骨观,哈哈,白骨观!”
听清都长公主笑得凄厉,白芷是又急又怕,又不敢高声,道:“公主,别说了!再别说了!皇后就在外面,一会就进来了,可别让她听到。这事儿,谁都不该再记得!”
“可就是有人还记得!”清都长公主笑道,“皇上原不想杀乐良王的,我也不想。可既与这事有了干系,又怎能不杀?皇上虽然不说,心里必定是不好过的。”
白芷低声道:“皇上又怎会为了乐良王的事怨公主?”
“……白芷,传我的话,在灵岩石窟再做一场法事。”清都长公主眼望殿外,缓缓地道,“我亲自去。”
白芷低头,半日,道:“公主是为了慕容将军么?他的生辰也快到了。”
“毕竟,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清都长公主笑道,“慕容白曜一生为国征战,死后还得这等污名,我……我实在对不住他。”
白芷低声道:“只望下一位皇帝能替他平此冤屈。”
清都长公主长叹一声,道:“但愿如此。唉,也算是为了万寿罢!皇上说得对,他那心肠,不合生在咱们家……”
忽听见殿外远远传来乐声,苍凉中又带着些幽咽悲凄的调子。夜深人静,在这宫里听得实在清楚。白芷侧耳听去,奇道:“这不是沮渠昭仪在吹吗?宫里只有她有那样的笙。”
清都长公主神色恍惚,喃喃地道:“纵有碧玉笙,也引不来天上的龙。”
白芷道:“皇上不是去她宫里了么?难不成皇上又走了?”
“……若皇上在,那怎么着也不会吹凉国的曲子,像什么呢。”清都长公主缓缓地道。“定然是坐了一坐便走了。”
白芷道:“为什么?皇上既已去了……”
“灵泉池听到的话,总归让皇上心里对沮渠仪平有些歉疚。只是又能如何?”清都长公主笑道,“把右昭仪之位给了她,也就不过如此。”
白芷道:“我还是不明白,皇上去了为何又要走。”
清都长公主悠悠地道:“若今晚留下来,皇上那可不知道怎么交待了。”
白芷笑道:“皇后再怎么也不会……”她陡然住口,只听脚步声细碎,皇后带着秋兰进来了,在清都长公主身边坐了下来。“姊姊,你们在说什么?”侧耳一听,道,“又是她啊,又吹起来了。还嫌这宫里不够愁么!皇上不是去她那儿了么,还吹什么吹!”
清都长公主笑道:“定然是去了又走了,否则她怎会吹这曲子?”
“爱去哪去哪,我才不管,我陪姊姊就是。”皇后笑道,“好久都不曾这般了,咱们好好地说会儿话。”
皇后本来就是生得眉尖若蹙,不愁都有些轻愁的模样,但清都长公主这时看她,总觉着她眉目间比平日更多了些忧色。便问道:“霂儿,你有什么心事么?”
“姊姊,我今日是看着皇上过来,才跟着来的。”皇后道,“我是想跟他求个情,特意跟他凑到一路的,却讨了好大一个没趣。”
清都长公主道:“出什么事了?替谁求情?”
皇后眉尖轻蹙,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皇上突然要杀耿嫔。已经把她移至别宫幽禁起来了,麒麟官守着,谁都不让见。”
清都长公主道:“耿嫔?她在宫里多年,一向谨慎。皇上杀她作什么?她家里没什么事啊,不是上回出巡的时候还加封了她兄长么?你是不是弄错了?若皇上真要赐死她,还拖着作什么?”
“我觉着是皇上想问她什么事,才拖到现在的。我跟耿嫔一向不错,就想替她求求情。”皇后道,“皇上却说这事跟我没干系,叫我不必理会,也不准我去见她。姊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什么时候变这么无情无义了?”
清都长公主道:“胡说什么!”低头半日,道,“你别管了,我明儿问问皇上去。耿嫔向来不打眼,但也安份,能劝便劝吧。但我只怕……”
皇后道:“姊姊若是知道缘故,那便说啊,急死我了!”
“你既跟耿嫔不错,那,你告诉我,宫里嫔妃你都不怎么答理,为什么就跟耿嫔还不错?”清都长公主问道。
皇后一怔,道:“姊姊不知道么?耿嫔出身钜鹿耿氏,家世若算上去是极有根本的,原出自姬姓。周天子时候,封同姓人为耿姓,为诸侯国。后来被晋所灭,但这一支是传下来了。你别看她一天就知道做吃的,其实是渊博得很,我上回还借了她些书看呢,可珍贵着哪。别的嫔妃,像冯昭仪,还是入宫之后粗学了几个字。死了的尉昭仪,虽说成天诵经,有一回我顺口问了她几句,她压根不明白自己念的是些什么。我能跟她们聊什么?只有耿嫔不同,我自然跟她好些了。”
清都长公主听着她说,微微一笑,道:“那你是连姊姊我都看不上眼了。”
“那怎么能比!”皇后道,“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姊姊和皇上岂是那些代族勋贵能相比的?”
“那还多亏了你兄长。”清都长公主笑道,“我可没皇上那么爱看书,只是跟你兄长在一处久了,不读也得读上几本。有这样的良师,又怎能不学到几分?”
皇后道:“姊姊有什么好自谦的!咱们说这些做什么,姊姊,耿嫔的事究竟是为什么啊?”
“别问啦,皇上说得没错,跟你没关系。”清都长公主叹了一声,道,“你也别再求他了,没用的。若是后宫那些事,皇上自不会介意,但若是跟江山社稷相关,赐一个妃嫔死,又算得了什么?”
皇后这一回怔了良久,慢慢笑了起来,道:“吕玲珑说,天底下女子能指望的最大的福气,我得了。这是福气?历朝历代的妃嫔,都是想求皇帝的恩宠,即便皇上不喜欢,能有子嗣也好,总有个盼头。可我们呢?不过是在这皇宫里等死罢了!子贵母死,汉武帝时候不过是权宜之计,怎么到我们这里就成了制了,非得要守不可?”
清都长公主叹道:“那不过就只能拼各人的命了!”
二人一时无言,只听那碧玉笙吹出来的曲子,也不知越过了几重宫室飘来,便似陇头流水,悠悠流过。
“过几日我要在灵岩石窟做场法事,就替耿嫔一起做了吧。”清都长公主终于说道,“也再没什么法子了。”
皇后闭目,半日,喃喃地说了一句话。清都长公主道:“你说什么?”
“皇上如何,早已与我无干。”皇后道,“我只求他一件事,死后送我裴霂回裴氏祖坟,绝不袝葬云中金陵!”
忽听得文帝的声音在殿外道:“你放心,朕答应你的事,自然守信。”
清都长公主叫道:“陛下!”忙要起身,只听文帝又道,“霂儿,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不妨一起说了!”
清都长公主伸手拉皇后,示意她不要再说,皇后却道:“好,陛下要我说,我就说。说了陛下要生气,我可不管。”
文帝道:“你说。”
皇后默然片刻,一字一字地道:“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鼌饱?”
清都长公主怒道:“霂儿,住口!”扬手要打皇后,只听文帝道:“姊姊,罢了。”隔了良久,听文帝冷冷地掷出了一句,“孰知其不合兮,若竹柏之异心!”
见文帝拂袖而去,清都长公主叫道:“陛下!”便欲起身去追,突觉脑中晕眩,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秋兰白芷都大惊,慌忙扶住她。只听殿外文帝喝道:“赵海!起驾,到鹿野苑!”
赵海见势不好,劝道:“陛下,这大半夜的,去崇光宫是为什么?不如明日再……”
“定窟居禅!”文帝扔下了这四个字,赵海哪敢再问,赶紧去传车辇。清都长公主又是急,又是怒,回头道:“霂儿,你到底要怎么样?我和皇上还要怎么待你?”
“我要的,你们答应了却食言。”皇后泪如雨下,叫道,“这一辈子,我都不原谅!”
她掩面奔出,清都长公主只觉天旋地转,倒在榻上,喃喃道:“到底谁是竹心?谁是柏心?……”
秋兰和白芷双双跪在她榻前,泪都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