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心 |
第八部 |
平城永宁寺的七层浮图,号称天下第一高的佛塔。那日清早,打扫佛塔的僧人带了扫帚进去扫塔,自最顶上一层慢慢地扫下来。那本是每日要做的事,是要扫得连飘进来的落叶都不会有一片。虽说心性非本净,客尘故不净,扫不扫好像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若是一日不扫,外面树上落的叶子便会得有些不对,鼻端闻到些奇怪的味道,让人作呕。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见到中间供的一尊卢舍那佛金身下面,躺了一个人。道明一眼便看清那人的面目,竟是永宁寺的住持大师法鸾,双眼紧闭,面色青灰。道明大惊,忙丢了扫帚奔过去,口里叫道:“住持!”
他一奔近,便见着法鸾大师白色僧衣上全是鲜血,左胸更是血肉模糊。此时天色已明,阳光照在这七层浮图之上,自然也斜斜地射在了那尊卢舍那佛上,金光灿然。道明看得分明,法鸾大师心房之处空空如也,一颗心竟然被人剜了去。
道明只吓得一声惨叫,往后便退。却不知踩到了什么,圆滚滚的,脚下一滑,人正好在楼梯口,这一滑便栽了下去,骨碌碌地直从三楼滚到了二楼,人事不知了。
他那一声惨叫着实大声,早已有不少僧人听到,赶了过来。见着昏倒在地的道明,众僧人已是十分奇怪,再上楼一看,法鸾大师心被剜去,只把众僧人吓得个个面色惨白,合掌喃喃念经不已。
忽听一个僧人道:“这是什么?”
为首的法鸿大师低头一看,失声叫道:“菩提子?!”地上散了一地的果实,却坚硬至极,漆黑发亮,中间圆,两头尖。法鸿弯腰捡了一颗起来,喃喃道:“阿修罗菩提子。少见得很,这里怎么会有?……”
他又朝着法鸾的尸身看了片刻,合掌垂首。众僧人也跟着合掌,在法鸾身边围成一圈,低声念诵。
忽听一个僧人叫道:“法鸿大师,你看,你看那边……”
法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众僧人也跟着望去。卢舍那像旁边有个偌大的青瓷瓶,供的是山玉兰。可在瓷瓶一旁,却躺了一朵洁白如雪的花,形似莲花,绝非山玉兰。
法鸿慢慢地道:“摩诃曼陀罗华。我们这里虽是佛寺,却又哪来的这花?也就是以前见人千里迢迢带来的罢了,也养不活……”
他又凑近了细看,皱眉道:“原来不是真花,是朵绢花。”沉默片刻,道,“还是派人去廷尉吧,请他们派人过来。法鸾大师……这可分明是……被人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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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寺中,吴震左手托着一枚菩提子,右手拿着一朵摩诃曼陀罗华,左边的看了看右边,右边的看了又看左边。
坐在他对面喝茶的薛无忧见他看过去,又看过来,看过去,又看过来,这般来来回回了不知道多少次,终于忍不住道:“吴大人,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这是在心里骂人呢。”吴震道,“永宁寺的那群和尚实在是笨得要命,寺主死了的地方落下的东西,居然就这么给我捧过来了。我怕他们都已经把住持大师的法身给抬到一边去供起来了,就算我去,又怎么查?”
薛无忧喝了一口茶,道:“难不成你是不打算去了?永宁寺寺主法鸾大师遇害,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吴震叹道:“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武州山石窟寺的事。这案子要是弄不清楚,一群人的脑袋要落地。要是审清楚了,嗯,恐怕更多人的脑袋也要落地。”
薛无忧笑了笑,道:“吴大人还是一样的会说笑话。既然如此,天都大亮了,吴大人怎么还不去武州山石窟寺,还在这里等什么?”
“那不是等明淮啊。”吴震道,“他昨儿半夜回京的,我想拉他一起去。”
薛无忧道:“你都知道他半夜才回京,又何必找他?你是神捕,他又不是。哦,对啦,还没恭喜你升官了,这一回可是青云直上啦。”
“有什么恭喜的!”吴震道,“这时候升我的官,还不如免我的官。武州山石窟寺的事要办不好,不是降不降职的事,是丢命的事!所以啊,我想等着明淮一起,也有人帮着说句话是不!”
薛无忧盯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说话就这么直截了当呢?”
“咱们这不是熟么?”吴震笑道,“熟人说话,何必拐弯抹角?又不是审犯人。”
二人正在说话,忽见着昙秀僧衣飘飘,自外面进来,几乎是足不沾地的样子。昙秀平日里都是淡然自若,这时却一进来就道:“吴大人,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去查我师傅的案子?”
见他来了,薛无忧便起身道:“大师,你来了。吴大人怕事呢,躲在这里不肯去,非得要等明淮一道。”
“他才回京,哪有空陪你去武州山石窟寺。”昙秀恼道,“吴大人,这可是皇上要你查的案子,你还推三阻四?”
吴震抓了抓头,道:“昙秀,不是我推三阻四,是我怕查不出个究竟来。这是大逆不道之罪,按律必是门房之诛。你比我更清楚,灵岩石窟的那五窟皆是当今皇上令你师傅昙曜大师主持开凿的,里面的造像便是大魏的五位皇帝。竟然胆敢毁掉皇上造像的功德主壁画,我的天,这是跟谋害天子一样的罪,我简直不敢去查。什么人进得了五窟去干这样的事?又是什么人有这样的胆子,做得出这样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深想下去。”
昙秀忽见到他手中的那朵似莲的白花,一怔道:“你这朵摩诃曼陀罗华,便是永宁寺法鸾大师法身旁边见到的?”
“你消息倒灵通得很。”吴震笑道,“不错,正是摩诃曼陀罗华。你看,他们也来找我去查这事,现在我倒成了抢手的了,哪里都叫我去,我这颗脑袋到底还能在自己身上放几时,我还真不知道。”
昙秀淡淡地道:“你若躲着不去,那也一样的会人头落地。”
吴震站起了身,道:“哎,躲也是躲不过的,无忧,你一同去么?”
薛无忧摇了摇头,道:“我怕今儿个皇上会有旨意来,要是走了未免不敬,我就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
昙秀一笑,道:“还没恭喜你了,西河公主的驸马都尉是人人都眼馋的,皇上还是看重你们薛氏,给这样的恩典。”
薛无忧正想说话,吴震便道:“昙秀,你这话说得!我敢说,要是你肯还俗,一定天下女子都争着嫁你!”
昙秀道:“吴大人,你自己想想,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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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州山石窟寺已开凿了二十余年,自开国道武皇帝令高车部众九万余口筑成鹿苑后,便凿渠引了武州水注至鹿苑之中,又开了三条河道,直通平城宫内外。鹿苑本来就在石窟旁边,这河水也绕着石窟与平城相连,没料到如今那河道倒成了周围百姓的游玩之所,船来船往,好不热闹。逢到节庆日,更有各色妙伎杂乐,来看的人更多。
此时本来正值春日,绿树缀锦,景致极是秀美,最该是游山玩水的时候。只是前些日子武州山石窟寺出了那件事,禁军已将此处尽数封住,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出入,来进香火的百姓自然也得远远避开。但即便如此,事情总不能全掩住,人人都知道灵岩石窟里面出了事,这暗中猜测更是了不得,猜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传说五帝造像自己崩塌了的都有。吴震又何尝不知此事太大,实在不欲沾身,但旨意是文帝下的,又不能不接。
吴震从不信佛,也没去过这武州山石窟寺几回。他是奉旨来的,守卫的禁军自然毕恭毕敬。那领头的将领是高车羽林中郎将,复姓斛律,三十七八岁年纪,肤色微黑,浓眉高鼻,十分高大英武,举手抬足间英气逼人。见昙秀也来了,便笑道:“大师担心令师,这回来得好快。”
昙秀叹了口气,道:“吴大人对这里不熟,还是我陪他去的好。斛律将军也请一道吧。”
斛律将军笑道:“我陪二位进去,你们看完了,宫里派来换我们的兄弟也该到了,我也要回去了。”
昙秀道:“这是为什么?”
“是皇上的意思。”斛律将军道,“两位,这边走吧。自从那天早上发现之后,就再没让人进去过。我就看了一眼,也不敢多看。实在是……”
走到那洞窟前面,地上放了好些油灯,三人便一人拎了一盏。只往洞窟里走了几步,便黑得快伸手不见五指了,那油灯也实在照不亮多少,只能照亮小小的一块地方,三人的影子映在里面,映在石壁上那是大得出奇。
斛律将军把油灯举了起来,道:“两位请看,就是在这里。”
那是洞窟东壁一尊二佛并坐的双龛下面,原本画的都是一排排的功德主,一边是男,一边是女。可是这些功德主不知被什么人给尽数凿去了,却又不曾凿完,最下面的一排还留着膝盖以下的部分,看得到男子的长靴和女子拖在地上的下裳。
吴震虽然已经听说过窟里发生的事,但亲眼看到,还是震动难言。昙秀一言不发,斛律将军苦笑道:“二位,我看到的时候,实在是吓得不轻。这一洞窟里面可是当今皇上的造像,下面的画像,自然都是皇室宗亲。这……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偷偷潜进洞窟,干这样的事?”
吴震一时间脑子里千回百转,只道:“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白日里来干,那是太危险了。若是夜里,又必得发出声音啊……”左右看了看,道,“哪儿有梯子?我得去找上一架,上面的我看不清楚。”
斛律将军道:“外面有,我去拿。”
昙秀问道:“吴大人,可有发现?”
“你也忒心急了,佛家的戒急戒嗔呢!”吴震道,“好歹让我上去看看再说!没梯子,我怎么上去,这地儿难道还敢施展轻功踩在佛龛上不成!”
昙秀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不管是谁干的,他要么就得会武,要么就得抬架梯子进来了。”
“既然敢毁坏画像,也不会对皇室有丝毫敬意,踩在上面自然不怕。”吴震道,“待我上去看看再说。”
斛律将军亲自抬了一架梯子上来,吴震一手拎了油灯,爬到了梯子上面去,正好能够上那尊双佛龛。吴震细看那被毁的画像,看了半日,道:“还真是凿子这类物事给凿坏的。这么大一片,要毁坏也得叮叮当当地凿上半日。奇怪了,难道就没人听见?前些时日,这一带的洞窟可有哪个在修缮么?”
“这我可全然不知了。”斛律将军道,“要不,吴大人去问问管这里工事的人,他定然清楚。”
吴震又看了片刻,从梯子上跃了下来,问昙秀道:“你知不知道这被凿掉的功德主画像究竟是哪些皇亲?”
“大概知道,但也不敢说全记得清。”昙秀道,“毕竟武州山石窟寺营造的事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了,我也不管这事儿。都有记载,一查便知,再不,问我师傅,或是问工匠,都成。”
吴震点了点头,道:“说得是。斛律将军,这里管工事的人在么?我想见上一见。”
斛律将军道:“这里不看了?”
“看完了。”吴震摇头道,“石头不会说话,还是人会说话。”又回头望了那石窟一眼,三面墙连同穹顶,没一处不是画像或是雕刻,当真是穷尽天工。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了句话,昙秀没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吴震笑道,“不干案子的事,随便说说罢了。”正要向外走,忽然又似想起什么,提了油灯,对着地上四处看。斛律将军见他这般举动,问道:“要找什么?我们一起来找。”
吴震道:“我也不知想找什么,不过,也许……”他忽然顿住,朝窟角走了几步,弯下腰捡了一物起来。
昙秀失声道:“菩提子?!”
斛律将军见吴震掌心里躺了一粒黑得发亮的不知什么果实,中间圆,两头尖,看起来十分坚硬,问道:“这就是菩提子?我倒是听说过,可没见过。”
昙秀微笑道:“将军是高车人,没见过也不为怪。”凝视吴震手里那菩提子,道,“《观佛三昧经》云:菩提树者,即阿输陀树也,昔释尊于此树下成等正觉。”
斛律将军也对着那菩提子看了片刻,却道:“这里哪来的菩提树?”
“对了,是没有。”吴震道,“整座平城,也找不出一株菩提树,菩提原本便不会长在这里。这种菩提子本来也少见得很,怎么会掉在这里?更奇怪的是……”
昙秀道:“更奇怪的是,也掉在了永宁寺法鸾大师旁边,对不对?”
吴震还拎着油灯在四处看,昙秀道:“吴大人,你是不是在找天雨四华?”
“不错。”吴震道,“不过,没找到。”
昙秀伸手一指,道:“那不是?也不知画这壁画的人是为了好看的还是怎么着,明明该是天雨四华,他就画了一种。”
吴震和斛律将军都呆了一呆,沿着昙秀所指的方向看了去。只见上面一幅壁画,却是画的世尊为诸菩萨说大乘经,身边诸弟子聆听,花雨乱坠,朵朵都是偌大的红莲花。其色赤如焰,甚是醒目。
昙秀笑道:“你老说自己不懂佛经,我看你是自谦太过了。摩诃曼珠沙华,大赤华也。这个也算,是不是,吴大人?”
吴震凝视着那些红莲花,慢吞吞地说道:“自然算了。嗯,摩诃曼珠沙华,大赤华,就是大红莲花。没错,是找到了。既然画上有,那若在此放一朵,真是多此一举了。有意思,有意思。但是……”
昙秀问道:“什么?”
“但是这里没死人。”吴震叹了口气,道,“若是也跟永宁寺一样,有人死在这里,心被剜去,那才算对得上。现在这样子,不对啊。”
斛律将军瞪着他,道:“吴大人,难道你还想死人吗?”
“人是自然不想死的。”吴震若有所思地道:“要搜查这里,太难了。况且,我也不敢。皇上的造像,没人敢不敬。先出去吧,我问问再说,呆在这里面,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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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同出来,走到洞窟外面,见着有个穿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候在那里。见了三人,忙见礼道:“下官是起部给事中郭安兴,听说吴廷尉前来查察此案,特来恭候。斛律将军,你辛苦了,请过去坐坐可好?”
昙秀瞅了一眼吴震,道:“还没恭喜你升官了,吴大人。”
吴震咧嘴一笑,却笑得全没开心的意思。斛律将军对二人道:“也罢,过去坐坐,有话慢慢问。”
武州山石窟寺本是皇家下旨营造,皇室中人也会不时前来礼佛,是以另建了房舍,极为精雅,与宫室全无二致。
吴震问那郭安兴道:“你最后一次看到里面功德主画像是完整的,是什么时候?”
郭安兴摇了摇头,道:“吴大人,你方才进去过了。外面的光照不到东壁,若不是刻意去看,是看不到那处的。”
吴震道:“哦?那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回吴大人,我们三日会巡视一回,便是那日发现的。”郭安兴道,“这五个洞窟乃是皇家造像,疏忽不得,所以只要我在,一定是我亲自带人去看。”
吴震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笑道:“原来是郭大人发现的。嗯,不知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吴大人,当时下官是吓呆了。”郭安兴叹道,“本来想着怕是壁画哪里没做好,裂开了剥落了,但再一看,分明是被凿子这类的物事敲掉的。再一看地上,没一点儿剥落的东西。若是自己掉的,总该掉在地上吧?”
斛律将军用力在案上一拍,道:“对啦,怎么会地上没有呢?难道那个人还带着什么东西,把所有敲掉的都给带走么?这可不轻松!”
昙秀望了一眼吴震,道:“吴大人有何看法?”
吴震笑笑,道:“郭大人,我问你,你当时是带了人一同去察看,还是你一个人进去看的?”
“还有几个人,都是这里管事的。”郭安兴道,“吴大人想问他们的话么?”
吴震笑道:“几个人的眼睛,总比一个人强,你带他们过来吧。”
郭安兴一走,昙秀便道:“吴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没有,就是想先解决掉这一个疑问。”吴震道,“若壁画真是自己剥落的,那与此有关的人,上上下下,都是死罪,还会祸及妻儿。”
斛律将军愕然道:“吴大人何意?”
“意思就是说,也有可能是这郭大人破釜沉舟,一不做二不休,用凿子又去凿了一回,再把剥落的全部收走毁了。”吴震道,“这样的话,他们虽然一样的有罪,罪名却可是要轻得多的,最多是个失职之罪,不至于门房之诛。”
斛律将军道:“他们真敢?”
“谁知道。”吴震道,“其实我也觉得他们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只是我总得要问上一问。如果大家说的话都对得上,那末就跟他们无关。”
斛律将军道:“若是他们串通一气说谎呢?”
昙秀笑道:“将军多虑了,在吴大神捕面前,谁说得了谎去。”
吴震道:“大师,多谢你恭维了,看来我这神捕不拿出点真本事,还不行了!”想了一想,又道,“开凿此处的石窟,就算是师贤大师和昙曜大师亲自督建,也脱不了有司管辖。郭安兴不过是底下的人,究竟是谁管这个?”
昙秀道:“是王遇王常侍。”
吴震“哦”了一声,道:“这可是踢上铁板了。没错,这王常侍精于此道,听说崇福寺也要着他督建。可他是清都长公主身边的大长秋卿,嘿嘿,这一回,连明淮都不会帮忙。我说昙秀,我看你师傅这回惨了。”
昙秀皱眉不语,斛律将军却是听不太明白了,奇道:“就算是王常侍又怎么样?有司虽然管这个,但既然是皇上旨意让昙曜大师和师贤大师开凿石窟,自然有司也就是挂个名儿,王常侍也就是挂个名儿罢了,跟他有什么干系?”
吴震问道:“斛律将军是不是才回京不久?”
斛律将军笑道:“下官斛律莫烈,这十年一直在武川任镇将,前几日皇上突然下了旨意,让我回京。”
吴震想了片刻,道:“斛律莫烈……将军这名字,我可有点儿熟啊。好像是在太安元年的时候……”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斛律莫烈苦笑,道:“吴廷尉好记性。没错,就是那时候,我侥幸未死,皇上并未怪罪,还升了我的官,先是当了几年高车羽林中郎将,然后又让我去出任镇将,一直到现在。”
吴震盯着他,道:“想必皇上的旨意,并未说为何突然要召斛律大人回京吧?”
斛律莫烈一怔,道:“这可真不知道。难道吴大人知道?回宫见了皇上,皇上可什么都没说啊,我也正纳闷呢。”
这时郭安兴已经领了几个人进来,斛律莫烈也只得先不问了。吴震见那几人都是战战兢兢,便道:“不必怕,把当时的情形说一遍便是。”
向来这样子的问话,都得是有耐心的。吴震听了半日,虽说几人说得有些颠来倒去,但也听不出什么破绽,挥了挥手,道:“没你们的事了。”见那几人正要出去,又叫住道,“等等,我再问你们一句话。当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平时没有的。或者说,能够引起你们注意的?”
其中一人面上有迟疑之色,吴震见这样的神情是见多了,忙道:“你说,再奇怪的事都说。”
“大人,说出来我都觉得有点……胡说八道。”那人苦笑道,“我日日夜夜在这处,哪儿有什么闭着眼都知道了。可那天,进去的时候,总觉得那洞窟里面,有什么地方……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吴震忙问:“快说,什么地方不对?”
“那时我们都看着被凿掉的部分,吓得魂飞魄散,我……我是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那人道,“但是,大人是知道的,石窟里面很暗,油灯只能照亮一小部分,所以肯定就是那一块的什么东西有什么不对。我们那时候立时出来了,马上去禀报昙曜大师,后来昙曜大师去了,我还进去看过一次,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虽然这人说得罗里罗嗦,但吴震听得一直点头,道:“好,我听明白了。那你若是什么时候想起来有哪里不对,就立时来廷尉找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道:“小人王栎。”
吴震点了点头,道:“好,我会对廷尉的人招呼一声,若你来找我,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见到我。”
王栎那几人退了下去,郭安兴忍不住道:“吴大人,他这么含糊不清的几句话,您……您真觉得有用吗?”
“你们不懂查案。”吴震笑道,“这样的感觉,往往能给人指路,也往往是最准确无误的。好了,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我还得去一趟永宁寺。”
昙秀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这时道:“就这样?”
“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吴震道,“你还指望我一来就能弄清怎么回事?我去了永宁寺就去侯官曹,见一见你师傅昙曜大师。嗯,还有那位王常侍,我也想见一见,那可是长公主殿下的亲信,还不知见不见得上呢。”
昙秀淡淡一笑,道:“吴大人,你忘了,你已经升官了,现在你可是廷尉卿,货真价实的廷尉之首,正二品的官职,跟以前不一样了。”
吴震笑道:“那还不是看裴三公子的面子。”
昙秀也笑,道:“吴大人就算知道,又何必说出来。”
几人一边说一边走到寺外,斛律莫烈道:“换班的禁军已经来了,这回来的是虎贲羽林,我这就回宫去给皇上复命了。唉,我就是跟虎贲合不来。”
吴震望了他一眼,道:“方才本有句话想问斛律将军,也不知道合不合适。若我没记错的话,将军是在当年平原王叛乱的时候幸免于难,又说跟虎贲羽林合不来……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宫里宫外流言甚多,也从没个定论。”
斛律莫烈眼望前方,神情恍惚,道:“二十年啦,已经二十年了。我本来都该埋在地下二十年了,居然还活着,连我自己都想不到。吴大人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反正也过了这么多年了,本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一日,是清都长公主殿下的生辰,皇上素来最爱重这位姊姊,自然宫里是大摆宴席,热闹得很。我奉了旨意,带了高车羽林去西苑猎白虎,给公主殿下作生辰之贺。一同去的还有羽林郎,但虎贲的一个也没去。我后来一直在想,为什么皇上就不指派虎贲去呢?而谋反犯上的偏就是虎贲羽林,那晚上高车羽林和羽林郎有一小半都离了宫,若非如此……”
吴震问道:“猎白虎给公主祝寿究竟是谁的主意?”
“是阿羽。”斛律莫烈说道,又忙加了一句,“虽然是他的主意,但是跟他一点都没干系,这一点我能替他担保。只是凑巧得很,公主的生辰就在秋分的前一日,而阿羽又要在秋分闭关。所以我们到了西苑,白虎猎到的时候时辰已经晚了,他就叫我们回宫,他自己没回去。我们在回宫的路上……”
斛律莫烈闭上了眼睛,仿佛当年的景象还在眼前。狠狠咬牙道:“他们埋伏在回宫的路上,把我们杀得一个不剩。我身中三箭,但因为我骑的马是御赐的,足力极快,好不容易逃回了西苑……”
吴震道:“你难道不该回宫?为什么要回西苑?”
“平原王调了数百铁甲兵,我哪里冲得过去。”斛律莫烈苦笑道,”我倒不怕死,可多死一个我,也没什么用处。”
吴震奇道:“那斛律将军回西苑又有什么用处?”
昙秀在旁边一笑,道:“吴大人这回却不灵光了,自然是去西苑找人回宫相救。”
吴震咳了一声,道:“数百训练有素的铁甲兵,神仙也没法子吧?”
“吴大人,想必你是没见识过当年的羽林中郎将的本事。”斛律莫烈道,“后来我醒过来才知道,他为救皇上,那晚杀了两三百人,皆是平原王麾下的精锐,宫中血流成河,尸首都堆成了小山。”
吴震和昙秀对视一眼,只听斛律莫烈叹了口气,又道:“也多亏他耗费真力救我,我才撑了过来,捡回了一条命。他这救命之恩,我一直没机会谢了。”
吴震笑了一笑,笑得却有些古怪。“我这就明白了,为什么皇上突然召你回京了。”
斛律莫烈奇道:“为什么?吴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当。”吴震笑道,“你今日回宫,自然就明白了。”
斛律莫烈看了看天色,不敢再耽搁,翻身上马,朝吴震和昙秀拱手道:“我先走一步了,二位,改日有空再叙!”
见斛律莫烈带了他的高车羽林郎一路绝尘而去,昙秀对吴震道:“现在事这么急,你偏生去问那些陈年旧事。”
“那陈年旧事,颇有些疑问哪。”吴震若有所思地道,“巧合太多了。宫中大宴,为什么偏偏留的是会起事的虎贲,既不是羽林,也不是高车?斛律莫烈带的自然是亲信,也就是精锐,羽林那边想必也是一样。把这批人带走,宫中禁军就少了至少三成的精锐,嘿嘿,那动起手来真是要容易得多了。这是谁的主意?”
昙秀道:“谋反的是谁,就是谁的主意。”
吴震摇了摇头,两眼望着那凿山而造的巨大洞窟,说道:“能随意调动禁军的只有皇上自己,他究竟为什么偏把虎贲全部留在宫里,一定有个原因。”
昙秀失笑道:“皇上总不会自己害自己。”
“对了,所以皇上一定有个不得已的原因。”吴震凝视那佛像,道,“虽说事隔这么多年,我仍然想知道,究竟那个原因是什么。还有,白虎出现得巧也罢了,为什么一定要去猎白虎给公主献寿?这又是谁的主意?”
昙秀奇道:“方才斛律将军不是说了?他口中的阿羽,就是我们在锁龙峡见到的凌羽啊,那时候他确实是羽林中郎将,羽林军是归他统辖的,他有调拨之权。吴大人,你不是在疑那个小东西吧?我也听明淮说了,凌羽确实是赶回宫了,要不是他,皇上那一回怕是……”
吴震笑了一笑,道:“不瞒你说,遇上案子,我是谁都不信。”
“你这就是胡乱猜疑了。”昙秀叹道,“斛律将军也说了,凌羽在宫里杀天鬼的人都杀了不知多少,这能有假?”
吴震道:“天鬼剪除自己手中不听话的傀儡,我们是在锁龙峡亲眼见过了,手段是高明得很。”
昙秀摇了摇头,道:“吴大人,你的疑心病实在太大了。”又道,“你也看得出来,我心急如焚,什么戒急戒嗔,都早抛到九霄云外了。你也别费时间想些旧事了,若是有什么发现,或是有什么疑心,便告诉我罢。”
“我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吴震道,“究竟为什么要凿掉功德主画像,这我确实还不知道,但我可以对你说,一定是跟皇室相关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巫蛊之术,能干出这要诛五族的事的人,不会愚蠢到寄望于巫蛊之术。我想,我应该很快就会发现线索,而那线索,最终会引着我去找到某个幕后之人。”
昙秀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震仍在凝望那尊半结伽跌坐的毗卢遮那佛,方额宽颊,细眉长眼,两手作禅定印,一派慈和。这一窟的主像离窟外最近,这么远远地都能看清。“这是一个局,而且搞了一个如此骇人听闻的开场,势必得惊动天子。然后呢,就得查,不管多细微的痕迹都得跟下去,最后一定会查到某些人的。不过,照我看,这个局一开始就出了岔子,这石窟里面原本想给我们看的,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昙秀眉宇之间,满是忧虑之色,“设局也罢,要陷害谁也罢,为何偏要挑这武州山石窟寺呢!”
“对啊。”吴震若有所思地道,“你说得好。为何偏要挑这里?……这倒是有趣得很。两处都发现了菩提子,几乎是明明白白地在告诉我,永宁寺和武州山石窟寺这两桩事,必有关联!”
昙秀微笑道:“吴大人,我发现你自回京后,突然一下子就变了许多,脑子更灵了不说,连话都更会说了。”又道,“我倒是想请教一下,方才听你在洞窟里面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不知因何有感而发呢?”
“你就算没听到也该想得到。”吴震笑道,“自皇上践祚,便重兴佛教,穷年累月修建这灵岩石窟不说,天下的寺庙怕比先帝法难之前又多了一倍不止。托尊师的福,出了个好主意,平齐民为僧祗户,每年要纳六十斛给寺院,重罪者及官奴为佛图户,供诸寺庙使用,唉,这是多大的财路啊。”
昙秀笑道:“已经不是第一回听到吴大人说这话,主意虽说是师傅出的,但也是皇上准的。我劝吴大人莫再说这话了,我听着无妨,别人该怎么想呢?方才才说吴大人一回京就会说话了,才没一会,我就自己打脸了。何况,纳的六十斛还不是给了僧曹,凡遇饥年,便赈给灾民。这原是大大的功德,怎么到了吴大人嘴里,就变得那么难听了?至于佛图户,那些重罪之人得以免死,修行积德,于他们难道不是好事么?这可是救人一命,还有比这更大的功德么?”
吴震摇了摇头,道:“昙秀,你是高僧,我辩不过你。不过我奉劝一句,既为僧人,多些慈悲之心也是好的。”
昙秀合掌,道:“吴大人,我都不知道我们谁是高僧了,你这一番说教,我真不知你为了甚么。我们也是朋友一场,我也劝你,方才的话再不要说了。难不成还要我说透?甚么这样户那样户的,总归是天子的意思,我师傅对皇上感恩戴德,只要皇上发话,什么主意都得想,什么事都得做。”
此时起了风,吹得地上的砂石乱飞。吴震看着那自山崖凿出来的洞窟,摇头道:“为何要在这里开窟?这样的砂岩,待得数百年后,怕是刻的字都留不下几个。”
昙秀叹了口气,道:“吴大人,你怎么如此不悟?都是现世的事,哪里虑得到来世!”
“可你们讲经的时候不老是说,现世的种种业报,都是报到来世么?”吴震笑道,“我实在想知道,皇上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昙秀沉默良久,缓缓地道:“南朝宋帝有句话,不知吴大人听过没有?”
吴震道:“哪一个?什么话?”
“‘若使率土之滨,皆纯此化,则吾坐致太平,夫复何事?’”昙秀笑道,“好啦,吴大人,你我今日已说得太多,也是够了。若有第三人听到,你跟我都没什么好下场。吴大人,你是好官,我甚是佩服,劝你以后多做事,少说话。阿苏虽然刁钻,但对你还是顾着交情的,若非如此,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提到苏连,吴震“啊”了一声,道:“回京忙成这样,还没去找他。”
昙秀道:“找侯官?人人躲都躲不及,你还去找?吴大人,别在这里忧国忧民了,赶紧去查案吧,我师傅的命,可都在你手里。”
吴震笑道:“是了,我还真得要去找他。你师傅是被侯官拿了的,我不去找他,找谁?廷尉也不敢干涉侯官拿的人。我也不知道我面子够不够,要不,你说句话去?我怕他不肯让我见。明淮也不知跑哪去了,人也不见。”
昙秀道:“你多虑了。你是领了皇命查这案子的,阿苏再怎么样,也不敢违皇上的话。既来了此,我还有些事要做,就不陪你了,只请你多多上心便是!”
吴震一笑,道:“昙曜大师是真正的有道高僧,当年法难之时,恭宗劝他暂且还俗,都不肯听。这样有德的大师,我又怎会不尽力去救?只不过……”
昙秀道:“甚么?”
吴震叹了口气,朝石窟的众佛像拜了三拜,道:“至于救不救得了,就只能看这些菩萨保不保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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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永宁寺有几个?
北魏永安二年(467年)建永宁寺,居于平城东南。构七级浮图,高三百余尺,时为天下第一。
另孝文帝迁都后,胡太后亦在洛阳建永宁寺,建九级浮图,后毁于大火。现在洛阳存该寺塔基,并发掘了不少塑像残片,艺术价值极高。
清都长公主常住的天宫寺可能也是建于天安二年,《锁龙魂》中提到的新造释迦立像“用赤金十万斤,黄金六百斤”都是《魏书》所载,北魏在造像修庙这种事上花费甚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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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州山石窟寺:也写作武周山石窟寺,也可以称灵岩寺、灵岩石窟等(不再辨析各种称呼的由来了),就是现在的云冈石窟。如今云冈石窟里的16-20窟即“昙曜五窟”里面的大佛就是北魏五帝造像,比较普遍的说法是太祖道武帝、太宗明元帝、世祖太武帝、恭宗景穆帝(未登基而崩,其子文成帝追其为恭宗)、高宗文成帝。我赞成目前比较普遍的观点,即16窟主佛为文成帝,17窟景穆帝,18窟太武帝,19窟明元帝,20窟道武帝。
灵岩石窟由文成帝下旨令昙曜开凿,成因及五帝造像分布情况复杂,需要另撰专文讨论。
“武州山石窟寺已开凿了二十余年,自开国道武皇帝令高车部众九万余口筑成鹿苑后,便凿渠引了武州水注至鹿苑之中,又开了三条河道,直通平城宫内外。鹿苑本来就在石窟旁边,这河水也绕着石窟与平城相连,没料到如今那河道倒成了周围百姓的游玩之所,船来船往,好不热闹。逢到节庆日,更有各色妙伎杂乐,来看的人更多。”
这一段是按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写的。《水经注》有相当的对北魏平城周边的描写,非常珍贵,珍贵到都快成仅有的史料了。
鹿苑后来可能是被北苑取代了,又跟西苑连成一片,一直扩展到东苑,形成了平城周边一个极大的猎场。目前大同(即北魏平城)都还有“卧虎湾”“上皇庄”“下皇庄”之类的地名,“卧虎湾”很可能就是当年的“虎圈”所在。那时候的大同周边跟现在大不一样,大概是一片茫茫森林,是一个巨大的狩猎场。后面“大射礼”和西郊祭天的情况是根据目前少得可怜的史料凑出来的,南郊马射台、鹿野苑崇光宫、西苑的五色琉璃殿和板殿都尽量复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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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雨四华: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乱坠天花,有四花,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普佛世界,六种震动。——《法华经·卷一》
《法华经》即《妙法莲华经》,鸠摩罗什译,想象肆意,瑰丽奇妙。天雨四华在《法华经》中出现极多,“华”即“花”,“摩诃”即“大”。我们暂且当曼殊沙华就是红莲花,曼陀罗华就是白莲花。摩诃曼殊沙华是大红莲花,摩诃曼陀罗华就是大白莲花。
《妙法莲华经》在北魏非常流行,影响深远,比如经中提倡造像以发愿祈福,符合当时北朝的实际情况,所以北魏自皇帝起,由上而下实施得很深入民心(负面作用之后再谈)。也对石窟造像的模式很有影响,比如此时尚二佛并坐的模式,一般认为是跟《法华经》的释迦多宝二佛并坐关联紧密。
当时还有一部非常重要的经就是《大般涅槃经》,昙无谶译。但有意思的是,在云冈石窟跟“涅槃”有关的本生图少得可怜,也许可以用北魏事实上是把宗教世俗化和意识形态化了来解释,一个“涅槃”的佛不适用于统治阶级,所以云冈石窟大量出现的是三世佛——这皇帝也得一代一代做下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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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性本非净,客尘故不净:这个在《锁龙魂》的知识点已经提到了,涅槃一派说“心性本净”,成实一派说“心性本非净,客尘故不净”。在这里特别要指出来,不能在北魏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虽然用在这里非常恰当。问题是,这偈子是唐朝惠能说的,九宫背景是南北朝……
所以说,很多佛经在南北朝时期是不能引用的,不过好在北魏时已经过了十六国那个译经最高峰了,如果是魏晋时期就比较惨了,没多少经可用。
诗赋之属的也同理。比如《修罗道》里面裴明淮引用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是曹操《蒿里行》,沈鸣泉引用的是陶潜的《读山海经》,在《锁龙魂》里面那个天鬼的人又化用了一次,就是他说的“愚公有心移山,精卫有心填海。同虑无物,化去无悔”。陶渊明《读山海经》原诗: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太子引用的赞杨甘子美的赋是出自江淹,这个年代有点不太确定,不过根据“江郎才尽”这成语,我就姑且当《丽色赋》是他早年写的。阮尼引用的那两句“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也很出名,北朝民歌,收在《乐府诗集》里面,属《企喻歌》。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北朝最著名的《敕勒歌》那时候还没有,所以在序章里面,斛律莫烈跟凌羽讲阴山那边的风景,也不敢直接引用,只能化用。按斛律莫烈的设定是斛律倍侯利的后代,让他说这话是因为有意见认为《敕勒歌》是斛律金所作或者至少是他先唱出来的,斛律金就是斛律倍侯利的后人。
斛律倍侯利也有句相关的歌谣挺有趣,就是第九部《九宫变》里,裴明淮调侃斛律莫烈的:“求良夫,当如倍侯”。
一般来说,这类引用的诗赋或者旧典都不再另行解释了,有兴趣的可以查查出处,不少是带机锋的,比如昙秀和祝青宁在八角寺和无极观互怼的那两幕(文化人在一起就是话多)。
吴震到得永宁寺,却见着有辇驾在门口,细看了一看是云母车,但跟的却不是禁军,都是腰佩短剑的女子。知道是景风公主来了,吴震心里不由得一阵嘀咕。想了一想,径直去了园子里面。七层浮图在园中,景风就算来敬香礼佛,也只会在正殿,想必也不会逛到园子里面去。吴震上一回在沈家多少得罪了她,又身有要务,也不想跟她朝面。
永宁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出了法鸾大师的事,四处都静悄悄的,只偶尔听得几声鸟鸣。此时园中海棠开得正盛,浓绿中缀了嫣红,煞是好看。吴震走到一处不起眼的佛堂旁边,忽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是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甚是熟悉。
“你这一趟出去,我可担心死了。一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吴震一听,那说话的女子竟然是景风,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是真不想听,但人就在佛堂外面,实在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在那佛堂的窗子上面爬满藤蔓,里面的人也不容易看到外面,只得屏息凝气,准备找个机会溜走。一时间心里是转了千百个念头,景风跑到永宁寺来跟人相会,这么神神秘秘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只听又有个男子说话,听到那声音,吴震一下子是全明白了,这些年来心里那个想不通的疑问,总算是有了答案。
跟景风说话的竟是裴明淮。只听裴明淮道:“没什么,你别担心。倒是你……你还好么?要是尉家住不惯,你便回你公主府上去。要不,你去宫里陪你母亲尉昭仪也成,也多陪陪皇上。”
景风道:“父皇最近看着我就生气,我可不去讨他的嫌。”
裴明淮问道:“怎么了?”
“不就是摘了九华堂的那悦般国来的仙草么,父皇把我骂了一顿,叫我以后再不准进去。”景风道,“不就一株草么!我这亲生女儿,还抵不上一株草?”
裴明淮道:“恐怕不止这事吧?”
景风沉默片刻,道:“他叫我不要多管哥哥的事。”
听她如此说,裴明淮也一时无话,半日方道:“皇上说得没错,你是公主,何必卷进这些事去。你今日找我什么事?总不会是说这些的吧?”
“明淮,我听说……”景风又顿了一顿,才道,“你对宜都王说,不愿意娶庆云。宜都王想让庆云嫁你,几乎是从庆云出生就跟父皇和长公主提了。说了这么多年……”
裴明淮道:“我对庆云从无男女之情,这话我都说了一百遍了。宜都王为八姓勋贵之首,要给女儿寻门合适的亲事,满朝里面谁不争着抢着,何苦一直跟我纠缠!”
景风道:“庆云会伤心的。”
“伤心一时也比伤心一世的好,她也不小了,再拖下去就是我误她,还不如早日说清楚的好。”裴明淮道,“我想娶的人既娶不了,那我不娶也罢了。”
吴震听里面那二人一时都无话,这时风吹过来,吹得园中落了满地的绿叶打着旋儿飞舞。又听景风悠悠地道:“明淮,你还恨我么?那一年,你要我跟你一起走,我却抛不下我母亲,也放不下从小疼我的哥哥。父皇从来不宠她,肯封她左昭仪全是因为我,若我走了,我真怕父皇会迁怒于她。她虽是于阗公主,可父皇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也不会管甚么于阗的面子,以前没来由就打悦般,谁劝都不听的。”
“你没错,倒是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了。”裴明淮笑道,“也没想过,自己走了,家里人怎么办?我姑姑又怎么办?纵然有母亲护着,这么做,总归是太自私了。不过,皇上实在不该让你嫁尉端,尉氏虽然显贵,但……”
“尉端至今都不曾回京。”景风道,“我也受不住了,这是不给我这个公主一点颜面吧。明儿我就进宫去找父皇,这婚事,不要也罢!”
裴明淮道:“胡说什么!皇上赐的婚,你说不要就不要?如今宫中事多,你先别去找皇上闹,他必不会给你好脸色。”
景风怒道:“你就忍心看我过这日子?这叫什么日子?你倒好,身边可没消停过。又是杨甘子又是李音,现在不知道你又看上谁了?父皇要不答应,我就死给他看!反正他现在也看不惯我,我早死了,顺了他的心,也遂了你的意!”
吴震听她脚步声出了佛堂,裴明淮连叫了几声:“瑞儿!”她理也不理,顷刻间便出了园子。裴明淮追了出来,却不便再拉她,只得看着她走远。吴震站在那里,真是头皮都麻了,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只得小声“咳”了一声。
裴明淮回过头,见吴震就在佛堂外面,头上还掉了一片风吹过来的叶子,也是怔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日,冷笑一声,道:“吴大神捕,你什么时候学会听墙角了?”
吴震苦笑道:“我是来永宁寺查案的,见了景风公主的辇驾,不想跟她朝面,就偷偷从园子进来了,想直接去七层浮图。路过这里……却听到你们说话。我是真不想听的,真的,我一点都不想听。”
裴明淮冷冷地道:“不想听,那还不是全听到了?”
吴震叫道:“你不会想杀我灭口吧?”
“胡扯什么!”裴明淮道,“不过,你真别对一个人说。”
吴震道:“我知道,你真当我不知轻重?不过……”顿了片刻,方道,“原来如此,我奇怪了多年,我一直知道你心里有个人,却怎么都没往景风公主想去。只是我又不明白了,既然你跟她两情相悦,为何不跟她成婚?”
裴明淮道:“你不都听到了么?自然是皇上不准。”
吴震奇道:“皇上为什么不准?这不是好事么?”
“好什么事!”裴明淮道,“皇上说,帝室十姓,百代不得通婚,这是先祖定下的规矩,我和景风怎么求,他都不答应。”
吴震道:“大代的帝室十姓百代不得通婚,这没错。可……可你姓裴啊!这算什么理由!”
“我求我母亲,我母亲说,景风是皇上的女儿,她又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姊姊,虽说我姓裴,但我跟景风实在是血缘太近。这不摆明就是借口么!”裴明淮苦笑道,“就算皇上答应,我母亲不答应,也没法子。她一直都想让我跟穆氏结亲。皇上对此一直无可无不可,可我母亲……唉,我从来都拗不过她。”
吴震皱眉不语,裴明淮又看了他一眼,道:“我再叮嘱你一回,今儿听到的,谁都不能说。”
“这真不要你叮嘱。”吴震道,“不过,景风公主说得也有理,明知道尉小侯爷心里有人,皇上非得把公主嫁他,这不是在害她么!还有,尉端上次自塔县后就再没回京,这,这,这都不仅仅是公主的颜面了,尉氏该怎么对皇上交代!”
裴明淮长叹一口气,默默无语。吴震也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半天不说话。最后还是裴明淮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看你真是心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刚才才说了,我是来查永宁寺的案子的!”吴震道,“难怪我在外面,你居然没发现!”
裴明淮问道:“你不是去武州山了么,可有发现?”
“不好说。”吴震道,“你还有没有事?没事的话跟我一道去七层浮图看看吧,案子蹊跷,怕不是那么好解决的。”
裴明淮便跟他一道往七层浮图走,走了几步,又问道:“昙秀呢?他跟你一同去的吧?”
吴震笑道:“这位昙秀大师,可真是非同一般。受他一番教诲,真是受益不浅哪。不过,我倒是真有点奇怪,你们关系匪浅,可你们全然不是一路人呀。”
裴明淮笑笑,道:“那你说,我跟谁才是一路人?”
此时两人已走到永宁寺那座七层浮图下面,守在塔下的僧人忙上前道:“这位可是吴廷尉卿吴大人?”
吴震还没说话,就见着从树下站起一人来,那人坐在树影里面,原本并未看见他。那是个宦官,一见着裴明淮忙上前道:“是三公子,您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他走出树影,吴震才看清这人,面色白净,脸露微笑。裴明淮笑道:“是王常侍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吴震认得这人,是清都长公主身边的大长秋卿王遇,颇善营造之术,又兼领起部曹。按律是只中宫或是皇太后宫才得有大长秋卿执掌,但因文帝对清都长公主向来不同,清都长公主府中一应律例都远超长公主之仪。王遇因善营造,京师中皇家寺庙倒有一多半是他督造,裴明淮也佩服他的眼光本事。
王遇忙朝裴明淮见礼,又向吴震笑道:“吴大人刚去了武州山石窟寺?我原本是打算去那里,但正巧公主殿下有些吩咐,来不及赶过去了,想着吴大人必得来永宁寺,我就偷个懒儿,在这里恭候大驾了。只是……”转向裴明淮道,“公子,你怎么也来了?公主不是说,今儿个回府里么?你还不回去?”
裴明淮笑道:“母亲已经回府了么?我一会便回去,误不了的。”
见他如此说,王遇也不好再多言,道:“是。吴大人,你现在要进去看看么?”
吴震道:“看是肯定要看的,不过,我看也看不出个什么了。”
王遇一楞道:“吴大人何出此言?”
“听来报的人说,当时发现的那僧人一声惨叫,众僧人全都涌了进去。”吴震道,“人一多,里面也未必能留下什么了。不过,来都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我只想知道,这位法鸾大师的法身,可还在原处放着?”
王遇笑道:“被抬到佛堂之中放着了。”
吴震一副“果不出我所料”的表情,道:“既然如此,还能查个什么?好吧好吧,先进去看看。”
王遇微笑道:“吴大人不要见怪,永宁寺向来安静得很,从没遇上这样子的事,大家都慌了手脚,不知道作何处置。又觉着将住持的法身留在此处不妥,所以抬去佛堂安置了,才去廷尉回禀,也怪不得他们。”
吴震抬头看那七层浮图,石头垒建,只飞檐全用木头,镂花雕饰,高有三百尺,阳光照在塔上,四周的金铃光芒闪耀。“我们进去看看吧。”又对守塔的僧人道,“去请你们现在寺里能管事的大师过来,我有事请教。”
上得三楼,吴震一看,只有叹气的份。不管当时有多混乱,此刻都一点没有发生过死人的样子了,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一尘不染。一尊卢舍那佛金身正对着自己,香花鲜洁,檀香清幽。
连裴明淮都觉着又好气又好笑,道:“谁让把这里收拾了的?这还能查什么?”
王遇躬身道:“公子,众僧人见地上有血,连菩萨面前的花瓶都碰倒了,供的香也掉了一地,这可是皇家佛塔,生怕有所不敬,是卖力得很,全打扫得干干净净。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事已至此,可怎么办呢?”
吴震沉默,背着手慢慢地在这塔室之中走来走去。见供的那山玉兰十分新鲜,还挂着露珠,道:“想必这也是才换的。”
他自身上取了一个锦囊,递给裴明淮,道:“看看里面的东西。”
裴明淮倒在手里一看,是几枚菩提子,还有一朵白花。奇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吴震讪笑道:“明淮,看来消息最不灵通的反而是你了。我怕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哼哼,那还不就是从这里来的。他们把东西送到廷尉寺了,这花啊,你一定知道是什么的,对不对?”
裴明淮凝视那似莲的白花,缓缓道:“《妙法莲华经》云: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乱坠天花有四花,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
吴震听了,道:“哦?是这么说的?我对佛经一知半解,常常都记不清楚。这般说便明白了。”
裴明淮道:“明白什么?”
吴震笑道:“摩诃曼殊沙华在武州山石窟寺,这是第一案。摩诃曼陀罗华在永宁寺,是第二件案子。接下来也不知哪个寺庙还会死人,明淮,记得请长公主殿下这几日别去天宫寺了,也请各位皇亲国戚都不要去寺庙礼佛,免得出事啊,哈哈哈!”
王遇顿足道:“吴大人,这事岂是开得玩笑的?”
吴震面色一整,道:“我是一点都没开玩笑。”对裴明淮道,“明淮,你最好去见皇上,能请皇上下道旨意最好,一个月之内,不管是哪个皇亲国戚,都不得去皇家寺庙敬香礼佛。”
王遇叫道:“吴大人,这话成何体统!”
吴震道:“谁要去,谁就可能是下一个出事的人。信不信,由你们。”
裴明淮挥了挥手,示意王遇不要再多言,问吴震道:“你怎会这么想?”
“我跟你说过好几回了,我办案子办多了,总会有些感觉。”吴震道,“这回京师这案子十分有条有理,干下这案子的人不会是一个人,应该是一股势力,而且所图谋的一定很大,接下来是法鸾大师被杀……以他的份量,跟武州山石窟寺实在是不搭,那股势力最后想杀的不会是他。”
王遇听了吴震这么说,脸色也缓和了许多,点头道:“吴大人说得有理,不愧是神捕啊。只是,要皇上下这旨意,恐怕……”
吴震想了片刻,道:“王大人,我找你要一样东西,不知道你那里有没有。”
王遇道:“吴大人请讲。”
“那被凿掉的功德主画像,想必是有原画的。”吴震道,“既然武州山石窟寺是有司负责营造的,王大人一定能找到。”
王遇点头道:“那是自然,我这就命人去找出来,送到廷尉。吴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吴震笑道:“吩咐是不敢的,不过想再请问一句,王大人可知道,最近有什么人会去佛寺里面进香礼佛么?我说的,自然是皇亲国戚。”
这话问得王遇一楞,想了半日,道:“长公主和庆云公主本来是说着过几日一道来永宁寺,可是这事一出,必定是不会来了。啊,皇上本来是要来武州山石窟寺的,也因为这事,打算去鹿野苑崇光宫。别的……别的人我就不知道了。”
吴震对裴明淮道:“若皇上真要去,你就请皇上别去了。这事儿奇怪得很,崇光宫终究是离宫,皇上也不能把禁军全都带去。禁军一带得少,就容易出乱子。凌羽当年的事,可不能再来一回了。”
王遇听他们这一说,也紧张起来了,道:“公子,吴大人说得是。皇上自己不当回事,您可得劝着点。要不,请公主去说?”
裴明淮笑道:“吴震,你别这么危言耸听的,看看,把王大人都吓到了。”
吴震凝视着那尊卢舍那佛金身,此时已近黄昏,阳光又从另一边的窗户射了进来,那金身亮得耀花人眼。旁边的那些略小些的佛身,也是个个饰金添彩。“凿掉皇上造像的功德主画像,这是什么样的罪名?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在本朝是什么处置?门房之诛。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干这样的事,难不成就为了毁坏洞窟画像?你信么,明淮?”
裴明淮道:“你细看过了?真是被人凿掉的?”
“确凿无疑。”吴震叹道,“你自然去过武州山石窟寺,也自然进过那个洞窟。要一直凿到那么高的地方,要么就得会点武功,要么就得抬梯子进去。而且那般的黑,不点灯是不成的,否则哪里找得到那块地儿。唉,我也是真没想通,为了什么呢?”
裴明淮无话,王遇也无话,就看见吴震在这一层佛塔里面踱来踱去。这时外面有人毕恭毕敬地道:“可是廷尉有大人到了?”
吴震道:“是,外面是谁?”
“是本寺的法鸿,如今法鸾大师故去,我便是暂时的寺主。”那法鸿道,“大人可有话要问我?”
吴震道:“正是,你上来吧。”
那法鸿大师缓缓地走了上来,年龄已经不轻,总也得有五十来岁,样貌十分慈和。对三人一合掌躬身道:“见过各位大人。”
吴震问道:“法鸿大师,早上发现法鸾大师的时候,你也在场?”
法鸿道:“是扫地的道明发现的,然后他吓得失声大叫,把大家都惊到了,一起赶了过来。我一上来,就见着法鸾大师躺在血泊里,真是吓得不轻。”他面露惊恐之色,道,“不知为何,那凶手……凶手竟然将他的心都给挖走了……”
裴明淮见法鸿望着卢舍那佛金身,便问道:“法鸾大师当时便躺在金身下面?”
法鸿点头道:“不错,不错。”
裴明淮走了过去,吴震也跟着走了过去。吴震问道:“当时的东西,有什么掉在地上,或者是摔坏了的吗?”
“那花瓶。”法鸿想也不想,指着那盛着山玉兰的花瓶道,“它掉了下来。不过好在是铜的,也没摔坏。”
吴震把那长颈铜瓶拿了起来,摇了一摇,笑道:“明淮,里面有东西。”说着把几枝山玉兰给取了出来,将铜瓶底朝天地向下用力一抖。铜瓶里面的东西掉在了地上,法鸿“啊”地一声叫,只惊得连退了几步,合掌连叫:“善哉!善哉!善哉!”
王遇也大惊失色,叫道:“这不是……这不是……”
裴明淮低头看着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物事,道:“是人的心。想必就是法鸾大师的……的心?似乎……似乎还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给穿心而过……”
吴震摇头道:“这就是他的致命伤了。只是,先穿心而过,再剜了心,又藏在铜瓶里面?这还真是怪得很。”
法鸿惨然道:“这杀人的究竟是谁?怎会做如此恶毒之事?”
裴明淮回头问法鸿道:“既说是扫地的僧人正在此塔打扫,想必天色甚早。法鸾大师怎会一大早地到这里来?”
“是,确实奇怪得很。”法鸿侧过头去,不敢再看地上那颗人心一眼,“法鸾大师平日里那时候都在自己屋子里面做早课,数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我也实在不明白,法鸾大师怎会这么早就来到塔里面……”
吴震问道:“难道没人看到他出来么?”
“没有,那时候都在早课,法鸾大师自己早课的时候从不让人打扰。”法鸿叹道,“要不是道明那一声叫得太吓人,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吴震道:“听说那位僧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不知现在怎样了?”
“唉,摔得不轻,现在都还没醒。”法鸿愁眉道,“我们寺里也有通医术的僧人,替他看了,都摇头说没法子。”
吴震点了点头,道:“也罢,你们派人将法鸾大师的法身送到廷尉。还有,那个谁?哦,叫道明的僧人,也把他一并抬过来。”
法鸿不料他会如此说,一楞道:“大人,道明现在还没醒,若大人要问话,等他醒了,再让他去吧?抬到廷尉去,不是给那里添麻烦吗?”
吴震嘿嘿一笑,道:“添麻烦一点不怕,就怕人一旦死了,连麻烦都没得添了。”
法鸿瞠目结舌,不知如何答才好。吴震道:“大师快去办吧,我一会回廷尉,可等着要人的。死的和活的,一个都不可少。”
却见法鸿脸有豫色,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吴震便道:“大师有话尽管说。”
“……我当时在此处见到菩提子,也让人给大人了。”法鸿道,“那菩提子……那阿修罗菩提子……”
吴震问道:“菩提子怎的了?”
“这……这种菩提子极少见,不过,我最近倒是见过一回。”法鸿有些迟疑地道。
吴震两眼一亮,道:“大师在何处见到的?”
“在吉迦夜大师那里。”法鸿道,“想必各位都知道,吉迦夜大师来自西域,也常常跟西域的高僧来往。我上次去跟昙曜大师见面的时候,便见着吉迦夜大师手中正在把玩这菩提子。因阿修罗菩提子少见,我还多看了两眼。”
吴震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师相告了。”
“各位大人还有没有什么话要问的?”法鸿道,“我这就要去武州山石窟寺一趟,昙秀大师有些事想唤我一道料理。”
吴震道:“现今没有了,大师请自便罢,死人活人都唤人给我一起送到廷尉便是。”
待法鸿退下,裴明淮笑道:“吴大人升了官,真是不一样了。”
“你也来取笑我。”吴震也笑,回头见王遇一脸担忧之色,便道,“王常侍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解不开的事么?”
王遇慢腾腾地道:“我虽然只懂营造之术,全然不懂查案子什么的,不过……不过,依常理来看,能让永宁寺寺主一大清早,连几十年的早课都不做了,一个人悄悄跑到浮图里面来……这……”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照王大人看呢?”
王遇叹了口气,眼中却有畏惧之色,道:“永宁寺是皇家佛寺,在京师算得上头一份的,寺主向来都是皇上任命。能让这位法鸾大师一大早移步浮图相候,这……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吴震道:“嗯,王大人这话有趣。王大人是认为那个跟他见面的人,既杀了他,又剜了他的心?”
王遇吓了一跳,道:“吴大人,你可别说得这么吓人,我只懂营造工事,哪里见过这些,现在我这一颗心还怦怦跳呢。”
吴震还想说话,被裴明淮瞪了一眼,只得闭嘴了。裴明淮笑道:“王常侍,你先去吧,方才吴震不是说要什么东西么,你赶紧叫人找出来给他送去。”
王遇忙道:“是了,我这就去。公子,你也快些回府上去吧,别让一家子等你。”
见王遇走了,吴震在香案上找了个盘子,小心翼翼地把那颗人心给放了进去。裴明淮在旁边忍不住道:“你打算这么捧回去么?”
“一会找个盒子去。”吴震道,“明淮,这王大人说的话倒让我想起了一桩事。你还记不记得,在沈家的时候,我们一直都在想,到底是谁说服了长孙浩和长孙一涵父女,去布那个局?我们都认定,一定是个身份十分显贵之人,否则长孙浩是不会答应的。眼前看来啊,那个人真是不简单哪。”
裴明淮道:“从沈家那件事开始,我就在想,能命令长孙父女的究竟是谁。长孙氏虽然自长孙渴侯被皇上诛杀开始,便没什么起色了,但终归是十姓之一,一向自恃甚高,不是人人都能指使的。而且,长孙一涵不是用权势能哄得住的女子,我实在想不通,究竟她是为了什么才肯那么做。”
吴震笑道:“那你想来想去,想到谁了?”
“沈家的那封没烧完的信,应该指的就是琅琊王司马氏,不是我多疑什么的。沈鸣泉在太子府上多年,司马金龙又当了好些年太子侍讲,这层关系是有的。”裴明淮道,“司马金龙的夫人源氏去年过世,新娶的是武威公主沮渠宜琦,这本来就是件不太合情理的事,皇上和我母亲既宠她,就不该让她当续弦,颜面上也说不过去。细细想来,沈家——长孙氏——司马氏——沮渠氏,最终都跟天鬼扯上了关系,无论如何,沮渠宜琦和宜琼都是莫瓌的同胞姊妹。我实在很想知道,这条线一直拉下去,究竟会指到哪一个人?”
吴震道:“这还不好办了?算一算如今能凌驾在司马氏之上的,有哪些人,不就成了?”
“不是这么简单。”裴明淮道,“你这说法不对,有时候未必要‘凌驾’其上,只需大家有一致的目的便成了。若达成这个目的,就能各取所需,而在这个过程中,各人也会各尽其力。”
吴震笑道:“天鬼的目的是什么?”
“就一个,颠覆大魏,或者至少是设法搞乱。”裴明淮道,“只有这样,才有机可乘。他们也真是很耐得住性子,蜇伏得久,一旦遇到有异动的时候才会出招,若一击不成,便又再次消失。皇上沉得住气,除了上次南伐打下青齐诸州,还有跟柔然战了一回,基本上没怎么大用过兵,也难以有隙可乘。不过……”
吴震道:“什么?”
“我觉着最近会有事。听说柔然那边派人来了,又是旧话重提,想娶公主。”裴明淮笑道,“皇上对此事向来不以为然,也不知这一回会怎么说。吐谷浑上次没讨到好处,怕也不会罢休。”
吴震笑着道:“比起外敌,自己闹起来更可怕。”
裴明淮叹道:“是啊,我就想知道,在沈家,天鬼不惜代价到手的那启节,究竟现在何处?在哪一个人的手里?”
吴震道:“我倒是想起一个人。”
裴明淮道:“谁?”
“陇西王。”吴震笑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儿扯?”
裴明淮一怔,道:“不是扯,是太扯了。这跟他有什么干系?”
“还真有。”吴震道,“你刚才才说过,他女儿嫁的是琅琊王,去年死了,不然武威公主怎么能去当司马氏的续弦!”
裴明淮无言,道:“恕我实在无法明白你吴大人的想法。”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吴震咳了一声,道,“你再想想,陇西王源贺是哪里人?他姓什么?”
“我知道他是秃发国主之子,源姓乃是先帝赐的,跟大魏本属同姓同族,可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裴明淮不耐烦地道,“你要这么算起来,那满朝上下就没几个清白的了。陇西王自太宗时便入魏朝,历经三朝,战功极伟,皇上他即位的时候,陇西王也是扶助登基的重臣之一。”
“这些我都知道。”吴震道,“可是,能跟司马氏扯上关系,而且关系匪浅,又位高权重的,也就是他陇西王了。明淮,你最近是怎么了?我真觉得你有些儿变了,你好像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去追查,就连我说什么,哪怕是有理有据的事,你也不耐烦听。以前你还真不是这样的,比我还带劲呢。”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是么?”
此时二人已走到院中,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但那七层浮图,仍是金光耀眼,每一层的飞檐都是彩绘辉煌,金铃响声清脆不已。
吴震望着裴明淮,缓缓地道:“明淮,有一句话,叫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不是你想与不想的事,回避是不行的。”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倒不是想回避,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想得也太多了些,还没能理出个头绪。好吧,你倒是说说,你疑陇西王源贺,还有别的什么根据?就凭姻亲这关系,怕不能叫有理有据吧。”
吴震见他如此说,立时来了劲,道:“你想想,他是扶助皇上登基的重臣,可没两年却被派到了冀州当刺史。凡对皇上有拥立之功的,啊,被赐死了的不算,只要在那两年之后活下来的,没一个不是留在京师,位极人臣的。为什么源贺偏偏就被调离了京师?而且,他上任没多久,就有人告他谋反,虽说有司查察之后,说是诬告,但这事也实在奇怪得很。”
裴明淮道:“吴震,我觉得,皇上升你当廷尉卿是错了,你该去跟侯官曹跟着阿苏。你这叫什么你知道么?捕风捉影!陇西王在魏朝已经一辈子了,六七十的人了,难不成还想着那他那已经入了土的秃发凉国!”
吴震叹道:“说实话,那可说不一定。如今只是因为大魏个个皇帝都是有能耐的,没什么机会,你看看,一旦有个什么事,什么妖魔鬼怪都会出来。”
裴明淮道:“一旦有个什么事?你倒说说是什么事!”
吴震盯着他,道:“你真要我说?”
裴明淮道:“说!”
吴震道:“好,那我说。若是皇上有个什么事……”
“你给我住口!”裴明淮喝道,“你是活腻了么?皇上能有什么事?”
吴震叹道:“这回的事,就是冲皇上来的,若不是,我把我脑袋拧下来给你。我劝你一句,明淮,你一定要请皇上最近这些时候别出宫行幸了,还有,宫里一定要留意,禁军一定得是信得过的。”
裴明淮道:“我总觉得,你对现在这件事成竹在胸一般。”
“天鬼在宫里的暗棋绝不止太医令李谅。李谅这事也怪得很,他死没有?”吴震问道,“那是侯官曹的事,我不敢染指。”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还没死,不过好像皇上已经下旨了,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吴震叫道:“糟了,我还想等你回来,偷偷去见李谅一回呢。”
“为什么?”裴明淮问道,“你对这事究竟有什么疑问?”
吴震道:“你让我见一回,单独见。”
“这事儿不一般,你要是没什么非得问话的理由,最好别去见。”裴明淮缓缓地道,“连皇上都不愿意深究下去,你何苦去趟这浑水。”
吴震叫道:“不不不,非见不可,非问不可。”
“他也未必会答你什么。”裴明淮笑道,“在侯官手下都什么都没说,你去问,又能有什么结果?”
吴震面色一整,道:“就算李谅祖孙三代都在宫里任太医令,就算他们跟前朝两位皇帝驾崩脱不了干系,仍然有诸多疑点。还有,李谅既然被挖了出来,那天鬼的这枚棋子就彻底废了,藏在宫里别的暗棋就会变成活棋。天鬼也可能会派新的人进宫,替代李谅的位置。或者,两者同时进行也不是没可能。”
裴明淮道:“这并不容易。天鬼想接近太子都费了那么大力气,更何况是接近皇上?李谅的事既然出了,宫里已经又大肆清查了一通,再想进来,难如登天。”
吴震眼中忽然露出十分古怪的神色,似乎猛地想起了什么事。过了片刻,道:“反正,你设法让我见一回,这不是难事。这不是心血来潮。天鬼很明显是在动了,不再是蜇伏,过于危险,不得不防。他们跟九宫会不一样。”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好吧,你提到天鬼,我可也没法说什么了,你要见就见吧。”
吴震想了一会,道:“上次锁龙峡之行,虽说无功而返,可我总算是明白了,九宫会跟天鬼究竟不同在什么地方。”
裴明淮道:“哦?愿闻其详。”
“九宫会是由三奇统辖,各司其职,但毫无疑问,那位高高在上不知其名的尊主有绝对的权力。但天鬼有些不同,如果我们把九宫会比成一个由下而上的塔……”吴震指了一下身旁那七层浮图,道,“就是这个样子。”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那么天鬼就像武州山石窟寺的那一个又一个的洞窟,有的大,有的小,但都是在一座山里面开凿出来的,一个个并排的。嗯,这个说法有趣。若是哪一个不结实,便会塌了。”
吴震击掌道:“啊,说得好,就是这意思!”
裴明淮笑道:“永宁寺这七层浮图不管怎么建,都是一个形制的,不可能每一层一个样子。但石窟不同,很可能有几个是一样的,别的又不是同一种修法了。天鬼就是这么一个存在,但是,这个存在却是十分强大。若是九宫会,可以自上而下一举毁掉,但天鬼不行,你毁了一个石窟,旁边的可能会倾塌一到两个,但是绝大多数还是能留存下来的,还是一股不会消失的力量。”出神了半日,又笑道,“这么说,我对这个平原王莫瓌是真好奇得很了,倒是想见上一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把天鬼这股力量收于囊中。”
“他又没什么神秘的,以前跟你母亲一共摄政都有好几年,现在朝中的老臣没有不认识他的。”吴震道。裴明淮摇头,道:“我的意思是,自皇上明面上诛杀他之后,也有十多年了,也不知他究竟藏在何处。”
吴震道:“这次的局已经布得差不多了,你应该也有这个感觉。从锁龙峡开始,不对,从塔县开始,我就有种感觉,身边有很多线,蜘蛛丝一样爬来爬去,在周围织了老大一张网,而且越织越大,我也是越来越不安。明知道要出事,却又不知如何阻止。”他似乎还打算说什么,想了一想,又咽了回去。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顺其自然,还能怎么样?你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只能见招拆招,看看再说。”
“其实最终目的只有一个,我已经说了,你心里也清楚得很。”吴震道,“这话我知道说来是死罪,但若皇上好好的,也乱不起来。只有皇上出事,才能乱,才能借机生事。”
“虽说皇上忌惮昔年景穆太子与先帝火并之事,不再像前朝那般任东宫培植势力,但终究太子已当了多年太子,也不至于乱到哪里去。”裴明淮道。吴震仍然摇头,道:“你把那件事烂在心里了,可是,别忘了,启节已经丢了。”
裴明淮道:“好,那即便如你所说,太子不能即位,那接下来会怎么样?皇上又不止一个儿子。”
此话一出口,裴明淮忽然一怔。吴震见他神情,便问道:“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裴明淮眼望前方,缓缓地道:“是,我想到了,皇上确实不止一个儿子。但……”
二人一时无话,吴震放低了声音,道:“明淮,我心里清楚,你这段时日心里不痛快,沈家的事,慕容将军的事……不要说你了,连我都不安得很。但你无论如何得替你家里人想一想,你裴氏一门的荣辱甚至生死都系在皇上那里,你无论如何都要保皇上平安。”
裴明淮沉默不语,这时忽听到一阵衣襟破空之声,二人都是一凛,裴明淮喝道:“谁?”
他只见一个人影极快地自红墙上掠了过去,也来不及多想,起身便追。吴震也跟着一起追去,那人身法却快捷之极,几个起落,竟不见了踪影。裴明淮与吴震落到地上,裴明淮左右一看,却是到了永宁寺一个僻静的内院,有座小小的佛堂,十分精雅。
佛堂里面,供了一尊交脚弥勒玉像,那装扮却与寻常的弥勒有些不同。吴震奇道:“这整一块白玉的?倒是少见。”
裴明淮凝望那玉像,道:“那是于阗玉。于阗多美玉,向来给大魏进贡的也是玉。景风来永宁寺,有时也是替她母亲尉昭仪来的。”
吴震左看右看,道:“那个人哪去了?”
“永宁寺论规模在京师数一数二,要藏个人太容易了。”裴明淮道,“那人轻功很不错,早溜了,大张旗鼓搜也是搜不出来的。罢了,我要走了,也不能让我爹他们等我。你呢?”
“我要去见阿苏。”吴震笑道,“没他苏大人点头,我见不到昙曜。”
见裴明淮要走,又叫住他,道:“方才说到的那位吉迦夜大师,你可相熟?”
裴明淮道:“见过几回,但是不熟。这吉迦夜大师是位胡僧,素来虔心向佛,多年来一直与昙曜大师一同译经,外面的事几乎是不过问的。菩提子的事,也未必一定就与他有关,你先问问看吧。”
吴震笑道:“我又不是侯官,怎会冤枉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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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官曹本来就跟廷尉寺一墙之隔,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想去这个隔壁。吴震看了看廷尉寺的大门,又看了看侯官曹的大门,叹了口气,也不带人,走了进去。
侯官曹向来比廷尉寺都还要阴森上几分,不过今日居然还挺热闹,后园里苏连和薛无忧正坐在一起喝茶。苏连这里的茶自然是好的,自南边而来,闻着都是清香扑鼻。苏连见吴震楞在那里,白了他一眼,道:“吴大人,你站那里做什么?是不是如今升官了,还要我来给你见礼啊?”
薛无忧但笑不语,吴震走过去坐了下来,笑道:“怎么,你在我那里呆不住了,跑侯官曹来做客了?”
“我是带皇上的旨意来的,就是西河公主的事。”苏连道,“有一阵不见了,自然就请着过来坐坐。”
这时有侯官过来,回禀苏连道:“灵丘罗氏的事,苏大人您看,这件事什么时候办?”
“抓那跟罗氏勾连的盗魁本来是禁中那位张将军的功劳。”苏连笑道,“那这事就让他办去。嗯,一切按例便是。”
那侯官退了下去,吴震摇了摇头,道:“阿苏啊,你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按例办,可又是灭门的事啊。”
“皇上不肯罢门房之诛,我又能怎么办。太子倒是谏过,皇上无可无不可的,口里说好好好,但其实也没真免。”苏连淡淡地道,“何况这个姓罗的一家,招纳那叫甚么豹子虎子的盗魁,难道不该杀了?”
吴震道:“那自称豹子虎子的盗魁以杀人为乐,暴酷非常,自然是该杀了。只是这罗氏一家在灵丘势大,怕你这事儿还不那么好办。”
苏连冷笑一声,道:“这么说来,门房之诛不罢也没什么不对了。那位姓张的虎贲将军手段厉害得很,不劳你操心。”
薛无忧看了吴震一眼,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不是来串门的吧?”
“我是来讨你阿苏的允准,见昙曜大师的。”吴震苦笑道,“我就希望人还是好好的,没被严刑逼供。”
苏连瞪了他一眼,道:“胡说什么呢?自然是好好的。你要见,我便带你去罢。无忧,你也一起吧。”
薛无忧还未说话,就见又有侯官过来禀道:“苏大人,西河公主到了。”
几人皆是一楞,苏连端着手里那茶盏,晃来晃去地笑道:“哎哟,这公主可是等不及了,来见驸马了。我说,无忧,你该怎么谢我?”
薛无忧笑道:“你说怎么谢,便怎么谢。”
西河公主带了几个侍女,走了进来。她年纪比景风要小些,容貌十分娇俏,却不像景风那么娇滴滴的,一身男装,颇有英气。一见到薛无忧,便笑道:“薛哥哥,你不来见我,只有我来找你了。”
她这一说,吴震和苏连都想笑,却都不敢笑。西河公主看了他二人一眼,道:“怎么了?我说错了么?”
薛无忧微笑道:“他们是在笑你,姑娘家的也不知道害羞。”
“有什么好害羞的,这不是都说了好些年了!”西河公主倒是比他还大方,道,“我就是愿意,怎么着?这亲事我开心得很,难道还要装不开心了?我们大代的公主,没南朝那么多扭扭捏捏的讲究!景风姊姊那是装呢,她比我还凶!”
薛无忧、吴震和苏连都没法接这个话,一个个的都只得把脸朝开去。吴震咳了一声,道:“既然如此,无忧你就陪着公主吧。阿苏,我跟你去见昙曜大师。”
苏连也巴不得快走,忙道:“好。”却被西河公主拦住了,道,“我也要见昙曜师傅,看看你们侯官曹是不是亏待他了。我出生时候的金锁片便是他送的,后来我也跟他学过些佛理,也算半个师傅,可不能让你们折磨他。”
吴震与西河公主没怎么朝过面,只是听说豪爽泼辣,却也没想到是这么个说话比自己还直的主儿。苏连无奈,道:“是,公主也一起来吧。”又朝薛无忧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陪着西河公主一起,自己应付不来这个公主殿下。
走到大牢,西河公主想必也是第一回来,打了个寒噤,道:“这里怎么又湿又冷又黑的?我这昙曜师傅年纪大了,到得阴雨天气便浑身疼痛,这里可怎么待得住?”
众人都无语,西河公主大约也是初次来牢里,觉着有些害怕,不再说话了。薛无忧见着她神色,便道:“公主不用担心,昙曜大师总归有帝师之份,没人敢亏待他的。只是这种地方,公主以后还是别来的好。”
“唉,我也是担心。父皇素来喜欢景风姊姊,也不怎么疼我,我也不敢求他,求他也没用。”西河公主道,“薛哥哥,你来了就好,我是巴不得早一日嫁出去,这宫里我真是呆得烦了,无聊得紧!”
吴震和苏连听着她这话都瞠目结舌,又被西河公主一人甩了个白眼。吴震苦笑道:“公主真巾帼也。”
“是你们一个个假惺惺的,说话从来不说全。”西河公主道,又对薛无忧道,“薛哥哥,等到了你家,我是不是可以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了?啊,无双姊姊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我去年得了个好东西,一直留着打算送她呢。”
听西河公主提到薛无双,薛无忧一时是怔在那里了,神色黯然,不知如何回答。好在这牢中光线昏暗,西河公主又向来自说自话惯了,也没看清他脸色,便笑道:“也没什么,反正我也要去的,我自己带去给她!”
薛无忧想说话,却只觉得连嗓子都哽住了,说不出来。薛无双本就是他心里的结,而且是一辈子都解不开的结。
苏连停了下来,道:“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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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遇的姓氏问题:这一位在北魏是有名的,基本上他的出身、官职和特长都是按历史的。但他这时候不应该姓王,王这个姓是得在孝文迁都洛阳后才能改的。这时候他该姓“钳耳”,念了三遍,考虑了一下,还是姓王吧……
事实上九宫系列里面很多姓氏在孝文改革前都不应该出现的,如“尉”应该是“尉迟”,“穆”应该是“丘穆陵”,但是为了避免过分鲜卑化看起来有隔膜感,宁可从简从俗了。
吴震走到那囚室之前,向里望了一望。只见有个老僧端坐在囚室里面,闭目垂眉。虽然坐的都是些破烂稻草,但看他坐的样子,仍像是在香花宝烛环绕之中。便躬身施礼,道:“昙曜大师,下官是廷尉卿吴震,武州山石窟寺的事由下官主办,有些话,想问大师……”
他话还没说完,薛无忧低声道:“吴震,他样子有些不对。”
吴震忙着说官话,都没来得及留意。听薛无忧这一说,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凑近牢门一看,昙曜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神情,但却对自己这一行人无动于衷。又叫了两声:“昙曜大师!昙曜大师!”
昙曜仍然垂着头,并不回答。吴震知道不妙,回头对苏连道:“钥匙呢?”
苏连一楞,道:“哎哟,忘了拿。”吴震“嗨”了一声,便要拔剑,薛无忧短剑已出鞘,那剑碧如渌水,青光一闪,锁已被削了下来。这时候几人也顾不得什么,吴震第一个便推开牢门冲了进去,苏连和薛无忧都跟着进去,连西河公主也跟了进去,一叠连声地叫着:“昙曜师傅!昙曜师傅!”
吴震把昙曜的头扶了起来,只见昙曜脸色发灰,身子虽然还是温热,却已死了。又见昙曜身上并无伤口血迹。朝苏连看了一眼,苏连也惊得脸色煞白,道:“我两个时辰前见过他一回,他……他还好好的呀。”
吴震顿足道:“完了,完了,这下看你阿苏怎么交待!昙曜是死在你这处的,你……你怎么如此疏忽!”
苏连叫道:“我哪里有疏忽了?”
“那你告诉我,是谁把昙曜杀了的?”吴震大叫,朝昙曜身旁放着的一个茶盏,一个碟子看了一眼。茶盏是空的,还剩了一点点水。“你叫人给他送的?”
苏连苦笑道:“比那更糟,我自己送来的。毕竟是沙门统昙曜大师,我也不敢轻慢。”
“我倒宁可你轻慢了!”吴震这时叫得更大声,“这下好了,朝里上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这一回,我看你怎么交代!”
苏连苦笑不语,薛无忧一直没说话,这时道:“你们看那边。”
众人都转过头去,只见一朵赤红之花,静静地躺在牢房角落的稻草下面。吴震看了半日,忽然哈哈大笑,笑声震得这牢房中嗡嗡作响。“好,好,好,来得真是快。红莲花,红莲花,天雨四华,已经有了三朵了。”
苏连和薛无忧都怔住,西河公主伸手拉住薛无忧手臂,颤声道:“薛哥哥,那不是《法华经》里面讲的么?诸佛说经的时候,乱坠天花,散给听经的众人。怎会……怎会在这里……我不明白……”
薛无忧凝视着那朵红莲,缓缓地道:“那没错啊,你想想,昙曜大师这样的高僧,若是讲经,必得是天花乱坠,有一朵曼殊沙华在身边也不为过。倒是少了些,按佛经里面说的,该是降一地花雨才是……”
西河公主颤声道:“莫不成是杀他的人把此花放在这里的?”
吴震点头,道:“一定是的,不然还能是谁呢?”回头见苏连两眼盯着昙曜法身,脸色难看之极,叹了口气,道,“阿苏,你还楞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进宫把昙曜大师暴毙的事禀告皇上。这事你是万万推不了的,就算这食水不是你亲自送来的,也一样,没什么区别。”
苏连道:“你为何不直说?说我这回死定了。”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谁能进到你这侯官曹,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吴震道,“这位可是昙曜大师,连西河公主都跟他有师徒之份,更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与他有交情,借着这个由头到皇上面前去参你一本!死不死定的还说得太早,只不过,这一回多少人会给你下绊子我就不知道了。”
苏连怒道:“你这时候还说风凉话?”
薛无忧道:“我陪公主先出去,她不合来这处。”说罢对西河公主道,“走吧,公主,我送你回府去。”
西河公主也知道此事不小,点了点头,道:“好。”
二人没走几步,吴震又叫了一声,道:“无忧,你也先别到这边来了。”
薛无忧道:“我知道。”
没过多久,只听脚步响声,有人快步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叫道:“吴大人!吴大人!你可是在此处?”
吴震一皱眉,走出了牢房,见由侯官领着,一路奔过来的竟然是王遇。心里知道又出事了,问道:“王常侍,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急成这个样子!”
王遇跑得一头是汗,拍手顿足,叫道:“吴大人,监福曹失火了!你要的东西,这一回,都给烧光了!”
吴震一怔,王遇此时已看到牢房里面的昙曜法身,又叫了起来:“这……昙曜大师,他这是……”
吴震慢慢地道:“王常侍,监福曹是被一把火烧了,把物证给烧光了。而这侯官曹呢,却是人证都没有了。这一回,大家都是脱不了干系了,就一个字,查!是外人所为,还是监守自盗?查不出来,大家都等着掉脑袋吧!”
王遇是清都长公主身边的大长秋卿,一向是颐指气使,没几个人放在眼里,但自然也比谁都清楚这事的轻重,此时面如土色,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才镇定下来,道:“吴大人说得是,我这就去查。不管是谁干的,一定要找出来。”
吴震道:“不仅要找出来,还得是有理有据,合情合律,拿到皇上面前都说得过去。还是那句话,王常侍,出事的是最不能出事的一个洞窟,是皇上的造像那个窟,与蓄谋害天子无异。意图毁掉与此相关的人证物证,那末就罪比同谋!昙曜大师之死,和监福曹起火,都是一般,王常侍你比我更清楚,而且……”朝王遇看了一眼,“此事请即刻禀报长公主殿下,还有淮州王。”
王遇道:“我立时便去。”他快步而去,吴震一回头见苏连还楞在那里,顿足道:“你怎么还不进宫去!”
“我……我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见我。”苏连道,“他这两日朝都没上,也不见臣子,说是病了。”
“你糊涂!”吴震道,“他不见,你就跪那里等,跪到明日也得跪,一定得赶在别人向皇上奏这件事之前!我知道你一向托大惯了,谁都不放在眼里,这一回,不一样!若是有人参你一本,说是你杀了昙曜,毁了人证,你如何辨解?还不赶紧去求皇上,你是要命,还是要脸?”
苏连默然,半日道:“我还是要脸吧。”
吴震被他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血,指着他道:“你!……”嘿了一声,道,“苏连,你以为就是你一条命的事么?你现在清高给谁看啊?人命是出在你手里的,本来责任就是你的,何况求皇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非是你阿苏,换个人,能见着皇上的面么?能求得了么?那便是立刻下狱,而且连我廷尉寺都管不了,怕是得到三都大官那里去了。”
苏连叹了一声,道:“好吧,我这就去见皇上。你呢?”
“我还能干什么,查,查,查。”吴震道,“你告诉你手下的人,在明淮来之前,暂且听我调派。”
苏连一笑,道:“这倒有趣,你吴廷尉卿一上任,我侯官曹倒是要跟你一起查事儿了。”
“就怕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最后给人一锅端了。”吴震冷冷地道,“苏大人,你还记得以前在邺都大牢,你去提慕容白曜回京的时候,对我说的话么?”
苏连道:“什么话?”
“你嫌我说话不检点,说我有朝一日会被这张嘴害死。我就说,有你阿苏送终也不错。”吴震笑道,“你嫌弃我那五品廷尉评没资格让你苏连奉旨赐死,如今我这正二品的廷尉卿,可够不够格了?”
苏连变色,道:“别开这种玩笑。”
吴震叹息一声,道:“就在上个月,我那在杏城的母亲病故,拖了多年,终于还是走了。不瞒你说,我虽然难过,但也是松了一口气。从此之后,我跟你一样,孤家寡人,再也不须担心什么了,也再不用怕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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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裴府家宴,便设在花园里面。酒菜都上来了,清都长公主左右一看,笑道:“华英呢?怎么不见?”
裴霖一楞,裴明淮陪笑道:“母亲,还少人侍候么?华英毛手毛脚的,就不用她了。我来侍候可好?”
“你就好好坐着。”清都长公主回头对裴霖道,“叫华英来吧,既是家宴,人不齐也不象话。淮儿这两年老在外面,我们一家子在一起,一年也难得几回。”
裴霖听她如此说,便道:“也罢,叫英儿来吧。”
华英不一时便来了,见了清都长公主,忙上前见礼。清都长公主伸手把她拉了起来,笑道:“坐下吧。”
华英一楞,偷眼去看裴霖。裴明淮道:“华英,坐我旁边来。”华英听裴明淮这么说,只得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清都长公主朝华英细看了看,微笑道:“女大十八变,都是水灵灵的大姑娘了。我每次回府里,你都避着我,老是朝不上面。嗯,我听说,你精于算数,连算生博士也算不过你。要不,你到我身边来当女尚书?庆云大了,我身边也想另找个人跟着。过几年,也好替你寻个好亲家,总强过是裴家的丫头出嫁。”
华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哪里坐得住,起身道:“公主殿下,我……我就想留在家里侍候……不,不想……”
裴明淮站了起来,走到清都长公主座位旁边,跪了下来。“母亲,既然您话都说到这份上,看在儿子份上,华英的事,让我作主吧。”见他跪了,裴峻裴琇连同华英都跪了下来。清都长公主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以为我是来兴师问罪的?问问你们爹去,这事情我难不成是刚知道的?我替你们妹子着想,你们觉着我是不怀好意么?”
裴霖道:“公主说得不错,都起来吧。”
听裴霖这么说,众人也只得先起身回座。清都长公主拿了酒杯,一饮而尽,道:“真是被你们给气死了!”
裴明淮赔笑道:“母亲,你别生气。你是要我给你磕头么?”
清都长公主瞪了他一眼,道:“明儿罚你来寿安宫磕一百个头!只真该像小时候一样,关你三天黑屋子,水都不给你喝!”
说到这里,席上总算活泛些了。裴明淮起身给清都长公主的酒杯重又斟满了,笑道:“母亲对我最是严厉,那一回差点儿冻死我。”
“只恨你现在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清都长公主接了酒杯,道,“好啦,华英,你不用害怕,我这般说,是有缘故的。”又瞅了裴霖一眼,道,“你也不跟孩子们把话说清楚,弄得他们把我当只老虎一样,会吃人么!”
裴霖叹了口气,道:“那事情皇上一日未有定夺,我也一日不好出口。”
裴明淮问道:“到底什么事,跟华英又有什么关系?”
“太子殿下宫中的李左孺子,是南郡王李惠的女儿。”裴霖道,“几年前便有了个儿子,你们想必都是见过的。”
听裴霖这般说,裴明淮一怔,神情微微有些变化。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道:“唉,可怜她了,怕也是躲不过这一回了。”
裴明淮变色,道:“什么?!”连华英都大惊失色,叫道:“怎么?音姊姊她怎么了?她好好的……会出什么事?”
清都长公主道:“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那子贵母死之制。谁叫她生那个孩子聪明,连皇上都喜欢呢?”
裴明淮叫道:“什么时候有连皇孙的母亲都要杀的规矩了?!何况,皇上根本也没立皇孙啊。”
裴霖道:“皇上究竟为什么有这个意思,我也不清楚。”朝清都长公主看了一眼,清都长公主道,“皇上对李家总归心中有隙,还不是因为武威长公主的事。”
裴明淮道:“怎么又说到武威长公主了?”顿了一顿方想起来,道,“哦,先帝杀了沮渠国主后,是让南郡王尚武威长公主的。”
清都长公主叹道;“武威长公主为了保住儿子的命,拼尽全力。南郡王不会不知道莫瓌的事,莫瓌以吐谷浑旁支乙弗氏之名入朝后,除了乐平王那些与武威长公主素来亲密的宗亲之外,李氏助力也颇大,否则莫瓌不会升得那么快,数年间能位至平原王。莫瓌的事不是秘密,但让皇上生气的是人人对此都心里有数却……”
裴明淮怒道:“就算皇上对南郡王一家有隙,也不必拿着李音来开刀吧?”
裴峻也道:“不错,这毕竟是还早得很的事,说未雨绸缪都太早了。就算是皇上自己当年深得先帝喜爱,一直被先帝当作皇孙,也不曾赐死皇上的生母恭皇后。若非皇上即位时太年轻,常太后势力不小,拗不过来,否则恭皇后也未必会死。”
清都长公主望着杯子里的酒出神,这亭子旁边长了好几棵石榴,却开得早了些,红艳如火。她又看了那石榴一阵,脸色神色似喜又似悲。“我向来不喜拐弯抹角,既是一家子,我就直说了,华英也勿须多心。你母亲是李惠的妹子,已故去多年,这本来没什么。但皇上既有意要赐死李音,其后难料,你从此最好就当跟李氏没任何干系。”
裴明淮叫道:“爹爹,母亲,这怎么能成?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怎能赐死她?我……我去求皇上。”
“你若去求,李音连多一天都活不了。”裴霖道,“皇上一定即刻赐死她,你要不信,尽管去求。”
裴明淮怔在那里,只见一朵石榴飘到清都长公主酒杯旁边,清都长公主看着那花,笑道:“石榴多子,向来宫中也爱种。可是,哪个妃嫔有了皇子,实在不是喜事,而是祸事。不论是谁也躲不过,哪怕是贵为皇后也一样。霂儿没孩子,是她的福气。不管是谁继位,她都一样是皇太后。”
听她提到皇后,众人都默默无言。华英起身,道:“多谢公主殿下提点。我只有爹爹和三个兄长,别的人我既不知道,也不理会,请公主尽管放心。只是……只是音姊姊……公主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裴明淮道:“母亲,我实在不明白,皇上自己既受这子贵母死故事之痛,又为何还不废掉?”
清都长公主微微一笑,道:“淮儿,这话实在不该从你口里出来。”
“既是母子,我说什么,想来母亲也不至于怪罪。”裴明淮道,“道武皇帝立代之初,诸部大人势力强盛,贺兰部与独孤部皆势大,那时怕外戚弄权,依汉故事立嗣杀母,这不出奇。可到了后来,反而弄到保太后专权,一个保母都能左右朝政,提拔自己亲族,位极人臣,简直是笑话!”
裴霖喝道:“淮儿,你还没喝酒,怎么就胡说了?”
清都长公主两眼盯着那石榴花,缓缓地道:“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先帝把东宫的人都杀了,然后……然后把景穆太子也杀了。那可是他的长子,也是他最疼的儿子。先帝得儿子的时候,已经二十多岁,对景穆太子是爱不释手,不知道怎么疼才好,为了能让他顺顺利利登基,想尽了法子耗尽了心思,可还是把他杀了。先帝那时候也想过立别的儿子当太子,我很害怕,我怕先帝对自己孙子也不放心,也会一并杀了。我日日夜夜都不敢离开他半步,我现在都记得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一有人进来我就怕,怕是陛下……是先帝要来杀他的了。我连下雨的声音都害怕,那一夜,景穆太子死的时候,下了好大的雨……他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他就问我,姊姊,你哭什么?我不敢告诉他,我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不仅裴明淮,连裴霖华英都一并怔住,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听着清都长公主讲下去。清都长公主全然已经不像是坐在这席上,似乎已经回到了那数十年之前。那时文帝还是孩子,还要她照顾保护。
“皇上终究是来了,他要杀个几岁的孙儿,真是太容易不过了。是哪,他一辈子打仗,灭了那么多个国家,所到之处都是杀得寸草不生,就算要杀自己的儿子,孙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看见他还在犹豫,到底是要怎么样。即便是不杀,若是立别的儿子为太子,这孩子一样的是保不住命的。我抱着那孩子,跪在地上哭着求他,他没说什么,走了,但我知道,他还是没下定决心,到底要怎么样……”
清都长公主说到这里,却不说下去了。裴明淮忍不住问道:“母亲,先帝他后来到底……”
“他死了。”清都长公主道,她眼里那恍恍惚惚、像在看着过去的神情消失了,“这不是大家都知道了吗?宗爱弑主,奉南安王为帝,没过多久又把他杀了。这一下子,王公大臣们可不依啦,把宗爱给杀了,又迎当今皇上登基。唉,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一晃就几十年了,想起来仿佛就是昨儿的事一样。”
裴明淮笑道:“母亲,你自己没什么变的,所以啊,这日子过得快还是慢,你自己都没什么察觉。”
裴霖指了指裴明淮,道:“你这恭维人,真是恭维得我都没话可说。”
“我哪里是恭维。”裴明淮道,“要论年纪,母亲比姑姑是大得多了,可站在一处,真是差不了几岁的样子。”
清都长公主笑道:“那是多亏了你师傅啦,他教的养气的法门,还真管用。别的不说,女子只要能让自己年华不那么快老去,真是干什么都愿意的。皇上比我还肯用心些,你看他看起来,跟十年前没多少变化。”
此话说出来,连华英都笑了起来,裴霖也笑道:“别干坐着,我这酒可是好酒,既打开了,就多喝些。”
裴明淮忽然记起一事,便笑道:“爹爹,你有没有好些的葡萄酒,若是有,给我点儿。”
裴琇微笑道:“三弟不是从来不喜欢葡萄酒么?难道改了口味了?”
“口味自然是改不了的。”裴明淮笑道,“送人的,自然得寻好些的。”
裴霖回头对华英道:“英儿,你去取。”华英答应了一声,起身朝清都长公主一礼,退了下去。清都长公主笑道:“又把她支开,真是怕我吃了她不成!”
裴明淮笑道:“母亲,这还真不是。家里什么事都是华英管着,什么都得问她去。她的章曜学得好,这不是假的。”
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道:“这倒真是本事。不像我,什么都算不清楚。”又道,“方才提到你师傅,淮儿,天师可还好?”
“好得很。”裴明淮笑道,“住在山里面,都能多活几年,一百岁能看起来像五十。”
裴峻忍笑道:“三弟,你这是怎么说话的?”
清都长公主却若有所思地道:“一百岁看起来像五十不稀奇,但若是样子永远都不变,那才是本事呢。只是不知道,容貌不变,心思会不会得变?”
裴明淮望了她一眼,正要回话,忽然见着华英捧着一瓶酒,急急进来道:“公主殿下,王常侍来了,着急得很,说马上要见你。”
清都长公主道:“连一顿饭都吃不清净!有什么事,让他进来吧!”
一见王遇满头大汗、灰头土脸地奔进来,众人都吃了一惊。清都长公主道:“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公主,昙曜大师在侯官曹暴毙。”王遇道,“监福曹失火了,把当年五窟的建造图纸,甚么相关的,都一把火给烧得干干净净!”
他这两句话可谓是言简意赅,清都长公主、裴霖连同裴家三兄弟都怔住,连华英都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酒瓶摔在地上。裴明淮问道:“暴毙?怎么个暴毙法?谁发现的?当时谁在旁边?”
“回公子,我到的时候,苏大人,吴大人,还有薛公子都在。啊,还有西河公主,她大约是去找薛公子的。”王遇道,“至于是怎么个死的……我可真不知道。吴大人叫我来回公主,我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裴明淮又道:“那监福曹失火了,又是怎么回事?你总该知道究竟是有人纵火,还是不慎起火的吧?”
“公子,烧成那样了,一时间实在查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王遇叹道,“只是若是不慎起火,也太巧了些,烧得也太干净了些。几乎是跟昙曜大师暴死同时出的事,唉,这不是指着武州山石窟寺的事么?”
裴明淮问道:“你就不知道究竟被凿掉的那一部分画像,画的是哪一些人么?或者,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唉,真是师玄大师和昙曜大师主持的,我这不过是挂个名儿。”王遇苦笑道,“不过,若是想查,虽然已经隔了些年,总能查的。画工,匠人……那还不有的是啊?这可是皇家造像,经手的人多得很。”
清都长公主道:“那还有什么说的?赶紧查去!”
“回公主,还没被烧之前,我就叫找人去了。”王遇道,“但时间毕竟久了,都十多二十年了,也不是一时间能找到的。”
清都长公主皱眉不语,裴明淮道:“既然如此,哪怕是掘地三尺,也得弄明白究竟被凿掉的画像是画的谁。”
王遇答了声是,退了下去。清都长公主道:“我实在不明白,这般做有什么意思?那画像左不过是皇亲国戚,不就那些个人,难道还能多跑出两个人来不成!”
裴霖盯着落到桌上的石榴花,也不开口。清都长公主回头对他道:“你向来稳重得很,人说十拿九稳,你就连十分了的事,也未必愿意开口。咱们一家子闲聊,你倒是也说说话。”
“如今京城里面异事频发,我也知道。”裴霖慢慢地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定是皇上造像的那个洞窟出事?虽说此话不该说,但按常情论之,若是有不轨之徒有意要伤损洞窟里面的壁画,那不如直接损毁造像本身的好。那被凿掉的画像,到最后一定能找到原图,毕竟耗时多年,经手的匠人和官员也不知多少,若是想要隐瞒什么,实在没理由去凿掉。”
清都长公主道:“那你觉得……”
“我想着,那个洞窟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件十分意外的事。”裴霖道,“而那件事,是一定要被遮掩下来的。”
裴明淮道:“那里能发生什么事!”
裴霖摇了摇头,又不说话了。裴琇笑了一笑,道:“爹总是这样,说话只说三分,真是让人急得很。”
“哪里是三分,有一分就不错了。”裴明淮道,“爹,这是你卖关子的时候么?”
裴霖不理他,端了面前的酒杯,对清都长公主道:“公主,我敬你一杯。”
清都长公主也举了杯,笑道:“这一杯我可是非喝不可的了。”
二人对饮了一杯,裴霖回头对裴明淮道:“你想一想,永宁寺的法鸾大师死在七层浮图里面,是因为什么?”
裴明淮一怔,一时间思绪纷乱,竟不知如何回答。裴霖又替清都长公主的酒杯满上,朝她道:“公主请。我倒是有些话想对淮儿说,只是怕不太妥当。”
清都长公主一笑,道:“你要教训儿子,那就尽管教训。我巴不得你多教训下他,孩子大了,我这当娘的也管不住了。”
二人又对饮了一杯,裴霖对裴明淮道:“你方才说,子贵母死故事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皇上是太顺着你了,你那一回为了赤霄当面顶撞他,也没说你一句重话,倒还各种哄着你,是惯得你如今越来越不知分寸,跟你姑姑一样,都是大家给宠出来的。那话也是说得的?今儿我说的话,你就一字字记住。”又朝裴峻、裴琇和华英都看了一眼,道,“你们也好好听着。”
又是一阵风过来,榴花如火,落了一地。只听裴霖缓缓地道:“其实,从前都是立太子时便赐死太子生母,从无一例太子登基后再赐死生母的,所以说,恭皇后也并不是非死不可。但她还是死了,宁可让常氏为太后,也不能让她当太后。这并非是哪一个人的主意,而是大家一起的主意。闾氏是茹茹贵族,投魏时间颇早,势力不小,皇上登基次日便赐死她,追封恭皇后,后来对闾氏一族不断封赏,但无论怎么封赏,闾后都已经不在了,对皇室,或者说对皇上的影响终归有限。自魏一朝以来,并不禁后宫干政,甚至是有意容许后宫这股势力存在。大代建国之初,立八部大人制,宗室贵族势力极强,要与之抗衡,外戚势力必不可少,所以朝中才有三都大官。但若外戚凌驾于皇室宗族之上,那也是不成的,所以权衡之下,死的就只能是皇太子的生母。甚或像当今天子这样,哪怕是自己登了基,但年纪太轻,控制不了朝局,仍然保不住自己生母。至于常太后以保母微贱身份能登皇太后之位,举家位极人臣,那也只因为她常氏并无根基,没什么好担心的。自魏朝开国之君道武皇帝开始,一脉相承,太宗、太祖,到如今的皇上,都对这子母相权的道理用得十分纯熟,至于是不是灭绝人伦,那就不是当皇帝的应该去想的了。”
本来是微雨,此时越下越大,池塘里面都泛起一个个涟漪。众人都无话,连同清都长公主都不语,只听裴霖又道:“淮儿,上次你回来跟我一番争执,挨了我一耳光。我叫你勿须多心,是因为你本来就不需要多这个心。你姑姑没子嗣,一是皇上怜惜,不愿她为此送命,二是皇上也少不得外戚相助,更何况……”朝清都长公主看了一眼,道,“妹妹自小就跟着公主,公主又最疼她。”
清都长公主笑道:“你啊,这个脾气真是要命,话说三分都不到。你就直说吧,皇上若是想要立别人为后,我也是不许的,是不是?只有我自己看上的人才成。霂儿从无权念之想,她不管是当皇后,还是皇太后,都是最好的人选。”
裴霖笑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妹妹任性,不顾大局,倒累了公主的苦心。这次我好好劝了劝她,想必以后她也不会那么不听话了。”
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道:“由得她去吧,自有我照应呢。”
裴霖沉默片刻,又道:“所以,淮儿,你不必担心那么多。”
裴明淮笑道:“爹爹是说,皇上鉴空衡平,我们裴氏就是砝码之一,也是不能没有的砝码,大魏历朝都是如此,外戚与后宫一体,与宗室相抗。可是,若出了乱子呢?或是……”
“你给我住口。”裴霖道,“你明知道不能说的话,还要说?我刚才一番话都白说了?”
清都长公主道:“好啦,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有我在一日,或是有皇上在一日,那都没甚么。可是,若是皇上一旦有个什么事,太子继位,那便不知道会怎么样了,是不是?”
裴明淮一笑,道:“母亲既然说到这份上了,那还能怎么样?人为刀俎,只不过,我也不会是鱼肉。”
“你多虑了。”清都长公主淡淡地道,“自先帝令太子监国,以至于东宫势力发展到连先帝都畏惧的地步之后,‘东宫’二字自此也没人敢再提。皇上当时身为皇孙,可谓是既受其利,又受其害,所以也决不会再立太子监国,过份扶植东宫势力,虽说太子出生不久便立储,但哪怕是这么多年,东宫势力也是有限的,宗室眷属是有能力相抗的。”
裴霖微微一笑,道:“公主昔年扶助皇上登基,比起太宗时华阴公主又强了不知道多少,宗室敬畏也是应该的。”
清都长公主道:“你说淮儿恭维我,你这才叫恭维吧?”见裴明淮在那里出神,便道,“淮儿,你有话不妨直说。”
裴明淮道:“母亲,皇上杀慕容将军,那可是在跟你过不去。”
清都长公主本来在笑,听他这句,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拿了酒壶,将裴霖跟自己的酒杯都满上了,又笑道:“已经饮了两杯,再饮一杯,也就差不多了。”
此时雨已经渐渐停了,只是打落一地榴花,本来火一样的红,也有些残了。裴明淮也起身笑道:“我敬母亲和爹爹一杯。”
清都长公主脸色微红,笑道:“难得一家子一处,多喝几杯也无妨。”
裴明淮道:“我记挂着灵岩石窟的事,母亲还是别哄着我喝太多的好。”
裴霖看了他一眼,道:“淮儿,你且去打听下,这数日间,有谁突然不见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裴明淮一怔,道:“爹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清都长公主笑道:“你啊,还有得学呢。你有事,便自去吧。”
裴明淮起身,犹豫片刻,却望向她道:“母亲,儿子求你,替李音想想法子。”
“皇上也还没拿定主意,且看着吧。”清都长公主道,“只是我告诉你,淮儿,绝不要去求皇上。你爹爹说得对,若你不求,李音的事或者还有余地。你若一求,她只有死路一条,你心里应该清楚。”
裴明淮默然,半日方道;“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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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殿阶前的青苔,都被雨浇得濡湿。虽说已是四五月间,天气已暖,苏连站起身的时候仍觉得一身都被雨水打得凉透了,膝盖都跪僵了。进得殿去,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一身都湿淋淋的?”
苏连苦笑道:“进宫的时候晚了,不敢打扰陛下,那不就只有跪着等了。”
“晚了便今儿早上再来便是,什么时候的规矩,要跪一晚等了?”文帝淡淡一笑,道,“说吧,出什么事了?”
苏连低声道:“陛下明知故问,阿苏是来请罪的。怕陛下责罚,只有先跪一晚,让陛下消消气啦。”
文帝道:“请什么罪?”
“昙曜大师昨晚暴毙,陛下又不是不知道。”苏连垂头道,“我要说跟我无关呢,就算陛下信,怕是别人也不信,只有在这里等着请罪了。”
文帝默然片刻,道:“你也太不小心了,在你手下出这样的事。”挥了挥手道,“起来吧,这不是你跪一晚上能了结的事。你哪,自己知道没法善了,却来求朕替你收拾?”
苏连道:“陛下,这些年我办事可一向勤勉得很,也没出过什么错。陛下就替我收拾一回,又有何妨?”
“你倒会说话。可你偏给了朕一个难题,你是要朕下道旨意说,这事就这么算了么?昙曜就是暴毙的,也没甚么大不了?”文帝笑道。
苏连也笑,道:“反正陛下从来也不在意臣子们怎么说,即便要下这么道旨意,又有何妨?”
“旁的事也就罢了,可这事儿还悬在半空,要说不查那也不成。”文帝笑笑,道,“你在这跪了一夜,想必等着看你笑话的人不少。朕给你三天,给朕一个能服人的解释,让众人都无话便罢。”见苏连还跪着,便道,“叫你起来了,你还跪着做什么?嫌这三天太长了是不是?”
“求陛下明示。”苏连道,“臣实在不知道从何查起,如何下手。陛下最清楚,我可不是查这种事的人才。”
文帝又气又笑,道:“你还跟我杠上了?”这时只听环佩叮当,景风带着芝兰珠兰走了进来,一见着苏连跪在那里便道:“哎哟,我的话应验得可快,瞧你一身都淋湿了,昨晚怕是跪了一夜吧?”
苏连不开口,文帝道:“你一大清早又跑来做什么,景风?朕可告诉你了,再别去动那悦般国的仙草,离九华堂远些儿。”
景风上前两步,跪下道:“陛下,今儿我是有正事来的。尉端自上次去西域,就一直没回来,这让女儿的脸往哪里搁?我是来求父皇的,尉氏的轻慢之罪我就不追究了,但这婚事,我不要了!”
文帝皱眉道:“这什么时候,你来闹这个?朕知道这事了,过些时日,自会处置,你且再等一等罢。”
景风叫道:“父皇到底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女儿放在心上?你下旨让薛氏尚西河公主,那是她喜欢的人,也是她的良配,那你对我呢?”
文帝一怔,苏连在旁笑道:“原来景风公主是因为西河公主马上就有好夫婿了,心里不痛快了?让西河公主听到这话,那不就觉得公主殿下嫉妒亲妹子了?”
景风大怒,道:“你放肆!”苏连却笑道:“反正我怕也活不了几日了,再顶撞下公主,又能多什么罪名?”
文帝道:“你既知道没几日光景,还不赶紧去查,跟公主斗什么嘴!”
苏连笑着起身,道:“是,听陛下的吩咐。”又瞅了一眼景风,见景风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道,“公主可莫要气坏了身子,阿苏先告退了。”
景风险些被他气疯,对文帝道:“父皇,他当着你面都敢这么放肆,连我都敢顶撞。你可知道人人都怕侯官,连皇亲国戚都不敢得罪他么?”
“行了,你起来吧。”文帝道,“尉端的事,是委屈你了。这几日实在事多,你让朕想想,如何处置,成不成?”
景风沉默片刻,对着文帝磕了个头,道:“父皇,我求你一件事。”
文帝素知景风最是心高气傲,便道:“你是我女儿,有话说便是了。”
“父皇,求你答应我跟明淮的事。”景风道,“女儿跟尉端不过是名份上的夫妻罢了,尉端心中有人,我也一样,再这么下去有什么意思。我大魏不同南边,公主一嫁再嫁的多了去了,何况我嫁没嫁过人,明淮也不会介意。女儿求你了,就成全我们吧。”
文帝听了她这番话,一手扶额,只叹道:“你怎么又旧话重提了?”
“父皇,父皇,我知道长公主不愿意我嫁明淮,她是明淮的母亲,可是,你是我爹爹啊,只要你肯下旨赐婚,她也没法子的。”景风磕头道,“女儿求你了!明淮素来孝顺,公主殿下不答应,他没法子,只有我来求父皇了。本来我也打算认命了,若是明淮再遇上心仪之人,那个女子若又是个配得上他的好姑娘,那也罢了。可长公主不许我也罢了,后来明淮跟南郡王的女儿她也不许,非让她嫁我哥哥,这不是逼得明淮终生不娶么!天下有这样的母亲么?”
文帝缓缓地道:“我说过,景风,不许对我姊姊有丝毫不敬。”
“我不是要对她不敬,我就是求父皇,允了我跟明淮的婚事。”景风已哭了出来,道,“我是你亲生女儿,难道你忍心看我一辈子受这折磨么?”
“这件事,朕以前没许,现在也不能许。”文帝疲倦地道,“好了,景风,尉端的事,朕会处置,拖到现在是我这个父亲不对。但我姊姊是决不会允你跟明淮的事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景风站起了身,两眼望着文帝,道:“父皇,这么说来,不管我怎么求,你也是不肯答应的了?”
文帝不语,半日道:“除了这件事,你要什么朕都答应。”
“好,那我就另外求父皇一件事。”景风笑道,“不是说柔然又派人来提亲么?那父皇让我嫁过去便是了,我这皇上亲生的女儿,正正经经的公主,还有比这更体面的么?”
文帝道:“你胡说什么!朕又没打算应,就算应了,公主多的是,谁要你去!”
“是我自己愿意。”景风道,“若不能嫁心仪之人,却得常常见着,甚或是看着他与别人一处,什么都做不了,实在是难受得很。不如走得远远的,一辈子再见不到,岂不是好?”
文帝喝道:“你给我住口,这样的话再不许说。”
景风再不说话,奔了出去。文帝叫了两声:“景风!景风!”景风也不答言,哭着便跑走了,迎面撞上西河公主。西河公主连叫了几声:“姊姊!”她也不理。
西河公主进到殿里,见文帝一手扶了额头,问道:“父皇,景风姊姊是怎么啦?我看她哭着走了。”
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见西河公主明艳如花,叹了口气,道:“不干你的事。”
西河公主眨了眨眼,道:“女儿给父皇谢恩来啦,多谢父皇赐婚。”
文帝本来心绪不佳,被她这一说反倒笑了起来,道:“朕的女儿真是一个个都一点不害臊,大方得很。”
西河公主道:“有什么好害臊的!男婚女嫁不是人之常情么!对啦,父皇,你传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文帝问道:“昨儿昙曜死的时候,你也在?”
“对,我也在。”西河公主笑容顿时不见了,低头道,“我原本是怕他们侯官对昙曜师傅不好,想去看看,没想到……没想到……”
文帝道:“既然你在,便把当时的情形对朕说一遍。”
西河公主奇道:“父皇不是都知道了么?”又道,“那牢里暗得很,我当时又吓得慌里慌张的,其实也没看到什么,就看到昙曜师傅坐在那处,已经……”
文帝温言道:“不妨事,你就再想一想,对朕细细说一遍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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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连为什么在景风公主面前都那么横?——北魏监察系统简述
苏连领侯官曹,司监察之职,这个是明确说了的。
北魏的司法系统早期非常混乱,直到孝文改革才步入轨道。凭目前极其有限的资料可以大致推断,北魏早中期理论上的审判权或者量刑权可能是属廷尉,最后决断可能是三都坐大官。但实际操作起来灵活性肯定更大,有一种意见是廷尉可以直接判决汉人,但鲜卑贵族要由三都大官判决。而廷尉卿由武将兼任的情况又很多,不可能要求他们在审理案件方面有多大的才能。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北魏的司法就跟财政一样,没太多章法可循,滋生的结果就是“监察”系统权力就很大。主管监察的可能是侯官系统,也可能是御史台(道武帝时有设)。值得特别提出来的是,属禁卫系统的内侍等职务(如韩陵忳)也可能兼具监察之职。究竟以哪一个系统为主,应该多数取决于那一朝皇帝的喜好(……)。比如道武帝时代侯官出场率高,而明元帝时代内侍长兼纠察一职的情况是属实的。但不管是哪一个监察系统,都具有非常大的实权,北魏对宗室向来严办,往往不留情面。直到孝文和宣武年间,由御史中尉弹纠被处死的宗室都为数不少,早中期赐死或诛杀更加随意。
在探究北魏史的时候,大家一定要明确一件事,那就是在孝文帝改革前,北魏政府在各个方面都很不成熟,不管是职官制度,还是礼仪法典,与我们普遍的想象和认知是有相当距离的。加上史料极度匮乏(《魏书》情况比较特殊,不能全坐实了看,关于《魏书》“秽史”的问题需要专门撰文讨论),我们能了解到的部分其实是相当有限的。
而且北魏皇帝除孝文凡事讲礼外,真性情的居多,随意性比较强,对盛宠的臣子根本不管逾不逾制违不违礼的(如太武帝于卢鲁元,献文帝于安城王),所以,苏连的恃宠而骄没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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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都大官是什么?
三都大官的史料实在是太少了,究竟是什么,至今学术界分歧严重。可能原本是八部大人制的一个沿革,但后来也不仅限于皇亲和外戚,汉臣、降臣都可以当。究竟是实权极隆,还是属于安抚性质(这两者都有实例),或者是根据实际情况或当朝背景而定,在没有更多佐证的情况下,无法定论。三都大官到底是干什么的,也说不清楚,好像什么都能干:带兵?可以。审案?可以。辅政?可以。
这个问题没法深谈,在九宫系列里面,暂且就按内都中都外都三大官各主一股势力,汉、八姓、宗室来配置。这肯定是不准确的,但史料也没确定什么是对的,况且北魏特色是一朝天子一朝职官制度,先就按这个写吧。
八角寺中多种莲花,此时尚早,莲叶却已是碧绿了。昙秀正在禅房中看一卷经书,忽然一笑,抬起头道:“阁下既然来了,就请进吧。”
那禅房本修在湖上,只见衣袂飘动,一人落在水中一片莲叶上,一身青衣,手里一支赤玉箫,神清骨秀,风神如玉,正是祝青宁。昙秀合掌微笑道:“是祝公子。深夜来我八角寺中,不知有何见教?”又朝那片莲叶瞅了一眼,道,“祝公子好俊的轻功。”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大师谬赞了。今夜来八角寺,自然是有事来请问的。”
昙秀笑道:“上一回在锁龙峡中,公子不但无功而返,还跟天鬼暗通款曲,难不成九宫会尊主居然不曾追究?”
“那是九宫会之事,不劳大师关心。”祝青宁道,“不过,我来见昙秀大师的缘故,却真是跟锁龙峡之事相关。”
昙秀道:“哦?”
祝青宁淡淡地道:“此间就你我二人,大师也不必打诳语了。在下实在想知道,为何大师要杀那位惠始大师?杀也罢了,还顺手栽赃给在下?这实在是不像一位得道高僧所为啊,昙秀大师。”
昙秀“啊”了一声,道:“祝公子何出此言?我是千里迢迢去拜会那位惠始大师的,又为何要杀他?”
祝青宁笑道:“这便是在下要请问大师的。青宁虽不才,但也不能让人白白地冤枉一回哪。”
昙秀微笑道:“祝公子难不成又想跟我动手了?”
祝青宁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想。其一,你我已经交过两次手了,伯仲之间,谁也胜不了谁,除非性命相搏,否则打也是白打。我无意与大师性命相搏,想来大师也绝无此意。其二,这八角寺可是大师的地盘,大师也不是那么迂腐、愿意跟我一对一相搏的人,若真斗起来,我也没什么胜算。”
昙秀奇道:“那祝公子来找我,可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既不动手,难道动口?”
祝青宁扬了扬眉,道:“大师既为高僧,不动口,难道动手?”话未落音,人已飘起,在昙秀对面的蒲团盘膝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昙秀正在看的那卷经书,道:“嗯,《贤愚经》。听说是当年凉州诸沙门行至于阗国中,正逢上当地法会,众僧听闻大寺中长老们各讲经律,于是各自记录下来,后来才综集为这么一部经书。只是众僧是靠记性传译的,总有些未尽之处,昙秀大师是不是想重译一遍?”
昙秀微笑道:“不错,若能将《贤愚经》再好好地译上一遍,也是功德一件,只是怕我力不能逮。”
“大师的力气都用到别处了,译经这事自然是力不能逮了。”祝青宁笑道,又朝四周看了看,道,“风清月白,莲叶生香,大师这八角寺好生雅致。听那位吴震吴大人说,大师跟裴三公子私交甚笃,想必常常在此处谈经说禅?”
“裴三公子是大忙人,哪有那么多空闲。我呢,也不是常常在京城的。”昙秀笑道。祝青宁也一笑,道:“大师你自然是忙人,却偏偏到了锁龙峡,在下后来思前想后,总觉得奇怪得很,想了良久,总算是有了些头绪,今夜特来请教大师。”
昙秀道:“祝公子但讲无妨,我洗耳恭听。”
“当日在那小庙中,我说的是实话,我到的时候,那惠始大师已经死了。”祝青宁凝视案上那一缕线香,缓缓地道,“彭横江一行人在那时候,也已经死了。只有你到得最早,比裴明淮和吴震都到得早。没人知道你在到那几个渔村之前,去了什么地方,又做了些什么。即便你去那寺庙里面,杀了那位惠始大师,又返回渔村,也没有人会知道。”
昙秀奇道:“这话方才祝公子便说过了,可是,我为什么要杀惠始大师?”
“大师说,太武皇帝法难之际,众僧把些金银宝像、经卷之属都藏了起来,你是为了经书去寻惠始大师的。”祝青宁道,“这根本就是一派胡言,都隔了几十年了,惠始大师难不成还把经卷藏着?再深山老林,再消息不通,也该知道如今的皇上崇佛,早该把经书给拿出来了。”
昙秀“哦”了一声,道:“那按祝公子所言,我去那处是为了什么?”
“大师去那处,就是为了杀他的。”祝青宁缓缓地道,“大师跟我拆招是用的掌,可是,我看得出来,大师是用剑的。你没料到那位吴大神捕会来,不想让他看到剑伤,所以借跟我对掌之机,把那位惠始大师的尸身也打坏了,那真是神仙也查不出什么了。”
昙秀道:“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他?”
“这我就只能用猜的了,若是错了,请大师指点。”祝青宁道,“裴三公子认定,天鬼是为了传说中的王莽藏金进锁龙峡的,我们也确实在锁龙峡中看到了天鬼中人。但我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自出锁龙峡便一直觉得不对。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
昙秀道:“哦?”
“金子实在太沉了。”祝青宁道,“锁龙峡你我都曾到过,那条路是怎么个情形你我都是亲眼目睹。时辰又紧,天鬼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派太多人进去,死在路上的也不少,能出去的最多数十人。数十人是带不走号称六十多匮的新朝黄金的,不管是不是身负武功都不可能。不说别的,一个人若是要负百斤以上的黄金出那谷底,都不可能。你我也都亲眼见着,哪怕是已练成御寇诀,剑术又称得上天下无双的凌羽,他一次带明淮一个人上来都不容易,决不可能携了那么重的黄金再数十次上下深谷绝壁。”
昙秀道:“那祝公子是怎么想的?”
“藏金不在锁龙峡里面。”祝青宁道。昙秀奇道:“不在里面?那是在哪里?”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大师不必装糊涂了。所谓的新朝黄金,从来都没在锁龙峡里面,其实就在飞头獠住的地方。他们善蛊,寻常人是进不了他们寨子的,妥当得很。”
昙秀问道:“祝公子是如何想到这点的?”
“我从没听说过獠人通五行之术。”祝青宁道,“而飞头獠住的地方,那五行的布置法子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简直像是跟我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一样。所以我当时心里就在想,一定是我这一门的人布的。可能是姜优,凌羽,或者我师傅这三个人任一个的上一辈,上上一辈……既然他们花了那么大力气,给九鼎做了一个死局,那么没有任何理由会把黄金放在里面引人前去。一定是在外面。”
昙秀道:“你是说藏金就在飞头獠住的地方。”
“正是。”祝青宁微笑道,“这才是要杀飞头獠一族的缘故。不杀他们,不设法弄死那些剧毒无比的天蚕,就没法子得到东西。那些黄金数量虽巨,可放到一起也不过是一间屋子,一个密室便能解决的事。而那位胡僧惠始大师,其实真的就是惠始大师,是一位真正的高僧,只是因为碍了事,便被杀了。”
昙秀合掌道:“阿弥陀佛!祝公子,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那与我又有何干系?还有,既然藏金在外面,天鬼中人又为何要进锁龙峡?我们在里面见到天鬼中人,可是你跟我都亲眼所见的哪。”
“天鬼中人进去,未必是为了藏金。大师自然记得,我们下到谷底之后,一直没见着那些黑衣人,连同姚秦旧部也消失了好一阵。这些人究竟在那时候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们都是一点不知道的。”祝青宁笑道,“照我看来,天鬼一定是做了一件跟九鼎有关的事,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我现在想不出来,但我心里疑惑,恐怕说九鼎从此将埋于地底永不现世,为时过早。我现在想请教的是,昙秀大师,你究竟是什么人?”
昙秀笑道:“我还能是什么人?”
祝青宁朝案上那只白玉兽首炉看了一眼,微笑道:“在锁龙峡,并非在下第一回见到大师。此前在邺都,便已有幸与大师朝过面,只是大师那时不曾留意到我罢了。”手指往袅袅上升的烟雾虚指了一指,“这香,也不是我第一回闻到了。大师是个讲究之人,爱用的香也是一直没换过。”
昙秀微笑道:“祝公子也喜香?”
“在下从不喜熏香,只觉花果木叶清香更好。”祝青宁也笑道,“但大师这香,实在是让青宁记忆深刻。绵绵密密,似有若无,走近走远好像都能闻得到,绝非中土之香。”
昙秀笑道:“祝公子可知这是何香?”
祝青宁一字字地道:“天罗!”
昙秀面上笑容终于不见,两眼凝视祝青宁,道:“祝公子好眼力,好记性。”
“天罗奇香,来自西域于阗。”祝青宁淡淡地道,“大师这白玉兽首炉,也非中土之物。于阗多美玉,不时向大魏朝贡,所献之物便常有白玉。在下还知道,大师这八角寺之中有一佛堂,是宫中的尉左昭仪特别供奉的一尊白玉弥勒。这位尉左昭仪是于阗国的公主,在当今皇上登基不久便远嫁而来。想必大师跟这位尉昭仪素有来往吧?”
昙秀道:“尉昭仪素来诚心,前来拜佛也是有的,祝公子这可是管得太宽了。况且,跟尉昭仪近的又不是我。如今那尊白玉弥勒已经移到永宁寺了,不在我这八角寺啦。”
“在下是真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可大师一再对在下栽赃嫁祸,实在不该是高僧所为。”祝青宁叹了口气,道,“在下与大师并无仇怨,实在不知何处得罪了阁下,还望赐教。”
昙秀奇道:“一再?阁下这话从何说起?”
“在邺都之时,在下受命把左肃送走,前后由来一概不知。”祝青宁道,“此事是成了,金家父女却先后暴毙,本与我无关,但金家号称家财百万,居然在金家父女死后,十成中一成都不剩,连金家塔底密室里面的十数箱金银珠宝都一概消失不见。据金府的管家说,金萱很可能有个情郎,却没人知道是谁。我疑来疑去,连那位吴震吴大神捕都疑上了,偏偏漏掉了一个人。”
昙秀道:“谁?”
“就是大师你。”祝青宁笑道,“记得在锁龙峡的时候,大师你有句话说得妙,你说你是决不肯还俗的,反正还不还俗都一样。照在下看来,若大师你肯还俗,依大师你这等人物,天下女子怕都会争着嫁你。可昙秀大师定然是个无情之人,金萱哪怕那时不被毒杀,也一定会死在你手里。这女子也是无情之人,跟大师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能走到一处去。本来她死不死,被谁杀的,原不与我相干,但大师连我都冤上了,我实在不能再坐视下去了。”
昙秀见白玉兽首炉里面的香点完了,又取了一束点上,缓缓地道:“那祝公子如今想要如何呢?”
“想请大师把从金家得来的那些东西给我。”祝青宁笑道,“说实在话,以你昙秀大师的身份地位,要钱财真是丝毫不费力气的事。前几年慕容白曜拿下青齐诸州,众寺庙又平添了诸多平齐户,真是多了一条大大的财路。大师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将东西还给我罢,也好让青宁能回去复命。”
昙秀道:“那可不成。你要金家的钱,那可以,就跟你说的一样,反正每年寺院里纳赋税多的是了,不缺那些儿。但那十来箱珠宝,实是少见之物,我是决然不肯给的。”
祝青宁听他如此说,笑着拍了拍掌,道:“大师真真是爽快人。可是青宁领了命,要的偏就是那些珠宝,这可让我如何是好?”
昙秀问道:“谁让祝公子来的?”
祝青宁奇道:“这还用问吗?”
月华如水,只见昙秀脸色如霜,凝视祝青宁不语。良久,方道:“好吧,看来不动手是不成了。若是你胜了,东西就是你的。若我胜了,从此你再别来找我麻烦。不过,有一件事,我也得说清楚。惠始被杀并不是因为他碍了事,而是因为他叛了。”
祝青宁道:“甚么?”
“祝公子不必再问了,这不干你的事,你也不必多管。”昙秀道,“若祝公子真想知道,不妨多想一想这八角寺的因果。”
祝青宁一怔,道:“难道那个惠始大师,便是八角寺这个……”
昙秀截断他的话,道:“祝公子,咱们就别动口了,直接动手吧。”祝青宁道:“好!”人已飘起,落到水阁外面的一片莲叶之上,笑道,“今儿就向大师讨教了,还没领教你的剑法呢。”
昙秀缓缓地道:“说起来,我也想好好领教一下祝公子的剑法。在锁龙峡的时候,只过了几招,也对你佩服得很。”说罢起身,走出水阁,看了一眼水阁旁边种的那些青色竹子,突然一笑,回头对祝青宁道,“祝公子,你这名字是自己起的?”
祝青宁道:“大师有何指教?”
“羊奚比乎不箰久竹,不箰久竹生青宁。”昙秀笑道,“道终乎本无始,进乎本不久。祝公子既明此理,又为何偏要入此俗世,替自己寻些不快呢?”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大师讲经能讲到四华六动,却为何还是要动手呢?”
昙秀合掌道:“婆薮仙济是羊命,入阿鼻狱,却是为世人发菩提心。”
祝青宁笑道:“维摩诘入诸淫舍,非为娼乐,乃为示欲之过。大师想必就是在以己身释法理吧?”
昙秀叹了口气,道:“你我再辨三日三夜,也是没个结果的。”微微躬身一礼,道,“祝公子,请出剑吧。”
祝青宁缓缓将承影自剑鞘里拔了出来,昙秀虽已不是初次见此剑,但见那剑身澄明,月华下凝神方隐约得见,淡淡的一抹影子闪烁不定,仍不由得赞了一声:“好剑!”
祝青宁一笑,道:“在下倒也想看看大师用的什么剑。”
忽听得一阵叮铃声响,便如流水数珠,祝青宁一怔,却见昙秀手中握的那柄剑文如彩饰,自脊而起,失声道:“工布?!”
昙秀笑道:“若非上古名剑,如何敢在祝公子面前贻笑大方?”
祝青宁只闻得其音若流水叮当,也若珍珠落盘不断,凝视昙秀,缓缓道:“裴三公子好生大方,这样的宝剑也能送人。那位吴震吴大人素来嘴没遮拦胡说八道的,这件事倒是没说错,大师跟裴三公子交情匪浅。”
昙秀微笑道:“此剑特异,舞动时便有响声,我听起来便如梵铃音动,所以心喜。反正皇上赐了他赤霄,这柄剑送我也无妨。”缓缓将剑举起,道,“祝公子,请。”
此时月上半天,水映竹影,二人立于湖上,只听得工布剑上流水声响不绝,竟不知究竟是剑鸣珠玉,还是旁边水阁檐下的梵铃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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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
吴震唤了一声,苏连正坐在一旁发呆,吴震又叫了一声,苏连才“啊”了一声,抬起头来道:“什么?”
廷尉寺连仵作房都比别处的气派,老大一间屋子,长长一张条案。四周都点了蜡烛,亮如白昼。
“你坐那儿干什么,过来帮我的忙。”吴震道。苏连皱眉道:“你叫仵作来啊,叫我做什么,我又不懂。大半夜地非得要拖我来!”
吴震正在细细察看昙曜的尸身,嘴里道:“这不是怕人暗中做手脚么,自然是我亲自动手好了。”
苏连叹了口气,道:“堂堂二品廷尉卿,还得亲自动手来干这事儿,我看皇上不如不升你官呢。”
吴震这时慢慢将一枚细针自昙曜颈侧起了出来,苏连一见,也站起了身,道:“这便是杀他的东西?”
“想必是吧。”吴震见那针呈紫黑之色,定是染了剧毒,也叹了口气,道,“就算不进到牢房里,也能把这毒针刺到昙曜大师脖子上,顷刻间便能毙命。”
苏连苦笑道:“听了你这话,我可一点都没轻松。我不信有人能进到侯官曹,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那日你也在,你知道侯官曹的情形,再是什么高人,也不能越过道道关卡进去。嗯,若是真正的高手,是能进,但也一定要杀掉守卫的人才行,可是我都查问过了,他们全不曾见到异样,更没人进出。甚么昏迷过啊,有什么人影晃了一晃啊……都没有。唉,就我自己进去过一回,也没人跟着,我实在是不知道三日后如何向皇上交待。”
吴震问道:“照你看来,若你到时候拿不出一个解释,皇上会如何处置你?”
“谁知道。”苏连笑道,“反正鸩酒还是白绫,我还是能自己选的,皇上这点恩典还是会给的。”
吴震“咳”了一声,道:“我跟你说认真的,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人既死在我这里,我就脱不了干系。”苏连道,“皇上素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死的是昙曜大师,是沙门统,又是有名的得道高僧,总也得拿出个说法来。若是为别的事死的,那也罢了,但偏偏又是因为灵岩石窟的皇家造像,堪比蛊害皇上的大逆不道之罪,我交不出别的人来,那我就没法交代。可若我要去随便找个人来交差,也不成,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稍有破绽,那就更糟了。”
说罢又朝吴震看了一眼,笑道:“更何况,找人顶罪也得过你吴大人这一关,你怕也不能让我随随便便过吧?”
吴震看了他一眼,道:“我是一百个想让你过这一关,可若是我让你随随便便过了,再被人查出破绽,你跟我就是同谋了,我们谁也跑不了。而且我说过了,这件事最后定夺的不是廷尉,而是三都大官,你比我更清楚。”摇了摇头,对着昙曜的尸身看了半日,道,“好一个局啊,真是做得妙,硬是把我们一个个都装了进去。”
苏连默然不语,良久,道:“若是真的没法子,我认了便是。反正我也有理由做这种事,皇上心知肚明。他愿意留我一命便罢,不愿意也罢,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震顿足道:“你们一个个的怎么了!明淮日日都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什么都提不起劲。你呢,日日都想着死!我告诉你,阿苏,哪怕是只有一线生机,你也得去试一试!”
苏连笑了一笑,道:“我早该死了,现在这条命,真是嫌多余。”
吴震被他气得不行,也不跟他再说,又去细看法鸾的尸身。苏连见他在看法鸾被剜了心的胸膛,便问道:“会不会是上次在沈家一样的事,蛊?”
“应该不会。这可是高僧,高僧!”吴震道,“你见过哪个高僧会中蛊!”
苏连虽觉得他这话倒通不通,却也无法反驳。吴震又拿了那个盛了颗人心的盘子,看了片刻,道:“发现了这颗心,我才能确定杀法鸾大师的是什么。”
“是极细的物事。”苏连道,“匕首都决不会有那么细。”
吴震喃喃道:“难道是簪子?……”
苏连点了点头,道:“有些像。”
“奇怪呀奇怪,约在永宁寺的七层浮图见面,想必是对那里极熟的人。”吴震又道,“若是熟,便会知道清晨都有僧人去塔里打扫,杀人剜心,若是撞上了怎么办?”
“你没怎么去过永宁寺。”苏连道,“僧人们诸事都是按时辰的,极难有变,来扫塔自然也会提前。七层浮图单独在一个院子,与正殿偏殿都隔得远,要我选地方见面,想必我也会选这塔。居高临下,有谁要上来一目可见,却不比别的地方好?隔墙有耳哪!”
吴震问道:“那头天晚上,有没有谁在永宁寺?”
苏连笑道:“你说的这个谁,指的是……?”
“当然是皇亲国戚了。”吴震道,“没什么事逃得过你们侯官的眼睛,难道在这京师之中,还有你阿苏不知道的事?”
苏连道:“是有宫里的人过来礼佛。如今除了武州山石窟寺,京师里便数永宁寺为首了,向来皇家礼佛都在此处。武州山远,永宁寺要得便许多。”
吴震忙问道:“谁?”
“尉左昭仪,冯右昭仪,结伴来的。”苏连笑道,“怎么着,吴大人?皇后以下便以左右昭仪为尊,尉昭仪有景风公主,冯昭仪抚养太子长大,瞧瞧,我哪一个都不好疑。跟永宁寺寺主暗中见面……若没有确凿的真凭实据,我是没胆子去对皇上说的,你就想一想,这是什么样的事!更何况,妃嫔来皇家佛寺礼佛是常有的事,每月怕都有好几回,冯昭仪还常常住武州山那边的尼寺里面呢。就为了这个疑那两位娘娘,好像也不成。”
吴震忽然记起那日见到一个人影没入一座小佛堂之中,忙问苏连道:“尉昭仪是不是在永宁寺专门设了一座佛堂,供了尊白玉弥勒?”
苏连奇道:“你怎么知道?对,于阗多美玉,尤其是以羊脂白玉为最佳。那尊白玉弥勒是尉昭仪嫁到大魏的时候带来的,十分珍视。以前是供在八角寺,后来永宁寺修整好后便供奉在这边了,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两回。”
说到此处,苏连一怔,望着吴震道:“你不会真……真疑尉昭仪吧?她可是景风公主的亲娘。”
“她是景风公主的亲娘,可她也是尉氏的亲眷。”吴震叹了口气,道,“尉氏跟太子亲近,这谁都知道。”
苏连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到外面有人声,不出片刻,王遇进来了。见了二人,王遇苦笑道:“二位这么晚还在……还在这里。”
吴震道:“王常侍深夜来此,想必有什么发现了?”
王遇点头道:“我们外面说去?”朝昙曜和法鸾的尸身看了一眼,又苦笑道,“我只懂营造之术,这些……看着渗人得很。”
吴震道:“也罢,我也看完了,外面说去。”
一出了仵作房,王遇便道:“我找到了一个人。这人是平齐户,本来是发配到云中为兵户的,因为字写得好,又擅画,就来了京师,因为营造洞窟需要这样的人,就在武州山石窟寺做些抄经描图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吴震也来劲了,忙道:“人在哪里?”
王遇道:“在外面候着呢。”这时只听脚步声响,却是裴明淮来了。王遇叫道:“公子,你怎么这时候来廷尉寺了?”
裴明淮道:“刚送我母亲回宫,反正也睡不着,就过来看看。怎么,有什么事么?大半夜的,一个个都还在?”见苏连脸色不好,便问道,“你怎么了?”
苏连嘴唇微动,想说话,又咽了回去。吴震抢着道:“你一回京就不见人影,我们四处跟没头苍蝇似的,你也太不够朋友了!”
裴明淮道:“胡说什么!晚上我府里家宴,难得我母亲回来,我不陪能怎么的?还要怎么够朋友?你吴震升了官,还不该拿点儿本事出来,给大家看看?一举解决了这件事,你这廷尉卿才算是坐得稳哪!”
吴震道:“是,是,是!王常侍,那个人呢?叫进来吧!”
几人坐下,吴震吩咐人送了茶水上来。过了片刻,便见着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走了进来,看衣着十分寒酸,人也颇为清瘦,容貌却十分端秀,落落大方,全没畏缩之态,对着众人一礼道:“在下蒋少游,见过各位大人。”
裴明淮还不明所以,也不开口,吴震便道:“听说灵岩石窟里面的图画,有不少都是你描的?”
“是,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字和画都还过得去。”那蒋少游道,“不过也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如今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吴震道:“那你有没有画过皇上造像那个洞窟里的画?嗯,就是东壁,双龛下面的一排排功德主。”
蒋少游想也没想,便道:“是,画过。”
吴震大喜,忙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上面是哪些人?”
“这位大人,在下出身寒微,画上的都是皇亲国戚,实在是不认得。”蒋少游道,“不过,若是有笔墨,倒是可以再画上一幅,众位大人自己看可好?只是……实在是人数不少,就算是画简略些,也不是一时三刻能画完的哪。”
王遇道:“从上往下,先画最重要的。”吴震点了点头,唤人去取笔墨纸砚。裴明淮看这个蒋少游说话不卑不亢,便问道:“你说你现在已不在灵岩石窟,那是去何处了?”
“回这位公子的话,因为在下的字还不错,所以被召到中书省抄写书籍去了。”蒋少游道,“能再多读些书,也是好的。”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是什么人举荐你的?”
“哦,是沈太傅。”蒋少游黯然道,“只是他已经过世了。”
裴明淮一怔,还要问时,吴震瞪了他一眼道:“现在是问这些话的时候么?笔墨都在这里了,我只要个大样,你只需画出来让我看得出来是什么人便是了。”
蒋少游点了点头,握了笔,也不多想,便画了起来。裴明淮在旁边看着,笑道:“看起来,你是屈才了。”
“这话在下不敢当。”蒋少游道,“我自幼便喜欢这些伎巧营造之事,全是我自己的兴趣。在下虽然也读了些书,但也有自知之明,于诗文之上也不会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还不如好好做自己所长的好。”
吴震笑道:“你这人倒有点儿意思。”
苏连在旁道:“是啊,总比某些人没有自知之明的好。”吴震回头道:“我说,阿苏,你这是在说谁呢?”
他二人在这里斗嘴,王遇却在全神贯注看蒋少游作画。见画出来了一个,便道:“公子,你看,这是皇后殿下。左边是男,右边是女。”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她后面的,按次序是尉左昭仪,冯右昭仪。再然后是……”
王遇见他迟疑,知道裴明淮对后宫嫔妃也不甚熟,便道:“公子,接下来便是几位夫人,品级相同,若是按有无子女这么算,应该是沮渠夫人,乙夫人,她两位一有子,一有西河公主……”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蒋少游又画出了第四个女子,裴明淮“啊”了一声,脸上神色吃惊至极。王遇道:“公子,怎么了?”
裴明淮指着那个女子的脸,道:“你认识她?”
见裴明淮神情跟见了鬼似的,吴震跟苏连都凑过去看。苏连道:“这不就是沮渠夫人吗?怎么了,公子?”
“她……她……”裴明淮道,“她是皇上的妃子?”
苏连见他神色实在是奇怪得很,笑道:“公子,皇后不常在中宫,你自然不便去后宫,这位夫人素来身子不好,深居简出,你没见过也不奇怪。对,这位便是沮渠夫人,是凉国的公主,我不是还对你说过么?”
“……说是说过,可我从没见过。”裴明淮又对着那画上的女子凝望了半日,抬头对蒋少游道,“蒋先生,你……你没画错?”
“不会的,公子。”蒋少游一直不苟言笑,这时终于笑了一下,道,“在下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若是画错了,公子问我的罪便是。”
裴明淮道:“我倒不是这意思。只是……”他说到此处,又不说下去了,众人自也不好再问。蒋少游此时搁了笔,却道,“恕在下直言,若要这般画下去,画一晚上也画不完的。各位想必都见过那洞窟壁画,如今我画的是皇亲国戚,那都是画得最高大的,人数不多。但若论起旁边的那些臣子,随从……那可就太多了,密密麻麻的都是。不是在下推托,众位大人为何不去寻当日的图样?那比我要画得细致多了,绝对准确无误。”
其实蒋少游说的,又有谁不心知肚明?只是监福曹起了火,又哪里寻去?吴震这一回是真不悦之极,也顾不得什么了,瞪了一眼王遇道:“王常侍,我不是埋怨你,这可是皇上下旨要开的洞窟,按理说里面哪怕画的是朵花,也得是小心谨慎的。你们好歹应该多下点心思,起部多备一份也是好的。王大人,你这差当得是好啊!”
按理说,王遇被吴震这么一数落,应该是该勃然大怒才对的。可这时候也不知道是理亏还是害怕,居然并没说什么,苦笑道:“吴大人啊,从昙曜大师得了皇上旨意开凿五窟,这灵岩石窟的事我就说不上话了。昙曜大师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要钱要物,只要一句话,什么都赶紧送来。这是皇上的旨意让昙曜大师主持此事,不需我们插手的,自然不会多事啊!”
“哦,推来推去,又推到昙曜大师身上了。”吴震更是恼怒,道,“看着他是个死人了,是不是?”
蒋少游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慢条斯理地道:“众位大人,虽说在下身份低微,可各位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话?”
裴明淮道:“蒋先生说便是。”
“我实在是不明白,各位为什么要为了这件事争执。”蒋少游望着众人道,“全没必要哪!”
吴震指着他道:“你,你倒是给我说说,为什么没必要?”
蒋少游道:“昙曜大师一共开了五窟,每窟的功德主画像都是一样的,各位直接去看另外四窟的不就成了?”
众人都呆住,吴震问道:“你怎么知道都是一样的?”
“定然是一样的啊。”蒋少游道,“就像刚才众位大人所说的,嫔妃因品级不同,画像的前后次序,还有人物的大小,都是固定不变的。尤其是在这样的皇家石窟里面,都是有定制的,只要定了,就不会变。若胡乱更改,那是杀头的罪。”
吴震瞪了王遇一眼,道:“王常侍,你最善营造,为什么连这点都不提醒我们,让我们惹了这么大个笑话?”
王遇叫道:“我……我这不是寻到个画过的人便赶紧带来了,想着这样更谨慎些么!我又不懂你们廷尉查案那些事儿……”
蒋少游此时一揖,道:“在下在这里想来便是多余了,各位大人若没有别的吩咐,在下便告辞了。若是还有什么要在下效力,我随时都在中书省,听候差遣。”
见蒋少游走了,裴明淮笑道:“这位蒋先生说是我老师举荐的?那想必也不是甚么身份低微之人了。”
苏连微笑道:“公子,既为平齐户,又曾在云中为兵户,那就算出身世家大族,如今也是见不得人了。方才你们在看画,我却在看人,我想起来了,好像在太子殿下那见过一回,有才的人,哪怕是沦为贱籍,也不会被埋没的。”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太子那里?”
王遇道:“这个蒋少游倒是说得有理,要不,公子,我们明儿就过去看一看?”
“还等什么明日!”吴震道,“走走走,马上去!我这人是个急性子,等不得!”
裴明淮笑道:“既然你这么起劲,那咱们便跑一趟吧。说起来,我也多时未去那灵岩石窟了,也不知如今建得怎样了。”
苏连问道:“皇上行幸过几次,去年还去过一回,公子都没陪着?”
“每次都没碰上。”裴明淮道,“我这几年在京城的日子,本来就少。皇上一年到头也难得去一次,哪里撞得上!”
吴震喃喃地道:“我现在倒是觉得昙秀说得对了。”
苏连道:“昙秀?他说什么了?”
“他说,不仅是做给自己看的,也是做给别人看的。”吴震笑道,“这位昙秀大师啊,真是时时有高论,厉害得紧。”
〈〈〈〈—————————
此时夜深,从京师到武州山,也不过数十里路,骑马要不了多时便到了。看守的虎贲羽林见他们来了,都是吃了一惊,为首的将军上来道:“怎的各位都来了?今儿个这处还真是热闹。”
苏连一蹙眉,道:“还有谁来了?”
“是韩将军,他奉了皇上旨意过来,已经进去一会了。”那虎贲中郎道,“韩将军自带了麒麟官进去,也不要我们一道。”
裴明淮跟苏连互望了一眼,苏连道:“知道了,你们守在外面,不必管了。”
三人下了马进去,裴明淮叹道:“果然建得又大不一样了。”其实早在昙曜开凿五帝造像石窟之前,大魏开国道武皇帝就命僧人法果在平城修建石窟,只是自昙曜接手以来规模始大。昙曜之前尚有师贤大师,已圆寂多年了。那五窟乃是斩山而建,挖出来的土方每日要运走的都不知有多少。
“韩陵忳怎么来了?”吴震问道,“你们没一个知道的么?”见裴明淮跟苏连都不答他的话头,笑道,“看起来,皇上连你们两个都不放心了。”
王遇气喘吁吁地赶上了他们,道:“唉,我不善骑马,追不上你们几位。我那马还说是什么难得的良驹,我一骑上去它就开始散步,怎么都不肯跑快。”
裴明淮见王遇灰头土脸的样子,微微一笑,道:“劳王常侍这大半夜的来这里,真是过意不去。母亲搬进宫里住了,王常侍这一两日事多,不知寿安宫一切可妥当么?”
王遇忙道:“公子只管放心,庆云公主自长公主搬进寿安宫住,就一直在旁边侍候着呢。”
一提到庆云,吴震和苏连都笑,裴明淮将二人一人瞪了一眼。吴震朝王遇那匹马张望了一下,道:“真是良驹,王大人,你一定是没养好。”
王遇苦笑道:“我是最不喜欢骑马,偏生我管营造的事,有时候去看地方,马车上不去,就只有骑马,每次上山都骑得我战战兢兢的,朝下一看就害怕。”
吴震笑道:“王大人,你这匹是高车战马,比普通的马要高大许多。你另去找一匹,腿短的那种,骑着上山会好些。”
“说到马,前儿库莫奚国倒是献了一匹。”苏连道,“那马真是漂亮,一身火红,全无杂色,跑起来跟风一样,最稀奇的是头上居然还有只角。哎,公子,你不如找皇上要去吧。”
“晚啦。”王遇道,“我今儿个在宫里正好碰上,皇上把那匹马赏人了。”
裴明淮道:“赏谁了?”
王遇把眼眯了起来,笑道:“公子且猜一猜?”
这时已走到那一窟前面,数名麒麟官守在那里,早见了裴明淮一行人,赶紧上来见礼。裴明淮道:“陵忳呢?”
内侍长韩陵忳自里面走了出来,他二十五六岁年纪,相貌甚是英俊出众,虽是武将装束,眉目间却颇有儒雅之气。见了这一群人,韩陵忳怔了一怔,道:“三公子,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苏大人,王大人,吴大人……”
王遇微笑道:“韩将军,别大人来大人去的了。我们是陪公子过来的,公子自回京后,还没到过这里,也想来看看。”
裴明淮笑道:“我也不知道皇上差你来了,若是不便的话,我们这就回去。”
韩陵忳道:“公子这是哪里的话?皇上要我来,是因为昙曜大师毕竟是皇上也执师礼的,如今死得不明不白,让我到这里替昙曜大师上一柱香。哦,还让我去昙曜大师住的通乐寺,看看他还有没有经书甚么的,一并带回宫里。这不,我正在里面上香呢,众位要一起进去看看么?”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也罢,既然来了,那就上柱香吧。”
武州山石窟寺与众不同,虽是斩山凿窟,洞窟外面却又修了殿阁,雕梁画栋,金银镂饰,白日间映着河水,旁边绿树琼花,着实富丽。此处自有上香之处,众人一人敬了三柱香,连吴震此时都不敢多说一句,毕恭毕敬地上了香。
韩陵忳问道:“公子,你想进去看看么?”
裴明淮道:“有些事情,若不自己亲眼看看,总是难以想象。”
韩陵忳苦笑道:“正是,其实论起来我也不必进去的,但总归是想看上一看,究竟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干出这样的忤逆之举!”
裴明淮走了进去,虽说已听人说过多次,但亲眼看到,仍是不同。东壁自双龛菩萨以下,功德主画像全被凿去,仅余了最下面一排的下部,女子尚能见裙,男子能见靴。众人一时都无言,吴震喃喃地道:“我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蒋少游说得十分在理,画像上画了些什么人,那是定然能查到的,其余各窟想必也差不离。那末就不是为了隐藏画像,那……那是为了什么?”
裴明淮朝上凝望半日,道:“吴震,好像是从下面往上凿的。”
“看起来是。”吴震道。“难道画这画的时候,也是从下往上地画?”
王遇在旁道:“我虽不督办昙曜大师这五窟,但如何开凿营建还是懂的。三公子,吴大人,此窟是先将主佛的位置定好,然后再是东西壁。我们有个词儿叫避让,就是凡遇到有砂岩,能避开的便会避开,主龛的位置都会先定好,然后从上到下慢慢地做。”
裴明淮道:“从上到下?”
王遇道:“公子请看穹顶往下的千佛,就是从上到下的。”
“为何那里有个双龛?”裴明淮伸手一指,道。“只有东壁有,可另一边的西壁并没有啊。”
王遇笑道:“公子,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避让。你看两边千佛相接,却不能完全接拢,这是因为后面山壁地势的原因。此窟的砂岩不是特别稳固,不敢再继续往里凿了,所以两边做不到完全对称,为了弥补这个问题,就在那里先开了一个双佛龛。”
裴明淮凝视着那双佛龛,道:“这么说,那双佛龛必是早于后面的千佛,也早于下面的功德主画像了。”
王遇道:“公子说得不错。”
苏连问道:“公子,你问这些,可有什么原因?”
裴明淮道:“我觉着,既然那个人并不是为了凿坏画像,那就是另有缘故。”朝吴震看了一眼,道,“你觉着呢?”
吴震道:“你是说那个人在找什么东西?画像的后面会有暗室?我不是没想过,但……但谁会藏东西在这个地方!”
裴明淮缓缓地道:“藏在这处,那不是最好的么?”
吴震想驳,却无从驳起。仰头看那穹顶,高达十数丈,满眼都是千佛,看得人眼花缭乱,个个好似都一模一样,细看却没两个能一样的。裴明淮默然半日,道,“王常侍,我记得石窟常常都会有附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王遇一怔,道:“我记得仿佛是有一个。也不是附窟,而是里面本来就有相通的……”说到此处,忽然顿住。
裴明淮朝上望去,道:“我只是方才忽然有这个念头罢了。不,不会,即便有暗窟什么的,也不会放在画像下边,那根本就再打不开了。要藏,也得是上面那佛龛那种才方便。想必是有别的缘故。”
吴震点头,道:“对,所以我也没继续往下想了,我也觉得不怎么可能。”
苏连却是一笑,道:“公子,我倒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也不知有没有用处。就在出事的头天晚上,清都长公主殿下与众嫔妃、众公主前来礼佛,那可真是排场大得很,能来的差不多都来了。”
“哦?”裴明淮道,“这倒有意思了。你怎么不早说?”
吴震道:“怎么说?”
“这里离京城不近,不是时时都能来的。”裴明淮道,“我母亲这回到寿安宫住,才会有与众嫔妃一同来这礼佛的事。换平时,她怎么都不会特地带着一大群人来,所以那个主使之人,一定是平日里不会有这机会的人。”
韩陵忳道:“公子是说,与此事有关的人……是宫里的嫔妃?”
“按理应该不会是公主或是王妃。”裴明淮笑道,“她们要来,容易得很,随便借个什么由头便成。最难出宫的,还是嫔妃。”
苏连却道:“那也未必。冯昭仪不就常常来这石窟旁边的尼寺住么?”
裴明淮又是一怔,还未说话,忽觉脚下摇动,只听吴震大叫道:“怎么地动又来了?锁龙峡也来,这里也来?”
这地动委实不小,砂石纷纷落下,众人只得奔出洞窟。过得片刻方才宁定,裴明淮一抬头,见头顶的木质殿阁都已经震得裂开,木片掉了一地,山上也掉了不少石头下来。韩陵忳叫道:“公子,各位,还是先出去吧!”
“……等一等。”裴明淮笑道,“我还真想进去再看一看。”
见他又进了洞窟,众人无奈,也只得相随。进去一看,众人都是呆住。原来刚才一阵地动,震得石壁上那些佛像纷纷裂开掉落,东壁双龛的两尊佛像更是整个掉了下来,露出后面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王遇道:“原本将里面的附窟封住了,想必是这一阵地动,又被它给震开了。”
吴震见裴明淮两眼盯着那双佛龛不放,已知他心里所想,叫道:“别,别,裴三公子,你千万别打这个主意!这是什么地方,能让你胡来的?”
裴明淮笑道:“我真是想进去看上一看。”
“不行!”吴震叫道,“不管里面有什么,你都不能去看!这是五帝洞窟,不管里面有什么,你碰都不要碰!”
王遇也道:“公子,此处实在是不能动,这是皇家礼佛的洞窟啊,能有什么?大约也就是封住了的暗窟罢了。”
裴明淮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脚尖一点,人已飞身而起,落到那双龛外侧,弯腰朝里看了一看,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吴震叫道:“你等等,我也进去看看。既是天意,那也就认了。”
苏连与韩陵忳都跟着飞身上来,只有王遇站在下面,仰头看着,叫道:“小心啊!”
裴明淮弯腰方能进那个小洞,走了没几步,便觉着开阔了。原来这暗窟是上下两部分,王遇说的这附窟便在上面那一半,看得出是天然的,下面一半却是凿出来的,才会如此阔朗。吴震把火折子点燃了,眼前顿时大放光明。裴明淮原本想着不管是什么,自己怕也不会吃惊,可见着面前的情形,仍是怔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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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冈石窟第16窟的谜案——《菩提心》一案即由此发端
在云冈石窟第16窟的东壁上,二佛并坐像大龛台座的供养者像被切断了。那里曾经有的男女供养人像被挖去,又在上面重刻了千佛,但切断的脚却留了下来。
日本学者吉村怜认为,这可能是一桩政治事件。第16窟比较主流的说法为北魏文成帝造像窟(文成帝即九宫系列中文帝原型),吉村怜推断说是文成帝皇后即文明太后冯氏对文成帝之子献文帝的报复,据传献文帝为冯太后毒杀。可是,这毕竟是文成帝的石窟,即便后来冯太后参政多年,她是文成帝皇后的事实也无法抹煞,拿着自己丈夫的地盘报复未免不合情理。
当然,也有可能是后来随着昙曜失势,武州山石窟寺作为皇家石窟的功能也丧失了,人们都能自由地进这些石窟刻像发愿,把原来石壁上的图像抹去再重刻,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一般这种情况会再开龛造像刊文,而16窟东壁的这个现象很奇怪,被挖去的供养人像上面重刻了千佛,费时耗力,又没看到发愿的痕迹,不太像是个人会做的事。
而文成帝的这个石窟情况又比较特殊,其主像工程是昙曜五窟(即北魏五帝石窟)中最后完工的,而且完工时间推定为太和时期即云冈第二期晚期,已经接近孝文帝迁洛的时间段,这是一个让人相当疑惑的现象。按理说,文成帝亲令开凿昙曜五窟,对自己本尊造像不应该不上心,就算没修完,继位的献文帝也该接着赶紧修,实在不应该拖到那么后面,感觉是在某个政权交接或是斗争激烈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影响到16窟的工程进度(就供养人被切断的情况看甚至可能跟16窟本身有关),最后直到比较稳定的孝文中期才重新施工修好一样。
结合文成帝主尊完成时间的疑点,我个人仍然倾向认为这供养人像被切断与政治相关,因为如果是云冈第三期个人造像阶段的产物,就不该只有千佛而没有发愿的小龛,而原本那个大龛下的供养人必定是北魏皇室贵胄,是跟文成帝非常亲近的皇亲。
究竟是一桩政治事件,还是历史的一个偶然,我们已经不得而知。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三朝政权交接,《魏书》记载十分含糊,迷雾重重,我们只能在历史的断垣残壁里寻找某些碎片,由此去拼凑和想象,却永远得不到真相。
“怎么都是牌位?”吴震搔头道,“谁会把牌位供在这里?”
这里面不小,却除了一张长案,什么都没有。案上放了一排牌位,苏连望着一个,念道:“大魏景穆皇帝斛律昭仪……”还没念完,苏连脸色都煞白了,哪里还念得下去。吴震看旁边一个,上面写的是“盖椒房”,喃喃道:“怎么会?景穆太子的妃妾,都应该陪葬云中金陵,她们……她们的牌位怎会在这里?那她们人呢?”
韩陵忳也不明所以,道:“皇上即位后,便追封景穆太子为恭宗,闾妃为恭皇后,别的妃妾按理说应该也都能陪葬,配飨太庙才对。”
吴震道:“那为什么她们的牌位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可是谁也答不了了。苏连脸色惨白,裴明淮道:“苏连,你若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说。”
“……公子,照我看来,是有人不肯让这几位夫人给恭宗陪葬,所以才会让她们的牌位留在这里。”苏连低声道。
吴震又朝里面走了几步,“砰”地一声,不知撞上了什么,惊得后退了好几步。他举高火折子看了片刻,叫道:“明淮,你过来看!”
裴明淮一转进那个小室,便目瞪口呆。这石室虽小,却是特意修葺过,跟外边全然不同,四周满绘壁画,却是墓中常见的仙人引龙飞升图画。中间是一口绘着龙虎升仙的石棺,顶上张着宝帐,立了一块半圆形的石碑。
“大魏景穆皇帝闾……”裴明淮这一回也念不下去了,后面数百字,都是碑铭。苏连颤声道:“为什么?闾后的棺木怎么会在这里?就算景穆太子别的妃嫔没福陪葬,她是皇上的亲娘,她配飨太庙是名正言顺的啊!”
“……是名正言顺,所以皇上的诏是这么下的。天下人也是这么认为的。”裴明淮盯着那石棺,缓缓地道,“可是其实没有,不管是闾后还是别的夫人,都没有陪葬金陵。闾后是皇上的亲娘,所以她还有墓室有碑铭有棺椁。别的妃妾……大约就只有一个牌位了,也不知埋骨何处。”
苏连道:“为什么?”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从先帝杀景穆太子,一直到宗爱弑主,也许其间妃嫔也有牵连。皇上既然不说,那便也不为外人所知。”
苏连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昙曜开窟,是皇上的旨意。”裴明淮道:“要在这个地方造个墓室,自然是决不可能瞒过昙曜大师的,应该是皇上的意思。”
苏连叫道:“恭宗是皇上的父亲,皇上为什么不让他的妻妾陪葬金陵?这事若传出去,实在是……实在是……”
“所以才会做得这么秘密。”裴明淮低声地道,“皇上想得周到,在这里……旁边那洞窟,便是景穆太子……是恭宗的造像石窟,这样的话,他的妃妾也等于是与他在一处了。而且,灵岩石窟是京师香火最繁盛的地方,又与天宫寺或是永宁寺不相邻,格外清幽。牌位设在这里,也算是能享尽香火了。”
吴震听着只觉浑身发冷,叫道:“可是你还是没说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不管怎么说,景穆太子既已追封恭宗,他的妃妾也大可以堂堂正正地葬在云中金陵,为何要如此……”
“宫闱之事,既然做得这么秘密,就是不欲为人道知。”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皇上要把自己亲娘葬在何处,是他的事,面子也做够了,本来也没什么。”
吴震叫道:“你不会是想说,皇上舍不得亲娘,不肯让她远至云中下葬吧?”
“胡说八道!”苏连瞪了吴震一眼,道,“不管是妃嫔还是臣子,能陪葬云中金陵都是最荣耀的事,怎么着也比葬在这地方好!”
吴震回瞪了他一眼,道:“哦,你既然觉得陪葬是荣耀,那就向皇上讨道恩旨啊,以后你也给皇上陪葬?皇上反正宠你,这恩旨你一定能要到。”
苏连怒道:“你说什么?”
“别吵了!”裴明淮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这是皇上亲生母亲的墓室,你们可还有点敬意?”
吴震和苏连都不说话了,韩陵忳在旁道:“公子,既是皇上的家事,那我们还是出去吧。擅闯了恭皇后的墓室,委实不该。”
裴明淮道:“既进来了,该有的礼,也一样别少了。只是……只是我现在担心,是不是还有人知道这件事,也想进来证实?”
韩陵忳道:“公子,咱们出去再说吧,实在是对恭皇后和诸位夫人不敬。”
裴明淮嗯了一声,走到棺床一侧,正欲下拜,忽听吴震道:“明淮,这里墙上有个龛,里面……”
吴震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手举起了火折子。火光都集中在那壁龛之中,这时众人看得分明,那龛确是自石壁上掘出,四周尽是火焰纹。有个僧人端坐其中,低眉垂目,宝相庄严,面色如生。
“……师,师贤大师!”韩陵忳叫了出来。
火光跳动不止,师贤大师的脸也忽明忽暗。吴震手在发抖,火折子也摇动不止。苏连自进来后,脸色就没好看过,这时已经白得跟死人无异。裴明淮慢慢地道:“都说师贤大师仙逝后,昙曜大师接了这灵岩石窟的督建。原来……原来师贤大师仙逝是真的,但……但……”
“他为什么圆寂在这里?”韩陵忳道,“京师里是有师贤大师的墓的,那……原来只是衣冠冢?”
苏连面色如雪,却笑了起来,道:“为了替皇上保守这个秘密,除了一死,还有什么法子。”
裴明淮对着师贤大师的法身拜了三拜,又在恭皇后石棺前跪下,道:“误闯墓室,扰皇后安,是我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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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从那暗窟下来,却见王遇在那里等得跺脚抹汗,心焦不已。一见他们,王遇便道:“哎哟,你们总算出来了。我叫又不敢叫,外面麒麟官和虎贲将军都来问过几次了,都不知道我们在里面做什么。”
见几人脸色都难看至极,王遇奇道:“你们怎么啦?里面有什么?”
“……王常侍,赶紧将那地方封起来吧。”裴明淮道,“这事我作主,皇上那边,我自己去回。”
王遇望了裴明淮一眼,道:“封起来自然是应该的。公子,你是不是看到里面有什么人了?”
吴震盯着王遇,道:“王大人怎么知道?”
“吴大人,你忘了,我最善营造之术。”王遇笑了笑,道,“天下营造的祖宗是谁,你可知道?”
吴震道:“这谁不知道,公输般啊。”
“对了,他留下了一本书。”王遇道,“这书里面有颇多邪门之处,其中有一样,各位怕是听过。”
吴震道:“我知道,据说凡习那书的人,鳏、寡、孤、独、残必得要占上一样。怎么,王大人也习过……”话还没说完就知道这话不对,忙住了口。王遇笑道:“反正我自幼便因坐事受腐刑,残是肯定残了,自然要读上一读。”
这话自然是没一人能接口的,王遇又笑了一笑,道:“我说那一样,俗称打生桩。若是要建甚么十分重要的东西,又屡遭意外,便会以人相祭作基石,就跟以人祭水神一样。”
吴震叫道:“对,我不日前才遇到过,就是要用个少年去当人牲,才能顺顺当当去个什么地方。”
裴明淮问道:“王大人,你知道里面是谁?”
“有些疑惑。”王遇叹道,“你们几位都年轻,有些事不怎么清楚。我也管这里的事,跟师贤大师也熟得很,他突然就圆寂了,我自然心里疑惑。不过……不过公子,还有几位大人,你们也别太当回事。师贤大师必定是自己愿意的,不会是谁逼他的。”
苏连低声道:“这也能愿意么?”
“萨埵王子以身饲饿虎,毗楞竭梨王身受千钉以得佛法,虔心向佛之人原与我们不同。”王遇叹道,“先帝法难之时,师贤大师得景穆太子护庇,对他是十分感激。后来皇上践祚,重振佛理,高僧们第一想的便是如何能不再遭灭顶之灾。若能在众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开窟礼佛,那是功德无量的事,哪怕是以己身相殉,也是甘之如饴。”
说罢望向裴明淮,道,“所以啊,公子,你即便要就这事去讨皇上的示下,也得好好地说,千万不要造次。”
裴明淮默然半日,道:“谢王常侍指点了。”
吴震却道:“听王大人这么说,你也是精研佛理的了?”
“不敢,不敢。”王遇笑道,“只是若一窍不通,又如何能修寺开窟?”
出了那洞窟,裴明淮道:“此处便劳烦王常侍了,越快越好,不得让人看到里面的物事。”
王遇躬身道:“是,公子勿须担心,我知道如何行事。”
韩陵忳道:“我也要回宫复命了。”
见韩陵忳带了麒麟官走了,吴震道:“皇上大半夜地派人来进香,就是为了……为了里面的人?”
“想必是吧。”裴明淮道,“我虽知道哪怕是有内情,也是宫闱之事,最好不要过问。但既然有人想把这事给翻出来,那恐怕就是免不了要去回皇上,问个究竟了。”
吴震摇头,道:“我只是可怜这里的工匠,若要守密,怕是都活不了的。王遇看起来笑眯眯的,嘿……”
“你连我母亲身边的大长秋卿都要议论。人家长得面善,你也看不顺眼?”裴明淮皱眉道。苏连哼了一声,对吴震道:“吴大人,你方才也听到了,那王常侍王大人说了,他是因为什么才成宦官的。”
吴震道:“坐事的那不多了去了。”
苏连笑道:“我就猜你不知道。吴大人,这王遇原不姓王,是关中西羌大族。盖吴之乱波及李润镇,他爹是功曹,也无法独善其身。盖吴被执后,先帝又将李润叛羌一并肃清,王遇就是那时候因连坐而受腐刑入宫的。”
吴震怔住,苏连又笑道:“所以吴大人啊,你也不用讥讽这个讥讽那个的,要论起来,你父辈结下的仇怨,怕是比谁都多……”
“苏连!”裴明淮喝道,“这些旧事,有什么好说的!”
苏连冷笑道:“纵然你觉得你与你父辈并无干系,可是,别人也未必这么想了。吴大人,我奉劝一句,你的身世永远不要让别的人知道。尉氏本来就快查到了,我替你了结了,你不感激我,还在这里讥刺于我!”
苏连说罢,一跃上马便走。吴震叫了两声:“阿苏!阿苏!”苏连头也不回,打马而去。
裴明淮盯了吴震一眼,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吴震这一回自知理亏,无话可说,只得苦笑不语。“明儿个我自与他赔罪去。”
“那也得看他愿不愿意听你说话。”裴明淮道,“想想我也是倒霉,就为了你跟我师傅的渊源,不知道替你收拾了多少事!”
吴震道:“渊源?那不叫渊源,我娘本来就姓寇,算是一家子好吧!”
裴明淮无言,只得道:“好好好,我师傅既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行啦,我们也走吧!”
吴震忽然叫了起来:“我来这里的正事,还没办呢!”
裴明淮也这才记起来,他们来此处原本是为着看其余四窟里面的功德主画像,却遇上方才的事,早抛至脑后了。便道:“你自去看吧,我在外面等你便是。”
吴震问道:“你不想去看?”
“不想。”裴明淮道,“蒋少游说得没错,看不看都没什么意思,所以他连画都觉得没意思了。”
吴震自去看了,过不多时出来,裴明淮已在马上相候,便问道:“如何?”
“没什么发现。”吴震也上了马,二人出了武州山石窟寺。吴震回头看那石窟,虽是夜色之中,仍见着宏伟至极,号称能容三千僧众决非虚言,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就算我不信佛,到了这里,也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之意。昙曜大师实在是聪明之极,能想出这么个主意,开山凿石,将常见的佛龛给修到这十倍百倍,虽是石像,比不得赤金黄金所塑的金身,但这气概何止胜十倍百倍!”
裴明淮勒住马缰回头,微笑道:“难怪你吴震刚才也老老实实一句话没说地进香了,也是被这武州山石窟寺的威严所慑?倒是难得!”
吴震见远处有点点灯光,道:“那边是尼寺还是佛寺?”
裴明淮道:“西边尼寺,东边佛寺。怎么?”
“方才苏连说了,永宁寺供奉了尉昭仪嫁到大魏来的时候带的白玉弥勒,所以尉昭仪每月里都会去永宁寺参拜。”吴震若有所思地道,“可那位冯昭仪,命还不如她。于阗虽是西域小国,总也还是个国,她还有个得宠的女儿。那冯昭仪是常太后还在世的时候立为昭仪的,听说原本常太后一意要立她为后,偏偏铸不成金人,常太后也拗不过祖制,只得罢了。”
裴明淮笑道:“什么金人不金人的,不过是后位之争,谁都想掌在自己手里。常太后与先帝的冯左昭仪有旧,自然会顾着她的侄女儿。我母亲呢,当然是想立姑姑为后,加上皇上跟姑姑自小就好,常太后也没法子。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吴震叹道:“大魏后宫嫔妃几乎没有不崇佛的,那位冯昭仪素来不得皇上宠爱,听说常常在这武州山石窟寺旁边的尼寺里面待着,诚心礼佛。有皇后常在行宫的例,皇上也不好说什么。”
裴明淮喃喃地道:“冯昭仪,”
“太子的娘李贵人自册立太子之时便被赐死,说来也奇怪,皇上并没把太子交给皇后抚养,反倒让冯昭仪抚养。”吴震道,“冯昭仪是燕国皇女,以罪女之名入宫,也没什么亲族势力,难不成这样皇上放心?”
他话还没说完就知道说错话了,裴明淮皱眉,道:“那倒不是,是姑姑谁的孩子都不肯养,她脾气执拗,我们都拿她没法子。你究竟在疑什么?”
“那还不是上次的事。”吴震左右看看,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只远远地仍能看到洞窟殿阁,笑道,“我就不信你如今心里就不提防了,你是看着什么都淡淡的,其实比谁都想得深想得远。明淮,太子殿下是已经知道那件事了,沈鸣泉必定是告诉他了。启节既已落入天鬼之手,你说,太子难道就要坐以待毙么?冯昭仪孤立无援,除了太子一无所有,她后半生的荣辱生死都系在太子身上。”
裴明淮道:“她又能有什么作为?”
“不好说。”吴震摇头道,“太子的那件事,是个死局,绝对解不开的死局,根本就没有活路可言。哎,要不,明淮,你就跟皇上说了吧。若太子想不通,来个鱼死网破,那可怎么是好?”
“什么鱼死网破!”裴明淮瞪了他一眼道,“你嘴里就没点好话吗?”
吴震道:“我这还不是担心出事么!这京城里面最近出的事,肯定是跟皇上有关的。”
“皇上前些时候传旨,让他几个兄弟都入京来了。”裴明淮道,“自皇上诛平原王,朝政清平之后,便给他的五位兄弟都封了王,除为镇将,镇守长安、和龙、虎牢、平原诸镇。明日应该就能陆续进京了,我这些日子也忙得很,案子怕是帮不了你了,你就自己多操些心吧,真有料理不了的再来找我。”
吴震失声道:“什么?有这事?!”
“你消息还真不灵通。”裴明淮笑道,“是哪,明儿个我要进宫去,案子你就跟苏连一起去办吧。”
吴震叫道:“景穆五王奉诏入京,皇上这究竟是想干什么?”
“皇上是天子,他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还管得了了?”裴明淮笑道,“只要他不对我家发难,随便他怎的,我都奉诏。”
吴震长叹一声,道:“那牌位上的众位夫人,就是景穆诸王的母妃们啊。难不成,景穆太子的众位妃嫔,也都死得不明不白?……这我可想不通了,闾后是因子贵母死故事,非死不可,但景穆太子别的妃嫔为何……自魏一朝以来,从未有过要妃嫔陪葬的事哪。好罢,就算皇上心狠,想要众妃嫔为父亲陪葬,那明明白白做便是了,何苦要做得这么……这么……”
“也不是你说得这么轻飘飘的!”裴明淮道,“就拿斛律昭仪来说,高车的斛律氏几乎握着禁中兵权,历来代代皇帝巡狩阴山,有一多半都是为了安抚高车诸部。乐良王是斛律昭仪的儿子,向来镇守和龙,这一回也不知皇上究竟在想什么,要召五王回京。”
吴震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道:“我说,明淮,皇上定要你把凌羽带回京,莫不是还想以凌羽之能来牵制禁军?若皇上有把握让这柄剑听他的,一定会让你师傅把内丹还给凌羽的。”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难,凌羽做事随心,这柄剑纵然天下无双,也难以驾驭。”见吴震脸有异色,便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可怜那孩子。”吴震笑道,“怀璧其罪这个词,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们都当他是柄天下无双的剑,可他总归是人,不是个物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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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清气朗,是个大好的天气,裴明淮自回京便日日见天色阴沉,浓云密布,人跟着心情都不好了。这日总算见着阳光,心情都为之一畅。吴震要进宫见文帝,一来是谢恩二来是要回禀案子的事,知道不好回话,硬要拖裴明淮一道。裴明淮本也要进宫,也就答应了。
二人刚到宫城附近,便听到有人远远地叫道:“明淮哥哥!”
裴明淮一回头,见着一众禁军快马而来,前面一匹马浑身鲜红,便如火炭一般,神骏非常,最特异的是头上竟然生了只角。马上坐了个顶多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眉心一点朱砂痣,正是凌羽。
凌羽顷刻间便已到了他身边,笑道:“明淮哥哥,你进宫见皇上么?”
裴明淮见凌羽已换了北地常见的装束,白色云纹锦锻袴褶,金冠上镶了一颗龙眼大的明珠,脚踏金带靴,跟先前两回见着的时候大不相同了,更衬得人粉妆玉琢一般。便笑道:“是啊,你要去哪?”他知道凌羽出身来历,最初一听凌羽唤自己“明淮哥哥”就寒毛直竖,听惯了居然也就顺耳了。尤其是这时候,听凌羽还这么叫,就知道凌羽对自己骗他内丹一事已经并不生气了,心下反而觉得欢喜。
“出宫玩去。”凌羽自马上跳了下来,见吴震也在旁边,便笑道,“吴大哥,你也在。”
吴震见他一路快马奔来,微微见汗,脸蛋红扑扑的可爱得很,忍不住伸手拧了拧他的脸,笑道:“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先前被十二匹绢卖掉的小可怜样呢?不是前几日还又哭又闹的,死活不肯回京么,还得要锁着押着回来?”
“哎呀,别拧我的脸了,你们人人都爱来拧一下,我脸都快肿了。京城好多好吃的,又好玩,我再不闹了!”凌羽道,“明淮哥哥,你说好的到了京城就陪我玩呢?你又骗我。”
“你看,我是真有事,吴震一升官就遇上大案子,我得帮他的忙,过两日忙完了就陪你玩去,成不成?”裴明淮微笑道,“过几日佛诞节,最是热闹,我带你去坐船玩儿可好?”
吴震也插言道:“对,那个热闹,满江里都是灯,还有各色各样的百戏杂伎,胡人乐舞,谁都不肯错过。”
凌羽听二人如此说,便道:“好吧,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哼,跟我说得好听,一回京就把我给忘了。”
裴明淮笑道:“你待会回去看看,我叫人给你送了好东西去。哪里会忘了你!”
凌羽忙道:“是什么?”
“先不告诉你,你回去看了就知道了。”裴明淮笑道,“包管你喜欢。”
这时斛律莫烈也带了众禁军过来了,下马朝裴明淮见礼,又对吴震一拱手,笑道:“不愧是吴大人,料事如神。那日你说我一回宫就知道皇上召我回京的缘故了,果然,我一回去就见着阿羽了。”
吴震笑道:“你说他对你有救命之恩,我一听就明白了。”
斛律莫烈对凌羽看了看,道:“是哪,我到今日才能谢他。要不是阿羽,我早就变成一堆白骨了,哪里还能站在这里呢。”
凌羽笑道:“斛律大哥,我看到你也欢喜得很,你就别一直谢我了!说起来,就救到你一个人,我自悔都来不及,有什么好谢的!”
斛律莫烈听了他这话,倒是一怔,不知如何答才好。裴明淮见凌羽一路奔来,脖子上戴的那块白玉璜都歪到一边了,便伸手替他摆正了,又问道:“凌羽,皇上有没有封你什么官职?”
“唔?我不知道,他没跟我说。”凌羽道,“我又不稀罕什么封不封赏的。”
裴明淮道:“那你记得跟皇上说一声,叫他别忘了。”
“我才不去说,我要说了,皇上会觉得我脑子坏掉了吧!”凌羽回头道,“斛律大哥,我们走吧,我去鹰师曹挑只好看的小鹰来养,这回我一定要养大,让它陪我打猎!啊,还有还有,我要去逛城里的集市,你不是说有好玩的东西吗?宫里都没有的?”
斛律莫烈笑道:“好,你说去哪就去哪。等到你的小鹰长大,总得要小半年,正好赶上皇上出巡阴山,皇上说这回一定带上你。”又道,“这话十多二十年前说过,现在再说,我真觉得跟做梦一样。就好像还是昨天,你一点都没变!”
凌羽脸色却是一黯,道:“你是不觉得什么,见到我还觉得高兴,可别的人未必这么想。”翻身上马,对裴明淮和吴震笑道,“我走啦,回头再见啦。”
见众禁军连同凌羽绝尘而去,吴震嘿了一声,笑道:“当真是新贵得宠,我早该想到,皇上是把那库莫奚国献来的马赏给他了。听说十多二十年前,也献过一回这种带角的马,我还是第一回见着,实在稀奇。”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我也是,从没见过。”
“你怎么非得要他去跟皇上讨官职?”吴震道,“这孩子就知道玩,脑子里哪有这些。”
“你别忘了,直到如今,凌羽的罪名都是在的。”裴明淮叹道,“乱臣逆贼的名声,可从没替他洗掉。皇上早该下道旨意把这事说清楚,凌羽自己不当回事,可是……唉,若要再封官职,就必得把这件事说清楚。我叫他去讨,就是为这个。”
吴震道:“皇上为什么不肯下旨说清楚?”
“因为平原王莫瓌。”裴明淮道,“凌羽毕竟是他的义弟,又是莫瓌举荐入宫的,两个人是脱不开的干系。皇上总归是提防着的,唉!我只希望凌羽聪明点儿,再别跟他大哥有任何牵连。”
吴震想着也觉惴惴,道:“要不,你偷偷去找你师傅,把他内丹还给他,叫他自己跑了吧。”
“我师傅怎会答应!”裴明淮叹道,“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师傅在嵩山隐居修道,就当真与世无涉了么?他还有亲眷在朝为官,天师道仍旧势大,若惹恼了皇上,先帝灭佛,皇上来个……”
“别别别,别说了。”吴震道,“我是胡说,我就是胡说的,是我想左了。”又叹了口气,道,“那这孩子就只有只求多福了,你我也操心不了那么多。不过,明淮,我一直有一句话想问你,皇上对你是够好了,恩宠无以复加,你倒是惧他得很啊。”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裴明淮望着宫门前的魏然双阙,缓缓地道,“皇上亲眼见着先帝和景穆太子父子相残,为了皇位又亲手赐其母死,你说,对皇上而言,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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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川水的南岸有座尼寺,离灵岩石窟大约有十里远,隔水相望。冯昭仪一月之中,倒有一小半的日子在寺中礼佛,青灯木鱼,说清幽是清幽,却也寂寞得很。她正在那里跪着诵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悄然进来,低声道:“昭仪,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那少女生得容貌姣好,举止也颇为娴雅。冯昭仪睁开眼,道:“请太子殿下进来。宜华,你去煮些茶来,就用我宫里带来的。”
少女答应着出去了,过不多时,太子便进来了。冯昭仪道:“太子今日怎么跑这么远来看我?不是说五王入京,太子应该事多才是呀。”
太子叹了口气,在冯昭仪对面坐了下来,道:“心里烦乱,您这里安静,想来看看您,也坐一坐,自己心里也静些。”
那少女进来奉茶,又去重点了一柱香,笑道:“太子殿下,这香好,闻着静心。”
太子笑道:“冯妹妹费心了。”
“宜华,你出去吧。”冯昭仪道,“不用你在旁边了。”
冯宜华脸上颇有委屈之意,但冯昭仪的话不得不听,只得出去了。冯昭仪见太子两眼盯着茶盏也不喝,便道:“这里只有我们母子二人,太子有话,就尽管说吧。我虽然不是你亲生母亲,但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荣辱皆是一体。我看你自上次从沈太傅家回来,沈太傅突然过世了,你就一直郁郁寡欢,也不敢问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啊?”
太子望着佛龛里面供的那尊弥勒,悠悠地道:“母亲,您是哪一年入宫的?”
冯昭仪不提防他这么问,一怔道:“皇上登基那一年,我便入宫了啊。只是,你也知道,是常太后提携我的,皇上不喜……”她语气中酸楚之意,时隔这么多年,太子一听便听出来了,道,“我不是有意要提母亲不开心的事。”
冯昭仪笑道:“是啦,我就等着太子你有一日继承大位,那我这辈子的委曲就都没了。我几岁就以罪女之名入宫,我姑姑好歹还是以燕国公主身份为左昭仪的,我呢?一直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也讨不了皇上的好去。前些时日,清都长公主进宫见皇上,我想去给她问个安,也讨皇上欢心,可她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根本懒怠见我。我看,我还是多待在这佛寺吧,说是替皇上祈福,其实哪,离他远些,他看不见就最开心。”
说着凝视太子,幽幽地道:“其实,我是来替你祈福的,就盼着你好好地,别遇上什么事,能够顺顺当当地即位,我也就舒心了。”
太子见冯昭仪鬓边竟有了几茎白发,心里一酸,道:“母亲,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又道,“你都长白头发了,叫宜华替你拔了吧。清都长公主比你年纪大得多,看起来却气色好得很,母亲也该学她,凡事都自在些。皇后殿下也是,什么事都不管的。”
冯昭仪抚了一下头发,道:“是么?唉,我比不得皇后,她是有皇上和长公主宠着,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样样事都要去想,都要操心,一点儿错都不能出。我出错没关系,连累了你可怎么行?我又没什么母家势力,一个哥哥还是皇上看你面子封的,唉!甚么燕国,早就随风去了!我没什么多求的,就指望着你当上皇帝,能替我爹免了那甚么坐事的罪。咱们家的人素来崇佛,再在故地替他修座佛图,我也就算是了愿了!”
太子叹了口气,道:“母亲,父皇早已经给你兄长加官进爵了,也让他尚博陵长公主了。母亲家里没什么人,如今想封都难哪。”
“太子不妨直说好了,我家里的人都没什么出息,比不得皇后家里的人。”冯昭仪道,“这也罢了,以后你当了皇帝,我方才说的事,你答应不答应?”
太子道:“这有什么不答应的。便是如今,母亲若要去求皇上,皇上也不会不允。母亲这样子说话,我难受得很。我明儿就对父皇说去。”
“不不不,千万别。”冯昭仪吃了一惊,忙道,“万万不可。这事儿又不在一朝一夕,你若现在去说,皇上就算允了,也会多心。我可千万不能累了你!”
她慢慢走到佛堂外面,山明水秀,她脸上却是一片怅怅之色。“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家。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这里来了,再也没回去过。还好皇上还念着你,我求他让我平日里出来礼佛,也是允了。这里好,人少,清静……”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把话头扯得太远了,见太子也跟了出来,忙笑道,“是我不好,都听我在抱怨了。太子,你方才问我是哪一年入宫的,这是为什么?”
太子望着她,道:“您能告诉我么,我生母入宫前后的事?”
冯昭仪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太子,你问这个做什么?这……你这不是都知道啊,皇上他……他看上你娘了,也不顾你娘是不是罪臣妃子的身份,就……后来就生了你啊,至于赐死你娘,那……那真是没法子。皇上连他自己亲娘都没保住……”
“母亲。”太子唤了她一声,低声地道,“我是想问您,为什么皇上非得带我亲娘去阴山广德宫,在那里生的我呢?这一路又远,又颠的……”
冯昭仪颤声道:“那都是因为常太后盯着哪。常太后对李贵人向来不喜,皇上阴山巡狩又是每年必行的,若是把李贵人一个人留下来,怕是……”
“母亲这话,就是骗我了。”太子淡淡地道,“我们大魏向来还真没听说过太后或是皇妃会害别的妃子的儿子。子贵母死,若那位妃嫔的儿子被立为储君,便是她的死期到了,太后或是得宠的后妃自能想法子把孩子讨去养育,实在没有必要去害孩子。常太后也一样,她或者是想我亲娘死,但她没必要要我死。”
见冯昭仪脸色煞白,太子道:“母亲不必慌张,我既然如此问,定然是有缘故的。您若知道什么,就请告诉儿子。”
冯昭仪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太子,你别胡思乱想。为娘的就直说了,若你身份有疑,常太后是不会容你的,更不会容皇上立你为太子。更何况,这种事皇上自己最清楚,天子怎会立一个血统有瑕的儿子为太子!永昌王谋逆被处死是在十月,你出生是在次年七月,皇上临幸李贵人的日子也是清清楚楚的,哪里会有什么错!”
“那母亲为什么害怕?”太子问道,“既然一切都说得通,刚才我问到的时候,母亲又为什么不愿意回答?”
冯昭仪不语,太子又道:“我替母亲说了罢。永昌王或者是疑不了,但还有一个比此更糟糕的可能。永昌王是在长安被诛,他的妻妾自长安被押来京城,一路上不堪折磨而死的也不少,李贵人的妹子原是与她一同被永昌王掠来的,也在来京的路上死了,可见这一路上是绝不好过的。李贵人更是貌美,连皇上当年都一眼看上便临幸了,想必……”
“你别说了!”冯昭仪叫道,“我说过了,这样的事,皇上自己最清楚,他若不认定你是儿子,决不会立你为太子!李贵人自长安到进宫的时间,清清楚楚,算一算便知道,太子你实在不该如此想!”
太子笑道:“母亲,若我是生在宫中,那想必是清楚的。可偏偏皇上当年带了我亲娘去阴山,他在那里呆了一两个月,究竟我是生在六月还是七月,实在是只有皇上自己才知道。或者皇上和常太后最开始也只是算到永昌王被诛的日子,后来……后来也许又知道了什么,可那时候已成定局,我已经被立为太子,而那数年间朝局严酷,皇上年纪太轻,眼馋那皇位的叔伯不少,他若是废我,还不出来一堆皇亲嚷嚷着甚么兄终弟及?皇上自己的命,怕都保不住!”
冯昭仪一连后退了几步,最后脚一软,坐在了蒲团之上,说不出话来。太子察颜观色,笑道:“我是不是说对了?母亲,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这,这不过是些微想法罢了。”冯昭仪低声道,“你早已是太子,如你所言,已成定局。皇上虽因前朝之事,再不立太子监国,但也绝不曾有意钳制东宫之势。何况皇上其余数子都年纪尚幼,除了……除了……他是不会想立年纪最大的齐郡王为太子的。你的太子之位是稳当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太子笑道:“这可不一定。若是别的儿子长大呢?而且,就算是齐郡王多少让皇上自己有些闹心,也比我这个可能根本没有一丝皇室血脉的太子强啊。”
冯昭仪抬头看他,道:“太子,你如今想怎么样?这件事是无法证实的,大家不如揣着明白装糊涂。皇上素来对自己儿子都淡淡的,也不止是对你一个如此。你决不能拿这个事去问皇上,他既没说什么,你也千万不要胡来啊。”
太子道:“若是有一样千真万确的证物,放在皇上面前呢?”
冯昭仪急道:“哪里能有什么证物!我说句对泉下的李贵人不敬的话,这事情只有她这个当娘的最清楚。她既然一口咬定了你就是皇嗣,那就说明她有把握让常太后都找不出破绽来!她既被赐死,这世上就不会有证物,能证明你不是皇嗣!太子啊,你就听我这一回吧,这事情是不可能清楚明白的,没人敢说一定是,也没人敢说一定不是,那便行了!”
太子沉默良久,道:“母亲这话,倒是有意思。母亲果然是久在宫闱之中,想得比我深些,我赶不上。”
“太子,皇上不会轻易废你的,哪怕是有所疑虑呢。”冯昭仪叹道,“你当了这么多年太子,你妹子景风又是竭力帮你的,哪里这么容易说废就废呢。再立一个太子,又会乱一阵子,皇上才拿下青齐诸州不久,如今高车柔然又都有要生事的势头,现在是决不想乱的。你就好好地当你的太子,四平八稳的就好,只要不出什么大错,不出什么大的乱子,皇位必定是你的。”
太子笑了一笑,道:“可是,照现在这情形看来,我想四平八稳,不出错不出乱子,怕是难了。”
冯昭仪惊道:“太子为何如此说?”
太子正要说话,忽听到外面传出一声女子惨叫之声。冯昭仪吃惊道:“是宜华!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太子道:“母亲,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冯昭仪道:“我跟你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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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凌羽是卖了十二匹绢而不是十二两银子?——北魏货币流通情况简述
北魏直到太和时才开始铸钱,换而言之,之前并无官方统一的货币流通。那么是用什么交易呢?简单地说,官方规定是谷帛,但民间私下交易也用金银为辅。这个要讨论太复杂,涉及社会方方面面的情况,不展开了。
一般来说以绢计价最常见。当然这一匹绢是怎么个尺寸也是有官方规定的。货币价值这方面的资料是相当缺乏的,《魏书·薛野猪附传》里面有一段非常珍贵的,我不再引用了,反正就是从里面可以大约计算出,在延兴二年(跟九宫的年代差不了几年了),一头牛约值二十四匹绢。
那么按理说买个人也应该跟买头牛差不多吧?但是,就在同年代,征调一户也就收绢一匹绵一斤租三十石,要拿二十四匹绢去买个人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了?又考虑了一下镇兵每人一年十二匹绢充作军饷的情况,好吧,折衷一下,就当是一个军人一年的军饷能买一个人吧。
对不起凌羽宝宝所以你只卖了十二匹绢只当一头牛的一半。
只见冯宜华站在一间禅室的门口,吓得花容失色,浑身颤抖。她身边还有个妙龄女尼,容色清秀,也是脸色惨白。太子与冯昭仪过去一看,冯昭仪也是一声惊呼,往后便退,太子慌忙扶住了她。
“这不是慧净么……”冯昭仪颤声道,“她……她……她……”一连说了三个她字,也没说下去。
太子低声道:“半身白骨。”
冯昭仪道:“甚……甚么?半身白骨?”
“是《禅秘要法经》。”太子凝视地上那具女尸,实在是可怖至极,上半身一半有血有肉,另一半却被剜净血肉,能见着一条条的肋骨。“见半身白骨。母亲没读过鸠摩罗什大师译的这经么?观尸身腐烂变为白骨,或观想满世间白骨操杂。肉身不净,终当腐坏……”
那妙龄女尼低声道:“是,我曾在一处洞窟里面见过这白骨观的壁画。意思就是……警醒世人……令人观不净,摒弃其欲。”
太子问冯昭仪道:“她是这尼寺的寺主?我不怎么记得了。”见冯昭仪点头,又朝那妙龄女尼看了一眼,冯宜华道,“她是服侍慧净大师的慈庆。”
太子叹了口气,道:“母亲,你去歇着吧,别再看了。这样的事,还是叫廷尉寺来查吧。”
冯昭仪道:“查?”
“母亲难不成是觉得这位慧净比丘尼能平白地一半身子变成白骨?”太子道,“必是有人杀了她,然后把她上身去皮剔肉,露出白骨。”
他看了一眼冯昭仪,道:“母亲莫不是知道什么吧?若是知道,一定请告诉儿子。”
冯昭仪叹了口气,扶着太子的手缓缓走开。又对慈庆道:“慈庆,你去整理一下慧净大师的东西,待得廷尉那边查完了,也得要烧掉的。”
等慈庆走得看不见了,冯昭仪才道:“这在宫里不是什么秘密的事,这位慧净比丘尼原本是宫中妃嫔。”
太子吃惊道:“我怎么从没听说父皇有哪个妃子出宫为尼了?”
“自然不是你父皇的妃子。”冯昭仪道,“是恭宗,也就是景穆太子的妃嫔,也是他的正妻。恭皇后只是因为生了皇上才追封为皇后,东宫诸妃在太子没登基的时候是不会有封号的。因为闾妃得了恭皇后之号,所以连原来的正妻也只得追封昭仪了,不能居于闾后之上。其余那些妃嫔更只得封椒房。”
太子叫道:“母亲是说,这位慧净比丘尼就是景穆太子的正妃,后来追封为斛律昭仪的那一位?!”
冯昭仪点了点头,道:“正是。”
太子道:“好好的她为什么要出家为尼?”
冯昭仪叹了口气,道:“这我怎么知道?只是宫中嫔妃多有崇佛的,皇家佛寺又不比宫里差多少,出家为尼也没什么。你看清都长公主不也长年住在天宫寺么?”
这时忽听一阵脚步响,一个华服男子带了几个随从,走进了寺院里来。见到太子和冯昭仪,吃了一惊,道:“太子殿下,你怎的在这里?冯昭仪也在啊,听我母妃说,您常常来跟她一起说话呢。”
冯昭仪比他还吃惊,叫道:“乐良王,你怎么来了?”
乐良王朝太子和她见礼,笑道:“我是来见我母亲的啊。这也有多少年不曾入京了,皇上赐宴还没到时候,我先来看看我母妃。”
冯昭仪失声道:“你知道你母妃在这里?”
“知道啊,我虽多年不回京城,却跟我母妃一直书信来往,也常常送东西来。”乐良王笑道,“我本来禀过皇兄,想接我母亲到我那处,可她却不肯,出家为尼,还说死后也不要去金陵,就葬在此处便是。我没法子,只得随她了。这回皇上旨意下得突然,我来不及告诉她,她见了我不知道多高兴哪。”
冯昭仪跟太子对望一眼,乐良王又笑道:“我把我王妃带了来,她还没见过我母亲,正好让我母妃见见。我这就去叫她进来,先见过太子殿下和冯昭仪。”
太子果见着外面还有乘马车,车帘却是放下来的,便道:“王叔,先别让王妃下车。你请随我来。”
乐良王不知所以,跟着太子去了禅室,顿时发出了一声大喊。“这……这……怎会这样?我母亲……母妃!母妃!……”
太子低声道:“王叔,此事古怪,还请你先节哀。我立时唤廷尉寺的人来查察,必能查出缘故来。”
乐良王叫道:“我母亲已出家为尼,与世无争,谁会跟她这么大的仇这么大的怨,不仅杀了她,还如此作践她的尸身?!我……我要见皇上,一定要皇上下旨彻查,不管是谁干的,我……我……”
他双膝一曲,跪在斛律昭仪身边,放声大哭。冯昭仪对跟在身边的冯宜华低声道:“你也收拾一下,我们也不便留在此处,还是回宫的好。”
冯宜华道:“是,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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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太华殿建好后,便成了宫中的正殿,以前的永安殿便用得少了。永安殿之后的安乐殿因为随意些倒还常常用着,文帝见裴明淮在这处的多。安乐殿前的重瓣紫木槿是宫里开得最好的,花绽满树,如云如锦。
文帝见了他便笑道:“你倒来得正好。过会儿朕的几位皇弟要来见朕,你也陪着罢。四月初七鹿苑的大射礼,嗯,就在马射台,完了后宴设在板殿。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
裴明淮笑道:“听陛下的吩咐。只是向来大射礼都在七月,陛下这一次是提得太早了。且也来不及筑台了,只得用以前的。”
“有什么早不早的,爱什么时候还不成么?你真觉得不妥,那就改为蒐狩礼吧。”文帝又想了一想,道:“初八是佛诞节,得去进香祈福,你难得在,也陪着朕一起去。”
“陛下,别改了,大不了先大射礼,再蒐狩礼,也热闹些。”裴明淮道,“既然陛下让我办这事儿,那大射礼我就不去掺合了,只管办好便是。”
文帝望了他一眼,道:“你不想凑这个热闹?”
“真不想。”裴明淮笑道,“分曹赌赛,我从来不爱。我又不能真去出这个风头,无趣得很,陛下就随我去吧。”
文帝道:“也罢。那你替朕做件事,到时候把凌羽带着一席,别让他太出格就是。”
裴明淮苦笑道:“陛下,你不带他也罢了!那是什么场合,要他不惹笑话怕是难。”
“不带还不得闹死朕。”文帝笑道。裴明淮道:“那陛下也别推给我呀。陛下又不封个什么官职给他,我带着他,人家问起来我怎么说?我在外面拣回来的野孩子?”
文帝笑道:“那你说,封个什么好?”裴明淮正要说话,见吴震一直在给他打眼色,便道,“陛下,吴廷尉卿来了,你有什么吩咐么?”
“谢恩就免了。”文帝道,“灵岩石窟的事查得如何了?”
吴震道:“臣想请问陛下一件事。”
文帝道:“你说。”
“方才陛下说,四月初八是佛诞节,要去进香祈福。”吴震道,“臣不是常常在京,这些事多有不知。陛下是每年四月初八必定要去的么?”
裴明淮微笑道:“不错,每年佛诞节必去。”
吴震又问道:“那陛下往年是不是都去灵岩石窟?”
“自前些年武州山石窟寺的五窟落成,就一直是去那里了。”裴明淮道,“此前都是在五级大寺。你怎的问这个?”
文帝淡淡一笑,道:“有话说便是。”
吴震迟疑了片刻,道:“那陛下今年的四月初八,是打算去哪里?”
“还没想好。”文帝道,“还有几日,到时候再说吧。灵岩石窟自然这回是不能去了,正在修葺。”
“那,陛下总该有个可能去的寺庙吧?”吴震还在穷追不舍,被裴明淮瞪了一眼。文帝也不着意,道:“既然初七去鹿苑,怕是得耽一整天,夜里恐怕就该宿在崇光宫了。那样的话,去鹿野苑最近。”
吴震道:“那臣有句话,说了怕明淮又嫌我多话。”
裴明淮道:“那你别说最好。”
“说吧,有什么话?”文帝笑道。吴震道:“陛下这几日能不能下一道诏书?就说初七蒐狩礼后便宿崇光宫,初八至鹿野苑祈福,让朝中上下,不,反正是让这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啊,臣知道说这话十分不妥,但……臣真是有缘故的。”
裴明淮盯着吴震,道:“你这话……你是觉得,灵岩石窟的案子,是为了让皇上佛诞节祈福不去那处?去别的寺庙?”
吴震对文帝道:“陛下,臣再请问一句话。陛下宣五王入京,是什么时候的事?诏书里面有没有提到大射礼,或者是蒐狩礼?”
文帝微微一笑,道:“朕还真没提拔错人。”
吴震听文帝如此说,知道自己料得没错。裴明淮在旁道:“陛下宣五王入京,确实是说为了大射礼,连日子都定了四月初七的,要诸王一定赶在那前面,别误了时候,如今五王都已经赶到京城了。”
“陛下,鹿苑大射礼既已下诏,四月初七佛诞祈福按理您是不会回城里的。”吴震道,“就让所有人都认定您次日是要去鹿野苑便是。至于陛下去何处,到时候再看情形便是。”
裴明淮道:“你真认为……”
“小心驶得万年船。”吴震肃容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臣越查越便是心惊,还请陛下一定在意。”
裴明淮道:“陛下,我这几日留在宫里吧。我二哥的殿中尚书也是虚衔,不如陛下随意给我个什么衔,让我暂领禁军好啦。”
文帝笑道:“何必弄得这么草木皆兵的?”
“陛下,不得不防哪。”裴明淮笑道,“要不,你把凌羽的内丹还给他吧,还是让他统领禁军。虽说他不懂这些,可他本事大啊,有他在没人能近得了陛下。”
文帝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你倒还真关心他,又替他讨封赏又要朕还他东西。”
裴明淮苦笑道:“总归是我骗了他,看他开开心心地也不记仇,还一口一个明淮哥哥地叫,我心里更过不去了。”
“罢啦,让他玩他的去吧,他除了闯祸还能干什么,不惹事朕都谢天谢地了。”文帝道,“你要不嫌事多你就留下来吧,就暂领左卫将军吧,无论羽林还是高车虎贲,都归你调拨。吴廷尉,你继续查吧,若有什么事,跟明淮商量着就好,不必事事来回朕了。既然明淮信得过你,那朕也自然是信得的。”
吴震道:“是,那臣先下去了。”
待得吴震退下,裴明淮笑道:“陛下,你不会真打算处置阿苏吧?”
“我倒是不想处置他,可昙曜死得不明不白,他也太不小心了。这已经有不少人借着这事儿,来给朕说东说西的了。”文帝道,“不必你替他讨情,有什么他自己会来。”
见文帝话都说到这里了,裴明淮只得道:“是,那我也下去了。这宫里禁军的情形,我先去看一看,再作打算。”
“待会朕在这里见几位皇弟,你午宴的时候过来。”文帝又嘱咐了一句,裴明淮笑道,“是,我哪里敢忘呢。”
文帝问道:“朕的五位皇弟,你见过几个?”
“除了那位新袭爵的乐陵王,都见过。”裴明淮道,“前几年随陛下征战茹茹,北镇都待过。还有那年带兵征氐族,到过一回长安,也见过广平王。”犹豫了片刻,忍不住问道,“我想问陛下,为何突然要让五王进京?这可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啊。”
文帝笑道:“朕想见见自己兄弟们,这又有什么了?他们在外替朕镇守诸镇,也算劳苦功高,朕想给些封赏。”见裴明淮一脸不信的样子,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如今是心眼越来越多了。别胡思乱想,好好办朕交给你的差使,你只管放心,没你的事儿。”
裴明淮琢磨文帝这话,没自己的事儿,那就是有别人的事儿了?一时间心绪不宁,只得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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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便设在安乐殿,除了乐良王还没到,其余四王都到了。大代惯例,宗室赐宴只叙昭穆,不管品秩,十分随意。裴明淮在旁相陪,见那汝阴王天赐人都瘦了一圈,也不怎么开口说话,心知是几年前那桩事。高车于六镇中的二镇起事,天赐奉命带兵镇压,居然被高车打得大败,落荒而逃。大代自烈祖建国起,对高车可谓是肆意掠夺,残酷奴役,这一回败成这样,可谓奇耻大辱,文帝自然震怒,后来才派陇西王源贺前去,斩了上万高车部众方才作罢。文帝对天赐倒也没怎么样,但这汝阴王从此也再抬不起头来了,在自己兄弟面前更是羞愧。
其余三王倒是还算自在,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谈笑风生,甚是豪迈。裴明淮见几王都颇有风霜之色,知道虽然个个封王,领大将军之衔,但镇守诸镇其实论起来还不如京畿附近的定州司州是美差。只不过再想一想,反正这大代一族是马上得的天下,从没哪一个皇帝是坐得住的,文帝一年出巡至少要七八次,只要有机会必定亲征,想起来,倒也真不知道究竟镇守诸重镇的好,还是留在京师附近的好。
那位看起来最是稳重的广平王洛侯对裴明淮笑道:“数年不见,又长大许多了。想起上一回见到你,你征仇池回来,那时候多大?有二十么?皇兄早该加封你郡王了,有什么非得要等的。”
裴明淮笑道:“舅舅这话当不起,陛下这回加封,我实在是不敢当的。”
“有什么当不当得起的。”阳平王新成道,“陛下那不是等着打下青齐淮州,再封你么,拖也得拖到那时候!”
裴明淮一怔,广平王忙道:“长姊呢?她怎么不见?”
“是啊,姊姊呢?”阳平王问道,“陛下,咱们家宴,姊姊怎么不来?”
文帝微笑道:“今儿个正好有高句丽的使臣来,她正见着。她如今搬到寿安宫住了,你们待会去见她便是。”
裴明淮其实对清都长公主住到寿安宫一事心里总归不自在,只是文帝向来对体统不体统规矩不规矩不当回事,也不好多话。清都长公主更是,若跟她多说两句,便是:“现在这规矩还真是多了,恼人得很。想先帝那时候……”裴明淮只得闭嘴。这时见诸王竟也全不见异色,似乎觉得理所当然一般,心里叹了口气,暗道这大代一族实在是脱不了马上游牧的习气,再怎么尊道崇佛,习儒家义理,骨子里要变还是难得很。
乐陵王一直没怎么说话,他倒不是像汝阴王那样不好意思说话,却是因为他终究小了一辈。上一位乐陵王早殇无后,文帝便让汝阴王的次子袭了爵位,赐名思誉,镇守虎牢。所以在这五王里面,思誉是最小的一个,比裴明淮还小着点儿,也是裴明淮唯一没见过的。这时裴明淮多打量了他几眼,大代皇族中人个个都十分高大,这思誉也不例外,脸色晒得黝黑,浓眉大眼,仪容甚是英伟。
文帝微笑道:“思誉还是初次进京吧?”
乐陵王一惊,忙道:“是,陛下,我是第一回来。”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坐在父亲和几位叔伯中间,实在是……实在是觉得奇怪得很。你们都是兄弟,就我一个……我一个是小辈。”
众王都大笑,文帝也笑,指了一指裴明淮道:“无妨,他跟你一辈。”
乐陵王咧开嘴笑了笑,道:“我一会也去拜见清都姑姑。”又朝裴明淮所佩的赤霄看了一眼,道,“淮州王,你那剑可真好。”
裴明淮笑道:“还不是皇上赏的。”
文帝淡淡一笑,道:“你们既然同辈,叫名字便是。”又问道,“你们几个去见京兆王了么?”
“还没,自然是先来赴陛下的宴。”阳平王笑道,“吃完了再去。京兆王他老人家吃得那一个……那一个……修身养性!我怕我吃不饱!”
众人又都笑了起来,文帝笑道:“他老人家最是看重长生之道,自然吃也吃得清淡了。”
裴明淮一直拿不准文帝究竟召五王进京何意,心中颇为惴惴,也不知是谁要遭殃。但看这席上光景,却又看不出什么来,人人都态度自然得很。心里正在忖度,忽见中常侍赵海进来了,对文帝道:“陛下,太子殿下和乐良王到了。”
“他两个怎么一起来了?”阳平王奇道。文帝道:“让他们快进来吧,这也太晚了些,这宴都要完了。”
广平王望着赵海背影,道:“陛下,林常侍故去多年,我看陛下身边也没个能替陛下多操心的人。赵海年纪也大了,还在宫里侍候。”
文帝叹了口气,道:“朕那年封了林常侍定州刺史,他回去没一年就过世啦。定州刺史现今是他侄子,倒是不错。”
阳平王笑道:“皇兄,听说林常侍的兄长有个女儿,德容兼备,皇兄要不要选进宫来?”
“你倒说到朕头上了。”文帝笑骂道,“若是你自己看上了,你去讨,还敢不给么?还是要朕去说话?”
“不是,不是,皇兄误会了。”阳平王忙道,“臣弟真不是那意思。我是听说,长姊想在高句丽给皇兄迎个妃嫔回来,反正都是选,不如再选个……”
裴明淮问道:“陛下,真有此事?”又笑道,“这倒是好事,若真成了,我替陛下迎去,我还不曾到过那边,还正想去看看风土人情呢。”
文帝笑道:“你们一个个的反倒消遣起朕来了!我倒是见过林常侍的那个侄女儿,还真是容貌出众,知书达礼。要不,淮儿,朕赐给你?”
裴明淮哪里想到他们说来说去,却说到自己头上,一怔道:“陛下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压根就不认识她。”
广平王笑道:“明淮也不小了,怎么,跟宜都王女儿结亲的事,还没说成?”看了阳平王一眼,道,“兄弟,你也别乱作媒。庆云的事从小就说起了,哪能到最后让别人给半路抢了呢?”
阳平王笑道:“我哪里乱作媒了?若碍了庆云公主的事,宜都王他老人家还不把我给砍了!不过,林家那女儿,当个妾室总成吧。”
裴明淮尴尬难当,实在是坐不下去了,起身一礼道:“我先告退,各位舅舅就陪陛下多聊一会吧。”
“这孩子,脸皮这么薄!”阳平王哈哈大笑,拍着案几道,“都是沈信那一套教的!我告诉你,我们族里啊,以前在草原上,那是看上了那个姑娘就抢回家去,没那么多三媒六聘的,喜欢就是喜欢了!”
裴明淮差点没被这几个郡王给窘死,文帝但笑不语,半日方道:“行啦,你们别说了。朕那诏书早下了多时了,你们也全当耳边风。”
“没没没,皇兄,没这回事。”阳平王忙道,“臣弟都是一字字记得的,嗯,今制皇族肺腑王公侯伯及士庶之家,不得与百工伎巧卑姓为婚,犯者加罪!……尘秽清化,亏损人伦!”
文帝道:“背得倒挺熟的。可我看你们一个个的,也没遵过这旨啊。乐良王娶的王妃,朕连是谁都没弄清楚,这么瞒着朕,不会是隶户吧?”
“哎,皇兄,别说您了,我们都没见过。”阳平王笑道,“听说跟他王妃连孩子都有了,哎,皇兄,您也就别管他了。自己家的事,只要别张扬,有什么大不了的!”
文帝摇了摇头,还未说话,就见着太子与乐良王一同进来了。乐良王脸色铁青,快步走到他座前,跪了下去,叫道:“皇兄,你一定要替我作主啊!”说罢就放声大哭起来,只哭得众人都莫名其妙。
广平王道:“兄弟,你这是怎么啦?在陛下面前,哭什么哭?”
太子在旁道:“父皇,乐良王叔的……母妃……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在武州山的尼寺……过世了。”
裴明淮一惊,道:“乐良王的母妃?斛律昭仪?她还在世?”
“本来是在世的,现在不在了!”乐良王流泪道,两眼通红,“皇兄,皇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母亲早出了家,也没招谁惹谁的,怎么就会被人害了?皇兄,你一定要替我作主,不管是谁害她的,我都要把那个人杀了,碎尸万段!”
裴明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间思潮起伏,实不知说什么好。见文帝仍不开口,实在忍不住了,问道:“陛下,为何斛律昭仪要出家?为什么不留在宫里好生侍奉着她?景穆皇帝……他别的嫔妃呢?”
“……斛律昭仪要出家,是她自己的意思,没人逼她。”文帝缓缓地道,“册封这几个兄弟为王,分驻众镇,是朕登基多年后的事了。那时候几位椒房都已经过世了,若不是如此,也就随着他们几个一起走了。”抬了抬手,对乐良王道,“起来吧,这件事,必替你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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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退出安乐殿,到了寿安宫,正碰上庆云出来。庆云笑道:“明淮哥哥,你来看公主了?”裴明淮见她手里捧着一个琉璃莲瓣香炉,便笑道:“怎么,你还亲自来做这个?”
庆云笑道:“里面那位从不爱香,一闻到就皱眉头,我就只得捧出来了。”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了我的香,烧了一半。这么好的香味儿,居然不喜欢。”
裴明淮问道:“里面是谁?高句丽的使者?”
“已经走啦。”庆云笑道,“没事,你只管进去,是武威公主。我去把这香放到我屋子里,省得浪费了可惜。这可是我亲手制的,除了公主殿下和景风姊姊,我谁也不给。啊,上次老师生辰,我也送了些,只可惜再没孝敬他老人家的时候了。”
裴明淮一怔,想再问时,庆云已经走开了。裴明淮看着她鬓边步摇串着的明珠摇摇晃晃,微微叹了口气,走进了正殿。
清都长公主坐在当中,右首是沮渠宜琦和沮渠宜琼。对这两个武威公主,裴明淮是从来分不清楚,长得是一模一样。二女都站了起来,其中一女笑道:“明淮来了。”
听她说话,裴明淮便知道这是嫁给琅琊王司马金龙为续弦的沮渠宜琦。他跟沮渠宜琦要熟些,沮渠宜琼没怎么见过。又记起沮渠宜琼嫁的是高潜,那高氏一门当年自南朝逃往高句丽,在高句丽住了好些年,想来沮渠姊妹来这里便是因为高句丽来的使者与高氏有旧。正要说话,见坐在左首的一个女子也站起了身,跟自己见礼。原本她是背着光的,此时一转过身来,裴明淮一见着她的脸,便“啊”了一声,连着退了几步,险些把刚进来的庆云给撞倒。
庆云奇道:“明淮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清都长公主见裴明淮神情,也是诧异得紧,问道:“淮儿,你这是怎么啦?”见裴明淮两眼直盯在那左首的女子脸上,便道,“这位是宫里的沮渠夫人,你想必是没见过。”
裴明淮道:“沮渠夫人?……”又喃喃地道,“蒋少游画得倒是像得很,一点不错。”
庆云见他死死盯着沮渠夫人,悄悄拉了他一下。沮渠夫人微笑道:“我向来难得出宫门,今儿是她俩进宫来,我也过来见见。”说罢拉了一下站在她身边的一个十余岁的孩子,道,“还不叫人。”
庆云见裴明淮还没回过神来,忙道:“明淮哥哥,这是齐郡王啊。”又道,“你帮我个忙好不好?有几样点心还没上上来,你到外面找个人帮我催催可好?”
裴明淮此时总算是挤出了一个字,道:“好。”走出去风一吹,方觉得脑子清明了些。庆云虽不明就里,但见裴明淮那样子总归不妥,赶紧找事把他支了出去。裴明淮站了片刻,忽见着斛律莫烈领了一队禁军过来,忙叫道:“斛律将军!”
斛律莫烈一抬头见了他,笑道:“是淮州王。啊,听说你领了左卫将军之职,以后可得多……”
他话还没说完,裴明淮便打断他道:“凌羽呢?”
“回来了啊。”斛律莫烈摇了摇头,笑着道,“好不容易哄回来,在外面玩得开心得很,都不肯回宫了。他啊,真是一点都没变。”
裴明淮一言不发,转身便走。这时庆云也追了出来,拉了他道:“明淮哥哥,你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裴明淮匆匆地道,“宫中还有些事,我先走了,你替我向母亲,还有那几位公主夫人的说上一声。”
庆云看了看他,笑道:“是啦,你只管放心。皇上不是让你暂领禁军么?有的是话可说,没什么好失礼的,你自去便是。”又叹了口气,道,“我还得叫人替那个姓高的姑娘收拾屋子去呢。”
裴明淮道:“姓高的姑娘?”
“说是武威公主……啊,是宜琼那一位,这两个真难分,长得一样,封号还一样!”庆云抱怨着道,“她夫君的亲眷什么的,父母过世来投奔高氏。长公主说了,先让她在宫里住下来,还答应让她去武州山石窟寺替家人发愿立功德。”
裴明淮奇道:“那也该住高家去,难不成住寿安宫?”
“偏就是了。”庆云不乐意地道,“长公主看着她喜欢,就要留下来了。”
裴明淮笑着道:“有人帮你侍候着,哪里不好了?”
庆云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好啦,明淮哥哥,你忙你的去吧,我不跟你说了。”
裴明淮笑道:“是,寿安宫就劳你多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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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凌羽的时候,凌羽正抱着一罐蜂蜜渍的梅子在吃,吃得一手都是蜜,连嘴边都是。面前案上堆了老大一堆东西,大约是在集市上买的,什么稀奇的物件都有。见到裴明淮那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凌羽呆了一呆,道,“明淮哥哥,你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裴明淮不知从何说起,凌羽眼珠一转,笑道:“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见到鬼了?”
“……是。”裴明淮道。“她怎么会……”
凌羽看了看自己满是蜜的手,道:“你跟我来。”
裴明淮随他走到九华堂后面的园子里,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此时天色已渐渐暗去,只见园子里面有株花树,极之显眼。那花树是奇异之极,果子硕大,枝叶却有白色的丝丝缕缕垂下来,在暮色里放着莹莹微光。
“……优昙钵罗。”裴明淮缓缓地说,“我在姜家找到的,移到了宫里,倒是长得更好了。”
凌羽叹了口气,道:“长成这样,谈何容易。一土一水,那都是千里迢迢自它原来生长的地方送来的。”
裴明淮道:“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凌羽道,“你都知道这株优昙钵罗是从何处移到凤仪山的,难不成还想不到缘故?”
裴明淮道:“那位沮渠夫人跟你师姊长得好生像……刚才一朝面,我真以为见到了鬼!姜优明明已经死了,死在凤仪山了……”
“别说你了,我当年见到她的时候都吓了一大跳。”凌羽又叹了口气,道,“其实细看并不是一模一样的,但是乍一看……真的太像我师姊了。”
裴明淮叫道:“她到底是你师姊什么人?!姊妹?”见凌羽摇头,又问,“是你师姊的女儿?”
凌羽仍然摇头,裴明淮叫道:“你倒是告诉我啊!”
“告诉你怕吓着你。”凌羽笑道,“是她儿子的女儿。”见裴明淮的神情更像是见了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星霜仙子的事,算起来年纪差不多呀。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我师姊跟我师兄大吵一架,为了求这花,去了凉国,一待就是好多年。她向来任性得很,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裴明淮心里七上八下,只觉得有什么事不妥之极,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里不妥。问道:“那……她的儿子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好像不是我大哥那个爹吧。”凌羽道,“应该是我大哥他爹的兄弟,但叫什么名儿我可就记不得了。”
裴明淮道:“我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
凌羽不乐意了,把嘴一撇,道:“你看,你问了半日,我都老老实实答了,就一个答不出来,你就骂我!”
“我什么时候骂你了!”裴明淮道,“好了好了,多谢你啦。我走了,我自己找人问去。”正要走开,忽见着那优昙钵罗旁边还有一株树,看起来跟枫树差不多,便问道,“这不会也是什么宝物吧?”
凌羽顺着他目光看去,轻轻地道:“还真是。”
裴明淮道:“是什么?”
“悦般仙草,可生死人而肉白骨。传闻是这样的。”凌羽笑道,“当年悦般国向大魏皇帝献此草的时候,不想让人知道究竟是何物,便摘了这树上的叶子说是仙草。其实,草一点儿都没用,是得要这树里面的根心,在玉釜中煎煮为汁,才是仙物。”
裴明淮道:“能治何病?”
这一回,凌羽隔了良久才回答,声音里却有些伤感之意,裴明淮也不知他这伤感因何而发。“是习武之人的仙物。哪怕经脉俱断,也能救回来。唉,长着也好,说不定哪一日有用呢?”
裴明淮只觉心中似明似昧,好像明白了些事,又不全然明白。凌羽又看了他一眼,笑道:“明淮哥哥,你今儿个怎么在宫里待这么久啊?对啦,多谢你送来的葡萄酒了,要不,你陪我喝?”
“谢倒不必,那不是我答应你的么。”裴明淮笑道,“陪你喝却是不成了,改日吧。今日我实在有事,陪不了你。”
凌羽把嘴一撇,道:“知道啦,反正,人人都忙,都有事,就我一个闲得慌。”
裴明淮笑道:“让皇上封你个什么官职,你自然就有事儿干了。”
“省省吧。”凌羽道,“皇上要封,我也不肯。我干得了什么!惹事还差不多。”
裴明淮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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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宫中禁卫统领的左右卫将军之位一直是空着的,裴明淮也不知文帝究竟为何一直让这个最重要的职位空着。也不知是不是二十年前那桩禁军谋乱之事,让文帝对此尚心有余悸,索性便连这两个位置也虚设了?文帝自己不提,清都长公主从来不提,皇后不提,裴明淮也没处问去。前日在斛律莫烈处听了些旧事,反倒引得裴明淮疑惑起来。
斛律莫烈见他进来,忙迎上道:“淮州王,你来啦,我们正等着呢。”
裴明淮笑道:“斛律将军客气了。”又见另一个四十余岁的将军过来,比斛律莫烈尚年长些,认得那是虎贲中郎将斛律都居。虽都是高车斛律氏出身,但裴明淮只扫了一眼便发现这二人定然不睦,真是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心道这二人一领虎贲中郎将,一领高车羽林中郎将,却互相看不惯,偏要凑到一处,不是找事么?
这时又有一个男子进来,裴明淮跟这人素来相熟,是羽林中郎将乙旃惠。乙旃惠朝裴明淮一拱手,笑道:“是淮州王。原来皇上是要你来领左卫将军之职,我原本还以为……也好,是你的话,我们也没什么说的。”
“也就是这一段时日罢了。”裴明淮笑道,“最近京师事多,过几日又有大射礼,各位免不了要辛苦了。”
乙旃惠、斛律莫烈、斛律都居躬身为礼,齐声道:“不敢。”
裴明淮道:“我也是刚回京不久,如今禁中什么情形,三位先说来听听,再作定夺。”忽见斛律都居神情有些不对,眼眶发红,便问道,“将军这是怎么了?”
“……我方才得到消息,我堂姊她死了。”斛律都居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真不明白,她出家为尼,好好的在尼寺里吃斋念佛,怎么就被人杀了呢?”
裴明淮道:“这件事,廷尉寺自会细察。”
“是,我等只管宫中护卫便是。”斛律都居道。“皇上恩典,下旨赐秘器,又恩准大大地做上一回法事,晚间还请淮州王允准我去一趟。”
裴明淮还未答话,斛律莫烈便皱眉道:“明知这几日事多,你走了谁来管你的虎贲羽林?”
斛律都居冷笑道:“不是还有你么?你反正就一个人在宫里,更没那么多事儿。啊,对了,你今儿陪着出宫的那小孩,我是没见过,听说是以前的羽林中郎将?”
乙旃惠回头对裴明淮笑道:“方才听说皇上新加封了左卫将军,我哪里会想到是淮州王你,还真以为是……”
裴明淮见这二人对凌羽颇有芥蒂,想必是觉着一个不知来历的少年恐怕就会凌驾他们之上,十分不快,又想起刚才见着凌羽吃得一嘴一手都是蜜的样子,心里实在是好笑至极,费了老大力气才把笑憋了回去。只听斛律莫烈嘿嘿冷笑了两声,知道接下来他说的话不会好听,便道:“不如我请三位将军喝两杯,席间慢慢说。”
三个人自然都不敢再多说,乙旃惠先笑道:“是。”
斛律都居和斛律莫烈互相看了一眼,那一眼真是跟互瞪没什么区别。二人也道:“是,听淮州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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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裴明淮离宫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赶到廷尉寺,却见着吴震面无表情地坐在正堂,跟个石像一样,奇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吴震指着案上一朵白莲花道,“看看,看看,天雨四华,这最后一朵曼陀罗华也在斛律昭仪身边出现了。摩诃曼陀罗华是大白莲,曼陀罗华便是白莲花了。”
裴明淮把那白莲拿了起来,见着确实要比先前见着的摩诃曼陀罗华要小些。道:“就不能从那几朵花上面找到端倪么?”
“在查。”吴震道,“这些都是佛经里面说的莲花,能到哪里寻去?所以凶手才用的红锦和白绢做的莲花。这红锦白绢都是极好的料子,我已经满城里在查了。虽说还没查到,不过,照我看来,这绢料一定是来自……”
裴明淮道:“何处?”
吴震笑了一笑,道:“你猜。”
“我何必猜,这红锦白绢一定是宫中之物。”裴明淮道,“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贡品。”
他拿了一朵红莲,道:“看到没?上面有暗纹,该是这绸上原本就有的织花。那种织法少见,我不知道该怎么叫,但必定是在宫里常见的。你拿去找宫中的文绣大监,一问便知道了。”
见吴震面带苦笑,裴明淮道:“是不是有不便之处?那我拿去便是了,让庆云问去。她最好事,有案子查一定高兴。”
“不是,不是。”吴震道,“不,也是,也不是。唉,明淮,就算查出来,不,是一定查得出来的,我怕也是条假线索,会冤枉了人。”
裴明淮道:“什么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完了。既有这样的物证,难不成还不查了!”说罢唤了麒麟官进来,道,“把这两朵绢花带上,到寿安宫找庆云公主。就说我的话,请她找宫里的文绣大监,去细问上一问。”
待得麒麟官领命而去,裴明淮问道:“斛律昭仪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已经送过来了。”吴震苦笑道,“你要不要进去看看?白骨观,嘿,白骨观,杀害她的人,真是对佛理通得很哪!那位乐良王在我这里坐了好久,大发脾气,说我们这廷尉寺不会办事,差点把我这地儿都给砸了。”
裴明淮道:“乐良王人呢?”
“有位什么大师来找他,说要给他母亲诵经超度什么的,请他也去。”吴震道,“总算把这尊大佛给请走了。他要在这里,我什么事儿都办不了,就看着他闹了!”
裴明淮问道:“哪位大师?”
“这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位胡僧。”吴震道,“听说是西域来的高僧,跟昙曜大师是好朋友,一同译经的。”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那你没问这位大师的话?”
吴震奇道:“我问他话做什么?”
“跟昙曜大师是好朋友又一同译经的西域高僧,自然是吉迦夜大师了。”裴明淮道,“永宁寺的法鸿大师不是说了,最近见过吉迦夜大师手中有阿修罗菩提子么?”
吴震叫道:“什么?哎哟,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啊!!”
“有的是机会见,着什么急。”裴明淮又问道,“打算在哪里替斛律昭仪做法事?”
吴震道:“还能在哪,就是武州山石窟寺啊。”
裴明淮叫道:“什么?那怎么能行?”
“乐良王说他母亲向来就在武州山的尼寺,非得要在那给母亲做法事。这是孝道啊,就连皇上也不好说什么,更何况我看皇上根本不着意这些小事。”吴震道,“我只管查案,他要去烧香我还能怎么样?”
裴明淮却越想越是不妥,道:“不成,我要去看看。”
“你看看那具尸身再去看吧。”吴震起身道,“这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啊,白骨观!不知道是谁干的!”
裴明淮随着他进去,一见也吃了一惊。吴震苦笑道:“裴三公子,我知道你精通佛经,你倒是给我讲讲,这白骨观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鸠摩罗什译的经么。”裴明淮凝视那半身白骨,道,“可经里面也不是这么说的。倒是见过凉州那方向有个洞窟,里面画的半身白骨是差不多这样子。一个女子,半身是美女,半身是白骨……”
吴震问道:“凉州?”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以前大凉也崇佛得很,开凿了不少洞窟。如今我们这边的工匠,不少都是先帝灭凉国的时候,自那边徙来的。怎么?”
“我忽然在想,昙曜大师是凉国过来的僧人啊。”吴震笑道,“从前可是跟大凉国主亲近得很的。不单是他,师贤大师也是啊。”
裴明淮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当年凉国被破的时候,是连那边的佛理精义都一并给迁过来了,也不为怪。还好那时候先帝听了师傅的劝,不曾把凉国的僧人都一并杀了,唉!”
吴震道:“你刚才说,佛经里面并没说什么半身白骨,只有壁画里面才有见到?”
裴明淮沉默了片刻,道:“这确实有些古怪。你继续作你的白骨观吧,我要去武州山石窟寺了。我看那位乐良王怕有些伤心过头了,惹些事来就麻烦了。”
“我这里事多,你去隔壁侯官曹找阿苏陪你一起去吧。”吴震道,“我就不陪你了!”
裴明淮道:“我倒还找他陪着?这还不反了!”
说归说,裴明淮一出廷尉寺就见到了苏连。苏连仍是紫衣窄袖,月光下脸如白玉,秀雅异常。苏连一笑道:“公子,我可不是有意缠着你的,我是去宣旨的。”
“大半夜的宣旨?”裴明淮瞅了他一眼道,“走吧!”
苏连道:“皇上说了,乐良王一片孝心,特允他在武州山石窟寺做一回法事。本来呢,发生了那样的事,是肯定不成的,但……”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皇上明知道不该,还是允了?”行了一阵,二人一时无话,裴明淮又问道:“昙秀呢?”
“昙曜大师一死,他的事可多了去了。”苏连叹了口气,道,“皇上也说了,只等昙曜大师这事了结,以后沙门统这一职,便归昙秀了。公子且看呢?”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那可不是好事么?”
二人已到武州水畔,这夜河上却有层淡淡的轻雾,映着石窟前建的殿阁,金银珠玉在月光下本已耀然生光,又映在水里,当真如天上楼台一般。只是这一晚却全无了平日里这佛地的安静,四处都是灯烛辉煌,香烟缭绕,众僧在石窟周围低声诵经,奏乐声却响亮得很,连石窟东西两边的尼寺和佛寺也都是灯火通明。
苏连冷笑道:“这乐良王还真不客气,把这皇家石窟寺当成自家的了?”
裴明淮也觉着乐良王未免太大张旗鼓,皱起了眉。到了石窟寺前面,一个身材甚是高大的胡僧走了过来,对二人合掌为礼。苏连淡淡地道:“吉迦夜大师,这里是在干什么?大半夜的,也未免闹得太不堪了,大老远地都能听到这边的乐声。”
“苏大人,乐良王一片孝心,要为母妃诵经祈福。”吉迦夜道,“又是皇上特别恩准的……”
他话还不曾说完,忽然就听到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却是从皇家造像那五窟的方向传过来的。苏连只惊得面色都白了,裴明淮也大吃一惊,道:“怎么回事?”
赶到那洞窟之前,裴明淮就见着窟前的木制殿阁都塌了,有数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只惊得一颗心都怦怦直跳,进洞窟一看,只听身后的苏连失声叫道:“这……怎么会?”
却见那尊释伽巨像自胸以上裂了开来,裂痕一直往造像的脖颈处延伸了过去。灵岩石窟斩山而建,因砂石岩不少,所以在造像之前都会先行增固,以免造像成之后会塌掉,但裴明淮这时鼻端闻着浓烈的硝石硫磺的味道,心知必是人为,无论此前如何着意修补都经不起的。再一回头,见地上倒了不少工匠,有的满脸鲜血,想必是正在修补东面的壁画,这自然是晚上都不得歇息的。
脚步声响,王遇奔了进来,叫道:“出什么事了?……”一见着洞窟内情形,这位素来趾高气扬的大长秋卿脚一软,竟滑到地上坐了下来,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裴明淮见他面如死灰,额头上的汗一颗颗地滴了下来。
苏连此时冷笑了起来,道:“王常侍,昙曜大师一死,这里的事便是你主管。如今出了这事,你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这……这……”王遇叫道,“苏大人,我请问过皇上的旨意,这边壁画也不必再画什么功德主了,全部雕成千佛,取三世十方之意。我这里是亲自监督着,真是日夜赶工啊。我……我是真不知道为何会……”
裴明淮问道:“王常侍,你说日夜赶工,那这里面自然是随时都有工匠了?”
“是,是,是。”王遇忙道,“一刻都不停的,轮着班来。这是什么样的事,绝不敢停的!连我自己都是住在这里的!”
裴明淮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那也就是没什么可能在这段时日有人把硝石什么的放进来了。”
王遇一怔,苏连道:“公子的意思是以前就……”
“那么高的地方,哪里容易上去。上去了,还得把硝石之属藏好,更不容易。即便藏好了,又是如何引燃的?”裴明淮朝上望着,道,“再过几日就是佛诞节了,原本皇上是必来此处的,若说是有人想要害皇上,也未可知。”
王遇更是汗如雨下,道:“公子,公子,你看,这可如何是好?皇上要是见到了,那一定是生气得不得了!”
“……就算不见到,也不能瞒着。”裴明淮低声道,“毕竟是皇上的造像,唉,不知道皇上会多生气。至于他打算怎么处置……就只能看他的心情了。”
苏连道:“看皇上的心情?你说若换了你,你是什么心情?”
“本来上回的事牵扯到昙曜大师,皇上已经十分不悦了,只是碍着昙曜大师总有帝师之份,姑且不曾说什么。”裴明淮道,“如今昙曜大师既然身死,皇上若不降罪,那才怪了。”
当下摇了摇头,凝望那尊释伽巨像,道:“究竟是谁做的这件事?”
王遇忽道:“公子,会不会是……巫蛊之术?”
裴明淮道:“怎么说?”
“公子,我知道你素来不信这些。”王遇抹着头上的汗,颤声道,“但我善营造之术,那其中啊,也有诸多……诸多邪术。公子深知,这五座洞窟,其实都是依照五位皇帝所建,天子即如来!而这一窟,便是当今天子的造像,是有天子的八字在上面的。这邪术……或者是想害皇上啊!”
裴明淮怒道:“荒唐!我倒不信了,这佛像是佛像,皇上是皇上,还能害得了了?”
这时乐良王走了进来,口里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一抬头见到自胸下裂开的释迦巨像,大惊变色,道,“这……怎么会这样?”
裴明淮道:“请问乐良王,你方才在何处?”
“啊,我正在到处寻从前烈祖下诏让修的那个洞窟哪。”乐良王道,“便是仿我们祖上嘎仙洞所建的那一个。我想着既然来了,便也去参拜一下,却转来转去不曾找到。”
裴明淮自然知道乐良王所说的洞窟,那洞窟是早在开国道武皇帝的时候便开凿的,由魏朝最早的一位道人统法果所建,全仿照大代一族祖上的嘎仙洞,建为耆阇崛山之状,外面又修了寺庙,极是壮丽。只是哪里在武州山,离这处还得有十数里。听乐良王如此说,虽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得道:“乐良王,你说的那处不在这里,若是想祭拜,闲了着人陪您去便是。依我看,您还是到下面去的好。这里山石松动,怕有些危险啊。既给您母亲做法事,您也得在场才是吧?”
乐良王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这就过去。”又问裴明淮道,“那个新升官的廷尉卿说是你的朋友,是不是真的能行?”
裴明淮此刻哪里有心跟他说这些,只道:“是,吴震神捕之名,人人皆知,一定能查清斛律昭仪的死。”
乐良王听他这么说,大概觉得满意了,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那裂开的释伽一眼,喃喃道:“皇兄这一回,不知道得多生气。唉,我本来说明儿进宫去向他谢恩,给我母妃这般的丧葬之仪,我看,我还是不去了吧。”
他说完便走了,扔下裴明淮、苏连和王遇三个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苏连问道:“公子,这事,谁去回皇上?”
裴明淮道:“那还有谁,自然是你了。”
“公子,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推啊。”苏连苦笑道,“你明知道皇上给我的三日限期马上就到了,我再去火上添油一把,弄不好皇上当场就发落我了!”
裴明淮道:“你怕,我也怕!”
王遇在旁道:“要不,先去回禀公主殿下,请公主殿下跟皇上说去?”
“这倒是个法子。”苏连对裴明淮道,“公子,要不就按王大人说的?”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也只有如此了。陛下再生气,也不至于对着母亲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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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云亲自把几块香饼投进琉璃香炉里,抱了香炉轻手轻脚地进了寿安宫的寝殿,放在一角,又悄悄退了出去,对宫女低声道:“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们好生服侍着。公主这几日一直有些身体不适,多留意些儿,知道了么?”
宫女们忙应了,庆云取了一个锦囊,急急地走了出去。到了尚方里面专管针织的那一侧屋子,只见到处都铺着各色锦缎绫绢,有些还是绣了一半的,却没见到一个人。
“芬蕙!”庆云叫了一声。一个女官自屏风后走了出来,笑着行礼道,“是庆云公主来了!您有什么事,这么晚还来我们这里?”
庆云笑道:“正是有事来请教你。”
“哎呀,这怎么敢当呢?”那被唤作芬蕙的女官忙笑道,“公主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去,哪里敢劳动公主过来?莫不是来催那给长公主殿下的绣品么,若是的话,我可真要请公主恕罪了,不是我给自己开脱,那花样实在繁复得很,还要些时候……”
“谁来催那个了,那还不早着么!”庆云打开手里的锦囊,把一朵红莲花和一朵白莲花放在案上,道:“你刘芬蕙是文绣大监,若论锦锻绫罗,没人比你更懂行的。你看看,这是什么绸绢做的?”
刘芬蕙拿了起来,只看了一看,便道:“红的是绛地吉字纹锦,来自高昌,只不过公主你这朵花不大,用的料子也不多,看不出上面原来的‘吉’字纹样。白的是幡纹绮。奇怪呀,庆云公主,这两样物事,宫中已经没有了好几年了。”
庆云听她这一说,忙道:“那就是说以前有啦?”
“是啊,以前是有,可是早就用完了。”刘芬蕙笑道,“皇后娘娘不是不喜欢广宁温泉宫,重在灵丘修了座么?公主记不记得,就在灵丘温泉宫,她屋子里挂了一幅兰花图,便是用这幡纹琦绣的。”
她说着又拿起那白莲与红莲细看了半日,庆云见刘芬蕙蹙起了眉头,便问道:“芬蕙,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还真是有。”刘芬蕙道,“公主,我觉着,看这花的绣工,很像是一个人的手笔啊。”
庆云吃惊道:“什么?这也能看出来?”
“公主啊,您成日里舞刀弄剑的,从来不碰女红,自然是不懂了。”刘芬蕙笑道,“我们日日里与绣品打交道,还真是能看出来是谁绣的。嗯,就跟你看画画和写字,能看出来是谁写的画的,一个道理。”
庆云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那,芬蕙,你说,是谁绣的?”
刘芬蕙脸上疑虑之色又出来了,道:“我说的,就是替皇后娘娘绣那幅兰花图的人啊。我记得清清楚楚,这白绮当时已经不多了,她把剩的几匹给全要走了。可是她……”
庆云最是性急,见刘芬蕙吞吞吐吐的,叫道:“你倒是说啊,她是谁啊?”
刘芬蕙道:“公主还记得玲珑么?”
庆云一怔,道:“吕谯的妹妹,吕玲珑?”
“正是。”刘芬蕙疑虑重重地道,“我跟她本来挺好的,可是,她忽然就不见了。我这段时日,到她家去找了好几次,都没见着人。她家里啊,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也没处问去。”
庆云叫道:“你是说这花是吕玲珑绣的?”
“这种绣法是她想出来的。平日里咱们绣花,不都是平平地绣在绢罗上面么?玲珑心思灵巧,一瓣瓣地把花瓣剪出来做成花的样子,连花蕊都是一丝丝绣的,最后一朵朵地攒在一起,好看得很。”刘芬蕙道,“玲珑给皇后绣过这样子的兰花,很得皇后喜欢,特地搁在灵丘宫呢。天雨四华用来供奉祈福,我们大家更是绣了不少,便不须一定要夏天才能摘的莲花了。不过看公主你拿来的,该是玲珑做的。我再叫几个姊妹过来,大家一起瞧瞧。”
她说到此处,才想起来问庆云道:“公主啊,你这花是哪里来的?玲珑不见已经有一些时候了,怎么突然又扯上她了?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我还真不知道。”庆云道,“芬蕙,你赶紧叫人来,认上一认,到底这花是不是吕玲珑的手笔。我这就要出宫去,我得把这件事告诉明淮哥哥去。”
“公主!公主!庆云公主!”刘芬蕙连着叫了几声,庆云哪里理她,匆匆忙忙便跑了出去。她叹了一口气,伸手把那白莲花与红莲花拿在了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眼里的疑惑之意却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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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虎前来回禀吴震“道明和尚死了”的时候,吴震实在是觉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了。但他却有种很强烈的感觉,好像这样的事是一定会发生的一样。不过还是恼怒得很,一拍案,喝道:“你们怎么搞的?他是怎么死的?”
冯虎垂头丧气地道:“吴大人,不干我们的事啊。这个道明,我们每日里都照应着,等着他醒呢。可是,他就是死了,我们也没法子啊。他原本就摔得重,连大夫看了,都说没办法呢。”
吴震沉默片刻,道:“我去看看。”
自把道明从永宁寺抬到廷尉寺来,他就没醒过。此时他脸色发灰,浑身冰冷,一看就是个死人了。吴震却始终觉得不对,绕着道明走了片刻,忽然弯下腰去,盯着道明颈后的一个小小黑点。
他慢慢地把那毒针给起了出来,冯虎在旁边已经看得目瞪口呆,叫道:“吴大人,这,这……”
“他是被人杀了的。”吴震道,“你们最后一回见他活着,是什么时候?”
冯虎叫道:“这……吴大人,我们并没派人守着他……想着在这廷尉寺里面,他一个昏迷了的人,也该无碍啊……”
吴震摇了摇头,道:“他一身都凉了,已经死了好久了。”已经提不起力气来骂人,缓缓地道,“都是一群废物,叫你们守个人都守不住。不仅是苏连的侯官曹有问题,连我这里也一样的有问题。”
他盯着那枚泛着蓝光的细针,喃喃地道:“昙曜大师是死于此针之下,这个道明也是。道明那天早上,究竟看到什么了,才会让凶手宁可冒险,也要跑到廷尉寺来灭口?……又能进侯官曹,又能进廷尉寺,这个人究竟是谁?”
冯虎就站在他旁边,听到他嘀咕了,灵机一动,道:“吴大人,我知道是谁了。”
吴震回头道:“谁?”
“就是大人你自己啊!”冯虎道,“你去侯官曹,也没人会拦你啊!”
吴震喝道:“胡说八道!有你这么蠢的手下,也难怪道明会莫名其妙地被人害死!”又问道,“这一两日间,有没有外人来过这里?”
“外人?……”冯虎想了片刻,道,“裴三公子算外人吗?”
吴震怒道:“他当然不算!还有别人吗?”
“那……那薛家那位薛公子,就是马上要尚西河公主的那位,算不算外人?”冯虎小心翼翼地道。
吴震一句“不算”本来冲口就要出来,突然又收了回来。他回头问冯虎道:“他什么时候来过的?”
“就是下午啊,跟西河公主一起来找过你,好像是有什么事想对你说。”冯虎道,“我去说了,你不在,他们两位略坐了一坐,等了一阵就走了。”
吴震沉默半日,挥了挥手,道:“抬下去吧,叫仵作看看。细查一下,这针上喂的是什么毒。”
等冯虎着人抬了尸首下去,吴震背着双手,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面,一圈又一圈地走来走去。嘴里喃喃道:“薛无忧?他……?薛氏?……薛延?……”
冯虎去了不多时,又回来道:“吴大人,有个叫王栎的,说要见你,还说是你吩咐的。”
吴震正想得出神,不耐烦地一挥手道:“没看见我正在忙么!”忽然一楞,道,“谁?王栎?快让他进来!”
那名叫王栎的工匠进来之时,颇为局促。见了吴震,忙见礼道:“吴大人……”
吴震手一挥,道:“你既来见我,想必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吧?快说,究竟是什么,让你那日觉得不对?”
“吴大人,我是灵岩石窟的画匠头儿。”王栎道,“那窟里面的功德主画像虽不是我亲自画的,但也是我描的图样,一直都盯着的,熟得很。里面的画像都是从上到下一排排上色的,也就是说最下面的还并没有把颜色上好。但是……”
吴震道:“你倒是说啊!”
“但那晚进去的时候,虽是匆匆一瞥,不敢多看,却觉得好像有个本来不该上了颜色的地方,被上了色。”王栎满面疑惑地道,“是披在外面的红色长风帽,很长,都垂到腿上了。我明明记得是还没开始上色的,可我看到的时候,都上了一小半色了。”
吴震听得稀里糊涂,拿了蒋少游画的那画,摊开放在王栎面前,问道:“你看看,是哪里被上了色?”
王栎看了一眼,道:“蒋先生画的吧?一看就知道。他只画了最上面的,下面的并没有画。”
吴震找了朱笔递给他,道:“你大致画画,指个地方也好。”
见王栎拿了朱笔去画,吴震又问道,“现在还能看到你说的么?”
“不能了,吴大人。”王栎苦笑道,“出事后洞窟一直有禁军看守,不让我们进去。后来叫我们进去修补,偏又遇上地动,那一块正好震没了。”
吴震跌足,叫道:“你怎的不早些想起来!”
“这,吴大人,我也是这一两日间进去修补,重绘千佛,突然才记起来的。”王栎道,“我一想到,就立刻过来禀告你了,还怕半夜来见,被赶出去呢。”
吴震也不再说,见王栎已经画完,却是在功德主画像最下面的那一排上面。对着看了半日,道:“这上的色,毫无章法啊。”
王栎道:“谁说不是呢?就一大堆颜色给堆了上去,简直不是画的,就是用朱砂给泼上去的,也不知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他此话一出,吴震便楞了一下,楞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只笑得廷尉众人都进来了,也不知道吴震哪根筋搭错了。王栎更是不知所措,吴震笑了半日,挥手道:“没事,没事!我就是笑自己蠢罢了!”
见王栎还呆在那里,吴震笑道:“这回真是多谢你了,你这法眼如炬,若不是你,我还想不到这一层。”说罢叫人道,“来,你们二人送这位王先生回去。”
王栎忙道:“不敢,不敢,我自己回去便是。”
吴震却道:“一定要送,这大半夜的,实在是辛苦你了。”
见吴震坚持,王栎不敢再说,只得喏喏告退。吴震又叫住冯虎,道:“送这王先生回去灵岩石窟,记得把动静搞大点儿,一定要让人看到是廷尉寺的人跟他一道回去的。”
冯虎奇道:“大人,这是为何?”
“我手下真是一群废物!”吴震瞪了冯虎一眼道,“若是所有人都看到他已经来过廷尉了,那末他知道什么事,我们必然也一清二楚了,也就没必要杀王栎灭口了,岂不是多此一举,白白冒险!”
冯虎想了片刻,点头道:“大人思虑周全!不过……不过……”
吴震道:“不过什么?”
“大人,那岂不是会来我们廷尉寺杀人灭口了?”冯虎小声地道,“我们知道了王栎要说的事啊!虽说我其实并不知道……”
吴震险些被他气死,怒道:“那他们是打算血洗我廷尉寺,鸡犬不留了?我升了廷尉卿,你们也跟着沾了光,也是五品了,好歹也学着长进点,别丢我的脸!”
冯虎忙道:“是,是,吴头儿,你别生气。”又道,“啊,又叫错了,吴大人,你别生气。”
吴震道:“我迟早得被你们这些不长进的气死!”说罢想了一想,又笑道,“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带几个人,跟我走!”
冯虎奇道:“去哪,大人?”
吴震笑道:“去隔壁串门!”
冯虎道:“隔壁不是侯官曹么?”
吴震一笑,道:“不错,这一回,也该苏大人出点力了。灵岩石窟我不敢动,他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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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连自然也没睡,正在书房里面坐着,手边一盏茶早凉透了,也没动一下。见吴震进来,白了他一眼道:“大半夜的,跑来干什么?我可没茶请你喝的。”
“自然是有好事。”吴震笑道,“我知道灵岩石窟出事的原因了。”
苏连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吴震也不拐弯抹角,道:“东壁壁画被凿,并不是因为壁画的关系。蒋少游说得一点都没错,这是皇家开凿的洞窟,迟早都能把壁上画的什么查得一清二楚,本来也没什么秘密可言。把东壁凿成那样,只是凶手无可奈何,必须要掩盖一件事情。”
苏连眉梢一挑,奇道:“凶手?哪里来的凶手?”
吴震把手里拿着的那画摊开在案上,指着道:“当时发现的时候,有位工匠看到这处与平日里不同,他说是原本并没有上颜色,他却看到风帽的下半截被染上了红色。”
苏连道:“那又如何?”
“那不是什么朱砂涂的红色。”吴震道,“那是血!”
苏连本来坐着,这时站起了身,两眼都睁大了,盯着吴震不放。吴震在案上重重一拍,道:“那个晚上,就在那处洞窟里面,有人被杀了,血溅得东壁上到处都是。那样的砂石,血一溅上去便浸进去了,根本拭不掉的,凶手当时也决不可能去打水来慢慢清洗。事出突然,凶手惊惶之下,急中生智,竟把那东壁那一大片都给凿去了!但那石窟里面昏暗,他也没留意到底下角落还有一小片血迹。只是好巧不巧,又正好在风帽之上,连王栎都认定是有人画上的颜色。”
苏连道:“可是……那么大的响动,就没人听到么?”
“那就要请问你苏大人了。”吴震笑道,“那晚上,武州山石窟寺可是在做什么法事?”
苏连道:“我又不管灵岩石窟,那自然得问昙曜大师了……”一语未毕便已怔住,吴震道,“昙曜大师身死,想必也与此事有关,甚至连永宁寺法鸾大师之死也有干系。阿苏,那晚究竟是做的什么法事?”
“是给清都长公主祈福的,她这段时日不知道为什么,自迁进寿安宫后,身子就不太好。”苏连笑道,“众嫔妃那还不是为了讨皇上欢喜,要讨皇上的好不容易,就只能讨好他这姊姊了。左右昭仪和众位夫人都去了,公主啊王妃的也去了一大堆,谁敢不去讨这个好儿呢!吴大人,你想要查,可还真不容易啊,后宫嫔妃那晚上都在。”
吴震呆住,道:“甚么?”想了一阵,问道,“那众位嫔妃娘娘们,是几时回宫的?”
“当晚就回了,住也住不下啊。”苏连道,“不过,回宫总也是半夜之后的事了,你要知道时辰,查一查便知道。”
吴震叹了口气,道:“那就不好说了。”
苏连道:“什么?”
“能让那个凶手冒险去凿半面壁画,那溅上去的血一定不少。”吴震道,“既然如此,就肯定会有一具尸体,有一个死了的人。这么多公主嫔妃的驾幸石窟寺,必定守卫森严,我只能希望那个被杀的人,现在还在武州山石窟里面。”
苏连摇头道:“若是我的话,一定将那个人分尸,偷偷带出去。”
“是有可能,但比把尸身留在石窟寺更危险。”吴震沉吟道,“你想想,本来就是匆匆忙忙之间的事,总得要找箱子把人装上吧?还有血,那血可不是一时三刻能干透的。若是放在车辇里面,一路上滴着血走……”
苏连瞪了他一眼,道:“你说话能好听点么?”
“这不是说实话么。”吴震笑道,“听着,阿苏,昙曜大师的事你要想有个交待,就得按我说的做。”
苏连叹了口气,道:“说吧!”
“第一,再增加一倍的禁军,守住武州山石窟寺,你们侯官进去搜。”吴震道,“搜这种事,没有比你们更懂的,若那具尸身还在里面,一定要搜出来。”
苏连笑道:“这个不难。公子领了左卫将军之职,我让他替我调些信得过的人来。”
吴震道:“第二,宫里所有那日到过石窟寺的车马,全都不能放过,到了那里的人,也造个名录,各宫的嫔妃究竟带了什么人去,一个都不能少。若是有什么刺眼的东西,箱笼什物,全给我弄来!”
苏连蹙眉道:“这我作不了主,得去请皇上的旨意。你这等于是要去搜宫了,哪里能说搜就搜呢?”
吴震笑道:“你少在我面前装!李谅的事出来,你也不知道在宫里搜了多少回了,想必早已经翻了个底朝天了,多一回又怎么了!阿苏,我可告诉你,昙曜的事都得着落在这上面。你还不明白么?谁能保证那么巧,正好凿壁画的时候能碰上做法事奏乐的时候?夜里安静,若非鸣乐,那叮叮当当的凿墙声一定会被人听到。凿掉那么大一片,就算是身有武功之人,至少也得小半个时辰吧?”
苏连缓缓地道:“虽说各皇家佛寺的寺主都到场了,但法事必是昙曜大师主持。若是要更改鸣乐的时辰,那就一定得大师他自己……”
“对啦!”吴震点头道,“只有钟鼓齐鸣的时候,才会听不到洞窟里面发出的声音,那凶手就能趁机毁掉自己在窟中杀人留下的血迹。这急智之下的做法是聪明之极,不仅能掩盖杀人的痕迹,还能让我们都怀疑此事是冲着皇上来的,闹得人心惶惶。可是,谁能命令沙门统昙曜大师呢?”
苏连沉默片刻,道:“怕是低等级的嫔妃都不成。”
吴震道:“这就要靠你去找了。记住,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因为事出突然,按常情来说必会留下些什么线索。”
苏连朝他瞅了一眼,微微一笑,笑得眼都弯了起来,满是嘲弄。“吴大人厉害啊,看来阿苏还一直小看你了。瞧你说得这么头头是道的,连我都佩服起来了。”
吴震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道:“没,没这回事。我,我这就是自己在琢磨,啊,琢磨!是不是对的,我也不知道。”
“那你倒是说说看,是谁在武州山石窟寺被杀了?”苏连若有所思地道,“好好地,怎么非得一定到那里面去杀人?寺里面石窟多了去了,找哪儿杀不成?”
吴震道:“那还真不是。别的洞窟都时时有人进出,只有五帝窟才不会。”
“那为何不选其余四窟,偏偏要选皇上造像的那一窟?”苏连道,“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因为那一窟外面的殿阁是修得最堂皇的,从外面全然看不到里面,在那里是最隐密的。”吴震道,“五帝窟另外还有一窟,那尊佛像从外面就看得到,若是在这样的洞窟里面密谈,哪里能行!至于你问是谁……这我真还没想到。但是,一定是件突发的事,非常突然。没人会平白地想在灵岩石窟寺杀人,一定是没办法了,才不得不……”
二人一时都不说话了,苏连叹了口气,道:“好,我这就去办。”说着便往外走,吴震忽然叫了一声。
“阿苏。”
苏连回头,道:“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啊,吴大人?”
“不是。”吴震低声道,“我一直没向你道谢。我是当真得好好谢你,我的事……若非你设法替我遮掩……”
“哼,谁叫你跟公子交情好呢。公子都发话了,不帮你也不成。”苏连笑道,“你也不必谢我了。”
吴震摇头道:“不,我是得谢你。明淮的面子是一回事,你阿苏肯帮忙,是另一回事。我这人不会说话,这谢就先搁在我心里了。其实,不管你有没有帮我的忙,若你真有事,我一样的肯赴汤蹈火的。”
苏连看着他,最后叹了一声,道:“行啦,别说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该走啦,你也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吴震却还在看这屋子,苏连这书房极大,也朴素得很。一只镏金银节铜熏炉,燃的香极清淡,几不可闻。吴震看了看墙上挂的字画,叹了一口气,又朝那张檀木书案看了一眼,笑道:“阿苏,我包管,你这是整个京城高官贵贾的府上,唯一没有一样东西的地方。”
苏连奇道:“什么?”
吴震笑道:“你这处一部佛经都没有。”
苏连一听,便笑了起来。见那灯要灭了,便去把灯心给拨亮了。烛火映在他脸上,当真是颜如白玉,俊雅如好女。“先帝不是下诏说了么,凡西戎虚诞,一概都不容。这话我是听进去了,自有三礼以来,可跟佛经没什么干系。”
“你一直不曾给自己弄个宅子,也不要什么府第,凡在京城,若不进宫,常常便住这侯官曹里面。”吴震望着他,道,“阿苏,你真对自己以后就没什么打算么?”
苏连默然半晌,缓缓地道:“只求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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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七那日天气极好,南郊马射台早已设好,众王公大臣自然也不肯落后,早早地便来了。文帝落座后,众人按序坐下。京兆王问道:“陛下,怎么不见清都?她最喜嵬狩,从还是姑娘的时候就从不肯错过,今儿个怎么不来?”
京兆王乃是太武皇帝的兄弟,辈份极尊,文帝要算起来都得叫一声叔祖。他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诸务不管,只喜炼丹养气,虽说如今风气崇佛,京兆王却是太宗明元皇帝的儿子,那年头佞道远胜过崇佛。裴明淮见这京兆王头发大都是黑的,脸色红润神采弈弈,想必在这道家养生之术上确是下了不少功夫。
文帝微笑道:“我姊姊这几日身子不适,今儿个就不来了。”
京兆王微微一惊,道:“她病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偶感风寒罢了。”文帝道。京兆王道:“陛下,前些时候宫里太医那里闹腾,咱们还是另找些信得过的太医吧。”
太子笑道:“父皇,我举荐的那位徐先生如何?隔着帘子诊脉便能看出究竟,医术实在高明。”
文帝点点头道:“确实高明。”
此时鼓乐已毕,众人饮了酒,文帝道:“取弓箭来。”太子亲自捧了弓箭上来,文帝挽了弓,一箭射中靶心,将弓箭交还给太子,笑道,“你们去吧。”
马射台上有数具黄金大盘,每具都有二尺以上,以白银镂之,玫瑰饰之,里面堆了若干金帛宝石之物。宜都王穆庆笑道:“今儿个的彩头可不少,我看起来都是贡物。那些真珠,是不是这回高句丽的使者带来的?”
裴明淮望去,原本是想看看真珠,却看到了那几具黄金大盘,怔了一怔,连文帝跟穆庆的话都不曾听清楚。穆庆又跟他说话,连着叫了几声,裴明淮才回过神来,忙起身道:“穆伯伯,恕明淮失礼。”
穆庆奇道:“你这是怎么了?”顺着裴明淮目光看了过去,这一来连带五王都看了过去。阳平王“喔”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这黄金合盘是吕谯制的吧。咦,陛下,这回回来,我怎么没见着吕谯?”
裴明淮不提防阳平王这般便说了出来,心中一酸。只听文帝道:“你们几个不打算下场一试身手了?”
阳平王笑道:“这有什么趣儿,让年轻一辈的自去吧。思誉,你也去。”
思誉见苑中呼喝声不绝,众人骑马奔来奔去,本来就跃跃欲试,只是四王都坐着不动,也不好意思去,听得阳平王这般一说,忙起身道:“是!”
文帝朝裴明淮看了看,笑道:“淮儿,你既穿成这样,想必也是不打算去了?”
裴明淮笑道:“陛下,我说过啦,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又朝坐在身边的凌羽看了一眼,心里暗自高兴,总算是用西域进贡的一种果子堵住了凌羽的嘴。凌羽想必是没吃过那种八旦杏,正在那里吃得起劲,全没空理会别的。
阳平王朝裴明淮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你这衣裳好,就是穿着怕是不便骑马打仗。现今京城里面都兴穿这个么?咱们兄弟几个老在外面,都怕被人笑话了。”
裴明淮笑道:“舅舅这话说得!不过就是胡乱穿罢了,本来也没个定例的。我既领了左卫将军之职,自然这是最要紧的,打猎甚么的也只能靠后了。”
阳平王也笑道:“本来也没甚么趣儿。陛下,今年什么时候出巡?咱们去阴山那边好好地打打猎去,这圈起来的地方,有什么意思!”
凌羽虽然嘴塞满了,一听到这话,赶紧把嘴里的杏咽了下去,抬头道:“陛下,说好的啊,你去的时候要带我去。”
文帝笑道:“既答应了的,就一定带你。”说着伸手道,“凌羽,过来。”
凌羽依言走到文帝身边,文帝对众人道:“以前的事,你们都是知道的,也不必朕再提了。凌羽那时候救过朕的命,该封赏的还是要的。”
凌羽插口道:“陛下,我都说了我不要了!”
“你给我听着。”文帝道,“禁军的右卫之职一直空缺,朕就封你这个罢,另赐爵……”他话还没说完,又被凌羽打断了,只见凌羽嘴一扁,道:“陛下,你若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才不当你的这个什么右什么卫的!”
裴明淮道:“凌羽,陛下破格晋封,你就好好接旨,在这里多什么话?”
凌羽跺脚道:“我就不接!陛下不还我内丹,那我当这个什么右卫将军也没意思,陛下这是存心气我吧?”
裴明淮喝道:“凌羽!!不许胡说。”
京兆王却咳了一声,笑着起身,道:“陛下啊,我倒是有个主意。不,也不是主意,其实我多少年前就想跟陛下说了。”
文帝奇道:“什么?”朝身边的凌羽看了一眼,京兆王笑道:“孩子,你过来。”
凌羽看了看文帝,文帝点了点头,凌羽便跳下了台阶,问道:“什么事?”
京兆王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又对着他细看了片刻,道:“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唉,唉,能修炼到你这样,本王真是羡慕得紧啊!”
裴明淮这时才大约明白了京兆王是什么意思,一时真是不知如何反应,见凌羽一脸警觉地看着京兆王,便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拉了凌羽在身边,笑道:“凌羽不懂事,您老人家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京兆王笑道:“不会,不会,怎么会?”又转身对文帝道,“陛下,寇天师已经仙去多年,大道坛也空置多年,不如封他当天师如何?”
此话一出,文帝啼笑皆非,裴明淮目瞪口呆,只有凌羽一听就开心了,拍手道:“好,好,我就喜欢这个,陛下,我早就说了,你封我当天师吧,你们寇天师会的我都会!”
裴明淮怒道:“这怎么成?你……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能服人?”
“你懂什么!”凌羽白了他一眼,道,“不是告诉过你了,练到我这样子,跟成仙也差不多了!”
裴明淮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凌羽又白他一眼,道:“你又不是皇帝,你说不作数。陛下,你就答应了吧!”京兆王在旁边道:“好孩子,若陛下应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凌羽道:“什么?”
“教我些养气的法门,替我炼些丹药。”京兆王笑道,“成不成?我看我平日里重金聘来的那些,没一个比得上你的!”
裴明淮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他自然知道京兆王素来最好长生之术,毕竟他是太宗的儿子,跟先帝是嫡亲兄弟。大代自建魏以来,数代皇帝无不嗜服丹药,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延年益寿,甚或长生不老。文帝好佛理,虽说仍嗜寒食散,还略好些,此前数位皇帝送命在这丹药的都有两位。当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碍着京兆王辈份高,又不好多言,只得望向文帝。
文帝淡淡一笑,道:“这天师不天师的,也不是一句话的事,且看看吧。您老人家想要长命百岁,那是正理,凌羽成天在那炼丹玩儿,您多给他送些玩意儿,只管让他替您炼去,这朕不管。凌羽,你先接了朕的旨意,别的事再说。”
凌羽只得道:“好吧,皇上既这么说,那就当吧。”
文帝笑道:“这才听话。”
凌羽又问道:“既然有右卫将军,那是不是还有左卫将军?谁是左卫将军?”
文帝朝裴明淮看了一眼,凌羽道:“哦!原来是明淮哥哥。那是谁大一点儿?应该谁听谁的?”
裴明淮笑道:“左卫将军是正二品,右卫是从二品,论品秩是左卫高些。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凌羽便抢着道:“那我不干,我跟你换换。”
“这也是能换的?”裴明淮道,“我听你的就是了,成不成?皇上诏书都下了,难不成还要收回?”见文帝要开口,忙道,“陛下,您别太惯着他了,迟早惯得恃宠而骄!”
“这么可爱的孩子,惯着也没什么。”京兆王又去拉凌羽的手,笑眯眯地哄道,“你想要什么?本王什么都给你找去,只要你肯替我炼些丹药,延年益寿便成!”
裴明淮见凌羽想说话,忙把他一把拉回来,拖着他回席上坐下,笑道:“凌羽,你写个单子,要什么东西,让京兆王他老人家着人备去。”
京兆王忙道:“是,是,要什么只管说,你要天上的月亮本王也替你摘去!”
裴明淮真是无奈之极,实在忍不住了,问道:“明淮敢问一句,您老人家怎么就这么信他呢?”后面一句不敢出口,只得在心里想想。“——要换我,绝不敢吃他炼的丹,还怕吃死了呢。”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京兆王笑道,“当年啊,这孩子一直相貌不变,我们私底下议论,都怕是什么妖邪。”见凌羽两眼一瞪便要发作,忙道,“后来知道不是了,都知道了,绝不是什么妖邪!我们就推着让沈太傅找皇上问去,沈太傅回来说,哪里是什么妖邪,人家练的是至高无上的道家玄功,就跟道家那些书里面说的一样,甚么年过九十相貌还如少年童子一般,身轻如叶……”
他还没说完,凌羽就嚷了起来,道:“谁说我年过九十了?我说我九百岁了你信不信?”
席间那四王原本就一直强憋着笑,这时候实在是忍不住了,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连同文帝一起哈哈大笑。裴明淮恨不得把凌羽自席上揪走,京兆王却一点不生气,笑眯眯地道:“都说椿树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你说你有多少岁都成,啊,都成!”
偏这时候那广平王又突发奇想,道:“陛下,今年少雨,陛下前日不是说四月初八顺带着一起祈雨么?要不就让他去,若是真有本事,皇兄你就真封他为天师也没甚么啊。”
文帝笑道:“胡闹!”
“陛下,广平王说的倒也有些意思。”裴霖若有所思地道,“自拿下青齐诸州以来,平齐户充了不知多少为佛图户,天下的寺庙那是看着一日又一日地多起来,僧人也一日比一日多。陛下虽发了明诏,沙门凡要离寺出行必得要有文牒,可究竟也禁不了多少。自寇天师驾鹤……”说到此处朝裴明淮看了一眼,又道,“天师道便远不如昔了。陛下敬佛自然是好的,但若是都顾着些,面面俱到,岂不是好?”
裴明淮见凌羽又想说话,一伸手把他嘴按住,笑道:“爹爹说得极是,但即便如此,也得请位德才兼备的……”
凌羽“啪”地一声把他的手打开了,道:“祈雨便祈雨,我都说了,你们寇天师会的我都会,若是成了,陛下,你让不让我当天师?”
裴明淮道:“你怎么老想着这个!”
凌羽不理他,跳起来跑到了文帝身边,倒也不见外,在文帝身边就坐了下来,拉着文帝道:“陛下,你就让我当嘛,好不好?”
裴明淮喝道:“下来,凌羽!成何体统?”
凌羽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穆庆眼里看着,忽然笑出了声,又赶紧止住了。裴霖朝他看了一眼,笑道:“宜都王这是为什么笑?”
“我就是觉得有些好笑,这一眨眼,就过了这么多年了。”穆庆叹道,“方才这孩子坐陛下身边,明淮出声招呼,我觉得好像以前也见过一样。一想却想起来了……啊,裴兄,我绝无他意,就是忽然想起旧事了。”
他朝凌羽细看了几眼,目光中不无感慨之意,捋了捋须,又道:“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二十年前了吧?我那日到得晚了,一到安乐殿前,便见着有人舞剑,一园的叶子乱飞,却没一片掉到席上。树上的紫木槿,也没一朵被削下来的。唉,裴兄,似乎当时在场的人,就只剩你我了?”
裴霖不提防穆庆如此说,一怔之下,方道:“穆兄记得清楚。嗯,那时还有林常侍也在,他已经过世多年了。”
听到这话,凌羽脸色一黯,文帝道:“要不是他侄子林刺史偶然遇上了你,立时向朕禀告,朕还真不知道你在哪里!你一走就是十年,也没个消息。”
“那不都说了,是在闭关嘛。”凌羽道,“我怎么知道有那么多年了!”
京兆王一听,如获至宝,问凌羽道:“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像你这般,几近无生无灭?”
这话听得众人都皱眉,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凌羽却是一笑,从文帝身边站了起来,走回了席上,道:“说不定我真不是人呢,是山里面出来的妖物。”
裴明淮喝道:“胡说什么!”给凌羽倒了一杯酒,道,“你最喜欢的葡萄酒,快喝,少说话!”
这时太子、思誉和一众将军都回来了,穆庆笑问道:“不知今日得头彩的是谁?”
“是薛哥哥!”西河公主嘴快,笑着道。这回连京兆王都连连点头,道:“好,好,就该这样。谁本事大就是谁的头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学那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礼,说好听点是你谦我让,说难听点就是装腔作势,没意思得很,还有没有一点我们那时候的豪气了!薛延的儿子不错,不错,西河嫁他嫁对了!”
薛无忧起身道:“谢京兆王夸奖……”他话还没说完,西河公主便笑道:“谢您老人家吉言了,可不要忘了礼!”
京兆王呵呵笑道:“不会忘,不会忘,早备好了。”
文帝摇了摇头,道:“这丫头,也不知道害臊。”见西河公主穿的男装,两颊晕红,明艳无俦,微笑道,“你也下场了,想必也不会差。你属兔,那只金兔,朕就赏给你了,讨个吉利吧。”
西河公主把那只金兔捧在手里,笑道:“多谢父皇!”又道,“太子殿下跟思誉哥哥不相上下,父皇,要不,一会狩猎的时候,再比试一下如何?”
听到说去虎圈射虎,阳平王也心动了,道:“我也坐得腻味了,一会到北苑虎圈那边去,看看谁能多射几头虎!”
“虎圈里射有什么趣儿!”西河公主笑道,“要打就去打林子里面野的,看看今儿谁最厉害!”
太子望了裴明淮一眼,笑道:“明淮今儿个是真不准备下场么?”
说实话,裴明淮在这里坐了半日,也是坐烦了,但还记着文帝交代的要他看着凌羽,便转过头问凌羽道:“要不要去打猎玩儿?”
凌羽还没答腔,西河公主一直在打量凌羽,这时实在是憋不住了,笑着问道:“父皇,你随随便便就封这么个小孩子为二品将军,他究竟有什么本事啊?”
文帝还没说话,凌羽就把手里那个盛葡萄酒的琉璃杯重重一顿,道:“我还不稀罕呢!”
西河公主也没料到凌羽会当场顶撞,生气倒没生气,只是楞在那里,都不知如何说了。羽林中郎将乙旃惠大概更是从一开始就看不惯凌羽得很了,碍着文帝的旨意又不敢多话,此时便上前道:“陛下,其实我们众羽林郎也想看一看,这位新封的右卫将军究竟有什么本事能统领禁军。”
裴明淮皱眉,他是万万不愿把凌羽卷入这些事中,偏凌羽不知道是喝了两杯酒还是怎么的,一拍案就站了起来,道:“好啊,看不起我是吧?想看我本事么,行!”
“凌羽!”裴明淮伸手想拉他,低声道,“你现在这样子……”
凌羽把手一甩,道:“我就算内丹被你骗了,寻常高手我还对付不了?”
众王公大臣却都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思,除了像穆庆和裴霖知道当年之事,或者像裴明淮见识过凌羽的本事的,没一个不疑的。那阳平王最是好事,笑道:“陛下,我们大代向来晋封并不以年纪或是姓氏论。这孩子年纪小,倒没什么,但左右卫将军是统领禁军的,总得要大家心服口服才是。”
文帝看了凌羽一眼,凌羽道:“好啊,谁来试试?”
裴明淮无奈,便想拔剑递给凌羽。凌羽白了他一眼,道:“明淮哥哥,我现在哪里用得了你这柄赤霄,这是重剑啊,你是要我两只手捧着么?”
裴明淮问道:“你的霄练呢?”
“放宫里了,那剑我现在也用不好,天天带着做什么!”凌羽走到中间,道,“谁想来试试?”
乙旃惠上前,一拱手道:“若是赢了我,自当事事听命,决不敢有丝毫相违!”
凌羽朝旁边看了看,伸手折了一枝海棠。这时海棠已经开了多时了,绿叶映着胭脂一般的花瓣,煞是好看。
众人都怔住,西河公主叫道:“你就用这个?”
乙旃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有些面子上下不来。薛无忧微笑道:“乙将军,他不是小看你。剑术练到一定火候,哪怕是根柳条,都可当成剑使。你就放心进招吧,没人会说你欺侮小孩子的。”
此话一出,众人都大笑。裴明淮此时也存心想看看,凌羽失了内力是不是还能伤人,便也不再开口,心道若是有事再出手相救也不迟。
乙旃一姓乃是大代勋贵,乙旃惠来自漠南,本是个粗豪汉子,就算在宫里待了若干年,有些心眼,仍旧脱不了向来的习气,一样的不拘小节,更懒得什么客套。当下拔剑出鞘,便朝凌羽刺去。羽林中郎将本为羽林郎之首,在禁军之中是品秩极高,向来是由勋贵子弟担任,武功自然也是要高强的。
只听“叮”地一声,乙旃惠怔在当地,剑已落在地上,凌羽手中的花枝已经指在他咽喉上。
众人也都怔住,凌羽笑道:“怎么样?还要不要试?”
西河公主最是爽快,拍起了手,道:“好,我服了!算你厉害!”对薛无忧道,“薛哥哥,他这是什么招式啊?我怎么没看清楚?”
薛无忧不答,过了片刻,起身道:“我向凌将军讨教几招。”
凌羽一见薛无忧走过来,便道:“我不跟你打。”
西河公主奇道:“为什么?你怕打不过我薛哥哥么?”
“我现在没了内丹,等于是失了内力。”凌羽说道,裴明淮听他就这么说出口了,实在是无奈之极,这时候就算冲上去把他嘴捂住也迟了。“这一位是高手中的高手,光凭剑招我是赢不了的,他随时能把我的兵器震飞,或是把我打伤。要讨教,等皇上还了我内丹吧,那时候你们一百个一起上我都不怕!”
西河公主道:“唷唷唷唷,这大话说的!”
薛无忧微笑道:“那在下就不用内力,纯以剑招比拼可好?”
凌羽听他如此说,想了一想,道:“好吧,不过,说是这么说,若是情势危急,你说不用也未必会不用。”
薛无忧伸手拔剑,双手抱了剑柄,向凌羽微一躬身,道:“得罪了。”
这时只听文帝道:“凌羽,你真不要柄剑么?你嫌淮儿的赤霄不合用,另去找一把便是。”
凌羽回头一笑,道:“陛下不必担心。”手中花枝一抖,画了个圈,笑道,“请罢!”
文帝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便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薛无忧自不是乙旃惠可比的,他也怕伤到凌羽。
这时众王公大臣连同众禁军,都目不转睛地对着二人看。方才凌羽一招败了乙旃惠,是人人都见着的,乙旃惠对凌羽不服气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决不会有相让之意。裴明淮心知别人看不出来,薛无忧却是一清二楚,站在自己面前的虽是个少年,却剑术通神,见猎心喜,哪有不一试之理。文帝下旨尚西河公主给薛无忧,这原本是人人都抢破头的驸马都尉,朝中年青的王公贵族也多了去了,多少也都有些不服,这时候也正好看上一看,这薛氏的公子本事如何。
穆庆笑道:“平日里就应该多这样子,切磋切磋也好,读书是该的,武功可也不能搁下。”
“是,是,宜都王说得是。”京兆王道,“有些书是真该念的,比如,哈哈,长生之术什么的……”
裴霖微笑道:“京兆王真是三句话不离长生之术。我送句话给你,若是真想长生不老,你府上那些姬妾还是遣散些的好。”
京兆王“啊”了一声,奇道:“道家不是讲究合气之术么?”
裴霖怔住,竟无话可答,半日方道:“京兆王,照我看,你如今不是该找凌羽替你炼丹,你是该多请几位道家的高人来府上,好好学上一学的好。”
京兆王忙道:“裴太师这话何意?我知道你最是渊博,来来来,就劳你先给我讲上一讲。”
裴明淮耳里听着他们对答,实在想笑,两眼却盯着薛无忧和凌羽,一眨都不曾眨。
薛无忧是绝没想过轻敌的,但他越跟凌羽过招,越觉得吃惊。凌羽手上那花枝是极轻脆之物,但偏偏像有股无形的粘性,自己的剑好像都越来越跟着那花枝走。可明明知道凌羽此时手上无力,决不可能以内劲将自己的剑粘过去。而且看凌羽使那花枝,也不像是在当剑使,就是像孩子随意舞弄一样,却让自己出剑越来越凝滞。
不仅薛无忧,裴明淮看得久了,也是越来越奇。他对凌羽的武功可以说是最熟的,但也从未见过凌羽使这路剑招。见薛无忧面上惊异之色愈来愈浓,剑招也越来越慢,看的众人也是屏息凝神。忽见薛无忧剑招一变,越来越快,已不像方才缓慢凝滞,凌羽浑身上下都在他剑光笼罩之中。
只听“叮叮叮”数声响,凌羽手中花枝已被薛无忧的长剑断为数截,但凌羽手中最后一截花枝竟冲破薛无忧剑网,在薛无忧腕脉上一点,薛无忧腕上一麻,竟然把握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他已来不及多想,另一只手一翻,短剑已刺出,这一刺却不是方才只比剑招不比内力了,那柄渌如碧水的短剑嗤嗤嗤破空之声不绝,已刺到凌羽面门。
裴明淮大叫:“住手!”他知道这一剑凌羽如今是挡不了的,欲待相救,哪里还来得及。席间众人也是个个大惊,有些人已然站起。只见凌羽手腕轻轻一转,花枝那断掉的最后一截竟把薛无忧那短剑给带得转了个圈。裴明淮心中一动,他记得这一招凌羽也曾经对着祝青宁使过,那时候是轻而易举地能把承影剑自祝青宁手里夺将过来,这时候想必是无力,但也带歪了薛无忧的短剑。就这短短一瞬,凌羽花枝已点到薛无忧左肩,在他肩头轻轻一碰。薛无忧已然收不住势,短剑仍刺向凌羽,裴明淮抢上举剑相格,两剑相撞,火花四溅,一伸手已把凌羽拉到了身后。
薛无忧收了短剑,怔怔看了凌羽片刻,慢慢自地上拾起长剑。花枝上的花瓣,已全被他剑气绞碎,散了一地。
裴明淮回头看凌羽,问道:“没伤着吧?”
凌羽抛下手中断掉的花枝,笑道:“你来得快,没事。”又对薛无忧道,“你收不住你这一剑,差点就把我杀了。”
薛无忧怔了半日,终于长叹一声,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你内力尚在,我怕在你手下走不了几招。”说着对凌羽一揖道,“在下佩服。”
凌羽笑逐颜开,道:“哼,还算你老实。”说罢对着周围看了一圈,笑道,“还有没有谁不服气的?”
文帝道:“凌羽,你过来。”凌羽跑到了文帝身边,文帝拉了他道:“没受伤吧?叫你逞什么强?”
凌羽把嘴一撇,道:“陛下,要是我刚才伤了,那还不是都怪你,叫明淮哥哥骗我的内丹!”
文帝不答话,偏那几个郡王这时都回过神来了,一叠连声的拍手叫好。阳平王笑道:“皇兄,这下连我都服气了,人不可貌相啊。这样的本事,你就算封他天师,也没什么话好说的。”
京兆王一听,忙道:“是呀,是呀,陛下,那静轮天宫是最好炼气修道的,如今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文帝无奈,看着凌羽道:“你只会胡闹,天师是不能封你的。不过你要是真觉得大道坛那边好,你住也无妨,不过……”
凌羽大喜,道:“不过什么?”
“那得要明淮答应才成。”文帝笑道。“那可是他师傅的住处,虽说寇天师如今不在了,他重师恩,也不愿意随随便便让人去住呀。”
凌羽道:“陛下,你这就是在推托!你是天子,你还要他答应不答应!”
“凌羽,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一心想要大道坛,究竟是为什么?”裴明淮无奈,问道,“你总得说个原因吧?”
凌羽笑道:“告诉你,你也不懂!你以为昔年修静轮天宫,是为了好玩么?”
京兆王忙道:“这个,本王倒是知道。先帝遵天师之言,建静轮天宫,就是为了与仙人相通啊!”
裴明淮无言,偏生那几位郡王还你一言我一语的称是,连宜都王穆庆也道:“是,本就是为了这个。只是后来寇天师仙逝,也无人主持此事了。”
“明淮哥哥,要是我赢了你,你就答应吧。”凌羽笑着道。裴明淮道:“赢我?你不会玩上瘾了,还想跟我比剑吧?小祖宗,我知道你厉害,我不跟你比!”
凌羽把嘴又一撇,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不过就是天赋异禀,练成了御寇诀,所以那么厉害的啦。今儿个我就用剑,咱们过过招?”
那座上的一座王公大臣,连同西河公主,都不是省油的灯,齐刷刷地叫好称是。裴霖叹了口气,道:“淮儿,既然如此,你就向他请教下吧。”
裴明淮无可奈何,只得走下场来。文帝笑道:“凌羽,你这回还是折花枝么?”
凌羽摇了摇头,对薛无忧笑道:“借你那柄短剑我使使可好?”
他既然开口了,薛无忧也自然不能说不,取了那柄短剑连剑鞘一起递给他。凌羽拔剑,见那剑绿如一汪碧水,笑道:“好剑!”斜身一剑向裴明淮刺去,笑道,“小心了!”
这次他剑招又与方才跟薛无忧相斗时不同,旁边众人只听得叮叮清脆声响不绝,两剑频频相交,凌羽却收剑极快,总是一触即收。这一回却比方才好看多了,一道碧光一道白光顿挫浏漓,众人都看得目眩神摇。西河公主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口里悄声对薛无忧道:“薛哥哥,这小孩是真厉害呀,他这路剑法真是好看得很。”
“他太快了,明淮就算是想以内力震开他都不成。”薛无忧两眼望着二人相斗,说道,“不过,这也就是堂堂正正地两个人比试,认认真真地过招。他如今失了内力,常人随随便便地都能制住他。”
西河公主问道:“他方才说用不了明淮哥哥的重剑,是真的么?”
“是真的。”薛无忧道,“否则他也不会来借我的短剑了。”
“铮”地一声,裴明淮手中赤霄已然飞出,正正插在地上。凌羽一手握薛无忧那柄碧绿的短剑,剑尖指在裴明淮颈间,笑道:“如何?”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我早说过我赢不了你的,是你非要拉扯着我跟你比剑。”
凌羽把剑收了回来,掷给了薛无忧。裴明淮自地上拔出赤霄,双手抱剑,剑尖向下,朝凌羽一躬身,笑道:“凌羽剑术天下无双,明淮心服口服。”
凌羽拍手笑道:“你既认输,那就是答应了?”
“我不答应还能怎的?”裴明淮笑道,“只要你别把静轮天宫拆了,或是炼丹炼得烧掉了,那就随你了。还有,我师傅留下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许动。”
凌羽又朝他看了片刻,道:“你很不错。说好了不用内力,你就一直没用。嗯,明淮哥哥,你要肯好好再用点心,一定能再更上层楼。”
裴明淮笑道:“有你这么一夸奖,我还真觉得自己不错了。”
凌羽跑到了文帝身边,道:“陛下,说好了的哦。”
“知道了,君无戏言。”文帝笑道,又对凌羽道,“你既然说淮儿好,要不,你收他当徒儿吧?”
凌羽道:“陛下,这话已经说了多少年了,你现在还说!好啦,你让他当着这许多人,对我磕三个头,再叫我十声师傅,我就收!”
众人目光都集中在裴明淮身上,文帝笑道:“淮儿,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裴明淮苦笑不语,过了一阵,道:“我实在丢不起这人,还是罢了吧。”
凌羽道:“我就说嘛,要他叫我师傅,他宁可找块豆腐撞去!”
众人又笑了一回,文帝道:“行啦,闹了这么一回,也差不多了。朕去五色琉璃殿歇息了,要猎虎的自去北苑,晚间便在板殿赐宴。”
裴明淮问凌羽道:“你去不去?”
凌羽摇了摇头,道:“我累死了,本来就没力气,现在更没有了。哎哟,我手酸得要死,瞧瞧,这剑都举不起来,都是你害的!”
裴明淮无奈,抬头见文帝已经移驾,道:“那我带你去琉璃殿,你去歇歇,好不好?”
凌羽犹犹豫豫地道:“可我又想去看他们猎虎。”
裴明淮哄着道:“我先陪你去歇着,你睡一觉起来再去。”
凌羽大概也实在累了,打了个呵欠,道:“好吧,那就先去琉璃殿。”说着又瞪了裴明淮一眼,道,“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这么弱不禁风的!”
“小祖宗,你别说了。”裴明淮道,“你自己去求皇上,只要他点头,我马上去嵩山,把你的宝贝内丹双手捧到你面前!”
凌羽想了一想,大概觉得要文帝点头不太可能,嘟了嘴道:“好啦好啦,我不跟你说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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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苑这边热闹得很,吴震在廷尉寺简直是形单影只,冷冷清清。他一边要等苏连的消息,一边又要等自己手下的消息,在那里坐又不是,站又不是。
终于见着苏连进来,一见着苏连的脸色,吴震就知道不好了。苏连脸色白里微微泛着青,跟那白玉的瓷器无异。
“吴大神捕,你真是神捕,我这回是服了。”
吴震这时候自然也不会觉得这是恭维,连声音都有点发抖,道:“找到了?你们在灵岩石窟寺找到了……吗?”
“找到了。”苏连冷冷地道,“你猜一猜,死的人是谁?”
吴震道:“我再是神捕,也猜不到!你还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苏连两眼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尉端!”
吴震大惊失色,连着后退几步,连案上的一叠书都撞翻了。只叫道:“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我最后一回见他……是在塔县,他抱着韩琼夜的尸身就走了,我再没见过他,他也没回过京。怎么会……”
“吴震,你回答我一句话。”苏连两眼仍然盯着他,道,“尉端不会是你杀的吧?”
吴震一呆,继而怒道:“阿苏,你胡说什么!我杀他作什么!”
“你说呢?”苏连反问,“尉端自从邺都大牢左肃失踪后,便对你一直疑心,一直在查你。我是替你料理了,可是,尉端也不是笨人,若他已经发现了呢?你的身世若被人知道,那你是死一百回都不够的。”
吴震怒道:“胡说八道!我要是杀了尉端,我会告诉你,叫你去石窟找么?”
苏连冷笑一声,道:“你没机会把他尸身弄走,但迟早会被人发现的,还不如你自己说出来的好!”
“……阿苏。”吴震盯着他,缓缓地道,“我告诉你,若是我真想杀一个人,那末我绝不会把人放在灵岩石窟那么显眼的地方。”
苏连默然,吴震道:“别胡扯了,是在哪里发现的?赶紧把前因后果告诉我一遍!”
“就在灵岩石窟一个附窟里面。”苏连道,“你也知道,里面不少的附窟都是空的,平时是没人会去爬那黑漆漆的洞窟的。只是这一回既下了令,就一个洞窟也不会放过,挨着挨着找。于是……于是便找到了。”
吴震道:“我这就去看。”一边走,一边问,“是怎么死的?死了多久?”
“奇怪得很,尸身一点没坏。我在他口里发现了一颗珠子,这更是奇怪了,那珠子我记得只有一个人有。”苏连蹙眉道,“我看起来,他应该已经死了一阵子了,十天半个月总是有的。”
吴震问道:“珠子?是不是就是那个……那个可以让尸身不腐的珠子?可是那珠子……那珠子……”
苏连点头道:“不错,那珠子实在少见,我也就知道宫里曾经有一颗。那一颗,原本是给了陛下的亲娘闾后……”
吴震叫道:“难道后来是到了吕谯手里?”
苏连长叹一声,道:“想必是如此了。”
二人也不带人,快马赶到武州山石窟寺。苏连道:“我没让人动,还原样放在那里。这个附窟比不得之前那个,很低,人可以轻轻松松进去。只是那附窟是早封了的,若是对石窟不熟的人,必不知那里有。”
吴震嘿了一声,道:“自然是对这洞窟十分熟悉之人了,这还用说!”弯腰进了那洞窟,里面倒是宽敞。这是个天然的洞窟,一直通到山腹之中。吴震晃亮了火折子,见到靠壁之处果然有人躺着,走近一看,不由自主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塔县一别,没想到再见的时候竟然……”
“这可是景风公主的驸马都尉,谁这么大胆子,敢下手杀他?”苏连低声道。吴震已经扶起尉端尸身,一见他身上致命伤,“噫”了一声,道:“奇怪!”
杀尉端的想必是柄又轻又薄的剑,从他背后刺入。连血都没流多少,尉端穿的白衣,也就染红了衣衫一小片。吴震对这样的剑是真不陌生了,沈家一案中,长孙将军便是死在这样的剑下,至今凶手都毫无线索,一时间心绪纷呈,其乱如麻。
“吴震,你是不是料错了?”苏连问道,“你说是有很多血溅到石壁上,才逼得那个凶手不得不毁掉壁画。但……你看,哪里来的溅出来的血!”
吴震摇了摇头,道:“我没错。不是尉端流出来的血,是杀他的凶手的血!这短剑轻薄,虽说刺中了要害,但照我看,依尉端的武功,最后要杀个人还是能的。而且……他惊怒之下,恐怕是把那个人……”
苏连已明其意,道:“他杀了那个杀他的人。”
“说不定是一斩两断。”吴震眉头深锁,道,“这里没见着尉端的剑,但我是见过的,跟明淮的一样是重剑。只有一斩两断才可能喷溅出那么多血,满壁都是。可是……”
苏连接道:“可是若凶手已经被尉端自己杀了,那是谁来收拾残局的?”
“当时一定那里还有别人。”吴震叹道,“也许正是那个人在跟尉端说话,尉端才没留意到身后另有人偷袭。”
苏连叫道:“可尉端大半夜的跑这里来做什么?”
“不知道。”吴震道,“你问了一个最难答的问题。若是知道缘故,或是知道他来见的是谁,那自然一切都清楚了。不过,既然那晚是早定了宫中众嫔妃来灵岩石窟给清都长公主祈福,尉端很有可能是去见一位后宫里面的嫔妃。”
苏连喃喃地道:“嫔妃?……”
“就算是尉端这样的皇亲国戚,等闲没事也不会进后宫,太显眼了。”吴震道,“尉端除了见尉昭仪尚有理之外,别的嫔妃实在是没法说见就见的。既然正好此处法事,夜里偷偷地来见上一见,合情合理。只是……他见的究竟是谁?见的那个人,为何又要把他杀了?”
二人突听见外面有个女子声音道:“苏连呢?他说找到尉端了,人在哪里?”
一听到这女子声音,吴震和苏连都只有苦笑的份。景风不出片刻便冲了进来,身后跟着珠兰。她借着吴震手中火折子的光亮,一眼便看到了尉端,登时怔住。又见尉端面色如生,并不像死了的模样,便想过去。
吴震往她面前一拦,低声道:“公主节哀,他……他已经死了多时了,至少都十天半个月了。只是因为那颗珠子,才保得……”
火光之下,只见景风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珠兰慌忙扶住了她,一叠连声地叫:“公主!公主!公主!……”
吴震叹了口气,道:“公主,你还是请出去歇着吧。这里的事,自有下官一力承担,一定找出杀尉小侯爷的真凶。只不过,下官还想请问公主一句,公主是不是已经很久没见到尉小侯爷了?”
“我……自他父亲让他去那边陲塔县之后,就再没见过他。我听说……”景风说到此处又不说了,吴震见她眼中含泪,也不欲再问,便道,“珠兰姑娘,陪公主到外面寺庙去歇歇吧。对了,渔阳公现在何处?”
“今儿嵬狩礼,公爷他也去啦。”珠兰也吓得不轻,声音都有些发颤。“公主怕太子殿下有什么闪失,让姊妹们大都跟着去了,就我陪着公主。”
待珠兰扶着景风走开,苏连见吴震两眼仍盯着景风的背影,便问道:“你看什么?”
“我在想,若尉端想见景风,似乎不必跑到这里来,直接回府便是。”吴震缓缓地道,“景风公主应该是没有嫌疑的。”
苏连啼笑皆非,道:“你连她都疑?”
“我为什么不疑?侯官和绣衣常用的剑就是这种又轻又薄的短剑,嫌疑是最大的。”吴震道,“你是肯定不会跟尉端扯上什么关系的,但景风公主毕竟……”说到此处,朝苏连看了一眼,道,“你嘴倒是紧,明淮跟她的事,你一直都知道是吧?”
苏连不答,吴震忽然问道:“明淮是几时离京去锁龙峡的?”
“吴震,你有完没完?”苏连怒道,“你这是连公子都疑上了?”
“他倒不至于背后偷袭什么的。”吴震道,“而且尉端跟景风公主成婚又不是这一两日的事。我只是随口问问,你生什么气!”说罢又道,“把人送回廷尉寺吧,唉!”
二人出去却不见了景风,便问手下侯官道:“公主呢?”
“景风公主走了。”他手下侯官回禀道,“看她走的方向,应该是去鹿苑了。”
吴震听到此话,便对苏连道:“想必是去找皇上了,这下好了,王公大臣全都在,这可有得看了。”
苏连又问道:“她就带了珠兰一人?”
侯官禀道:“何止呢,除了陪太子去大射礼的,她把身边的绣衣几乎全带上了。”
苏连蹙眉,吴震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其实也没什么。”苏连眉尖都锁在了一起,迟疑道,“皇上,太子,诸王公大臣,凡是能排得上的,都不会错过嵬狩礼。公子领了左卫将军之职,自然这一回大部分的禁军是跟着一起到了鹿苑。但……但……”
吴震道:“什么?既然人都去了鹿苑,也没什么。”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一样。”苏连眉梢眼角忧虑之色更浓,“你问我有何不妥,我实在说不出来,但我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心下不安。”
听他如此说,吴震却也不敢不当回事,道:“可是我们总不能跟着景风公主跑去鹿苑,去禀告皇上说,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吧?”
“自然不能。”苏连叹了口气,道,“禁军既然大都跟着,想必无碍。我们也回去吧!”
回头朝那灵岩石窟看了一眼,道,“真没想到,尉端竟然会死在此处。尉氏是朝中勋贵,尉左昭仪之位仅在皇后之下……连尉端都敢杀,究竟想干什么!”
吴震不答,眼望远处。本来这日天清气朗,到得下午却不知怎的看起来要变天了,天边阴云密布。已经月余不曾下雨,在这春耕时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此时浓云滚滚而来,看着天地都是一片铅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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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的五色琉璃殿乃是太武皇帝时所建,那时正逢大月氏入魏,传来了烧制琉璃之术,一时间琉璃贱之,不以为奇。但即便如此,这五色琉璃殿仍是精巧华丽之极,瓦全用五彩琉璃,间以七宝镶嵌,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魏朝人人尚武,嵬狩礼又是大事,人人争先。西苑与北苑连成一片,方圆上百里,树木参天,除了从外面赶进来的珍稀异兽,本来有的兽禽也不知多少。虎圈里猛虎极多,历来射虎也是大代皇族极喜之事,这日既说了射虎,自然谁也不肯落后,大多去了,只有穆庆、京兆王、裴霖等人留在了琉璃殿。
裴霖问裴明淮道:“淮儿,你真不去?”
裴明淮笑道:“皇上既让我当左卫将军,我总得把这事先办好,就忙着自己去玩了,那也不成。”
裴霖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见那乙旃惠将军奔了进来,见了裴明淮便道:“淮州王,你见着凌将军么?”
裴明淮一怔,凌羽到了五色琉璃殿便自去睡了,他自也不会守着。见乙旃惠神情有些不对,问道:“怎么了?”
“刚才我听到下边人在说,北苑虎圈里面见着个孩子。”乙旃惠道,“听他们说那孩子形容,怎么那么像……”
西苑与北苑虎圈相隔尚有数十里,就算骑马过去也得要一阵。裴明淮也自不信凌羽会偷偷摸摸一个人跑去,也不当回事,道:“兴许是哪家的孩子顽皮跑进去了吧?那么多禁军跟着,还不赶紧把人弄出来,省得伤了!”
乙旃惠道:“淮州王,你还是去看看,人还在不在琉璃殿?”
裴霖在旁边问道:“乙将军,究竟是像,还是就是凌羽?”
“唉,裴太师,见着的几个人又没见过他,认不出来啊。况且也隔太远了,虎圈里面又全是虎,不易靠近。”乙旃惠道,“淮州王,先去看看吧!”
听他这般一说,裴明淮总算是紧张起来了,道:“我去看看。”
乙旃惠随着他赶到凌羽睡的偏殿,裴明淮一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又气又急,道:“这小家伙怎么不说一声就跑了!要去我带他去便是,偷偷溜去干什么!”
“淮州王,你听我说。”乙旃惠自方才被凌羽一剑折服,这时对凌羽是一点芥蒂也无了,“我方才拿不准,所以没说。那个孩子应该不是自己跑进去的,是被人丢进去的,现在还在虎圈的铁栏那处,若是老虎跑过去了……”
他话还没落音,裴明淮这一回是又惊又怒,道:“丢进去的?怎么会?”
“淮州王,定然是有人想杀他。”乙旃惠道,“想必方才他说自己失了内力,这话大家都听到了。”
裴明淮依稀觉得此话好像哪里不对,但此时也无暇多想,道:“我这就去。”急急赶去正殿,文帝见他脸上神情不对,便道,“淮儿,怎么了?”
裴明淮将方才乙旃惠所述之事又讲了一遍,文帝大惊,道:“谁想杀他?”
“陛下,先别管是谁了,把人救出来再说。”裴明淮道,“我亲自去。”
文帝道:“把人毫发无伤带回来。”
裴明淮应了一声,转身便走。对乙旃惠道:“带一半的禁军随我来。”
他一众人一阵风似地走了,这边广平王笑道:“皇兄,那孩子的本事我们方才不都是看到了?这般厉害的剑术,没什么好担心的。”
文帝摇了摇头,眉宇间颇有忧色,并不答话。京兆王也着急得很,站起了身,搓着双手道:“唉!唉!这孩子怎么这么顽皮,可别出事了!”
裴霖此时也过来正殿了,一进来便道:“陛下,我看见淮儿和乙将军都走了,是你吩咐的么?”
文帝道:“不错,是朕让他们去的。”
裴霖皱眉,穆庆问道:“裴兄,你这是怎么了?我记得虎圈那铁栏,可是坚固得很,就算是老虎也冲不进去,人在里面不会有事,明淮已带人去了,不会有什么事。”
“若只是虎,自然无事。”裴霖缓缓地道,“可若是有人暗中弄鬼呢?”
京兆王道:“什么?!”
“老虎是撞不开那铁栏,但铁栏是有锁的。”裴霖道,“老虎不会开锁,可人会开。但是……但是……”
文帝道:“裴太师有话尽管说。”
裴霖走到文帝座前,道:“陛下,臣也是突然想到,觉得十分奇怪。没错,凌羽是有口无心,当着众人就嚷出来了,说他现在失了内力。是不是有人想杀他,这臣说不准,可若要杀他,趁着他一个人的时候要杀他真是太容易不过了,方才淮儿也没陪着他,他就一个人在偏殿睡着。为何不那时候动手,非得要大费周章,把他弄到离此有数十里之远的北苑,然后还不动手,非得要把他丢进虎圈呢?”
穆庆皱眉,道:“听裴兄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文帝淡淡一笑,道:“裴太师果然心细,只不过,你就算想到,好像也晚了一点儿。朕也是想到了,可也晚了些儿。唉,有人拿准了朕会着急,也拿准了淮儿会急着去救人,这一着调虎离山,使得真是高明。”
文帝话未落音,便听到惨呼之声,伴着兵刃响声,琉璃殿外突见血光四溅,众禁军竟然在互相厮杀。裴霖眼看着只长叹一声,其余座上之人已纷纷站起,大惊变色。只文帝神色仍是淡淡的,笑道:“看来我召你们入京封赏,却是错了。”
座中如今便只有一人还坐着,却是乐良王。乐良王站起身来,走到文帝座前,手按腰间剑柄,屈一膝跪下,道:“臣弟不是想跟皇兄争,也从来没想过。说起来,我们几兄弟的命,都是全仰仗皇兄。那时候我们都年纪尚幼,皇兄你在血雨腥风里面保住你这皇位,也是保了我们的命。后来皇兄皇位稳固,又封我们五兄弟为王,让我们镇守诸州镇,过了这十多年的安稳日子,还诸多恩赏,臣弟是感激皇兄得很的。若不是皇兄有能耐,让那几位叔伯中的任一个登基揽权,我们这几个景穆太子的儿子,早就被杀了。”
穆庆指着他,厉声道:“乐良王,既然如此,你还干这大逆不道的事?”
“皇兄,原本我是没打算这么做的。就算你如今要杀我,我也没这个打算……”乐良王话还不曾说完,便被文帝打断了。文帝道:“谁说朕要杀你了?”
乐良王苦笑一声,道:“皇兄此次召我们进京,便是这个打算。我知道自己是不对,不该替母家这般打抱不平。但陛下,我镇守北镇十多年,我是眼看着斛律家的人受的罪,毕竟我身上一半也流着他们的血啊!常常被抢掠不说,还做牛做马,就连我们现在狩猎的这鹿苑,都是他们修的,也不知那时候死了多少人。就因为日子过不下去,高车才会常常叛乱。前几年那一回,惹得皇上大怒,最终陇西王斩了数千高车部众,叛乱是压下去了,但……我的好些个朋友,都死了。”
京兆王大怒,道:“你忘了你姓什么?对,你母亲是斛律昭仪,但你是景穆太子的儿子,你身上流的是我们大魏的血!我是见过胳膊肘往外拐的,但没见过拐成你这样了!你都不配姓我们大代的姓!”
“是,我不配。”乐良王道,“皇兄,我没想过要争皇位,真没想过。我就是替那些被迁至漠南甚至是京畿的斛律家族求个情,他们只是想回漠北,也不会像柔然那般反反复复,狼子野心。”
穆庆怒道:“荒唐!乐良王,你叔祖说得不错,谁给你灌了这许多迷魂汤?你连自己姓甚么都忘了?若是个个郡王都像你这般,向着自己母家,那岂不是乱了套?还不赶紧向皇上请罪,你跟皇上是嫡亲兄弟,陛下念着你一时糊涂,说不定还能恕了你!”
文帝叹了口气,道:“朕只是不明白,就算朕现在应了你,你也走不出这个京城啊。就算你走出这京城,朕一样的会食言啊。甚么一言九鼎的,这时候可都是不算话的。朕只会下旨让源贺带兵去,这次就不是斩首数千了,是数万!竟敢鼓动朕的兄弟干这种事,若不杀还真不能泄愤!”
裴霖忽然“啊”了一声,两眼盯着乐良王,道:“乐良王,你难道……”
乐良王站了起身,对文帝道:“皇兄,我知道,这天下的人或者谁的死活你都不在乎,但有一个人,你是一定在意的。”
文帝终于变色,道:“你是说……”
“对,我是说的我们的——长姊。”乐良王笑道,“今日又是大射礼又是嵬狩礼,禁军大都跟来了。清都长公主身子不适,留在寿安宫中,实在是再巧不过了。更巧的是,留在宫里那位虎贲将军,也姓斛律。”
裴霖厉声道:“公主现在何处?”
文帝两眼凝视乐良王,缓缓地道:“若是我姊姊伤了一根头发,你该知道后果。”
“皇兄的姊姊,也是我的姊姊。”乐良王道,“我怎会伤她?皇兄,只要你今日允诺,让高车部众返回漠北,我自会将长姊好好地送回来。
裴霖笑了一笑,道:“乐良王,恕我直言,你这个点子,并不是什么好点子。”
“确然不是,但却有用。”乐良王也笑道。穆庆左右看了一眼,道,“还有谁跟你是一伙的?”
乐陵王思誉和阳平王新成都去了北苑打猎,如今在座的除了乐良王,便是广平王和汝阴王。广平王叫道:“皇兄,我没有,我是真什么都不知道!”
裴霖道:“陛下,阳平王既去了北苑狩猎,想必也是不知情的。”
文帝的目光终于落在汝阴王天赐的脸上,汝阴王叹了一声,站起了身来。他面色发灰,十分颓丧,低声道:“皇兄,不是臣弟想这般做,确是……确是……”
文帝道:“朕只以为你那年征讨高车失利,想不到还要糟糕些?”
汝阴王叹道:“皇兄已经猜到了。”
“打败仗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道武皇帝一辈子也不是没败过。”文帝冷冷地看了汝阴王一眼,道,“就算落在敌人手里,忍一时之气也没什么。但居然为此真敢合着高车谋反,这样的兄弟,朕不要也罢。”
汝阴王脸色更是灰败,说不出话来。文帝又道:“思誉呢?他也是跟你一起的?”
“不不不,皇兄,他不知道!”汝阴王叫道,“思誉既过继到乐陵王名下,就是他的儿子了,我怎会再告诉他片言只语?”
文帝微微点头,眼望琉璃殿外,道:“好。”又对乐良王道,“万寿,你实在是糊涂得很。我们大代一族,说得好听些儿,是马上征战打下的天下。再说实在些,你我如今所在的这宫城,这鹿苑,甚至是这天下,都是抢掠来的人口筑成的。自晋以来,天下大乱,谁又不这般争抢了?你这心善,不仅是糊涂,也毫无用处,你啊,注定是成不了事的。朕不生你的气,只是可惜你这个兄弟了,你这心肠,不合生在我家,也不合生在此世。”
裴明淮一行人快马加鞭到了北苑,还没到虎圈,便见着薛无忧与西河公主带了人纵马迎上。西河公主叫道:“糟了,糟了,不知是怎么回事,有人把虎圈里面的虎都放出来了!我和薛哥哥本来在打猎,听到说有人在虎圈里面,我们离这里近,就过来看看。本想进去救人,如今却乱成一团。这才好了,说射虎,这可真得射虎了!”
裴明淮无心多说,问薛无忧道:“凌羽真在里面?”
“是。”薛无忧脸上神色颇为古怪,道,“决不是他自己跑进去的,是有人把他丢进去的。谁这么想要他的命?”
裴明淮道:“就不该让他逞强!他不懂事,怎能当着那么多人说出自己失了内力那话来!真是随便谁都能杀了他!”说罢一拍马背,纵马往虎圈而去,薛无忧、西河公主连同乙旃惠一行人也跟了上去。
虎圈本来极大,层层铁栏相围。裴明淮见着凌羽就在两道铁栏之间,手被缚着,眼睛也被蒙住了,心下又惊又怒,叫道:“凌羽,究竟谁带你过来的?”
“我不知道!”凌羽听到他声音,叫道,“你们一个个都这么问,我真不知道呀,我一觉睡醒就在这里了!这是什么地方?谁把我眼睛蒙住的?明淮哥哥,你倒是快来救我啊,这……这是哪里?”
裴明淮低声道:“无忧,乙将军,我数一二三,各位以弓箭射虎,必须射中!”
众人都点头领命,裴明淮取了弓箭,刚搭弓上弦,忽听着“轰”地一声,鼻端闻到硝石硫磺味道,心知不好,再一看时,那铁栏的锁已被轰开,凌羽此时跟外面的老虎可就不是相隔着了,随时一群老虎都能进去吃了他。
西河公主叫道:“不好,不好,是谁干的?”
薛无忧凝神去看,见锁上连着长长的一条引线,一起拖到旁边的树林里,想必不知是何人藏身林中,此时点燃了引线,炸开了锁。只是北苑茂林荫翳,长草灌木过膝,实在看不清林中情形。
裴明淮自也看到了,此刻惊怒交集,哪里顾得上是谁干的,喝道:“走!”
但马脚力再快,也快不过就在铁栏外面候着的一群老虎。裴明淮眼见着群虎扑向凌羽,叫道:“无忧,把你短剑给他!”跟着喝道,“凌羽听好,让剑削断你手上的绳索!”
薛无忧不及多想,拔了短剑出鞘,右手运劲,那柄绿如碧玉的短剑向凌羽的方向飞去。凌羽听得剑破空之声,手腕一翻,不偏不倚刚好在剑刃上一顿,腕上绳索立断。知道剑势极强,凌羽不敢接剑,一手扯掉蒙在眼上的布,只见到群虎朝自己扑来,呆了一呆。裴明淮叫道:“凌羽,先阻上一阻!”
他等还离凌羽有数十丈远,但群虎已只隔数丈。凌羽自地上抓起薛无忧那柄短剑,剑身一横。薛无忧见他站在那处,凝神守一,两眼一眨不眨盯着扑过来的几头老虎,与方才跟自己相斗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只听数声咆哮,前头的老虎凌空朝凌羽扑来。凌羽脚下不动,待得那老虎扑到半空之时,剑连晃数下,只见碧光闪动,剑剑刺在老虎要害,“砰砰砰”数声,几头老虎都重重摔在地上。
此时裴明淮等人已奔近,数箭齐发,围在旁边的众虎都中了箭,一时间咆哮声不绝。裴明淮对西河公主道:“西河,把你鞭子给我!”
西河公主把软鞭抛给他,裴明淮一纵马又向前疾奔数丈,鞭子一展,已卷住凌羽的腰,将他拉了出来。裴明淮伸手接住凌羽,拉他坐在了马背上,问道:“没伤着吧?”
“都怪你,都怪你骗我内丹,要不,这堆老虎我才不放在眼里呢!”凌羽嚷着道。裴明淮这时哪里有心思跟他缠,把他上上下下看了片刻,见他身上没伤,才放下了心,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羽嘴一扁,道:“我真不知道啊!我好好地睡着,一醒来就在这里了。我叫你,你也不答应!”
裴明淮道:“你方才在西苑的五色琉璃殿,如今在北苑,隔着几十里去,我怎么答应!”说罢把鞭子掷还给了西河公主。
凌羽也把剑抛给薛无忧,却手上无力,抛到一半就坠下了。西河公主挥鞭卷住短剑,递给了薛无忧,对凌羽笑道:“你真厉害,这样子还能杀几头老虎。”
“也就这一下子了,再来我就得被它们吃了,我没力气了。”凌羽苦着脸道。薛无忧看了一眼乙旃惠,问道:“乙将军,你们禁军里面,难道有人就这么看不惯这个小孩,非得要置他于死地吗?”
乙旃惠吓了一大跳,忙道:“薛公子,绝无此事!就算是我吧,我先前是有些不服气,但方才输在凌将军手下,是真的心服口服!而且,就算是有人心里不服,也最多是私底下说说,发发牢骚,怎敢干出这种事?那岂不是不要命了!”
薛无忧皱眉道:“那便怪了,是谁要杀他?”
裴明淮其实早就隐隐地觉得不对了,只是刚才着急救人,无暇多想,此时见凌羽无恙,忽然“啊”了一声,叫道:“不好!”也来不及解释,一手揽了凌羽,道,“坐好!”掉转马头便向来路奔去,口里喝道:“乙将军,你立时随我回西苑!无忧,你也一起!西河,你去找太子殿下,让他速带和将军来西苑,不得有误!”
薛无忧何等聪明之人,一怔之下便已明白,也道:“不好,这才真是调虎离山之计!”
西河公主也情知不对,道:“我这就去!”
裴明淮纵马往回狂奔,只恨这马还不够快。凌羽被颠得不行,叫道:“明淮哥哥,你慢点,成不成?我都快掉下去了!”
裴明淮把他揽紧了些,道:“都怨你,你真是个灾星,皇上遇到你就要出事!”
凌羽两眼都瞪圆了,怒道:“你说什么?我是灾星?”
“要不是你出事,我也不会带禁军过来救你!”裴明淮道,“不是有人想杀你,要杀你不就那一下子的事!想必是有人意图对皇上不利!有意把你带到北苑,又从虎圈放出老虎来,把我给引过来。如今皇上身边禁军大都被我带走,别的禁军又被太子殿下一众人带着来这边狩猎了,如今四散开来,北苑方圆数十里皆大山乔木,一时三刻根本连话都传不到,更不消说即刻回西苑了。”
凌羽叫道:“甚么?!”
“你坐好!”裴明淮道,“我们这就回去!”
〈〈〈〈—————————
一阵风吹过来,五色琉璃殿外的天渊池波光粼粼,泛起一个又一个的涟漪。殿中一时无人说话,最终京兆王长叹一声,道:“陛下说得没错,万寿,你真是糊涂啊!”
此时忽听马蹄声疾响,一众人冲了过来,为首的将军翻身下马,快步进殿,对着文帝跪下,道:“斛律莫烈来迟一步,陛下莫怪!”说罢回头喝道,“押上来!”
被众羽林军押上来的,却是斛律都居。他满面血污,身上数处刀伤,怒视斛律莫烈,道:“真没想到,事情却会坏在你手里!我实在没想到,你面上答应,心里却……你在北镇镇守多年,你……你就没看到我们高车人与他们作牛作马么?”
斛律莫烈并不看他,只道:“我祖辈自道武皇帝年间便归降大代,这么些年过来,也是恩宠风光。你们想要回漠北蛮荒苦寒之地,继续过那茹毛饮血的日子,可我们并不想。你我虽同姓斛律,是族兄弟,但既然走的路不同,那也没什么情义可言了。你说我们高车一直为大代作牛作马,你可知道为什么?”
斛律都居一楞,道:“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的?他们当我们是牛马牲口,不断抢掠我们……”
“那为什么会一直被抢掠?”斛律莫烈反问。“只因你们就一直固守咱们原本那些习俗,别人都知择善而从,而我们高车还是茹毛饮血,就算是要起事也是粗疏得很,全没个策划谋略,除了累得高车部众白白送死,还能有什么用!就算回了漠北又如何?柔然能放过么?一样的会来打,会来抢!”
京兆王听得斛律莫烈如此说,连连点头,对穆庆道:“看不出来啊,这斛律将军说得还真有道理!”
“京兆王过奖了。”斛律莫烈道,“只是莫烈平日里读了几本书罢了,不像我这些族兄弟,一味的只知舞刀弄枪,多少年来全没些长进。”
斛律都居怒道:“我们高车人本来便是狼的后代,从不稀罕那些文绉绉的!学那些没用的,连我们尚武的本事都丢了,还有什么用!”
斛律莫烈道:“就是因为你们如此想,才会一直作牛作马,为人所役。”不再理会斛律都居,向文帝一礼道,“陛下,臣在这里胡说八道,陛下莫怪。只是我这族兄一路上骂我骂得实在厉害,臣也是实在憋不住了,所以多说了两句。”
忽听马蹄声响,声如雷鸣,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马奔将过来。太子抢进琉璃殿,叫道:“父皇,儿臣来迟了,让您和公主受惊了!”说罢狠狠瞪了站在旁边、面如死灰的汝阴王一眼,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裴明淮把凌羽抱下马来,凌羽跑到了文帝身边,问道:“陛下,你没事吧?”
文帝见他脸上都是泥,头发里面全是草屑,便道:“阿羽,累你受惊吓了。去洗洗脸,别在这里呆着了,没你的事儿。”说罢又对乐良王道,“万寿,你若还有甚么话说,那说便是。宜都王、京兆王和裴太师三都大官都在此处,也必不会冤枉你的。”
乐良王沉默片刻,道:“皇兄,我没什么好说的。这是谋逆之罪,皇兄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京兆王指着他道:“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好,好,说得好。你乐良王府上下就得一个都不留,全部都得死。你若有什么隐情倒是说啊!”
“我没什么隐情。”乐良王道,“皇兄召我等来,本来便是要杀的。反正都是一个死,不如赌上一赌。而且直到回京那天,我都还在犹豫,要不要做。可是,我去见我母妃的时候,却看到她……”
穆庆打断了他,冷冷地道:“斛律昭仪就算不被人害死,这一回也得被你连累死!”
乐良王沉默不语,只听裴霖缓缓地道:“乐良王,我问你一句,你一直说陛下召你们五王进京是要杀你们,敢问陛下好端端地杀你们作甚么?这话你究竟是在哪里听来的?”
“我不能说。”乐良王道,“皇兄如今是不会认的,反正也没关系了,要杀我认便是。”
文帝点了点头,对穆庆道:“既然如此,内都、外都、中都这三都大官都在这里,那就请三位决断,如何处置吧。”
穆庆和裴霖二人互望一眼,穆庆叹了一口气,看向京兆王。京兆王起身道:“陛下,我看……我看万寿也是一时糊涂,这,要说谋逆,好像也,也算不上……要不,就削去王爵,黜为庶人?”
穆庆摇了摇头,道:“事是已经做出来了,若是这么处置,那以后人人都不怕了,人人都敢犯上作乱了?京兆王,不成哪!”
文帝问道:“太师如何看?”
裴霖躬身道:“陛下,乐良王意图谋逆,死罪那是一定的,只是,此事还是谨慎一些的好。汝阴王嘛……被人裹挟,怕是身不由己,削去王爵,便在京师收监,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文帝嗯了一声,道:“便依太师的,汝阴王削去王爵,黜为庶人,留在京师收监。乐良王死罪,也先收监罢。至于你二人的家人,尽数贬为隶户,迁至抚冥,永不得赦。诏陇西王源贺即刻出兵,凡与此事有涉的高车诸部,一律斩杀,一个也别让逃回漠北。”
一时间殿中鸦雀无声,最后听到“扑通”一声,汝阴王跪在地上,道:“谢皇兄开恩!”乐良王却是脸色惨然,道:“皇兄,抚冥在北镇中最是偏远,怕是迁到那处也死得差不多了,求皇兄开恩,我家人都并不知晓……”
“你不是想要让众高车迁回漠北么?”文帝淡淡地道,“漠北比起朔州,那更是偏僻苦寒之地。照这么说,朕下旨让你家人发配到抚冥军镇为奴,还算是恩典了。”顿了一顿,又笑道,“朕还是那句话,你若有什么话说,不妨现在说,朕虽不能赦你,但你的家人怕还是有条活路的。”
顿时殿中又是静得出奇,连掉根针下来都能听到,众人都目注乐良王,等他回答。只见乐良王面色有异,嘴角都在微微抽动,最后终于猛一咬牙,道:“臣弟无话可说,便请皇兄赐一死罢!”
文帝沉默片刻,却笑道:“还真是朕的好兄弟。”这时又见一乘车辇过来,驾以四马,却是金根车,知道是清都长公主到了,除了京兆王之外,众人皆站了起来。车辇旁边跟了一众女子,都是腰佩短剑,服饰丽艳,簇拥着中间一个宫装女郎,正是景风。景风自马上跃下,快步进殿,也不下拜,便道:“父皇,尉端被人害死了,这回你一定要给我作主!”
她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惊,连文帝都吃惊不已,道:“尉端?!”
尉端之父尉眷随着太子一道去了北苑狩猎,这时并不在殿内。见众王面面相觑,文帝便道:“景风,你放心,此事一定替你查个明白。你先退下,好歹让朕把自己兄弟的事料理清楚。”
景风自然知道此时不是时候,只得退到一旁。清都长公主扶着白芷自金根车上下来,她脸有倦容,把殿内众人扫了一眼,笑道:“唉,我说不来,结果还是来了。”
她走到文帝身旁坐下,两眼盯着乐良王,道:“万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联同禁军,想劫你长姊。”
乐良王道:“我原本没想过伤长姊。”
清都长公主笑道:“原本?”
乐良王两眼凝视清都长公主,缓缓地道:“长姊知道我在说什么。”
清都长公主转向文帝,笑道:“今儿多亏了刚召回京的这位斛律莫烈将军,不仅忠心,还甚是聪敏机智,陛下,这回一定要好好赏他。”
文帝笑道:“姊姊说得是。”
斛律莫烈跪下,道:“多谢公主!”
文帝又对清都长公主道:“姊姊看,该如何处置?”
清都长公主笑道:“既然今儿大家都在,那就赶紧处置了事,别误了待会赐宴。”
文帝点了点头,道:“斛律莫烈!”
斛律莫烈起身,上前一步,道:“陛下有何吩咐?”
“这回你功劳不小,便加封你为武毅将军。”文帝道,“朕再给你一个差使,将你的族兄斛律都居,还有乐良王一并斩首。”
斛律莫烈愕然,道:“就在这里?”
文帝笑道:“这是你的差使,朕自然不在这里看着了。”起身扶了清都长公主,道,“走罢,姊姊,宴已设好,一起去板殿吧。”
斛律莫烈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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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赐宴向来在板殿,那板殿也是太武皇帝时候所建,搭在水上,下面是自武州渠引来的水凿出的鸿雁池,不少鸳鸯凫鸭在水里游来游去,颇为别致。
西苑向来野味丰富,宴上自然珍肴甚多,只是也没谁还能有多少胃口的,都是浅尝辄止。只有凌羽全忘了方才虎圈的凶险,闻到以貊炙之法烤出来的鹿肉香喷喷的,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地端了上来,吃了整一盘。裴明淮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道:“你倒真能吃啊。”
“我都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难得今儿不用斋戒。”凌羽指着一盘果子道,“明淮哥哥,我要吃那个。”
内行长罗伊利本在旁边,听凌羽如此说,亲自捧了过来,笑道:“是刚摘下来的樱桃,可甜得很。”
凌羽也不客气,把一盘全都抱了过来。裴明淮苦笑道:“少吃点,当心撑着。”
“我的小鹰你得给我养好啊。”凌羽对罗伊利道,“我过几天去看它。”
罗伊俐不仅管御食曹,也兼领羽猎曹,鹰师曹也一样的属他管。听凌羽如此说,忙笑道:“是,养得好得很,都长大些儿了。”
凌羽道:“斛律大哥说,那只小鹰要长大了,一定……”他话还没说完便突然顿住,只见斛律莫烈进来了,手里托着一个偌大的金盘,竟是方才盛金银彩帛的那一方,可如今里面盛的却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裴明淮一伸手蒙住他眼睛,道:“别看。”
“……明淮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看呢?”凌羽也不掀开他的手,低低地道,“你可知道,我杀过的人,怕是远比你想的为多?霄练之下,难有活口。”
裴明淮两眼望着金盘里的人头,道:“那能一样么?你杀的,都是与你为敌的人。可在这处,要杀的人,常常都是至亲或是至爱……不看也罢。”
凌羽道:“所以,是你自己不想看,对不对?”
“我想不想看,都只能看着。”裴明淮道。“实在没得别的选择。”拉了凌羽在膝上,抚了抚他的头发,道,“你也该累了,睡一会吧,不必理会这些了。”
“有好吃的记得留给我便是。”凌羽笑道,果然伏在他膝上不说话了。裴明淮只见文帝点了点头,对清都长公主道:“今儿是朕疏忽,让姊姊受惊了。”
清都长公主道:“行啦,人也杀了,也够了。乐良王总归是陛下的亲兄弟,好好葬了罢!”
斛律莫烈捧了金盘退了下去,文帝转头看了坐在席上的尉眷一眼,尉眷早已从景风口中得知尉端死讯,哪里吃得下一口东西,脸色灰白,魂不守舍。正要出言宽慰几句,便在此时,有个女子沿着板殿外面的木阶一路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那女郎一身淡紫衣衫,发长委地,走在水边,身旁便似有轻烟薄雾笼罩一般,可谓是娉婷之极。再走得近些,裴明淮便看清她的容貌了,一时眼光竟难以从她脸上移开,暗道世上竟有这般绝色?
京兆王已起身站起,迎了上去,叫道:“女儿,你怎么出来了?这板殿风凉,你不是在里面那席么?”
听京兆王如此说,裴明淮便知这女郎是京兆王的爱女上谷公主,当年由文帝下旨赐婚平原王莫瓌,后来文帝诛平原王府满门,上谷公主便再嫁了尉眷。只是她素来深居简出,连裴明淮都是初次与她朝面。
上谷公主走到文帝与清都长公主座前,跪了下来,哽咽道:“陛下,求你一定要找出是谁杀了端儿的。端儿从来便当我是母亲,我……这些日子不见他回来,一直担心得不行,没想到他……”
裴明淮此时已与她相隔极近,殿中灯烛映照下,只见上谷公主肌肤白得如透明的一般,眉尖若蹙,眼中含泪,实在是娇柔秀丽得到了十分。一时间殿里无人说话,全都静静地听着她说。算算年纪,上谷公主应该也不年轻了,但仍是丽色无俦。
只听文帝道:“公主起来吧,自不必你说,这事一定得查清楚。你素来身子不好,也别太难过,倒累病了自己。”
上谷公主应了一声“是”,缓缓站了起来,京兆王忙过去相扶,又对那两个侍女道:“披风呢?还不快给公主披上。碧桃怎么今天没跟着?你们都不会服侍了么?”
裴明淮忽见着凌羽从自己膝上爬了起来,大声道:“陛下,别的人死了你要查,我方才差点儿死了,你就不管了?”
他说得又是清脆又是响亮,这板殿里哪里还有人听不到。文帝也是一怔,道:“朕怎会不管?”
凌羽走到文帝身前,跪了下来,道:“陛下,是有人把我丢进虎圈里面的,若非明淮哥哥相救,我已经被老虎吃了。陛下不如现在就赐我一死好啦,还干净点。这回是老虎,还不知道下回是什么呢!”
文帝道:“胡说什么!起来说话。”
凌羽却不起来,只道:“陛下,你要么就还我内丹,那不管是别人如何暗害,我都不怕,只要敢来,我一定抓住他。我不懂宫里这一套,今日又险些因为我害陛下遇险,若陛下或者公主殿下真有什么闪失……陛下,你还是把我杀了好啦,我不想因为自己傻而为他人所用,妨害陛下。”
清都长公主笑道:“快起来吧,谁舍得杀你了?”对文帝道,“这事儿,也真得好好查查,谁那么大胆子呢?”
只听裴霖道:“公主,容我问他几句话。”对凌羽道,“你既如此说,是不是对带你去北苑虎圈的人,心中有数?”
凌羽低头道:“就算有些疑惑,凌羽也不敢说。”
裴霖看向清都长公主,清都长公主笑道:“你说便是。皇上在这里,怕什么?”
凌羽道:“好,公主既如此说,那我就说。带我去北苑的,想必是个女子。”
众人皆是一怔,裴明淮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身上香得很,连我身上都沾到了。”凌羽道,“而且是种很特别的香气,若是让我再闻到,我一定能认出来。”
文帝一笑,道:“好,那你若下次发现了,便告诉朕。”
凌羽道:“不管是谁,陛下都一定替我作主?”
文帝点点头,道:“这个人本意便是要跟朕过不去,朕怎会相容?你放心好了。不论是谁,朕都一定给你作主。”
凌羽这才起身,回到裴明淮身边坐下。裴明淮皱眉,低声问他道:“你刚才的话,是真还是假?”
“当然是真的。”凌羽正在吃他的樱桃,道,“你们只管你们的大事,都不管我。你以为我方才险些被老虎吃了,我开心么?换了你,你要是明明一身武功却使不出来,眼睁睁地还等着人来救,你又怎么想?”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无话可说,只得哄劝道:“是我不好,没好好看着你。以后这样的事,一定不会再发生了。”
“难说。”凌羽又抓了一把樱桃塞进嘴里,一面嚼一边说道,“你那么忙,又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我!”
裴明淮明知他说的是实,却也不知道如何答才好。只听文帝笑道:“朕也倦了,明儿还要去鹿野苑祈福,便先回崇光宫了,众位就自便了。太子,你去吩咐,传朕的旨意,令天下大酺三日!”
众人都是一怔,穆庆道:“陛下,赐酺总得是要喜庆大事。这……如今并没什么喜庆之事,似乎……”
裴霖微笑道:“穆兄,皇上要施恩,教天下都知道如今是清平盛世,又何须一定要喜乐嘉庆之事?”
穆庆一楞,便不再说。太子道:“是,儿臣这就去吩咐。”
文帝又道:“姊姊,朕就不陪你了,你早些回宫歇息吧。太子,景风,西河,无忧,还有淮儿,你们几个随朕一道来崇光宫。渔阳公,你也来吧,朕有话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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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文帝说是要去鹿野苑旁边的崇光宫,也让车驾过去了,却另行坐了小楼辇去灵泉池,全不张扬。
“陛下,灵泉池离鹿野苑不近,明儿得走好一阵。”裴明淮道,“这是为什么?”
文帝在灵泉殿里坐了下来,道:“自然是为了好好问一问尉端的事。朕已经叫苏连带着你那好朋友吴廷尉一起过来。”
裴明淮一怔,这时睡了一路的凌羽终于睡醒了,揉着眼睛道:“这是哪里呀?”抬头一看,道,“怎么到灵泉池了?板殿的宴都收了?我还没吃饱呢。”
“你就知道吃!”裴明淮道,“你这些年在山里都没吃东西么?”
凌羽白了他一眼,道:“辟谷,平日就吃点果子和松子,自然没大鱼大肉了!”
“好了,瞧你一身上下脏成这样,泥里挖出来的么!”文帝道,“去,这里泉水最好,洗个澡去。叫给你准备点心了,赶紧吃去。”
一听说有吃的,凌羽果然听话得很,说跑就跑了。裴明淮道:“陛下,你封他当禁卫统领,这不是白封么!照我说,你让他去御食曹吧,天天在御厨房吃最好!”
文帝一笑,这时景风、西河、太子连同薛无忧也进殿来了,尉眷跟着进来,一见文帝便跪了下来,流泪不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起来吧。”文帝一伸手道,“都坐下来。”
众人坐下,却没一个人说话。直到吴震和苏连进来,二人向文帝见礼,文帝道:“免了,有话就说吧。”
吴震自然也不客气,便道:“陛下,请容我从头说起。当然,我说的都是推测,并无实证,但照臣看来,也再没别的可能了。”顿了一顿,道,“尉端的死,其实才是开头。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尉端到灵岩石窟究竟是见谁,或是为了什么缘故,但他被那个与他暗中相见的人所杀,这是事实。”
他把方才跟苏连说过的推测又细细讲了一遍,尉眷已然站起,颤声道:“这……这……我已经多时不见端儿,他究竟会到那里去见谁?”
吴震摇头,道:“这我真不知道。渔阳公请听我说下去。不管那个人是谁,他都有本事让昙曜大师听他的吩咐,改了奏乐的时辰,方能遮掩掉凿掉壁画的声响。试想,若是再等几个时辰,万一被人发现了,那怎么办?血可都没干透,那就坐实了杀尉端便是在灵岩石窟当晚发生的事,就大大不妙了。但后来,昙曜大师被关入了廷尉,那人……那人便设法杀了昙曜大师灭口。”
他说到这时,略有些迟疑,顿了一顿又道:“被灭口的除了昙曜大师,还有一个人,就是永宁寺的寺主,法鸾大师。”
裴明淮皱眉道:“法鸾?”
“没错,法鸾。”吴震道,“灵岩石窟那晚的法事是大事,不仅是昙曜大师,连别寺的寺主都来了,一起念佛诵经。法鸾大师也在场,想必他是看到了什么。要么他就是见到了有人进出尉端身死的石窟,要么他就是听到了有人要昙曜大师更改奏乐的时辰,二者必居其一。法鸾大师当时或许并没有想那么多,其后才慢慢明白。而那个人……那个人与法鸾大师在永宁寺七级浮图中见面,又把法鸾大师给杀了。”
裴明淮问道:“可为什么要把法鸾大师的心给剖出来?”
“凶手只想快一点离开,根本不想剖出他的心。”吴震道,“可是当时想必发生了意外。明淮,你是见过法鸾大师的尸身的,苏连,你也见过。你们可还记得,他致命伤是什么?”
苏连道:“是被极尖锐又极细的一样东西穿心而死。”
“对了。”吴震朝景风和西河公主头上各看了一眼,道,“两位公主殿下,你们摸摸你们头上,就有相似的凶器。”
景风和西河对望了一眼,西河公主自鬓上摸下了一支金步摇,道:“难不成是这个?”
她那支钗子十分精巧,金丝缠缕,缀着一串珍珠。吴震点了点头,道:“不错。那凶手便是以簪子刺死法鸾大师的,但却出了一点漏子。”他又道,“能否借公主这步摇一用?”
西河公主把簪子递给了吴震,吴震双手拿着那簪子,用力一扯,竟把几颗珍珠给扯了下来。“那个凶手在收回簪子的时候,扯断了上面的不知什么饰物。大概不是珍珠,是别的什么镂花,嵌在了法鸾大师的心房,取不出来。”
“啊,他是为了把掉下的东西收回来,才把法鸾大师的心剜出来!”西河公主叫道。吴震把手握成了拳,将那串珍珠握在掌内,道:“公主能不能说出来,你这珍珠上面究竟有多少颗珠子?”
西河公主一呆,道:“这我怎么记得!”
薛无忧淡淡一笑,道:“吴震的意思就是,凶手自然也不太确定掉了哪几分,所以只能用笨法子,剜出法鸾大师的心,然后在里面找上一找。”
“凶手找到之后,大概本想把法鸾大师的心丢到一边,但不知为何又转念一想,塞到了一个花瓶里,也是故布迷阵吧。”吴震道。
太子一直听着吴震说话,此时道:“那斛律昭仪之死,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在场,她……她的尸身……”
吴震道:“两个可能。要么便是乐良王对母亲说了自己此次进京要做的事,斛律昭仪坚决反对,所以……”
“那是他母亲啊!”西河公主叫了起来,“他怎会杀他母亲?”
吴震望向太子,道:“太子殿下,当时你一发现斛律昭仪被杀,马上乐良王就来了,对不对?”
太子点头,吴震道:“这就对了,那尼寺隔水与武周山石窟寺相望,独处一隅,又没多少侍卫,乐良王要进去容易得很。他杀了斛律昭仪,出去再进来,也不会有人看到,更不会有人疑他。”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乐良王不像是这样的人。就算是他杀了他母亲,也不必做成白骨观吧?”
吴震道:“所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斛律昭仪也知道了杀尉端的人是谁。她是尼寺之主,那夜法事自然也该到场的。宫中人大都知道她的本来身份,她不是寻常的比丘尼。若是她那晚上也听到了或是看到了什么……”
景风一直沉默不语,听到此处,大声道:“听你说来说去,你倒是说句准话,到底杀尉端的那个人是谁?”
文帝见吴震苦笑,便道:“这里的都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陛下,恕臣直言。”吴震低声道,“那个人,一定是陛下后宫里面的嫔妃!”
此言一出,除了苏连早知端底,裴明淮已经料到之外,人人大惊变色。景风怒道:“胡说!怎么可能?哪个嫔妃有这本事,能杀尉端?”
吴震叹道:“公主,嫔妃未必有本事,但她们身边可能有武艺高强的侍女啊。就像公主身边的芝兰珠兰,哪里需要公主亲自出手呢?”说罢望向文帝,道,“陛下,臣能想到的,都一五一十的说了。至于是哪位嫔妃娘娘,这个,臣就不敢私底下揣度了,更没法子去后宫查。只是,兹事体大,能让那个人不顾一切杀景风公主的驸马都尉,尉公爷的爱子,一定是为了件极大极大的事,陛下不能不查啊!”
文帝默然,半日道:“朕知道了。今儿个吴廷尉说的事,你们都且放在心里,听到了么?”又道,“尉眷,你儿子的事,朕实在是觉得对不住你得很,便依卢鲁元故事厚葬罢。景风,你也不必难过,这件事,朕必给你和尉氏一个交代。”
说罢,文帝摆了摆手,道:“朕也乏了,你们都回去吧。淮儿,你和苏连留下。但也别进来扰着朕,朕想一个人静静。”
裴明淮陪太子景风一行人出去,太子忽道:“对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乐良王来见斛律昭仪的时候,是带了他王妃一道的,说是来拜见他母妃。”
听太子这么一说,裴明淮也记了起来,文帝那日在安乐殿还曾说过,乐良王这王妃他也不知端底。便问道:“太子殿下,那你见着他王妃了吗?”
“她没下车。”太子道,“斛律昭仪那……那形容,自然不会让她进来看了。”
吴震问道:“那她有没有开口说过话?”
“没有。”太子道,“不过确实隐隐约约看到车帘后有个女子。乐良王对这个王妃,似乎十分喜爱。”
众人都一阵沉默,景风道:“哥哥不必操心,我派人去看看便是。”
太子望了她一眼,道:“尉端的事,我们都一样的难过,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唉,你也别太伤心了。”
裴明淮一般的心中郁郁,只是今日发生的事太多,还不及去细想尉端之事。待得太子等人的车辇走远,吴震道:“我有事要烦劳苏连,你去问问,若是他抽得开身,便陪我走一趟。”
裴明淮问道:“什么事?”
“还是案子的事。”吴震道,“你只管陪着皇上在灵泉池便是,不用劳动你了。”
裴明淮也不再问,道:“好,我替你问问去。”
一回到灵泉殿前,只见苏连站在门口,一见他便努了努嘴,道:“陛下在生气呢。我好像还没见过陛下生这么大的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话还没落音,就听到里面一阵响声,倒像是瓷器打碎了一般。裴明淮叫道:“陛下!”也顾不得什么,推门冲了进去。只见案上的那些器皿玩物都落在了地上,凡能碎的都碎了。文帝站在那里,脸色铁青,这时裴明淮方信了苏连的话,连他自己都没见过文帝这么生气过,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叫道:“陛下?……”
苏连见文帝手上流血,叫道:“陛下,你手伤了。”想要上前,文帝挥了挥手道,“不妨事。”
裴明淮道:“我让人进来收拾。”
待得小宦官进来将地上的物事收拾干净,裴明淮见文帝脸色已和缓下来,大着胆子问道:“陛下,究竟怎么了?”
“你问朕?”文帝道,“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陛下是说今日乐良王的事。”
“朕不想杀他,但已经到了那份上,不得不杀。”文帝道,“朕召他们进京,确是有事相商,但从未想过要杀他们。有人对乐良王说了甚么话,甚至对他许了什么愿。他误以为朕要杀他,又十分相信那个人……”
裴明淮道:“我是有这么想过,但又实在想不通。究竟是谁对乐良王说这样的话,能让他信以为真?”
文帝缓缓地道:“万寿虽然性子直,但也不是傻子。若要他相信,一定是有什么证物,或是那个人格外让他信任。”
苏连冷笑道:“陛下以他家人为胁,他仍然不肯吐实,就算陛下留下他一条命,也没什么用,他不会说的。倒是那汝阴王,既然懦弱怕死,若是知道些什么,阿苏一定让他吐出来。”
文帝闭目,缓缓地道:“这一回,是把朕害苦了。我这五个兄弟镇守诸州镇多年,并无异心。这一回,死了一个,废了一个,思誉虽然过继到了乐陵王名下,但毕竟是汝阴王的儿子,也是不能用了,就连阳平王和广平王也跟着倒霉,这一回,是不能放他们回去的了,硬生生地断了朕的一条臂膀!”
裴明淮道:“那陛下打算……”
“阿苏,你去宣旨。”文帝仍不睁眼,道,“阳平王迁内都大官,广平王迁中都大官,乐陵王迁外都大官,同留京城。诏陇西王源贺暂领和龙镇将之职,云中镇将司马楚之领平原镇将之职。”
苏连应了一声:“是。”却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道:“陛下,让司马楚之领平原镇将之职,是不是……司马氏在北镇一带的势力实在不小……而且,就算是暂领,陇西王也不合适再领和龙镇将吧?毕竟陇西王一直屯兵漠南……”
“无妨。”文帝道。见他如此说了,裴明淮只得闭嘴。待得苏连走了,裴明淮想想实在忍不住,又道:“陛下,你是不是真得查一查?这后宫,比不得别的地方。若是有人想要害陛下……”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心里疑谁,就直说吧。”文帝淡淡地道,“有一句说一句,别遮遮掩掩的了。”
裴明淮只得道:“那我就直说了。陛下,尉端自不会这么麻烦费力地去见尉昭仪,进宫见见还是好说的。而低品级的嫔妃又未必使得动昙曜大师……”
文帝道:“你是疑冯昭仪。”
“想生事,总得有个缘故。”裴明淮道,“尉昭仪是于阗公主,于阗向来与我朝纳贡,一向安份。可冯昭仪,她总归是燕国的公主,以罪女之名入宫……只是这些事,都是陛下后宫之事,我也实在不好多说。况且,她还是太子殿下的养母,太子殿下自幼便没了娘,跟她向来便如亲生母子一般……”
文帝打断了他,淡淡地道:“淮儿,你可知道,为什么朕今儿个明明说去崇光宫,却来了这灵泉池?”
裴明淮一怔,道:“明淮不知。”
这时凌羽又跑了进来,一手抱着一只小鹿。裴明淮顿足道:“凌羽,你这又是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没吃饱,要烤来吃?”
“谁说我要烤来吃了!”凌羽笑道,“看看,哪一只好看?我要带一只回宫里去养着玩儿,可是这里鹿太多了,我挑来挑去都眼花了!”
裴明淮几乎被他给噎死,文帝却笑道:“阿羽,我问你一件事。”
凌羽道:“什么?”
“你还记得你当年跑西苑猎虎的事么?”文帝道,“你是怎么把那只白虎给找出来的?”
凌羽不提防文帝问到这个,不知何意,便道:“就是多带些人啊,四面合围,一点一点地挤压合抱成一个圈子,总能把它给逼出来。我也不是很懂,但斛律大哥他们很会狩猎,自有一套法子的。”
裴明淮此时已明白了文帝之意,再一深想,只觉惴惴,道:“陛下,原来你还是真觉着吴震说得有理哪。可这样做怕是不太妥当哪……”
“你就不用再劝了。”文帝笑道,“且就等着看看吧。”
“可是,陛下,这实在是有些冒险。”裴明淮道,“还是……”
“再怎么样,也不如后宫有个想要朕命的人危险。”文帝叹道,“无凭无据的,总不能去审妃嫔吧?”
裴明淮问道:“陛下,你宫里有没有谁会武的?”
“没有。”文帝道,“朕还不至于心这么大!”
凌羽摸摸这只小鹿又摸摸那只,一副难以取舍的样子。听他们提到嫔妃,忽然抬起头来道:“对啦,陛下,耿姊姊呢?她还在宫里住着吧?我去见见她好不好?她做的点心可好吃了,啊,对了,还有她酿的杏仁露!还有糖渍杏子!”
裴明淮道:“你能不能别三句话不离吃字?!”却听文帝淡淡地道:“耿嫔前几年已经病故了,你见不到了。”
凌羽“啊”了一声,道:“什么?她……她死了?”神色黯然,道,“唉,不知不觉过了这许多年,我以为什么都不会变,没想到……一个个的,都不在了。”
文帝道:“你要再多闭关十年八年的,朕怕也死了,你自到云中皇陵来见罢。”
裴明淮叫道:“陛下!”
“我不会啦,我这次不走了。”凌羽笑道,“只要陛下不让明淮哥哥欺负我,我就乖乖待着,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了。啊,还有,我要好吃的,不许饿着我。”
文帝笑道:“我还没问你哪,你方才当着所有人说那番话,究竟什么意思?小东西,你是从来不给朕行礼的,居然今儿说跪就跪,到底想怎么样?”
裴明淮道:“什么?”朝凌羽看了看,道,“你还真是不拘礼啊。”
凌羽头也不抬地道:“我第一回见陛下,陛下不就说,不许叫你陛下,叫濬哥哥么?怎么,现在陛下是要反悔了,也要阿羽学宫里的规矩,给你磕头下跪?”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实在无话。只听文帝道:“我没说要你磕头,是你自己跪的。有话便直说,当着那许多王公大臣闹什么!”
凌羽笑了笑,道:“陛下着什么急,我若是找到了那个害我的人,一定告诉你。这事儿虽是冲陛下来的,但那个人对我一样的有杀意,我若真今儿个被老虎吃了,也遂他的意了。”
文帝不语,裴明淮见凌羽抓着那两只小鹿左看右看,小鹿呦呦直叫,便道:“你不会真想带回宫养吧?”
“为什么不可以?”凌羽道,“我以前养的小青小白,还有白孔雀,白鹿,都死了。我自然要再养一只玩儿。”
裴明淮问道:“小青小白又是什么?”
“是陛下送我的鸽子。”凌羽道,“它们都死啦,一个个的都死啦,就剩我孤零零的一个,没意思得很。唉,世人都想长生不老,陛下,你那个什么叔祖父京兆王,想延年益寿都想疯了,他真以为那样子有趣么?明淮哥哥,你说你不愿意看到至亲至爱死在面前,我也不想,可不管我想与不想,我都得看着。耿姊姊对我挺好的,她死了。林爷爷是真心疼我,他也走了,我就看到他的坟墓!”
凌羽说罢便转身跑出去了,裴明淮连叫数声:“凌羽!凌羽!”凌羽不理,连那两只小鹿都不管了。裴明淮怔在那里,半日回头看文帝,只见文帝看着凌羽的背影,也是茫然若失。
裴明淮见着案上有块偌大的石头,强笑道:“佛经里面说,有磐石方圆四十里,天人每隔五百年下来一回,衣袖往石上一拂,便把磐石面上抹掉那么一点儿。陛下不必太介意凌羽的话,他能练成御寇诀,总归跟常人是有些不同的。”
“朕倒也不怎么介意。要不,朕下道旨意,若朕哪一日死了,你就替朕把他赐死了罢。”文帝笑道,“也不必告诉他,他既不知道,自也不会害怕难过。”
裴明淮听文帝如此说,当真是如遭雷击,哪里答得出话来。半日,低声道:“求陛下开恩。”
文帝望了他一眼,笑道:“朕说笑罢了,你却不忍心了。只是淮儿,你也别拿着这块石头来作譬喻。”
裴明淮奇道:“这块石头怎么了?”看着青质白章,本以为就是用来赏玩的石头,听文帝这么说,难道还另有玄机?
只听文帝道:“你过来看看。”
裴明淮依言走近了去看,这一看才明白究竟,道:“这块石头就是当年……张掖郡丘池县发现的……山石图谶?”
“你师傅寇天师和崔浩都说,此乃天命也!”文帝笑道,“有一块还有一人带着一小童的图,那小童便是景穆太子。先帝为了让自己儿子继位,真可谓是能想的法子都想了。”
见裴明淮笑了一下,文帝道:“你有话不妨直说。”
裴明淮道:“陛下又不是不知道,那不过是我师傅跟崔浩的一出戏罢了。连同甚么阴阳谶讳,本不过是虚妄之说罢了!”
文帝伸手按在那块石头上,那石头一点点地裂开来了。“天人五百年下来一回,以袖拂之,直到这磐石被拂去无踪,便是磐石劫。可朕虽是天子,也不过是人,又哪里能等上这么一劫呢?你没说错,本是图谶妄诞之言,但这世间也不是没有真的。”
裴明淮一怔,道:“陛下,我上回已经禀过,九鼎已经沉入水底,再也找不到了。是明淮不得力,白辜负了陛下的嘱咐。”
文帝问道:“谁告诉你再找不到了的?”
裴明淮又是一呆,道:“凌羽啊。”
“他说的你就信哪?”文帝笑问道,“你向来不是这么轻信的人。”
裴明淮道:“凌羽不像是会说谎。”话虽如此,但经文帝这一说,心中也隐隐有了些疑意,却又抓不太住。
文帝摇了摇头,挥袖把那块石头碎掉的粉末都拂开了。“罢啦,你去歇歇吧,这一两日间多打起些精神来便是。”
裴明淮道:“是。”一回头见凌羽又站在门口了,便笑道,“小鹿可挑好了么?挑不出来我帮你选去。”
凌羽在窗边的榻上坐了下来,看着窗外道:“都跑了,追不上。”
裴明淮见他神色郁郁,心里也替他难过,便哄着道:“一会我去给你多抱几只过来,你慢慢挑。要不,你喜欢什么别的,我替你寻去。”
凌羽笑了笑,道:“明淮哥哥,你不用安慰我啦。”却又笑道,“我倒是挺喜欢你那柄赤霄,皇上却把它给你啦。”
裴明淮失笑道:“你那霄练神异,天下恐无出其右。你这话酸得!”
“给我看看。”凌羽笑道。裴明淮便把剑拔出来递给他,凌羽却道,“你就拿着我看啦,这么重!”
裴明淮知道要是一接话肯定又要挨埋怨,只得举在手里给他看。文帝道:“放凭几上给他看去不成么?你这么拿着,外面人看见了还以为你要逼宫呢!”
听文帝如此说,裴明淮赶紧把剑丢在凭几上,捧到了凌羽身边。“看看看,看到明儿都成。你要喜欢我送你!”
文帝笑道:“朕赏的东西,你就这么随便送人?”说罢又对凌羽道,“既说到此处,你就对他说说缘故。自给了他这赤霄后,我看成日是疑神疑鬼的,生怕朕要怎么着。”
裴明淮道:“甚么?”
“明淮哥哥,我第一回进宫那日,陛下给我看宫里的藏剑,我就见着这柄赤霄了。”凌羽笑道,“还拿起来玩了玩,不愧是赤霄,势同风雷。唉,只可惜我今儿不能用,否则让你看看,我使这重剑能使成什么样子,包管你们开眼界。锁龙峡里面老被你阻着,都没玩个痛快!”
他见裴明淮还没明白,便道:“陛下给你这剑,是为你着想。免得我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你给杀了!否则你以为凭什么在锁龙峡我对你另眼相看?你跟我作对,偏不让我杀那个谁,那一剑我收住了,还不是看陛下的面子!”
裴明淮怔在那里,文帝微笑道:“这样你总信了吧?淮儿,朕都对你赌咒发誓了,偏你就心多。”
裴明淮再回思了片刻,只觉汗颜无地,跪下道:“陛下,是我想多了。”
“起来吧!”文帝道,“我都说了多次了,外人前你要讲礼无妨,这里没旁人,别跪来跪去的了!真是就你礼多!”
裴明淮起身,笑道:“那也不能像凌羽那样,一点儿礼都不懂,上窜下跳的。”
“你小时候也安静不到哪去,一样顽皮得很。”文帝微笑道,“现在大了,不但是礼多了,心思也越来越多了。心思多没什么,可也不必白操心哪。”
裴明淮叫道:“陛下!……”
“行啦。”文帝道,“慕容白曜的事,朕拼着杀一个有大功于国的将军落人指点,定然是有缘故的。我朝又有哪个外戚不是善终的?别在那胡思乱想了,我看你真是书读太多了,别朝的事能放一起比么?太师那般通透,也不好好给你说说,倒让你在朕面前使性子。”
“陛下,这可是冤枉我爹爹了。”裴明淮笑道,“前不久才好好教训过我一回,我还捱了他一巴掌呢。”
“哦?”文帝道,“能把太师逼得动手打人,也不知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学着阿苏说什么鸟尽弓藏了?”
裴明淮窘得都不敢作答了,文帝一笑道:“好了,以后再别这么疑神疑鬼的,有什么就直对朕说便是。”
裴明淮笑着道:“是,从今以后一定直言。”
凌羽还在对着赤霄看,终于叹了口气,道:“唉,想跟你们显摆下我剑术天下无双,也显摆不了。”
裴明淮笑了起来,道:“哪里用得着你显摆?今儿众人那不都是服你气了么?”忽然想起一事,微笑道,“见你折花枝作剑,我忽然记起你师姊了。她便说是早不用剑了,飞花摘叶皆可。你修为比她更高,可你为什么还这么喜欢用剑?”
凌羽手指缓缓滑过赤霄剑身,双目凝视剑刃,笑道:“这都不懂?亏你还用着赤霄呢。列御寇云:其触物也,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不管什么兵器,都赶不上这光景。”
裴明淮盯着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凌羽忽抬头对他笑道:“明淮哥哥,含光在你那里吧?还给我好不好,那剑最窄,现在用顺手。”
裴明淮道:“本是你的,我回去取来给你便是。”又笑道,“你今儿使的那路剑法可神得很。”
“朕白日里也早想问了。”文帝道,“以前从没见你使过这剑法,是不是你后来才练的?”
凌羽笑了笑,道:“闭关的时候想出来的。那时多少有些怕,怕若是内丹毁了,以后在山野里怎么办,便想了这路剑法,失了内力也能用。”
文帝点了点头不语,裴明淮笑道:“那你回宫来找陛下啊,陛下还会不照应你么?”
“那可不好说,你看,今儿就差点被老虎吃了!”凌羽道。裴明淮道:“以后再不会了,一定好好护着你。”
凌羽道:“信你还不如找把剑靠自己!”
裴明淮无言以对,凌羽已自抱了一盘子樱桃吃去了,吃得两腮鼓鼓的也不理他了。文帝望了一眼裴明淮,道:“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还想着尉端的事?”
“……是。”裴明淮低声道,“陛下,尉端死得着实……着实也不值得很。我万万想不到,塔县的事反倒会让他身死……”
文帝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尉端死在灵岩石窟实属偶然,确实是可惜得很。昙曜既已死了,就罢了吧,连同窟中造像损毁的事,都不必再治谁的罪了,早日修好便是。只是即便朕心里其实不在乎,查还是一样要查的,否则总会有些不好听的流言传来传去,不知会传成甚么样。告诉那新上任的廷尉卿,多上点心,不管查出什么,你来告诉朕便是。”
裴明淮不提防文帝对此事这样便了结了,心里甚喜,忙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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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震与苏连赶到灵岩石窟寺的时候,已是上灯时分,暮色沉沉。苏连忍不住问道:“这什么时辰了,非要我跟你从灵泉池一路赶到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我就是想到些事,想找个人问上一问。叫你来,也是为了做个见证。”吴震说道。见灵岩石窟那边灯火闪耀,也不知燃了多少香烛,一点点的如天上星辰一般。香烟便如云雾缭绕,石窟前的楼阁殿台便在烟雾里若隐若现,哪里像个石窟佛寺,倒像西方弥陀净土。
“《涅槃经》云,西方娑婆世界,所有墙壁四宝所成。所谓金银琉璃颇梨。真金为向周匝栏楯。玫瑰为地金沙布上。”吴震缓缓地道,“照我看来,这灵岩石窟寺,也差相仿佛了。只不过……”
忽然听到有人笑道:“吴大人,你总说你不怎么读佛经,可照我看来,你是通晓得很哪。”
说话之人却是昙秀,昙秀朝二人一礼,道:“怎么这时候来了?”
苏连问道:“这是在做法事么?”
“皇上恩旨,让我等在此替我师傅做上一场法事。”昙秀回头看了一看,道,“过不多时,师傅的法身便会火化了。”
苏连默然,吴震问道:“是你主持?”
“不是,是吉迦夜大师。”昙秀道,“吴大人想必知道他?”
吴震点了点头。“自然知道。是位胡僧,听说是与昙曜大师一同自凉国而来,同拜在昙无谶门下的。我想见上一见,不知他此时可有空?”
昙秀听他如此说,微微一怔,道:“他诵经已毕,你想见便见罢。那边有间禅室,最是静心,吴大人稍等片刻,待得他礼敬完毕,我便请他过来。”
吴震道:“不必急。”
他与苏连走到那个禅室之中,果然是静心至极,里面空空荡荡甚么都没有,只铺了一张草席,散了几个蒲团在地上。外面风景倒是独好,对着武川水,殿阁明灯都映在水里,摇摇曳曳,不知天上人间。
二人也在蒲团上坐了下来,过了大约半柱香时分,只听得脚步声响,吉伽夜与昙秀都走了过来。
吉伽夜朝吴震一躬身,合掌道:“不知大人要见我,有何指教?”
“不敢当,倒是有事想找大师请教。”吴震起身还礼,道,“下官心中有些疑问,只是昙曜大师已故,吉迦夜大师是昙曜大师的至交好友,想必知晓。”他打量了这吉伽夜大师几夜,高鼻深目,一看便不是中土人士。
吉迦夜在蒲团上坐了下来,昙秀也在一旁随着坐下。吉迦夜道:“大人请讲。”
“下官本来认定,是有位高之人对昙曜大师发了话,要他更改法事中奏乐的时辰,以掩盖凿壁之声。可是,后来下官又想,从那个时候开始算起,到昙曜大师入廷尉,一直到他死在侯官曹,这是过了多少天的事了。”吴震慢慢地道,“那个发话的人,凭什么认定昙曜大师在这么久的一段时日里面,不会出卖他呢?”
吉迦夜不语,苏连问道:“吴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昙曜大师并非是被人命令或是要胁。”吴震道,“被人要胁的是法鸾大师,法鸾大师确是被人杀了灭口的。他跟那个人一见之后,那人知道法鸾大师决不可靠,于是立即将他杀了。可为什么一直到我回京之后,昙曜大师都还没被灭口?原因只有一个,更改时辰这事,也是出于昙曜大师的自愿,甚或是他自己的主意。”
苏连叫道:“什么?!”
昙秀也道:“吴大人,这话可不能胡说。你这是在说,毁损洞窟里面的壁画,昙曜大师也难辞其咎!别忘了,这灵岩石窟可是昙曜大师向皇上进言,又一力主持开凿的,耗费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比他在其中所花的心力更多!”
只有吉迦夜仍然不言不语,吴震两眼凝视他,道:“昙曜大师与众僧来大魏,是因为魏灭凉国,原本姑臧一带是佛国兴盛之地,一旦被灭,只得迁至平城。可是,先帝灭佛,这众高僧想要弘扬佛法的心愿是大大地受了挫。玄高大师死于法难,昙曜大师好歹是活了下来。皇上登基后重振佛法,可想而知,昙曜大师是有多欢喜,那可是不遗余力地想法子,开凿灵岩石窟也好,建议立佛图户僧祗户也好,我自己是相信的,昙曜大师并无他念。便是昙秀说的,佛图户纳的赋税,可在荒年赈灾。僧祗户大多为重罪犯人,留其性命,令其诵读佛经,以改其心性。想必开此石窟也是昙曜大师受法难之祸后,冥思苦想多时的法子,这般昭告世人,就算今后的皇帝想再毁佛也得多想上一想,否则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禅房之中一时安静无声,只听得外面佛谒之声,呢喃不绝。吴震又道:“可是昙曜大师也慢慢发现,他想做的,跟皇帝想要的,压根不是一回事。我们且不论这佛法到底于世人有没有益处,可不管是大凉国主借昙无谶之能大力弘佛,还是当今天子起用昙曜大师修建五窟,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为了……”
苏连喝道:“吴震,别说了!”
吴震长叹一声,道:“所以昙曜大师是深有悔意,又逢上前几年济南王取下青齐诸州,添了偌许的平齐户为僧祗户,这些人原本无罪,却平白地沦为隶户之流。想必昙曜大师更是自觉罪孽深重,这并非他的原意,但他也无可奈何。而僧寺越来越多,僧人也越来越多,沙门更如法外之境,不是人人都是高僧,心中无尘亦无俗念,从中牟利的僧人也多了去了。让先帝下定决心灭佛的缘故,是因为看到长安诸寺藏有诸多金银宝物,又有兵器,还有窟室与贵族女子淫乐,恐怕也不全然是空穴来风。而到得今时今日,这北地又不知平添了多少寺庙,多了多少僧人!真正虔心向佛的有多少,这真是不好说哪。”
苏连低声道:“皇上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下过诏,凡僧人要离自己寺庙,必得要牒文。但……”
“但收效甚微,是不是?”吴震向昙秀看了一眼,笑道,“就像昙秀你,可谓左右逢源,哪个勋贵府上,不当你是贵客,礼敬有加。”
昙秀淡淡一笑,道:“这话,我可当不起。”
“所以若是有那么一个人对昙曜大师说,能够清净佛法,重肃清规,昙曜大师是会动心的。”吴震道,“昙曜大师一直替这个人守着秘密,一直到那一天,我去见昙曜大师的时候,昙曜大师才自杀了。”
苏连道:“他是自杀的?”
“毒针极细,他想必一直带在身上。”吴震道,“他不会有这样的东西,一定是有人给他的。为什么不是毒药?因为毒针更能造成一个他是被人杀害的假象。至于为什么是那一天……说实话,我不清楚。要么便是他自己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要么便是有人对他传了话,让他自裁。”
见苏连想说话,吴震摇了摇手,道:“不要问我是谁对他传这个话的,我就实话实说,廷尉我接手不久,里面必有内应,要一一清查得花不少时日。当然,昙曜大师一死,这案子更陷入僵局,接下来便发生了斛律昭仪被杀一案。看那乐良王脾气,应该不会做出弑母之事,斛律昭仪之死想必还是被杀人灭口,白骨观可能是跟法鸾大师心被剜出的道理一般,凶手是不得已而为之,暂且不必深究。至于道明的死,就是我方才说的,廷尉里面有人听命所为。不管道明究竟有没有看到什么,死得是不是冤枉,凶手用跟昙曜大师自杀相当的毒针杀他,就是为了让我等相信昙曜大师是被人所害,而非自杀。”
昙秀道:“那做这些事,究竟为了什么?”
“与五王入京有关。”吴震道,“乐良王是没打算要谋逆的,说难听点,他这样谋反真是自寻死路,也太草率了些。其实今日在场的人想必心里都一清二楚,乐良王不会是什么主谋,必是有人唆使。只是乐良王性子直率又仗义,哪怕自己家人都被流放,宁可身死都不吐露一星半点,皇上也无可奈何。”
苏连沉吟道:“你是说,杀尉端,然后又因此对法鸾大师、斛律昭仪灭口的人,才是主谋。”
“尉端想必是知道了什么事。”吴震道,“他来见那个人,不料却被那个人给灭口了。只是尉端临死前杀了对方的一个手下,血溅石窟,才引出了其后种种。而且那人实在是精明之极,反应又快,同时又利用了这桩事。毕竟灵岩石窟乃是皇家洞窟,凿毁窟中壁画,乃至设计以硝石损毁皇上造像,都能引得流言纷纷,且越烧越沸,对皇上终归不是什么好事。皇上自己怕是也知道些什么,所以偏偏于这时候宣五王入京,却被那个人好好地利用了一回。这话我不该说,但,这一次,皇上是输了一着,他心里也明白。”
苏连喃喃道:“所以我从没见过皇上生这么大的气。”
“皇上既无杀五王之心,若五王忠于皇上,便仍是皇上的兄弟,也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吴震道,“可如今这么一来,皇上就决不能派五王再回州镇镇守,这一回啊,皇上不生气才怪了。”
昙秀微笑道:“吴大人既然什么都想到了,还想来问什么呢?”
“有一件事,我实在想不明白。”吴震道,“昙曜大师随皇上日久,又经历过法难之变,应该是再清楚不过,天子之心难测。不管幕后之人是谁,又向他许诺什么,都可能不会兑现,而昙曜大师既然身死,也是再顾不了身后之事。他凭什么就如此相信那个人,又凭什么为此不惜背叛对他恩情可谓深重的当今天子呢?”
他目注一直一言不发的吉迦夜,道:“大师你与昙曜大师同从凉州而来,又一同译经多年,乃是至交。昙曜大师自不会告诉你幕后之人是谁,但吉迦夜大师多少也该知道昙曜大师的想法。阿修罗菩提子是大师你的,是有意把我们的目光往你身上引。如今便求大师为我解惑,我实在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禅室又静了下来,过了良久,才听到吉迦夜缓缓地道:“大人,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想必各位都知道,当年太武皇帝灭凉国的时候,国主牧犍虽降,但他的兄弟无讳和安周并没有降。他二人率领余部,占据高昌多年。”
吴震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吉迦夜会提到此事,一时怔住。苏连道:“沮渠安周已在二十多年前被柔然所杀,他建在高昌的凉国也早不复存在。”
“我要说的不是安周兄弟,而是随他们而去的另一个人。”吉迦夜缓缓地道,“他的名字是法进,也是无谶的弟子。无讳在去高昌前,曾问过法进的意思。法进说,去是可以去,但怕那里会有灾荒。果然不出所料,他们去了高昌之后,来了一场极大的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安周起初还开仓发粮,后来就不肯了。法进也不再苦求安周,他瞒着自己的诸多弟子,一个人去了饥民最多的地方。他自杀了,然后让饥民吃他的肉来充饥。”
吴震想开口说话,吉迦夜又道:“当然,他一个人的肉,是吃不饱那么多人的。法进大师在死前留下了一句话,他说,你们吃我的肉,可以活好几天。但是若我们国王派人来了,那一定会把我的法身带走,你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带走。”
苏连蹙眉,道:“这位法进大师不是有意在挑拨百姓跟官府么?若来人了,一定会出事的。”沉默了片刻,道,“想必这就是法进大师的目的了。本来众百姓跟随沮渠无讳和安周兄弟到高昌都是极苦楚的事,再发生这样的事,必将生起民变,无法收拾。”
“说得是。”吉迦夜道,“于是举国奔赴,号叫相属。安周无奈,只得立即放粮赈灾。此后又将法进大师法身火化,修塔立碑。”
吴震凝视吉迦夜,道:“我明白大师给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意思了。法进大师自杀后,是不会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如他所愿地发展的。安周可能会开仓放粮,也可能不会,甚或以武力镇压都不一定。这跟萨埵王子以身饲虎不是一回事,虎是饿坏了,看到有人肯定会吃。可法进大师并不知道自己以身相殉会不会有结果,但他在没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仍然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哪怕自己此身仅能饱饥民数餐,也无悔意。昙曜大师也一样,他知道自己所求的很可能是决无结果的事,自己很可能就是白死的,但既有一线希望,也会全力以赴。吉迦夜大师,我说得对不对?”
吉迦夜合掌,面露喜色,道:“善哉,善哉!大人是懂了。”
三人只听他口诵谒子,却是昙无谶所译的《涅槃经》。“……佛如优昙花,值遇生信难。遇已种善根,永离饿鬼苦。亦复能损减,阿修罗种类。芥子投针锋,佛出难于是。我以具足檀,度人天生死。佛不染世法, 如莲花处水。善断有顶种,永度生死流。生世为人难,值佛世亦难。犹如大海中,盲龟遇浮孔。我今所奉食,愿得无上报。一切烦恼结,摧破不坚牢。我今于此处,不求天人身。设使得之者,心亦不甘乐……”
只听吉迦夜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身子一歪,自蒲团上倒了下去。
昙秀怔了半日,自蒲团上拜了下去,跪伏于地。吴震与苏连也一同拜了下去,耳边但闻谒颂梵音,清彻深满,周遍远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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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秀,我有一句话想请教你。”吴震站在山崖边上,望着下面的武川水。昙秀道:“别,吴大人,你千万别再请教了,我是怕了你了,真真双目如炬。”
“这回是真请教。”吴震笑道,“上一回在锁龙峡,你说了一句话,甚么婆薮仙的,那个我是真不知道,敢问是出自何处?”
昙秀倒不提防他问这个,便道:“婆薮仙乃是自外道修来的菩萨。说来倒是巧,也是凉国众沙门在高昌译出来的,《大方等陀罗尼》经里面说得最仔细。”说罢一笑,道,“吴大人若真有兴趣,且随我来。”
他将吴震带到了一个洞窟外面,指着明窗旁边一尊人像,道:“这便是你想问的婆薮仙。他本来是个国王,后来崇信佛法。他不讳杀生,明知杀生必堕地狱,仍然杀了生,堕阿鼻狱。他在地狱之中化诸极苦众生等,发菩提心,终至西方娑婆世界。”
吴震问道:“他为何一定要杀生才能度众生发菩提心?”
昙秀笑笑,道:“吴大人,佛本生故事不是查案子,没那么多因与果。若都像你这般有条有理,追本溯源,非要问个究竟,那故事也就不是故事了。”说罢伸手一指与明窗另一侧与那婆薮仙相对的一尊人像,却是个老者模样,手里拿着一个人头骨。“吴大人认不认得这个?”
吴震摇头,昙秀笑道:“这位是鹿头梵志。据说他只要一摸到死人的头骨,便知其为何而死。吴大人,你不觉得倒有几分像你么?”
吴震不提防昙秀如此说,一时怔住,答不出话来。两眼凝视那老者手中骷髅头,笑道:“这鹿头梵志还有什么故事么?”
“有一回,鹿头梵志与释伽同游至一座墓地,释尊一连指了四个人头骨给他看,他都能说出是男是女,何故而亡,对答如流。”昙秀笑道,“可最后释尊拿了一个比丘头骨给他,鹿头梵志就无论如何认不出来了,于是皈依释伽,终成阿罗汉。”
吴震仰头看那相对的两尊像,半日,笑了一笑,道:“我这辈子都是悟不了的,也是修不了道的。世间不平之事本来已经太多,无论佛家义理还是道家之言,终归虚妄。我是俗人,就还是做些俗事的好。”
昙秀合掌,笑道:“吴大人不是俗人,才是真正了悟的人。”
“昙秀,我倒是还有一句话想问。”吴震抬头凝视头顶上一幅弥勒净土壁画,道,“世间真有弥勒净土么?”
昙秀顺着他眼光望去,一笑道:“吴大人,弥勒净土既有在天上的,也有在人间的。天上的称之为……”
他还没说完,便被吴震给打断了。“有何区别?就算有区别,我也看不明白。我只是问你,有,还是没有?”
昙秀沉默半日,道:“心中有,世间无。”
吴震哈哈大笑,道:“说得好!心中有,世间无。意思就是,根本就没有,对不对?”又望了昙秀一眼,道,“昙秀,说实话,你这个高僧,照我看来也是假的。不过我奉劝一句,虽不必如昙曜大师那般全始全终,但也……”
昙秀笑道:“但也什么?吴大人话倒是说完哪。”
吴震摇了摇头,道:“我在这里恭喜昙秀大师荣升沙门统了,从此以后,你便是这大魏执掌所有沙门的高僧第一人了。”
昙秀合掌躬身,道:“多谢吴大人。”
吴震一路走下去,苏连已上马在等他了,见他过来便道:“你跟昙秀去说了什么?说这么久,再不来我就自己走了。难不成你还跟他论讲佛法?你讲得过他么?”
“没什么,又受了这位昙秀大师的一番教诲。”吴震笑道,“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真高僧,还是假高僧,嘿!”
“走罢!我还要连夜赶回灵泉池,你去不去?”苏连道。吴震摇了摇头,道:“你多加小心便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让我见一回李谅。”
“你自去见便是,我已经吩咐过了。”苏连道,“为何一定要见他?现在李谅就跟得了瘟疫的人一般,人人避之不及,偏你还要去见!”
吴震凝望前方,道:“趁着没死,必得见上一见。你放心,我自会谨慎行事。”
他勒住马缰回头,远远地见着昙秀白衣飘飘,仍站在那石窟之前,也不知是不是在目送他二人走远。吴震喃喃地道:“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
苏连听见,便道:“你怎么也念上了?”
“一时感慨而已。”吴震笑道,“也不知你跟我哪一日会别离,或是哪一日你死?哪一日我死?”
苏连沉默不答,也回过头去。只见着火光冲天,耳边听得梵音渐明,知道昙曜大师法身已被火化,叹了一声,纵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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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薮仙和鹿头梵志:昙秀和吴震最后在武周山石窟寺谈论的婆薮仙和鹿头梵志,如今云冈石窟仍然能够看到,保存得相当好。位于第九窟,二浮雕在明窗两侧相对。该窟与第十窟为双窟,一般认为是王遇所造(对,就是《菩提心》里面的王遇),极尽工丽,是云冈石窟辉煌的最高峰。不过,普遍推定此窟修建时间为云冈第二期,也就是说在《菩提心》的年代(承明元年),这个窟还没修好呢。当然,对于小说,艺术真实就够了,我这不是在做学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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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佛道意识形态之争走向全面改革:北魏皇帝对华夏正统始终不变的追求——从《菩提心》到《九宫变》,我真的不是在写个宫斗剧。
这个论题足够写一本专著,在这里也没有足够的篇幅来展开论述。概括地讲,开国道武帝虽然提出了“改王易政”的主张,但他和其子明元帝都是比较迷信阴阳图谶和方术的(不能跟道教等同,还是十六国的余风),而到了太武帝时代,开始有意识地试图以佛教或者道教意识形态治国,但是均告失败,而且因为这位结束了数百年来北地乱象的皇帝实在“有魄力”,搞出了灭佛之祸。此后的文成帝大力兴佛,献文帝时已经呈现了不良后果,于是开始进行限制。而到了孝文时代,一度曾在北魏成为国教的天师道(即寇谦之所改良之天师道)式微,连在平城的大道坛都被孝文帝下诏拆除。孝文帝对于宗教的控制也达到了北魏一朝的最高峰,其严厉程度决不下于太武帝。孝文帝确实精通佛理、礼敬高僧,但决不能跟他本人崇佛或者是兴佛划上等号——哪怕少林寺也是他下诏修的。
以论文节选简要说明这个过程。
到了太武帝时期,太武帝开始提出更明确的主张了,不论是向北凉求昙无谶还是拜天师道寇谦之为天师,实则上都是意图通过宗教来进行意识形态的控制(北凉借助昙无谶之类的高僧来发展佛教巩固政权的作法甚至一直延续到了北凉被灭后残存的高昌凉国政权)。太武帝下令灭佛的诏书与数十年后孝文帝的诏书如出一辙,禁止各种咒术、异术、星占,阴阳图谶一律毁之,要求正本清源,一齐政化。不过孝文帝比太武帝还要不留余地,太武帝只令不得私藏,孝文帝的诏令却是公藏私藏一律以大辟诛。太武帝尝试了以佛教和道教来操控国家的意识形态,前者以灭佛告终,后者以国史之祸(崔浩族诛)与鲜卑旧贵族势力妥协而告终,两者皆告失败,因为那时候的北魏并不真正具备高度汉化的背景,冒险突进的结果只能如此。
太武帝之后,文成帝、献文帝两朝皆大力发展佛教,并推崇黄老之学,云冈石窟的开凿就是标志。虽然崇佛带来的负面效应也是明显的,但这个意识形态改变的过程终究是在迅速发展,文成帝—献文帝期间基本上没有进行太多汉化方面的实质性改革,从云冈石窟的供养人画像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包括石窟本生故事壁画都有大量的胡化人物。但整个北朝社会(因北魏前中期实行宗主督护制,北魏实际控制的是京畿地区,本文讨论也界定这个范围,在其外的范围实则汉化是不明显的)对于汉化的准备已经基本完成,孝文帝登基后才能实施一系列措施逐步推进汉化,在行均田制的前提下,以三长制代替宗主督护制,终于实现对北方地区的真正控制,然后进行服饰、语言、礼仪等全方面汉化,迁都洛阳。拓跋鲜卑自太祖拓跋珪建国之初所建的路线终于在孝文帝时代走到了一个巨大的节点,既是汉化的极致,也是分裂的另一个开始。
上文里面的“汉化”是一个不确切的说法,说“改革”比较好。但是约定俗成,暂且就这么说了。在之前的小课堂里面,提到过北魏的后宫嫔妃品秩改革是以孝文改制为分界线的。孝文后宫嫔妃品秩循周礼,没什么可特别说的,但是那个“礼”字,代表的不是礼仪礼节,而是中国古代一个非常庞大而复杂的系统,是礼制,直接与其相连的就是“法”,即法系。不是平时古装剧说句“按周礼”或者“按汉礼”那回事。
总体来说,学术界相对主流的观点(只是相对,这个论题太大太复杂):南北朝时期,南朝以宗权为中心,盛行新礼即《仪礼》。北朝(包括十六国时期)以君权为中心,孝文帝推行古礼即《周礼》,以此为纲再针对北魏实际情况进行改良。
事实上我们常说的孝文帝改革,礼制改革才是他着力的主干部分,均田制三长制班禄制都是在为此作准备,是一个系统的大工程。结果从长远来看是成功的,不因北魏的分裂而消亡,孝文帝在礼制改革上搭起的这个框架,礼法合一,最终为其后的北朝和隋唐所承袭和发展,中华法系基本奠定。而南系从魏晋至隋断,终告消亡。
所以真的别把什么“孝文推崇汉族文化所以推行汉化”或者“冯太后是汉人所以极力推行汉化”当真,百科害人啊。孝文帝改革本质上是在维护皇权,不是什么理想主义者,迁都洛阳的终极目标还是为了统一南北。
在《菩提心》里面,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以上论文节选里面所提到的大兴佛教的负面效应,那么接下来,从《九宫变》开始,改革之路也是必须进行的了。孝文帝改革其实是件迫在眉睫的事,拿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旧的生产关系已经不适合目前的生产力发展了,再不改革,北魏一样的会分裂。《菩提心》中的高车谋乱案是根据延兴年间高车并起、力图摆脱北魏控制返回漠北的历史事实敷衍出来的。高车向来是北魏政府的心病,六镇属于无法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最终六镇起乱加速了北魏分裂的进程,《九宫变》里面有很多关于这论题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