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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龙魂

第七部

1

京城皇家佛寺不少,天宫寺便是最气派的之一。朱红墙,琉璃瓦,占地甚大,还带着一个园子,便是清都长公主居所。清都长公主自己虽有府第,却长年住在天宫寺中,要么便去行宫陪皇后。不日前,寺里又铸了一座释伽金身,用了十万斤赤金,六百斤黄金,裴明淮远远望去,也觉金光耀目。

刚进内院,裴明淮便见着有个比自己年纪略长、相貌俊秀的男子自里面走出,微微一怔。那青年男子见了裴明淮,也是一怔,朝他见礼道:“裴三公子。”

裴明淮皱眉,正要说话,清都长公主身边的女官白芷走了出来,笑道:“是三公子来了,快进来吧,公主殿下等着你呢。”

清都长公主正对着铜镜梳妆,裴明淮进去道:“母亲,刚才那人是谁?”清都长公主回头,她年纪已不轻了,却仍是艳光逼人。“谁?哦,你说李冲啊。”

“李冲?那就是李冲?”裴明淮道,“原来是母亲荐他的?我就说,这人说进中书学就进了。”

清都长公主道:“瞧你这话说的,若是没本事,皇上会用么?再怎么说也是李宝的儿子,只不过,他们这家子啊……这李冲不仅才学出众,还颇有见地,我正想让你也认识下哪。”

裴明淮道:“母亲,就算李冲有才,他有什么见地,你让他跟皇上说就是了。”

清都长公主一笑,道:“你别跟我来甚么女子不得干政那一套,我们家不兴这个。皇上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他都不计较,你还来说。”

“母亲,我不是这意思。你跟皇上亲,我自然知道。皇上即位的时候年幼,也是母亲辅佐,我也知道。”裴明淮道,“不过,您好歹给我爹爹留点面子,不成么?”

清都长公主道:“我怎么没给你爹爹留面子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你还要我怎么样呢?你爹爹的事,我不也装不知道?”说着瞪了裴明淮一眼,道,“你这孩子,真是心多。李冲有才,我原本还想让你们结识的,我看你现在看他,跟看对头似的!你在江湖上结交朋友,我向来都觉得是好事,你倒来管起我了。”

裴明淮不语,清都长公主却笑了,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道:“一大早的,就来质问你娘了。你这是来怄我的么?上一回竟然当着皇上的面问赤霄的事,也亏你做得出来!”

裴明淮道:“既然心里有个结,那总得问清楚。”

清都长公主道:“凡事哪有这么多清楚明白的?你问了,又问明白了么?”

“母亲,我有样东西要给你。”裴明淮道,“让人都下去吧。”

清都长公主见他神色有异,便道:“都下去吧。”

裴明淮取了半张锦帕,双手奉给清都长公主。“这是济南王自杀前,让我转交给母亲的。”

清都长公主脸色微变,伸手接过。“你看过了?”

“他就这么给我的,不看也不成了。”裴明淮道,“母亲尽管放心,明淮是您的儿子,总归是跟您一心的。看了,也当是没看到。慕容将军自然也深知此节,否则又怎会给我?”

清都长公主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儿子。”说罢道,“去,把那盏烛台给我拿过来。”

裴明淮依言把烛台端了过来,清都长公主将那半张锦帕放在烛火上,眼见锦帕渐渐化为灰烬,出神良久,方道:“他死的时候,可说了什么?”

“问了母亲是否安好。”裴明淮道,“恕儿子直言,母亲,济南王死得冤枉。”

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冤死的臣子,又何止慕容白曜一个?既为臣子,君主既要他死,那就得死。”

二人一时无言,清都长公主道:“你这就要走了?”

“还不是皇上催得紧。”裴明淮道,“陛下从前也就是提上一提,可最近却特别着意。这一回旨意已下,我必得要去一趟了。”

清都长公主又叹了口气,道:“时候到了,也是得去了。”伸手按在裴明淮手上,“淮儿,你此趟去,一定小心。我心里……总觉得有些担忧。”

裴明淮笑道:“母亲历来杀伐决断,不输男儿,听说从前先帝出征都带着你,是最疼你不过的。母亲有什么担心的?还怕你儿子应付不过来吗?”

“我自然信得过你。”清都长公主眉宇间,颇有忧虑之色,“可是,盯着那物事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且都不是等闲之辈。”

裴明淮道:“皇上就一定要那东西么?照我看来,要治国安民,在德而不在……别的人想要尚可解,但皇上……他不应该看不明白。”

清都长公主淡淡地道:“既然他叫你去,那你就去。你这趟准备带谁?让韩陵忳自麒麟官里面调些人手,一道去吧。”

裴明淮笑道:“不必,我自己去就成了。人多了,反而坏事。”

清都长公主道:“那可不成,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裴明淮道:“母亲什么时候变得像姑姑了,操心这操心那的!”

清都长公主凝视他,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不担心你担心谁?”

裴明淮道:“母亲若是要提点儿子什么,不妨直说。

“淮儿,我知道你终归是心软的人。”清都长公主叹了一声,幽幽地道,“但这一回,你且给我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管死多少人,死的是谁,皇上要的东西,你一定要到手。”

裴明淮怔住,竟不知如何回答。清都长公主凝视他,道:“听我的话,要狠心的时候,决不能留情。”

裴明淮道:“但……”

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也不强求你甚么了,你毕竟还年轻,历练不够。你看着办罢。只是路上小心,切莫逞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件事,现今你可是明白了?”

“这是真明白了。”裴明淮道,“上次在朝天峡遇见高人,真是觉着狠狠捱了个巴掌,儿子从此再不敢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清都长公主微笑道:“好,懂得自谦,才是好的。不过也不必妄自菲薄,那等高手百年也难得出一个,更何况,剑术绝世又如何,也总归是王公勋贵的掌中之物。南林赵处女,不过也是为越王所用,当作克吴国的工具罢了。”

裴明淮道:“但总归是个大麻烦,我们现在一不讲权术,二不讲计谋,只能比真实本领,皇上旨意下得倒是轻松,我是想得头都大了。”

清都长公主笑道:“我儿子这等聪明,有什么事办不下来的?”

裴明淮苦笑道:“皇上这旨意我怕就办不了。”

“有什么办不了的!”清都长公主笑道,“你就信我一回吧,这差事,没什么办不下来的。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裴明淮道:“我还想求母亲一事。”

清都长公主道:“甚么?”

“那个叫鸣玉的丫头,母亲准备如何处置?”裴明淮道,“已经是孤女了,母亲就恕了吧。”

清都长公主笑道:“竟然敢下毒害你,车裂腰斩都难泄我心头之恨。”

裴明淮道:“母亲,你都在佛寺里面住了多年了,你这话像是吃斋念佛的人么?”

清都长公主道:“敢害我儿子,我难道还要对她手下留情?”

“我不是好好的么,母亲就手下留情吧,”裴明淮道,“就当是替我积积德了。”

清都长公主道:“只可惜那丫头的族人都早死光了,我要泄愤也无处可泄了。”

裴明淮笑道:“母亲就少动些气吧,若是操心多了,可是容易老的。”

清都长公主道:“你这孩子,倒取笑起你娘来了?”

裴明淮笑着起身,道:“我走了,母亲平日里多念几卷经也罢了,您的脾气,实在是一点都不改。”又见着案上有几盒香,漆盒嵌绿,十分精致,与常见的大是不同,便道,“那是庆云送来的?那香倒着实好闻。”

清都长公主道:“庆云的事,你是再不多想一想的了?”

“是,我心意已决。”裴明淮道,“也请母亲周旋,对宜都王说上一说,庆云也早该嫁了,再等也是枉然,我不会跟她成婚。”

清都长公主望了他,道:“淮儿,你可知道你这话说得有多绝情?”

“母亲,你可以命我不娶谁,但也不能逼着我娶谁。”裴明淮道,“一次二次,我既知无缘,也断了念。但即便如此,我也绝不娶庆云。”

清都长公主长叹一声,凝视他道:“情之一字,于你本是多余,我劝你一句,动心可以,且莫动情,否则后患无穷。”

裴明淮道:“母亲已不是第一回对我说这话,不知此感因何而发?”

清都长公主正要说话,白芷进来道:“公主,琅琊王妃来了。”

“请她进来。”清都长公主道。裴明淮道:“那我先走了。”

清都长公主道:“既然她来了,你便也见见。从前我跟武威长公主极好,都是一家人,也没什么。”

一个女郎走了进来,这女郎美得甚是特异,五官轮廓比常人略深,肤色极白,竟似半透明一般。头上一支金雀步摇,摇摇晃晃,饰物华丽之极。见到裴明淮,女郎笑道:“是明淮啊,我是好久不曾见你了。”

裴明淮道:“见过王妃。”

清都长公主道:“宜琦,今儿这么早来,有什么事?”

“我那夫君得了些有趣的物事,又逢生辰,想宴请宾客,不知公主给不给这个面子?”女郎笑道。

清都长公主道:“你都亲自来请了,我难道还能不去么?”对裴明淮道,“你去吧,我跟宜琦说话,想必你嫌烦。”

裴明淮一笑,朝琅琊王妃一礼,走了出去。苏连正在外面候着,见了他便道:“琅琊王妃也来了?”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这女子厉害,大凉沮渠氏皇族尽数被先帝诛杀,连进宫为妃的公主也被赐死。只有她如今还风生水起,处处逢源。平原王谋逆,竟然没牵连到她,全没她一分事儿,我真真觉得奇怪。”

苏连笑道:“不仅是她了,还有她孪生姊姊沮渠宜琼,这两位武威公主可是本朝仅一例能以异姓袭母爵的公主,这份荣宠,也只有她二人有了。”

裴明淮道:“那也是先帝看在武威长公主助他破了大凉的功劳上。可现在的皇上,又是为什么这么宠她们两姊妹呢?大魏与沮渠氏不说是不共戴天也差不多了,沮渠宜琦和沮渠宜琼姊妹二人跟平原王一母同胞,偏她们颇得皇上和母亲宠爱,真不明白武威公主这两姊妹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汤。”

苏连道:“公子问我?”

裴明淮道:“这里就你跟我,不问你问谁?”

苏连眼望寺中那尊新建不久的释迦牟尼金身立像,此时阳光正好,那金身闪闪生辉,耀得人眼花。天宫寺里香烟缭绕,一派祥和,便如仙境一般。“谁叫沮渠氏的女子都是天仙绝色呢?公子虽说素来不理会宫中的事,也该知道,还有位沮渠氏的公主在宫中为妃呢,而且还有个儿子。”说罢叹了口气,道,“我看当皇上也诸多无奈,娶的公主多是敌国的,还得跟她们作夫妻。”

裴明淮道:“你这是在胡说什么!”

苏连道:“公子为何突然如此在意武威公主?”

“上一回,在沈府发现的那封书信,虽说已被烧毁,但隐隐还看得出几个字。”裴明淮道,“我后来一直在想,那个像‘马’的字,难道……”

苏连失声道:“公子疑是指的司马氏?!”

“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琅琊王司马氏了。”裴明淮皱眉道,“沮渠宜琦嫁的便是这司马金龙,今日见到她,我不由得又多想了几分。沈家一案,背后必定还有主谋。”

苏连道:“司马氏虽是晋朝皇族,如今也……”

“他们投向大魏,还不是因为南朝宋帝疑心,再不走就得被杀了。”裴明淮道,“南朝为何疑心他们?总该有些影子吧?”

苏连不语,半日道:“好,我定当留心。”

“也不必冤枉好人。”裴明淮盯了他一眼道,“更不必大张旗鼓。”

苏连笑道:“是,阿苏知道。”

“我就希望你是真知道,不要光答应着。”裴明淮道。苏连叹了口气,道:“公子这一趟,真不要我随你去么?唉,好事都轮不上我。”

裴明淮道:“荒山野岭,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好事?对你好呢,让你留在京城,你倒不领情了。”

苏连笑道:“那我就领公子这情了,公子一路上多加小心。沮渠姊妹面子大,这差事我怕也办不出个结果来,还是等着公子早日回京吧。”

〈〈〈〈—————————

裴明淮这一路上越走越是偏僻,这份偏僻比起益州朝天峡,却又不一样了。朝天峡乃蜀地天险,本来就难以住人,人烟稀少是正理。可这锁龙峡,本来水面甚宽,看起来也甚平静,按理说应该水产丰富,旁边的村子也该是不愁生计才是,可裴明淮走过来,却没见着一家人下水打渔的。

越往里走,那锁龙峡就越窄,水流也越来越湍急。裴明淮连着经过几个村子,都见着在办丧事,心中觉着古怪,便拐进村头,想进去问个究竟。就在这时候,裴明淮看到了一个人,却是真正的熟人。

“你怎么在这里,吴震?”裴明淮奇道。他自己在京师都没敢耽搁,急急地便往此处赶了,没料到吴震竟然比他还快?

吴震见了裴明淮,脸上神色一言难尽,道:“我还要问你呢,裴三公子,你不是在京城么,怎么说跑就跑到这偏僻地方来了?”

裴明淮问道:“你来做甚么?”

“我还能来做什么,查案!”吴震理直气壮地道,“这锁龙峡出了怪事,一连死了数人,这地方上哪里料理得了!一直报到刺史那里,案子又到了我手里……”

裴明淮道:“你就胡说吧,就算到了刺史那里,也没这么快能到你手里。”

吴震瞪他一眼,道:“泰州刺史是我朋友,找我帮忙,不行么?”

裴明淮想了一想,泰州刺史他也不熟,吴震说是,那自然就是罢。道:“好,你吴大神捕真是脚程快。什么案子,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奇案。”吴震一本正经地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愁没人帮忙呢。”

裴明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帮忙?我来帮你的忙?你的手下呢?”

“一个个都笨得只会抓人,不如不带。”吴震笑道,“怎么样,来都来了,一起去看看?”说着朝裴明淮从上到下看了一眼,笑道,“我还忘了问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少管闲事。”裴明淮道。吴震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跟人有约,对不对?”

裴明淮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吴震笑道:“我既有神捕之名,怎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得孔周三剑,不仅能得王莽藏金,还能得九鼎神器,这话江湖上流传多少年了!上次在塔县见到祝青宁手中承影剑,又想到九宫会对找宝藏那兴趣是异乎寻常地大,我还有什么猜不到的!你抢了祝青宁的承影剑,他要不找你一起来,你会还给他?”

裴明淮只觉得什么话都被吴震一个人说光了,索性不开口了。吴震瞅了他一眼,道:“前些时候,江湖上便传朝天峡天心殿便是宝物所在之地,你不也去了……”

他话还没说完,村里就有几个人奔了出来,为首一个中年汉子满脸惶急,叫道:“吴大人!”

吴震问道:“姚兴,出什么事了?”

“吴大人,又有船回来了。”姚兴急道,“昨天有个外来的人,不听我们劝阻,非要进锁龙峡!他给我们钱,说我们的船不错,非要借我们一艘船。这不回来了?不过,他,他还没死,居然还有一口气!”

吴震一听,也不多问了,叫道:“他在哪里?”

一艘小船里面躺着个壮年男子,紫红脸膛,身边佩剑,看来是会武的。这人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奄奄一息。裴明淮一看便觉得诧异,这人身上并无伤痕,面色如常,也不像是中了毒,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看就是要不行了。

吴震把那人扶了起来,一掌抵在他背上,输了些真气进去。那人慢慢张开眼睛,吴震大喜,忙问道:“快说,你在里面遇上什么事了?”

“鬼!鬼!……”那人脸上惊恐之极,叫道,“到处都是鬼!水鬼!水鬼……水鬼……”

说到此处,便头往下一垂,已然停了呼吸。吴震叹了一口气,将那人轻轻放平,道:“好歹这一个还说了两句有用的话。前面出来的,都是尸体,而且我居然都看不出来他们是怎么死的。”

姚兴身边另一个汉子颤声道:“一定是被水鬼给吓死的!”

吴震摇头道:“若是没这个人,我也能将就着信了。可这个人……分明不是吓死的,这不还是有一口气撑着出来吗?”

裴明淮道:“那你说他是怎么死的?”

“一会把几具尸体弄到一起,我细看看。”吴震道,“我就不信有查不出死因的尸体,要么就是伤在极不易发现的地方,要么就是极少见的毒药。记得那个桃花姬么?她用的一味毒药,就出奇在让人看不出是被下毒而死的!”

裴明淮道:“是,你吴大神捕自然是懂得多了。现在能给我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么?”

吴震对姚兴道:“姚兴,这位是裴公子,我的好朋友,你给他讲一讲,一点细节都不要漏。”

姚兴道:“是,吴大人。裴公子,我们这上上下下的村子,都是以采摘珍珠为生……”

“珍珠?”裴明淮道,“这水下面有珍珠?”

姚兴道:“不错。我们这里有一种蚌……”说罢左右一看,在水里捡起了一只河蚌,双手捧着道,“公子请看,便是这种,又叫珍珠蚌。珍珠蚌不是处处可长的,我们这处倒是不少。”

裴明淮朝那村子看了一眼,实在没一点富裕样子,家家都是茅草屋。便道:“既然有珍珠可采摘,你们这村子,怎么如此……”

吴震哈哈大笑,道:“明淮,说起来你也不是第一天在江湖上跑的,怎么说起话来,还这么不食肉靡。”

裴明淮不悦道:“那你倒告诉我缘故?”

“再能采多少珍珠,难道还能是自己的?”吴震道,“有这样的营生,不要说太守了,连刺史都会盯上。官员无俸,不搜刮还能怎的?啊,都像你老师那般清廉,家徒四壁,最后还是皇上看不过才另行赏赐的?珍珠自己是留不下来一颗两颗的,而且这般下水的时日长了,定然会得病。”

裴明淮道:“锁龙峡里面不能打渔?”

“不知道为什么,锁龙峡里面从无鱼虾。”姚兴叹道,“这地方又不能长什么有出息的东西,要是没有这珍珠蚌,我们怕都活不下来了。”

吴震道:“你且说说最近的事。”

姚兴道:“是。”想了想,道,“是从我们村里有人在锁龙峡发现了金子开始的。其实,我们这里一直都有这个传说,说是前朝不知何年何月,有个甚么国的皇帝,打仗打败了,逃到此处。他虽然败了,但还是带着很多黄金。可是,他们坐船经过锁龙峡的时候,船翻了,那地方从来就是有去无回,所有人都死了。他们带的宝贝,也埋在锁龙峡下面了……”

裴明淮道:“也就是说,你们村里人找到的金子,就是当年这些黄金?黄金这么重,也会浮上来?”

姚兴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们进去找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黄金掉进船里给带出来了。又好巧不巧,遇到了来收珍珠的官府的人。这消息就传开去了,大家就眼红了,一个个地都坐着船进去找金子。然后就……一个个地死了……”

裴明淮皱眉,道:“那第一个找到金子的人呢?他是你们村子里面的人?”

“他是邻村的,今天还来参加丧事了。也不是找到的,唉!”姚兴道,“公子可是想见见他?我去唤他过来。”

裴明淮道:“也好。”

姚兴一走开,裴明淮便对吴震道:“原来刺史找你,不是为了破这案子,反倒是为了黄金?”

“你这话说得!”吴震道,“此事诡谲,我自然想来查上一查。我对黄金殊无兴趣,什么时候我又是贪心的人了?”

这话裴明淮也答不上来,只道:“你信么?那些鬼话?什么前朝国君死在这锁龙峡中,化为冤魂……也不知是哪一朝的国君?”

吴震叹道:“先帝一统北方之前,有多少国君,你数得清楚么?日夜更迭,一年数变。不过,若真心想查,倒是可以去细想想,是不是真有哪一朝的国君战败了经过此处。我不熟,你呢?”

裴明淮皱眉不语,这时只见一个男子快步而来,见了吴震和裴明淮,陪笑道:“是二位官爷找我问我?我是姚干。”

裴明淮甚是好奇,看了看这人,二十多岁年纪,肤色黝黑,就是寻常的渔民模样。吴震嗯了一声,道:“我且问你,你究竟是在何处找到金子的?你进锁龙峡,有没有遇到什么怪异之事?为何别人都死了,就你一个人活着回来了?”

姚干眼中忽露出诡谲之色,笑道:“那是因为他们不懂规矩。”

这姚干本来长得模样憨厚,此时这神情,裴明淮和吴震看着都觉有些寒意。本来还有阳光,此时突然被云给遮住了,那水都是灰蒙蒙的,寒意森森。“二位大人,我们这处,有一个自古便传下来的规矩。只是日子久了,大家都给忘啦。凡要进锁龙峡深处,一定得先焚香礼敬,还得要有祭品,才能平安返回。”

吴震道:“自古传下来的规矩?可有什么说法?”

“这我也不知道。”姚干道,“只是从小便知道了,这里的人,原本也都知道,只是锁龙峡深处不见天日,又极险要,非驾船精熟之人不能进。既然难得进去,那规矩自然也是被淡忘了。”

裴明淮问道:“不见天日?那你又是如何找到金子的?”

“不是找到的,公子。我就是进去捞珠子的,唉,外面的捞得比长得快,今年都没捞到多少,交不了差,我们都愁得很,不知道怎么办。”姚干道,“我进去又出来,船里面便躺了一饼金子,一定是被江水给抛进去的。”

他脸上现出怅然之色,又道:“可是实在运道不好,一出来就遇到官府的人,知道我进去捞珠了,都等在外面呢。我还没留意到船里的金饼,他们反倒看见了。金子没了,唉,我倒还白赔了一头羊。”

裴明淮道:“你杀羊当祭品?”

姚干道:“是,公子,必须要杀羊。而且……”他眼中又突然现出了方才那诡谲之色,“若是真想进锁龙峡最里面,是得要将人牲沉入水底的。”

裴明淮和吴震都盯着他,吴震道:“人牲?如今还有?”

“这些年已是没了。”姚干叹道,“不过,咱们这就要进锁龙峡去,所以几个村子里面都商量着,说得好好祭祀一回。”

裴明淮道:“人牲何来?难不成几个村子商量好了选一个?”

姚干忙道:“不不不,是大家凑钱,去买一个。”

裴明淮道:“那有何区别?”吴震在旁边撞了他一下,道,“那买回来没有?”

姚干道:“去买了,还没买回来呢。虽说这些年日子好过多了,卖儿卖女的不多了,但想要买,总归买得到,隶户也有能买的。”

裴明淮皱眉,吴震又在旁边扯他,问道:“那锁龙峡到底是有什么古怪,连你们祖祖辈辈在此地的,都不敢擅入?”

“公子,即便没鬼神之言,锁龙峡也是极险之地。”姚干叹道,“我驾船的本事极精,也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本事。可锁龙峡,这名儿听听,连龙这样的神物都逃不了,我们这些凡人……里面狭窄之极,仅容一小船通行,而且只要进了里面,就是黑漆漆的一点都不见光。下面全是浅滩,礁石十分尖利,船底只要一破,便绝无生路。”

裴明淮道:“既然如此,你能出来,实在是不一般了。”

姚干笑道:“若论起驾船的本事,这村子里面的人,比得过我的还没几个。我也是横了一条心的,反正也是苦,苦到底了也就是死,葬身锁龙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是龙,我是虫,死在那倒也好,不分是龙是虫了。”

见二人无话再问,姚干便走了。裴明淮道:“这人说话比你还逗。”

吴震若有所思地道:“你觉得这人说的,有几分可信?”

裴明淮笑道:“你吴大神捕什么都疑的毛病,越来越重了。怎么,你怀疑他说的不是真话?”

“半真半假,才最能让人信。”吴震道,“不管怎么说,他是唯一一个进了锁龙峡活着出来还得到了黄金的,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怀疑了。我倒是真想进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

裴明淮道:“想必这几个村子里面的人,不日也要冒险进去。这黄金的诱惑,可比什么都大。”

吴震道:“你是说,他们若买到了人牲,便会进去?”

“对。”裴明淮道,“而且一定是马上进去。要不,我们也进去看看?”

吴震道:“你疑里面的金子便是王莽藏金?刺史到手那饼我见过了,上面磨蚀得不轻,看不到什么刻字,没法下定论。可他们不会让我们跟进去的,你我总归是官府的人,他们怕我们会像上次一样,拿走他们的金子。”

裴明淮道:“你我还怕他们不成?”

“在别的地方自然不怕,但若是进了锁龙峡,那就不好说了。”吴震笑道,“裴三公子,我总觉着你最近脾气变大了,也不如以前谨慎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裴明淮自然有事,但这事也不能对吴震说。只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你别露身份。”吴震笑道,“我自有办法。”

裴明淮道:“总不能真让他们杀个人作祭品来祭祀。”

“这倒是个麻烦事。”吴震皱眉道,“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杀,我们去问问。若是走到锁龙峡里面再杀,倒也还好,到时候救下来便是了。若是在外面杀,那我们总不能看着吧?”

“……”裴明淮不知如何作答,忽见村子里面有烟冒起,道,“他们是在做什么?”

“说是要请僧人来念经超渡,毕竟死的人太蹊跷,人人都怕。”吴震摇头道,“唉!一面是念经超渡,一面是杀人祭祀,有趣,有趣!”

裴明淮默然片刻,道:“世人皆如此,又有何出奇之处?”

吴震笑道:“我看他们请来念经的僧人,必定也不是什么有德之僧。”

〈〈〈〈—————————

可见到那诵经的僧人的时候,吴震瞠目结舌,只有苦笑,看着裴明淮道:“这回我承认,我是自打嘴巴了。不但是有德之僧,还是真正的高僧。只是,他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这小地方,如何容得下这尊大佛!”

那青年僧人一袭白色僧衣,唇边含笑,见了二人一揖道:“原来是三公子,还有吴大人。”这僧人容貌俊美之极,且气度极其高雅,整个人身旁都似有淡淡光华,那村子里面的人,都不敢跟他走得太近,生怕亵渎了这位高僧。

吴震回礼,笑道:“是昙秀大师。此处与邺都相隔何止千里,大师怎的到此处来了?”说罢朝裴明淮看了一眼。

昙秀微笑道:“三公子还记得么,上次见面,我向你讨了一份文牒?”

“那是大师看得起了。”裴明淮道,“我也没细看,原来大师是要到此处来?不知这里有什么寺庙,能劳动大师亲临?”

昙秀道:“公子不知道?”

裴明淮道:“不知,请大师赐教。”

吴震在旁边道:“我说明淮,你们在这里一唱一和,要把礼做到十分么?有话就说,你们这么说下去,我们再说一个时辰,也说不到重点。”

昙秀微笑道:“吴大人说得是。此处确实有所寺庙,年久日深,也不知唤作什么名字。寺里有位高僧,听说医术绝世,我便是来朝他讨教的。”

裴明淮道:“还有这事?那昙秀大师也替我引荐一番,我倒也想见见这位高僧。”

昙秀道:“这是自然的事,公子若有心,自然能见。”

吴震忍不住又道:“你们不要公子来大师去的行不行?你们熟我又不是不知道,在我面前何苦来。”

昙秀笑道:“吴大人是爽快人。”又道,“我先替亡者念完这卷经,再跟二位相叙。”

吴震道:“自便,自便。”

昙秀自去诵经,吴震把裴明淮拉到一旁,悄声道:“他怎么来了?他可是千金难请,怎么会到这地方来?这,这,大有问题啊!”

裴明淮不耐烦地道:“又要说你吴大神捕最常说的话了吧?非奸即盗?”

“我的话都被你说完了。”吴震抓了抓头,拉了姚兴,低声问道,“老姚,你们是怎么请到这位大师的啊?连京都里面的达官贵人,要请他都不易的。”

姚兴道:“昙秀大师去寻惠始大师讨教医术,路上到我们村子里借宿。听说我们村里有人死了,想请人念经超渡,昙秀大师心慈,就答应替我们诵经,真真是有道高人,香资一毫也不要。”

裴明淮不由得一笑,吴震也跟着笑。吴震道:“把你们这几个村子的钱全凑起来,你们也请不了他。这可是真正的高僧,连皇家寺庙祈福,都是请他去的。”

姚兴喜道:“是么?那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啊。我们做了些素斋,二位大人要是不嫌弃,就过来用点?”

这都不是嫌弃不嫌弃的问题,要是不用,那得吃什么?吴震忙道:“好,好,有什么好嫌弃的,倒累了你们了。”

裴明淮道:“好歹等着昙秀诵完了经来,你一个人吃,好意思么?”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吴震道,“又不是宫里开宴,哪来那么多礼数!你不吃你就不吃,我可去了!你们够熟的,那不经常在一起讲经谈说么,一说就是一晚,又哪来这么多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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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上来的素斋居然还不错,吴震将一味八珍豆腐吃了个底朝天,道:“味道还真不赖。难不成我是饿慌了?”裴明淮懒怠理他,问姚兴道:“那位惠始大师,一直就住在那寺里面吗?”

“来了很多年了。”姚兴想了想,道,“太平真君年间就来了。本来那寺庙是荒废了,惠始大师来了后,一个人就住在那里。他医术极精,常常上山摘药草,替周围的人治病,大家都敬重他得很。”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太平真君七年?……”

姚兴苦笑一下,道:“我们这里荒僻,那些……那些毁金身杀沙门的事,倒是,倒是没多少。只是以前的僧人过世了,所以才荒废了,倒不是为别的。”

姚兴走开后,吴震低声道:“看起来,那惠始大师是在先帝法难的时候逃到这里来的?想必他也是个有名的高僧,逃到此处避难的。只是……只是后来,他为何一直留在这里了?”

裴明淮淡淡地道:“你都说了是高僧,在这里济世救人也是一样,在深山跟在尘世,不都是一回事?”

吴震瞅了他一眼,道:“是,你裴三公子精研佛理,你这道理,我可是不懂了。”

这时昙秀已然诵完经,众人正在烧纸,闹得乱哄哄的不堪。昙秀过来坐下,笑道:“二位在说些什么?”

“我说啊,你这么念一通,就真能超渡么?”吴震道,“我总是心里疑惑,今日还望大师释疑啊。”

昙秀淡淡一笑,道:“佛法高深,本非常人能知,我自己常常都觉着读不通,想不明,夜里总觉着浑浑噩噩,便如那佛前的长明灯一样,似明似昧。常人又怎能懂得那些精微奥妙之处?”

吴震道:“是了,那我就想请问大师,为何那么多人肯信呢?日日里念经拜佛,又并没什么好处,为何还是拜个不休?”

裴明淮道:“吴震,你这是要抬杠了?”

昙秀道:“无妨。”对吴震道,“吴大人,你可知佛法是何时在我中土盛行起来的么?”

吴震一呆,道:“那不就是这几百年么?”

“是了。”昙秀道,“这数百年来,群雄并起,在中原大地争斗不休,杀得血流遍野,一朝又一朝更迭不停。照吴大人看来,最遭罪的是谁?”

吴震苦笑道:“那还用说,自然是百姓了。”

“吴大人说的是,最遭罪的定然是百姓。”昙秀道,“可百姓又如何有反抗之能?既不能反抗,那便只有信佛了。”

吴震道:“可即便是信了,也不能让日子太平一点,好过一点。”

昙秀笑了一笑,道:“这辈子不能,下辈子或者就能了。”见吴震张嘴要说话,道,“只要有个念想,哪怕今世活得再苦,也能有个盼头。吴大人不是寻常百姓,更是性格刚毅,自有一番自己的想法,不会为俗念所苦,但寻常人,是不会跟吴大人一样的,更多的便是随波逐流,任凭宰割,苦到了极处,也只能守着这一点来世的念想了。吴大人试想,若是连这一点念想都没了,那这日子,还有什么活头呢?”

吴震道:“日子苦到了极处,那便不必忍了。”

昙秀一笑,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道:“吴震,你这嘴也没遮拦的。”

吴震也知失言,笑道:“在下领教了,大师果然是高人。”

昙秀伸筷夹了一片竹笋,淡淡地道:“不知吴大人有没有看过那几位死者?”

吴震精神一振,道:“看过,不过还没细看。怎么,昙秀大师有什么发现?”

“在吴大人面前,怎么敢班门弄斧。”昙秀笑道,“那几位村民,都不是什么吓死的。哪有什么鬼,能吓死人呢?”

裴明淮道:“这话有意思,那依你说,什么才能吓死人?”

昙秀看了他一眼,道:“能吓死人的,自然是人了。”

吴震道:“明淮,你别打岔。大师,你且说说,若不是吓死,那是怎么死的?”

“吴大人,是中毒。”昙秀道,“你不识得这毒倒也不奇怪,那是一种西域来的奇毒,我以前跟西域一位胡僧谈经论法,听他细说过。据他说,此毒是以一种奇花炼制,若是人闻到了,便会见到鬼怪。”

吴震恍然道:“啊,其实还是吓死的,只不过是被自己想出来的鬼怪吓死了。”

裴明淮已经打算起身走开了,昙秀倒是好脾气,淡淡一笑,道:“不错,但这鬼怪也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中了那奇毒,才会见到鬼怪。”

裴明淮道:“这毒叫什么名字?”

昙秀道:“他说是叫拘毗陀罗,是梵语,究竟是什么花,我也不清楚。只是……”他面露迟疑之色,裴明淮问道:“怎么?”

昙秀道:“我向这里的人打听那位大师的事,他们告诉我,那大师相貌与中原人不同,高鼻深目,想必是位胡僧。”

裴明淮道:“那又有什么稀奇?邺都的西域高僧,不也多了去了。”

昙秀道:“可是,一位胡僧在此处呆了数十年?你不觉得有些古怪?还有这毒药……”

吴震叫道:“你是怀疑那位僧人?我说昙秀,我这神捕也不要当了,直接让给你好了,你这也想得太快了。”

昙秀一笑,道:“你这是夸呢?”

这时只见有辆马车,自山路上行来,一直进了村子里。村民们见着那马车,看起来都颇兴奋的样子,围了过去。吴震还在吃他的素斋,抬头看了两眼道:“难道是他们去买人,买回来了?这可难办了,明淮是一心想随这几个村子里的人进锁龙峡,不想得罪他们。但若他们要杀人作祭品,又绝不能不管。昙秀大师,你说如何是好?”

昙秀笑道:“吴大人既然问我,是不是有主意了?”

“若他们今日要杀,你就说时辰不对日子不对什么的,拖上一拖。”吴震笑道,“他们敬重你,想必是会听的。”

昙秀皱眉道:“你这是要我打诳语了。”

吴震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比你念一百卷经都有用啊,大师!”

裴明淮一直没开口,这时道:“我过去看看。”

昙秀道:“我也吃完了,我与公子一道吧。”

“我再吃点,你们先去。”吴震还在对付素斋,裴明淮皱眉道:“你到底还要吃多久?”

吴震把筷子搁了下来,道:“好吧好吧,一道去。”

裴明淮走到那马车前,帘子半掀了起来,能看到车里坐着个人。吴震也走了过去,只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手腕脚踝都被绳索缚住,眼上也蒙着青布,虽然衣衫褴褛,但肤色白皙,露出来的半张脸也看得出模样清秀,眉间有一点殷红的朱砂痣。

吴震甚是诧异,“咦”了一声,低声问裴明淮道:“最近有哪家出事了?”

裴明淮两眼还盯着那少年看,道:“什么?”

“我问你最近有谁家出事了,有家人沦为隶户的。”吴震压低声音道,“这孩子看起来不是穷人家的。不过若是那样倒麻烦了,穷人家孩子救了给些钱便是,若是罪家的孩子……”

裴明淮笑了笑,这一笑却有些古怪,道:“你倒心好,不过这一回,你少管闲事,用不着你操心这许多。”

吴震道:“什么?你不打算救?你平时不是最好管这些闲事的?喂,你也不能见着不是姑娘,就不怜香惜玉啊。”

裴明淮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昙秀一直在旁听着,见裴明淮气得走到了一旁去,便对吴震笑道:“吴大人,我能不能请教你一件事?”

吴震道:“什么?”

“我实在想知道,你是怎么在官场上活到今天的。”昙秀说完,便走开了,吴震喃喃地道:“嘿,和尚也来教训我为官之道了,今儿真是活见鬼了。”

昙秀自去焚香,又与那些村民说了几句话,回来对吴震道:“吴大人,你是白操心了。他们说了,三日后进锁龙峡,而且时辰也得算准。”

吴震奇道:“什么?那是黄道吉日么?”

“不是,说是依天象什么的,他们也不愿细说。”昙秀道,“难不成你杀人,还得要选黄道吉日?”

吴震啧啧道:“从你口里说杀人二字,都变得云淡风清了。”

昙秀笑笑不语,吴震又问道:“那这三日,大师你又要到何处去?”

昙秀奇道:“经也诵完了,超渡也超渡了,我自然是要继续办我的事啊。”

吴震道:“去找那个什么惠始大师?”

昙秀道:“正是。吴大人呢?”

这一问还真难倒了吴震,扬声道:“明淮,你准备怎么着?”

裴明淮道:“不是三日后才去锁龙峡么?这三日,我们本来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昙秀,我跟你一起去见那位高僧吧。”

昙秀对他瞅了一眼,道:“你不是跟人约么?”

“我约的人若到了,自然会见到。”裴明淮道,“我横竖也无事,就跟你一起吧。吴震,你是要跟我们一道,还是留在这里继续查案?”

吴震道:“这里已经没什么好查的。我水性再好,也不如这当地人。”见村中人将那个买来的少年抱下了马车,那少年赤足,连鞋都没穿,叹道,“怕这孩子跑掉,这地方就算是让他跑,也跑不掉,石头利得跟刀尖一样。这样的深山,若不认得路,一定会被狼给吃掉。”

“怎会让他跑掉,这三日会得好好供着的,这可是花钱买来的人牲,一根头发都不会伤到。”昙秀笑道,“吴大人不必担心,不过若是吴大人有事,就只管去办吧。”

“我心里七上八下。”吴震道,“这地方透着诡异,说不出来,但就是觉着不舒服。我可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要走,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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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三人在那些村民目送下走了,吴震问昙秀道:“到那处寺庙,还要走多久?”

昙秀道:“不远,我看天黑之前便能到。进去也没什么村落了,不走到寺庙,就得露宿野外了。”

他话还没落音就听到狼嚎声,吴震叹道:“这位高僧孤伶伶地住在此处,倒也有些胆量。要我住,几日尚可,若是久了……”

这时三人已走进一片林子,那些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遮天蔽日。裴明淮道:“吴震,劳驾你好好说话,我实在心绪不佳,没心思跟你斗嘴。”

那林子里面长草没膝,吴震眼疾手快,一手捏住了一条窜出来的蛇的七寸。那蛇通体碧绿,头呈三角状,一看便是剧毒之蛇。裴明淮剑已出鞘,将那条蛇斩成了两半。昙秀在旁看着,合掌道:“善哉,善哉。”

吴震回头看他,道:“大师不会是想自己来喂毒蛇吧?这咬一口,可是没得药救啊。”

昙秀道:“吴大人说差了,我只是可惜,这蛇难得,若是以此蛇血入药,珍贵得很。”

吴震道:“那你也该怨他,是他出剑太快。”

裴明淮道:“下次你被蛇咬了,我也不理会,如何?”见吴震总算没话说了,又道,“要你吴震出言感谢,真是比登天还难。”

吴震叫道:“我那不是把感激都放在心里么,等着有朝一日好报答你么!”

裴明淮道:“谢了,吴大人,你还是不要报答的好。”

走了一阵,还没走出林子,吴震忍不住道:“那位惠始大师,怕真是位高人吧?这地方遍地毒物,他就不怕?喂,我说昙秀,你到底是为什么来找他的?我可不信你大老远地从邺都跑过来,不止千里,就为了请教医术?”

昙秀笑道:“吴大人怎么就信不过我呢?昔日鸠摩罗什大师自西域远道而来,以传佛法,人家可怕远了么?”

“这哪里是一回事。”吴震道,“罢啦,反正到了,也会知道。”

裴明淮道:“既然都邀你一道了,自然没什么避人之处,你真是神捕当惯了,追着人问作什么。”

吴震道:“我倒是觉得你不太对劲,这趟进来,都不怎么开口说话。有什么事么了?”

裴明淮淡淡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段时日,怪事频发,我心里是越来越不宁定。对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跟你参详参详。”

吴震道:“什么?”

裴明淮道:“我这趟去天宫寺见我母亲,却看到沮渠宜琦。”

吴震道:“琅琊王妃?”立时明白,叫道,“你是怀疑琅琊王与天鬼有关?”

裴明淮道:“琅琊王一家总归是来自南边,身边多有南朝士人,又一直在云中为镇将,俨然自成一派。若说那封信是写给他的,倒也合情合理。而且……她总归是平原王的同胞妹子,平原王是沮渠国主和武威长公主的儿子,如今哪里还是什么秘密!我实在不明白,皇上和我母亲,怎么都还对她姊妹俩各种恩宠。她来请我母亲去琅琊王的寿宴,我母亲也答应了。”

昙秀在旁听着,道:“琅琊王么?我刚去过他府里。”

吴震道:“怎么哪儿都有你?”

“这琅琊王前段时日病了,久治不愈,请我去诵经祈福。”昙秀道,“怎么,他都能开寿宴了?想必是大好了。”

吴震道:“那不是请你诵经祈福了么,再不好,你这高僧的名头往哪儿搁?”

昙秀但笑不语,半日方道:“那不过是做给人看,也做给自己看的。”

吴震道:“高见!”

三人总算是走出了那片密林,远远的一座寺庙,自荒草里露了个尖儿出来。这一回,连裴明淮都不由得疑惑道:“听村民们说,他们有时候也来找这位高僧治病,他们是如何走过这林子的?毒物众多,又有瘴气,怕是没病都有病了吧?”

昙秀道:“我在村子里面住了一晚,见他们采摘珍珠,能到水下数丈,一呆便是半柱香时分。这里的村民,跟寻常人怕是有些不同。”

吴震道:“听说此地的珍珠,与众不同,极为珍异。”

昙秀道:“他们倒是送了我一颗,我怎么推辞都不成。”说罢取了出来,道,“你们两位都是有眼光的人,且看一看,这珍珠有何珍异之处?”

吴震道:“还说他们穷,这可一点都不吝啬!”伸手托了那颗珍珠在掌心,见那珍珠浑圆,色泽美极,淡淡的半透明的粉色,便如桃花花瓣一般。裴明淮也盯了看,道:“确实好物,贡品都难得一见。”

吴震又朝前面那在山坳处露出了个顶儿的寺庙望了一眼,道:“我真觉得,那寺庙便是甚么精怪住的地方,看着怪渗人的。”

他们三人越走越近,裴明淮见那寺庙实在是年久失修,原本柱子上的镂花早已磨损得不堪,前门都快被杂草给淹了,院中也全是野草,看不出还有住人的样子。心里疑惑,道:“昙秀,你说的那位惠始大师,真是住在此处?我们没走错路吧?”

他看到的,昙秀自然也看到了,此时天色已晚,山里狼嚎枭啼此起彼伏,寺庙里面又无灯光,连昙秀自己都有些疑惑,道:“不会吧?不就只有这条路吗?”

吴震“嗨”了一声,道:“我说昙秀,你以为是从天竺来中原啊,就一条路?这山里无数小路,走错了也不一定。不过来都来了,就进去看看吧,我看也没法再走了,夜里最好别在这里到处乱走了。”

吴震素来胆大,裴明淮都自愧弗如,此时见他如此说,便道:“为什么?”

“我总觉得这附近还有别的东西。”吴震挥手道,“不是什么毒蛇猛兽的,那些我们都能轻易料理。我总觉得……总觉得寒毛直竖的。你们俩就没有这感觉么?”

昙秀微微一笑,合掌道:“心中无物,那也没甚么。”

吴震道:“这不是说禅的时候,死在这里,怕是尸骨都不会被人找到。”说罢低头看地上,见寺庙门口的杂草有些被人踩过,道,“应该有人进去过。不过,怕不是住在里面的人。”

昙秀道:“为何?”

吴震看了他一眼,道:“若是你住这里面,你会进进出出不把门口的草拔上一拔?”伸手捋了一束杂草,道,“有些还是带刺的,总归会刺伤人。”

裴明淮道:“你是想说里面有外人。”

“又不点灯,总有些古怪。”吴震道,“我们过来,想必那人也看到了,还是小心些的好。”说罢拔了剑,顺手把面前的杂草给割开了。裴明淮本来也不是特别在意,见吴震如此,道:“你这是怎么了?看你这般紧张。”

吴震道:“你们闻不到吗?里面有血腥味。”

此处本有瘴气,裴明淮是能闭住呼吸就尽量少呼吸,实在没闻到。如今听吴震一说,确实有血腥味,也警觉起来了。吴震瞟了他一眼,道:“明淮,你今儿个一直心不在焉,我告诉你,打起精神来,此处确实古怪。昙秀,我怕你今儿个真把我们带进妖怪洞了。”

三人穿过前院,这寺庙本小,也不分什么前殿后殿,隐隐闻得到香烛味道。殿中漆黑,既无响动,也什么都看不到。正全神戒备,忽听一声凄厉啸声,裴明淮一身寒毛都全竖了起来,见有一物自殿中飞出,其势如电,此时天未黑尽,尚有微光,裴明淮目力本远较常人为好,看得清楚,那竟是一个人头,黄发黄须,咧嘴露齿,便似活的一般,朝三人扑来。

吴震大惊,裴明淮剑已出鞘,赤霄剑光乍闪,那人头却又咧嘴一笑,避了开去,飞往林中。

“那是什么?!”吴震叫道,“一个头?!”

裴明淮皱眉,昙秀道:“我曾听说,有个落头氏,夜里睡着了,头便会与身子飞开,到处乱飞。这……难不成便是那落头氏?”

吴震跺足道:“你是高僧,却来跟我们讲些奇谈怪论?”

裴明淮道:“别说了,进殿看看。”

他晃亮火折子,举步进殿。殿中倒甚是洁净,一座佛像前供了香花,还有几个蒲团,这几个蒲团却不是正正放着,胡乱扔在地上。地上还躺着一个人,高鼻深目,发色棕黄,却是个胡僧。这人显然已经死了,喉咙被人一刀割断,头与身子都分家了,颈后一滩鲜血早已凝固。

站在这胡僧身边的人,竟然是祝青宁。祝青宁仍是一身青衣,丰神如玉,只是一脸惊讶之色,见三人进来,他怔了一怔,道:“你们……”

裴明淮失声叫道:“青宁,你怎么会在这里?”瞅了一眼见祝青宁身上并无血迹,又低头看那胡僧,道,“这人……是你杀的?”

祝青宁缓缓摇头,道:“不是。我都不认识他,我杀他作什么?”

昙秀走至胡僧身边,吴震也俯下身察看。半日,吴震抬头,道:“好快的剑。”见火光下,昙秀脸色发青,便道:“我说大师,你究竟为何来找这位惠始大师,你现在能说实话了吗?我就不相信,你跟九宫会的月奇不远千里都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这位死了的高僧切磋佛理,谈论医术。”

裴明淮也望向昙秀,昙秀道:“好罢,我就告诉你。这位的目的想必跟我一样,都是来找惠始大师问些事情的。你是不是一问到了,就把他杀了?若是这般的话,就劳驾你把他对你说的,再说上一遍了。”

吴震忙问道:“什么事?你倒是说呀,别打哑谜啊!”

“听那村里的人说,惠始大师是在法难之时来到此处的。”裴明淮道,“先帝下诏,焚毁经像,诛戮沙门,幸得当日监国的景穆太子尽力拖延,这诏书得以缓宣。照我看来,这惠始大师必定有个什么秘密,他为了保住这秘密,躲到了这里来。”

吴震茫然道:“秘密?什么秘密?这跟先帝法难,又有什么干系了?”望向昙秀,昙秀叹了口气,道:“我第一个师傅,原不是昙曜大师。明淮知道是谁。”

裴明淮默然,半日方道:“是玄高大师。”

吴震啊了一声,道:“便是那位被杀的玄高大师?”

“我父母早亡,自出生不久便就出家了,玄高大师便是我第一个师傅。”昙秀道,“后来玄高大师蒙难,万众哀悼,连明淮的老师沈太傅也来了。如今的皇上登基之后,下诏重振佛教,才又替我师傅重塑金身。我师傅当日不是不能逃走,只是他不愿罢了。他将心中的事托付给了这位惠始大师。只是惠始大师隐姓埋名,不知到了何处去。前些时日,我自一个在山里采药、被毒蛇咬伤的人口中得知,救他的人形貌颇似惠始大师,我才不远千里前来的。”

吴震叫道:“你说了半日前因后果,倒是说说,那是什么事,什么秘密啊!你,你这是要急死我啊,你当你在说法吗?”

昙秀对祝青宁道:“想必尊驾也知道,不如你来讲讲?”

祝青宁淡然道:“昔日先帝法难,究其缘由,是什么?”

吴震道:“是……”裴明淮见他为难,便道:“是盖吴之乱,先帝到了长安的寺庙,见着里面既有兵器,又珍宝众多,疑众沙门与盖吴串通作乱。”

“是了。”祝青宁道,“有没有串通,我不知道,但诸寺院珍宝与兵器皆多,却是实情。因景穆太子拖延宣诏,留了时间给众僧将东西藏起来运走,大魏一朝沙门势力之强,各位也是深知。玄高大师虽以身殉佛,但他那时俨然是北地佛派领袖,这件事由他安排督办也是在理的事。惠始大师是他至交好友,知道这个秘密,也是正理。”

吴震道:“东西众多,总得有人运走,那些人难道不知道?”

昙秀合掌,道:“那些人都回来了,自然是死了。”

一时众人皆默然,半日,吴震方道:“说起来,还是盖吴作乱,才引出先帝法难之灾?”裴明淮见他声音有异,便道:“倒也不是,只能说是个引子罢了。就算没盖吴之乱,那也是迟早的事。”

昙秀笑了一笑,道:“恕我直言,尊师难辞其咎。”

这一回连裴明淮都说不出话了,昙秀转向祝青宁,道:“阁下来此,是为了昔日沙门所藏的珍宝和兵器?九宫会月奇亲至,不知可从这位大师口里知道了什么,还请相告。”

祝青宁冷冷地道:“昙秀大师虽然年轻,却是名满天下。在下也不知道,大师亲至,难不成也是为了这些珍宝和兵器?”

昙秀摇头道:“不是。昔年藏起来的除了金银兵器之外,还有诸多经卷。先帝令焚毁经像,若是佛像也罢了,总能再塑。可有些经卷,本来来之不易,乃是多少高僧辛辛苦苦、经年穷岁译得,如今便是失传了。我平日见着些残经,心里总是难过,此次得知惠始大师恐还在人世,那是必要来的了。”说着眼望祝青宁,道,“我已然说清来龙去脉,还望阁下告之实情。”

祝青宁淡淡地道:“若是我不肯说呢?”

昙秀道:“那就恕我要得罪了。”

祝青宁扬眉,笑道:“只知昙秀大师熟读佛经,是名满天下的高僧,难不成于武学一途,也是出类拔萃?”

昙秀道:“就凭阁下杀了惠始大师这一点,我也不能放过你。”

祝青宁怒道:“怎么就是我杀的了?我来的时候,他就死了。我见着也奇怪得很,你们何苦一口咬定是我杀的?”说罢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问道:“刚才有个人头飞了出去,你可知缘故?”

“见着了。”祝青宁道,“是从佛像后面飞出来的,我也吃了一惊。”

昙秀回头看吴震,道:“吴大人,你是神捕,你倒说说看,惠始大师是不是他杀的?”

吴震沉默片刻,道:“这我可不敢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昙秀道:“好,既然吴大人也说不出来,那多说无益。阁下请出剑罢。”

祝青宁道:“你怎么知道我用剑?”

昙秀微微一怔,道:“惠始大师被杀,必是一柄剑。”说罢微一躬身,祝青宁只觉他袖中那股柔劲不绝,也是一惊,退了两步。

吴震低声问裴明淮:“怎么办?”裴明淮还未搭话,只见昙秀衣袖又一拂,吴震拉了裴明淮一把,二人退到了殿外。吴震道:“我知道昙秀深藏不露,但还从没见过他使过武功,今日他既然有兴致,咱们看看也好。”

裴明淮道:“你就不能说句象样的话?”

吴震道:“那你说?你要他们不打了,他们能听你的吗?”

裴明淮见祝青宁并未用剑,用的却是凤鸣,玉箫本来柔脆,裴明淮看了片刻,皱眉道:“不好,他们功力差不多,迟早那凤鸣得断掉的。”

吴震的注意力却落到了地下那胡僧的尸身上,跺脚道:“我才该叫不好,我忘了那胡僧还在里面,他们别把那尸身给一掌拍坏了,我还怎么当神捕!快,让他们别斗了,要打出来打!”

此时昙秀一掌朝祝青宁拂去,祝青宁见他这一掌柔劲绵长,不敢以凤鸣相迎,也挥掌拍去。二人掌力对上,吴震只叫了一声:“完了!”

那正殿柱子早成朽木,如何经得起两大高手掌力相交,只听轰轰轰几声,殿角的柱子折断,头顶木椽裂开,整座殿都塌了下来。

裴明淮和吴震只得退后,祝青宁与昙秀也自殿内飞身而出,二人各站在院中东西的佛塔之上。只听昙秀道:“阁下好身手。”

祝青宁道:“只知道昙秀大师精研佛理,是当世高僧,没料到武学修为竟也如此高深,在下失敬了。”

吴震却不耐烦听他二人说话,抢到殿前,把那些木板给掀开了,去寻那胡僧的尸身。蒲团也被二人掌力震开,里面的那些棉絮也是满天飞,竟让这深山孤寺有点南国飞絮的味道。吴震又连着抓开好几大把枯草,终于看到了压在下面的胡僧的尸体,只可惜在祝青宁和昙秀二人掌力震荡下,尸身早已面目全非。

裴明淮也赶了过来,一见便呆了一呆,道:“这……”

吴震埋怨道:“看吧,看吧,这下我再神捕也查不了!这地方年久失修的,经得住他二人对掌么?”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那又能如何?”回头扬声道,“二位也罢手吧,想必这位大师之死,不是青宁所为。”

吴震在旁道:“你倒是帮着他说话!”

裴明淮道:“你忘了我们来的时候,从殿里面飞出来的那头颅?”

昙秀自佛塔上飘身而下,道:“你是说是那颗头杀了惠始大师?”

吴震道:“这什么话!”

“倒不也不是没可能。”昙秀皱眉道,“从前我到过一回岭南,那里就说有一种飞头蛮,头能与身子分离。”

吴震盯了他一眼,道:“我说昙秀,你说这个,可不像高僧了。首身分离,犹火穷于一木,谓终期都尽耳,如何能再燃?”

昙秀笑道:“吴大人倒是熟读佛经。”

“我读的那点子,如何敢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吴震道,“我只说我见过的,若是腰斩,人还能活上片刻,但若是斩首的,那就是头起刀落,说死便死。若说头离了身子还能活,我不信。”

裴明淮道:“昙秀说的,我倒也听过,兴许是实呢?”

吴震道:“我决然不信……”

他话还没落音,便见着院外半人高的杂草丛中,有一物骤然飞起,其势如电,向他扑了过来。吴震看得分明,确是一个人头,肤色黄黑,乱发虬须。那人头一张口,口中竟然喷出一蓬蓝汪汪的细针来。

在场四个人都是高手,但这人头来得诡异,都怔了一怔。吴震挥剑将那蓬毒针打落,裴明淮拔剑刺那人头,可那人头便如个武林高手一般,在半空中猛地一个转折,避开了裴明淮这一剑。只听那人头格格怪笑,又在空中翻滚一下,倏忽间没入黑暗之中。

“这……这人头还会笑?!”吴震叫道,“这不可能!”

昙秀一笑,道:“吴大人,怕这一回,你是真得相信有那飞头蛮了。”

裴明淮沉吟片刻,突然回头,问祝青宁道:“辛仪跟你一起来了?”

祝青宁一怔,吴震却是两眼放光,被裴明淮瞪了一眼。见祝青宁迟疑,裴明淮笑道:“那丫头会腹语,难不成是你们搞的花样?”

“我都不知道你们会来这寺庙,搞什么花样。”祝青宁道,“我来了这里,觉着那些村民鬼鬼崇崇,不愿多事,又听说那位惠始大师在此,我便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到那些珍宝啊,兵器啊什么的。”

吴震叫道:“你们九宫会到底想干什么,成天都在找宝藏!”

祝青宁斜了他一眼,悠悠地道:“九宫会统领天下坞壁,那钱财自然是不可少的。坞壁想要自保,那兵器自然也是不可少了。”

吴震道:“说得好听,就是想谋反!”

祝青宁一笑,道:“大魏有吴大人这样的官,实在是佩服得很,时时刻刻都想着如何帮朝廷灭了反贼。”

吴震却正色道:“你这话说差了。我只是怕你们真反了,那遭殃的还不是百姓,本来好不容易过上这些年的太平日子,又得卷入战乱之中。”

祝青宁道:“所以你才一心想查出九宫会的真相?”

吴震道:“不错!若众坞壁各行其是,哪怕是谋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也出不了什么大灾大难。但现在你们九宫会偏要把众坞壁集成一体,又拼了命地四处寻宝,如今连兵器都要,你说你们不是野心大到要造反,我都不信!”

见裴明淮站在旁边听自己说话,叫道:“裴三公子,淮州王,你倒是说句话啊,我这是在替你们大魏操心,你倒跟没事儿似的!”

裴明淮问道:“青宁,辛仪既是来了,怎么没跟你在一起,她哪里去了?”

这句话一出口,吴震登时把刚才的国家社稷全抛到脑后了,两眼直盯着祝青宁,等他回答。昙秀在旁笑道:“哦,原来吴大人竟然也心有所属了,难得难得。”

“你一高僧,来管我什么闲事!”吴震喝道,巴巴地等着祝青宁回答。祝青宁微笑道:“那丫头多管闲事,我们进来的时候见着有村民驾了辆马车,捆了个人。她看着那孩子可怜,是被买来准备杀了当人牲的,这偏僻地方,也没人管,所以她说要去把那孩子偷偷救了放走……”

他话还没说完,裴明淮便叫道:“什么?她要去救人?”

祝青宁奇道:“怎么了?你不是一向挺爱管闲事的?我们九宫会的人偶尔做件好事,你倒觉得不对了?”

裴明淮“咳”了一声,顿足道:“你赶紧传话,让她别去救。”

祝青宁道:“为什么?救个人不是好事么?难不成真让那些无知之人,把那孩子当成人牲杀了?”

裴明淮道:“你没看见那个孩子?”

祝青宁道:“我没辛仪那么好奇,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孩子又被蒙着眼睛,看不清楚。”

裴明淮把他拉到了一旁,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祝青宁失声道:“什么?……”怔了片刻,道,“好,我这就告诉她。”

祝青宁自走出了院去,裴明淮知道他们必有传讯的法子,也不多问。吴震在旁冷笑,道:“裴三公子,你老是对这个祝青宁另眼相看,也不知道你们鬼鬼崇崇在说些什么。”

昙秀道:“吴大人这话可不好听。”

此时祝青宁走了回来,朝裴明淮点了点头。吴震却又道:“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若是找到了藏宝,算谁的?难不成一人一半?”

祝青宁眨了眨眼,笑道:“那自然是各凭本事了。”

吴震啧啧道:“这一句各凭本事,倒让我听得冷汗都出来了。”

昙秀听他们如此说,却笑道:“找王莽藏金必得孔周三剑,那孔周三剑呢?我是慕名已久,你们若得了,拿出来看看也好。”

吴震倒也颇为赞同,点头道:“我见识过承影跟霄练了,含光却还不曾见过。唉,我本以为,此三剑乃是列御寇的妄言,世上从无孔周三剑的。”

听他这般说,裴明淮一时间眼里竟也露出茫然之色,喃喃道:“妄言?……这话倒说得有趣。……不知为何,我现在却有些相信,孔周三剑本是列御寇的的妄言了。——世间本无含光承影霄练,有也是后人伪托而炼,列子的三剑本来是道,而非剑。”

吴震道:“传说有孔周三剑方能得宝,若是妄言,我们怎么能找到?就凭你一个道字么?”

裴明淮不语。昙秀笑道:“吴大人,你可知那道为何物?”

吴震道:“谢了大师,我去看看那具被你们打得稀烂的尸身,就不跟你们几位谈佛论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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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院里生了一堆火,也只得在此将就一夜。祝青宁对昙秀道:“听说昙秀大师开坛讲《涅槃经》,直是天花乱坠。”

昙秀淡淡一笑,道:“不敢当。”

祝青宁笑道:“如今北地心性、诚实,争论不休。昙秀大师跟尊师昙曜大师,想必也常常论辨?”

昙秀笑笑不语,吴震却回头问裴明淮道:“喂,明淮,你觉得是心性本净呢,还是心性非本净,客尘故不净?”

“我觉得都好,都有理。”裴明淮笑道,“要不,你们两派开坛说法,好好论辨一番,哪一派要赢了,我就信哪个,成不?”

吴震道:“荒唐!鸠摩罗什跟慧远大师书信论争了无数回,也没把那法身给辨出个结果来,这有什么赢的输的!”

裴明淮道:“哪里荒唐了?哪一派说得更有理,便扶持谁去,岂不是好?”

吴震道:“你怎么也这么俗了!”

裴明淮笑道:“我倒觉得你吴震越来越不俗了,这不你也挺通的嘛?”

吴震笑道:“你这是损我吧?”

又听裴明淮、祝青宁和昙秀三人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吴震脑子已经大了一倍,点了火折子,继续在那已经塌得不堪的庙里细细翻寻。

“吴震,有发现么?”裴明淮过来了,吴震把火折子抛给他,道:“替我拿着。你把那两人扔在那里,不怕他们又动起手来?”

“能动口,又为何要动手。”裴明淮笑道。吴震道:“昙秀是高僧,祝青宁练的功夫是道家一派,这能辨出什么来?”

裴明淮道:“这你可不通了,本来……”他还没说完便被吴震打断,道,“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学问少,比不得你们个个渊博,你就别来教训我了!”

他想把那跌得泥壳都碎了的佛像挪开,忽然“啊”了一声。裴明淮只见那佛像外壳里面竟是金光灿然,也是吃了一惊,忙举高火折子去看。只见佛像竟是黄金铸成,只外面又罩上了一层彩绘泥壳,若不是这般摔在地上,实在难以发现。

吴震和裴明淮都怔在那里,昙秀与祝青宁看到他们有所发现,也不辨了,一同起身过来了。

祝青宁对着那金身佛像看了半日,道:“难不成是昔年法难之日,运到这里藏起来的?”

裴明淮对昙秀道:“若真是如此,想必你师傅是知情的。”

昙秀摇头道:“我实在不知道,我师傅圆寂的时候,你算算我年纪!只有我师傅的好友,才会知道备细。只是,唉,这位惠始大师不知被何人所杀,他心里一定藏着不少秘密。若是没有别的发现,我看,便将大师好好葬了吧。”

“还能有什么发现,两位高手掌力之下,石头也得碎成渣了,何况是人身呢。”吴震埋怨道,“也不看看再打!葬吧,葬吧,昙秀,你得好好给这位高僧多念几卷经才是!”

昙秀叹了口气,悠悠地道:“既是高僧,又何须念经超渡。”

祝青宁道:“那这具金身怎么办?”

吴震道:“你不会现在就想抢吧?”

祝青宁道:“是又如何?”

裴明淮道:“你别忘了我们还得去找那据说当年收尽了天下黄金的宝藏,那何止这一点点。你现在跟我翻脸,又有何益?”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现在以一对三,我一点胜算都没有。随你们吧,我也不能胃口这么小,是不是?”

吴震与昙秀自去葬惠始大师,见二人走远,裴明淮道:“青宁,含光跟霄练呢?”

祝青宁道:“带着的,放心罢。我的承影呢?”

裴明淮道:“你也尽管放心,丢不了的。”见祝青宁身上背了琴囊,便道,“你带了琴,不如拿出来弹一曲?”

“弹琴也得看地方,这里能平心静气么?”祝青宁道,“那位昙秀大师横看竖看看我不顺眼,我可没心情弹琴。”

祝青宁说罢便起身走开了,裴明淮自然知道他脾气,叹了口气。拣了根树枝拨弄那火,干草和枯枝烧得嚓嚓作响,四周是静到无声,隐隐听到昙秀诵经之声,又偶尔听到几声狼嚎鸦啼,再看看院中野草及膝,只觉坐在地上,寒意都隐隐约约地升了上来。裴明淮凝视那火,只见烟尘在火里飘浮,不知哪里来了几只飞蛾,绕着火飞个不休,也不知是不是想扑进去。

吴震走了回来,裴明淮见只他一人,便问道:“昙秀呢?”

“那不还在念经么,我就先回来了,他慢慢念去。”吴震道,“咦,祝青宁怎么不见?我说明淮,你就次次见着他,然后就这样不理会,也不拿下他?”

“第一,我跟他武功差不多。现在他练了御寇诀,说不定我已经不是他对手了。”裴明淮道,“第二,你告诉我,我拿下他又怎么样?”

吴震一楞,道:“他是九宫会的月奇……”

“你心知肚明,九宫会是个十分庞大的帮派,如今走到我们面前的,一直都只是祝青宁。”裴明淮道,“他主江湖事,而你看九宫会只是意在江湖吗?”

吴震道:“你的意思是说,祝青宁并没接触到九宫会的实质。”

“大概就这意思吧。”裴明淮道,“究竟是九宫会的首脑不信任他,还是另有原因,这一点不必深究,但确实如此。你说九宫会最重要的是什么?”

吴震笑道:“这我不是一直都在说吗,还是坞壁。坞壁大都自拥兵马,大的强些,小的弱些,所以这趟祝青宁连沙门藏的珍宝兵器都想要,毕竟要控制这些坞壁,钱,粮,兵马,一样都不可少。你想顺着祝青宁,顺藤摸瓜找到九宫会的首脑?”

“顺着他找不到。”裴明淮道,“他说他没见过,我也信。上一回,在朝天峡见到那些坞主,我是感慨得很哪。”

吴震道:“朝天峡天心殿?哎,可惜了,我没赶上。”

“诸国混战,朝代变迭,可亡了国的那些国主,总是记着过去的荣耀,念念不忘。”裴明淮叹道,“所以那甚么王莽黄金和九鼎,才引得群雄相争,连命都不要了。我实在觉得,九鼎不是什么好物事,若真要现世,必将风云再起。可陛下又一定要我来找,我心里总是不安,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吴震听他如此说,也有些紧张,道:“要不,你调些兵马过来?”

“进来之前就调了,你真当我那么托大?”裴明淮道,“在泰州调的府兵,都是精兵,若有异变,也能应付。”

吴震道:“你出门连麒麟官都不爱带,除了上次到西域是要对付吐谷浑,调了北镇的兵马,从没见你调过兵。这一回……你居然这般准备了?”摇头叹气道,“糟了,我突然有点儿怀疑,我是不是还能活着从这里出去。”

裴明淮道:“胡扯什么,你吉人天相,谁死也死不了你。”怔怔片刻,道,“我总觉得,想染指王莽黄金和九鼎的人,并不止我们。还有人在盯着这里。”

吴震笑道:“你这是多虑了。不是说必得有孔周三剑才能找到藏宝所在,如今东西一在你手,一在祝青宁手,难道还有第三人,能知道地方?”

裴明淮正要说话,忽听昙秀高声喝道:“谁?”

昙秀素来沉稳,这时声音里却带了惊疑之意,裴明淮与吴震同时跃起,向外掠去。二人方才说话说得入神了,全没留意院外,这时只见外面点点萤光飞动,数个头颅浮在半空,眼上布满绿色的萤火虫,连嘴上都是,个个头都在那里喋喋怪笑,只看得裴明淮又惊又疑,要不是身旁的吴震也惊得张大了嘴,真以为自己眼花了。

裴明淮定了定神,对昙秀笑道:“这世间真有鬼怪?”

昙秀凝视那些头颅,道:“我不信。”

祝青宁也在凝神看那些浮在半空的头颅,脸上神色颇为古怪。裴明淮笑问道:“青宁,你呢?你信么?”

“不信。”祝青宁道,“正好有四个头,我们四个人,一人斩一个,看谁能先砍下来,如何?”

吴震苦着脸道:“平常砍头,都是把头从身子上砍下来,这……这连身子都没有,该如何砍?”

昙秀却道:“这主意不错。”

裴明淮道:“好!”

四人同时出手,裴明淮与吴震都是使剑,直朝那飞头当中砍了下去。两颗头都一裂两半,从中飞出无数黑色的虫子,向众人扑来。昙秀与祝青宁一执玉箫,一以指力,也劈裂了两颗飞头,顿时那虫子铺天盖地。

裴明淮暗叫不妙,心知鲁莽了,即便众人武功再高,那虫子若是越来越多,又极细小,杀之不绝,只要有一只咬上一口,便是完了。他已看出,那不是普通虫子,而是蛊虫。眼见着有几只虫子就要飞到身上,忽见那些虫子全部飞开,裴明淮一楞,这时已然明白,是因为自己身上那颗辟毒珠。

见那些虫子渐渐飞远,吴震吁了一口长气,道:“你那珠子真真好物,究竟是哪里来的?”

“是贡品。”裴明淮道,“皇上赐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

昙秀笑笑,合掌道:“好歹有这物,要不然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光有些虫子没人,要杀也没处杀去。”

吴震道:“昙秀大师,你也莫要把杀不杀人的挂在嘴上,你名声那么好,说起来都赞你,如你那庙里面的白莲一尘不染啊。”

裴明淮在旁边一笑不语,吴震道:“你笑什么?”

“笑你没识人之能。”祝青宁道,“鸠摩罗什大师有句话说,莲花本来生在淤泥之中,你若要摘花,也莫要伸手去抓一把泥。”

吴震若有所思,不再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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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

祝青宁和昙秀互怼,提到心性和成实,这是神马玩意儿?吴震吴大神捕的知识程度到底怎么样?

这一段其实是在为下一部《菩提心》预热,因为《菩提心》是《九宫夜谭》九部里面与历史结合得最紧密的,反映的就是北魏发展佛教意识形态的历程,以及宗教不是万能的,最终还是要走向社会制度彻底改革的必然性。

吴震的话实质上是当时非常非常大的一个论题:佛性。拿最简单的话来概括,涅槃一派说“心性本净”,成实一派说“心性本非净,客尘故不净”。这两派论战,涅槃赢了,成实归附涅槃。至于心性,这个课题更大了。《涅槃经》自然是涅槃经派的理论来源,昙无谶译(还是他,在译经的贡献上他应该能跟鸠摩罗什相提并论,只是没得善终,卷入了北凉跟北魏的政治斗争……)。

南朝梁武帝倡“心识学”,北魏孝文帝倡“众生佛性”。裴明淮的话代表了当时统治阶级对于宗教的看法以及接下来北魏的宗教措施。需要指出的是,南朝文化氛围浓,士族力量强,比较形而上,各家争个不停一直闹。北朝简单粗暴些,文成帝直接将宗教政令化,结果就是北地人人都抢着造像立碑以修功德,至于懂不懂佛经倒无所谓了。南朝还在讨论要不要拜皇帝这个问题的时候,北朝佛学界吸取教训,直接提出“天子即如来”这个指导思想了,云冈石窟都要修好了。没法子,太武灭佛这事教训实在太大,北魏皇帝都是浑人,惹不得,该让步的一定要让。

所以马克思说得好:宗教是麻醉人民精神的鸦片。文成帝在抓意识形态这个问题上很牛,他执政期间是北魏整个时期叛乱最少的时候。具体的我们留待《菩提心》再讨论。另外从文成帝到献文帝到孝文帝都是佛道皆通,至于信不信?呵呵哒。

另外,吴震说的鸠摩罗什跟慧远集团讨论法身问题,也是南北朝时候最著名的论辨战之一。所以说吴大神捕真不是文盲,装傻充楞而已。当然也是藏拙,他虽然懂但无论如何不如裴明淮,昙秀和祝青宁!

3

次日阳光照在那密林里,昨夜的阴森诡异之气也少了大半。吴震一大早又把那已经全坍塌了的小庙给翻了个遍,再无发现,只得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可寻的了,这案子我怕真要变成无头案了。”

裴明淮心里多少有些不祥之感,已经深悔不该进这处,急着回那村子,便道:“既然没什么可查的,那就回去。”

吴震道:“那金身佛像怎么办?”

“那等重,难道你要扛着出去?”裴明淮道,“找个地方埋起来吧,以后再说。”

吴震笑道:“裴三公子还看不上眼,是不是?”

裴明淮道:“你若扛得了,那你便带走!”

吴震嘿了一声,对祝青宁道:“若真找到那王莽藏金,我怕你真得多找些人来搬。”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吴大人这倒不必担心,搬黄金嘛,谁不争先呢?”

白日间出去总要快些,午间时分,到了最靠近锁龙峡的那个村子,却见那些村民都聚在村头。再走近些,见得人人脸上都有惊惧之色,裴明淮心知不妙。吴震已扬声叫道:“喂,出什么事了?”

“大人……大人,出大事了!”为首的姚兴叫道,“官兵……来这里的官兵,都死了!不知道被谁杀了,都死在外面!”

吴震道:“官兵?”

众人七嘴八舌,过了片刻吴震方才听明白,原来这锁龙峡本在深山,只有一条山路可进出。本来是人迹罕至之地,不知为何,昨日却来了一队官兵,也不进来,就在入口处停下了。外面村子的人看到,惴惴不已,不知官兵来此是为何缘故,本来这数个村落的人都沾亲带故,立时大家都知道了。

“吴大人,我们今年的珠子实在是还凑不齐,所以每次官府来人都害怕。”姚兴一张脸灰黑,道,“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来拿我们的,心惊胆战过了一夜,今儿早上,我们商量着偷偷出去看看……”

裴明淮见他停了下来,便道:“继续说。”

姚兴道:“我们是吓坏了,那数百官兵,都……都死在那里了!定然是中了什么邪术,否则怎会……”

裴明淮不再多问,道:“吴震,走,出去看看。”

吴震跟上他,低声道:“是你调来的人?”

“想必是。”裴明淮道,“真是见鬼了,哪有这么邪门的事?”

祝青宁看了看昙秀,笑道:“大师可要去看个热闹?”

“善哉,祝公子这话可说得,若真是死了那么多人,怎能说是热闹?”昙秀笑道,“怕我是要念经超渡都顾不上了呢。”

祝青宁忽道:“大师怎知道我姓祝?又怎知我是月奇?”

昙秀一怔,还未答言,此时忽见那山间小道上有人一路奔来,一身灰衣,却是个僧人。那僧人神色仓惶之极,又跑了几步,一跤跌倒。昙秀惊道:“是竺道!”赶上扶起,道,“竺道,你怎会到这里来?”

“昙秀大师,外面都是死人!”竺道叫道,“是官兵,不知被什么人给杀了!”

裴明淮和吴震此时方不疑村中人所言,二人对视一眼,昙秀问道:“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在京城吗?”

竺道神色惶急之极,叫道:“是昙曜大师出事了。侯官来把他带走了……”

昙秀道:“你是逃出来的?”眼望裴明淮,面有难色。吴震道:“侯官?阿苏?明淮,是你的意思?”

“不是。”裴明淮道,“我全然不知。”

昙秀问道:“到底何事?”

竺道叫道:“我们师傅奉皇命建的灵岩石窟,皇上那尊造像的洞窟东壁的功德主画像不知被谁给凿去了!”

此话一出,连裴明淮都变色。吴震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皇家石窟?!”

竺道摇头道:“我们都不知啊!皇上震怒,下令彻查。昙曜大师现在也脱不了干系,侯官既去了,也不知如今怎样……”

裴明淮皱眉道:“奇了,阿苏怎的不告诉我此事?”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便在此时,只听吴震“啊”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又是惊又是喜,抬头一看,只见自峭壁之上,有个红衣少女飘然而下,那峭壁如削,寸草不生,她落下的时候就像只蝴蝶一般。

红衣少女落到众人面前,朝祝青宁一礼,又对裴明淮道:“裴大哥一向可好?”

裴明淮微笑道:“蝶儿可好?”

这红衣少女正是孟蝶,吴震一见她,就半日说不出话来。倒是孟蝶落落大方,对吴震道:“吴大哥,你也来了。”

吴震道:“蝶儿姑娘……你,你也好。”

孟蝶一笑,对那竺道说道:“刚才在上面就见你一路跑来,跌跌撞撞的,不知有什么事,便下来瞧瞧。”

祝青宁道:“你好好地跑那崖上去做什么?”

孟蝶道:“我救了那个孩子,总得要找个地方安顿啊。”她话还没落音,祝青宁就大惊,道,“我不是叫你别去救吗?”

孟蝶奇道:“没有啊?我没见到你传信来。”

裴明淮脸色微变,道:“吴震,我明白我为何没收到阿苏的传信了。有人截了我们的信使。哼,连官兵都敢杀,是想将我们堵死在锁龙峡里面吗?”

众人向外急急而奔,祝青宁对孟蝶道:“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偏要管。我们有事在身,你去救什么人!”

“那孩子怪可怜的,要不救他,他真得被杀了当人牲。”孟蝶道,“我既然看到了,总不能不管吧?”

昙秀在旁边微笑道:“素闻九宫会之名,没想到这位姑娘倒是如此心地良善。”

孟蝶朝昙秀看了两眼,道:“不敢当,九宫会中人又不是妖魔鬼怪!大师乃是盛名满天下的高僧,倒是见死不救。”

昙秀笑笑,不以为忤。裴明淮皱眉朝头顶看了一眼,道:“你把那孩子弄到哪去了?”

孟蝶道:“上面啊,那峭壁上有个山洞,一般人是上不去的,只有鸟才能飞到。”

裴明淮道:“你救他,他没谢你吗?也就这么跟你走了?”

“我偷偷摸进村里去,带了他便溜啦。”孟蝶叹道,“他一直没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哑巴,可惜了,长得那么好看。”

裴明淮又一皱眉,昙秀却道:“这位姑娘,我看得出你轻功极高,不过,你要带个人上这绝壁,怕也不行吧?”

孟蝶道:“大师有所不知,那孩子挺奇怪的,特别轻。”

眼看已经快要到路口,裴明淮也不再问了。出去一眼看到的全是死人,众人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但这样数百精兵同时被杀,仍是惊心不已。奇怪的是,大部分人似乎都不曾反抗,连随身的兵器都不曾拔出来,而且死状也颇为安详。

“他们是中毒了吧。”昙秀道,“看这样子,怕是我说那种叫拘毗陀罗的毒花。”

吴震皱眉道:“这么多人一起中毒?”

裴明淮道:“也许毒是下在食水之中。附近有什么水源么?”

“这里的渔民说,江水最好不要喝,山泉清洌,他们都是喝泉水。”孟蝶道,“我见着这旁边山上就有眼泉水。”

祝青宁看了孟蝶一眼,道:“你没喝吧?”

“没有,我喝的是别处的。”孟蝶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怕起来啦。要不要去看一看那眼山泉?”

祝青宁不答,吴震还在检视众兵士的伤,愈觉奇怪,道:“用的兵器很杂,有刀有斧,还有些奇形兵器,都是江湖上十分少见的。但照我看来,杀他们的人必定是同族之人,兵器虽不同却又都有些相似之处。”

昙秀道:“同族?”望了孟蝶一眼,道,“此处的飞头獠是獠族一支,素不与他人相交,又擅异术,据说能让自己的头离体飞出,杀人于无形!他们又对这里最熟,难不成是先下毒在山泉里,等众官兵中毒后,不管死活,再来杀上一回?”

“即便如此,他们又为什么要杀官兵?”吴震道,“这实在是毫无道理。若是惹恼了官府,哪怕是搜遍这山,也得把他们找出来。”

裴明淮冷冷地道:“再厉害也不过是獠人,我倒不信他们有妖术了。有妖术又如何?《搜神记》里面不也说过么,覆以铜盘,头不得进,遂死!看着自己的身子就在旁边,却回不去,嘿,我倒想看看他们这妖术!”

吴震摇了摇头,道:“若真有妖术,便不必下毒了。那甚么头离体而飞的,我不信,想必是什么幻术,照昨儿的情形看来,甚或那头颅根本就是种兵器或者暗器。明淮,你看怎么着好?”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一二日间无消息回报,泰州刺史自然知道出了事,自会禀报。恭喜你那当刺史的朋友了,是他升官加爵的时候到了,只希望他是个懂事的,可别错过了这机会。”

吴震道:“你尽管放心,有这机会,谁不争先呢!从前州内零星叛乱,常常都是朝廷另派将军过来,当地刺史常常都抢不到平叛的机会,这一回好歹有了,那还不赶紧?”

昙秀回头对惊魂未定的竺道说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一两日后便赶回来。”

竺道道:“可是昙曜大师如今……”

“不必担心,事情越大,反而越不会处置得快。”裴明淮道,“你只管回去便是,阿苏也不会不给昙曜大师面子。”

看竺道走了,吴震道:“这里怎么办?”

“没办法。”祝青宁道,“难不成吴大神捕还想替他们收尸?”

这一言呛得吴震要吐血,裴明淮便道:“蝶儿,你把那孩子藏在哪里了?带我去看看。”

孟蝶道:“好。”

〈〈〈〈—————————

那进锁龙峡的路,三面都是峭壁,高至千仞。吴震道:“这地方真是好险。”

祝青宁道:“吴大神捕难道不知道,这地方颇有来头?”

吴震对祝青宁一直看不顺眼,恨不得立时把他拿了,但碍着孟蝶在旁边,这面子可不能不给,便道:“愿闻其详。”

此时几人已随着孟蝶上那峭壁,孟蝶身法极美,真如一朵红云。吴震嘴里说话,两眼却直盯着孟蝶看,裴明淮在旁边摇头,昙秀也笑道:“吴大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珍重哪。”

“你一和尚来管我闲事做什么!”吴震喝道,又对祝青宁道,“你倒是说啊。”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这里从前叫皇天原。《山海经》有云:夸父之山,北有林焉,名曰桃林,广回三百里,据说周武王曾在此处牧牛。”

吴震道:“我可没看见一株桃树。”

裴明淮道:“我记得附近还有座山,是叫荆山,对不对?”

“不错。”吴震道,“这我知道。传说是轩辕氏铸鼎之处,采山中之铜,铸成一鼎。其后汉武帝也来过这里,修了鼎湖宫。啊,据说鼎湖下面还有神陵,我听这里人说的,不过,也就是传说罢了,早不知道那鼎湖在何处了。”

裴明淮若有所思,祝青宁又笑道:“都被你吴大神捕说完了,我也没话可说了。”

吴震还未回话,便听孟蝶叫道:“到了!”

那峭壁之上,果然有个可容一人进出的大洞。孟蝶跃了进去,道:“这地方看起来窄,里面倒是甚大。”

昙秀道:“姑娘怎会知道此处有个山洞?”

孟蝶不答,只走了进去。吴震也觉奇怪,看了一眼裴明淮,裴明淮道:“你疑她么?要是疑,你便别进去。”

吴震道:“那自然是不疑的!”

那洞走了几步便见开阔,几人在其中也并不见得拥挤。裴明淮一进去便见着角落坐了个少年,孟蝶走到那少年身边,柔声道:“你别怕,我们不是歹人。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祝青宁走到裴明淮身边,低声笑道:“女子总归心软,你看怎么办?拆穿么?”

“且看着吧,拆穿了如何收场?”裴明淮也压低声音道,“他来这里必有缘故,他要做戏,我们就陪他做足罢。”

祝青宁侧头看他,道:“一直把戏做到锁龙峡里面?”

裴明淮道:“怕是难免了。”

吴震站在孟蝶身边看那少年,道:“你会不会说话?不会是哑巴吧?”

那少年一抬头,这时他蒙眼的青布已经取掉了,众人都是眼前一亮,这少年目如朗星,双眉漆黑如画,清朗中又带英气,只是脸蛋圆圆的尚有稚气。吴震问道:“你姓什么?”见那少年容貌,想必不会是什么贫家的孩子。

少年还是不说话,孟蝶道:“好啦,人家吓坏了,你们一个个都凶神恶煞地,吓人家干什么?”搂了那少年道,“别怕,有姊姊在呢。”

那少年看了她半日,对她笑了笑,这一笑却是极甜,看得人能心都要化了。孟蝶伸手摸了摸他眉间那点朱砂痣,道:“你这朱砂痣长得真稀奇,亮晶晶的像颗红色的珠子。”

昙秀在旁边笑道:“姑娘,那想必不是朱砂痣。”

孟蝶道:“那是什么?”

裴明淮朝昙秀使了个眼色,昙秀便也不说了。裴明淮道:“这孩子,你得还回去。”

孟蝶大惊,道:“裴大哥,你这不是见死不救么?”

“要救也不是现在。”裴明淮道,“这村子里面的人买他,是为了祭祀。你把他弄走了,过两日他们进锁龙峡就进不了,就还得再去买一个人。你是打算继续再等上十天半个月,让他们去买人,然后到时候又再去多救一个人吗?”

孟蝶道:“可是……可是……”

“你放心好了,没人说不救。”裴明淮道,“只要他们带我们进了锁龙峡,一切都好说。众多高手在此,还救不了他?”说着忍不住朝那少年看了一眼,那少年却压根不看他,也不说话。

祝青宁道:“好了,你赶紧把人送回去吧。”

孟蝶道:“送回去?他们就不疑的吗?”

“你把他放在路边,村子里的人发现人不见了自然会找。”祝青宁道,“赶紧去,夜长梦多。”

见祝青宁发了话,孟蝶只得对那少年道:“那,我先送你回去,到时候一定救你。”说着拉了那少年的手,朝洞外走去。裴明淮只见她袖里飞出一缕淡青色细丝,缠在石笋之上,另一手抱了那少年,向峭壁直坠而下。吴震见状,忙跟上去,向下望去,见孟蝶跟那少年已经顺顺当当落了下去,方才回来。

昙秀合掌,对祝青宁道:“祝公子这一招好损哪,你这是存心要那孩子不好过。”

祝青宁哼了一声,道:“大师言重了。敢在我面前弄鬼,我就要他吃吃苦头。他不是装哑巴么?那就让他吃个哑巴亏,只能自己肚里咽去。”又对裴明淮一笑,道,“明淮不也是这么想的?不也没阻止么?”

“罢啦,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作什么。”裴明淮话还没说完自己便笑了起来,道,“是了,我也说差了。我也没想怎么着,但若不把他丢在路边,那能怎么样?若让孟蝶送他回去,只会更添麻烦,总得要问他是谁救的吧?说是他自己跑的,那省些事。捱到后日进锁龙峡,大家就各凭真本事罢,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昙秀却道:“那位孟蝶孟姑娘,手中的天蚕丝,你就不疑么?”

“我不用疑,我早就知道。”裴明淮道,“天蚕丝本来就只有这里才有,她的师傅就是獠族人。否则她怎会知道这里有个山洞?否则青宁为何单单带她来?”

吴震忙道:“你可不许去找她麻烦!就算是这里的飞头獠杀了官兵,也跟孟蝶没有一点关系!”

“那可不一定。”裴明淮道,“你素来精明,现在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们四人昨夜都在山里,只孟蝶一人在外,她干了什么,可没人知道。”

祝青宁淡淡地道:“我可没要她去对你带来的官兵下手,我还没傻到这地步。”

裴明淮道:“谁知道!反正就是方才那话,我们等到过两日随他们进锁龙峡,不管发生什么,各凭本事,你九宫会能拿下那就是你的。”

祝青宁笑道:“你别忘了,黄钱县的吕凉藏珍是谁抢在你前面一步了。”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吴震立时记起来了,伸手便拔剑,道:“好啊,我不提,你倒还提,这是要逼着我拿下你么?”

裴明淮不耐烦地道:“这么小一山洞,你们闹腾什么?昙秀,你那位竺道师傅,这么出去没事吧?”

“他有文牒在身,自然不会有事。”昙秀道,“你放心好啦,苏连总会卖你的面子,不至于在你回去之前结案的。”

裴明淮皱眉,道:“我倒是真有些担心。我明明是叫他查别的事的。”

吴震忙道:“怎么?你叫他查什么?”

“上次沈家那封信的事。”裴明淮道,“如今我真想快些了了此地的事,赶回京城。”他眼望洞外,道,“我觉着,此刻的代都,想必也事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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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琅琊王司马金龙寿宴,琅琊王府自然是宾客如云,热闹得紧。一盏百枝琉璃灯,照得厅中白昼一般,映得那些玻璃碗水晶缸更是明晃晃的生辉。

清都长公主既到了,自然连司马金龙自己都得让到一边去,笑着躬身道:“长公主殿下今儿是给臣面子了,肯来这一趟。”

清都长公主笑道:“王妃都亲自来请了,我要不来,就是不给她面子了。”

沮渠宜琦这日盛装相陪,更是娇媚宛转,明眸流波。只听她笑道:“多谢公主赏脸,也多谢皇上赏的物事。等皇上闲了,我自去谢恩。”

清都长公主道:“听闻琅琊王府上多有珍宝古董,都是些雅致之物,宜琦也是拿这个哄我来的。”

司马金龙忙道:“不敢,不敢。都是家里传下来的一些物事,都是些微小物,长公主殿下若有兴,且请移驾一观。”

清都长公主朝座上诸人望了一眼,微笑道:“琅琊王家世渊源,谁不知道,你要说是些微小物了,那我家里还不得寒酸死?”

她此言一出,本来座上喧哗热闹,突然静极,连根针掉下都能听到。沮渠宜琦起身笑道:“公主,您这话,叫我夫君如何当得起?”

清都长公主一笑,端了杯酒,道:“是我说错话了,我自罚一杯。”

听她这般说,众人总算松了口气。这口气还没全吐出来,只见司马金龙听府中下人在耳边低语了几句,脸色骤变,起身道:“恕我礼数不周了,有贵客来了!”

见司马金龙急急而出,沮渠宜琦道:“什么贵客,也太不懂礼数了!”

清都长公主悠悠地道:“能让琅琊王都吓成这样的,还能是谁?”

沮渠宜琦脸色也一变,跟着离座,跪下道:“公主殿下,我不知我夫君得罪了侯官什么,求公主周全!”

“起来吧。”清都长公主道,“那也得看是什么事。只不过,苏连怎么拣这时候来?连顿饭都不让人吃好。让他们进来!”

片刻便听见脚步声,苏连快步进来,一身紫衣上绣了白鹭,厅中那盏百枝琉璃灯照得他一张脸便如白玉一般。他见了清都长公主便行礼,笑道:“叨扰公主了。”

清都长公主道:“也真会选时候!琅琊王又犯着什么事儿啦?”

“回公主,还是李谅的事。”苏连笑道,“李谅身为太医令,祖父与父亲都一直在宫中服侍皇上,竟敢暗中毒害皇上,这真是夷诛五族都平不了的大罪。”

清都长公主嗯了一声,道:“那怎么又牵连到琅琊王了?”

苏连左右一看,清都长公主道:“不妨,你既来了,他们出去后还不更议论个没完不了?你不如直说罢。”

“是。”苏连道,“臣发现了一封李谅的书信,却被烧毁,里面提到幕后之人,名字仿佛有个‘马’字……”

他还未说完,司马金龙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叫道:“公主!臣实在是冤枉哪!这……仅凭一个仿佛,一个马字……”

清都长公主蹙眉道:“琅琊王说得也有理,仅凭此,似乎不能服人?”

“公主,臣又没说要把琅琊王怎样,只是前来搜寻一番。若没甚么证物,那自然也先罢了。”苏连笑道,“这不是臣的意思,我哪里敢擅闯琅琊王府呢?”

清都长公主道:“也罢,你要搜便搜,若搜不出什么,便让你的人走,别扰了人家的寿宴。”

苏连笑道:“多谢公主,臣这就去。”

他倒是走了,司马金龙仍跪地不起,道:“公主,这可是冤死臣了。跟李谅那事扯上,不死也得掉层皮啊!”

清都长公主道:“掉层皮?谋害皇帝,这是什么样的罪!哪怕百官死上一半,也没什么好冤的。”又道,“好啦,只是查上一查,也不必太在意了,我也不信琅琊王会跟这件事有牵连。”

司马金龙忙磕头道:“臣谢公主体恤!”

“起来吧。”清都长公主站起身来,道,“各位自便罢,我先走了。”

众人起身相送,沮渠宜琦随着清都长公主走了出去,低低地道:“公主,陛下他究竟什么意思?急急地打发我们姊妹嫁人,我们哭也没用,求也没用。好罢,嫁也嫁了,才让我嫁了,就要我守寡么?”

清都长公主回头瞪了她一眼,道:“这是什么话!好啦,我自会去问问皇上,你也不用太操心。有武威长公主的情份在,你怕什么呢?只是你运道不好,先是哥哥谋逆,现在连夫君也牵连上了。”

沮渠宜琦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谁叫我姓沮渠呢?皇上他心里,终归是信不过我们姊妹两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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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都长公主这一头到了永安殿,笑道:“陛下还没歇息么?”

“姊姊今儿怎么这么晚进宫来?”文帝笑着起身,道,“有什么事,倒要你亲自来。”

清都长公主左右一望,笑道:“皇上今儿又准备宿在永安殿了?我就猜着你在这里,所以才进宫来,要不也是白跑。”

文帝笑道:“姊姊说笑了,你要来找我说话,说一声便是。”

清都长公主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想起你小时候的光景了,你自小便顽皮坐不住,太傅要你练字,你总是写不完就溜去玩。”

文帝微笑道:“倒累了姊姊,也不知道替我写了多少。”

清都长公主出神片刻,悠悠地道:“是哪,也就这么过了几十年了,当年的事,想起来像昨儿一样。”

文帝眼望殿外,道:“我自幼便不曾见过几回恭皇后,都是长姊照顾。常太后终归只是保母,又哪里比得了姊姊细致入微。”

清都长公主脸上神情恍惚,伸手想抚文帝的脸,又收了回来,笑道:“我有时候总觉得,你还是我的濬儿,可是总忘了,你早是皇上了。”

文帝道:“若无姊姊,又如何有朕?”拉了清都长公主的手,道,“姊姊,你今儿怎么了?看你神色不太对。”

清都长公主反手按在文帝手背上,笑道:“没什么,今儿我本来去了琅琊王的寿宴,却被苏连来扰了。”

文帝道:“淮儿回过我一声,说要查司马氏,朕也由得他去。怎么,宜琦求了你么?没甚么大不了的,司马氏也翻不起来什么浪,你要给宜琦面子,那朕也不管,由得姊姊去。反正宜琦就算不来求你,也会拉着宜琼来求朕。”

清都长公主问道:“李谅的事,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置?”

“此事实难处置。”文帝道,“毕竟时隔太久,历经三代,若是深查下去,实在不知究竟会查到何处。”

清都长公主道:“胆敢毒害皇帝,便是一个死字。”

“姊姊你再住佛寺里面,那性子也一点改不了。”文帝微笑道,“倒是朕,这些年,火气已然消了不少。罢啦,李谅他们是大逆不道的死罪,按律处置了便是了,也不需深查下去了,一来是时日已长,查也查不出甚么来,二来,弄得人人自危,又有甚么意思。”

清都长公主道:“这般说来,今日苏连到琅琊王府,不是皇上的意思,真是淮儿的意思了?”

“淮儿没细说,朕也懒得问。”文帝道,“他怎地疑上琅琊王了?”

清都长公主道:“这孩子,连你跟我都不告诉。”

“大约也是怕冤枉人吧。”文帝道,“只是他让苏连去办,那跟冤枉有什么区别?”

清都长公主沉默片刻,又道:“陛下,还有一件事。我知道你宠景风,但那丫头一味帮着太子,胡闹太过。你再不管,我真要管啦。”

“我不是宠她,是让她嫁尉端,总归违了她心愿。”文帝道,“所以她连朕都怨上了,我也不忍责她太过。”

“连皇后都看不惯了,上次还对我抱怨过。”清都长公主道,“跟侯官作对,便是跟你作对,也是跟我作对!你不能再放纵景风了,你这不是在宠她,是在害太子。”

文帝道:“姊姊说得有理。那依姊姊说,又当如何?”清都长公主还未答话,就听到小宦官来报道:“冯昭仪来了。”

清都长公主皱眉道:“这么晚,她来干什么?”

“还不是知道姊姊来了,想来讨个好儿。”文帝道,“姊姊不想见,叫她回去便是。”说罢便吩咐道,“我跟长公主有事要说,让她自回宫罢。”

小宦官领命下去,清都长公主道:“我倒是听说了些事,陛下也太不着意了!她宫里那些个和尚啊,道士啊,来来往往个不停,都是干什么的?”

文帝道:“她说她素来虔心向佛,是以常常请人进宫诵念佛经,有时还会出宫去佛寺住些日子。说的是替我替你祈福,太子又是她养大的,跟她亲,我总归不太好驳太子的面子。”

清都长公主道:“陛下,我知道你从不怕别人怎么说,从前连沈信好言劝你,让你收着些儿,你都不听。我们家里的人,从来都是肆意妄为,从开国道武皇帝起,到先帝,都是一样的脾气。可这冯昭仪都这样了,你还不管,也不成吧?”

文帝道:“那有什么法子,皇后常年都在行宫,有她的例,朕又能怎么说”。

姊弟二人一时无言,清都长公主终于道:“陛下,你也不要生霂儿的气。她想要个孩子,是想得很,为此连死都不怕。”

“可我不想要她死,这话究竟要朕说多少遍,这都二十年了,她还想不通?”文帝怒道,“当年平原王谋逆,带她出宫暂避,是没法子的事。她路上跌进冰河小产,从此再不能有孩子,这也是天意。太医跟我说了多少次,若要保她的命,从此就别留宿她中宫。我是要孩子,还是要她的命?姊姊,你是太惯着她了,我们姊弟俩都太宠着她,她这皇后当得可还像个皇后!她不管这后宫,难道要我去管?”

清都长公主道:“陛下,好啦,你别恼了。”叹了口气,道,“好,姊姊也不管了,你爱怎么着,都由得你。”

文帝道:“我不是对着你发火。”

清都长公主道:“不管怎么样,皇后总是自小就跟着你的,也是因为你才落下这病的。你得好好待她一辈子,要不然,姊姊不放过你。”

文帝道:“姊姊放心。”出神了半日,又道,“本朝自开国起,子贵母死,哪个妃嫔不是怕有儿子!朕都即位了,竟也保不住自己母亲。从自己手里赐死生母,朕是第一个吧?前面的都是立太子便赐死,等不到儿子即位,只有朕……”

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道:“陛下若愿意,可以废掉这子贵母死之制,确实也太不近人情。”

“为何要废?”文帝道,“既是依故事,那也不必废,留着有时候也好用。”

清都长公主不语。文帝又道:“姊姊,我是真没想到,道武皇帝英雄一世,居然是死在那样的宵小之辈手里。若不是淮儿查得此事,连朕的命,怕都是要送在这些人的手里面。”

清都长公主再如何性子豪爽,这时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握了文帝的手,道:“我们都太不小心了。居然让这样的人,在宫里藏了这么久。”

文帝道:“姊姊,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清都长公主道:“什么?”

“天鬼是莫瓌所建,这你我都知道。”文帝道,“再早也是在他入了我大魏,官至高位的时候。莫瓌入朝的时候年纪也轻,比我也就大七八岁的样子。可是,即便天鬼如今是想依这个法子害朕,毒害烈祖和太宗,那时候哪里来的天鬼?”

清都长公主蹙眉道:“陛下心思好细,我倒没想这一点。那陛下看呢?”

“有人早在烈祖的时候,便已经有谋害皇帝之心了。那个人,应该不是李谅他们家的人,另有其人。”文帝道,“这个人,最终被天鬼所用,但那已经是我当皇帝之后的事了,至少也是在我父亲以太子身份监国的时候了。”

清都长公主道:“那陛下觉得这个人是谁?”

文帝缓缓摇头,道:“朕实在不愿去多想,但是……照朕看来,一定是宗室亲贵。别的人,没有理由这么做。”

清都长公主道:“李谅审得如何了?”

“审不出什么来的。”文帝道,“姊姊你想,李谅三代人都在做这样的事,是何等的深仇大恨!而更要命的是,这样的人,可多了去了。”

清都长公主道:“那你还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那般恩宠,你就不怕?”

“你说阿苏?”文帝道,“我总得给明淮留点合用的人。明淮自有手段收伏他,姊姊无须操这个心。”

清都长公主笑道:“淮儿走的时候来见过我,抱怨你给他的差事实在难办。”

“一点不难办,他见了人就知道了,于他是费不了什么力的。”文帝也笑,却道,“刚才说到冯昭仪,我却想到太子。太子前些时候跟我上表,求免了门房之诛。朕想了一想,其实免了也成,想来我朝刑律也实在有些过于严酷了,从前是不得已,如今也算太平了,也不必太过严苛。”

“陛下,万万不可。”清都长公主笑道,“陛下深知,如今减免门房之诛,是太早了些。北地宗族势力实在太大,就算表面上受朝廷册封,实则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九宫会便是因此而生。门房之诛,杀人倒是其次的,更要紧的是清除对咱们有威胁的宗族势力,以绝后患。否则,一个个都闹起来,我们顾得过来吗?”

文帝两眼望着面前的烛火,却不知哪里跑来了一只飞蛾,绕着火飞。“那末,依姊姊看,要到什么时候,九宫会才会烟消云散呢?”

“那本是淮儿的事,只是他……唉,陛下,你也别太纵容他了,有什么话,该说的就说。”清都长公主道,“还有,陛下你这宫里面,都是乱七八糟,燕国冯昭仪,凉国沮渠夫人,你也好歹上些心笼络着。冯昭仪那些来来往往的和尚道士,保不好就有眼线!宫里的嫔妃大都信佛,借着这由头做些什么也说不准。不会有谁跟灵岩石窟之事有关吧?还有昙曜,他又到底信不信得过?”

“谁知道?”文帝道,“我实在都厌烦得不堪了,每日里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昙曜论起来也是凉国过来的高僧,朕对他是恩宠得很了,又封沙门统,又让他主持开凿灵岩石窟。若还有异心的话,朕也实在没法子了。凉国迁来平城的便有三万户,朕总不能一起都杀了!好罢,就算朕咬咬牙杀了,反正先帝为一句谶言杀清河郡万人,也不是没有过。那高车迁过来的呢?大夏迁过来的呢?杀得完么?”

清都长公主微笑道:“陛下刚才还说火气消了不少,姊姊还真不信。”

“我不是恼,就是厌烦。”文帝道,“朕是烦了,懒怠理会了,让下一位皇帝去操这个心罢!”

说罢朝清都长公主看了一眼,清都长公主一笑,道:“自你登基,比起先帝的时候,是叛乱少得多了。战乱既少,也算国泰民安,陛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朕还真不满意。”文帝道,“本来宫里什么事儿,朕也不想理会,但……灵岩石窟之事一出,我想不管怕都不行了。要不我让把寿安宫整顿出来,姊姊来住,替朕操这个心。皇后那娇滴滴的脾气,难道我还指望她来替我分忧?”

清都长公主嗔道:“陛下倒是会说话,全推到我身上!寿安宫向来是皇太后住的地方,成何体统!”

“常太后殁了多少年了,寿安宫也空了多少年了。姊姊也别一天呆佛寺里面,你再吃斋念佛也没用,你那性子能改么?”文帝笑道,“长姊如母,我巴不得把姊姊当皇太后供着呢,体统不体统的,朕从来不在乎。而且,年纪越长,越是不在意了。”

清都长公主望了他,道:“陛下,你想让我回宫住,是不是有什么缘故?不妨直言。”

文帝道:“姊姊,你坐过来。”清都长公主走到榻边坐下,文帝对她附耳说了几句话,清都长公主一惊,道:“陛下,你此言当真?”

“机会难得,不如一劳永逸。”文帝笑道,“这般一来,若这宫里真有那布下的暗棋,想必也会变成活局。”

清都长公主皱眉,道:“不成,若真是如此,怕那些人图穷匕现,来害你啊。”

“所以叫姊姊回宫来住,我们姊弟总归一心。”文帝道,“有你在,我放心些。”

清都长公主道:“陛下别托大,身边多留些最信得过的侍卫。”

文帝道:“信得过?什么叫信得过?”

“陛下又想起那件事了,是我不好。”清都长公主道,“凌羽只是孩子脾气,你留他在身边也不过是图好玩,又不是真要他统领禁军,他哪里懂事了!”

文帝眼中颇有回忆之意,微笑道:“多年前,凌羽初次随平原王进宫,那时候真是个野孩子,什么都不懂,人人都笑。是姊姊一笑置之,答应让他留下来。”

清都长公主见那只飞蛾终于扑进了火里,烧焦了翅膀,掉了下来,叹了口气道:“唉,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飞蛾总是要投火。”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文帝笑着吟了一句,清都长公主叹道:“陛下也真是变了许多。从前啊,凌羽的事你连我都不肯告诉,生怕会怎么着。如今啊……”

“怀璧其罪,这话,姊姊难道没听过?九鼎之秘就系在他身上,朕不止知道九节杖的来历,也知道他其实并不姓凌。”文帝道,“凌羽才进宫不久,就遇到寇天师回宫。那时朕想,与其让明淮随天师一去数年,姊姊和皇后都舍不得,不如让阿羽教明淮也罢了,还能把淮儿留在身边。可凌羽不肯,说是他收传人不能跟皇室有涉,朕也只得罢了。唉,东西在掌中,总比隐匿山林,想要的时候找不到的好。”

清都长公主不语,半日,微笑道:“陛下圣明,只是此话未免无情了些。”

文帝笑道:“无情?若论无情,朕怕还比不了姊姊。朕杀慕容白曜,姊姊却一句话都不说?”

清都长公主脸色一变,道:“陛下何意?”

“若姊姊肯开口,朕恕他也不是不可以。”文帝笑道,“既然姊姊不说,那也罢了,反正朕想杀他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清都长公主缓缓地道:“陛下,你该明白,你实在不该杀他的。慕容白曜是当世名将,从无叛意,众人议论起来,都会说皇上的不是。”

“朕知道。”文帝道,“可那又如何?朕又不求什么身后之名,就想自己活得自在些,别人怎么说,又有什么?否则,朕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清都长公主点了点头,道:“陛下说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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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

琅琊王司马金龙:司马金龙是因为他的墓葬出名的,大同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啊。北魏平城时代最豪的墓不是吹的,那石棺床和陪葬俑真是豪得让人给跪。

凭什么这么豪?不知道。

司马金龙是西晋司马氏直系后代,其父司马楚之投北魏,战功卓著,深得太武帝信任,是唯一一个南朝投来能够陪葬金陵的臣子。司马金龙本人有什么才能不清楚,估计沾父亲的光比较多,第一任妻子是陇西王源贺的女儿钦文姬辰(不要问我她名字为什么这么怪,碑志这么写的,到底怎么断至今分歧严重),源贺是真正的元老重臣,第二任妻子是武威长公主和北凉沮渠牧健的女儿武威公主(北魏唯一以异姓袭母爵的公主,据说是有宠于冯太后,凭什么我也不知道,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司马金龙是个谜啊。

大同博物馆的另一镇馆之宝——幽州刺史、敦煌公宋绍祖墓葬也是个谜。博物馆里面写他是“敦煌宋氏”没问题,但如果说他《魏书》里面唯一有载的敦煌宋繇一族的,目前缺乏史料,不能确证。这种在《魏书》里面没出现但又确实存在的人物很适合写进小说,敦煌公在《九宫夜谭》里面还只是个名字,以后还会继续有戏份。

4

裴明淮等人一走回到最外面的那渔村,就见渔民们聚在一起,正把一具死尸自水里拖出来。再看村民个个面色青灰,还有几个眼睛充血,问道:“你们……一个个的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死了人了?”

“大人,有水鬼。”姚兴道,“水下有水鬼,把姚放给拖下去了!”

吴震只觉得头晕,一会是能飞头的不知是獠是鬼,一会又来水鬼了,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只苦笑道:“说吧,这水鬼是怎么回事?”

姚兴道:“今日水下平静,我们便下水捞珠子。”

裴明淮这才明白,那几个汉子眼睛充血是什么缘故,想来是在水下呆久了。一个汉子上前道:“平日我们在水下呆上一阵子,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再像鱼,终究也不是鱼。今儿真是被水鬼给缠上了!”

吴震道:“究竟是什么水鬼?”

几个眼睛充血的汉子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道:“我们这里的传说,当年有个什么国的国君,打败了,带着残部跑到这里来,船却翻了,那些人就死在这水里面。他们死得不甘心,就变成了鬼,从此到锁龙峡里面的船,都会被他们弄翻,陪他们一起在水下面当鬼。”

吴震已不知是第几次听这番话了,听得想打呵欠,忍不住道:“那这么多年来,这水下面岂不全部是鬼,你们胆子可真大,竟然敢下水捞珠?”他弯腰去细看那个死了的姚放,只见他脸色紫涨,双眼凸出,吴震叫道:“这……你们确定他是被水鬼弄死的,不是……不是中毒的?”

“不是,不是,大人,你有所不知。”姚兴道,“若是在水下太久了,也会七窍流血的。我们虽比常人能呆得久,但也不是鱼。他……姚放被水鬼拖在下面了,我们上来后,却不见他,喘了几口气,又下去找。他……他死啦!”

吴震道:“你们在下面就没看到他?”

“我们一下水都是各干各的,各找各的,都是精熟的事,哪里会去注意旁人。”姚兴道,“这等事,真是从来没发生过,我们都怕得很……啊,大师,您能不能再帮我们念几卷经?”

昙秀一直在旁听着他们说话,这时淡淡一笑,道:“就算念经,若真是有水鬼,也是管不了用的。”朝裴明淮道,“若你师傅在,也许倒是能开坛作法,驱驱鬼怪。”

吴震也道:“明淮,你师傅可是天师,你就没找他学点儿符咒啊,驱鬼啊什么的吗?”

裴明淮道:“这是开玩笑的时候么?”

吴震道:“若是有把桃木剑,倒能试试。”他一语未毕,忽然目光一凝,长剑出鞘,剑尖在水边一顿,道,“这是什么?”

众人都凑过去看,只见吴震剑尖上平铺了一片花瓣。花瓣粉白,孟蝶道:“啊,这是桃花。”

“桃花?”裴明淮道,“这一路上,我从没看见过一株桃树。”他话未落音,又见着水流之中又夹了几片花瓣,还有半朵花,这一回大家都看清了,确是桃花。

见众村民脸色古怪,裴明淮心知有异,问道:“众位可知道,这些桃花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一路走到那山里面,没见过一株桃树。”

“唉,公子,我们这里有个传说。”姚兴道。吴震叫道:“又是传说?你们这里,到底有多少传说啊?!”

祝青宁道:“容我猜一猜,是不是那个桃花源的传说?”

吴震的下巴差点吓掉,道:“什么?就是那个桃源?在这里?那,那不是在武陵么,离这里可远去了!”

姚兴却道:“是,这位公子说得没错,就是那个传说。说是在锁龙峡里面,有个世外桃源。说那处无生无灭,其乐融融。听说我们祖上来到这里的时候,便有些人运道特别好,去了那个桃源,从此就再也不出来了。唉,我们倒也想去,只是,虽说有祖辈传下来的法子,知道锁龙峡里面怎么走,可还是要等天象,那异象据说是百年才能有一回的。”

吴震恍然,叫道:“你们知道里面的路,是因为你们有祖辈进去过?那为何不曾都留在桃源里?”

姚兴低头,众村民也跟着默然。祝青宁淡淡地道:“寻得武陵桃源的那个渔人,可也并没留在里面哪。”

吴震听了他这话,一时间有些茫然,说不出话来。裴明淮问道:“听你们这般说,想来进去也是极危险的事,为何非要冒这个险?”

一个眼睛充血的汉子叹道:“谁不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可是,我们再辛苦,也就只得一餐饭。下去捞那些珍珠,久了谁不是落下一身的毛病。珍珠在这地方可贵重得很,若不按时交纳,官府会来催逼的,我们也快过不下去了。偏又知道马上就会遇上百年一见的天象,我们就商量着去买个人牲,进去试上一试……”

昙秀摇了摇头,道:“这倒是多出来的事了,若这里没有珍珠,你们想必也不会活得这般辛苦。”

“唉,有总比没有好。”姚兴叹道,“珍珠细小,总有能藏起来的地方。其实我们这里不算穷的,哪怕是藏下一颗,一村的人分一分,也不是小数,只是决不敢张扬。但……唉,这活儿干久了,人都会短命。”朝地上那具汉子的尸体看了一眼,道,“就算不被水鬼拖下去,也活不了多久,这活儿本来就不能是长干的。我们毕竟是人,不是鱼。可当官的,就当我们是鱼了,不,命比鱼还贱。”

裴明淮沉默半日,道:“这里的太守是谁?”

“罢啦,明淮。”吴震道,“你管得了这一处,又管不了天下每一处。此处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当官的没赚钱的营生,附近的坞堡独大得很,总不愿意纳赋税,你要他们喝西北风去么?这些年没什么大的战事,上一回丁零作乱也隔了些年了,抢也没处抢去。既无俸禄,自行寻些发财的路子,也没什么好说的。”

祝青宁笑道:“即便是有俸禄,怕他们的胃口也填不了,我怕是宁可无俸的好。”

吴震咳了一声,道:“你就别火上添油了。”

孟蝶走到水边,只见随水而下的桃花花瓣越来越多。孟蝶伸手抓起一把,疑惑道:“真是奇怪了,难不成里面真的有个什么地方,长满桃树?”

“姑娘,此地古来便唤作‘桃林’。”姚兴道,“想必是有的,但我们从未去过。大约我们都是些俗人,走不到那处。既是世外之境,又怎能为常人寻到?……”

祝青宁忽道:“我明白了。我们才来的时候,可是一片桃花花瓣都没看到,现今却越来越多。是不是水流变了?想必确是与天象甚么的有关。”

吴震道:“天象?这里谁会看的?”看裴明淮,裴明淮道,“看我作什么,我只跟我师傅学武,别的一概没学。”

孟蝶掌心里托着那些桃花花瓣,看了半日,却道:“各位,你们一心想去那处,是不是到了那处,便再不会过这样的辛苦日子?”

众村民你看我,我看你,纷纷点头。祝青宁望向裴明淮,低声道:“你信么?这世间真有桃源?”

裴明淮见孟蝶翻转了手,花瓣便自她手上散下,飘飘地又坠进了流水之中,顷刻间便被水冲得不见踪影。裴明淮缓缓摇头,道:“我不信。若是能被这么多人寻到,那自然也不再是世外之境了。”

众渔民对昙秀十分尊敬,特别打扫了一间干净屋子请他歇息,孟蝶与祝青宁也跟着去了,有茶喝总比站水边吹风的好。只有裴明淮被吴震拖着去看那具被“水鬼”害死的汉子尸首,裴明淮苦笑道:“我是真心烦,你就让我去坐下来想想行不行?你怎么不去找孟蝶说话,非跑来看尸体。”

“唉,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吴震苦着脸道,“问她好么?已经问过了,她也答过了。那说什么?问她来这里做什么?她自然不会答。那说什么?聊聊九宫会吗?还是聊聊我办过的案子?”

裴明淮道:“不说话对坐也好,强过来这里看尸首。”

吴震绕着那具尸首走了几个圈,道:“这人死得是挺奇怪的。要我说,与其说他是被水鬼拖下去死的,不如说他是在什么地方闷死的。明淮,这锁龙峡,是真的古怪得很,你我真要随这些渔民进去么?你别忘了,他们生于此,长于此,怕也住了百把年了,对这锁龙峡,他们是比谁都熟。我跟泰州刺史相熟,听他说过,这锁龙峡确实诡异,大船不得而入,小船进去便是有去无回,而这里的渔民虽然怕,却敢进,足证他们对这里了如指掌。”

裴明淮道:“这话不对。若是大船不能进,当年那不知哪国的国君,又是如何会船覆了,尽数死在此?既然载了众多宝物,就算是逃亡,想必人也不少,不可能是小船。”

吴震道:“你脑子倒也转得快。不错,你奇怪的,我当时也问了。说锁龙峡里面,本来甚是宽敞,可是后来有一次地动,让那峡谷生生地变窄了。那次地动是有记载的,想必不会错。”

裴明淮皱眉,他是仍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吴震道:“我问你,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主意你拿。”

裴明淮笑了笑,道:“既入宝山,又岂能空手而回。”

吴震见他主意已定,叹了口气,道:“好罢,你说去,那就去。我就只有舍命陪君子了,只不过,祝青宁必定也要一道,若是动起手来,孟蝶自然是帮他的,我到时候……”

他话还没说完,忽见山路之上,有一行人快步行来,都穿黄色衣衫,个个身负刀剑,在山路上行得极快。见到这村子,那一众人便折转了过来。

姚兴本在附近打转,这时过来道:“怎么回事,又来人了!这两日间,怎么我们这儿事都不断?”

那行人已行至村中,为首一人是个老人,至少也有六十来岁了,但脊背挺直,两眼有神。老者对着众人扫了一圈,笑道:“老夫来问个路。请教各位,锁龙峡离此处还有多远?”

“这里其实已经是锁龙峡了。”姚兴答道,伸手指着那水,道,“沿着这江一路往上,都是锁龙峡,只是越走越窄,最后会不见天日。”

那老者道:“哦?这位兄弟难道是进去过?”

“都没敢走到最里面。”姚兴笑道,“那不是自己找死么?我们虽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渔民,也不敢去找死。”

那老者道:“能否讨碗水喝?听说这里的江水,是不能喝的。”

“自然可以。”姚兴忙道,“我们都是自山上汲来的泉水,干净得很,这就去取些来。”

吴震听他们说到山泉,正想问话,那老者见吴震穿的官服,便拱手道:“这位大人,难不成也是要进锁龙峡的?”

吴震道:“不是,是这里死了人,死得蹊跷。”

老者道:“大人怎么称呼?”

吴震道:“我姓吴。”

老者一怔,道:“可是那位素有神捕之名的吴尉评?”

吴震奇道:“我在江湖上还这么有名?”

老者微微一笑,道:“吴大人不认得我,我可是认得吴大人的。吴大人可还记得,数年以前,吴大人曾经亲手拿了檀山坞一个姓张的,将他下狱,待得第二年便处刑了?”

吴震哼了一声,道:“原来阁下是檀山坞的张坞主?你那属下仗着自己在这一处的势头,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连好好的姑娘也能抢,难道还不该拿了?”

老者摇头道:“那不是抢,就是想娶她为妻罢了。”

“那还不是抢?”吴震道,“人家爹娘都告到官府去了,这都不是抢,那什么才是抢?”

老者冷冷地道:“我们张家是此地宗主,年年都没短了朝廷的,朝廷却也莫来多事。”

吴震大怒,“铮”地一声,拔剑出鞘。裴明淮一直在旁听他跟那老者说话,此时一笑,道:“原来这位便是檀山坞的张鱼张坞主,久仰了。”

张鱼看了裴明淮一眼,道:“这位公子又是何方高人?”

裴明淮道:“在下想问一问,檀山坞虽跟这里相隔不远,但此处也没甚么值得一看的,张坞主特地前来,总得有点原因吧?”

“原因?”张鱼笑道,“这位公子说笑了,此时来这里的,还不就为了一件事?”

裴明淮道:“在下实在不知,只是随吴大人一起来查这里的案子的,还望张坞主赐教。”

张鱼见他说话客气,又看得出裴明淮决非寻常人,也不愿开罪,便道:“咱们都是江湖人,都是多少年的话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是啦,谁不为那些黄金动心啊,‘府库百官之富,天下晏然,莽一朝有之’,天下黄金时年尽收新朝囊中,数量之巨,恐无人能不心动啊!”

吴震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却一脸若无其事,道:“听倒是听说过些,据传是要等天有异象,潮水全部退下,才能见到藏金。不过,这也只是传说罢了。”

张鱼又着意打量了裴明淮一阵,笑道:“这传说,并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位公子究竟是从何处知晓的?为了这句话,死了可不止一个两个人。就在去年,那么些有名有姓之人在朝天峡枉自丧命,为的不就是这句话,从公子口中却说得轻飘飘的!”

裴明淮笑了笑,道:“那张坞主可否赐教,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刚才这位吴大人已经说了,我来自檀山坞。”张鱼笑道,“近有近的好处,多少总能知道些。”

裴明淮见他不欲吐实,一笑置之,道:“既然如此,张坞主就不必跟这位吴大人论说前事了,吴大人总归是官府的人,若是引官府来了,那没人讨得到好。”

张鱼冷冷地道:“我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峡口处众官兵的死状,却不知是哪位的手笔?杀的可是泰州刺史的府兵,怕是决然不能善了。”仰头看了看天,道,“这么多人死在这里,刺史再派人来也就是这两日的光景,不知是谁做得这么绝,又这般不虑后路!”

便在此时,突然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喂,你带他去哪里?”却是孟蝶。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村民抓了那个少年,一路朝水边而来。那汉子高大黝黑,眼睛发红,裴明淮和吴震都认得那汉子便是那个曾进锁龙峡得过黄金的姚干。

姚干把那少年重重丢在地上,道:“老是想跑,不如先杀了!反正都是祭神,进锁龙峡再杀,跟在这里杀,也没什么两样吧!”

孟蝶奔了过来,叫道:“住手!”她衣袖里飞出淡青色的丝线,想拉住那少年拖过来,丝线却中途变了方向,孟蝶回头,那丝线竟像有粘性一样,尽数缠在祝青宁手中赤玉箫上。孟蝶叫道:“放手,他们会杀他的!”

祝青宁赤玉箫一挥,孟蝶身不由己连退数步。祝青宁玉箫再一展,她的天蚕丝尽数散开。祝青宁喝道:“你还真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少管闲事!”

孟蝶不敢不听祝青宁的吩咐,只得退了几步,一双妙目就望着裴明淮和吴震。吴震哪里禁得住她这眼神,就想上前,裴明淮横剑一拦,低声道:“你也给我站住,少管闲事。”

吴震叫道:“这是怎么了?啊?你这又是怎么了?见死不救啊?”

“别跟我扯,看着!”裴明淮低喝道,“不会有事,看着便是。”

那少年被丢在水边一块偌大的石头上,那石头色呈赤褐,便似有血浸在里面,久了慢慢沉淀出来的一般。姚干面色狞恶,手里握了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对着那少年道:“反正早也是死,晚也是死,现在就杀了你祭神,免得你跑掉,我们四处找你!”

那少年瞪大眼睛,也不知躲避,姚干一手把那少年按在大石上,另一手就举着匕首对着他脖子砍了下去。

“叮”地一声,姚干手中的匕首被人击飞了,直插进了大石里面。姚干大惊,回头叫道:“是谁?”

“是我。”张鱼悠悠地笑道,“这位兄弟,你也不要生气,老夫也不是有意要阻你的。只是老夫也是这附近的人,你们的那些说法和忌讳,我也一清二楚。兄弟你一时气恼要杀这孩子,若是杀了,进锁龙峡的时候又怎么办呢?在外面杀,跟在里面杀,实在是不一样的,兄弟你也心里清楚。”

此时姚兴等人也奔了过来,姚兴把手里拎的水放了下来,跺脚道:“你也太鲁莽了!马上就是正日子,你现在杀了他,我们哪里再去找个这么合适的,出去买也来不及了!”

姚干仍然怒气冲冲地道:“居然敢跑,要是再等下去,又跑了怎么办?”

“不是都教训了他一顿么,想必不敢跑了。”姚兴道,“捆起来,看着便是,还能跑到哪里去了!”

裴明淮看那少年背上衣衫裂开,脸上也有指印,知道被抓回来后没好过,想必是挨了一顿打。忍不住朝祝青宁看了一眼,祝青宁轻轻哼了一声,瞪了孟蝶一眼。

张鱼见他们争执不下,便上前一步,笑道:“老夫倒是有个主意,包管这孩子跑不掉。”他咳了一声,只见白光一闪,张鱼出手极快,那少年惨叫了一声,双足足踝上各一道细细的血线,血沿着脚背滴了下来。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姚干掐着那少年的下巴,把他拎了起来,道,“你会说话?那一路上你怎么从不开口?”

刚才那少年疼得叫出了声,众人都听得分明,绝不是什么哑巴。孟蝶怒道:“对一个小孩子这样,羞还是不羞!”一掌把姚干推开,拉过那少年的脚细看,脚筋已被张鱼的刀挑断,是定然不能走路的了。孟蝶见那少年疼得脸色发白,柔声道:“你别怕,我给你上药,会得好的。”

张鱼笑道:“这位姑娘心善,可你替他治,又有什么用?反正过两日也是要死的,残废不残废,又有什么打紧的。”又对姚干道,“这下子,就跑不了了,可不是皆大欢喜?”

姚干问道:“您老也是要进锁龙峡的?”

张鱼抚了抚下巴一小绺胡须,道:“哈哈,就是遇上这时候了,想来碰碰运气,哈哈。”

姚兴忙道:“若是不嫌弃,请到村子里面坐上一坐,要不,今晚便在此处歇息?”

张鱼点了点头,伸手自怀里取了一小块碎金,道:“那也不能白叨扰了。”

他出手如此阔绰,不仅姚干张大了口,姚兴也是两眼发亮,忙双手接过,笑道:“哪里敢受这么重的礼。”又对裴明淮道,“众位不嫌弃,都在咱们村子里过夜吧,赶明儿备了船,一同进锁龙峡去。”

姚兴又转向孟蝶道:“姑娘,我知道你是心好,这没错。可是,我们也是花了钱买这孩子回来的,姑娘就不要再为难我们了。姑娘也看到了,我们是靠什么为生的,下水捞珠,拼的都是命,要凑出钱来是不容易的。买人卖人,都是你情我愿,我们花了十二匹绢买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这孩子是家里犯了事的,即便我们不买他,也没什么好下场,不如早死了干净。”

姚干抱了那少年便走开了,孟蝶怔在那里,竟说不出话来。祝青宁微笑道:“我都告诉过你了,这些闲事,少管为妙。你救得了一个,又救得了十个百个么?你也不过是看这孩子模样可爱,若换个不打眼的,你怕也不准备救了。”

裴明淮也笑,道:“蝶儿若是想救人,不如去找昙秀,这每日里成佛图户的多了去了,不如你去施舍些,多让几个成自由身。”

孟蝶怒道:“你们一个个地不肯救也罢了,还说风凉话!”说罢又狠狠瞪了吴震一眼,道,“还说自己是神捕,见不得乌七八糟的事,这样的事就在面前,居然也就看着!”

吴震只觉冤枉之极,苦笑道:“不是我不想救,那老头儿出手太快,我那时候想出手也来不及了。这老头,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这出手可快得很,又毒辣。这村子里面的人,也算是老老实实去花钱买人——”一言未毕,忙对孟蝶道,“我不是说买人回来杀便是对的,只是就事论事。他们也没想着对那孩子怎么样,这老头儿,说下手便下手,毕竟那只是个孩子,真是毒。”

裴明淮道:“这张鱼张坞主,似乎在这一方霸道得很。”

吴震笑道:“不必说得这么客气,裴三公子,他们就是这里的霸王。”又对祝青宁笑道,“若我没猜错,是阁下叫他来的吧?”

祝青宁微笑道:“吴大人何意?”

“九宫会统领天下不肯臣服朝廷之坞壁,檀山坞乃此地一大豪族,有数千之众。”吴震道,“这样的人,九宫会怎肯放过?”

祝青宁缓缓地道:“吴大人错了。”

吴震道:“哦?”

“这样的人,九宫会是不敢要的。”祝青宁微笑道,“我又不是甚么人都看得上的,再是豪族,再势头强,若野心太炽,心思太深,在下自问没这手段能拿下,与其笼络,不如杀之。坞主就算死了,坞堡里面的人还在,有人口便能行,没甚么大不了的。”

吴震盯着祝青宁,道:“刚才那张鱼说,朝天峡的事是个局?”

祝青宁淡淡地道:“朝天峡天心殿虽曾是九宫会总坛,却早已废弃。只是那一众人旧念太盛,明知可能是陷阱,仍然不惜以身犯险,最终也葬身天险。唉,世人总归看不透,窥不破。”

吴震讪笑道:“说得你好像不是为这东西来的一样。从我初次见你开始,你就只做了一件事。”

祝青宁道:“什么?”

“找宝藏啊。”吴震道,“第一次见你在黄钱县,你是在找吕光的藏珍,不止是你,还有辛仪,为了此事,你们两个都是委屈了自己啊。第二次在塔县见你,还是为了这个。朝天峡我没去,明淮去了,你还是在找宝贝。这一回你又带辛仪一同来了,为的仍然是宝藏。我说你们九宫会到底要干什么,除了找宝还是找宝?你们真是急着要谋反么?”

祝青宁这回笑不出来了,冷冷地道:“吴大人,当着裴三公子,哦不对,是淮州王,这话可别胡说。”

裴明淮不耐烦地道:“扯我做什么?我现在奇怪的是,这叫张鱼的老头子怎么会对这事情知之甚详。别的人拼了命都不知道的事,他却知道得这般清楚,还能算准时候,不早不晚地过来,真是奇了。”

祝青宁道:“依你说呢?”

“江湖传言毕竟只是传言,而且那传言过了百年,想必已经走样了不知道多少了。有几个人能知道锁龙峡才是王莽藏金所在?要不是我抢了你承影剑,你会告诉我?”裴明淮道,“你没把握从我手里把剑夺回来,自然只能让我一起来了。”

祝青宁一笑,道:“唉,我这是在与虎谋皮。我真是怕,怕我做了件大大的蠢事。找不到也罢了,若是找到了,我们要怎么才能分得均?”

“但你不得不让我来。”裴明淮笑道,“那什么天象有变想必马上就到了,要是错过了这一回,就没机会了,是不是?”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先弄到手,再论后话。”

吴震在旁听着,此时忽道:“你九宫会知道藏金下落,那不为怪,江湖上本就疑九宫会乃是黄巾后人所建。即便如今的九宫会已不是当年的九宫会,也必有传承之处。可那张鱼……他怎会知道?”想了半日,对祝青宁道,“有一件事想请教阁下。”

祝青宁道:“那得看我愿不愿答。”

“阁下的武功路子,跟明淮有些像,但又不全是一路。”吴震道,“明淮师承大魏寇天师,那阁下呢?跟天师道颇有相似之处,这数百年来,大约也只有一家了。——你师傅必定是张角兄弟的传人。”

祝青宁看了一眼裴明淮,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我什么都不曾对他说过。”

孟蝶在旁边一笑,道:“吴大哥,你这是用猜的?这一回,我还真信了,你这个神捕名不虚传!”

“这根本不需要猜,两个鸡蛋放篮子里,拿了一个,就只剩一个了。”吴震道,“除了天师道,那就只有太平道了。你是月奇,想必你师傅便是当年的九宫会真正的尊主。而且,照我看来,你师傅如今已经不在了,所以九宫会才会再卷土重来。现在九宫会的新主子,想必是你的师兄弟。”

祝青宁一扬眉,道:“何以见得?”

“张角兄弟三人,不可能只留一个传人。”吴震道,“江湖中人,对自己传人是看得太重了,有时候甚至比儿女还重要。那时候,黄巾自知危矣,不可能不留后路。他们三兄弟至少一人应该有一个传人,《太平经》号称受命于天,不可能让它失传。我猜,你师傅应该是张梁或者张宝这两人之一的传人。张角的传人,就是那个有九节杖的人,才是正统嫡传。”

祝青宁微微一笑,朝他一拱手,道:“吴大神捕果然厉害。”

吴震道:“我说中了?那末持九节杖的究竟是谁?你定然知道,是不是?他就是九宫会的主子?”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吴大人且不要急,你想必很快就会知道。只不过,就算你知道了,怕也会失望,因为你的推测并不全对。”

吴震道:“哪里不对?”

祝青宁笑而不答,裴明淮沉吟道:“方才那张鱼……他姓张,难道也是昔年黄巾一支?”

“若非如此,又怎会知道此处。”祝青宁道,“除张角三兄弟外,姓张的还有三个,都是手下大将,加起来号称六张。”

裴明淮道:“改名诸燕的张燕?只有他后来还有传于世。”

“有可能。”祝青宁道,“所以他在檀山坞当他的坞主,不离此地。他知道藏金的事,也对此有染指之心。”

众人一时无话,回头看那锁龙峡,只见流水湍急,全然看不清楚水下。江水一路向下游滚滚而去,水里的桃花花瓣越来越多。

〈〈〈〈—————————

“明淮,照你看来,若是黄巾当年真得了这数量极巨的黄金,又为何不把它取出来?”祝青宁坐在水边那块大石上,天上月亮只余一线,弯弯如眉。

裴明淮道:“你问我?你怎么不问你师傅?”

“他只说,不管是藏金,还是传说中的九鼎,都最好莫要现世。”祝青宁道,“唉,问鼎问鼎,连始皇帝都想要它,找遍了泗水,始终没有找到。我只是奇怪,若张角他们真是机缘巧合发现了九鼎,那他们为何不取而用之?谁得九鼎,便能称自己是正统天授,这比什么经纬谶言、天象异变,都管用百倍千倍!”

裴明淮笑了笑,道:“黄巾起事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张角光是经营太平道,至少便花了十数年,甚或更久。最后终于起了事,把汉室搅得一塌糊涂,自己也伤损得一塌糊涂,到了那时候,也许却觉得没甚么意思?”

“那你相信世间真有九鼎么?”祝青宁道。

裴明淮看了看他,道:“你信么?”

“半信半疑。”祝青宁道,“可有又如何?难不成乱世会因为有这个鼎而太平?有和没有,又没什么区别?”

“乱世不会因为有此而太平,反倒是太平之世,有了此物会更太平。”裴明淮道,“九鼎也是人铸的,为的就是让皇家的权柄更可靠,所谓得命于天也。”

祝青宁道:“你虽不以为然,却仍然要来寻。”

“我领了旨意,不得不来。”裴明淮道,“何况我也实在好奇,好奇这世上是不是真有九鼎。只是……说不定,九鼎早已不存于世了!”

祝青宁叹息一声,月光下只见流水悠悠,夹着片片桃花花瓣。“只可惜如今九宫会的尊主,跟我师傅的想法相悖。他就是想找出来,我也没法子。”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我总觉得,我们就算找到了九鼎,也会与它失之交臂。”

祝青宁扬眉道:“哦?”

“说不出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裴明淮道,“大约是因为这本是传说之物,不该现世?”

只听一把苍老的声音,嘿嘿而笑,一个黄衫老者走了过来,正是张鱼。张鱼本来瘦高,月光将他影子拖得又瘦又长,映在浅滩之上,便似根竹竿一样。张鱼干笑道:“二位公子好兴致,这么晚了还在这里谈天说地?”

裴明淮笑道:“张前辈不也出来了?”

张鱼仰头看了看天,道:“老夫倒没那闲情逸致,我是出来夜观天象的。”

裴明淮虽说自幼跟寇谦之学武,寇谦之是样样都精,但裴明淮素来厌烦经纬谶言之说,连五行都只学了个皮毛,什么天象更是一窍不通了,只得望了一眼祝青宁。祝青宁笑道:“原来张坞主也是行家。”

“不敢,不敢。”张鱼道,“二位看看,这满天流火,填星九芒,失宿而行,平日也都只失行两三宿,这一回即将失行九宿,即将有天裂地动之事发生啊!”

裴明淮道:“天裂地动?”

张鱼凝望天边,过了半日,方道:“皇天原自古便是铸鼎之地,二位可知?连汉武帝也来过,说是建什么延寿宫,其实也是来寻鼎的。”

这自然不会不知道,裴明淮道:“那不过是传说罢了。轩辕采首阳之铜,造一大鼎,其后鼎成,帝乘黄龙升天。”

“不错,”张鱼道,“那鼎呢?”

裴明淮一怔,道:“本来便是传说,哪去找鼎啊?”心中隐隐一动,似有所悟,张鱼此话,决不是无的放矢。

张鱼笑道:“此处有个湖,便唤鼎湖,与锁龙峡底下相通,只是这湖人人都找不到罢了。”

裴明淮道:“这鼎湖又有何神异之处?请前辈赐教。”

张鱼点了点头,道:“你倒是知礼。好罢,我便告诉你们,九芒填星失行九宿,百年难见一回,若是得见,鼎湖底下便会退潮。”

祝青宁道:“退潮?退潮又如何?”

“就是湖底下水没了,人能下到底了。”张鱼道,“否则那么深的水,人又不是鱼,如何能到?从鼎湖可以通到洞天深处。”

裴明淮和祝青宁面面相觑,裴明淮道:“前辈,那洞天之处,究竟……究竟是什么地方?”

“既说了是洞天,那便真是洞天,与世相绝。”张鱼叹息,道,“你二人可知道我多少岁了?”

张鱼干瘦,看起来也就是个六十岁出头的老头子。裴明淮道:“前辈……有六十了吧?”

张鱼笑了笑,这一笑却颇有伤感之意。“你再加上一甲子去。”

裴明淮失声道:“什么?”把这张鱼从上看到下,怎么也看不出他有一百二十岁了。祝青宁却似并不惊讶,张鱼笑道:“我们这一派的武功,练得好了,是一辈子都能不变样的。只可惜,老夫练不好,哈哈,不过,也算是比常人强多了。二位可知道曾经江湖上有位星霜仙子?哦,你们都太年轻了,想必是不知道的。”

“听说过。”裴明淮这时为了套张鱼的话,是准备睁着眼睛说瞎话了,笑道,“据说貌若仙子,如星如月。”

张鱼笑道:“那是真的,她就练得好,七十岁的人也就二十岁的模样。也不知她后来去了哪里,突然就在江湖上不见了。”

裴明淮道:“前辈……认识她?”算算年纪,这张鱼若真是一百二十岁的话,那得比姜优还大上四五十岁!

“见过几回。”张鱼道,“倒确实是有些渊源。”

他摇了摇头,道:“我是真老了,怎么一扯就扯这么远了。”说罢拿了个酒葫芦出来,喝了一口,怔怔地看着流水,道,“真是古怪得很,看这水,就这么一直流着,每次都看一样,好像……又有那么点不一样。对着水看我自己的脸,好像没怎么变,又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变。”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前辈这话,可是说得禅意十足。”

张鱼又是一声叹息,道:“老夫是看得多了,看这百余年,这江山是如何改来换去。人们迁过来又徙过去啊,关里关外,河东河西,都不晓得自己身上究竟流的是哪里的血了。不想走的,就只有画地为牢,一群人就守在一起,久而久之,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怎样了。”

裴明淮道:“前辈说那是牢狱。”

“不是牢狱又是怎的,像老夫那檀山坞,四面孤绝,就是自己把自己搁在这么个险地,别人是上不来,可我们呢,一样的是下不去。”张鱼笑道,“那也没什么法子,乱世之中,若不想成为别人鱼肉,只能设法自保。”

祝青宁笑道:“张坞主不仅是自保了,下手也毒辣得很。”

张鱼笑了笑,道:“若是二位能活到老夫这年纪,那便会对世间一切都看得淡了,生生死死,不过如此。”

祝青宁道:“那张坞主此番到此,是为了什么?”

“老夫说过了,我已经年逾百岁,什么黄金什么宝鼎,跟我都是无关的了。”张鱼道,“我来,就是为一份执念。”

裴明淮问道:“执念?”

“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有他们说的地方。他们说有,当时却又不愿意留在那里,还是出来了,却再也回不去了。”张鱼道,“天生异象鼎湖开,桃林深处有洞天。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世外之境。到那一方去,是不是就能忘了这世间的种种纷扰。我……是累了。”

张鱼闭上眼睛,缓缓地道:“我是看得太久了些,人活太久,也没什么意思。隔上十多二十年,外面又是一番天地了,这样也换了,那样也变了,追都追不上。”

说罢这番话,张鱼慢慢地站了起来,眼望天边那一丝细月,笑道:“今晚老头子是喝得多了些,嘴也碎了些,二位只当我是在说胡话罢,不必放在心上。”

见张鱼慢慢走开,裴明淮与祝青宁二人竟一时无言。裴明淮道:“你信么?这个张鱼说的话?”

“没活到这年岁上,可不知道。”祝青宁笑道,“等我活到那份上,再答你也不迟。”

裴明淮道:“那时我早化成一堆黄土了,你要答,我也听不到了。”

祝青宁侧头看他,道:“今儿你怎么说话怪怪的?不对,自从在锁龙峡见到你,总觉得你有些奇怪,倒似是满腹心事一般。”

裴明淮笑道:“此处凶险,自然是担忧的,怕会有进无出。”

祝青宁摇头道:“不,你定然有别的事。”

裴明淮不答他的话,却道:“他说的‘他们’,又是指谁?”

“想必是他的先人。”祝青宁道,“有些人,进去了,却又出来了。再想进去的时候,却再进不去了。你说,这些人,有没有后悔过,不如不要出来?”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那也得看那个洞天之境是什么样的地方。若真是世外桃源,那我也愿意再不出来。”

祝青宁睨了他一眼,道:“真的么?”

这时一个红衣少女走了过来,容色娇艳,却是孟蝶。孟蝶笑道:“这么半夜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说话?折腾了一日了,早些歇息吧。”

裴明淮道:“你不也没睡么?”

孟蝶叹了口气,道:“你那位好朋友吴大神捕,一直跟我说些闲话呢,我也不太好丢下他一个人去歇息。”

裴明淮一笑,道:“你别理他便是。”

孟蝶道:“我去给那孩子送些吃的,我看他们肯定不会给他吃喝。”又道,“我不管你们瞎说什么,你们一定记得要救他!都是些什么话,没见着的,管不了的,自然没法,若是撞到面前,那岂有不救的?”

裴明淮微笑道:“难得蝶儿还有这般的心。”

孟蝶道:“裴大哥,你这是取笑我了。是,我知道我杀人无数,好人坏人都有,但我现在想做一回善人,都不行了么?人人皆可成佛,不是么?”

“还真不是。”裴明淮道,“那不过是人们过得太苦了,现世又已无望,只得再想些话出来,明示众生:今世若不成,还有来世。《维摩诘经》里面的佛,跟你所说人人可成的佛,实在不是一回事了。”

孟蝶茫然,道:“裴大哥的话,我可是一点也听不懂了。”

“你自去歇息罢,我替你去给那孩子送吃的。”裴明淮笑道,“他们怕是不愿意让你去,到时候又要嚷起来。”

孟蝶想想也是,便道:“那,裴大哥可一定要去哦?”

“我这就去,你放心。”裴明淮笑道。孟蝶转身要走,突又回过头来,轻轻地笑了一笑,道:“裴大哥,江水不能喝,得喝山泉水。我去取了些,你来拿,成不成?”

裴明淮微笑道:“你还真是喜欢那孩子。好啦,我一会便来。”

祝青宁一直没开口,见孟蝶走了,方道:“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她脑子里面一直就装着报仇报仇,哪里懂这些。”

“她的仇不也报完了么?”裴明淮道,“她总归是你下属,你跟她又情份不同,何必非要把她留在身边。”

“入了九宫会,难道还能轻易走出九宫门?”祝青宁反问,“她是六仪之位,即使我想放也不成。何况走了又如何?难道还走得出这江湖了?”

裴明淮叹了口气,起身道:“我去看看那孩子。”

“你真要去啊?”祝青宁道。

裴明淮笑了笑,道:“我想问他几句话。”

5

那少年坐在屋角,见裴明淮进来,吃了一惊,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他。裴明淮端了碗水走到他面前,道:“你就算不吃东西,也不能不喝水吧?”

少年不理他,裴明淮笑道:“这里就你跟我,外面没人。别装哑巴了,我问你,你这么折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见少年还是不开口,裴明淮叹了口气,把水放了下来,道:“来,我看看你背上的伤。”

少年背上衣衫本是裂开的,裴明淮先前已看到有鞭伤,虽说下手的村民也只是想教训下他,下手不算重,但也是一道道的血痕,便取了伤药,替他敷上。见那少年蹙起了眉头,显然是觉得疼,不由得一笑,道:“疼么?你就这么让他们打,怪得了谁?”那少年手被绑着,裴明淮端了水放他唇边,道:“来,喝一口。”

少年大约是真渴了,张口喝了两口,道:“什么水啊,这么甜。”

“你不喜欢甜的么?”裴明淮笑着道,“是山泉水,那个想救你的姑娘特意取来叫我给你送来的。”

少年又喝了两口,摇头道:“我不喝了。”

裴明淮把碗放在一边,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跑到这锁龙峡来做什么?”见少年又闭了嘴不说话,道,“让我看看你的脚。”

他拉了少年的脚看,不由得皱眉。张鱼下手毒辣,挑断了筋脉,要复原恐非短期能见效。裴明淮道:“我不管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等到进锁龙峡,大家都是摸着黑过河,没人知道在里面会发生什么。你不该让张鱼伤了你的脚,到时候要是出了什么意料不到的事,你预备怎么办?”

少年盯着他,半日道:“不用你操心。”

“你那支紫玉短笛呢?”裴明淮道,“你怎么没带着?”又朝他看了看,道,“我记得你脖子上有块白玉璜,也没见着。”

少年道:“你当我傻呀?我戴着那东西,谁还肯买我呀?”

裴明淮见他肯答腔了,笑道:“原来你真是自己把自己卖了。你还真是好玩,你到底图个什么呀?”

少年瞥了他一眼,把嘴一撇又不说话了。裴明淮道:“我帮你上药吧,免得拖久了,以后好不了。”说着拉过少年的脚,正想敷药,忽觉着少年脚上有股热流缓缓而过,吃了一惊,又听那少年脚踝上格格声响,叫了一声:“你!……”

少年道:“我说了你不必操心我。”顿了一顿,盯着裴明淮道,“不过,你也别告诉别人我的脚好了,否则我杀了你。”

裴明淮向来自恃甚高,但见这少年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竟然也一阵寒意涌了上来。半日,笑道:“都说凌羽剑术天下无双,当年持霄练御前剑舞,皇上一见便破格晋封。说你能把一树紫木槿的叶子都削下来,只留花朵,可谓神乎其技。”

少年道:“你不信?”

裴明淮道:“没亲眼见过,总归难信。”

少年盯着他,忽然双手一展,手腕上的粗麻绳寸寸崩断。裴明淮只觉腰间一麻,“铮”地一声,剑鞘中的赤霄已到了少年右手里,剑锋已架在自己脖子上。少年看着那剑,目光中颇有回忆之意,缓缓地道:“皇上把赤霄给你了?”

裴明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实在是他自寇谦之那里艺成之后,从未遇到之事。上一回在朝天峡虽然见识过御寇诀的威力,终究没动刀剑。少年又一扬手,赤霄绕着屋子划了个圈,“铮”地一声,插回到了裴明淮腰间剑鞘之中。

少年凝视裴明淮,一字字道:“凌羽剑术天下无双,现在你是不是信了?”

裴明淮一时间怔在那里,竟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到底是不是人?”

凌羽听他这么说,却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却可爱得很,本来又圆又大的眼睛也弯弯的了。“我不是人是什么?好吧,若我不是人会让你觉得好过些,你不妨这么想!哼,以前还有人说我是妖邪呢!”

凌羽说罢,伸了双手到裴明淮面前,道:“哪,快找根绳子把我绑起来。我可告诉你,别让那些人知道。”

裴明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凌羽道:“只有他们才进得了锁龙峡。异象之日马上就到了,除了跟着他们,没有别的法子啦。”

裴明淮道:“你为何要去那里?”

凌羽沉默半日,道:“我不过是想回家得很了。”

裴明淮道:“你家在哪里?”

凌羽往后靠了靠,眼睛却望着窗外一片黑,有丝月影透过窗棂,摇摇曳曳地映了进来。“世外。”

裴明淮问道:“世间真有桃源?”

他这话,凌羽却再不肯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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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裴明淮是辗转难眠,半睡半醒间都是些古里古怪的梦。一会梦见凌羽,一张小脸冷冰冰的,身边全是被剑气削落的紫木槿,跟宫中九华堂种的一模一样。一会梦见满山的桃花,桃瓣沿着溪水一路而下,飘飘荡荡。

裴明淮是被一声惊恐之极的叫声惊醒的。他猛地直跳了起来,只觉背上冷汗都冒了出来。他本来是和衣而睡的,奔出了那屋去,见一群人站在江边,此时天色将明,映着那江水,却是灰蒙蒙的一层,水面仿佛有一层蒸腾的雾气,看着蒙昧不明,也更是看不清水下的情形,诡异难言。

吴震抱了孟蝶,呆呆而立。孟蝶一只手垂了下来,头也垂了下来,脖子上一道鲜艳的红痕,早已没了呼吸。她面色如生,并没恐惧惊疑之色,唇角居然还有淡淡的笑意。

昙秀此时也自屋里出来,道:“怎么了?”一眼望见孟蝶,也吃了一惊,道,“这位姑娘怎么会……”

裴明淮不答,走了过去,对吴震道:“这是怎么回事?”

吴震脸上茫然之极,道:“我……我方才起来,便见着这河滩上……她穿红衣,很是触目。我过来一看,她已经……”

裴明淮按了一下孟蝶的腕脉,已经冰凉,知道她死去已多时。轻轻拂开孟蝶颈侧的头发,细看她脖子上的伤口,只觉脑中一片混沌,实在是想不明白。孟蝶不仅武功高,而且人又聪慧敏捷,此地本来凶险,孟蝶又怎会不加戒备?要能杀她,若非熟人,又怎么可能?左右一看却不见祝青宁,又见吴震失魂落魄一般,自己也心中难受,一时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她大约是知道,自己终归逃不了这一劫的。”吴震喃喃地道,“昨天晚上,她一定要我答应,把那个孩子救出来,别让人给杀了。……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她……”

昙秀道:“是谁杀了这位姑娘?哪怕是偷袭,这凶手的武功也不是一般。”

这时祝青宁过来了,一见吴震抱着孟蝶,“啊”了一声,脸色陡变。

“蝶儿?……”祝青宁低叫,伸手去搭她的腕脉。吴震抱着孟蝶往后一退,冷冷地道:“她死了,已经死了几个时辰了。祝青宁,你方才去了哪里?不会是你杀她的吧?”

祝青宁看起来是震动之极,茫然之极,过了良久,才道:“她是我属下,又跟我情同兄妹,我怎么会杀她?是谁干的?若是来找九宫会的岔子,也该来找我才是,杀她作什么?”

裴明淮盯着他,道:“青宁,她脖子上的致命伤,分明是天蚕丝所为。她总不会是自杀吧?这里除了她,就只你有天蚕丝了吧?”

吴震大声道:“杀她的即便不是你,也是九宫会里面旁的人!”

祝青宁脸色惨然,道:“为什么?为什么九宫会的人要杀孟蝶?”

忽听远处一声惨呼,凄厉之极,哪里还听得出是谁的声音。裴明淮一个激灵,道:“又出什么事了?”

这日间与前几日都不同,江边不知为何笼着浓浓的一层雾,连众人都似被裹在这雾里,隔上丈余,便什么都不可见了。见那浓雾中有人影渐渐现出,那人终于跑了过来,这时方才辨得出,便是姚兴。

“死了……死了!他们都死了!……”

吴震一把揪住姚兴,道:“死了?谁死了?”见姚兴连舌头都有点转不灵了,喝道,“你倒是说话啊,谁死了!”

“他们……他们……昨晚来村子借宿的那位老人家……和他带的人……都……都……都死了……”

吴震把孟蝶轻轻放在地上,往村尾奔去。张鱼带的人不少,众渔民在村尾腾了几间屋子给他们。一推开门,任吴震也自认是什么场面都见过,仍然是目瞪口呆,只觉得想吐。那满屋都是血,断肢头颅散得一地都是。

昙秀一见,便回过头去,合掌道:“善哉,善哉。”祝青宁也怔在那里,裴明淮道:“张鱼呢?他在里面吗?”

众人竭力忍住恶心,去看那些满是血污的头颅。吴震指着一个,道:“是不是他?”

裴明淮和吴震过去察看,昙秀却站得远远的,不愿踩那一地的血。裴明淮道:“看起来是了。”

众人面面相觑,鼻中闻着那血腥味,断肢人头浮在血里,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吴震忽在血泊之中拈起一物,对着光,几人都看清了,那是一缕柔丝,虽浸透了血,仍能看出色呈淡青,微微发光。

裴明淮失声道:“天蚕丝?!”

吴震道:“想必昨晚这里来过飞头獠的人。天蚕丝便产于此地,飞头獠向来就是以此为兵器。孟蝶的师傅,必是獠人。”

裴明淮道:“你认为杀张鱼他们的人,也杀了孟蝶?”

“使这天蚕丝的人,十分得心应手,想必是常用这个的。”吴震道,“我看祝青宁虽然也有天蚕丝,似乎也没练过用它杀人,也就是当根特别点儿的绳子用罢了。用它当武器不易,也是得要练的,不是拿到就可用的。”

裴明淮道:“张鱼带的人都非庸手,这么轻轻松松就把这数十人都杀了,来的人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吴震道:“他们住在村尾,跟我们隔得甚远,不过,要是真斗起来,我们又岂会听不到?我看这其中另有古怪。”又朝那些血泊中的断肢看了一眼,道,“兵刃都不曾出鞘,想必是睡梦之中便被杀了。”

姚兴一直尾随在外,却不敢进来。裴明淮回头问道:“昨儿这张鱼住在村尾,是他自己说的吗?”

“是,是。”姚兴道,“我们本来请他们住村头,可他们说这里安静,其实这边最简陋,屋里什么都没有。”

昙秀道:“这我倒是听到的。”

裴明淮听昙秀也这般说,只得无话。吴震道:“我问你,那些飞头蛮,平日里会伤人杀人么?”

姚兴不料吴震突然问及此,一怔道:“我们极少跟他们照面,他们都住在深山里面,那处瘴气遍布,我们若非要找些草药,轻易不敢进的。飞头蛮不与人相交,要出来也是夜里出来,我们若见到了,都是屏息躲开,他们也不理会。”

裴明淮道:“依你所言,他们也是不会胡乱杀人的。”

“不会。”姚兴道,“至少我们在此处住了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他们自成一族,只要不去扰他们,自然无碍。”

吴震喃喃道:“可张鱼檀山坞众人的死法,确与飞头蛮的兵器相似。”指了一指,道,“他们都是被天蚕丝勒住脖子,那丝线虽柔,却锋利无比,堪比钢索,不但能切断人的头颅,还能切断四肢。”

众人想着昨夜此处情形,都是栗栗不已。那些人若是在睡梦中,自窗口门缝飞入天蚕丝来,缠在人的脖子四肢上,只须得发力,便得四分五裂,堪比车裂。半日,裴明淮道:“即便如此,他们为何要杀张鱼和他的手下?还有……还有孟蝶。”

吴震低声道:“不管谁杀了她,必是熟人。以孟蝶的武功,没人能在一招之内杀她。”

裴明淮本想说这也未必,但想想此时说这话是白添事端,便咽了回去。昙秀忽然回头,对姚兴道:“我有一事相问。”

姚兴道:“大师请讲。”

“惠始大师住的地方,难道已经到了飞头蛮的所在?”昙秀道,“你方才说飞头蛮住的地方,全是瘴气,我们去那寺庙也经过了一片密林,旁边便是沼泽。”

姚兴道:“是,那处寺庙便是飞头蛮住处的边缘,再往里面走不得了。”

昙秀若有所思,裴明淮道:“怎么?”

昙秀道:“不知道惠始大师的死,是否与他们有关。”

裴明淮见祝青宁一直沉默不语,连这一屋子的死人都没多看,知道他心伤孟蝶之死,叹了口气,问道:“青宁,你可知道,会有什么人会杀孟蝶?”

吴震道:“你就算问,他也不会说的。”沉默片刻,道,“我要去一趟飞头蛮住的地方。”

裴明淮道:“什么?!”

“不是明日才去那锁龙峡么?不会耽搁你的事的,我现在便去找。”吴震道,“我没法看着孟蝶死了,无动于衷,什么都不做。”

姚兴在旁惊道:“大人,那地方可危险得很,獠人素来最恨别人去他们的住处,凡是闯入的,有进无出啊!大人,你还是别去了,那地方有瘴气,还没找到他们,便会中毒啊!”

吴震朝裴明淮把手一伸,道:“把你那颗珠子借我。”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我陪你一道罢。”问昙秀道,“你去不去?”

昙秀微笑道:“这热闹,我是肯定要凑的。”

祝青宁却脸有犹豫之色,裴明淮道:“去不去由得你。”又看了看天色,这日实在是天公不怎么作美,浓云重重,只觉得是一直压到了江面上,跟江上的雾几乎溶为了一体,天地都是一片灰蒙蒙的。

〈〈〈〈—————————

苏连到九华堂的时候,听见一阵琴声,知道是文帝在抚琴。不敢相扰,站在殿外,听文帝一曲抚完,方才进去。

“陛下今儿可心情好,好久不见您弹琴了。”苏连笑道,“怎么今儿个传我到九华堂?”九华堂尚在安乐殿之后,文帝向来不在此处见臣子,苏连素来得文帝宠信,但也少进九华堂。苏连自然知道,九华堂之名来自赵国石虎邺都九华殿,虽魏朝皇帝都不尚华奢,但九华堂是个例外,门窗镂金,栏杆都是沉香木,里面五色珠帘,白玉钩带,只是向来空置,也无嫔妃居住。

“淮儿可有信来?”文帝问道。苏连道:“我正要回陛下,泰州刺史那边加急来报,公子他调去锁龙峡的府兵尽数被杀,便在峡口处。”

文帝道:“朕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叫你来,问淮儿那边如何了。”

“公子调的府兵人虽不多,却都是精锐。”苏连道,“可刺史不见回报,派当地县令前去打探,竟见众官兵尽数被杀,也不知是何人所为。陛下,我至今还未得公子传信,心里担忧,要不,陛下让我去看看?”

文帝沉默片刻,道:“你去做什么,你就留在京师,朕另有事让你办。”见苏连还要说话,道,“不必说了,领兵打仗的事又不是你所长,朕会另遣人去。淮儿向来稳重,你不必操心。”

苏连道:“领兵打仗?有这么严重么?”

文帝哼了一声,道:“你以为呢?能在一夜之间歼杀这些府兵,必定也是训练有素的,不会是什么江湖人。”

苏连道:“那陛下想派谁去?让我去宣旨,成不?”

“你还怕朕不派了么?”文帝笑道,“让朕想想,着什么急。你过来,弹首曲子,朕听听。”

苏连道:“陛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弹曲子!”只得过去,却见文帝手边有样物事眼生,通体以碧玉雕成,奇道,“这个是……”

文帝道:“这都不认得?”

苏连笑道:“认是认得,只是君子以琴为正声,别的一概不论。”

文帝道:“你倒正经起来了。去,传朕的旨意,让薛无忧赶过去,朕这边另外再派个人带禁军前去。”

苏连喜道:“谢陛下!”

“你就留在这里,我还有事叫你办。”文帝道,“你传朕的旨意便是,别自己跑去了。”

苏连笑道:“陛下,薛氏这些年也替你办了不少事,你就不打算给他甚么赏赐?”

“朕以前就说让他尚西河公主,只是前两年公主还小。”文帝道,“这一回让他跟着淮儿一同进京,这事就办了罢。”

苏连笑道:“我还以为陛下忘记了。”

“你怎么就不替你自己讨点什么?”文帝笑道,“今儿我心情好,你说说看。”

苏连叹了口气,道:“陛下这么说,我反倒是一点不开心。”

文帝道:“怎么?”

“陛下心里明镜似的,又何必要我说出口。”苏连道,“若真要我求,那就求陛下,哪一日不宠我了,就给我个干脆点儿的赐死,一杯鸩酒什么的,也免得受辱。”

文帝淡淡一笑,道:“有意思。好些年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一样的话。那你是想要鸩酒还是白绫呢?”

苏连笑道:“那还不是全凭了陛下高兴?”

文帝摇了摇头,道:“你只管放心,鸟尽弓藏的事,朕如今不打算做。”

苏连正要说话,忽听殿外赵海道:“啊,景风公主,您怎么来了?陛下在里面跟苏大人有事在说,公主且等一等罢。”

只听景风怒道:“让开!我要跟皇上说话,还要你管?”

苏连咦了一声,道:“景风公主这是怎么了?平时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今儿个怎么这样?哎呀,难不成是找我麻烦来了?”

文帝道:“你又怎么得罪她了?”

苏连笑道:“那得罪的可多了去了,陛下管还是不管?”

赵海哪里拦得住景风,景风已走了进来。文帝挥了挥手让赵海下去,见景风走得额上微有细汗,头上的步摇都颤动不已,脸色微红,比平日更添娇艳。便道:“有什么事,这么急着要见朕?”

景风本要说话,一见苏连,便冷笑了一声,道:“苏大人,你好啊!你连太子宫中都敢去搜,还跟我的绣衣动了手,你要反了的不成?”

苏连笑道:“公主殿下恕罪,臣奉的是陛下的旨意。公主老跟我过不去,今儿当着陛下,你且问问,我难道还敢自作主张不成?”

景风大怒,道:“父皇,你教他这般搜查,是疑心哥哥吗?”

“朕早就对你说过,太子的事,你少掺和。”文帝道,“年纪越大,心就越野!非得要跟侯官作对,你眼里到底是有你哥哥,还是有朕?”

景风道:“李谅之事,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会跟哥哥有关?父皇要查也该查那些宗室叔伯,为何要查哥哥?难不成,父亲是想废太子了?”

文帝听她如此说,却也不生气,笑了一笑,道:“朕且问你,景风,你这般帮着太子,却是为何?”

这话问得景风一怔,道:“父皇这话奇怪了,我不帮着哥哥,还能帮着谁了?”

“你是想效仿华阴公主么?”文帝笑道,“于帝有功,太宗特旨替她立宗庙配飨,你也想照着这例不成?”

景风道:“又何必说到华阴公主那么早的事?清都长公主不就是现成的例子?父皇对她,难不成还比不上太宗对姊姊华阴公主?父皇即位时年轻,她摄政也罢了,这么多少年过去了,她还颐指气使的,如今父皇竟然让她住寿安宫,那可是依皇太后之礼了,您是想以后女儿一辈子受她的气么?”

文帝大怒,喝道:“放肆!”

苏连虽不喜景风,这时也替她捏一把汗。在旁边道:“陛下,公主一时失言,陛下莫要动气。”

景风道:“我不用你说情!你算什么东西,侯官又是什么见得人的了么?”

苏连脸色发白,文帝道:“景风,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不妨全说出来。我倒想听听,我女儿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说说也好。”

“是女儿不知道父皇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景风大声道,“原本都好好的,就因为去老师家替他祝寿,碰上那件事,接下来所有人都变样了!哥哥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老是喝酒,我劝他他也不听!朝中宫里,人人自危,都怕跟李谅那件事沾上一点儿关系,父皇,您为什么连哥哥都疑上了?搜查太子宫,您让朝里臣子们怎么想?”

文帝道:“景风,我一直不希望你对朝政之事涉及太深,好好当你的公主,过你的太平日子不好么?非要去搅这浑水?”

景风笑道:“父皇,我们家的公主,哪一个是省事的?我是你女儿,太子是你儿子,父皇您要查就一视同仁!”

文帝欲言又止,最后苦笑一声,道:“你啊,景风,你就不要再掺和了。你真是……唉,好了,今儿的话,朕就当没听到。去吧,告诉太子也别多心。还有,决不可对我姊姊有任何无礼之处,听见了么?”

景风不敢再说,只得退下。走到殿门口,却听文帝道:“你站住。”

“父皇还有什么吩咐?”景风问道。

文帝道:“朕吩咐过,不准人进这九华堂,你也一样。”

景风道:“我什么时候来过了?”

“你以为朕不知道?”文帝道,“九华堂园子里面种的那仙草,不是你偷着摘了?”

景风见瞒不过去,笑道:“父皇,那是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来送老师什么,听说这悦般国的仙草神异,才……反正那草也会得长的。”

文帝缓缓地道:“景风,你是我女儿,我自然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今日朕再告诫你一回,朕说的话,你就该听,若是不听,你就去想想恭宗最后是如何了。你说得没错,公主若想干预朝政,那便与皇子无异了。”

他话说得平淡,景风听着却脸色大变,再不敢多说,退了出去。文帝回头看站在身旁的苏连,道:“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苏连苦笑,道:“陛下这话,我可当不起。”

文帝淡淡一笑,出神半日,道:“你就不恨朕么?”

苏连道:“我为何要恨陛下?是陛下宽仁,否则我哪里能活到今日。”

“我那不是宽仁,只是一念之仁。”文帝笑道,“只是可惜了你,那样的家世才学,屈为侯官。”

苏连跪下,道:“陛下,您这话,我实在当不起。”

文帝道:“既然今日说到此处,朕也告诉你一句话。阿苏,不管是朕当皇帝,还是谁当皇帝,你都永远不要指望能够平你祖父之冤。”

苏连万料不到文帝会说这话,抬头颤声道:“陛下明知是冤屈,又为何不能平?我祖父对先帝忠心耿耿一辈子,从无二心,却死得那般惨,五族皆夷。先帝自己都说,说他可惜了,也后悔了,为何不能平?”

文帝道:“你祖父是忠心先帝,但也不能说从无二心。他终究顾念南朝,每次先帝南伐都有劝阻之意,先帝都记在心里,终有隔阂。况且他也不是完人,终有私心俗念,一来欲齐整门阀,惹恼多少宗室贵族,连我父亲景穆太子都不放在眼里。二来他与寇天师共议崇道灭佛,寇天师尚存慈悲之心,你祖父却一力怂恿先帝灭佛,终致法难之祸,先帝下旨坑杀天下沙门,焚经毁像,你知道这是积了多少的怨?你崔氏灭门之灾,诛连姻族,若论因果,你敢说这不是因果?”

苏连说不出话来,文帝又道:“其三,勘史便勘史罢,总有些能写,有些不能写的。写也罢了,束之高阁便是,他竟糊涂到立碑在路边让世人看去,这不是给自己找死吗?光是一句忠心耿耿,岂能抵消这些罪过!我知道你对我并无二心,对明淮更愿死而后已,但你记住朕今日说的话,永远不要想替你崔氏洗清罪名!你若真执意想那般做,不管谁是皇帝,都只能杀你!”

苏连怔了半日,道:“先帝重用寇天师,重谶讳阴阳之说,可是后来时过境迁,先帝想要正本清源,一齐政化,那末是西戎虚诞要灭,阴阳图纬也一样不放过。我祖父虽是大儒,一样的也是通谶讳阴阳的术数大家,以此得宠信于三代皇帝,最后也因此鸟尽弓藏……”

他话还没说完,文帝手一拂,琴弦寸寸崩断。文帝盯着他,道:“你知不知道,凭你这番话,就是该死?”

“我知道。”苏连道,“可我就是不服。反正我全家都是被杀光了的,再多我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文帝沉默片刻,淡淡一笑,道:“朕方才刚说了,不会杀你,也不能这么快就食言。何况,若你死了,明淮回来找朕要人怎么办?”

苏连道:“陛下还介意公子如何想么?”

“姊姊和皇后,可都不能得罪。”文帝笑道,“你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苏连道:“是。”刚站起身,又听文帝说道:“你记住,方才的话,你放在心里可以,但,永远不要再说出口。朕可以恕你一回,只因你说的是实话,但决不想再听到第二回。”

苏连怔怔半日,走出了九华堂。转过殿角,却见到景风带了芝兰珠兰,站在那处,也只得上前见礼。

景风对芝兰珠兰道:“你们且那边去。”

苏连奇道:“怎么,公主殿下还要屈尊跟我说话么?”

景风哼了一声,待芝兰珠兰走远,道:“我问你,苏连,明淮这趟出去,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苏连笑道:“公主的绣衣厉害得很,还要找我打听么?何况泰州的消息,又瞒不过谁,更用不着问我了。”

景风道:“你少跟我耍嘴皮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苏连道,“陛下也不要我多管。”

景风道:“你嘴还真紧!”

“公主多去关心下太子殿下吧,这样日日借酒浇愁,也不是法子。”苏连笑道,“公子那边,不须公主操心。苏连从没意思要得罪公主,公主也无须再找我的麻烦了。说来说去,我做的事,要么就是陛下的意思,要么就是公子的意思,公主再恼我,再找我使气,也没用的。”

景风笑道:“我就等着你哪一日失了势,看上上下下的人怎么收拾你。”

苏连也笑,道:“我也等着那一日呢。不过,我只怕公主是要失望了,我敢说,照如今的情形看,那一日还远得很。”

景风盯着他,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是哪里来的这底气,敢顶撞我?你现在依凭的,不就是像这九华堂开的木槿花,朝开夕落,说什么时候恩宠没了就没了。你是聪明人,怎么连这点都不明白?”

苏连侧头去看那木槿,随手摘了一朵,笑道:“公主请看,这一枝上却不止开一朵花,这道理,皇上身为恭宗的儿子,可比谁都懂。昔年先帝尽戮东宫,至今东宫荒废为废殿,太子殿下仍住北宫,公主以为,陛下就真的不忌讳么?”

忽见赵海陪着一人过来,景风道:“是和将军。陛下是打算派他去?”

苏连也无心再跟景风抬杠,道:“看样子,陛下还真是重视这件事,准备派禁军了。泰州的情形,看来不怎么妙哪。公主想,是什么人能够轻易歼杀一支训练有素且全副武装的府兵?”

景风脸有忧色,默默不语。走开的时候,说了一句:“叫他小心些。”

苏连看着景风的背影,笑了一笑,喃喃道:“陛下那般心思,怎么却有这么个不长脑子的宝贝女儿。”

〈〈〈〈—————————

天色苍茫,锁龙峡雾气弥漫,那水流得越来越急了,更显狞恶。裴明淮见祝青宁已对着那江水站了多时,叹了口气,走过去道:“青宁,死者已矣。是将她葬了,还是如何?”

祝青宁黯然,良久不答。终于道:“怕是不能葬在此处,我答应过,此间事一了,便让孟蝶走。”

吴震道:“要不,我送她棺木走。”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吴大人是看得太真了。列御寇云,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尧舜桀纣,死后皆为腐骨。你看这里的人,死了连葬都不葬,沉入水底便是,你又何苦要执着!”

吴震道:“我知道你说的有理,但做起来却难。”

祝青宁凝视孟蝶面庞,低声道:“我带她的骨灰走吧,有人还在等她。”

裴明淮心里酸楚,但也知道别无他法,道:“那也只得如此了。”

村中本多柴禾,众村民帮着堆柴,吴震回头,对着昙秀笑道:“大师,你这几日,是要第几回念超渡的经文了?要不,你教教我,我也替她念上一念?”

昙秀看了他一眼,合掌道:“吴大人,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吴震不言语,朝那燃得熊熊的柴禾看了片刻,转身便走。裴明淮只觉凄然,又记起初见孟蝶真容,她自花径尽头走来,映着雪光,颜若明珠美玉。突又记起,孟府书房失了火,不知缘故,孟蝶坚称非她所为,究竟她还有何秘密?

裴明淮见祝青宁忽然望向空中,只见一只长得像黄莺的小鸟猛地坠了下来,祝青宁伸手接住,见那鸟不知是被什么暗器打中了,嫩黄色翅膀全被血染红了。祝青宁道:“难怪我给孟蝶的话不曾传出,有人知道九宫会传令的法子,把信使给伤了。”

裴明淮道:“赶紧治治,说不定还能活。”取了伤药给那鸟敷上,反正能治人的想必也能治鸟。

祝青宁问道:“你呢?你传信的是什么?”

“这种地方,除了鸟还能是什么。”裴明淮道,“麒麟官常用的是一种青色的鸟,我也不知道究竟唤什么,飞得快,尤其擅长辨别方向。鹰师曹豢养的,外面少见。那青鸟也聪明得很,更像鹰,训练之后连暗器都会得躲,也不知什么人胆这么大,敢动皇家的信使。”

说罢拍了拍那小鸟的头,道:“你这鸟也太秀气了点。”话还没说完,那鸟就狠狠啄了他手一下,裴明淮笑道:“还这么凶。”

祝青宁苦笑,道:“是辛仪的鸟,不是我的。姑娘家养的,总归要秀气点。”

这时昙秀诵完经过来了,道:“不早了,我们赶紧去吧。”见裴明淮手里那只受伤的小鸟,道,“如此狠毒啊,连只鸟都不放过。看来真是要把所有人都堵在这锁龙峡里面,一网打尽了?”

裴明淮眼望那湍急江流,缓缓地道:“那没法子,为的赌注太大了,再大的代价都愿意付。”

他带了那只受伤的小鸟,走到凌羽在的那屋子,推门进去,见凌羽正坐在屋角发呆,看他来了,问道:“你们要走?去哪啊?”

“你别管闲事。这只鸟受伤了,你替我照料着。”裴明淮道,“若是能飞了,就让它赶紧飞出去,听到没有?”

凌羽瞅了一眼,道:“怕是飞不起来的。好吧,知道了。你们要去哪啊?你们都走了,要是这里的人想杀我,我怎么办?”

裴明淮真是一听他说话就没来由地生气,恨不得他真是哑巴。强把那口气捺了下去,道:“你御寇诀已成,天下无敌,你非得要在这里装不会武功,一副小可怜样,怪得了谁?”

凌羽道:“我已经进锁龙峡几回了,实在是进不去。武功再高也没用,上一回我进去遇险,情急之下我险些毁了那通路,若堵住了,就再也没法进了。我再不敢冒险了,要不是无计可施,谁愿意受这活罪!”

裴明淮道:“你为何不找几个渔民问问?他们总认得路吧?”

“你当我傻的么?”凌羽道,“这里有好多个村子,他们虽然同姓,却似乎相互也是提防着的。进去的路从来都没有地图,只记在他们心里,每一家人都传给下一代,凑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你没进去过,你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人都说巧夺天工,其实人力哪里比得上天险?里面可谓鬼斧神工,唉,我都差点死在里面。”

见裴明淮有不信的意思,凌羽又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装哑巴?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个把月了,实在没办法,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我自然抓过他们村里的人,虽在夜里,他们没见着我的模样,想必认得我的声音,我只有装哑巴了。”

裴明淮一直不明白他为何不说话,此时方才知道缘故。凌羽笑了笑,道:“你不用对我这么防备,我只要回去了,就再不会出来。世间一切,再与凌羽不相干。我就不该出来的,惹多少事,伤人伤己。”说罢两眼盯着裴明淮,道,“不管是谁阻我,我一定杀他。”

裴明淮不语,转身便走。凌羽却又叫住他道:“你帮我取样东西,好不好?我原本藏在附近的,又怕被人偷了。”

裴明淮一怔,道:“什么东西?”一转念便已明白,道,“我不帮你,你的宝贝,若是有闪失,我赔不起。”

凌羽笑道:“明淮哥哥,你就帮帮我嘛,阿羽就算是欠你个人情了,一定报答。”

听他这么叫自己,裴明淮只觉着一身寒毛都竖起来了,忙道:“你别这么叫我,叫我名字就行了。东西在哪里?”

凌羽笑道:“你过来。”在裴明淮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裴明淮道:“知道了,我替你去取了收着就是了。”又看了凌羽一眼,忽然问道,“我问你,昨天晚上你有没有杀过人?”

凌羽道:“杀人?好好的我杀什么人?我这几日斋戒,不杀生的。”

裴明淮也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只觉哭笑不得,又问道:“那个想救你的姑娘被人杀了,你知不知道?”

凌羽大惊,颤声道:“什么?那个姊姊……被人杀了?她武功很不错啊,怎么会……谁杀了她?”怔了半日,道,“我看见外面在烧柴,是不是要把她……你带我再去看看她,好不好?我……我还没谢过她呢。”

裴明淮道:“你又不是不会走路!”他是真不愿意再看孟蝶一眼,在花园里面见到孟蝶的景象,还记在心里。又想起韩琼夜,更是难过,转身便走。凌羽叫道:“我现在跑出去,他们就不会带我进去啦!我都忍到这时候了!”

裴明淮不理他,便要推门出去。忽听风声轻响,凌羽已经拦在他面前,裴明淮一惊,这身法可是从不曾见过,全然不见他提身作势,几乎像是被风吹过来的一片叶子,竟能凭空而坐。“我叫你带我去看那个姊姊!”

裴明淮怒道:“你有这本事,自己去啊,叫我做什么?装什么可怜?”

凌羽道:“你干嘛对我这么凶?奇怪得很,我又没得罪你,在朝天峡我还救过你的命。以后见到皇上,我一定告你的状,说你欺负我!”

裴明淮差点被他气得吐出一口血,道:“好,我带你去,但你得先回答我一句话。”

凌羽道:“什么?”

裴明淮道:“我想知道,到底孔周三剑是个什么来历?”

凌羽沉默半晌,方道:“你既然师从那老道士,你就应该很明白,孔周三剑从来都不是剑。”

裴明淮不耐烦地道:“我知道孔周三剑是道非剑,可是,如今这三把剑,是真真实实有的。”

凌羽道:“有又如何?”

裴明淮一怔,道:“若有这三把剑,便能……”

凌羽打断他,道:“我都说了,世间本不该有这三把剑,你怎么还不明白?不管是凤鸣龙吟,还是孔周三剑,都只是徒具其名罢了,箫就是箫,笙就是笙,剑就是剑,除此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况且,不管是藏金还是九鼎,都只能引起无尽的麻烦,不如永不现世的好。你跟着老道士学那么久,这还不明白吗?”

裴明淮笑道:“明白是明白,可圣意难违。”忽然一怔,道,“你方才说什么?笙就是笙?哪来的笙?”

凌羽道:“碧玉笙,赤玉箫,都于练御寇诀不可或缺。师姊昔年跟师兄闹翻了,一怒之下带了碧玉笙走。”

裴明淮奇道:“龙吟是笙?我一直以为,龙吟是张琴呢。”

凌羽道:“弄玉吹笙,自然是笙。”又道,“孔周三剑非凡品,也不知究竟用的什么东西炼成的,只知道是一种天上掉下来的石头。我用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只是若透体而过,伤口会比寻常刀剑小很多就是了。尤其是含光最短,剑身也最窄,若是我来使含光,你连伤口都怕找不到。

裴明淮道:“本是你的剑,现在为什么都不在你手里?”

“霄练早已落在别人手里,含光给了我师姊。”凌羽道,“承影一直在我师兄处,后来想必是给了他的传人。”

裴明淮道:“我见过你师姊。”

凌羽哦了一声,道:“她怎么样了?”

“她死了。”裴明淮道,“还不就是因为练那御寇诀。”

凌羽叹了口气,脸上颇有伤感之意。“我早就告诉过她了,叫她别练,她偏不听。唉,她想必死的时候很……很惨,是不是?”

“那倒……倒也算不上吧。”裴明淮忽然心里一动,两眼盯着凌羽不放。见他神色怪异,凌羽奇道:“你这么看着我,怎么啦?”

“她……她练功要处女精血,难不成练这个非得……”裴明淮问道。凌羽歪着头看他,笑道:“是啊,不过师姊要的是年轻女子的精血,我要的是年青英俊的男子精血!”说罢凑到裴明淮颈边,道,“信不信我现在就咬断你脖子?哎哟,今儿个我也能杀生了哦!”

见裴明淮盯着自己看,凌羽笑得都喘不过气了,道:“你怎么这么笨!怎么可能!御寇诀是最上乘也最高深的道家功夫,哪能走这样的邪路呢!”朝窗外看了看,脸色一黯,也不笑了,道,“你答应我的,带我去看那个姊姊,我不是都答了么?”

裴明淮无奈,只得将凌羽一把自半空里抓了下来,道:“你这轻功还真是厉害。”一把他接到手里就吓了一跳,道,“你怎么这么轻?”

孟蝶是说过凌羽特别轻,但裴明淮怎么也没想到,会轻到这个地步,跟片羽毛似的。只听凌羽得意洋洋地道:“没读过《列子》么?”

裴明淮喃喃地道:“心凝神释,骨肉都融?……”抱了凌羽,一直走到江边,把他放在地上,道,“她被你骗得不轻,昨晚还叮嘱我们一定救你。”

凌羽低头看着孟蝶的脸,低声道:“我没想骗她啊。是谁杀了她?”

裴明淮冷冷地道:“怎么,你还想替她报仇么?”

“她待我很好,我虽不必她救,但心里总是谢她得很的。”凌羽道,“若是知道谁杀了她,我一定杀了那个人。”

裴明淮又道:“你说霄练早已落在别人手里,谁?”

凌羽回头去看那茫茫江水,此时雾已渐渐散去,裴明淮见那水里的桃花花瓣比昨日更多了。只是这景象却全无陶潜笔下的幽美之意,锁龙峡暗流汹涌,漩涡极多,花瓣就被那些漩涡扯着卷了下去,裴明淮只觉诡异。只听凌羽缓缓地道:“古之今之为鬼,非他也,有天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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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

华阴公主是何许人?

这一章里面,景风提到“华阴公主的例”。华阴公主是北魏太宗明元帝的姊姊,扶助他登基(明元帝登基也比较闹腾),也一直在朝政上干预度比较强,明元帝曾经有意迁都邺都(不是后来孝文迁都洛阳!),华阴公主就是极力推动的一个,虽然最后没成。

拓跋氏以部落氏族形式直接跃到封建制,在孝文改制前母系遗风算是比较浓的,没什么女子不能干政的说法,属于“你行你就上啊”的情况。华阴公主过世后在太宗庙后给她另修宗庙配飨,绝对属于殊荣。另外一个比较突出的例子就是太武帝给母亲密皇后在邺都建宗庙配飨,拿普遍的观念看简直不可思议,所以最后是孝文帝把庙撤了。

清都长公主的人设有点华阴公主的意思。

6

四人又往那小庙而去,这一回知道路了,展开轻功自然是快,吴震一个人在前面,昙秀落在最后,裴明淮有心跟祝青宁说话,就跟着祝青宁。祝青宁皱眉道:“你有话要跟我说吗?我满心都是孟蝶的事,你能不能让我清静点?”

“我就是想问你她的事。”裴明淮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有疑虑。在塔县的时候,孟蝶的书房不知被谁放火烧了,我后来也就忘了。此时想起来……青宁,孟蝶到底还有些什么秘密?她与你既然情同兄妹,应该不会瞒你吧?”

祝青宁叹了口气,自孟蝶死后,他一直神情郁郁,而且是满腹心事。“飞头獠虽然狞恶,传言诸多,不过总算是远离人世,与世无争。听孟蝶说,她师傅之所以会受重伤,就因为前些年不断有人侵扰飞头獠住的地方。她也没来过这里,但听说是要经过一个沼泽,又遍布桃花瘴……”

裴明淮打断他道:“桃花瘴?”记起锁龙峡里这两日不断流下来的桃花花瓣,心里一动,难不成那锁龙峡上游便是这飞头獠居处?

“不错。”祝青宁道,“孟蝶的师傅视她为亲人,把这些都告诉了她,还画了地图,说以后若孟蝶有事,可去寻他。”

裴明淮问道:“孟蝶也是第一回来?”

祝青宁点了点头,又道:“我从朝天峡八块琰圭所知的藏金之地,不知为何,却与孟蝶地图上所指的飞头獠居所在一处。既然如此,就不得不让孟蝶来。我原本是不愿带她来的,虽说她一直坚持要跟我同行。我总觉得,此行大有凶险……”说到此处却说不下去了,半日方低声道,“我实在无可奈何,尊主有令,我不得不遵。上一次在朝天峡本来也不是去找宝藏的,那也罢了,这一次若是无功而返,我怕我也没什么好下场。所以我想让孟蝶早早离开,能保住她也是好的,只可惜她……”

说到此处又停住了,裴明淮也黯然不语。过了片刻,祝青宁方道:“孟蝶虽记得那地图,也能画出来,当年却在她自己书房里面留了一份。她从没想到那东西如此重要……我那时也并不知道……”

此时裴明淮方明白孟蝶的书房为何失火,他一直以为或者与柳眉相关,此时方知全无干系,关联的却是一样更大的秘密。

“什么人能知道孟蝶会有那份地图?”裴明淮道,“除了她师傅,再无他人。可她说,她师傅已经死了啊。”

祝青宁道:“所以那位吴大人一定要去找飞头獠。他是真聪明,不愧神捕之名,只是平日里有些装傻充楞罢了。”

裴明淮怔怔不语,半日道:“我只希望找到了他们,一切疑团便能解开。”

祝青宁道:“也不知烦扰他们的是何人?飞头獠身有异术,又在如此险恶的地方,竟然有人要把他们逼到那般地步,也是奇怪。”

裴明淮沉默良久,道:“大凡藏宝,总不会在人人都能发现之处,都会尽量藏在难以找到的险处,往往都会有重重阻碍,不然,那还不得轻易被世人发现?”

祝青宁何等聪明之人,一听便道:“你是疑飞头獠便守着那处藏宝?”

“至少要找藏宝就必得经过飞头獠所居之处。”裴明淮道,“是以他们才会不断受到烦扰,以至于孟蝶的师傅重伤,为了治伤,不远万里到了塔县,又收了孟蝶为徒,才会有这段因果。”

说到“因果”二字,裴明淮竟也茫然。这时前面吴震已然站住,道:“我们又到了那寺庙了。”

小庙早已只剩断垣残壁,杂草竟似比前日又长得深了些。乌鸦飞来飞去,只闻鸦声凄厉。寺庙院中那两座塔,竟也塌了一座,更增衰败之气。

昙秀也走向前来,看了片刻,道:“走罢,我们莫要在此处久待。”

裴明淮道:“怎么?”

“不知道,觉得此处不祥。”昙秀道,“从上次来的时候,便这般觉得了。”

祝青宁笑了笑,道:“大师可是高僧,连这个都能知道。”

昙秀淡淡地道:“祝公子笑话了。昙无谶,佛图澄,哪位不是擅阴阳之学,又哪里是心静纯明之人呢。清不清净的,那都是给世人看的。”又朝祝青宁看了一眼,笑道,“前日在此处与祝公子交手,祝公子的内功路子,看起来跟明淮相近,却还夹有昙无谶那一路的西域内功,公子学得好杂啊。只是昙无谶向来只与大凉皇族相交,不知祝公子跟凉国沮渠氏有何关系?”

裴明淮跟祝青宁虽然动过手,但从没真对过掌力,此时听昙秀这么一说,皱起了眉,朝祝青宁看了一眼,道:“青宁,你原来内功这么杂,还敢练御寇诀?有姜优前车之鉴,还不够么?”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昙秀大师好眼光,比裴三公子强多了,他跟我不止动过一次手,也没看出来。”又道,“既然有人能练成,那终究不是空中楼阁,我总归想试一试。”

昙秀奇道:“谁?谁练成了?御寇诀是道家至高无上心法,终是传说,有谁能练成?说是练成之后便是地仙境界,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我不信。”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大师,练成御寇诀的人,你已经见过了。”

昙秀道:“不会说的就是阁下你吧?”

裴明淮见这两人唇枪舌剑说个没完,想打断都插不进嘴去。吴震一直没开口,进了那院落,绕着那塌了的佛塔走来走去。此时叫道:“你们都过来看。”

裴明淮听吴震腔调不对,忙走了过去。吴震又道:“昙秀,不管你是不是真高僧,你这感觉一点没错。”

听吴震这么一说,几人心里都是一沉。裴明淮一看,左边的佛塔中空,里面塞着的全是头颅和断肢,而且看起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大都腐烂不堪,难辨面目。裴明淮朝那佛塔四处散落的碎片看了两眼,又捡起了一片看了看,看起来像是年久失修坍塌的,若非如此,也再想不到佛塔里面会有这般多的人头残肢。

裴明淮不自觉地回头看相对的右首另一座佛塔,四个人的目光都聚在上面,每个人心里想的,想必都是同一件事情。

这边是头颅断肢,那边又是何物?

裴明淮拔剑出鞘,那佛塔乃本来脆薄,又年深日久,他根本无须多着力,便断为两截。塔身一断,里面的东西便滚了出来,一样的都是头颅,人手人脚,断成数截的躯体。这时裴明淮竟想起了在渔村里面见到的檀山坞张鱼众手下。岂不也是这个样子?只是张鱼众属下死在血泊之中,而这些残肢,已然开始腐烂了。

“没死多久,也就三五日吧。”吴震道,“这里潮热,腐烂得也快。”

裴明淮、祝青宁和昙秀都不言语,吴震朝三人看了一眼,道:“怎么了?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祝青宁道:“等你吴大神捕继续说啊。”

若是平时,吴震必然是要反唇相讥的,今日居然没了脾气,只道:“杀他们的人倒也好耐心,还把尸身这么收起来。想必是找不到更好的藏尸之处吧?”

裴明淮细看了半日,道:“青宁,你过来看,你可认得这人?”

祝青宁道:“我怎会认得?”

“你倒是仔细看看,你应该认得。”裴明淮道,“难不成你还怕看死人不成?”

祝青宁皱眉道:“怕是不怕,但也没吴大神捕那么肯细看。”话虽如此,还是走近了去看,忽然“啊”了一声,顿时脸色大变。

“这不可能。”

裴明淮道:“你不止带了辛仪过来。”

祝青宁道:“这是何等大事,我自然不会单带一个姑娘来!”

吴震道:“死在这里的,是你的手下?九宫会的人?”见祝青宁不答,又道,“哼,我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你那日会出现在这处。你是到这里来跟他们会合的,怕是连孟蝶都没告诉。你知道孟蝶一直阳奉阴违,又见她多管闲事要救那孩子,正好把她留在外面。你跟明淮一样,又如何看得上那点儿东西?不过是听昙秀那般说,正好有个借口顺着他说下去罢了!”

祝青宁不语,吴震笑道:“我说中了吧?你来了没见到他们,心知不妙,又正好遇到我们,自然也就跟我们一道了。祝青宁,说实话,我真有点怀疑,究竟是不是你受命要杀孟蝶的。我说过,她没利用价值了。你大概是不想杀她,但若你不杀她,她也活不了。但凡你有点良心,恐怕你还真会自己动手,以免她有更惨酷的下场。对九宫会想要的东西而言,孟蝶什么都不算。在九鼎前面,死再多的人也不是人,数百官兵也只是蝼蚁罢了。”

忽听有个女声念了一声佛,四人抬头,却见密林之中,有一行人疾行而来,只是那一声念佛,却似在耳边一般。不出片刻,那行人已到面前,带头的却是个六十余岁的女尼,一身白衣,相貌十分慈祥。那女尼身后跟的都是尼姑,也有几个俗家女子,有中年的,也有年轻的,个个身上佩有兵刃。

昙秀一脸惊讶,上前施礼道:“是道容师太啊,你怎么会到这里?”

此言一出,裴明淮顿时明白。道容师太的名号他自然不是初次听到,这位女尼是建福寺寺主,据称是善占吉凶,善卜祸福,连宋帝都颇敬之,不知为何会到此处。道容见众人惊异,便道:“我是来寻我徒儿的。”

祝青宁道:“姚浅桃?她来这里了?”

道容焦急之色,溢于言表。“是哪,这丫头被我惯坏了!她留了书信,说她要去找她……她舅舅,我看到信的时候,她早跑不见了。唉,浅桃哪里知道,这地方是潜龙卧虎之地,哪里是来得的?唉,唉,我一直找她找到这里,却遇到各位……昙秀大师,你可见到我徒儿了?”

昙秀道:“不曾见到,不过……”朝吴震看了一眼,吴震摇头道,“方才那些尸首里面,没有女子。”

道容惊道:“尸首?什么尸首?”又对着吴震、裴明淮、祝青宁都看了一眼,道,“不知这几位是……”

昙秀逐一引见,又道:“道容师太的名号,自然也不必多说了。”

裴明淮笑道:“那是不必多说,天下皆知。”

祝青宁盯着道容,道:“不知道容师太可识得此人?”说罢向旁边一让,道,“大师不妨过来一看。”

道容一见那佛塔中情形,便失声道:“什么人这般恶毒?不仅要杀人,还要残人肢体,善哉,善哉。”又回头去看另一头的佛塔,见头颅残肢滚了一地,闭目合掌,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望各位告知。”

祝青宁道:“死的是我下属,其中有一人,想必大师识得。”

道容听他如此说,走近了两步。头颅已然开始腐烂,有些已经烂得看不清面目,但他所指的一个,还算能辨。道容只看了一眼,便面色骤变,也顾不得什么,弯腰细看了片刻,道:“这……这……他是……浅桃的……”

祝青宁道:“彭横江,北地幽州盟主,也是我的属下。在下遣他来此,约定前日在这个寺庙见面,来了却没见他人,直到今日才发现他的尸首。”

道容语声颤抖,道:“浅桃……浅桃就是来找他的。他怎会死在此处?浅桃呢?浅桃又在哪里?”

众人皆不语,都知姚浅桃必是凶多吉少。裴明淮知道彭横江武功既高,又有手腕,是以在朝天峡之时,祝青宁为此人破了例,未杀而纳于九宫会麾下。只听祝青宁道:“在下不知姚姑娘也来了,来此之后也从未见到她。只是在下有些奇怪,道容师太怎知姚姑娘到了此地?”

道容道:“是浅桃留书的。”说着自袖中取了一封书信递与祝青宁,祝青宁接过看了两眼,递回给道容。裴明淮见祝青宁不满之意溢于言表,便道:“人都死了,你还要怎么着?”

祝青宁道:“不是我要怎么着,是这样的事他本就不该告诉姚浅桃。那姑娘虽然武功还成,但这是什么地方?彭横江是老江湖了,也知道兹事体大,怎会把姚浅桃给扯进来?我可真是不明白了,这不是在害她么?”

道容更是焦急,回头对众徒弟道:“大家都找她去,若是有消息便立刻传讯。”

众弟子答应一声,便欲散开,裴明淮道:“大师且等等。此处凶险,若是各自走开,怕是更险。好歹大家一起,有个照应,只找得略慢些罢了。”

道容听了他的话,觉得有理,便道:“那就听这位公子的。”

可此处再并无他路,寺庙后面就是绝壁。唯一一条路便是通过一片沼泽,裴明淮回头对祝青宁道:“真是此处?你没记错吧?”

祝青宁不耐烦地道:“自然没错,孟蝶画的地图,我看了多次了。既知凶险,我难道会掉以轻心?”

裴明淮沉吟道:“彭横江的事,奇怪得很。他对姚浅桃的爱女之心,我们是都见过的,他怎会把女儿牵扯进这样的事?”

“是哪,我也奇怪。”祝青宁道,“就算九宫会全无规矩,他也不该对他女儿说。凡做父母的,都不会想把子女牵扯进这样的事吧?”

沼泽里的路,实在不能算是有路。不时地见着有些动物的白骨在其中,只要一脚踏虚,陷下去便是灭顶之灾。虽说众人都身有武功,但仍是走得十分小心,道容师太身边几个年轻弟子,数次都踩进了淤泥之中,幸好众人七手八脚方得拉出来。

道容师太对裴明淮道:“幸好听了公子的,此处着实凶险。”声音里面更是焦急,道,“唉!唉!浅桃总不会是进了这沼泽吧?”

裴明淮其实心里早在想,若是姚浅桃一个人陷在这沼泽里面,那真是凶多吉少,死了都找不到尸首的。只是这话也不能出口,安慰道:“姚姑娘轻功不错,也常在江湖上走动,就算进了这沼泽,想必也能走出去。”

道容师太如何不知他是在安慰自己,强笑道:“那丫头也就轻功还好了,都怪我太惯着她,不曾好好督促。”忽然啊了一声,叫道,“静思,你看,那个金环……”

静思是随在道容师太身边的弟子之一,随着道容师太手指之处看去,沼泽之上浮了一个金环,映着日光闪闪发亮。静思伸手去拾,那处却极是湿滑,脚下一滑便摔了下去,无着力之处,眼看就要坠进沼泽,裴明淮将她一带,拖了回来,剑尖一挑,又把那金环挑了起来。这一挑他自己怀里一物却掉了出来,祝青宁眼疾手快,伸手抄住,道:“这是什么?”

裴明淮刚把金环抓在手里,见祝青宁抢到了他掉下的那物,忙伸手去拿,道:“没什么。”祝青宁却不肯给他,回掌一推,道:“让我看看又有何妨?”

裴明淮反手又去抓,本来沼泽里那条路便不是路,稍微脚下一错便会落入泥中,哪里禁得起他二人拆招。吴震走在裴明淮后面,皱眉道:“你们什么时候不能打,这时候要来打?都停手,走出去再打行不行?”

裴明淮和祝青宁已经拆了十几招,裴明淮抓不到祝青宁手中之物,祝青宁手腕却也摆脱不了他手掌。昙秀回身笑道:“究竟是什么?祝公子,拿出来大家看看。难不成是谁送的东西,明淮不愿意给人看见?”

裴明淮心里着急,一掌对着祝青宁拍了过去,祝青宁不提防他动真格的,只得回掌相迎,握在手中的那物便落了下来,昙秀瞅到这空隙,袍袖一卷,已把那东西给卷了过去,拿在手里,道:“我倒想看看是什么。”

“你在这里掺和什么!”裴明淮怒道,“拿来!”

吴震在后面啧啧地道:“这可闹开了,我也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时众人都看清了,祝青宁自裴明淮手中抢来、昙秀又自祝青宁手中抢去的是一块白玉璜,两侧有圆孔,穿有银链。昙秀奇道:“这东西可古得很哪,如今寻常不得见的。上面雕的是……”对着光看了片刻,道,“是兽面纹,看这古意,想必是周天子时的物事了。明淮,你从哪得来的?”

吴震道:“想必是偷的,你看上面还穿着银链,肯定原本是谁戴着的。”

昙秀笑道:“你要不说从哪来的,我就扔进这沼泽里面了,我倒看你怎么捞出来。”

祝青宁一眨眼,道:“大师这可真是好主意,我怎么方才就没想到,还跟他白拆这么多招呢?”

裴明淮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气得无话可说,道容师太却不理会他们,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金环。那是只女子耳环,雕镂得甚是精致。道容声音都有些变了,道:“这是浅桃的!”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自然都紧张起来。裴明淮道:“师太不会认错?”

“怎么会!”道容道,“我常常见着她戴,又怎会认错!”说着去看那沼泽,颤声道,“她的耳环掉在这里,那她……难不成……难不成……”

众人都去看那沼泽,吴震摇头道:“她若是在这里摔了下去,必会挣扎。可看起来平静得很,旁边的水草都没揪断的痕迹。想必就是她经过了此处,耳环掉了。”

听吴震这般一说,道容师太舒了一口长气,道:“是,是,吴大人说得是,一定是如此了。”把那金环拭了拭,收进怀里,两眼却盯着昙秀手里的白玉璜,道,“昙秀大师,可否将此物给我一观?我觉得有些眼熟。”

昙秀看了裴明淮一眼,手里仍捏着那白玉璜,捧到道容师太面前,道:“师太请看。”

道容见他不肯给自己,也不以为意,细细地看了几眼,道:“贫尼还真是见过。”叹了口气,道,“这倒一言难尽了,待走出这沼泽,容我细说。”

昙秀一挥袖,把那白玉璜抛给裴明淮,道:“拿好了。”

那沼泽里面的路越发难走,众人都不敢再多说,屏息凝神。吴震低声对裴明淮道:“方才你走开了片刻,不会就是去找这东西吧?”

“你倒眼尖。”裴明淮道,“受人之托而已。”

还没走出沼泽,祝青宁便道:“前面瘴气看来毒性不小。”

众人望去,只见一片不知什么树林,开满了淡红色的花,便仿佛笼在一片淡淡的粉红色烟雾之中。再细看去,那花颇有些像蝴蝶,一朵朵的就像是一只只蝴蝶停在树上。只是天色灰沉,雾气也成了灰红色,光是看着就粘粘稠稠地觉得难受了。道容道:“我有辟毒丸。”拿出一个小瓶,交给弟子们分了下去,又对裴明淮道,“公子要不要?”

裴明淮摇头,道:“多谢师太,我身上有。”

吴震道:“你有,我可没有!”

“我给你便是。”裴明淮塞了一颗药丸给他,道,“别吞下去,噙着便是。”

昙秀笑道:“我便不用了。”又看向祝青宁,道,“祝公子自然也是把这桃花瘴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祝青宁淡淡地道:“大师既然不怕,在下自然也不惧。”

“这哪是什么桃花。”众人已行到树丛之中,吴震对着那树上的花看了半日,道,“这花古怪,我倒是从没见过。”

昙秀若有所思地道:“从前我到过南边一回,见过有种花与此颇为相像,那里人常以此花敬佛。只是……只是还有些不同。难不成……”

吴震问道:“怎么?”

昙秀迟迟疑疑地道:“难不成这就是那叫做拘毗陀罗的毒花了?”

祝青宁取了身上一柄古玉,轻轻划破树皮,古玉一沾上汁液,顿时变黑。吴震叫道:“不仅有毒,还是剧毒啊!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桃花瘴,是这种花的毒气啊!”

昙秀忽道:“我明白了,吴大人,那日险些咬伤你的那蛇,是少见得很,但有它出没的地方,常常就会有拘毗陀罗。又说是常生在沼泽旁边,若是服了它的汁液,不仅会暴死,死前眼前还会出现幻觉。”

吴震点了点头,道:“此地既有这毒花,外面村子里有人死于此毒,倒也不奇了。”

祝青宁一回头,见裴明淮脸上神情若有所思,便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虽然这一路上有些凶险,但对身有武功,又有江湖经验的人,要过来也不算什么难事。”裴明淮道,“若想不让人进去,是决不可能的。”

道容师太忽然自树枝上取下了一缕红纱,道:“你们来看,这是不是浅桃的衣裳?”

几名女弟子上前去看,裴明淮和祝青宁也都记得姚浅桃爱穿红衣。一名女弟子道:“看起来确像是师姊的。”

道容师太顿时心急起来,道:“快,我们前面去看看,想必浅桃是往里走了。”

裴明淮道:“师太不要心急,这里或者还有别的埋伏,还是小心些好。”

道容师太点头道:“公子说得是。唉,我担心浅桃那丫头,都糊涂了。”望了一眼裴明淮,道,“公子那玉璜,不知从何得来?”

裴明淮道:“不敢欺瞒师太,并非是我之物,是替别人暂时保管的。”

道容师太又点了点头,道:“唉,不是我说,那物不祥,公子还是不要碰的好。大家争来抢去,有何意思?”

她说得一群人都糊里糊涂,祝青宁道:“请教师太,方才的话是何意?”

道容师太看了祝青宁一眼,道:“这位公子,你年纪还轻,有些事情不曾经历过。你们几位到这里来为了什么,贫尼又岂会不知道?到这里来的人,还不都是为了一件事,一样东西?唉……”

她出神了半日,道:“贫尼的师傅在主持建福寺之前,一直在秦宫之中,颇得他们看重。”

对这道容师太的师傅道静师太,裴明淮虽约略听说过,但终究所知不详。望了一眼昙秀,只听昙秀道:“是,道静师太曾在秦宫中宣讲《法华经》,一时祥光瑞气不绝,众人都称奇事,远近敬仰不已,秦宫中人也对师太礼敬有加。”

道容师太摇摇头,道:“后来的事,各位自然都知道。那一年,姚帝病逝,然后便是同室操戈。有一回大战便在这附近……”

她这般一说,连裴明淮都略微蹙了蹙眉。道容师太又道:“我是老了,说话拉拉杂杂的,半日说不清楚。唉,姚主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那甚么传说,也不是传说,我也早就听过,江湖上不知传了多久了。那时候,其实回头看过去,也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宋帝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的,哪怕是跟大魏开战,也一定要灭秦。”

吴震道:“师太说的是那一回,宋帝欲与大魏借道,道武皇帝不肯,结果在泗水打了一仗?”

道容师太点头道:“正是。姚帝那时候已经是无力回天了,可他却越发信阴阳谶讳之说,派了自己的亲信去找一样东西。”

她说到这里,吴震已然明白,“啊”了一声,道:“莫不是寄望于那……传说里面的……东西上面?”

道容师太苦笑,道:“正是。”

吴震摇头,祝青宁沉默不语,昙秀却道:“也没甚么不可解的,大家造都要造些个谶讳出来,若真是天授,那还真是有用的。若没用,始皇帝去泗水捞什么捞呢?”

道容师太道:“说得是。只是这话,只能放在心里,却不能告之于人。能看明白的,万里无一。”又对裴明淮道,“公子,你拿的那片玉璜我是没见过,但却见过跟上面一样的纹样。那是在秦宫里面,我也不知姚帝是怎么得到的,据说九鼎便在神陵之中,神陵里有一面青铜兽面雕刻,找到那个便能找到九鼎。”

裴明淮道:“神陵?”

道容师太道:“据说便在鼎湖之下。唉,虽说知道就在这一带,可究竟鼎湖在何处,也没人知道。”

裴明淮道:“姚主是真的派人来找过?”

“找过,我曾听我师傅细说过。”道容师太叹道,“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真是一丁点希望都不愿意放过。想当年,周天子虽已势微,但秦武王求鼎,仍然拒之。不管过多少年,九鼎仍是轩辕正统,永远都不会变。既然百姓能奉远从西域天竺传来的佛教为尊,自家的正统,又怎会不尊?我等虽在皇宫中颇受尊重,不过也是想用我等之能罢了。”

裴明淮道:“师太见识不凡,在下佩服。”

道容师太淡淡地道:“不过是贫尼经历过一朝之灭,有些感慨罢了。”

吴震一直听着他们对答,这时忽道:“若按师太想,当年姚主真寻得了九鼎,那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道容,一时间彷徨不答。裴明淮、祝青宁和昙秀竟然一时都不能答,道容怔了片刻,回头问众弟子道:“若现今天子有九鼎,你们会如何想?”

一个年轻女弟子道:“弟子……弟子不知道。”又道,“不过,既然有九鼎,必定就是天命所归吧?”

道容摇头,道:“世人皆如此不悟。”又望了裴明淮一眼,道,“公子姓裴,想必是裴氏的人,贫尼刚才怕是有所冒犯了。”

裴明淮道:“荒野之地,何谈冒犯?”

此时众人已快走出花林,看到前面却是一个村寨,但这村寨被围在诸多花树与石块之间,虽然看起来不远,但裴明淮自然看得出来,用的是五行之术。当下朝祝青宁一笑,道:“青宁,劳驾你了,想必这还难不住你吧?”

祝青宁蹙眉,道:“不是难不难得住的问题,是这村寨……怎么感觉没人一样。”

他这一说,众人也是发现了,这村寨甚大,就在山坳之处,却是安静得不行,连鸡犬之声都不闻。吴震见几人都盯了他看,忙道:“这,我虽然是神捕,但这人都没进去,我也猜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啊。”

裴明淮道:“师太,我看里面凶险,师太的弟子不妨在外面相候。”

吴震道:“有理。”

祝青宁仍在往里看,看了半日,道:“明淮,你就认不出来,这个村寨像哪里么?”

裴明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懂个皮毛,那一回在姜家庄,都走不出来……”他话还没说完,就明白了祝青宁的意思,失声道,“这……这地方像姜家庄?!”

祝青宁嗯了一声,道:“比姜家庄还厉害得多。姜家庄肯定是姜优的手笔,但她醉心武学,怕是对五行术数也不是特别上心,这里……是个真正的高手布下来的。”

吴震忙问道:“那你成么?”

祝青宁瞟了他一眼,道:“若是吴大神捕信不过我,那就在这村寨外面,陪着师太的众弟子,岂不是好?”

他说罢便往里走,吴震呆在那里,对裴明淮道:“这个人怎么嘴这么不饶人?”

裴明淮道:“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说的什么话!”

吴震嘿了一声,昙秀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笑道:“吴大人,明淮对这祝青宁另眼相看,你又不是看不出来,何苦跟他耍嘴皮子,你又说不过他。”

吴震摸着自己的头,莫名其妙地道:“为什么老是和尚来教训我?”

道容师太微笑道:“吴大人性格刚直,实在难得一见。”

吴震道:“那是,别的人恐怕都早死了。”

这一回连道容师太都回不出话了,只得回头对众弟子道:“你们守在这里,若是有事,便出声叫我,知道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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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随着祝青宁进去,看起来倒是毫无凶险的样子,这条小径走几步,那块山石后面绕一圈。吴震本想说话,被裴明淮瞪了一眼,只得闭嘴。他也看到祝青宁全神贯注,面上殊无笑意,左手五指一直在计数,这四周真是一声鸟叫也无,实在是静得吓人。终究忍不住,低声对裴明淮道:“这地方是真不对。”

“进去再说。”裴明淮又何尝不知道不对,但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无论如何也是要进去的。望向四周,这处地势有趣,村寨在一处洼地之中,依山而建,后面是一堵山壁,这山却有些怪异,厚厚的一堵墙一般,却也不知究竟有多大,只见着绵延不绝。

这时已经走至那村寨中央,这寨子与中原村寨大不相同,有个祭台,悬着老大一个圆环。那圆环也不知是什么石头打磨而成,大得足足像个水车。

吴震道:“这是什么?”

昙秀道:“想必是祭天所用。上面有血,年久日深。”又摇头道,“这以人牲相祭的习俗,怎么就不能变上一变。唉,薄葬又有哪里不好了,非得要以牲口祭祀。”

吴震奇道:“你怎么知道是人牲?”

道容忽然失声叫了一声,她这等沉着之人,居然叫了起来,连退了几步。裴明淮道:“师太怎么了?”

道容拂尘指着脚边,道:“这是……这是……”

裴明淮弯腰拨开草丛,一看便失笑,道:“师太这等高人,居然也怕这样东西。”

吴震道:“什么东西?”再一细看,道,“蚕?!”

地上蠕动着不少淡青色的蚕,软绵绵的吓人,也难怪方才道容一脚踩上,吓了一大跳。裴明淮道:“孟蝶的天蚕丝……难道就是这些东西……吐出来的?”

昙秀道:“想必是了。江湖上都说天蚕丝出自此地,原来就是这里的獠人所饲。”

裴明淮见那些蚕一群群地到处爬,身上淡青色微微闪光,也有些恶心,道:“既然是养的,也该养在什么地方,怎么都爬出来了?这样的蚕既然少见,想必也是贵重得很吧?”

祝青宁道:“怕是这里出什么事了。听孟蝶说过,天蚕确实贵重之极,哪能到处乱跑呢。”说罢快步向前,道,“这里便没什么了,各位四处看看罢。”

四首都有屋子,裴明淮走到东首,还没进去,便听到十分古怪的声音。他都没来得及去想这声音究竟是什么,只是一时间,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嘎吱”一声,那门被他推开了,屋里虽暗,但仍看得清楚,裴明淮连着后退了几步,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他方才听到的声音,不知是蛾还是蝴蝶展翅的声音,千百只同时扑动,就成了他听到的那声音。且还不止于此,裴明淮分明看到,地上有数具人的尸身,却有无数不知何物在蠕动,自那血肉之中钻将出来。

裴明淮这时才真正明白,在沈家伊兰花中,杨甘子究竟是怎么个死法的。他是见过杨甘子死后的模样,但那终归是死后一阵子了,比不上这时候惊心触目。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吴震奔了过来,往里一看,往后就退。又看了一眼裴明淮,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祝青宁、昙秀与道容都奔过来看,个个都是强忍呕吐,道容更是脸色苍白,只闭了眼道:“善哉,善哉。这村寨里面的人……怎会变成这样?”

“他们是獠人。”裴明淮缓缓地道,“都说蜀地氐人善蛊,獠人更擅。想必是他们死了后……被他们所养的蛊虫……”说到此处,又强忍了恶心,道,“照我看,这些不知是蛾还是蝶的……我看便是那些天蚕最后的样子……破体而出,吃尽血肉,然后……然后变成不知是蛾,还是蝴蝶……”

他话还不曾说完,那些原本盘桓在尸身上面的千百只也不知是蛾还是蝶,忽然离尸身而起,“唿”地一声,尽数自门窗向外扑来。几人只得退后暂避,见它们飞到了外面,这一回都看得清楚,确实是蝴蝶,色泽绚丽之极,翅膀便如桃花之色,千百只一起飞起来的时候,便如一片红云。

那些蝴蝶顷刻间便越飞越远,吴震远远望着,面上神色惘色,道:“孟蝶叫孟蝶,这是巧合么?”

裴明淮只觉得他这话实在不着边际,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妥,居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众人站了半日,见那些蝴蝶已经飞不见了,吴震道:“再四处看看吧。”

屋子里面人不少,却是只剩骨架了。裴明淮心里已然明白,都是被那些蝴蝶给吃光了血肉,只余白骨。若是他们再来迟片刻,那最后几个人也被吃得干净,蝴蝶也会尽数飞走,他们怕也是不会知道为何缘故,再多猜测,也是想不到人能被蝴蝶吃个精光,恐怕还会认定是妖邪所为。

“奇怪了,他们怎么会被自己养的东西吃光?”吴震这个神捕,此时已经定下神来四处察看了,只可惜一无所获,满脸迷惑。“飞头獠住在这里的说法恐怕都有几百年了,养那东西肯定也几百年了,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定出了什么事。”

裴明淮对祝青宁道:“青宁,你身上还有天蚕丝么?”

祝青宁道:“你想干什么?”

“想看一看。”裴明淮道。祝青宁没言声,衣袖一展,一缕淡青色的丝线便飞了出来,落到裴明淮手里。

裴明淮是慕名良久,也早见祝青宁和孟蝶都用过此物,但拿在手上还是初次。再看地上那些尚在蠕动的青蚕,实在难以想象是这物吐出。祝青宁低声道:“照我看,这些东西,一把火烧了的好。”

昙秀也在看那天蚕丝,又低头看看青蚕,道:“可惜了。”

吴震还在旁边转来转去,道:“这村寨里面的獠人为什么会死?他们素有异术,又养有此蛊,在此数百年,自保是绰绰有余,为何突然会全部死去,死状又如此之惨?真是让人看不明白了。”

裴明淮慢慢地道:“你还没明白么?我们一路上走得这么艰难,又是沼泽,又是毒瘴,又是这以五行之术布置的村寨。这些都是不想让人接近这个地方,此处必定是有什么东西,要拒人千里之外,永不让外人涉足。”

吴震失声道:“你是说……”

裴明淮道:“要藏宝物,总得在穷山恶水,人迹罕至之处。现在看起来,我们是快到了。”

昙秀道:“你是说这些獠人也是在守着那东西?”

“我想若他们未死,我们不能这么轻易进来。”裴明淮道,“天蚕丝是宝物,天蚕必定也是凶险之极的毒物。我猜,若是以天蚕丝布在这村寨四周,我们是闯不进来的。只是因为他们都死了,而且应该是死得很突然,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所以我们才进得来。”

吴震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裴明淮道:“若无外人,飞头獠会轻易就死?”

众人一时茫然,却见那些蝴蝶竟又飞回来了,还没飞进村寨,竟然纷纷坠地,便如一大片桃花的花瓣,风没了,就飘落了去。

道容道:“那些蝴蝶……难道是死了?!”

裴明淮再一低头,脚下那些刚才还在爬动的青蚕,一条条都已经僵在那里不动了。苦笑一声,道:“都死了。”

几人都是艺高胆大,虽然进来的时候便知道此地诡秘,处处戒备,但也并不觉得如何。此时见几百上千只蝴蝶纷纷坠地而死,才觉着有些寒意。裴明淮手已握在剑柄上,但四处仍然安静得很,也没见着半个人影。

“若说是有人先来了,也奇怪得很。”吴震道,“一来是此地五行之术厉害,二来……如果是一批人前来,总得留下蛛丝马迹。”

祝青宁道:“五行之术再厉害,江湖上奇人异事甚多,总有能破解的。至于吴大神捕的第二个问题,若是一队训练有素之人,要不留下痕迹,却也不难。”

吴震一向爱抬扛,但此时是一无心情,二来也觉祝青宁说的有理,并未反驳。祝青宁又道:“不论来的是谁,已经是来过了。若是明淮猜测无错,是此处獠人守着什么东西,我们不妨继续向前面走。”

吴震道:“前面便是山。”

祝青宁道:“正是。我看若有什么玄机,也就在面前的山上了。”

吴震嘀咕道:“那不就是要去碰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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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

为什么在《锁龙魂》里面,大家对于找“九鼎”这个事,都非常热衷呢?“九鼎”真有那个作用吗?

九鼎的政治意味,其实远比我们现今能感受到的强烈。在这里我们不讨论到底是禹铸九鼎还是启铸九鼎,九鼎上刻何物,究竟九鼎是一个还是九个,甚或九鼎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些问题,只讨论九鼎的意识形态功能,否则任何一个问题至少都得写篇论文来说明。

毫无疑问,九鼎象征王权,象征国家政权的合法性,帝王有了九鼎,才能证明自身和自己的政权天命神授,得到人民信服。值得注意的是,九鼎并非由一朝独享,而是会进行传承,由有德的君主受之。从夏商周到春秋战国,九鼎为诸国相争,这方面的文献记载不少,这里不再详述。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九鼎是与“德”相连的,有德才能享天命,得天下,若德衰,则鼎就会由别的政权承袭。“五德观”不止是金木水火土五德依次更替那么简单,是一个客观辨证的哲学命题(对不起还是无法展开论述……)

而当秦始皇并未得到九鼎却又必须以拥有九鼎来证明自己天命所归的时候,秦始皇进行了一次政治象征载体的转换:以传国玉玺来代九鼎。事实上,传国玺上所刻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比起九鼎所蕴含的意识形态更直接和强烈,但相应的,谶讳的含义也更明显,缺乏九鼎原本更深刻的天命或是天道观。这是一个政治符号的再创造,但并不意味着九鼎所含的政治意义已经消失,正相反,帝王对此的渴望只能是更强烈,历代帝王多有重铸九鼎的事,如武则天和宋徽宗。

回到《九宫夜谭》的时代。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因为特殊的历史环境,诸政权对于正统的渴求已经到了极点,都希望能得到正统的地位。南朝有传国玉玺,因此自认正统,嘲笑北朝为魏虏(魏收后来在《魏书》里面喷南朝是“岛夷”,可以一窥那个年代对“正统”和“合法性”的认知)。在《锁龙魂》里面,不管是北魏皇帝还是别的十六国政权皇室中人,对九鼎不顾代价求之,决不是夸大其辞。事实上还是写得过轻了,九鼎绝对值得举国之力开战,这不是我说的,是九鼎本身所代表的含义所决定的,好在九鼎自秦以后,再未现世……

九鼎既不见了,总不能去抢南朝的传国玉玺。魏孝文帝最后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全面改革吸收汉文化,迁都洛阳,“定鼎成周”“齐美殷商”。其改革框架是以周礼为基准并革新进行一系列具体措施,事实上他的思想来源总体而言还是来自儒家经典,并吸取历史经验针对北魏实际情况进行改良,即他本人诏书中的“宪章旧典”“式昭惟新”。

魏孝文帝的理解是真正到位的:鼎之轻重,在德不在鼎。他总体的改革方向还是修文德,行仁政。比起后代帝王重铸九鼎的做法,他的方式是更本质和深刻的,确实具有划时代的革新意义,以北魏最终分裂来批判他改革的结果是狭隘了。

《尚书·周书·君奭》:天不可信,我道惟宁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

大家感觉一下。

7

其实裴明淮本觉祝青宁所言无差,想必山上有通路能通往山腹之中什么的。但走过去一看,众人都呆住,只见一道深涧横在面前,雾气蒸腾,也不知究竟深有几何。对面也是绝壁,草木不生,滑不溜手,而且别说路了,连个小洞都没见到。

吴震朝那水涧丢了块石头下去,隔了良久,才听到水声,叹了口气,道:“这地儿真是,走来走去,却得撞壁了。”又摊手道,“花了这么多力气到这里,居然什么都没有?这……可不是耍人么?”

裴明淮皱眉,祝青宁道:“吴大神捕,你要不要下去看看?你不是水性极好么?”

吴震朝那水涧看了看,摇头道:“我不去,这根本就看不见下面是什么情形。”

道容一直不曾开口,这时合掌道:“各位,贫尼却是知道一二。传说这下面有妖物,想过这水涧的人,都会被拖下去。”

几人都盯着她看,昙秀道:“师太,你怎会知道此事?”

道容道:“只因当年姚帝派到这里的人,根本过不到对面去,都陷在水涧里面。大家传来传去,就说是水底有妖物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裴明淮看看祝青宁,祝青宁又看看吴震,吴震又看看昙秀,最后裴明淮笑道:“这世上还真有妖物了?”朝那水涧看下去,道,“照这般说,下面岂不是白骨累累了?”

吴震忙道:“别,你别下去,你要出了事,我没法交待。”

祝青宁道:“吴大人什么时候变他护卫了?”

吴震道:“他自然有带他的……”一语未尽,便知道说错话了,忙住了嘴,道,“照我看,哪怕过去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就不信对面那石壁上还有机关,你们看看,光溜溜的一大片,比镜子还滑溜呢!”

忽听一细如游丝的女子声音,自涧底断断续续传了出来:“救……救命!……”

几人都大吃一惊,道容师太第一个叫了起来:“是浅桃!”探身往下看,却只见白雾茫茫,哪里看得到人。道容师太叫道:“浅桃,是你吗?我是师傅!”

“师傅……师傅……你来了!”只听那女子叫道,声音里带了哭音,“师傅,快救救我,救救我!”

裴明淮对祝青宁道:“借天蚕丝一用。”

道容道:“我下去救她!”

“师太就留在上面吧。”裴明淮道,“我下去救姚姑娘便是。”

左右一看,旁边有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想必也已经长了百年之久,树身极粗。裴明淮接了祝青宁的天蚕丝,随手一挥,那天蚕丝缠在了树身之上。昙秀在旁道:“这么下去,可有凶险?”

“姚姑娘既然好好的,想必没什么。”裴明淮道,“你们留意四周便是。”

他纵身跃下那道深涧,立时便身处白雾之间。天蚕丝已放尽还不曾到涧底,裴明淮只得向下望去,隐隐见着一点红色,叫道:“姚姑娘?”

姚浅桃听到他声音,失声叫了起来:“你是……你是……”

“咱们在朝天峡的时候见过。”裴明淮已落到她身边,这水涧虽深,好在不像外面山壁如削,滑溜如镜,两边壁上尚有可抓握之处,姚浅桃双足堪堪立在石棱之上,脸色雪白,浑身湿透。

“啊,你是裴三公子!”姚浅桃叫道,“我师傅呢?我师傅来了?”

裴明淮道:“不错,道容师太便在上面。我们先上去再说吧。”他伸手正要拉姚浅桃,忽见她是连头发都全湿了,再一看脚下便已是水,心念一动,问道,“姚姑娘,你难不成是下涧底看过?”

“我是掉下去了!”姚浅桃哭道,“我一直摔到水下,还好我水性尚可,好不容易才游了出来,可我实在是……没力气爬上去了……”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向上看。裴明淮心道不要说你,我要光凭轻功上下都难得很,知道若自己这一行人不来,姚浅桃迟早得死在这下面。姚浅桃脸上现出恐惧之色,道:“裴公子,这水涧下面,尽是白骨。我看起来……都是人的尸骨!”

裴明淮道:“死人?”又问道,“姚姑娘,你还看到什么?”

姚浅桃皱眉,道:“好像下面还有什么东西……不过我当时太慌张了,又呛了水,没有看清楚。”

裴明淮道:“你还能撑片刻么?”

姚浅桃问道:“裴公子,你要下水底去?”

“若只是白骨倒也无妨,害不了人。”裴明淮笑道,“姚姑娘等我片刻,我去看看就回来,带你上去。”

姚浅桃叫了一声:“裴公子!”见裴明淮已跃下水底,只得罢了。

那水倒是清得很,碧如绿玉,裴明淮取了夜明珠,在水里也能把周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底下沉了若干白骨,也不知是多少年月了,堆叠在一起,白骨架着白骨,一丝皮肉也没了,也不知是不是被什么鱼给吃光了。念及此,裴明淮不由得也一阵寒意,正要上去,忽然见着一具白骨间有样什么东西在闪光,便伸手去取。拿到手里,见是一块铜牌,上面全是铜绿,凹凹凸凸的甚多花纹,一时也看不清楚,便收在身上。

裴明淮忽见到水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寻常,游过去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一块极大的青铜圆壁,大得足足有十丈见方,上面也是布满花纹,却是早已被水草给爬满了。裴明淮伸手运劲一推,纹丝不动。再细看那青铜壁,便似一扇巨大的门户,裴明淮看了片刻,猛地一惊,要不是在水里,就失声叫出来了。

“裴公子,你总算是上来了,我都要急死了。”姚浅桃一见他从水底出来便叫道,“怎么了?下面有什么吗?”

裴明淮伸手拉住她,道:“我们先上去再说。”一手挽了姚浅桃,一蹬石壁便往上去。“你小心些。”

道容正在上面等得着急,见二人上来,喜不自禁,忙上前搂了姚浅桃道:“浅桃,你这是快要急死师傅了!”

姚浅桃哭道:“师傅,我爹他死啦!”

祝青宁道:“姚姑娘,你先别哭。我问你,你爹是怎么死的?”

姚浅桃脸露惊恐之色,道:“是这里的飞头獠!这里的人有妖法!”

祝青宁皱眉道:“妖法?”

姚浅桃点点头,道:“他们能把头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而且头还能裂开,从里面飞出很多不知道是蛾还是蝴蝶的东西。那些蛾有毒,缠着我爹他们,虽说刀剑能把它们杀掉,但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说着便呜咽起来,祝青宁又问道,“那姚姑娘呢?你是怎么逃掉的?”

“我爹一掌把我挥开了,我站不稳,先是撞到了山壁上,然后就滑到了涧底。”姚浅桃道,“还好我会游水,好不容易爬了上来,试了好多次,怎么都上不来。我大叫我爹,却没人回答我……”

祝青宁见她脸色苍白,容色委顿,便道:“你在下面呆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姚浅桃道,“下面黑漆漆的,看不到上面。不过……我想总有三五日了……那下面好歹有水,还长了些果子,我就吃那些东西过了几天。要不……要不,我早死在下面了。”

道容忙道:“浅桃,你师妹们那处有吃食,你去吃点东西,再把衣服烤烤。”又对祝青宁道,“能烦请公子带浅桃出去么?”

祝青宁道:“师太客气了。”对姚浅桃道,“姚姑娘,跟我来吧。”

昙秀忽道:“姚姑娘,不知你们是如何进到此处的?难不成姑娘也精通五行之术?”

道容苦笑道:“我这徒儿生来便是静不下心的,我倒是想教她,可她就是学不会。有些人啊,天生学这个就学不好,也得要悟性的才是。”朝祝青宁看了一眼,道,“这位祝公子虽然年轻,但强过贫尼多多了,实在佩服得很。方才我进来的时候,也在暗暗算着方位,唉,布这个地方的人,比贫尼强十倍。”

祝青宁道:“师太谬赞了。”

姚浅桃道:“这位大师,我们是由这村寨里面的人带进来的。他们说的话,我是听不懂的,也不知道我爹跟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本来他们也还和气,可是……可是进来之后,不知怎么的,就动起手了,而且十分狠辣,毫不容情。”

裴明淮道:“听不懂?”

姚浅桃点了点头,道:“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最开始,我看他们对我们并无敌意,也不知道后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昙秀和裴明淮都无话,道容携着姚浅桃,与祝青宁一同走了。剩下裴明淮、昙秀、吴震三人站在原处,昙秀笑对吴震道:“吴大人,怎么一言不发?”

“这道容师太来得有点蹊跷啊。”吴震笑道,“她说是为了徒儿来的,可我不信彭横江会把女儿拖入险地,这与常情不合,也违了九宫会的法度。说破作甚,看看再说。”

裴明淮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不好说。”吴震道,“我倒是有点儿疑这道容师太也是九宫会的人,你看她这不是想赶紧把姚浅桃带离我们身边么?难不成怕姚浅桃对我们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昙秀道:“哦,那吴大人刚才怎么不说?祝青宁一走,你我都出不了这地方,要是道容师太真是九宫会的人,我们陷在这里面怎么办?”

吴震一呆,裴明淮笑道:“吴震算来算去,却把我们怎么出去给算漏了。”

“怕什么。”吴震笑道,“这祝青宁对裴三公子你另眼相看,我不信他会害你!”

昙秀却道:“那可说不一定,这位祝公子若是到要翻脸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而且他必定是留有后着,我们在这个地方第一回见到他,他就没说实话。一个人跑到这荒山野岭,旁边是个死人,你们真觉得没问题?”

裴明淮道:“行了,别说了。你们猜猜,我刚才下去看到什么了?”

昙秀见裴明淮一身湿透了,一怔道:“你下到水底了?难怪你在下面呆了这么久。”

裴明淮道:“涧底死人不少,都是白骨,也不知死了多久了。”说罢把方才自白骨上取到的铜牌拿了出来,道,“不知道是什么。”

吴震接了过来,将那些铜绿慢慢地拭了去。昙秀也过来看,上面是一行篆字,只是时间长了,又一直在水下,有些剥蚀。吴震道:“这写的是什么?……秦?……甚么将军……姚……姓姚,名字是什么?”

昙秀道:“好像是个赞字。”

吴震又看了看,道:“不错,是个赞字。姚……赞?那不是……”

裴明淮道:“他死在这里?倒是从没听说过。”

三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最后裴明淮笑道:“帝王将相,无不归于黄土,无外白骨。昔年姚秦亡于宋帝,姚赞赶回长安欲救而不得,也就没了下落。都以为他是战死乱军之中。没料到……却死在此处。”

吴震拿着那铜牌,翻来覆去的看,道:“下面还有什么?你在下面那么久,不会就看几具白骨吧?”

“仿佛有个门户。”裴明淮道,“却不知如何开启。我现在信了,江湖上那个传说是真的。否则,没法解释姚赞为何会死在这里。”

昙秀道:“就是方才道容师太所说的,为了找那一件至高无上的宝器?”

吴震扭头看他,道:“你好像不以为然。”

“我早就说过了,与其说是给自己看,不如说是给世人看的。”昙秀笑道,“找那宝器的人,心里又何尝不知?”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姚秦时群臣上书言,虽成汤之隆殷基,武王之崇周业,未足比喻。大燕慕容盛盛赞文王之化,夏主赫连勃勃立石颂功,洋洋洒洒数万言,从陶唐大禹一直写到文王,无不以攀附古制为荣焉。刘渊自比附为汉室兄弟,可大魏嘛,直比轩辕后裔,谓土为托,谓后为跋!”

吴震道:“你常说我嘴没遮拦,可你这话,也说得……你敢在皇上面前说么?”

“皇上清楚得很,他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裴明淮道,“不过是昙秀方才的话,不是给自己看的,是给世人看的!”

昙秀微笑道:“明淮记性好,当年道武皇帝立代国的时候,那诏书是如何写的?要不,你再说一回,让吴大人也再听听,更能清楚明白些?”

裴明淮道:“问阿苏去,他比我熟。”

“他不给我两耳光倒怪了。”吴震道:“既然皇命如此,那你是不到手不罢休么?”

裴明淮皱眉,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若是依着我,那宝器就该永不现世的好。一心想要的人,恐怕都会不得好下场。”他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水涧,缓缓地道,“可如今既有现世之意,那么这个地方必将血流成河。”

吴震忍了一忍,终于忍不住,道:“已经血流成河了。我们一路走过来,死了多少人,你数得过来吗?”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不止于此。为了那至高无上的传国宝器,死多少人,有些人都不会在意的。”

吴震道:“皇上自然也不会在意,是不是?”

裴明淮笑了笑,道:“否则又怎能位列九五?你自然清楚皇上即位之初的凶险,先有宗爱偕南安王弑先帝而窃位,后有诸王环伺,三后相争,又有平原王独揽大权以摄政……可最后,赢的是当今天子。”

吴震听他提到平原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道:“我去那祭台看看,刚才我觉着那上面好像有幅画还是什么的。”

那图画画得简略,却有不知多少年的血积在里面,每一丝线条都清楚得很。倒像是幅地图,有山有河。三人在那里看了半晌,昙秀疑惑地道:“这画的,看起来像这处,但又不完全像。”

吴震道:“昙秀,你怎么又充内行了?”

“我那不是常常在外游历么,总要会看路的。”昙秀道,“自然是认得的了。”

裴明淮还在看那图画,一脸古怪地道:“看起来实在很像这里。但是……但是这图画上水涧还要宽得多。那山,山也不对,原来……跟那水涧相对的地方,是有一道瀑布的……不应该是一整堵的山。”

吴震忽然“啊”了一声,道:“我明白了,这是以前的图。是这里以前的样子。这里的地势是变了。”

昙秀惊道:“你是说……因为地动?”

“不错。”吴震道,“有一次我途经泰州还遇到过。这一带地动甚是频繁,好像……二十年前有过一次,死了不少人。”他回头望着那堵山壁,道,“以前那涧应该比现在还要宽得多,对面还有道瀑布。可现在,你们看,就是整一堵山壁,连个缝都没有。”

裴明淮道:“你是说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大地动里面变成这样的?!”

吴震道:“只可惜飞头獠的人都死了,否则还可问问他们,只有他们住在此处,对这里发生的事,最是清楚。”

裴明淮喃喃地道:“这么说,即便以前这里有个入口,现在也进不了了?”

“不错,必定是这样。”吴震道,“再有本事,也胜不了天,是不是?”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再有本事,哪怕是武功绝世,也胜不了天。难怪,难怪他如此……”

这时只见祝青宁又走了进来,道:“你们还在看什么?”走到那祭台之前,瞅了瞅那幅图画,道,“你们几位又有什么发现?咦,这图跟这水涧好生像啊。”

昙秀笑道:“祝公子倒是眼力好。”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眼力好有什么用,不管那里原来有何洞天,现在都是找不到了。再有本事,也不能把这山给劈开吧?”

吴震跟祝青宁是有机会就想抬杠的,笑道:“愚公不也把山移了?”

祝青宁瞅了他一眼,道:“要不是有神人相助,愚公得多少辈子才能把山搬走?所以是愚啊。”

昙秀若有所思地道:“说到愚公,我却想到另一件事。明淮,夸父逐日,扔手杖化为桃林,桃林便是这地方的名字。”

裴明淮笑道:“不过是传说罢了。你可见到这里有桃树?……”一言未毕,便吃惊了一下。

虽未见一株桃树,锁龙峡顺流而下的,不是桃花又是什么?既有桃花,必有桃林。

几人一时都无话,裴明淮最后笑道:“我们找来找去,难不成会找到那个传说里面的桃林?”

祝青宁喃喃:“世间真有桃源?……”

吴震嘿了一声,道:“那不过是陶潜的妄言罢了。若真有,那个人第二回去的时候,怎会找不到?”

裴明淮道:“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想象出那么一个既无战乱、也无饥馁的地方,倒也合情合理。”

祝青宁道:“你信?”

“不信。”裴明淮道,“所以那渔人虽处处志之,却也再找不到了。世间本来就不该有桃源,哪有能居于世外的地方!”

祝青宁笑道:“你的意思是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裴明淮叹道:“你总是曲解我的意思。你明明知道,我是想说,不管什么世外之境,也没法遗世而存。”又望了视青宁一眼,道,“青宁,劝你一句,离朝堂越远越好。”

祝青宁笑道:“那你自己呢?裴氏一门再荣宠,皇上再疼你,也是天子恩宠,你不怕么?”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那又有什么法子?先帝连景穆太子都能说杀便杀,我于皇上又算什么?慕容白曜一代名将,替皇上拿下青齐,仍落得个叛臣之名,我也不知以后自己能不能落个全尸。”

昙秀道:“别再说了,好好的提这些作什么!我教你个法子,你早日出家去罢,必定能全身而退。”

此话一出连祝青宁都笑,吴震道:“昙秀,我觉着,明淮倒是未必该出家,你呢,肯定是有朝一日要还俗的。”

昙秀合掌,道:“吴大人这话错了,我是决然不会还俗的,反正还不还俗都一样,我何必要多此一举?”

吴震目瞪口呆,盯着他道:“果然是高僧,句句禅机!”

昙秀一笑,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吴震道:“你在画什么?”

“我在想这一带的地势。”昙秀道,“锁龙峡据说极深,行船要半日,而看这图,水涧下面还有个湖,想必是跟锁龙峡相连的。这条路堵死了,却还能从锁龙峡进。锁龙峡那条路想必十分危险,不过,反正来这里不管是寻什么,都是在拿自己的命赌。”

吴震听了昙秀这话,看了祝青宁一眼,恨恨地道,“你就不应该带孟蝶来,你明明知道孟蝶在九宫会已经十分危险,还让她来做什么?白白葬送了她,你这辈子就能安心么?”

裴明淮道:“你说什么?”

吴震道:“你还不明白吗?自塔县之事以后,孟蝶想必已经没了多少利用价值。而且孟蝶对九宫会阳奉阴违,从黄钱县就是如此,就算祝青宁愿意替她隐瞒,也未必不会传到九宫会旁人耳里去。”

裴明淮道:“阳奉阴违?”

吴震道:“你听我说,明淮。你还记不记得,在那万教总坛的冰窟里面,他……”朝祝青宁点了点头,“受了伤,孟蝶救他的时候,还有个人跟她一起?”

裴明淮道:“没见着,但听你说了。”

吴震道:“你还想不到那个人是谁?”

裴明淮道:“这不是猜谜的时候,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

“在黄钱县的时候,从头到尾,有哪一个人的尸首不见了?”吴震道,“别的人都是头不见了,只有一个人,他是整具尸首都不见了!而那个人,就是你的朋友!你跟我说,你朋友向来不是贪财的人,十分奇怪他为什么突然变了,我现在告诉你,你朋友没变过,他是为了孟蝶才任由她与祝青宁把黄钱县的藏宝取走的!”

裴明淮道:“你是说……你说的是……”

“是,我说的就是英扬!”吴震大声道,“他是吕光的后人,如果真要论起来的话,吕凉藏珍就该是他所有。不管是黄钱县藏着的,还是塔县的,都是他的!他给了孟蝶,就等于是给了九宫会,这人情真是大了!九宫会强取不成,逼得英扬解散他的鹰扬坞,却还是没放过他,最后使了一招美人计。但千算万算,算不了情,孟蝶本来应该得了宝便杀了他,但她没有,反而设计让英扬诈死离开。所以在黄钱县那件事里面,唯一活下来的人,是英扬。他跟孟蝶是两情相悦。所以……”

吴震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所以祝青宁才会警告我,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们情如兄妹是真的。能为了孟蝶欺瞒九宫会尊主,这是把自己都搭了进去,所以我也不相信祝青宁会生出杀孟蝶的念头。”说罢这番话,吴震两眼直盯着祝青宁,缓缓地道,“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但我仍然想问你一句,究竟九宫会里的谁可能杀了孟蝶?不管杀她的是谁,我一定要替她报仇。”

裴明淮回头问祝青宁道:“方才吴震说的,可是真的?”

“孟蝶已死,告诉你也无妨了。”祝青宁黯然道,“我不是不想让孟蝶走,我本来是打算这件事办完,也算是功劳一件,就想法子让她离开的。她跟英扬既然两情相悦,又何必强留她。但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孟蝶一定要跟我一起来,她不放心我……毕竟她的师傅是飞头獠里面颇有威望之人,临终前也对她说,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的族人……”

吴震沉默片刻,道:“我们走吧!”

裴明淮道:“走?你来这里不是想找出孟蝶的死因么?”

“是,可是这里的飞头獠尽数被杀,我什么都问不到了。”吴震干脆地道,“到了这里,我发现一切已经超过了我能想象的程度。在这件事里面,我们谁死都不算什么。九鼎的意思我们谁不知道?皇上要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我也不指望这一回能活着回去!”

裴明淮道:“也罢,还是回那村子,明儿跟着渔民们进去。”

昙秀道:“只有这个法子了么?我看并不见得是良策哪。”

“恐怕真只有冒险一试了。”裴明淮道,“这里确实有个地方,或者名字本来就叫桃林,或者便是传说中的桃源。但是二十年前一次地动,那道水涧从以前的数十丈宽,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原本进去的路,已经彻底被封死了。但是还有一条路,却是条几乎不可能进去的路。”

吴震道:“锁龙峡。”

“正是。”裴明淮道,“而且想必是要天时地利人和。那些村子的人祖上必有来历,他们知道进去的法子。要百年难得一遇的天象,要知道锁龙峡深处的路,还要……”

祝青宁道:“你不会真信他们说的,要个人牲祭祀吧?”

裴明淮皱眉道:“这我可真说不准。他们对这事这么认真,一定要去买个孩子回来,想必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懂了。”又叹了一声,道,“泰州府兵死在锁龙峡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京城了。我不知皇上一旦得知,又会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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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宫的中宫正殿乃是中天殿,殿上悬了偌大一面金镜,纯用黄金,金龙盘旋。皇后站在殿内,道:“有一阵子没回来了。”又对着那镜子看了自己片刻,笑道,“一晃又过了这些年了,看自己虽没多少变化,却也知道是不一样了。”

“霂儿,你路上累了,先歇歇吧。”清都长公主挽了皇后笑道。她二人站在一起,清都长公主是灿如牡丹,艳丽无俦,皇后却是丽如幽兰,还有股清雅的书卷之气。

皇后摇了摇头,道,“姊姊,祭天一完,我便回行宫。”

清都长公主拉她坐下,道:“皇上先是让淮儿来看你,又让你兄长来迎,这面子是给够了,你到底还要怎么着?”

“一回宫我就心烦。”皇后道,“中天殿,永安殿,无一不让我想起当年。姊姊,我知道我不该多想,不是皇上的错,可我就是一回来就觉得难过。”

清都长公主道:“你都知道不是皇上的错了,那你这么为难他,又为难自己,你这是何苦来,霂儿?”

皇后缓缓走到香案之前,看着放在上面的一个小小金人。那金人服饰全是大代旧制,全以黄金铸成。

“摔坏了,再怎么重铸,也回不了原了。姊姊不必替我费心了。不过哥哥一路上劝我,说皇上待我已经是够忍让了,我纵然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我裴氏一门想想。以后凡是要我回来的时候,我自然会回来,尽我皇后的本份。”皇后笑道,“这样,皇上也没话说了吧?皇上身边又不缺侍候的人,哪一个都比我好。”

清都长公主道:“当年平原王谋逆,事出仓促,皇上差点被他害死,路上你过河的时候摔了下去,那是谁都料不到的啊!”

皇后笑道:“是么?真料不到?姊姊,你跟武威长公主最好,替她隐瞒平原王的身世,你就没料到他那时候打算谋反么?”

清都长公主一怔,道:“霂儿,你是连姊姊都恨么?”

“霂儿娘死得早,从小就跟着姊姊,我怎会恨姊姊?”皇后笑道,“大魏有制,凡立后者须得手铸金人,若不成者不得封皇后。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的金人是没铸成的,都是姊姊一力相助,我才能有皇后之位。”

清都长公主叹气,道:“铸不铸得成,又有什么干系?你跟皇上自幼一处,除了你还有谁能当他皇后?莫瓌的事,是我不好,我以为他已经位极人臣,身为摄政,该是满意了。可没想到他还是动了手,更没想到的是,却累了你。可是不管怎么样,霂儿,已经二十多年了,你始终记着,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只是我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皇后道,“姊姊不必再劝我了。我说过了,以后凡是我这个皇后该做的,我自然会做。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就请姊姊周全,皇上自也不会有什么话。”

清都长公主默然片刻,道:“太子身边的李左孺子生了个孩子,倒还聪明乖巧。要不,你带去抚养,如何?南郡王一家倒也还安份,跟你们裴家也还有缘。”

“我为什么要养别人的孩子?”皇后道,“多谢姊姊好意了。姊姊,我累了,我先去歇息了。”

她走开之时,见着殿外的重瓣紫木槿开得正好,回头对清都长公主道:“姊姊,我这中宫,就别种这木槿了。朝开夕落,意思终归不好。我素来不爱花,留些兰草,简简单单的便好。”

清都长公主怔了片刻,慢慢走出殿外,却见文帝站在那里,想来方才的话,是一句也没有漏听。拉了文帝一直走到花园中,才道:“你别生气,她是被我们宠坏了,那些事情她既不想懂,更不想管。”

“我就是过来看看她,没料到听她这么一堆话。”文帝笑道,“姊姊你也真是,叫她去抚养太子的儿子,她还不更生气?她当年连朕的儿子都不愿意抚养,将来的皇太后之位都不稀罕,现在又怎会变!其实她并不适合当皇后,皇后总该顾全大局,她太重情又心思太细。朕是误了她,总想着自幼一处,两小无猜,能给的就是皇后的名位,却没料到成现在这样。”

“她终归来自南边,这是怎么也改不了的。”清都长公主道,“你别理会她就是了,她懂什么?拿下青冀徐兖诸州,威慑四方,南朝是再无力跟我们相争。先帝的时候便想得很,这一回终于心愿得偿,陛下,先帝若在,也一样地会赞你,你自幼他便视你为皇孙,可没看错你。”

文帝笑道:“我自然不会在意她如何想,她是女子,书念得再多也不懂这些。”

清都长公主嗔道:“我难道不是女子么?”

“姊姊乃巾帼也,不是霂儿那么娇滴滴的能比的。”文帝道,“你知道她在明白我决意南伐之后,对我求了什么吗?”

清都长公主道:“什么?”

“她说她思念故里,让我在她死后将她送回南去。”文帝道。清都长公主听了怔住,半日,怒道:“她是疯了吗?这话也是说得的?”

文帝道:“姊姊不必生气,朕当时便允了。”

清都长公主道:“胡闹!她不懂事,你也跟着她胡闹?皇后自当与皇帝同茔葬于云中金陵,配飨太庙,怎能送她回南?”

“朕既应了,那便是应了。”文帝道,“袝不袝葬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心不在这里,非得要逼她么?她不肯随朕在金陵,那就遂她心愿吧。”

清都长公主叹气,道:“我也实在不知道该说甚么好了。也罢,到时候你另封个你看得上眼的,你想要谁一起都成。”这话一说完便觉不妥,道,“我也是糊涂了,这话也是说得的?是姊姊说错话了,陛下不要介意。”

文帝微笑道:“姊姊说的是实话,有什么错的。姊姊不必操心,要谁袝葬,朕已经想好了。”

清都长公主想想仍觉不妥,道:“我还是跟她再说说去。连臣子都不能回南,何况是她,这像什么话!”

文帝悠悠地道:“朕还记得当年,王慧龙乞葬河南,说的那番话,真真是令人闻之落泪啊。让朕想想,是怎么说的?‘依古墓而不坟,足藏发齿而已。庶魂而有知,犹希结草之报。’先帝恩准他葬在河内东乡,这可是求都求不到的恩典哪。”

“陛下倒也不必介怀。”清都长公主道,“早日把南朝灭了,南北一统,那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文帝哈哈大笑,道:“姊姊比朕还心急。急不来的,姊姊,朕等了二十年,才能一举拿下青齐之地。南朝再积弱,也一样的以正统自居,乃人心所向,只能水到渠成,不能逆流而上,否则只能是虚增民耗,白白地浪费了多年的休养生息。姊姊脾气太像先帝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真不愧是跟着他长大的。”

清都长公主道:“好啦,你有主意就成。只是霂儿……”

“就由得她,只要她大礼不错,别的就不管了。”文帝道,“宫里的事,姊姊多费心便是了。谁叫我们姊弟二人都欠了她的?”

清都长公主不语,半日道:“淮儿怎样了?”

“不知道。”文帝道,“姊姊放心,淮儿聪明稳重,不会有什么事。朕已经让河东薛氏赶去了,又派和素亲率禁军过去。他是老将,对朕一直忠心,又素来谨慎,不会出错。”

清都长公主道:“薛氏与淮儿素来亲近,他去就够了,派禁军作什么,如此大张旗鼓,旁人还以为什么事呢!”

文帝淡淡一笑,道:“为了那传国宝器,再大张旗鼓也不为过。况且,朕本来就想大张旗鼓,若真是宝器现世,那自然是越多人看到的好。”伸手扶了清都长公主,道,“姊姊,陪我去见霂儿吧,有你在,她不至于对我摆脸色。”

清都长公主叹气道:“你们怎么搞成这样?也怪你,你……”

文帝打断她道:“别说了,姊姊。”又环视四周,道,“便依她,她中宫的木槿全部移走,移去九华堂。她爱兰草,这里就全种兰草,天下有什么品种,那便都移来。兰草清雅,原也跟她最合。”

“方才提到云中,我倒是想起了司马氏。”清都长公主道,“司马楚之在那边,一切可还好?”

“他上表了,说他老了,想辞云中镇将一职,让他兄弟接任。”文帝道,“朕本来不以为意,多年来他也还兢兢业业。但如今淮儿对琅琊王生疑,他向来不是爱白疑心的人,沈信府上出的事又是大事,我看对司马氏还是多留意的好。司马楚之的辞表,朕没有准,且看看吧。”

清都长公主随手摘了一朵木槿,又叹了口气,道:“似乎谁都信不过。”

文帝笑道:“我们姊弟一心,互相扶持,那便够了。别的人信不信得过,又有什么?”

“你就会哄我开心。”清都长公主笑着又道,“以前司马金龙当过太子典师,沈鸣泉又一早就在太子东宫,他们有书信来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说不定,是淮儿想多了。”

“有书信不奇怪,奇怪在被烧了。”文帝道,“司马楚之深得先帝信任,算是南朝来投的武将的头一位,否则又怎会放心让他镇守云中?沈鸣泉跟司马金龙自然是再熟不过了,可要这么说的话,不仅是沈鸣泉背叛太子,司马金龙也一样。明日把宜琦传进宫来问问,朕有些时日不见她了,也不知她这琅琊王妃当得如何。”

清都长公主道:“陛下心狠,让她当司马金龙的续弦,还问她过得如何?”

“朕倒觉得自己可怜,身边的不是什么燕国皇女,就是大凉公主,国仇家恨,个个不知道心里多恨朕。”文帝叹了口气,道,“朕没先帝那么看得开,能立赫连氏当皇后,再温顺的猫遇到机会都会用爪子去抓断仇人的咽喉。宗爱弑主,矫皇后诏,这事赫连皇后不会没有份,朕想着都是怕,还能跟她们好好做夫妻?宜琦和宜琼总归是莫瓌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年纪大了,心思多了,谁知道会怎么样。连景风都向着她哥哥,何况是她们俩?”

清都长公主道:“好啦!我不过说一句,陛下就抱怨了一堆。要不,陛下,让如今跟咱们大魏常常来往的国家再送几个妃嫔吧,高句丽如何?据说那处美人甚多哪。”

“姊姊,你就饶了我吧。”文帝笑道,“如今事多,哪有心思。”

二人走过回廊,四周都遍种香草,流水绕着栏杆,还有些极漂亮的鱼在水里游。廊下挂着金铃,风一吹便响。

文帝又道:“说起来,太子倒是来求过我,饶了沈氏一门。”

清都长公主蹙眉道:“兹事体大,怎么饶?”

“太子说是顾念旧情。一来与沈信的师生情谊,二来嘛,太子跟沈鸣泉的情份还是在的,老实说,朕也没想到沈鸣泉居然会设计太子,太子待他实在没话可说。”文帝笑道,“想来也是不欲此事闹得更大,一旦撕开了个口子,便掩不住了。”

这时已走到云母堂外,文帝叹气,道:“姊姊,有时候朕在想,若还是孩子那时候便好,事事有姊姊替我拿主意,我只管玩便是了。”

清都长公主缓缓地道:“我的一生全系在你身上,陛下,你说没有我便没有你这个皇帝,那末,没有你也没有我这个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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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村的这一夜,却是谁都睡不着了。裴明淮看着渔民们聚在火边喝酒,默默不语。吴震不知溜到哪里去了,裴明淮见他找村民们讨了些香烛,想是找地方去遥祷孟蝶香魂了,自然也不理会。昙秀说是要回房做晚课,也人影不见。道容师太与众弟子自打扫了几间空屋,此时想必也睡了,灯都灭了。

祝青宁眼望流水,这晚江面上仍是灰蒙蒙的,说是雾却也不知道是不是雾,缓缓上升,汇聚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说不出的诡谲。“你看他们,明儿是要不顾一切地进去了。明知凶险,还是要去试一试。你说,他们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裴明淮道,“与其说是黄金。不如说是些更虚无缥缈的东西。”

祝青宁道:“你是不信的,对不对?”

“不信。”裴明淮道,“世间哪里会有什么既无战火相扰,也无官府欺凌的地方。不知为何,我心里居然觉得怕,不知道究竟明天进去会遇到什么。”

祝青宁沉默半日,道:“这锁龙峡,名字取得可真好。”

裴明淮道:“怎么说?”

“不管是多厉害的人,都走不出来。”祝青宁微笑道,“龙都会被困锁此处,何况是我们凡人?”

裴明淮一时无话,祝青宁抬头看天,忽然“啊”了一声,裴明淮跟着抬头,只见天边银色星芒划过,却带了长长的尾巴。

祝青宁望着天边,笑道:“这样的异象,百年难得一见,你我也算是运道好了。”

裴明淮道:“我宁可不见的好。”

祝青宁侧头看他,道:“明淮,你真是从来了锁龙峡就奇怪得很。实话实说,我找的是黄金,你找的是九鼎,我这回不会跟你犯什么冲,你也用不着防备我。”

裴明淮道:“你真相信能找到?”

“信不信我都得去。”祝青宁道,“其实九鼎是否存世,真是让人存疑。比不得新朝黄金,总是有人见过的。”

他自身上摸出了一块金饼,递给了裴明淮。裴明淮伸手接过,见那金饼上有个“上”字,道:“果然是真的。”

“那个张鱼,他给这渔村的人的那一小块碎金,想必也是从这样的金饼上来的。”祝青宁道,“想来当年黄巾残部找到了新朝黄金,但只有很少的一点儿被人带了出去,张鱼可能也是部将之一的后人。黄金也会被弄碎或者熔掉,过得一两百年,实在很难再有完完整整留下的,不过,定然会有经手的人,所以就留下了那些传闻,说是黄巾得了王莽的藏金。至于他们是怎么得到的,就没人知道了。”

裴明淮道:“太平道最盛之时,离新朝近得很,他们道众又遍布各方,消息灵通,能找到也不是不可能。我只是不太明白……”

祝青宁道:“什么?”

“他们找到了黄金,连九鼎也唾手可得,为什么却从此沉寂下来了?除了那些改头换面的旧部,江湖上再也不见太平道的影子?”裴明淮道,“他们若是找到了九鼎,应该是喜出望外才对。张角兄弟三人起兵的时候,喊出来的话便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又是借五德之说,又是自称天公将军,谶讳之意是不言而喻的。还有什么能比周天子的九鼎更能证明天命神授了!若是他们能拿出真正的九鼎,我不敢说他们能得天下,但至少能改变当时的情势,天下恐怕又会大变一次。”

祝青宁望着那江水出神,良久方道:“是哪,怕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遇圣而兴!想都能想得到,各方势力拼命去抢这九鼎,抢到的就敢自称天命所归。从古到今,正统这两个字,从来都是重逾千钧。”

“何此千钧!”裴明淮笑道,“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一鼎以九万人挽之那本是颜率的欺瞒之言,照我看,大也大不到哪里去。重的是它含着的意思,不是它的大小重量。”

祝青宁望向裴明淮,道:“那些人想寻桃源,从此平安喜乐,与世无涉。你找九鼎,不管你想还是不想,圣命难违。我领命来取新朝黄金……”

裴明淮道:“不止我们。”

祝青宁道:“你觉得,还有一股势力不曾现身?”

“彭横江一行人怎么也不会是你杀的,那是你得力的下属。”裴明淮道,“连孟蝶都杀了,摆明是要先剪了你的左膀右臂。这股势力一直隐匿在这锁龙峡之侧,看来我调来的府兵是他们所杀,飞头獠也是被他们所灭。他们非常熟悉这里的情形,而且似乎势在必得。”

祝青宁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一直觉得还有人在这里,一路留意,却不曾发现。反正决不是九宫会,即便是九宫会除我之外还另派了人来,也决不敢自己人相残。有什么恩怨暗中设计是一回事,但这么明目张胆地杀又是另一回事,决不敢的。”

裴明淮道:“泰州叛乱多发,府兵都是精兵强将,这次派来的更是精锐。能把他们无声无息剿杀,决不是普通江湖人,他们没这个本事。当年盖吴十万大军叛乱,终归被先帝平定,还不是因为他们还是乌合之众。黄巾也差不多,没些个厉害的将领统率操练,终究是不成的。”

祝青宁道:“这么说来,你觉着‘天鬼’也在此了?”

裴明淮道:“不然还能是谁?”见他站起身来,祝青宁问道,“你去哪?”

“去瞧一瞧那个装哑巴的,看他要不要吃东西。”裴明淮道。祝青宁一笑,道:“我跟你一起去,我倒也想试上一试,御寇诀的传说到底是不是夸大其辞。”

裴明淮也笑,道:“我劝你别去。”

祝青宁奇道:“为何?”

“我知道你自恃极高,也知道月奇主武,你自入九宫会来,怕是还没遇到敌手。”裴明淮笑道,“但这一回,你一定会碰大大的壁。”

祝青宁道:“我不信。”

裴明淮一笑,道:“听我的,何必非要去给自己找些无趣?还是做些风雅之事吧。你既带琴来了,借我弹一弹。”

“那你等我一等,我去取来。”祝青宁道。不出片刻,便将那琴取了来,双手递给裴明淮,笑道:“看你也对这张琴喜欢得很,不如我送了你吧?”

裴明淮道:“本来也不是你的,你也好意思说送?”

祝青宁一笑,也不再说,将腰间那支赤玉箫抽了出来,“明日还不知如何,此刻静静心也好。”

裴明淮把那张琴搁在膝上,出神片刻,弹的却是华英所学的那曲“玄默”。祝青宁听了片刻,举箫就唇,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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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

皇后说死后不愿袝葬云中金陵,文帝说了个“王慧龙乞葬河南”,是什么意思?

云中金陵是北魏在孝文帝迁都洛阳前的皇家陵墓,一般认为位于内蒙古,至今还没比较明确的发掘报告。在云中金陵之前,史书记载还有一个“盛乐金陵”,开国皇帝道武帝即葬于此。到底云中金陵是不是就是盛乐金陵,说法不一,暂且不论。反正在《九宫夜谭》里面,皇室就是葬在云中金陵的。皇后肯定袝葬,所以《锁龙魂》里面皇后说不肯袝葬,清都长公主说她是不是疯了?

另外非宗室的臣子能在云中金陵陪葬绝对是北魏一朝最大的荣耀,整个迁洛前的时期能数出来的应该不到十个。是死后袝葬皇陵,不是我们通常说的那个陪葬。

王慧龙是南朝人,出身大族太原王氏,后来投魏。临死前求葬在更靠近家乡的地方,太武帝作为特例准了。王慧龙求请的话,就是文帝引用的那一段。因为北魏未迁洛前,规定是“南人入国皆葬桑乾”。无论王慧龙在魏是不是恩遇甚隆,仍然怀念南朝,死都不愿葬北。

所以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强行命令宗族不得回旧都平城或是云中金陵下葬,而是全部葬在洛阳,还把姓氏从拓跋改为元,哪怕是放在我们现在21世纪都是很难接受的事。

顺便说下,这个王慧龙还有个事儿比较出名,他投魏之后跟崔氏联姻,崔浩夸他祖传的酒糟鼻是“贵种”,由此引得鲜卑贵族大怒,一直闹到了太武帝那里。可以说,这也是崔氏门诛的导火索之一。汉臣高门打从心底是看不上鲜卑贵族的,哪怕对方是皇帝。

在《九宫夜谭》里面,这个问题写得很委婉(直露是不可能的,那是找死),但表现的地方还是不少,基本上都在舞台回到皇宫后的《九宫变》里面,可以留意一下。

8

裴明淮去关凌羽的那屋子,却见凌羽正趴在窗边向外看,问道:“你干什么?”

“听曲子啊。”凌羽道,“挺好听的。”

裴明淮道:“你还懂这个了?”

凌羽拿眼角瞥了他一眼,不说话。裴明淮也朝他看了一眼,见他换了身白衣,脸也洗干净了,额上那点朱砂痣更是显眼,忍不住道:“哟,他们要杀你,还得给你换衣服?”

“是啊,干干净净才好当祭品啊。”凌羽白了他一眼道,“哼,到时候看我给他们颜色瞧,这么折磨我。”

裴明淮道:“你应该知道,已有不少官兵死在锁龙峡口。那不是江湖人能做到的,杀他们的人是谁,你想必也知道吧?”

凌羽道:“这干我什么事?”

裴明淮真是一跟他说话就没来由地生气,不悦道:“你就只管你自己吗?”

“我难道还管得了天鬼了?”凌羽比他脾气还大,怒道,“我早告诉你了,天鬼肯定是来了,他们知道这个地方。虽说天鬼是我大哥所掌,但他从来不告诉我这些,我知道的不比你更多。你要我怎么管?”

“但他们很可能会对你要回去的地方下手。”裴明淮耐着性子道,“你不是一心想回家吗?若让他们去了,你的家也会没了。”

凌羽道:“你怎会知道我家在哪里?”

“这里古来便唤桃林,传说是周武王牧羊之地,又是轩辕铸鼎升天之地。”裴明淮道,“我在想,若是将周天子的九鼎安放此处,倒是再好不过。这般宝贵的传国神器,也必得留人看守。而守护九鼎的人,就留在了这神陵,生生世世,世世代代,再也不曾出来过。不过,还是可能有人闯进去,就像黄巾旧部,太平道的首脑。一些人想必是有感于桃林里面的安宁,留了下来。不过,还是有那么些人不愿耽于平静,他们离开了桃源,还带了些黄金走,从此才会有九鼎与王莽黄金的传说现世。只是他们就像陶潜故事里面的那个渔人,就算厌倦了外面的尘世,也再也找不回去了。”

他将那块白玉璜取了出来,道:“这是你随身之物,懂行的人都看得出来,乃是古物,看上面的兽面纹,该是周天子时候的东西。你就是从神陵里面跑出来的,对不对,凌羽?”

凌羽却不伸手接,把下巴枕在膝上,眼神却不知看在哪里,低低地道:“我就是想出来玩玩。……我头一回走那么远。京城很大,很热闹。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雪……”

裴明淮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帮平原王害皇上?”

“我没害他!”凌羽大声道,裴明淮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掩他的口,道,“你这么大声做什么!被这里的人发现了,你还要不要他们带你进锁龙峡?”

凌羽跺脚道:“你一直问我这些做什么!我都说了,我回去了就不会再出来,你们再也不会见到我,你还问什么!你说天鬼会来相扰?好啊,来多少,我就杀多少!”

裴明淮耐着性子道:“我就是好奇,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听了就再也不会问了,你说,是不是?”

凌羽盯了他一眼,道:“那你知道些什么?”

“就是大家都知道的。”裴明淮笑道,“说平原王举荐他义弟入宫,以霄练御前剑舞,皇上一见便喜欢得很,破格晋封。”说到这里,朝凌羽从上到下看了一遍,道,“皇上真封你了?”

“真的呀。”凌羽道,“这还能有假?”

裴明淮道:“羽林中郎将是正三品,也没这么个封法的!就没人说话?”

“有啊。”凌羽道,“有位裴尚书当时就说了,也没这么个封法的!跟你说得一模一样!”

裴明淮道:“那是我爹!”

凌羽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哦,我忘了,你是姓裴。好吧,难怪你跟他说一样的话。不过陛下的姊姊可好了,她说这有什么,封就封吧。”

裴明淮问:“清都长公主?”

凌羽道:“对呀。”

裴明淮道:“她是我母亲。”

凌羽又看了他一眼,喃喃地也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裴明淮笑道:“羽林中郎将确是统领羽林军的,除了高车虎贲之外,都是羽林中郎将所辖。你这么个小东西,能担得了?”

“我连是干什么的都没弄清楚。”凌羽叹了口气,道,“在宫里除了玩和闯祸,别的真是没干过。”

裴明淮笑着看他,道:“我总是听说,当年凌羽叛乱险些害死皇上,这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又说你剑术天下无双,一直好奇是个什么不得了的人物,现在见到了,真是逗死人了……你都干得了谋反?你只会坏事吧!”

“你说对了,我还真只会坏事。我是真不知道我大哥要谋反,要害皇上。”凌羽道,“我上了他的当,把羽林军大部分调到了西苑,等我发现,赶回宫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反正我是笨啦,被人利用也不自知。”

裴明淮道:“是你救了皇上么?”

“既然是我笨到让他遇险,我自然得救他。”凌羽笑道,“可我大哥日子选得太妙,他选在了秋分那一日。那是我必须闭关的时候,若妄动真气会出大事。但那时候,我怎么办?拼了命也只得出手。陛下他们一走,我也撑不住啦,就昏过去了。”

裴明淮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深知当时宫里不知道是厮杀得有多惨烈。不由自主朝凌羽看了两眼,凌羽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道:“御寇诀若大成,小能千里取人首级于无形,大能横扫千军。我自练成后也没这么开过杀戒,那时也是杀红眼了,又恨大哥骗我,唉,我造的杀孽太重,要修仙怕也是修不成的。”

裴明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修仙?你逗我玩呢?”被凌羽瞪了一眼,道,“好好好,接下来呢,又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了。”凌羽道,“天鬼的人知道我是他义弟,我昏过去后也没杀我,把我带回平原王府了。我大哥恼恨我救了皇上,坏了他大事,把我内丹毁了,等于是废了我武功。过了几年,皇上诛杀他的时候,才把我救出来。”

裴明淮奇道:“内丹?你炼有这个?”

“你不是老道士的徒弟么,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凌羽斜了他一眼,道,“你师傅也有炼啊,九转丹,差不多的。”

裴明淮问道:“既然你大哥毁了你内丹,那你的武功又是怎么复原的?”

“辛辛苦苦炼回来的。”凌羽叹了口气,道,“也得多谢皇上了,我要甚么药材,就替我找什么。还许我在宫里炼丹,几回都差点把九华堂给烧了。”

裴明淮微笑道:“你救过他,他自然要谢你的。那你为什么不继续留在宫里替他统领羽林军?”

“皇上那年亲征柔然……”凌羽说了一半,两眼却怔怔地看着前面,不说下去了。裴明淮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不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那时候就走了,一直闭关到现在。”凌羽淡淡地道,“我那时练功练岔了,伤损极重,匆忙之间找了座不知道名字的山,好在没什么人。我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也不怎么记得之前的事……”

裴明淮盯着他,道:“你到底闭关闭了多久?”

凌羽过了很久,才说道:“十年。”

裴明淮这时才明白凌羽在朝天峡所说那番话的意思,一时间只觉茫然,怔忡难言。不由得问凌羽道:“你就不觉得寂寞么?”

凌羽两眼也不知望着何处,淡淡地道:“我都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又有什么寂寞不寂寞的。山中数日,世上千年,我这也不过才十年罢了。只是,虽然也就十年,却也已经物是人非了。”

裴明淮竟不知如何答言,只听凌羽又道:“我出来的时候,江湖上就开始流传那话了,甚么藏宝在朝天峡天心殿的。我心里奇怪,就跟去看看,还遇上你了。”

裴明淮皱眉,道:“平原王真没死?”

“没死。”凌羽道,“不过我也很多年没见他了,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裴明淮听他口吻里殊无恨意,奇道:“他这么对你,你还挂着他?”

凌羽淡淡一笑,道:“我要帮我大哥呢,那就是害皇上。要救皇上,那就是在坏我大哥的事。我真是左右为难,要是从没出来过就好了!好啦,你要问的都问完了吧?我要歇着了,明儿是大日子,你我各安天命吧。”

裴明淮自身上拿出那支紫玉短笛,道:“你当日在朝天峡吹的曲子,我总觉得耳熟,好像听过一样。”

“你想再听听么?”凌羽笑道,“拿来吧。”

他拿了紫玉笛就唇而吹,调子清婉悠扬,透明如山泉。见裴明淮还在苦想,凌羽放下了笛子,道:“不用想了,你听过的曲子就是我吹的。只不过,你那时候还小,最多几岁。你师傅回宫的时候跟我交过一次手,他跟我师兄是旧识。要不是我不愿意,皇上本来是打算要我教你武功的。”

虽知凌羽说的是实,裴明淮仍然是感觉古怪得很。明知不能逆天而行,面前的人容颜却永如少年,突然记起在凤仪山见过的姜优,貌若天仙,却是红颜腐骨。

只见凌羽两眼呆呆地盯着前面,那曲子却越吹越急,都快走调了。面前江水忽然水流骤变,一道水龙卷起,裴明淮隔这么远都能感到劲气如刀,叫道:“你住手!”

凌羽一怔,慢慢将紫玉短笛放了下来。只见江水骤平,裴明淮瞪着凌羽说不出话来,又听凌羽低声道:“我真的是只想回家,你就别再问什么了,好不好?从此以后,你们都再不会见到我了。是我错了,我本来就不该出来的。”

裴明淮道:“你既说天鬼是你大哥执掌,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天鬼是什么?《泰族训》云: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昔年儒墨曾集于淮南王门下,后淮南王被诛,株连门下,墨家从此消匿不见。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天鬼要自命为鬼?”

凌羽看了他一眼,道:“墨子是怎么说为贤之道的?”

裴明淮一怔,答道:“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若此,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若饥则得食,寒则得衣,乱则得治,此安生生。”

凌羽笑道:“人积道无极,不肯教人开蒙除生,罪不除也。”

裴明淮又是一楞,咀嚼半日,缓缓地道:“我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是你能练成御寇诀,而你师姊练不成了。”

凌羽哼了一声,道:“那个什么,叫什么来着,对啦,沈太傅,他都说不过我!不过,我能练成还是因为我跟常人多少有点儿不同啦。”也没看裴明淮脸色,又道,“跟你说了半日,嘴都干了,给我点儿水喝吧。”

裴明淮道:“你喝不喝酒?”

“就喝一样,你身边肯定是没有的。”凌羽笑道。

裴明淮倒生了好奇心,道:“什么酒?”

“葡萄酒啊,你不可能带着这个到处跑。”凌羽道。裴明淮笑道:“你倒真是娇贵!你若是跟我回京去,那才有得喝,我家里新酿了不少。”

凌羽道:“唉,我好多年都没喝过了。”又凝视那江水,喃喃道,“等我回去了,更是再也喝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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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裴明淮一起来便见着江边有诸多小船,比一般的渔船还要窄。船底乌黑,不同寻常,再一细看,竟然是精钢打造而成,映着日光微微闪耀。不由得有些发怔,祝青宁走到他身边,道:“若非这样的船,怕是也进不了锁龙峡。”

裴明淮皱眉道:“哪来如此多这样的船?”

这时吴震也走了过来,裴明淮看他眼下发青,知道是一眼未睡,叹了口气,道:“你也别太难过了。”

“我哪有时间难过。”吴震道,“这些渔民始终害怕我们是官府的人,怕我们进去会碍他们的事,我千说万说,只道我们只想看看锁龙峡内究竟是什么样子。”

裴明淮道:“他们信?”

“信不信,都得带我们进去。”吴震道,“否则他们也别想进去。”

祝青宁在旁听着,此时笑道:“若他们想进去了害我们呢?”

“那也没这么容易。”吴震瞪了他一眼道,“你们三位都是顶尖的高手,我嘛,虽说差了那么一点儿,却也没差到哪里去,怕什么!”

祝青宁道:“难得吴大神捕如此谦虚。”

吴震道:“这当官嘛,就事多,没你们那么闲,每日间能专注于武学进境。”

祝青宁道:“难不成裴三公子官还不如你大?”

“官越大越闲,都有手下干啊。”吴震道,“哪像我,就一五品廷尉评,手下能使唤的人不多啊!”

裴明淮道:“你抱怨什么!以前就说过要提拔你,你自己不肯,难怪还怨我?”

这时只见昙秀走了过来,水边本来多雾,他白色僧衣飘飘,看起来真是犹如仙人一般。祝青宁笑道:“大师来了,你们就别说这些俗事了。”

“得了,别在这里明赞暗讽了。”吴震道,“这可是昙曜大师的爱徒,昙曜大师什么人,皇上第一信得过的沙门统。昙曜大师一句话,天下罪人至少有一半变成了佛图户僧祗户,那可是了不得的善举啊!”

“吴大人这又是在说我什么坏话?”昙秀笑道。裴明淮道:“没什么,就是在赞你师傅昙曜大师,声名远播。”

昙秀微笑道:“不敢,还是皇上崇佛心炽,当年着师傅开凿灵岩石窟,以修功德。”

听了这话,祝青宁但笑不语,吴震干笑两声,连裴明淮也没了话,一笑作罢。

姚兴这时跑了过来,道:“各位大人,诸事齐备,我们这就打算进去了。”他突然跪了下来,倒吓了几人一跳,“几位,你们想进锁龙峡,我们不敢不带你们进去。我们只是想换个活法,求众位不要阻碍我们。”

祝青宁微笑道:“你们尽管放心,这几位都是有家有业的人,就算找到什么桃源,又怎么舍得自己家业?只不过是如陶潜说的那个渔人一般,心里好奇,想去一窥罢了。若是真看到了,走了,也再找不回来的。”

姚兴听了他的话,甚觉有理,道:“是,那几位便请上船吧,一路多加小心。”

见姚兴走开,吴震对祝青宁道:“还是你会说,两句话便消了他的疑忌。”

祝青宁叹了口气,悠悠地道:“本来便是,那渔民还不曾有什么家大业大呢,进去住了几日,不也一样出来了?也没留在那世外桃源终老,是不是?纵然陶潜写得再好,甚么怡然自乐,那也是留不住人的。”

吴震却道:“那不过是陶渊明胡写的罢了。他明明白白写着,里面的人不知有汉,乃至魏晋,可他们的衣着便如外人一般。从秦时到晋,那衣着怎么可能一样!既然不知晋,那怎么能与晋时穿一样的衣裳!”

裴明淮等人皆一楞,陶潜的《桃花源记》自然人人都读过,但可从没这么想过。裴明淮道:“你连这个都要去找些漏子,也真是佩服你。”

“这明明白白的不对,分明是他留给人看的漏子。”吴震道,“不是什么先秦,是我们这时候的秦,不是苻秦便是姚秦,才能与晋时衣饰相仿。”

几人都有些发楞,吴震道:“我随便说说而已,又怎能把这些东西认真了!走吧走吧,上船!别上同一条船,否则真怕被一锅端了!”

“你虽然爱胡说八道,但这话还真一点没错。”裴明淮道,“我们各上一条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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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渔村的人聚起来,还真是不少,进锁龙峡的都是青年男子,也有十余艘船,每艘船上有十余人,也有百多人。

那些船与寻常船实在不同,不仅窄,还略有些弯,有点像月牙。进了锁龙峡,裴明淮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船,那锁龙峡里面弯道实在太多,这种扁船过弯道的时候要容易得多。而且里面岔道实在太多,裴明淮记性极好,但连着转了数十次,也被转得晕了,哪里还记得清楚。望了一眼旁边船上的祝青宁,祝青宁脸色凝重,裴明淮很少见他这样,心里明白,五行之术再厉害,也比不过这锁龙峡中的鬼斧神工。

先前锁龙峡尚容三船并行,走了半个时辰光景,只容两船而行了,而且河道越来越窄,峡谷里也越来越黑,裴明淮心知再走下去,必当伸手不见五指。他一直留神看驾船的渔民,越看越觉得有趣,倒像是每走上一段路,领头的人就会换一个上去,再隔上一段路,又换一个。忍不住问身边的姚兴道:“姚大哥,为什么走一段路就换领头的人?”

姚兴望了他一眼,道:“公子好眼力。”

裴明淮心道这是什么好眼力,看久了自然看得出来。只听姚兴低声道:“公子,锁龙峡的路,错综复杂,若不识路,谁也走不进去,只得在里面不断地转圈子,到最后恐怕是都转不出来的,会死在里面。我们这几个村子的人,家家都知道一截路,都是祖上口口相传下来的,只有凑在一起,才能是锁龙峡的全貌。所以公子才会看到,隔上一段路,我们便会换一人领头。”

裴明淮一路上见到岔道无数,有时候窄到这小船都要小心翼翼地才能过去,若是让自己进来,根本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一定陷在里面。姚兴又道:“各位说话也尽量轻一些,这里的石壁十分脆薄,连声音大了都会簌簌地往下掉。若是塌了,那就完了,我们就得全死在这里了,谁都别想找到我们的尸身。”

他声音虽低,但吴震、祝青宁、昙秀等人都听到了。吴震正好身在石壁之旁,便回头去看,果见那石壁有裂缝,连这等小船如此轻捷地经过,都会有碎石落下,不由得暗自心惊。裴明淮问姚兴道:“据说是要走半日?”

“要这么久。”姚兴道,“再走一阵,就会一点光都没有了。头顶有无数石笋,说不定就会掉下来,各位一定留意。”

听他这么一说,连裴明淮都无心说话了,暗自戒备。又行了大约个把时辰,果然如姚兴所言,光越来越暗,最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姚兴道:“前面小心。”

船连着转了三个弯,裴明淮“啊”了一声,只见前面本来河道两侧却堆了无数乱石,倒像是石壁受了什么震荡塌了下来,仅余一条极窄的水道,那些乱石又尖利之极,恐怕船都过不去。忍不住问道:“这里一直都这样?”

“不是。”姚兴道,“就是上个月的事,不知怎的塌了下来。所以我们着急得很,若是再塌一次,就永远进不去了。唉,也不知为何,此处虽然多地动,但这里也从没塌过,最近又并没地动过,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塌成了这样。公子也小心,那些石笋比刀子还快!船是勉强能过,但上面那些石笋,是会伤着人的。”

裴明淮道:“削掉便是。”

姚兴道:“公子一定小心,若力使大了,石壁继续往下坍塌,我们都会被埋在下面。”

裴明淮仰头往上看,这锁龙峡实在是高至凌云,那些石块重重叠叠,却垒得并不牢固。知道姚兴所说是实,心里不由得一寒。又朝凌羽看了一眼,姚兴不明白这地方是为何塌下,裴明淮却明白,一定是凌羽掌力所致。众渔民驾船的本事实在是让他吃惊不已,忽高忽低,左右盘旋,大魏以骑兵横扫北方,不擅水师,昔年太武帝南伐,也是长江阻了脚步,裴明淮暗道若让这批人去训练水军,必当出色得很。

又朝凌羽看了一眼,凌羽坐在船尾,手脚都被缚住,裴明淮虽明知实在不必照应他,见石笋尖利,仍把他拎到了身边,道:“小心点。”

姚兴道:“公子,请照应下这孩子,要不,到这里死了,我们可就白忙活了。”

裴明淮苦笑,又瞪了凌羽一眼,心道你装得还真像。不过凌羽居然能闯到这里,也十分佩服。凝神去看,水底暗礁如刀,有些地方暗礁已几近水面,若是让自己掌这船,早就翻了,也不得不佩服众渔民的驾船本事。尤其是方才石壁坍塌之处,船都斜到了一边,几乎要倒倾下去,居然仍是过了,知道凌羽出事就在那里,大约是情急之下要退出,掌力把石壁给震塌了。

此时已经全无天光,众渔民拿的也不知是什么,并不是灯烛,一人手里拎了一个囊袋,发出微光。姚兴回头对裴明淮招呼道:“公子,绝不可有火。一有火,就完了。”

裴明淮奇道:“为何?”

“此处石壁上有层黑色的不知道什么石头,一遇火便燃。”姚兴苦笑道,“任有通天本事,也得被烧成焦炭啦。”

见裴明淮回头看祝青宁等人,姚兴道:“船上的人自会叮嘱。”

裴明淮道:“姚大哥,那你们用来照明的……”

“是萤火虫。”姚兴提起那囊袋给他看,道,“此处萤火虫极多,我们便收集起来,虽说萤火虫不出一两日便死了,但照明足矣。”

裴明淮记得确在山里见过,到处都是。如今对这群渔民可说是佩服之至了,低声笑道:“姚大哥,你们在这里打渔,真的是太屈就了。你们啊,应该去操练水军,必当天下无敌。”

姚兴一怔,面上露出苦笑,道:“公子这话说得……”

此时水道更窄,两边石笋贯穿而过,众船也停了下来。裴明淮奇道:“难道这里以前没人过?”

姚兴叹道:“不,能过的。”裴明淮见众人都伏在船底,这样便能避过那些石笋,笑道:“好法子。”

“公子若愿意,可削掉那些石笋。”姚兴道,“伏在船底也并不是什么好法子,这里下面的暗礁尖利无比,哪怕是我们这样的船底都可能抵不住,一个戳穿了便是透体之祸。公子如果有把握,宁可是砍掉这些石笋的好。我们是想永远不出来了,但公子你们还是要出来的,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裴明淮忽然想到一个居然从没想过的问题,道:“你们要是不出来,我们又怎么出来?”

“画图给公子。”姚兴道,“公子不用担心,我们既然进来了,就不打算再走,每个人心里的地图,自然也没什么用了。公子等几位都是高人,出这锁龙峡不难的。”

裴明淮道:“姚大哥,你好像是一心一意要进去啊。那桃源,对你们就那么重要?”

姚兴笑了一笑,笑得却颇为古怪。正要答话,忽见一根石笋从中断开,自头顶上落了下来,低叫:“小心!”

裴明淮拔剑出鞘,将那石笋轻轻挑开,随手又削断了几根拦在面前的。忽见前面“砰”地一声巨响,一条船撞在了石壁上,顿时轰隆隆声响不绝,心知不妙,抬头一看,头上巨石滚滚而下。此时船道窄极,上下左右都是坚利如刀的石笋,实在是避无可避。心里一时间也不知是何滋味,突然记起了姚兴刚才说的话:若是埋骨在此,怕是再过多少年,也无人发现。

自己也终将成白骨,又跟那深涧里面的,有何区别?

不知是谁的囊袋破了,萤火虫飞了出来,绿幽幽地飞得到处都是,星星点点。裴明淮一低头,见着坐在脚边的凌羽,一双眼睛晶晶发亮地看着自己。

此时乱石纷纷而下,裴明淮也知道危矣,又见着一块大石落了下来,凌羽也不去挡,便挥掌拂开,心中一酸,对凌羽低声道:“你是再回不了家了。”

凌羽睁大眼睛看他,裴明淮忽觉着脚下一空,低头一看,水下竟然成了个极大的漩涡,把船整个都往下吸了去。一时惊讶之极,那吸力极大,往下落了下去。只听得凌羽低声地说了一句:“这时辰可凑得真巧,看起来,你们是注定要进这个地方的人了。其实,唉,也真没什么好的。世人总是听些不尽不实的话,世间又哪里真有桃源?不过是……”

此时那漩涡更强,裴明淮只觉天旋地转,越坠越快,终于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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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醒来之时,身边却已没了水。身在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地室里面,朝上一看,竟然一眼望上去黑黝黝地看不到顶。虽说身边无水,但那地面青石却像是被水给长年浸着一般,生满了密密的青苔,潮气极重,有些石缝还有水草长出来。这地室极大,呈正圆状,足有数十上百丈宽,却空无一物。

众渔民都昏倒在地,吴震正抱着头爬起来。裴明淮见祝青宁在身旁,忙扶他起来,摇了摇他道:“青宁,你没事吧?”

祝青宁一身衣服都湿透了,面色苍白,这时还昏昏沉沉的,睁了眼道:“我们这是……掉下来了?”

昙秀倒是镇定得很,缓缓站起环视四周,道:“有趣,有趣。此处实在是天地生成,若有异象,这下面的水突然退去,我们才能下到此处。否则方才落下来,也早淹死了,这里怕是有数十丈高,若下面全是水,哪里有丝毫活路。”

姚浅桃扶着道容师太,也慢慢站起了身。道容师太道:“大家都没事吧?唉,这地方实在怪得很。”

姚浅桃道:“我去看看师妹们。”

姚兴也醒了,茫然片刻,忽然叫道:“裴公子,那个孩子还跟你一处吗?”

裴明淮也一怔,他记得众人一起摔下来的时候,他明明是紧抓着凌羽的。祝青宁道:“你不是跟他一处吗?人呢?”

裴明淮知道祝青宁能黑暗中视物,异于常人,便道:“可我也昏过去了,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祝青宁道:“前面有条路。”

这里本来极黑,只有极微的天光,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吴震奇道:“你看得到?”

祝青宁嗯了一声,道:“过去看看。”

他走在前面,吴震摸了一下怀中的火折子,姚兴忙道:“大人,别点火。怕这里也跟上面一样,一见火光便出事。”

吴震问裴明淮道:“你带着夜明珠吧?”

“有。”裴明淮把那珠子自匣中取了出来,光华立现。这时方看清楚,正前方确有一条通路,甚是宽敞。

除了众人脚步声,就只听到水滴下来的声音。这条路不短,众人足足走了一盏茶时分,才见着前面变得宽阔了,且隐隐地看到有火光。裴明淮手按在剑柄上,对祝青宁道:“留神些。”

祝青宁却不理会他,加快几步,走出了甬道。众人都是一惊,本以为方才那个石室已然够大,面前这个却要更大数倍,能容千人。石壁上有一圈火把,如今已被点燃,只见在石壁正中的高台之上,有个绝大的青铜图案。雕刻古拙,是个巨大的兽面,一张脸全然对称,两眼如铜铃,凶猛狞厉,威仪迫人。这兽面之上却雕了一只大眼睛的小鸟,展翅欲飞,看起来倒像是停在这兽的头顶一般。

姚干叫道:“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一个白衣少年站在高台之上,身后便是那巨大的青铜雕刻,火把的光映在他脸上,如水般流动不绝,目如星子,正是凌羽。

道容师太失声道:“这……昙秀大师,这不就是那块白玉璜上面的……昔年我在姚帝宫中见过……”

裴明淮缓缓地道:“师太说得没错。这是饕餮纹,传说夏启所制九鼎上面就是这兽面纹。传说无差,九鼎想必就离此处不远了。”朝上看了一眼,这石室却是有顶的,比不得方才头上无边。

姚兴向前走了两步,道:“你跑过来了也好,反正也是要在这里杀你的。”忽然奇道,“咦,你的脚怎么好了?”

凌羽道:“不必你们动手,我自己来。”朝祝青宁道,“还我的剑。”

祝青宁不语,凌羽道:“本来就是我的剑,你是要我抢吗?”

裴明淮道:“青宁,霄练本是他之物,还给他吧。”心知祝青宁仍疑凌羽的武功,颇有一试之意。

祝青宁笑道:“你倒来抢看看。”

凌羽道:“好!”

裴明淮只觉眼前一花,凌羽手足都不曾动,已在祝青宁身侧,他先前已经见识过凌羽这轻功,突然记起列子所言:御风而行,心凝形释。凌羽一掌拍出,祝青宁剑已刺出,那剑却不见剑身,凝神看去方见淡淡剑影,乃是孔周三剑之一的承影。裴明淮数次见祝青宁使剑,都是用的承影,知道这该是祝青宁最常使的剑,此时逢劲敌仍是用的此剑。

裴明淮见凌羽以掌迎承影,心道你武功再高也是人,承影锋锐他是亲眼见过,这一下不割你一只手下来?却见凌羽手掌一翻,那承影自他掌心滑了开去,凌羽手腕又微微一振,祝青宁只觉虎口剧震,身不由己放了手,承影打了个转,已握在凌羽手中。凌羽剑尖指向祝青宁,道:“还我霄练,否则别怪我不顾师兄面子。”

吴震的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眼眶了,嘴都张大了合不拢。昙秀跟祝青宁交过手,自然知道他武功深浅,此时摇了摇头,道:“天外有天。”

裴明淮见祝青宁又惊又怒,低声道,“还给他,青宁。”

凌羽笑道:“还是明淮哥哥好,免得我多费功夫。”

别的人不知端底,也还罢了,裴明淮一听他这么叫就浑身寒毛直竖。祝青宁也心知不是凌羽对手,叹了口气,只得解下背上琴囊。裴明淮这时才明白,原来祝青宁是把霄练与含光都藏在琴里面。

祝青宁把霄练递给凌羽,凌羽却不伸手接,掌缘在剑鞘上一碰,霄练便脱鞘而出,只见一道白影如虹,“铮”地一声,插进石壁那青铜雕饰的兽面额头正中,没入大半。凌羽把承影抛给祝青宁,走了过去,左腕在霄练上轻轻划过,鲜血便流了出来。

姚兴等一干人本已看得呆住,这时姚干终于叫了出来:“你……你知道那法子?”

“以人血饲守护的神兽,此门方得开启。”凌羽淡淡地道。他腕上鲜血流出,裴明淮是已经看出来,那血沿着青铜兽面上那些花纹渗了进去。“而且必得是个十八岁少年,对不对?真是难得你们知道得这么清楚!”

忽然听到轻微的卡嗒卡嗒之声,跟着这声音越来越响,裴明淮虽不擅机关之术,也知道是这石室中有机关开启了。见凌羽手腕还在流血,叫道:“喂,你不会要把你一身血都放光吧?”

凌羽收回手来,又收了霄练回鞘,道:“已经够了。”

裴明淮听四周石壁里面的声音,都变成了沉沉的隆隆之声,知道立时便有异变。见凌羽仍站在那处,也不管手腕伤口,便拉了他下来,撕了衣襟,拉了他手替他止血。凌羽也不理会,裴明淮一面替他包扎伤口,一面问道:“为什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法子,还得要年纪是十八的?”

“只是因讹传讹罢了。”凌羽道,“你要用你的血也一样行,换谁都行。至少在这里是。”

裴明淮正想问什么叫“至少在这里是”,忽然脚下一摇,只觉地面震动不已,连同四周都在摇动。凌羽低声道:“笛子给我。”

裴明淮拿了那支紫玉短笛递给他,凌羽跃到青铜兽面之前,回头笑道:“你们运道好,若不是跟我一起,你们进不去的。你们是真的想进去看一看那桃林深处的洞天之境?”

姚兴一众人忙道:“是,是,我们为的就是这个!”姚干又道,“对不住啦,我们也不是有意要折磨你的。你真能带我们进去?”

道容师太脸上半信半疑,道:“真的有那地方?”看了一看姚浅桃和众弟子,姚浅桃道:“师傅,我们都到这里了,也别无出路,不进去还能怎么的?”

凌羽叹了口气,道:“好吧,那你们就去看看吧。唉,我看你们都被那谁写的什么骗了,你们也不想想,最初为什么这里要叫桃林?”

说罢,凌羽举了那紫玉短笛吹了起来。裴明淮凝视细看,那青铜兽面好像慢慢地转动起来,知道是凌羽是以笛声催动内劲,虽是股柔劲,却能摧金石,此时竟能将那青铜兽面转将起来。

吴震忽然“咦”了一声,道:“看那只鸟。”

裴明淮一看,原本那只鸟在兽面的右首,此时竟慢慢移动,一直到了兽面两眼上方的额头正中。不由得赞了一声,道:“从未见过这般精妙的机关。”

祝青宁却不乐意得很,哼了一声不说话。昙秀若有所思地道:“为什么这里叫桃林?最初是为什么?”

裴明淮道:“大概是夸父逐日的故事吧,一路到了此处,终于死了,手杖丢下来,便化成了桃林。”

吴震道:“那这桃林,也是因为死而生出来的了?他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裴明淮愕然,想要反驳,却不知如何反驳。这时听见轰隆隆的巨响,这响声将众人惊呼的声音一概淹没,却见那青铜兽面缓缓自墙上移了出来,竟然是一扇极厚的门户。这扇青铜门户也不知道多少年没开启了,那开启的声音嘎嘎嘎地刺耳之极,裴明淮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仿佛那兽面张大的嘴里在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便如虎吼一般。

再看一眼凌羽,凌羽额上微微见汗,握紫玉短笛的手都有点发抖。忽然笛声暴涨,突然到了最高的音便似破出,裴明淮隐约间听到了一声清脆高亢的鸟鸣之声,“轰隆隆”一阵雷鸣般的巨响,那青铜兽面的门户终于完全打开了,凌羽脚下一软,自那高台上摔了下来。

裴明淮吃了一惊,忙飞身上去将他一把接住,抬头一看,门里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只听凌羽低声道:“开不了多久,快带我回去。”

当下也来不及多想,纵身上去,直窜进那青铜兽面门户之中。一进去便觉脚下一空,原来仍然不是实地,人便飞快地下坠,周围一片黑暗,只听惊叫声此起彼伏。听吴震叫道:“明淮,你人呢?”

裴明淮也不知要下落到何时,心里直叫不好,空中毫无可借力之处,若底下是坚硬地面,必得粉身碎身。又抱着个凌羽,手都腾不出来。叫道:“你抱住我!”拔了赤霄,剑光一闪,已刺入石壁之中。但那石壁实在不同一般,坚硬如金铜,裴明淮人在半空也使不出全力,饶是赤霄神兵利器,只刺入三分,火光四溅,就刺不下去,只缓了一缓,人又向下疾坠。心里埋怨凌羽怎么不说清楚,累得一干人怕是要摔死了,但这时候也无暇抱怨了,只得再运劲将剑刺入石壁。这一刺却如同刺进泥土一般,裴明淮使的劲力太大,剑身尽数没入壁中,整个人都收不住,连同凌羽一起朝石壁撞了过去。裴明淮大惊,立即撤剑,反手握住剑柄,才勉强将人悬在石壁之上。这时摸到石壁上面总算长了矮树藤蔓,裴明淮另一手抓了藤蔓,这时才得空抱怨,对凌羽道:“下面是这样子的,你怎么不说?这是想连自己一起摔死么?”

凌羽方才想是已经耗尽全力,这时双臂搂着他脖子都是软软的,道:“刚才那不是来不及说么?掉下去也没什么的,下面是水啦。”

听他这么说,裴明淮才放了几分心。苦于一片漆黑无光,什么都看不见,裴明淮扬声叫道:“青宁,你在哪里?”

祝青宁答应了一声,裴明淮听他声音就在自己上方不远处,松了一口气,道:“各位还是小心些的好。昙秀,你没事吧?”

“没事。”昙秀道,“我跟吴大人在一处的,吴大人差点摔了下去。”

吴震道:“是,多谢大师相救!我就是武功不如人,这也没法子!”

裴明淮又问道:“道容师太,姚姑娘,你们还好吧?”

道容师太声音发颤,道:“我没事,浅桃也跟我在一起。可是……我有几个弟子,她们……怕是掉下去啦!我听到她们叫了几声……”

吴震忽道:“咦,他们呢?那些渔民呢?明明是一起进来的,怎的没听到他们的声音?”

裴明淮当时是第一个进来的,也不知后面如何了。听吴震这么说,问道:“你见到他们进来了?”

“是啊,亲眼所见!”吴震道,“他们若是掉下去了,怎么就没一点响动?也没听见声音?这地方,怎么这么黑?一点光都没有?”

裴明淮见祝青宁刚才答应了一声,就不说话了,叫道:“青宁,你倒是说话啊?这里就你能夜里视物,看到什么了?”

“……你真想知道?”过了半日,祝青宁的声音才响了起来。裴明淮听他腔调与平日大是不同,只觉得背上发寒,问道,“究竟下面是什么?”

祝青宁缓缓地道:“这哪里是什么桃林,什么世外桃源,分明是……地底黄泉!”

9

“蓬”地一声,有火光亮了起来,却是吴震燃起了火折子。吴震叫道:“是死是活,总得让我看上一看,哪能不明不白地死……”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便生生地止住了。他手不由自主地一松,火折子便自手里掉了下去,还好祝青宁在他附近,衣袖一拂,将火折子卷了过来,道:“这地方古怪得很,这火折子,还是省着点儿用好。”

此时众人已看清下面的光景,参天峭壁之间有一个极大的坑洞,如今他们众人就在这坑洞之中,眼看着就要到坑洞底下了。那下面阡陌交错,尽是坟墓。坟墓之间,却种了不少也不知是香草还是菜蔬庄稼之属,还长了些矮矮的桑树。那些香草闻起来实在是香得很,裴明淮从没闻过这样的香,熏人欲醉。

“桃树!”姚浅桃叫了起来,“真的有桃树!”

她不叫,众人也都已经看到了。只是这些桃树,生得与外面的桃树不同,十分低矮,花却开得极艳,一树树的桃花便生在坟墓之间,竟还有一弯溪水。这溪水颇宽,能驶小舟,溪两边也全都是桃花。道容师太的几个摔下去的女弟子便落在溪水中,一个个却像是晕过去了的光景。

裴明淮问凌羽道:“这里怎么是这样子……?”

“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凌羽眼神恍恍惚惚,道,“从来没人说是桃源啊,世人皆不悟罢了。”

裴明淮忽觉得脑中一昏,不知怎的竟想睡得很。他身上那颗辟毒珠本该是百毒不侵,从没失过效用,此时是大吃了一惊,见凌羽眼睛都合上了,连着摇了他几下,也摇不醒。裴明淮已经抓不住藤蔓,抱了凌羽落到溪水中,勉强走到了实地,再也撑不住了,脚下一软,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几时,裴明淮才慢慢苏醒。此时天光微露,头顶上的岩石虽如同一个巨大的盖子把这里盖住了,但仍有些裂缝,天光便是从那里透进来的。也正因为如此,下面那些桃树,或是那些香草菜蔬才能长,只是连桃树都比普通的低矮许多罢了。

众人一个个都慢慢醒转,昙秀缓缓转头去看那些香草,喃喃地道:“好霸道的毒,连你的辟毒珠都没用。只是……”看着凌羽,道,“怎么他也……”

凌羽已经盘膝坐了起来,也不睁眼,一手捏了个诀,裴明淮曾见过祝青宁练功也是这个姿势。祝青宁一手按着头,眉头还蹙在一起,却把裴明淮一拽,低声道:“现在不是当君子的时候啊,过一会他复原了,我们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裴明淮皱眉道:“你想要干什么?”

祝青宁一笑,道:“你别管就是了。”说罢右手两指并起,向凌羽额上点去,裴明淮却一伸手架住了。祝青宁道:“你干什么?”

裴明淮道:“此间凶险,你就算制住了他,过一会怕还要花力气让他复原!”

祝青宁道:“我知道你说的有理,但……”

忽听吴震叫道:“快过来!这里有路!”原来吴震一醒过来便在四处查看了,这时,吴震却站在一座老大的坟墓旁边,上面有座老大的牌坊。这坟墓下面却是空的,有石梯往下而去,长长的也不知有多远。

吴震道:“要不要下去看看?这下面想必大得很。”

裴明淮道:“既来了,自然要……”忽然住口,他见到祝青宁脸色陡变,两眼盯着一旁,于是跟着祝青宁的目光看了过去。

祝青宁看的是那些溪边的桃树,桃树看来并无异处,桃花盛放,风一吹,桃瓣便落了下来,飘飘悠悠地荡进了水里。但这时吴震是看清楚了,那些桃花并非嫩粉淡白,却是紫黑之色。

再往上看去,只见崖缝中有尸体,血还在往下流,染红了那些桃花。这处的那异种香草味道极浓,是以众人都不曾闻到血腥味。

吴震连声音都有些变了,喃喃地道:“这哪里是什么桃源,明明是黄泉。”

方才那火折子要想照亮这偌大的地方,实在是不够。可现在天光微明,众人就看得分明,这地底全是尸首,有的倚在桃树旁,有的躺在溪水里。岩壁之中建了些草屋,外有栏杆,也有尸体倒在栏杆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个个都是脖子上一道血痕。

吴震走到溪里的一具女子尸首旁边,只见那女子的衣着甚是奇特,直裾深衣,现今早无人穿这种服色了。女子的发髻都还一丝不乱,也是如今女子几乎不梳的一种椎髻。

昙秀合掌道:“善哉,善哉,什么人如此狠毒?想必是趁我们昏迷之际,把这里的人都杀光了?”

道容师太惊得脸色刷白,身旁的女弟子也个个颤抖不已。道容师太道:“这……怎么会有人这么狠毒?为何要杀他们?”

祝青宁缓缓地道:“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全不是我们这时候的人。想必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时候了……”

昙秀盯着那女子头上的玉簪,道:“看那个簪子,簪头是只鸟儿。跟我们进来那个青铜兽面门户上的鸟像得很。”

吴震长叹一声,道:“还有什么说的?这就是大家要找的地方,那什么见鬼的九鼎应该就在这里。这些人守着九鼎,怕是从九鼎自世间失踪的那一日便在这里了,岁岁年年,世世代代。这里从不是什么桃源,就是一座坟墓,放着那传国宝器的神陵。”仰头向上看,道,“就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突见凌羽睁开了眼睛,祝青宁叹了口气,瞪了裴明淮一眼,那意思清楚得很:看吧,你还在犹豫呢,现在谁也制不住他了。凌羽都没对四周多看一眼,便往那个地下入口跑去。吴震脸上神色怪异之极,见凌羽跑了过去,伸手一拉,道:“这……这里的人,都住在这下面么?”

“是啊,大多是。”凌羽道,“也有住上面的,不过少得很。”

裴明淮见凌羽挣脱了吴震,从那入口跑了下去。吴震一拉不曾拉住,裴明淮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起了不祥之感,跟了下去。吴震喃喃地道:“真是奇奇怪怪的,为什么要住在地底下?上面搭几座草屋也好啊。”

忽然听到凌羽的狂叫声自地下传了出来,吴震一惊,道:“糟了!下面也有死人?那孩子看见了,这不得发疯?”

二人赶紧下去,又是一呆。只见那下面竟然是个地宫,也是阡陌交错,大得一眼都望不到边,四面都是一间一间的石室,诸物齐备。地宫之中也尽是尸首,要往里面走,那就得一路踏着尸首过去,任吴震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也被震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裴明淮一手揽了凌羽,另一手捂了他眼睛,低声道:“别看,凌羽,别看了。”只觉手指被什么热热的东西给浸湿了,知道是凌羽哭了,只道,“哭出来吧,但别再看了。”

吴震放轻脚步,往里走去,只是咋舌。哪怕这地下原本就有这么个天然之处,这地宫也很是经过一番修整,四四方方,像是一个一个的井字形,却有一条甬道通向正中。吴震朝裴明淮作了个手势,叫他把凌羽带上去,裴明淮摇了摇头,挪开了捂在凌羽眼睛上的手,道:“昏过去了。”

吴震舒了一口气,道:“怪可怜的,想回家,家里的人却都被杀了。可醒过来怎么办?一会天亮了,他终究会看到到处都是死人。那满山长的桃花,全部变成了紫黑色,都是人的血染出来的。”

裴明淮把凌羽放在地上,道:“进去看看,中间那石室,应该有什么东西。”

二人一路走了过去,吴震一路都在看两旁隔开的石室。有些放了青铜器,有些放了竹简,也有放帛书的。裴明淮问道:“你在找什么?”

“找金子啊。”吴震抓着自己的头,道,“奇怪了,什么都看到了,怎么就没看到黄金?”

裴明淮见那些青铜器满是铜绿,十分古朴,道:“祭祀的礼器,倒是一样不缺。若论《周礼》,这里怕是再齐全不过的了。”

吴震却对此不感兴趣,只道:“奇了怪了,谁把这里的人杀了的?难道还有别的路进来?”

裴明淮摇头,道:“按理说,不应该有人比凌羽更清楚进来的路。而且,我们昏迷了多时,醒来的时候天已放亮。那些人杀光了神陵中人,居然没伤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杀这么多人,不是一两个人能办到的吧。”吴震道,“难不成……难不成是那些进来就不见了的渔民?”

裴明淮道:“如今看来,不是没可能。看他们驾船的本事,实在不像渔民,全然是训练有素。”

“我现在都疑你调来的府兵是他们杀的了。”吴震道,“若是他们告诉官兵,江水不能喝,须得喝山泉水,又先在山泉里面下毒,岂不很容易把数百精兵尽数歼杀?”

裴明淮问道:“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吴震反问,“不让官兵碍事哪。”

裴明淮道:“那为什么不想法子杀了我们,反而让我们进来了?”

这个问题问倒了吴震,想了半日,道:“这我可不知道了。想必是有一个不得已的理由?”

二人走了好一阵,终于走到了甬道尽头,居然是个正圆的石室,在这地宫的正中。吴震喃喃地道:“这是……天圆地方么?”

那圆室四壁刻满图画,裴明淮凝神看去,居然百物俱备。虎,龙,玄鸟,人面蛇身,各种稀奇古怪的妖物都有,只看得眼花缭乱。石室中央有个圆台,上面是整一面的青铜兽面,跟之前进来的那个门户一模一样。

吴震也看得目眩,道:“我明白了,那个说法就是这么代代传下来的。”

裴明淮道:“什么?”

“王孙满答楚子问鼎的时候,是怎么形容九鼎的?”吴震反问。裴明淮道:“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之神奸。”又环视四周,苦笑道,“是,我明白了,鼎并不大,不可能铸有百物,其实是在藏鼎的地方,四周刻有百物形貌。既然如此,那九鼎……”

吴震道:“就在这里。”

裴明淮运劲一推那青铜兽面,纹丝不动。吴震摇了摇头,道:“打不开的。设计这个的人,不会让人轻易找到九鼎。看看这地方,藏得有多深!而且,我可以保证,如果来硬的,想要炸开或者凿开,这个神陵一定烟消云散。”

裴明淮道:“刚才凌羽是怎么开那个门的?”

“不一样。”吴震道,“肯定不一样。那个门就是一个门,是留的一个正门之外的门,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可以进,而且困难重重。你看连那孩子要进来,都搞成那样。这个机关,一定是只有唯一一个法子开启的,而且一定有诸多限制,只有特定的人,或者特定的东西才能打开。”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但,那特定的法子是什么?”

吴震的眼里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却不开口。裴明淮道:“你有话不妨直说。你也知道,我来这里,就为这个。”

“唉,我只是想,我们都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是不是真的桃花成林,世外仙境。”吴震笑道,“费尽力气终于来了,结果呢?这世上哪里来的桃源!这根本就是一个陵墓,这些人活在这里,世世代代,也不知世事变迁!”

裴明淮默然半日,道:“那也未必不是好事。你倒说说看,什么是桃源?”

吴震一怔,道:“便是……便是既无战乱,也无饥馁,和乐融融的地方啊。”

“那这里不就是么?”裴明淮反问,“数百年来从未有人进来过,自然是不会有战乱。看外面也种了菜蔬,养了鸡鸭,又有桑树,自然能养蚕,那便是衣食无忧,也就是你说的并无饥馁。那,这里不是桃源是什么?”

吴震茫然,半日道:“可这里终归是地底,连天都看不见,跟不见天日有何区别?住在这里也出不去,永远都困在这里,守着这传国宝器,无休无止,永生永世。你说这是人人心向往之的桃源?”

裴明淮笑道:“可还真是有人进来了没出去的。”

吴震道:“什么?”

裴明淮道:“黄巾旧部,太平道的人,就进来了没出去。是,有些走了,带了些许黄金走了,从此这个传说就在江湖上流传开来,而且传来传去,总归有些变了样。说他们得了九鼎其实不是真的,他们只是找到了藏九鼎的神陵。但确实有不少人留在这里了,与这里原本住的人一起,再也没出去过。他们可以选择,但他们留下来了。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若说这里面的人没见过外面,还能清心寡欲,黄巾的人可不是没见过世面!九鼎与黄金唾手可得,他们却偏偏不走了,你说,为什么?”

吴震茫然,眼望四壁石刻诸物,云气之中怪兽狞恶,竟答不上来。忽听到外面“啪啪啪”几声响,仿佛有人对掌,地宫本静,听得清清楚楚。跟着听见祝青宁喝道:“你干什么?”

裴明淮跟吴震奔了出去,只见却是祝青宁与昙秀就在那地宫之中交起了手。吴震叫道:“喂,你们干什么,怎么又打起来了?”

祝青宁瞪了他一眼,向后飘退了几步,昙秀也收了手。祝青宁道:“你们把这孩子丢在这里,要不是我出手快,已经被他杀了!”

裴明淮跟吴震都是一怔,裴明淮问昙秀道:“你杀凌羽作什么?”

昙秀微微一笑,道:“此时不杀,更待何时?这等武功,已非凡人,这孩子又全然不通世事,若是被谁所用,一定是个绝大的祸害,不如杀了的好。”

吴震瞠目结舌,半日方道:“你……你这高僧,就是这么当的?”

昙秀合掌,微笑道:“若杀一人,能救得更多的人,那我自然也是不在乎杀这个把人的。”

吴震叫道:“哪怕这个人是无辜之人?你良心过得去么?”

昙秀笑道:“婆薮仙因杀生堕入地狱,却是为世人发菩提心。”

吴震哪里说得过他,听了这话是答不出来了。昙秀又是一笑,也不理会了,从裴明淮和吴震身边走了过去,一面环视四周,道:“这地宫规模极大啊,得穷多少人力方能修建出来?”

祝青宁把凌羽抛给裴明淮,道:“他要这么死了,倒是冤得很!”

吴震叫道:“明淮,你倒是说句话啊!”

裴明淮把凌羽塞给他,道:“你抱着。”吴震一抱,“啊”一声,道:“这孩子怎么轻成这个样子?”

“我从他跟祝公子交手的时候,就知道了,练成御寇诀的就是他,实在料不到居然是这么个孩子。”昙秀回头道,“心凝形释,骨肉都融,犹如木叶干壳,御风而行,非凡人境界。你们啊,如今不杀他,是必得后悔的。里面有什么?我也去看看。”

祝青宁叹了口气,对裴明淮道:“我只想制住他,你这位大师却直接便打算杀了他,我甘拜下风啊!”

众人又走进了那圆室,祝青宁反应最快,对裴明淮道:“怎么开启?”

裴明淮道:“我要知道还站在这里发呆么?”

昙秀道:“问那孩子去。”

裴明淮道:“他不会告诉我们的。住在这里的人,形同九鼎的守护人,世世代代幽闭与此,不与外人相交,你还指望他能告诉我们?”

祝青宁道:“可那孩子跑出去了,而且一去这么多年。他在这里想必是呆得腻烦了,才会跑。我看他挺好骗的,要不,你试试?”

裴明淮道:“胡说什么!你最擅机关消息之术,细细看看!”

祝青宁对昙秀道:“大师也是高人,不妨一同看看?”

昙秀伸手按在那青铜兽面的一只眼睛上,祝青宁伸手按住另一只,两人方向相对,同时运劲。祝青宁撤了手,摇头道:“没用。”

昙秀眼睛盯在那兽面额头上,道:“这兽面跟刚才那个有点不同。额头上多个方形的饰物,上面有三道……凹槽。各位猜猜,是作什么用的?”

裴明淮失声道:“孔周三剑!”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数声女子惨呼声。又听到道容师太一声惊叫,道:“你为什么……啊!”跟着又是一声惨叫,再无声息。

吴震变色,道:“不好!道容师太她们……”话未说完便奔了出去,裴明淮、祝青宁和昙秀跟了上去。裴明淮见凌羽还没醒,也只得先不理会,一起出了地室。

道容师太和众女弟子都倒在地上,已没一个活着的。道容师太是被人自后心一剑刺到前胸的,别的女弟子有的被一刀断喉,有的甚至被劈成两截,下手的人想必不止一个,用的兵器也各不相同,只是出手迅猛有效,如出一辙。鲜血溅了一地,连那些墓碑上面星星点点的都是。

吴震找了一圈,道:“只不见了姚浅桃。她到哪里去了?”

裴明淮心中一直在打鼓,这时道:“方才听见道容师太叫声,她定然是看到了凶手,而这个凶手又出乎她意料之外。难不成……”

祝青宁一直在留意看众女弟子的尸身,此时道:“杀她们的兵器,颇像是在锁龙峡口杀众官兵的那些啊。总不能那些人也进来了?”

思及此,众人已依稀有些明白,只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正在这时候,祝青宁“啊”了一声,指着头顶上道:“看上面!”

此时天色已亮,阳光自石顶的缝隙里面透了进来,星星点点地洒在这个沟谷之中。那些死去的人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本来粉白的桃花成了紫黑色,也一清二楚。众人只留意看四周,却没注意看顶上,那石壁孤峭,直欲擎天,光溜溜的寸草不生,连个孔洞都不见,却有数十人正沿绝壁一路而上,裴明淮凝神看去,并未见钢索之属,祝青宁道:“他们用的天蚕丝。”

吴震“嘿”了一声,摊开右手,他掌心里赫然是一块金饼,上面刻了一个“上”字。“地宫里面那些屋子,有些是住人的,有些是贮物的。黄金想必是被搬空了,不过还遗了几块,看,这就是。刺史给我的那块被磨得看不清字了,这块就清清楚楚的。”

祝青宁长叹一声,道:“王莽的新朝黄金,果然在这里。”朝上看了一眼,恼恨之意溢于言表,道,“我们来迟了一步,他们已经带着东西走了。”

那些黑衣人已经上到了绝壁数十丈以上,任凭几人都是高手,也束手无策。眼看那些人马上就要到绝壁上面的一个洞窟,想必便是出口之处,裴明淮皱眉,道:“难道那里还有出路?我们这不是白折腾了吗?”

吴震顿足道:“我们就这么看着?”

昙秀叹气,道:“吴大人,难道你还能长翅膀飞上去不成?”

忽见凌羽从地室跑了出来,一见着外面那血染桃林的情状,便怔在那里。几人都不知他会如何反应,人人都盯着他不放。

凌羽仰头往上看了片刻,裴明淮忽觉腰间一轻,赤霄已被凌羽抢去。还来不及想为何凌羽明明有霄练,却要来抢自己的剑,便见着凌羽人与剑一起化为一道如雪的光虹,连人都看不见了。剑虹舒卷如游龙,朝上便冲了去。

祝青宁失声道:“他能驭剑?!”

吴震这时倒是跟祝青宁颇有共鸣,道:“是哪,从来便只是听说过,这还是第一回见!真是不得了!”

裴明淮不语,只仰头向上看,见那道光华竟如流星,所到之处,绝壁上那些黑衣人纷纷坠下。裴明淮只觉脸上一湿,倒像是有雨滴到了自己脸上,伸手一摸却是血。

血雨纷纷,桃树的花瓣也被剑气摧落,紫黑色花瓣与粉色花瓣混杂一处,飘飘悠悠落在溪水里,沿着水流一路而下。

裴明淮缓缓地道:“这柄剑,实在可怕。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说到此处,却不说下去了。昙秀看了他一眼,道:”我想杀他,并不是为了别的,我跟他有什么仇怨!就是因为这个孩子若成了谁的剑,那会变成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可你们呢,一个个妇人之仁,非得要阻止我!”

吴震叫道:“妇人之仁?你还真会说话!”

“砰砰砰”几声,好几个黑衣人摔在了溪里,顿时那本来已经浑浊不堪的溪水,更成了赭色,哪里分得清是泥还是血。

光华突敛,这时才能看清凌羽身形,凌羽站在桃林之间,剑尖指着一个还没死的黑衣人的咽喉。那人想必已摔断了脊骨,挣扎着想自溪中爬起来,却“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你们是天鬼?”凌羽道,“是我大哥派你们来的?你们从那条路进来,又死了多少人?”

黑衣人听了他的话,却是一笑,道:“愚公有心移山,精卫有心填海。同虑无物,化去无悔。”

这话裴明淮与吴震都已不是初次听到,此刻从这将死之人口中听到,只觉发冷。昙秀笑道:“你们倒是心志拳拳,可昭日月啊。”

凌羽又问道:“我大哥在哪里?”

“你这是白问,他们不会知道的。”吴震忍不住道。凌羽不理,只道:“我大哥要你们来做什么?”

吴震顿足道:“你还问这傻话!当然是取此处的藏金,杀光所有人了!”

那黑衣人凝视凌羽,忽然又一笑,道:“你……样子一点都没变。”

凌羽道:“哦?”

黑衣人笑道:“秋分那一日,你在宫里杀了我们不知道多少人,尸首都堆成了小山。要不是你,皇帝那一回是走不了的。”目光落在赤霄上,道,“这不是你当时用的剑。那把剑……只有影,却无光!……二十年前,你虽救了皇上,却重伤昏倒在我们面前,我们一百个想杀你,却因主公有令不得伤你,不得不收手。没想到,二十年后我还是得死在你手里。谁叫主公发了话呢?”

凌羽笑道:“大哥还真是记得我的救命之恩,还知道要报答我。”裴明淮见他剑尖微颤,便欲刺出,忙道,“你且住手,让我问句话。”见凌羽不情不愿地停了手,道,“你们天鬼,为何如此恨我们大魏?”

那黑衣人大约也未料到裴明淮会问这个问题,呆了一呆。裴明淮道:“天鬼自命为鬼,可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总应该有个缘故。”

他两眼盯视那黑衣人,那人想说话,忽然咳了起来,鲜血一口口地涌了出来。“好,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临死之前说出来也无妨。我们十多万人迁至平城,一路上被斥为牛马牲口,累死打死的无数。有些实在不堪奴役的,终于在你们先帝年间起兵。只可惜,还是没成。不过,有一回,就能有第二回。第二回再不成,还有第三回,那话是怎么说的?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哈哈哈哈,你们管得了吗?压得住吗?一城一城,都是我们这样的人迁来的,除非一家一家地全部杀光!”

裴明淮缓缓地道:“这些年,已经少了很多。”

“起兵一回,我们是死伤殆尽,但你们也一样是消耗严重得很。你们大魏的皇帝都够聪明,知道该打的时候打,该守的时候守。但是,你们在休养生息,我们也是一样。”黑衣人道,“我们为什么要以卵击石?不过,千里长堤,也终将毁于蚁穴,我们会等着机会,耐心地等。”

昙秀道:“你方才说的起兵,指的是杏城盖吴谋反?”

吴震变了脸色,黑衣人笑道:“不错,那一次可让大魏花了不少力气,让那个能征善战、铁蹄踏遍北地的太武皇帝亲自坐镇,才得平定。他是厉害,但也没得到什么好报应,哈哈,死在自己身边宠信的宦官手里,你们说,是不是有趣得很?我问你们,你们知不知道那个杀他的宦官宗爱,是什么人?”

裴明淮一怔,宗爱的出身微贱,也没人真去理会。吴震道:“是什么来历没人清楚,不过,似乎是太平真君六年的时候入宫的。”

昙秀道:“那不就是先帝平定盖吴那一年?”

“大魏有制,凡大逆不道者,十四岁以上男子处死,十四岁以下皆坐腐刑。”黑衣人笑道,“盖吴谋反牵连了多少人,自不必我说。宗爱就是受此牵连的,而像这样的人,可多了去了,你们敢说,现在在宫里,就没有吗?所以天鬼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因为你们大魏造的孽太多,杀戮太重,你们身边都是仇人,现在不杀,只是在等待最好的机会罢了!”

他说到此处,又是一阵咳嗽,咳得胸前都全是鲜血。凌羽已经听得不耐烦了,道:“你们听够了吗?我可以杀他了吗?”

黑衣人盯着凌羽,道:“主公对你实在不薄,你又是他义弟,为何偏要助当今的皇帝?”

凌羽淡淡地道:“我不懂你们这许多道理,谁对我好,我就帮谁。”剑尖一抖,已经刺穿那黑衣人的咽喉。凌羽将剑抛回给裴明淮,道:“谁趁我刚才昏过去的时候,又拿了我的霄练?要不要脸?”

祝青宁一直没开过口,这时见凌羽盯着他,怒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凌羽道,“有本事就来抢,偷什么偷?哼,你娘不是好东西,难怪你也这样子!”

祝青宁大怒,道:“你敢骂我娘?”

裴明淮道:“你跟他认真作什么!”心里却也疑惑,祝青宁自然不是那等人,那谁去凌羽身边摸了那柄霄练?走到凌羽身边,温言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醒过来就发现霄练不见了,肯定是有人偷了!”凌羽跺脚道,“要不要脸,抢不过就来偷!”

裴明淮瞟了一眼祝青宁,见祝青宁脸色苍白,神情恍惚,连凌羽后面的话大约都没听进去。吴震道:“这个人的祖上是大凉灭国后,自凉州被迁至平城的?可是,我记得当时只迁了三万户啊,哪有十万户之众?”

昙秀摇头道:“不是。有如此数量之巨,又说起兵在先帝年间,那他们迁入平城,必定不是先帝时候。”

吴震道:“那是什么时候?”

裴明淮一字一字地道:“天兴元年,高句丽!”

吴震一怔,道:“高句丽?可那是燕国亡后的事了啊,高句丽原本也是跟燕国交战,打输了,才会被迁至中山的。”

裴明淮道:“有区别么?”

吴震见他眉头紧蹙,忽然心中一动,道:“你是不是在想……”话还没说完,突觉得脚下一摇,隐隐又听到了隆隆之声。凌羽也是身子一晃,脸色大变,叫道:“不好!”

那隆隆之声越来越响,竟如雷声在地底轰鸣。众人只觉脚下摇动不止,吴震叫道:“你们看!”

裴明淮若非亲眼所见,真是万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个巨大的黑黝黝的圆台,慢慢自地底升了起来。

“是那个有青铜兽面的石室!”吴震叫道,“就是我们刚才去过那一个!原来……原来它是根柱子!那兽面就是柱子最顶端……”

凌羽顿足,回头对祝青宁道:“我先前见着承影和含光都在你身上,你到底进来以后把那两把剑给了谁?”

吴震一听此言,眼睛一亮,道:“好啊,祝青宁,你主子也来了?好好好,我早就想见识一下九宫会的尊主是谁了!”

裴明淮道:“什么?”

“你怎么糊涂了!”吴震道,“他能把那三柄剑拱手给人,对方只能是一个人,那就是九宫会的遁甲,他的主子!”

此时那青铜兽面已经高高隆出地面,旁边的那些墓碑,桃树,尸体都纷纷撞了开去。青铜兽面额头上,那三道凹槽里面插了三柄剑,剑身全部没了进去,只余剑柄在外面。

祝青宁仍不开口,裴明淮急道:“你倒是说话啊!”

吴震哼了一声,道:“他是月奇,要不给他主子,还会给谁?大家都知道,要找九鼎,就得要孔周三剑……”

他话还没说完,就像是吞下了一个鸡蛋,嘴张得大大的,后半截话也不知哪去了。青铜兽面在圆柱顶上,最先拔地而起,而这时候最底下的青铜圆台终于缓缓升了上来。吴震两眼都睁圆了,紧盯着跃上青铜柱顶的一个人。

是个穿红衣的年轻女子,容颜娇美。

姚浅桃。

那底下的青铜圆台极大,上面能站数百人,如今也真站了百余人。这些人他们也不陌生,便是带他们进锁龙峡的渔民们,却在进了这个地方后,不翼而飞。

一时间,裴明淮是心乱如麻。他都不明白这么多的思绪乱如丝缕,尽数涌上来,而顷刻之间,又能把这些纷乱的丝线给理得清清楚楚。

姚浅桃姓姚。

彭横江不可能把女儿牵扯到九宫会的事里面,于公于私都不可能。那姚浅桃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她本来就知道。

道容师太知道姚浅桃的身世。道容的师傅道静师太本来就是从姚秦皇宫里面出来的人,所以道容师太也对她悉心照料,教授武艺。

姚赞虽身死,但他的旧部仍然忠心耿耿,留在此地等候。——等什么?或者是百年一见的异象,或者是有姚秦皇室血统的主子。姚氏旧部也跟太平道中人一样,有些进到了桃源并留了下来,从此就再不曾出来。他们与姚秦再无干系,但却传下了进去的法子。

姚浅桃就在马上要天生异象的时候到了,她想必有什么信物,或者有别的甚么暗语。既在此时到来,那对姚秦旧部而言,就是命中注定的事。

所以他们杀了所有碍事的人,寻藏金的也好,裴明淮调来的官兵也罢,或者连张鱼和他的属下也是他们杀的。

昙秀合掌道:“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我姓姚,你们还想不到吗?”姚浅桃道,“我母亲是姚秦的公主,战乱之中与我爹相识,二人都是自国难中逃出来的,二人彼此相惜,结为夫妻。可我娘忧病早亡,爹爹不便照料我,便将我送到了师傅那里。道静师太本来就跟我母亲相识,师傅自然会好好照顾我。”

吴震盯着姚浅桃,叫道:“你师傅呢?谁杀了你的师妹们?”

姚浅桃道:“她们都不该来这里。碍我的事,我只能杀!”

祝青宁怒道:“彭横江也是你杀的?他可是你爹!”

姚浅桃道:“是。”

众人都变色,裴明淮道:“你可知道,弑父杀师,若入轮回,必下畜牲道?”

姚浅桃笑道:“为了大业,谁都可以死。”

吴震叫道:“生恩养恩,你竟能一笔抹煞?”

姚浅桃缓缓地道:“那倒也不是,只是,若谁要阻我,我也没办法。”

吴震问道:“你是九宫会的人?”

姚浅桃道:“怎么会?我自然是天鬼。”

吴震大惊,回头对祝青宁道:“你疯了?你竟然把孔周三剑给天鬼?你是活腻了吗?!”又跌足道,“我明白了,我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让我们进来了。若是不让你祝青宁进来,你是不会给孔周三剑的!在他们看来,我们是一伙的,所以放我们来了!”

祝青宁面色惨然之极,低声道:“我若不给,他……他会杀了我娘。”

吴震听得云里雾里,叫道:“谁啊?谁会杀了你娘?”

凌羽在旁边道:“他爹。”

吴震叫道:“什么?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裴明淮道:“听说当年平原王偕数王谋逆,却功败垂成,那几位王公反而被他诛杀,皇上无奈,反而重重嘉奖于他,赐婚他跟上谷公主,京兆王的爱女。后来皇上诛平原王府满门的时候,只有上谷公主活了下来,想必皇上赐婚,也只是让她作个眼线,平原王对上谷公主想是没有丝毫情份。”

见凌羽嘴唇微动,似想说话,裴明淮又道:“还有你,凌羽,你也是他那时候抛出来的棋子。”

凌羽低头不语,祝青宁惨然道:“我能怎么做?天鬼若要杀上谷公主,我怎么做都护不住她!”

昙秀道:“你宁可背叛九宫会?这是什么罪你不知道?”

“那我也只能认了。”祝青宁笑道,“只可惜我没法子选,若是能选,我一定不要这样子的爹。”

吴震在旁边拉了凌羽一下,低声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凌羽道:“问我?”

吴震奇道:“不问你问谁?”

凌羽沉默片刻,道:“这地方已经完了,要逃就赶紧吧!孔周三剑不是开启鼎湖的钥匙,天鬼是在拿她当棋子用呢。不仅不是钥匙,还是……”

他话还没落音,众人就觉得地动山摇,抬头一看,只见两边绝壁纷纷往下坍塌,那本来只容一船而过的小溪,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水,陡然涨高了不知多少,眼看着就要将谷底给淹掉了。再加上石壁坍塌,这地方不出多时就会被埋在下面。

姚浅桃也惊得面色发白,叫道:“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是把三把剑都放在了应该放的地方啊……”

“你主子骗了你。世间本无孔周三剑,当年太平道中人到了此处,在这里寻得了一种奇怪的石头,据说是天上掉下来的,方得炼成。”凌羽慢吞吞地说道,“从前此地也并非无路可入,也并不是就没有人出去过,所以江湖上传言一直不断,一直引得人来寻。但九鼎不能被人所得,若是要授人,不如毁掉。你方才把孔周三剑刺入,就是一个毁掉这神陵的机关,也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自毁。既然来者已经做到了这一步,神陵里面必定也是没有活人了。机关已经开启,无可逆转,不想死的,自己去寻活路罢!”

听了他这一番话,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姚浅桃脸色却渐渐平静下来,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好罢,跟九鼎埋在一起,倒也不亏了。”沉默片刻,对身边的姚兴道,“你们最熟水路,想必还有生机。赶紧走吧,以后再别想着什么复国了,平平静静了此一生最好。”

姚兴笑道:“公主怎么这时候却心慈起来了?”

姚浅桃道:“人既将死,其言既善。原来你们过得好好的,本来能平平安安了此一世,却因为我的痴妄之念,又卷了进来,是我这个公主对不住你们。”

姚干摇头,跪下道:“公主,你这话我可要驳了。过得好好的?平平安安了此一世?公主错了,乱世之中,哪有什么平安喜乐!要是做个平常的渔民,有甚么意思!不打仗的时候,便是官府欺凌,为了交纳赋税苦不堪言。打仗的时候,便被充作兵役,于平日的赋税之外又另有征调。打完了仗呢?那便是打胜了的将我们迁来迁去,已经不知道自己原来姓甚么,来自哪里!我们以渔民之名住在那处,若是再住下去,也只有被逼得一个个死掉的,下水捞珠慢慢地死,不如现在一死痛快!”

说罢拔出腰刀,在颈上一旋,叫道:“我先走一步!”

姚浅桃怔怔半日,笑道:“是了,所以江湖上总说,要快意恩仇,没那么多要虑的。”她拔剑出鞘,裴明淮却道:“姚姑娘,我请问你一句话。”

姚浅桃剑已在颈间,笑道:“裴公子请讲。”

裴明淮道:“你是什么时候入天鬼的?”

姚浅桃笑道:“自然是在朝天峡得知我身世之后。”

“你为了那虚妄之念,弑父杀师,现在知道不过是他人傀儡,你后不后悔?”裴明淮又道。姚浅桃大笑,道:“自然不后悔。有人愿意平平安安终了此生,那自然没甚么错。我既知自己身世,这般做,对得起祖宗,也对得起自己。至于成还是不成……这两三百年间,说好听点便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说难听点,什么妖魔鬼怪都可以去争去抢,走马灯一样地换皇帝,一国又一国生生灭灭,多我一个来争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大魏赢了天下,那是你们本事,别的人输了,那也就输了,这都输不起,还争什么天下!”

她剑刃在颈上一勒,一股鲜血喷涌而出,仰天倒在青铜兽面上。姚干叫道:“恭送公主!”带头跪下,众人向她磕了三个头,各自拔出腰间刀剑,齐声对天而歌。

“他们唱的那是什么歌?”吴震问道。祝青宁神色茫然之极,缓缓道,“这是他们姚秦时候民间的歌。……长安十二门,光门最妍雅。渭水从垄来,浮游渭桥下。琅琊复琅琊,女郎大道王。……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猛虎依深山,愿得松柏长。懀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

祝青宁声音越来越低,终告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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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

祝青宁在姚浅桃死的时候吟的那诗是出自哪里?

《乐府诗集》之《横吹曲辞五》收录。横吹乐对于北朝民歌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姑且可以按《古今乐录》中说的“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大致进行理解。横吹又分汉魏(前魏,即曹魏)晋旧曲和十六国后魏(即北魏)时期的新声,我们现在谈的是横吹新声。

《古今乐录》曰:“琅琊王歌八曲,或云‘阴凉’下又有二句云:‘盛冬十一月,就女觅冻浆。’最后云‘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按《晋书·载记》:“广平公,姚弼兴之子,泓之弟也。”姚兴是姚秦第二位皇帝,他儿子姚泓是最后一位。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

一日三摩娑,剧於十五女。

琅琊复琅琊,琅琊大道王。

阳春二三月,单衫绣裲裆。

东山看西水,水流盘石间。

公死姥更嫁,孤儿甚可怜。

琅琊复琅琊,琅琊大道王。

鹿鸣思长草,愁人思故乡。

长安十二门,光门最妍雅。

渭水从垄来,浮游渭桥下。

琅琊复琅琊,女郎大道王。

孟阳三四月,移铺逐阴凉。

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

猛虎依深山,原得松柏长。

懀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

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

一般认为此歌出自十六国姚秦时期,歌不算短,《锁龙魂》选了几句合适的用,事实上这首五言诗表达的内容是相当复杂深刻的。

我主要看上了“女郎大道王”这历来都不明其意的一句,而且难得有言明时代的。

10

这时山石纷纷落下,水越涨越高,那溪水早变成了河,淹到了众人膝上。吴震苦笑一声,道:“我看我们是要陪着九鼎葬身神陵了,跟这姚浅桃一样。哈哈,明淮,我就跟你说了,这一趟我觉着不祥得很,你偏不信,偏要拖着我们一起来送死!”

昙秀微笑道:“吴大人怕死?”

“倒不是怕死。”吴震道,“就是觉得有点儿冤,他们斗来斗去的,怎么我们得一起陪葬呢?我又没想过要争什么天下啊!”

祝青宁笑道:“也罢了,反正我也没法回去交待,这么死也痛快点。”

吴震咳了一声,道:“反正都要死了,我得好好看看那三柄剑,就是这孔周三剑让我们送了性命!”

他飞身上了青铜兽面,把三柄剑都拔了出来。低头看了一眼姚浅桃和众渔民的尸身,个个竟面带微笑,吴震一时间竟觉得茫然。再看那青铜兽面,两眼圆睁,嘴也张得老大,便似要把自己给吞下去一般。

昙秀对裴明淮道:“我不太明白,天鬼为何要这般害姚浅桃?”

“为何会有天鬼?就因为众人执念不灭,刻骨之仇也好,复国之愿也罢,都一样。可一旦执念太深,天鬼的首脑也无法掌控!上一回,在沈家,我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你以为你能拉着操控他们的丝线,让傀儡随你的计划而动,可傀儡有时候也会挣脱,为自己的执念而活。毕竟,那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真正的木偶!”裴明淮道,“所以,对于已经不听使唤的傀儡,只能消灭。天鬼的首脑非常明白,凡事有舍才有得。”

昙秀道:“照我看来,九鼎更重要。”看了痴痴而立的凌羽一眼,笑道,“小东西,我们都要死了,你就告诉我们,怎么能得九鼎,又有何妨?”

凌羽不答,却道:“刚才那些黑衣人,你们搜搜他们身上,一定有可以上去的东西。不过你们要快一点儿,那条路撑不了多久。”

裴明淮道:“既然有别的路,为什么你要费这么大的力气从这里进来?”

凌羽道:“那条路因为二十年前的地动,已经毁了。”

裴明淮道:“那我就不明白了,天鬼又是怎么进来的?”

凌羽沉默,忽然叫道:“因为有人全然不会在意旁人的命,死多少人都不在乎!”

吴震眼前一花,手中捧着的霄练已被凌羽握在手中。凌羽人已在半空,凌空扑下,这一剑竟是往着祝青宁而去。祝青宁哪里想到他会对自己出剑,匆忙之中抢了吴震手中的承影,朝上相迎。裴明淮在旁边看得清楚,凌羽这一剑自上往下劈落,其势惊人,祝青宁全身上下都被罩在他剑光之中,是挡不了他这一剑的。裴明淮知道不好,哪里来得及多想,拔剑也迎了上去。

吴震和昙秀只见三剑相交,剑气激荡,四周桃树纷纷化为粉屑,不得不跃开相避。吴震掌心中已全是汗,昙秀叫道:“明淮,你还不让开?他要杀的不是你!”

凌羽怒道:“怎么,想跟我打?难不成你觉得你们二人就能胜得了我?”

昙秀忽见霄练剑气陡涨,本来此剑在白日是只有影而无光的,此时竟然灿如太阴之光,凌羽身形都在剑光中隐而不见,知道不妙,想出手相助,却根本进不了那剑光之中。

“叮”地一声,承影自祝青宁手中飞出,竟自贯穿一棵桃树。裴明淮只觉浑身剧震,虎口流血,已握不住赤霄。这时更来不及多想,人已经挡在祝青宁身前。凌羽身边剑芒陡敛,剑尖已堪堪递到他咽喉,竟然硬生生地顿住了。凌羽叫道:“我叫你让开!他这么对我,我就杀了他儿子,让他也知道伤心!”

昙秀和吴震都大惊失色,裴明淮却一笑道:“现在我真信了,你剑术天下无双。这样的剑势之下你居然能收住势头,没一剑刺穿我喉咙。”

“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杀!”凌羽怒道,“皇上要怪我也不怕!”

祝青宁突然衣袖一拂,裴明淮对他全没防备,这一下被他推开了去,大惊之下叫道:“青宁,你……”

凌羽霄练已直指到祝青宁面前,祝青宁笑道:“我虽不想认他这个爹,他也没打算要过我这个儿子,但我跟他是父子却是不争的事实。既是天鬼杀了这里的人,你要杀我便杀,我无话可说。但不要迁怒旁人,成不?”

凌羽凝视了他半日,忽然一笑,道:“你真觉得你爹没打算管过你这个儿子?若他不管,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师傅收你为徒,看的是谁的情面,你还想不到么?”

祝青宁一怔,道:“你说什么?”

凌羽剑尖往前一送,直指祝青宁咽喉。裴明淮大叫:“凌羽,手下留情!”回剑欲挡,却哪里阻得住。却见祝青宁全然无恙,凌羽那一剑是挑向他颈侧,只听一声脆响,一物落在凌羽手里。凌羽脸上神色是凄凉之极,这一回裴明淮看清楚了,那是个玉环,质地十分奇特,暗绿里又飘着些天然的墨色。再凝神看去,玉环上雕的是龙,却又与寻常的龙有些不同,很是眼熟。

凌羽抓着那物,笑道:“你爹把这东西给你了。嗯,里面的一半同心璧怎么不见了?永结同心,永结同心!”

裴明淮这时候也记起来了,在塔县之时,曾经见过同样质地和雕花的玉璧,当时还奇怪那玉璧怎么小成那样,跟一枚铜钱差不多。此时方才明白,原来那玉璧跟祝青宁佩着的这玉环乃是同心,想必都是大凉皇室之物,也是莫瓌随身之物。一时间怔忡难言,一个念头却浮了起来。

肯送同心之物,以结永好,上谷公主又明知自己嫁给莫瓌不过是文帝的权宜之计,仍然有了这个儿子,难不成是真有情意?

凌羽将那玉环抛回给祝青宁,泪水却下来了,笑道:“他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我真恨我当日为什么没杀他,还救了他的命!”

裴明淮心下也觉难受,伸手去拉凌羽,将他握剑的手慢慢按了下来。“你如此迁怒,又有何用?……”

凌羽哭道:“我知道没用,可是,我能做什么?”怔了半日,“铮”地一声,收了霄练回鞘,道,“你们走吧。”

吴震在旁边看着,这时总算舒了口气,又看水已经快过腰了,叫道:“走?怎么走?你倒是给我们指条路!”

凌羽道:“二十年前一次地动,将两山之间那条沟给毁掉了。但是桃花涧底下的门户是在的,只是从外面是打不开的。可是今日天有异象,鼎湖底下水尽数退掉,想必天鬼早已命人守在那里了。只是他们想从外面进来,一定是用硝石硬炸开的,而且那条路本来机关重重,天鬼中人即便进来也一定是死伤惨重。那些机关只能用一回,这一回用过,那条路从此也废了,就算从里面也是再打不开了。几个时辰以后,再次涨潮,那条路从此就是再没有了。趁这条路还没毁掉,你们赶紧走吧!我带你们进来的路,是只能进不能出,走不了回头路的。”

裴明淮问道:“那你以前也是从桃花涧那里出去的?”

凌羽点了点头,道:“从里面可以出去的。而且,以前那里不是现在这样子,到处是桃花,好看得很,只可惜是再也看不到了。别说了,你们走吧!”

吴震与昙秀已自众黑衣人身上寻了天蚕丝和一种特制的弩弓出来,相配的弩箭极是锋锐,也不知什么制的,竟能射进连裴明淮的赤霄都难以穿透的山壁。

裴明淮一手拉了凌羽,道:“跟我一道。”

凌羽推开他,道:“我不用你帮忙。这里我还不熟了么?”

裴明淮知道他本事,也就不再去碰钉子。几人依着那些“天鬼”的样子,往上爬了数十丈,眼见再有个数丈便能到那个洞口,裴明淮忽听到一阵笛声,却在谷底。那曲子裴明淮已再熟悉不过,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凌羽却已经不在身边。

“他是不想走了。”祝青宁低声道,“想留在这里,与神陵同灭。”

裴明淮向下一望,凌羽坐在一株桃树下,手里握着那支紫玉短笛。也亏得那桃树居然还好好地长着,上面的花也好好地开着。此时乱石纷纷坠落,那桃花花瓣也是如雨坠落,凌羽把笛子拿开了,怔怔地仰头看着上面,看那些桃花雨落到脸上。

这时一块巨石自绝壁上滚落下来,凌羽也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并不躲闪。裴明淮叫了一声:“凌羽,闪开!”见凌羽仍旧全没躲避的意思,一把抓了天蚕丝,向下跃落。但天蚕丝之长是到不了谷底的,裴明淮无可奈何,见那块巨石已在凌羽头顶,凌羽也不避不让,只得弃了天蚕丝,那力道不竭,他坠下之时顺手把凌羽拖开,只见那石头已把那株桃树砸得不见了。

“你疯了吗,怎么不避不让!”裴明淮大叫,此时这下面已经乱作一团,凌羽坐的这地方是最高处,眼看水已经涨了上来,四边巨石纷纷砸落,眼见想走已经走不了了。裴明淮却笑了起来,道:“怎么我最后会跟你死在一起?”

凌羽道:“谁要你救了?”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凌羽,这里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你实在不用这么自责,一定要陪葬。”朝凌羽伸出手,道,“走吧,这里本来就是个陵墓,你既然已经出去了,就不必回来了,把自己埋在这里。难不成,你是要我陪你死?我可是想来救你的啊。”

凌羽回过头,怔怔地看着那谷底。此时河水暴涨,乱石堆叠,已经把那神陵给深深埋在下面。

“这样也好……也好……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凌羽低低地说了一句,又对裴明淮道,“你把我抱紧,别放手。”

裴明淮笑道:“我怎么着都不会放手的,你只管放心好了。”

吴震见着一道霜雪般的剑光夭矫如龙,自谷底盘旋而上,舒了一口长气,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叫道:“还好,还好,不然我回去怎么交待?”

祝青宁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下方,此时道:“你放心好了,裴三公子又不是傻子,白白跳下去救人,还搭上自己一条命。”

吴震道:“喂,你什么意思?”

祝青宁道:“刚才我们不是都看到了,那孩子有驭剑的本事?要不然,他以前是怎么出这个地方的?看他那个脾气,是绝不耐烦爬上爬下的。”

吴震被他说得语塞,道:“明明救人是好事,被你一说,就变成这样了。”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我并没说不是好事,只是若莽撞行事,那也没意思。明淮心思缜密,处处想得周到,我自叹弗如啊。”

吴震见他不说下去了,道:“说啊,我听着呢。”

“我只是在想,他这么拼命救那小东西,为的什么?”祝青宁若有所思地道,“有点不太像他的作风。”

吴震怔住,竟答不出言来。昙秀在旁看着,一直一言不发,这时道:“你跟明淮两个人合力,竟然挡不了他霄练一剑。唉,你们啊,真是……”

吴震叫道:“大师,你就别再说这件事了行么?现在我终于相信你是高僧了,一件事翻来覆去念个不停,你念经啊!”

昙秀只是摇头,不再说话。

裴明淮人在半空,只见身边剑气盘旋,带起了满天桃花花瓣。有的是粉白色,有的却是血染出来的紫黑色。花瓣一到剑气附近便被尽数绞得粉碎,但裴明淮仍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道,见凌羽嘴一扁,知道不妙,听他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裴明淮手足无措,只得哄着道:“小祖宗,你别在这时候哭啊,我的命还在你手里哪!”

凌羽大概想想也是,好歹上到了洞口。剑气一敛,凌羽摔在地上,裴明淮慌忙把他扶起来,凌羽却不依不饶,放声大哭。

吴震在旁边摇头,道:“让他哭吧。”

昙秀却道:“还不赶紧走?你们看,水已经开始涨回来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裴明淮这时才留意看那个洞窟,这时确有一条路,看洞壁上湿漉漉的,一直到洞顶,心知此前这条路想必是全然被水淹了。那个洞口,显然又是硝石之属硬炸出来的,仅余一人进出。不由得望了一眼祝青宁,祝青宁见他目光,愠道:“看我干什么?我又不知道这里有条路。”

“只是觉得这天鬼实在厉害。”裴明淮叹道,“没有人能从这么长的水道进来,再带黄金出去,除非是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天象。真是什么都算计到了……”

吴震道:“还是先出去吧!”

裴明淮见凌羽还坐在地上哭,伸手去拉,凌羽却不起来。便把他拦腰抱了起来,道:“走吧!”见凌羽还在回头看,只是走了几步,进了那山腹中的路,就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凌羽,那里面的香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连你都会被迷晕?”裴明淮见凌羽好歹不哭了,便开口问道。

凌羽声音里面还带着哭腔,道:“我是太久不回来了,都忘了这回事了。平日里我也不会昏过去的,是进来的时候太耗真力了。你们以为那个青铜兽面的门户是那么容易开启的么?对啦,我还流了那么多血,可虚弱得很!”

吴震道:“你若是早说谁的血都可以,那我们谁都可以替你!”皱了一皱眉,又问道,“那些姚秦的人为什么进来的时候不曾晕倒?”

“有解药的,只要知道便能准备。”凌羽道。吴震还在刨根问底,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也是以前进来的人告诉他们的?”

见凌羽不肯答了,裴明淮便问道:“凌羽,以前这里想必不是这样子吧?”一路上匆匆出来,果然是如凌羽说的,机关重重,刀山箭阵什么都有,不少黑衣人死在里面,死状甚惨。但那些机关都是一动不动,已然废掉。天鬼派进来的人,想必最多只有三分之一能出去。

只见凌羽摇头,道:“不是啦!以前这山洞里面的路挺宽的,有水,但不是把整个山腹都淹了,小船可以进出的。”

吴震在旁边问道:“进出?船可以一直到那个桃花涧?”

凌羽道:“是。不管是机关还是门户,都能从里面开启,我进进出出挺容易的。毕竟,外面能看见整个的天,我以前就常常呆在那里玩儿。而不是这里……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天。”

吴震忍不住道:“那你还一心想回来?”

凌羽不答,裴明淮推了吴震一把,让他不要再问了。吴震也知道自己是不该问这话,果然,凌羽本来不哭了,这时候又哭了起来,洞里本来回声就大,就听见他的哭声,一时众人都无了话。

回到桃花涧底的时候,水已经慢慢涨了回来,几个人都不说话,心知若是再慢上半个时辰,怕是都会淹死在山腹里面。

众人自水涧底下上来,裴明淮回头看了一眼那重重叠叠的白骨,便不再看。吴震站在涧旁,叹道:“要从此处进来,自然要把飞头獠尽数杀掉,否则也太碍事了。”

裴明淮道:“功夫都做到此处了,又怕什么灭族!”见祝青宁一言不发,转身便要走,问道,“你要去哪?”

祝青宁道:“英扬还在等孟蝶,我……我得把孟蝶的骨灰给他。我再没脸见他,也得去。”

裴明淮道:“然后呢?”

“然后?”祝青宁笑道,“这一回我是闯了大祸,九宫会不会放过我的。不管我怎么解释,也是跟天鬼暗通款曲,我知道是死罪。”

吴震道:“你非得要回九宫会不可?”

“我还有别的路可选么?”祝青宁道。见裴明淮想要说话,摇手止住,道,“我先走了。你若是想见你朋友的话,从锁龙峡出去向西走大约五里路,有个瀑布,你到那里来。”说罢又笑了一笑,道,“我也不知道这一回走了,咱们还能不能见面。”

裴明淮叫了一声:“青宁……”

祝青宁朝他笑了一笑,飘然而去。裴明淮怔了半日,一回头见凌羽还坐在地上哭,吴震在旁边哄了半天,仍然哭个不停。吴震无奈道:“我是没办法了,你去哄哄。他怎么回事,这么好的武功,说杀人就杀人,却跟个小孩一样。”

裴明淮道:“那样地方长大的,你能指望跟常人一样?”

吴震叹了口气,道:“我看到他们那地宫里面,有很多竹简,也有书,堆得跟山一样。他想必不该是什么都不懂。”

“书读得再多,也是纸上谈兵。”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人心可不是读书能读出来的,所以……”朝哭得鼻子都红了的凌羽看了一眼,道,“所以再怎么武功好也没用,还是只能当别人的剑。”

他走到凌羽身边,道:“好啦,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替凌羽拭了拭泪,道:“真不是你的错,别哭了。”

凌羽道:“可我如果当年没有出去,就不会有这些事。”

裴明淮笑了笑,道:“怀璧其罪的道理,你不应该不懂。凌羽,这个神陵能够留到现在,已经是太幸运了。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世上从来都没有桃源,迟早都要烟消云散的。”

凌羽哭道:“可是……可是我没地方去了。我也有没家了。”

“天下之大,哪里会有没地方去的?”裴明淮道,“你要是愿意,我带你回京吧。你很多年没去京城了吧?皇上挺想你的。”

“我不回去!”凌羽嚷道,“宫里一点不好玩,我老是做错事,才不回去了!”

裴明淮笑道:“想不想喝葡萄酒?那可是好喝得很。嗯,还有,你一定还没去过邺都。那里的市集比平城还热闹,什么玩艺儿都有,也有诸多西域胡人表演伎艺。你要是肯跟我回去,我就带你去玩。”

凌羽听着,有点心动的样子,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去了。你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肯定也不会带我玩的。”

裴明淮道:“好,我不管你了,你爱去哪去哪,成不成?”见凌羽嘴一扁又不乐意了,道,“你到底要怎么着?”

吴震在旁边有点不耐烦了,道:“你跟这小东西缠什么,随他去吧。难道谁还动得了他一根毫毛?快走吧!你看昙秀都不耐烦了,自己先走了!”

“好好好,这就走。”裴明淮在凌羽身边坐了下来,笑道:“既然你不跟我一起走,那我们这就得回京了。你自己当心啊,可别又被人卖掉了。”说罢从怀里拿出那块白玉璜,道,“你的东西,还给你。”

凌羽伸手要接,裴明淮道:“我帮你戴上吧,免得掉了。”凌羽点了点头,裴明淮把那块白玉璜系上他脖子,伸手到了他颈后,把那条银链扣上。又笑道:“凌羽,你额上那点红,应该不是朱砂痣吧?”

“不是。”凌羽道,“是跟我炼的内丹一体的。”

裴明淮道:“这倒稀奇。让我摸摸可以么?”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没见过你师傅的内丹么?怎么人人都这样,傻不傻啊。”凌羽撇嘴道,“好吧,反正摸一摸也不会少什么的。”

吴震一直在旁听着他二人说话,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裴明淮两指去按凌羽额头上那点珊瑚一样的朱砂痣,凌羽也不以为意,直到裴明淮手下运劲,“啊”地一声惊叫,整个人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软就软了下去。

“你……你……”凌羽伏在地上只是发抖,汗如雨下。裴明淮仍按着他额上那点朱砂痣不放手,道:“不想吃苦头,就赶紧把内丹给我。”

吴震在旁边目瞪口呆,叫了一声:“明淮,你这是要干什么?”又道,“你放手,他难受得很。”

裴明淮道:“凌羽,你要是把内丹给我,我就替你好好放着,一分一毫也不会损伤。要是你不肯,你知道,我能现在能毁掉它,你的多年修为又会毁于一旦!”

凌羽颤声道:“你怎么会……你怎么知道……”

“记得那天我端了一碗水给你喝么?”裴明淮道,“你不该随便吃人家给的东西。”

凌羽怔了半日,终于叫了一声:“是你师傅给的丹药,才能逼得我……你真是他的好徒儿,居然一起来算计我!……”

〈〈〈〈—————————

吴震已经走开了,见裴明淮过来,也不开口。裴明淮道:“怎么?连你都看不顺眼我这么做了?”

“他挺信你的,若是你再哄上一哄,说不定就愿意跟你回京了。”吴震道,“你何苦这么做?”

裴明淮道:“他就是个孩子脾气,做事随心,就算答应跟我走,说不定路上就会跑了。我是有旨意在身的,非得把他带回去不可。”

吴震道:“皇上的意思?”

“不然我跟他缠做什么?”裴明淮苦笑道,“我取不到九鼎,再不把凌羽带回去,我怎么交代?”

吴震不语,半日道:“放了他吧,孩子怪可怜的。”

“放了他,倒霉的就是我。”裴明淮道,“难不成要我抗旨?”

吴震道:“你大可以说是没抓到他。他武功这么好,要不是使诈,你怎么抓得到他!”

“原本我以为这差事难办得很,后来才知道,实在不难,皇上对他的性子知道得很,也知道我不会办不到。”裴明淮道,“就是因为他武功太好,又知道九鼎的事,才不能放他在外面跑。太容易被人骗了,我能骗到他,别人也可以。若是他落到旁人手里,那就麻烦了。不能让他成为天鬼手里的剑,昙秀这一点是没说错的,这柄剑太可怕。”

吴震道:“可是,带回京城又怎么样?”

“他救过皇上的命,皇上不会对他怎么样的。随便封个什么官职都成,比起在外面乱跑好。”裴明淮手里托了一个素面银盒,对吴震道,“你去一趟嵩山,把这个交给我师傅。别摔着,免得坏了他的内丹。”

“还真有这东西啊?真是神。”吴震道,“行,我也想去拜见天师。”犹豫了片刻,又道,“可是,你不觉得这么做……有些……”

裴明淮笑道:“有些卑鄙?”

吴震不答,裴明淮走回了凌羽身边,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低声问道:“你还好吧?没伤到你吧?”

凌羽瞪着他,一张小脸又是汗又是泪,怒道:“原来你刚才救我,就是因为听了皇上的吩咐,要把我带回京?你老是来跟我说话,给我的伤上药,就是为了哄我的?我真是笨死了,早知道就不救你了,让你死在里面!”说着伸手便打,裴明淮也没避让,虽说凌羽手上无力,那一巴掌还是结结实实打上去了。吴震在旁边呆了一下,裴明淮低低地道:“气消一点了吧?凌羽,我没办法,我真是没办法。你在宫里呆过,该知道抗旨是什么罪。你想我放了你,然后累及家人吗?若是带你回去是要你死,那我也许会抗旨。但你也知道不会,你救过皇上,他感激你都来不及,回去了他自会好好谢你,你又何必一定要为难我?”

凌羽听了他这番话,怔怔半日,道:“你帮我做件事,我就跟你回去。”

裴明淮道:“你说,我什么都替你办。”

“那只小鸟,那个姊姊的那只,你去带来给我。”凌羽轻轻地道,“我怕它在那里飞不起来,会饿死了。我本来想,让你们回去的时候再带它走的……因为我是并没打算再出来的……”

裴明淮道:“好。”

凌羽道:“你答应我的,回了京城带我去玩,你可别说话不算话。其实,我在山里呆久了,也不好玩。”

裴明淮伸手把他的眼泪拭去了,道:“好。”犹豫片刻,道,“可是,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要不你一会又要说我骗你。皇上派和将军领禁军来了,这一路上,怕是得委屈你了,我做不了主。”

凌羽笑道:“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反正我也惯了,被那村子里的人带回来,一路上已经够委屈了,也不差多一点少一点的。”

〈〈〈〈—————————

锁龙峡外,那些渔村已经空无一人。连村子都被付之一炬,裴明淮眼见那滚滚半天的黑烟,一时竟觉茫然。

和素和薛无忧都已到了,众人见面也来不及多礼,薛无忧便道:“这里路窄,只带了一小队人进来,却见着这副光景。在村子里搜寻了一番,还见着十多个死人,不是女子,便是老人和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看着吴震在问的,吴震苦笑道:“想必是那些青壮男子进锁龙峡之前,已经知道怕是有去无回,叫老弱妇孺都走了。”

和素奇道:“即便如此,为何要杀他们村子里面的人?”

“总有几个想过平淡日子的,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也是。”吴震叹道,“这一些人,既生异心,那便只有杀了,省得坏事。有的毒死,有的在水下闷死,连他们家人也……所以我们来的时候,见着他们在不停地办丧事,还请昙秀来替他们诵经。一面杀人,一面超度,嘿!”

裴明淮道:“来寻黄金的外人碍事,自然是要杀的,连自己人也不放过。这些人还真是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了,大约从来也没想过要活着出来。”

和素亲自牵了马过来,裴明淮翻身上了马,问道:“你们可看见昙秀了?”

薛无忧微笑道:“看见了,还找我们借了一匹马,急急忙忙便回京了。倒是从没见过昙秀大师急成这样子!”

和素摇了摇头,道:“昙曜大师出事了,他能不着急?”还想说话,却又咽了回去,回身对裴明淮道,“请淮州王示下,这村子里的人想必还不曾走远,追,还是不追?”

裴明淮不答,吴震在旁道:“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让这些老弱妇孺走了,又能做什么?”

裴明淮缓缓地道:“这一代做不到的事,下一代再做!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他声音冷到极处,吴震听到都不由得一个冷颤。

和素又拱手问道:“请问淮州王,是不是要尽数诛杀?”

吴震两眼盯着裴明淮,裴明淮手握马缰,眼望前方。只见江水滔滔,卷着那些桃花花瓣顺水而下,竟还能见着花瓣紫黑,却是被血浸透了的。吴震见裴明淮举起一只手,顿在半空,心也悬到了嗓子眼,看他这只手究竟要不要挥下去。

“……罢了,由得他们去吧。”隔了良久,裴明淮终于开口,道,“不必追了。走的都是老弱妇孺,杀人的想必也不是他们。”

和素一怔,道:“可这些人,一定会去投奔他们的同伙。若是追上他们,也许能一网打尽……”

“和将军,我们即刻返京。”裴明淮道,“你知道你我带的是什么人,路上决不可有任何闪失!”

和素道:“是!”

见和素拨马而走,裴明淮回头道:“无忧,一道回京吧。”又是一笑道,“刚才和将军说了,皇上已经下旨,适西河公主给你,倒是要先喝你的喜酒了。难得有件好事,回去得多喝几杯。”

薛无忧笑笑不语,吴震在旁边忍不住道:“明淮,我真担心你刚才会让和将军去把那些人都杀了。毕竟,在塔县的时候,你可没手软,一个都没放过。”

裴明淮道:“那不一样。塔县的人是不会变的,他们心里仇恨太盛,又会永远信他们的神佛,留着他们只能是重复之前的六趣罢了。黄钱县如此,塔县也如是。而这些渔村里面的人……照我看来,也许还会有所改变。”

薛无忧道:“此话何意?”

“你把一滴血滴在清水里面,总会慢慢溶在里面,最后看不见血。”裴明淮道,“等下一代人长成,总得要二三十年。兴许到那时候,这些人已经就忘了以前的事,从此能平平静静过日子了。杀能杀得完么!能解得了仇怨么!总有些人会不愿意再杀下去了,这些村子里面不也有么!”

裴明淮说罢,马鞭一抽,纵马而去。吴震叫道:“那你倒说说看,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忘了以前的事?不止是要活得下去,而且还得是太平盛世,不必那么辛苦么?”

裴明淮勒住马,回头看他一眼,道:“活得下去只是最起码的。太平盛世……太平盛世并不止是无饥馁之患,比这个要难十倍百倍。我现在是有些明白我老师临终前说的话了,可是……谈何容易!要让人人都明白那个甚么天道,无异痴人说梦!”

吴震道:“你若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裴明淮大笑,道:“那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事了!”

吴震叫道:“喂,你去哪里?”

“你们先走,我随后便跟上。”裴明淮道,“你去了嵩山也即刻回京,还有案子等着你吴大神捕查呢!”

见裴明淮一乘骑走得远了,吴震喃喃地道:“只怕那案子,非我能查的。”

薛无忧道:“听说是灵岩石窟里的皇家造像被人损毁了。”

“不是造像,是壁上的功德主画像。”吴震道,“巫蛊之术也不如这作法狠毒,究竟谁这么恨当今皇上呢?”

这话一说完,吴震便一笑,道:“是我说错了,那可就多了去了,我这神捕,也有得查了!”

〈〈〈〈—————————

山间一道瀑布,飞花碎玉。英扬便站在瀑布前面,祝青宁见着他,却不知如何开口。直到英扬问道:“孟蝶呢?”

“……我实在对不住你。”祝青宁道,“在塔县的时候,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愿意把藏珍给九宫会,我就想办法让孟蝶走。但她……”

英扬道:“你拿的是什么?”

祝青宁低头,道:“她的骨灰。”

英扬盯着他,看了半日,伸手道:“给我吧。”

祝青宁把瓷坛递给了他,道:“你难道不意外?”

“没什么好意外的。”英扬笑道,“这个世道本来如此,谁能知道自己会死在什么时候。江湖中人刀头舐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脑袋。这等乱世,哪怕是你有本事建了偌大一国,也是说没就没了,说灭了就灭了。怎么说我也是吕光的后人,要是这都想不明白,那岂不可惜了吕氏凉国的兴与废?”

忽听有人叫了一声:“英扬!!”

马蹄声响,裴明淮顷刻间奔近,自马上跃了下来,喜不自胜,道:“你……你也太不够朋友了,你竟然跟辛仪一同骗我,让我以为你死了……”

“明淮,是我不够朋友,但也没法子。”英扬笑道,“我吕氏凉国的藏珍,实在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遇到孟蝶。其实对我而言,甚么藏珍,若比起她来,又算什么?”

裴明淮道:“你是说……你对她……”

“一见倾心,为她死都可以。”英扬道,“是,藏珍动人心,可跟她比起来又算什么?她若要,她拿去便是!只要她肯跟我在一起,博她一笑又有何妨?”

祝青宁黯然道:“是我对不住你和孟蝶。我打算让孟蝶得件大功,离开九宫会,以免终归没好下场,但没想到她会死在这里,而且……连是谁杀她的我都不知道!”

裴明淮望向英扬,道:“英扬,东西毕竟是你的,你就心甘情愿给孟蝶——不,是给九宫会?”

英扬一笑,道:“身外之物罢了!看了黄钱县诸人的下场,难道我还想不通?九宫会又有何妨?只望他们不要拿我祖上这笔钱财作伤天害理之事,那便成了。看这位九宫会月奇的行事,想必九宫会的尊主也不会是甚么穷凶极恶之人,你说对不对,明淮?”又对着手里的瓷坛看了一看,道,“还能见你一面,我是开心得很。你尽管放心,我是什么都想明白了,也是什么都想通了。唉,我要走了,你们什么恩恩怨怨,我都不理会了!”

“英扬!!”裴明淮和祝青宁同时大叫,双双抢上,却已迟了。英扬坠入瀑布下面深涧之中,水雾蒸腾,顷刻间已经消失无影。

裴明淮闭目,只觉脑中空空,一瞬间却记起了凌羽在朝天峡天心殿中吟的那列御寇假托杨朱的言语。此时似乎有些明白凌羽的意思了,若能记得的都是些伤心烦恼之事,那统统忘了,一切皆抛诸脑后,岂不是好?

祝青宁站在那里,怔怔地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连替孟蝶报仇都不想?孟蝶到底是谁杀的?张鱼和檀山坞的那些人,就算是姚秦旧部杀的,他们……他们又怎有天蚕丝?我是真不曾杀那位惠始大师,我只是跟彭横江约在那里见面的。彭横江他们究竟是谁杀的?总不会真是姚浅桃吧?”

裴明淮沉默不语。这瀑布原本便在山头之上,居高临下,忽见着下面弯弯曲曲的山路之上,一队禁军走过,和素骑马走在前面,中间有一架囚车。

“明淮……你真要把他带回京?”祝青宁问道。

裴明淮道:“那我有什么法子?你看看,皇上派的是禁军,和将军亲至,我得随同一起回去。你惧九宫会,我又何尝不惧皇上?他是对我好,可我也明白,我全家的命,都在他手上。见了慕容白曜的下场,我实在是怕了,实不敢再阳奉阴违。”

“可那孩子挺相信你的,看得出来各种赖着你,也救了你一命。”祝青宁道,“你这么对他,良心过得去?”

裴明淮道:“放他一个人在外面,才是在害他。”

祝青宁怔住,见一阵风吹起了遮住囚车的青布,凌羽坐在囚车里面,手足都戴了镣铐,脸上神情恍恍惚惚。

祝青宁取了腰间赤玉箫,呜呜咽咽吹了起来,吹的却是凌羽常吹的那曲子。裴明淮道:“你怎么也会……”

祝青宁不答,继续吹那箫。凌羽想必也听见了,呆呆地看着外面。他手里捧着只鸟,这时一展翅就自铁栏之间飞了出来,正是孟蝶那一只传信的鸟。那小鸟想必是翅膀已经好了,鸣了两声,就一直朝祝青宁这边飞了过来。

刚飞到瀑布边上,裴明淮突见涧下飞起了一群蝴蝶,只只都是红色翅膀。那只小鸟被蝴蝶给遮住了,不见踪影,忽然一声鸣叫,“砰”地一声撞上了石壁,跟着便又坠进了那些蝴蝶之中。

祝青宁怔怔地看着,箫声已停。裴明淮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见那些蝴蝶,渐渐越飞越远,便如一片红云。 Jpu+Q3hPum8P9Zy24dzOvuqa/BURN4tAmbLDn/9+MAmluqEXvhgAwRofw6sNwGF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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