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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罗道

第六部

1

自平原王满门被诛之后,好些年了,裴明淮还是头一回走进那府第。

这王府曾经也是盛极一时,本来是永昌王的府第,因谋反被诛,牵连甚广,这富丽至极的宅子却留了下来。永昌王穷奢极侈,那园子修得堪比宫苑,如今再看,早已成了野狗夜枭的天下。

裴明淮朝那扇金漆早已剥落的朱红大门瞟了一眼,再上好的木料,无人养护,也早已朽得不成样子。里面遍地野草,有些长得都有半人高了,处处断垣残壁,间间屋子空空荡荡。能偷的,能拿的,自然是早被人洗劫一空了,哪里还有什么能剩下。

他脚下忽然觉得踩着了什么圆圆的东西,低头一看,乱草之中,竟然是一个骷髅头。裴明淮自然知道,平原王府上下尽数被诛,满门数百人无一活口,想来也不会去找甚么地方好好埋葬,封条将大门一封,便成禁地。

这夜月色极好,若换个地方,水榭楼台,正好饮酒赏月。只可惜在这府第之中,本来甚是妩媚的月色,也像是变了个模样。想来也是,再好的月光,洒在骷髅上面,也得变成白惨惨的颜色了。

裴明淮忽然听到一阵琴声,穿过几进院落,从花园那边飘了过来。虽说琴声悦耳,但这大半夜地在这废宅中听到,时不时伴着枭啼和野狗吠声,真真是鬼气森森。

祝青宁坐在一株老树之下,膝上搁了一张琴,正在抚琴。那树也不知生了多少年了,盘根错节,却开了花。那曲子极美,裴明淮从未听过。琴他也是认得的,是在凤仪山鬼王洞中的那一张,祝青宁还真老实不客气地纳入囊中了。那琴音质极妙,透明澄澈,裴明淮听起来,便如一颗颗露珠,自草尖滴下一般。

此处不知为何,倒不像别处一般,野草都生了半人高,风一吹瑟瑟萧萧。居然还有几只羽毛甚是美丽的小鸟,停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听琴。一旁的一块青石上,趴了只狐狸,眼睛半睁半闭。

一曲终了,裴明淮拍了拍手,笑道:“弹的是什么曲子?当真是百鸟来朝啊。”

祝青宁朝周围看了看,道:“嗯,若是连乌鸦老鸹野猫野狗都算上,大概是有上百之数了。”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真是,想恭维你,你还嫌弃。究竟是什么曲子,我从来没听过。”

“《晨露》。”祝青宁微微一笑,道,“这张琴,弹这曲子,正好。”

裴明淮道:“《晨露》乃是传说中的名曲,可没见过曲谱。”望了祝青宁,道,“青宁,你为何深夜来此?”

祝青宁本来脸色宁静,此时听他一问,也微微现出黯然之意。“想必你已知我的身世,还问这样的话?”

裴明淮听他语调平和,便道:“青宁,我问你一句话。灭门之仇,曝尸荒野,你难道就不恨么?你就不想报仇么?你入九宫会,难道不是为了复仇?”

祝青宁缓缓站起,只见他衣袂在风里飘飞,映了那惨白月色,看在裴明淮眼里,一时有些恍惚,竟不知他究竟是仙是鬼。旁边一蓬枯草被吹得掀了起来,隐隐看到有几个骷髅头落在草丛中,野草竟然长长地从骷髅的眼中嘴里伸了出来,又缠在骷髅的脸上。

“昔日列子与弟子在路上见到百岁骷髅,列御寇拔了一根蓬草,感叹道:只有自己和那骷髅,方能参悟生死的道理。”

裴明淮道:“你真这么想?”

祝青宁听他有不信之意,淡淡一笑,道:“我说真心话的时候,裴兄倒是又不相信了。”

“青宁不是真名,祝筠也不是。”裴明淮道,“我并非不信,只是大凡有这等仇怨之人,又怎会不想复仇?”

祝青宁又是一笑,手指拂过琴弦,音如滴露。“人生百年,终会化作那蓬草中的百岁骷髅。此过养乎?此过欢乎?”

裴明淮见青石之旁,点了三柱线香,那烟气袅袅上升,已将燃尽。便道:“你为何不替府上众人收尸?任他们这般曝于府中,总归……总归不太好。”

祝青宁侧目看蓬草中的骷髅,微笑道:“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哪里有这么多好在意的。更何况……嗯,这宅子听说已经赐与了当今太子,这位太子殿下,自会好好地令人收拾一番,又哪里需要我来呢。”

裴明淮也一笑,道:“你说了半日道不道的,这时候总算落到实处了。你倒是消息灵通!”

“不敢。”祝青宁道,“明淮,你怎的知道我在这里?”

“那有什么难猜的。”裴明淮道,“不久这宅子便会归太子殿下,想再随意进出,可就不容易了,你自然会再来一次。今日又是平原王府上下被……”说到这里,却也不说下去了。

祝青宁把琴放在了那块青石上,却惊扰了那只打瞌睡的狐狸,一溜就跑不见了。只见他沉吟道:“为何太子会想要这宅子?不是我信这些,实在是……实在是有些不吉利啊。又是谋逆皇亲的宅子,总该避讳啊。”说罢抬头问裴明淮道,“不知是皇上赐的,还是太子自己想要的?”

裴明淮笑道:“皇上若是赐这宅子给太子,那恐怕太子得拼死辞了才成。自然是他自己要的,说本来是废宅,稍稍整修便是,也不必多耗民脂。”

祝青宁“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瞅着裴明淮道,“你信?”

裴明淮道:“京城之中,好像也只有这府第有那么大。要说呢,倒是说得过去,只是……只是此事,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祝青宁沉吟道:“这太子是何等样人?”

“皇上对这个儿子可是看重得很,一出生就封了太子。”裴明淮笑道,“人是真不错的,向来礼贤接士,也知道体恤百姓,还颇有些整顿吏治的心。我可告诉你,别去招惹他,给自己惹些事来。”

祝青宁眼珠一转,笑道:“多谢提醒。”说罢站起,道,“虽说这宅子已成鬼宅,但以前总也是我家。既然来了,不如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吧?”

裴明淮失笑,道:“地主之谊?你都说了,平原王府已成鬼宅,只有些野狗野狐……”他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影便向他头顶扑来,裴明淮一惊,挥掌拍去,只听一声凄厉叫声,那黑影远远地飞了开去,竟然是只蝙蝠。那蝙蝠却也不飞远,倒挂在老树之上,扑打着翅膀。裴明淮不由得苦笑道:“你说要在这里尽地主之谊吧?我们还是另找个地方说话吧?我知道附近有个酒楼,那里的酒……”

祝青宁哼了一声,打断他道:“你是看不上这里吧?那你自己走吧。”

说句实话,这地方阴森森的,处处磷火闪耀,比之坟场更有一番“风味”。裴明淮哪里是看不看得上的问题,看那倒挂着的蝙蝠一双小红眼盯着自己看,哪里愿意耽下去。但既然祝青宁都这么说了,也只得苦笑,道:“好,好,听你的。”

〈〈〈〈—————————

平原王府本来甚大,原本是永昌王的宅第,是以远超本来应有的规格。裴明淮一路跟着祝青宁走过去,遍地枯草,藤蔓丛生,不时地有只不知道什么野物飞奔而过,月光透过树梢洒下来,依稀能看到地上不曾掩埋的白骨。裴明淮心下更觉着疑惑,要在这地方住,这太子也未免太有些特异独行了。

府中的屋舍,倒是大半还好。忽见一桥,下面的水居然还清澈得很,桥旁边一间水榭也还完整,朱红栏杆尚未全然褪色,雕着的忍冬花纹也还清晰。

大约是才下过雨的缘故,居然还算干净。祝青宁站在水阁边上,影子投射在桥下,流动闪烁,半日方道:“唉,我还记得这个地方。但是奇怪得很,我总觉得我是远远望着,想走进来看看,却老是进不来。”

他也不知从哪里拿了坛酒出来,裴明淮看那酒的样子,灰尘积封,放了没十年也有八年了,便问道:“难不成是这府里藏的酒?”

“是啊。”祝青宁道,“别的东西自然没了,酒窖里倒还有几缸酒。”

裴明淮拍碎泥封,顿时酒香四溢,喜道:“这还真是好酒,又放了这么些年。多谢你请我喝酒了。”

“叫你你还嫌弃不肯来呢,觉着这地方不配你裴三公子吧?”祝青宁说道,又笑了笑,说,“哦,我忘了,还没恭喜你呢。”

“你说的是封郡王的事?”裴明淮道,“没什么恭喜不恭喜的,我也不稀罕。只是皇上要封,我推也推不掉。”

他仰头便连着喝了好几口酒,祝青宁见他神情郁郁,微笑道:“你虽是皇亲国戚,终归年轻,能封郡王,实在是少见的事,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裴明淮把那缸酒抛给他,笑道:“青宁,你是江湖中人,这些事少听些的好。知道得越多,便越难以脱身。”

祝青宁喝了一口酒,两眼怔怔地望着那水,良久方道:“我是所谓的逆臣之子,那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了,更脱不了干系。”

裴明淮想想也是,倒答不出来了,只笑道:“此过养乎?此过欢乎?这等话,想是能想明白,但谁又能那么做了?生死就算能窥破,但若是落在自己至亲至爱之人身上,又怎能等闲视之?”

“说得好。”祝青宁淡淡道,“你若问我本心,我确是愿意快意江湖,能隐逸山林也好。可是,我终归是莫瓌之子,哪里是脱得了身的。即便我无复仇之心,别人也不会如此想。连你明淮都不信,又何况别人?我这条命,早晚难得保住。这一点,我是早知道的,倒也不觉得如何难过。”

他又把酒抛回给了裴明淮,取了那琴,弹将起来。裴明淮听着,弹的还是那一曲《晨露》。

琴声一起,又有几只鸟飞了过来,奇的是那只跑掉的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一动不动地倒像是在凝神听琴。裴明淮忍不住笑道:“这白狐狸真是成了精的么?我看它倒是听得很入神,比我还懂琴哪。”

祝青宁在凝神抚琴,裴明淮本也没指望他答话。过了半晌,却听见祝青宁的声音,低低地道:“我倒是宁可自己是只修炼成精的狐狸,别的都不必想,只要担心天劫便可。那天劫数百年一回,死便死了,了便了了。而不必做人……明知人生百年,不过朝菌蟪蛄,仍得营营不休。为的却也不是自己,七情所误,不得已而为之……”

裴明淮怔怔听着他说,手里抓着酒坛,酒香扑鼻,却忘了喝。待得祝青宁一曲《晨露》弹完,笑道:“我敬你。”

祝青宁接了酒,裴明淮道:“琴能借我弹弹么?”

“本来便不是我的。”祝青宁笑道,把琴递给了他,又盯了他一眼,“说起来,我的剑现在你处啊,什么时候还我?要有孔周三剑,方能寻得藏金,你单单取了我承影,也没什么用啊。”

裴明淮笑道:“话说如此,就这么还给你,我有些不甘心哪。”

“那我们做个交易吧。我知道藏宝所在,一同前去,如何?”祝青宁笑道。“你得把我的承影给带上。东西嘛,若找到了,一人一半。”

裴明淮问道:“你怎么知道地方?”

祝青宁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不就是那八块琰圭的功劳么,非得要卖个关子?你好歹告诉我地方,不然我怎么去?”裴明淮放了琴在膝上,低头拨弦,笑道,“等过了这几日,我才走得了。”

祝青宁道:“为什么?”

“我老师七十大寿,又是孙子娶亲,我非得去不可,连太子殿下都要去。”裴明淮道,“他是太傅,我们都是他教的,实在是个极端正的人。”

祝青宁道:“可是那位姓沈的太傅?”

“正是。”裴明淮道,“也就几日光景,过了我便去找你,你告诉我去哪里便是。”

祝青宁不再说话,听裴明淮弹的是一曲《长清》,当的是清声净雅,婉而兼质。他眼神也渐渐柔和,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

月色照水,晚风一拂,那水影波光,便似揉碎了一般。

〈〈〈〈—————————

裴明淮次日清晨走出王府大门的时候,还觉得脑子晕沉沉的,不知道是不是那酒后劲太大,自己又喝得太多。再不就是这宅子本来阴气太重,呆了一晚人也会不舒服?

祝青宁自然早就不见人影,好像从来不曾出现在此处一般。那些蝙蝠啊野狗什么的,天一亮自然也藏了起来,裴明淮一路走出来,连只老鼠都不曾见到。左右四顾,只觉破败不堪,野草荆棘长得路都看不清了,心里更觉诧异,太子居然一心想住这废宅,不说忌讳不忌讳,打理起来恐怕比新建个宅子还费力。

他站在门口,回头一望,此时天还未大亮,天色灰白,一层淡淡雾气笼罩在长草之上,极尽萧瑟。他叹了一口气,正要走出去,却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不出片刻,一骑黑马便停在了面前。那马通体乌黑发亮,只有四蹄是雪白的,以黄金相护,极是神骏。马上是个蓝衣少女,发髻一边的簪头垂了一串明珠,每颗珠子都环以金镂,服饰十分华贵。

蓝衣少女见到他,便自马上一跃而下,笑道:“明淮哥哥,你从回了京城就不见人影,我找得你好苦!”

“庆云,你找我做什么?”裴明淮问。这少女正是庆云公主,宜都王穆庆的爱女,娇俏明快,素来得皇帝与清都长公主欢心。若非裴明淮坚辞,庆云早该是他妻子了。

“这还用说,老师的寿辰快了,约你一道去啊!”庆云笑着说,她纵马一阵疾驰,双颊生晕,笑起来便如芙蓉花开一般。裴明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可没告诉谁去。”

庆云吐了吐舌头,道:“我答应了人家的,不告诉你。”

裴明淮淡淡地道:“不说也猜得到。想来你定然是问的景风吧?哼,景风手下的‘绣衣’,还真是无孔不入。”

庆云听他言语间颇有不悦之意,笑着拉他手臂,道:“明淮哥哥,你别生气,我就是想快点找到你,跟你一道去啊!我若不找景风姊姊,又找谁呢?”

裴明淮冷冷道:“她再有本事,恐怕也找不到自己丈夫吧?”

庆云一怔,放开了他手臂,道:“你怎的说这话?她跟尉端又怎么了?”

裴明淮因为韩琼夜的事深怨尉端,心生芥蒂,只是这话也不能向庆云说出口,又觉着自己的态度实在不怎么样,便一笑道:“人家夫妻俩的事,我们外人,又怎么管得了?也罢,反正都是要去的,我们一道吧。”

庆云听他答应,喜上眉梢,什么都不问了。一翻身上马,道:“已经迟啦,我们路上还得快些儿!若是误了老师的寿辰,就太不敬了!沈家哥哥也要娶亲了,双喜临门,我们可不能误了!”

裴明淮听到“娶亲”二字,不由得朝庆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皇帝跟清都长公主有没有跟她提自己拒婚的事。但庆云言笑晏晏,毫不忸怩,裴明淮自然也不能拿这事去问她,当下笑道:“我的马拴在附近,去牵了来,咱们就走吧。”

庆云问道:“你不回家了?我好久不见裴伯伯了,本来还想跟你一同去呢。”

“不必了,先去老师那里。”裴明淮道,“我爹也不在意这些虚礼的。”

二人上了马,并肩而行。庆云笑道:“明淮哥哥,景风姊姊也要去,你可别给她脸色看。”

裴明淮笑道:“我哪里敢给她脸色看?她是公主娘娘,我怎敢得罪她?她是跟太子殿下一道的吗?”

“太子殿下是先去了,他向来都是尊师重道之人,又跟沈家哥哥最是亲厚,肯定不会晚到的。景风姊姊素来慢吞吞的,应该还在路上,我这不是为了等你么。”庆云道,“我们几个都蒙老师教导,七十大寿若是不去,那也说不过去。”

她说罢回头朝那宅第看了一眼,道:“太子殿下也真是有意思,偏要这宅子当太子府。咦,明淮哥哥,你又来这里干什么?你难不成也想要这里当你的郡王府?嘻嘻,这闹鬼的宅子,还成了抢手货了!”

裴明淮问道:“闹鬼?”

“是啊,你不知道吗?”庆云笑道,“这宅子实在是太不吉利了,先是永昌王谋反,后来又出了莫瓌这个大大的反贼!听说永昌王死后,府中众人的尸身,个个都被剖腹剜心,五脏不全,这不是闹鬼,又是什么?”

裴明淮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你还真是会讲故事,讲得这么象模象样,倒像是你亲眼见到的一般!”

庆云却道:“是真的啊,明淮哥哥。这事儿,可传了好些年了,连我都听过了。”

裴明淮一提马缰,道:“哪里来这么多鬼?别胡说了,走罢!”

庆云跟了上来,笑道:“你回来得匆忙,可有替老师预备寿礼?”

“早备下了,连鸣泉的贺礼都备下了。”裴明淮道,“我跟他也多年未见了,不知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

庆云奇道:“你不认得?不是吧,明淮哥哥,是长孙浩的女儿啊。”

裴明淮一怔,道:“是长孙一涵?长孙浩不就一个女儿吗?”

“是哪,可惜了他儿子了,死在战场上,本来该是大有作为的一个人。长孙将军自儿子死后,整个人都变啦,日日里在家喝闷酒。”庆云道,“长孙将军虽是武将,却也仰慕儒学,对老师十分敬重,能结这门亲事,可是开心得不行。”

裴明淮皱眉不语,庆云见他神情,便道:“明淮哥哥,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裴明淮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时天色已明,也早将那阴惨惨的宅子抛在了后面。“是有些迟了,我们快些赶路吧!要两日间赶到,还得辛苦点儿了。”

〈〈〈〈—————————

裴明淮和庆云知道沈信住在祁县,却不知道他的宅子并不在县城里面。离县城越来越远,天色愈发暗了,路上已见不着几个行人。庆云越走越是诧异,道:“老师怎么寻了个这么远的地方住?我们这都走到哪里来了?快要进山了吧?”

裴明淮笑道:“老师素来喜静,想必是为这里幽静吧。记得老师说过,他老家的宅子也是在山间的?”

庆云道:“这不叫幽静,叫……”她突然住了口,只见前面忽然亮起了灯火。天色已然全黑,灯火亮处正好是山下面一处凹地,周围一团漆黑,那些灯笼突然亮起,实在是能让人吓一跳。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座宅院,这方圆数里之间,大约就只有这一所宅子,此外再无半点灯光。

庆云道:“明淮哥哥,就……就是那里么?我怎么觉得……若是让我住在这里,晚上可得被吓死呢。”

裴明淮其实心里也一般地觉得诧异,只是面上不愿露出来,当下笑道:“谁叫你非赖着我一路,我身边也没个人侍候你。本来么,你就算住在这里,也该是前呼后拥一群人,热闹都来不及呢,又怎会吓死?”

庆云面上仍有惊疑之色,勉强笑道:“这两日既是老师寿辰,又是沈家哥哥娶亲的大好日子,人也不会少吧。”

裴明淮笑道:“我们去了,岂不又多上两个?庆云,你也把你的脾气性子收收,我看老师家里也不见得能如何齐备,你可别撒娇任性,失了礼数。”

庆云听他这么说,笑道:“明淮哥哥,你也把本公主看得忒不识大体了!长公主殿下老夸我呢,说我虽然平时叽叽喳喳的,但只要有正经事情,绝不会丢皇家的脸面的!”

这话连裴明淮也听过,清都长公主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庆云虽说平时活泼了些,但年轻姑娘嘛,没什么不好,要庄重识大体,她也一点儿不差,又是八姓勋贵之首穆氏的嫡女,亲上加亲嘛……每次都听得裴明淮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一直急驰,到了那庄园门口,只见挂着一块黑底描金的匾牌,上书“厚栋任重”四个字。庆云叫道:“啊,是皇上御赐的。就是这里没错了,明淮哥哥。”

裴明淮翻身下马,正要说话,只听门“吱呀”一声响,有个嘶哑的声音问道:“可是裴三公子和庆云公主?”

“是。”裴明淮道,“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来得迟了。”

门又打开了些,那人手里拎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映在他脸上,庆云一见,险些失声惊呼。那人的半张脸,就像是被一刀劈过,长好的伤痕又像条肉红色的长蚯蚓一样,弯弯曲曲地爬在脸上,连鼻子和嘴的位置都歪到了一边去。裴明淮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道:“我们的马放在哪里?”

“老爷正陪着太子殿下,二位可要先去?”那人道,“二位的马,就交给小人了,小人自会安排。”

庆云问道:“你是沈家的管家?”

“正是,小人姓余。”余管家退在一边,让裴明淮和庆云进去,牵了马道,“二位只管朝里面走,那亮着灯的便是正堂。”

裴明淮点头,与庆云一同进去。院中挂了几盏灯笼,都贴着大红的“喜”字,却不知为何,毫无喜庆之意。裴明淮觉着,大约是这宅子里面到处都种着竹子,又下着微雨,碧幽幽的让人心生凄清之意。

只听脚步细碎,一个丫头拎了盏灯笼过来了,朝裴明淮跟庆云福了一福,道:“又有贵客到啦,二位请随我这边走。”

裴明淮看那丫头,肤色微黑,杏眼樱唇,一身粉红衫子,倒也娇俏甜净。庆云笑道:“我们是不是来得最晚的?”

那丫头抬头朝二人看了一眼,微笑道:“太子殿下是到得最早的。我们乡下丫头,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二位,可不要见怪。”

裴明淮见她说话文雅,条理清楚,不像个普通丫环,便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公子抬举了,唤我鸣玉便是。”鸣玉笑道。裴明淮道:“我姓裴,这位是庆云公主。”

鸣玉忽地一怔,脚下也顿了一顿,目光停留在裴明淮脸上,道:“你……你就是裴三公子了?”说完这话,大概也觉得十分唐突,忙低了头道,“我家老爷念了几遍了,说你还不到,鸣玉一时失言,公子勿怪。”

裴明淮微笑道:“姑娘客气了。”

鸣玉拎着灯笼,引二人往正堂而去。裴明淮只听玉器轻响,低头一看,鸣玉腰上丝绦坠着个绯色玉环,玉质晶莹,裴明淮依稀觉得有点眼熟,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这鸣玉打扮说话,都不像是个丫头。

沈宅虽不大,也有四进院落,还有个花园。裴明淮闻到某种气味,说是臭倒也不是臭,只觉奇怪,便问鸣玉道:“这里可是种了什么异种花木吗?”

鸣玉笑道:“公子鼻子好灵。正是,园中多种伊兰,此花味道古怪,也不是难闻,但也绝对不是香了。”

裴明淮眉头一皱,道:“伊兰?哪一种伊兰?”

“便是佛经里面那一种伊兰。”鸣玉笑道,“公子可小心了,那伊兰有剧毒,花果皆有毒,千万不要去碰。”

庆云奇道:“老师在家里种这剧毒之物,却是为何?”

鸣玉道:“不是老爷种的,是少爷种的。他说伊兰虽是剧毒之物,一样的可以入药。毒性再大,若是用好了,一样可以……”

她陡然停住,不再说话,提着灯笼快步走在前面。裴明淮心里更是疑惑,朝墙那边一望,园子里面花树极多,色呈深红,想来便是那“伊兰”了。

这时一人转过垂花门,大步前来,对二人恭恭敬敬行礼道:“见过公主!”又朝裴明淮笑道,“恭喜三公子了,这下可得改口了!”

裴明淮见那人一脸虬须,身材粗壮,甚是威武,笑道:“是长孙将军啊,该说恭喜的是我。原来一涵是跟沈家结亲,实在是美事一桩。”

庆云笑道:“涵姊姊呢?她住在哪里?”

长孙将军脸上微有尴尬之色,道:“一涵她……嗯,便在沈家住着,住的是沈家姑娘的屋子。”

庆云道:“什么?”看了看裴明淮,裴明淮也觉着奇怪,还没成婚,长孙一涵便到沈家住着了,不要说是沈太傅,寻常人家也没这规矩吧。即便是跟沈家姑娘住一处,也于礼不合。只是总归是别人家事,自不便多问,裴明淮便笑道:“这地方偏僻,要是从城里迎亲,那可得麻烦了,还是先过来的好。”

这话也说得太虚伪了些,听得庆云在一旁吐舌头翻白眼,哪里还有半分公主的贵气。长孙将军道:“是,正是如此。二位,请,这边走。”

正堂之中,灯火通明,一个老人坐在椅中,左首是个跟裴明淮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衣饰也不如何华贵,但容貌出众,气度不凡,一看便不是寻常人。见了裴明淮,那男子笑着起身,道:“明淮到了。庆云,叫你跟你景风姊姊一道来,你偏要骑马。”见裴明淮和庆云都要行礼,一伸手拦道,“在老师这里,我们什么礼数都免了。要行礼,都朝老师去。”

沈信颤巍巍地想站起来,裴明淮跟庆云忙抢上扶住。庆云笑道:“我们是来给老师您拜寿的,您就坐着,受我们的礼罢!”

裴明淮看沈信,数年不见,已老了许多,且脸色腊黄,一看便是久病缠身。便问道:“老师,您究竟是什么病?”

“唉,也没什么病。”沈信道,“御医来来去去的都不知道来了多少了,也没诊出个什么来,不过是老了,身体虚罢了!”说罢又微笑道,“你们啊,也别一年到头都送东西来了,我这里的名贵药材,都能开家药铺了,我哪里用得完这许多,只得让鸣泉拿去救人治病。若是还记挂着我,一年半载的,有时间,就来看看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说得裴明淮跟庆云都觉惭愧,低头不语。太子含笑道:“老师,明淮事多,刚从西域回来,就来替您祝寿了,您倒还埋怨他。庆云呢,总归是个姑娘,若不是您的寿辰,她哪里出得了京城!”

沈信笑道:“是,太子说得是,是老夫糊涂了。来,来,你两个快坐下。鸣玉!快上茶来。”

太子道:“上次皇上都让李谅亲自来了,还是没诊出什么吗?”

“他啊,他来就是跟我叙叙旧,看什么病啊!”沈信笑着道,“倒是还点拨了鸣泉不少,鸣泉那点子医术,跟李谅可差得远了。”

裴明淮道:“老师跟李谅好像一直交情不浅。”

“还好,还好。”沈信道,“我们这班子老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能过来一趟叙叙旧,倒也是好事。”

他这话一出口,裴明淮,庆云,太子,都不知如何接话了。这时鸣玉端上了茶来,裴明淮记起方才那个管家,却听庆云开口问道:“老师,方才开门的那个管家,他的脸怎么那么吓人?”

“他啊。”沈信叹了口气,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七八年前,太守李枫在上任途中,竟被灭了满门?”

庆云抢着道:“这么大的事,官府江湖,都惊动了,怎会不知?说是那个杀手杀了人后,便横刀自刎了,连查都查不出究竟来。那位新任太守,并无什么仇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全家被杀,连一个人都没剩下来,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沈信点了点头,道:“不错,难为庆云记得清楚。只是你有一点说错了,还是有一个人活下来了。这个人,便是那位李太守的管家,只是脸上捱了一刀,差点也见了阎王。”

庆云失声道:“就是刚才给我们开门的……”

沈信道:“那太守李枫也是我的学生,离京之前还来见了我一面,跟我道别,我也替他欢喜,备了些薄礼给他,却没想到他还没上任便……所以余管家投奔到我这里,我自然就让他留了下来,这已经有数年了。”

裴明淮问道:“难道当年就没有问这余管家,当时的情况吗?”

“余管家说,他当时被一刀劈到面门上,昏死了过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沈信叹道,“至于那个凶手……他看不看到,又有什么分别?反正凶手是自刎在当场了。”

庆云却道:“灭门之仇,可不是寻常的仇。那凶手……”她话未说完,太子便笑着打断了她,道,“好好地,说这个做什么,看你还说起劲了。”

庆云做了个鬼脸,道:“是,是我多嘴了。”又道,“景风姊姊呢?她怎么还没到?”

“她一向慢吞吞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笑道,“她身边侍候的人多,不用操心。”说罢又朝沈信道,“老师,景风来迟了,您可别恼她。”

沈信微笑道:“我还不知道景风那性子?每次要写什么,她都是最后一个交出来的。”

几人都不觉莞尔,庆云问道:“沈家哥哥呢?还有于蓝妹妹?”

沈信道:“于蓝正陪着一涵,鸣泉还有些事在张罗。唉,我们这家里下人少,就那么几个,一下子来了你们这么多位贵客,怕招待不周,于蓝一个人顾不过来,鸣泉亲自去看着放心些。”

太子笑道:“老师,哪里来这么多客套!鸣泉从前是我伴读,那时候从来没这么多虚礼的。我应过他,若他娶亲,一定来。我还指望着,他哪一日回心转意,回京来呢!”

庆云插嘴道:“是啊,老师,你知道,皇上素来管太子得紧,哪里肯让他出京。太子急了,对皇上说,从前答应过沈家哥哥,若他娶亲必到,人是不是应该守信?又因为皇上一向最看重老师,才勉强应了。”

沈信听了此话,脸色微微有变,自椅中站了起来,道:“太子殿下,这……这……这如何当得起?”

太子忙将沈信扶回椅中,笑道:“老师说这话,才是跟我见外了。以前鸣泉替我挨罚都不知道挨了多少次,他成婚,我若不来,才真是不够朋友呢。”

裴明淮听着也一笑,正要搭话,听见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是沈鸣泉进来了。数年不见,沈鸣泉更显稳重,人却清瘦了几分。他跟沈信年轻的时候极像,一身的书卷之气,儒雅彬彬,温润如玉。沈鸣泉向裴明淮与庆云见了礼,朝太子笑道:“我在门外都听到了,太子殿下记性好,这些事都记着。”

“倒是你记性不好了,以前都跟我叫名字的,现在殿下不离口。”太子叹道,“我那时候让你留下来,你偏不肯,说不愿为官,唉!”

沈鸣泉眼中也露出一丝笑意,道:“那是小时候,现在再叫,就是不敬了。”

庆云问道:“沈家哥哥,听说你现在是大夫?”

“回公主,我在县城里面开了家医馆。”沈鸣泉道,“太子是抬爱了,我也没什么本事,能行医治人,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裴明淮看了庆云一眼,道:“庆云,不如先去歇息?你赶了这么久路,想必也累了。”

庆云笑道:“也好,我骑了一天马,脸上都是灰。”说罢起身,沈鸣泉忙道,“我这就叫于蓝过来,让她陪公主去。”

“好啊,我好久不见于蓝妹妹了。”庆云道。裴明淮对沈信道:“老师,你身子不好,也早些歇着吧。”

沈信道:“好,好。”

裴明淮见太子身边只跟了个穿黑衣的侍卫,便道:“太子殿下,你不会只带了娄提一个人吧?”

“还带了几个人。”太子道,“都留在我住的那厢房了。”

裴明淮道:“殿下是太不着意了。今晚我就住太子旁边吧。”

“哪里要劳动你!”太子笑道,“景风今夜必到,明淮不用担心。你的屋子早就安排下了,你也早去歇息罢。”

裴明淮见他坚持,也不好再说,只道:“是,太子若有吩咐,立时唤我。”

2

待得太子带着娄提也走了,厅中便只剩了裴明淮一人,灯油已不多,风一吹来,更是一灯如豆,外面一串串的灯笼,也忽明忽暗。裴明淮随手端了手边的茶,茶是早送来了,他一直未喝,这时早已冷了,他也不着意,茶碗刚碰到唇边,突觉劲风袭面,“啪”地一声,那茶碗已被一根树枝击落,摔碎在地,顿时一股碧烟冒了出来。

裴明淮立时站起,掠至厅外,却半个人影也不见。他又走了回来,拣起地上那根树枝,树枝显然是匆匆折下的。他盯着地上那毒茶,这时才觉着背上森森寒意,若刚才他喝了那碗毒茶,现在恐怕已经倒毙在地了。

再一深想,裴明淮只觉寒意更盛。方才他见着庆云一直在喝茶,太子也喝了两口,沈信咳了几声,沈鸣泉在旁边端了茶给他,他也喝了。几个人都浑然无事,只有自己这碗……因为他们几个的座位是绝对不会混淆的,所以茶碗也绝不会拿混。既然如此,那毒就是下在自己的茶碗里面?

裴明淮记得,茶是鸣玉端上来的,若是有意下毒在一碗茶之中,做上认记并不难,但这丫头又怎能脱了干系?

他正凝神思索,那鸣玉竟然又过来了,朝裴明淮笑道:“裴公子,家里人少,让您久等了。您屋子早收拾好了,去歇息可好?”

裴明淮两眼凝视她,鸣玉却似不曾留意他的目光,一低头看到地上的茶,道,“啊,这茶碗怎的摔碎了?公子不如先回房,我再给公子送些茶点来。”

裴明淮留心看她神色,十分自然,实在看不出破绽来。便道:“这茶不错,是姑娘煮的么?”

鸣玉微笑道:“是啊,是我,给几位殿下的都是我去弄的,不放心厨房。”

裴明淮心道,若不是鸣玉在茶里下毒,那又是谁?厅中只有太子,庆云,还有沈信和沈鸣泉,哪一个都不该用这等手段来杀自己。

“鸣玉姑娘,劳你把你家少爷请过来。”裴明淮坐回了椅中,道,“不必惊动沈太傅,悄悄地说与鸣泉便是。”

鸣玉微微一怔,道:“裴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明淮道:“姑娘不必多问,只管请他来便是。”

不出片刻,沈鸣泉便急急来了,额头微见汗意,道:“明淮,真是怠慢了。我家里人少,哪里见过这阵仗,什么事都要我和于蓝去打理。我赶着让雇了几个人,明儿来,今儿晚上却是人手少了……”

裴明淮打断他话头,道:“我们不必客气。鸣泉,我请你过来,是有件事,不得不告诉你。”

沈鸣泉一怔,裴明淮问道:“你家里的下人,都是一直跟着你们的?”

“是,都是。”沈鸣泉道,“也就几个丫头,几个小厮,都是跟了我们多年的了。厨子也是。倒是粗使的那些,是附近村子里面找的,但自从我们搬至此处,也有些年头了。明淮,出了什么事?我家里……”

裴明淮朝地上一指,道:“我的茶里被人下了毒。”

沈鸣泉低头一看,竟连地上都被那毒茶给蚀了一块。沈鸣泉只惊得面色煞白,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那碎掉的茶碗不放。

“鸣泉,不必告诉老师。”裴明淮慢慢地道,“这花厅,也暂且锁着,不要让人进来。里面的什么都不要动。”

庆云和太子等人的残茶,也都还在原处。沈鸣泉道:“他们几位的茶……”

裴明淮摇头道:“他们都喝过了,想必只有我的有毒。”

沈鸣泉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只叫道:“好险!明淮,真的好险!还好,还好……还好你没喝……”

裴明淮不欲告诉他方才有人以树枝击落茶碗之事,只道:“是,实在好险。”

沈鸣泉又怔了片刻,问道:“那……现在如何是好?”

裴明淮道:“我自会唤人前来查察。只不过,得叨扰你们了。本来老师大寿,又是你的喜事……只是此事不小,这人既敢对我下毒,也可能会对太子和庆云下毒,还是让人来查个清楚的好。”

沈鸣泉仍然面色苍白,听裴明淮这般说,点头道:“好,这等事,我也不懂,明淮,你拿主意就好!”

裴明淮道:“也不早了,你命人将这花厅锁上,我也去歇息了。还有,鸣泉,你刚才说,你明儿另雇了人来帮忙,却是不必了。人多手杂,更不放心。”

沈鸣泉一怔,道:“可是,家里确实人不够用,尤其是丫头少,连侍候庆云公主都简慢了……”

“景风身边不会少人,等她来了,自有婢女。”裴明淮道,“你不必费心了,待得景风过来,自会让人去服侍庆云。你放心,庆云是知礼的人,不会见怪。”

沈鸣泉见他如此说,只得道:“是,你说得是。”

沈宅外表看来不起眼,里面屋舍倒是不俗,颇见匠心。给裴明淮准备的那间屋子,还供了一瓶茉莉,花虽不起眼,却是清香满屋。茶点是早送过来了,样样精雅,可这时候,裴明淮哪里还敢随意去碰?好在身上那颗辟毒珠是在的,试了一试,这回却是无碍。

睡到半夜,裴明淮忽听到一声尖啸声自花厅那边传过来,这声音十分凄厉,竟辨不清是男是女。裴明淮本就睡得警醒,这下是全然清醒过来了,一跃而起,推门奔出。

他奔得不远便见到太子,身边跟着娄提。裴明淮顿足道:“太子,你只带娄提一个人就出来了!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先别过去!”

太子道:“我跟你一道去。有你在,会有什么事?”又对娄提道,“你去庆云那边,不要让她有什么闪失。”

裴明淮见太子如此说,心里又急,只得作罢,跟太子一同快步过去。

花厅旁边遍栽绿竹,十分清幽,斜对着大门,有道垂花门相隔。一条小溪自山间流下,水却甚是湍急。一座竹桥架在溪上,桥上点了几盏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一架水车正在缓缓转动,却似个火轮一般,着了火烧得正旺。有个人架在着火的水车之上,由下而上,又由上而下地跟着转动。那是个满面血污的男子,自脖子以下,更是血污狼籍,从胸口一直剖到肠胃,五脏六腑都跟着血一起滑出来,挂在水车上面,还有一截长长的肠子弯弯曲曲地垂在空中,摇摇晃晃。

任凭裴明淮也不是没见过世面,这地狱图画一般的景象,还是让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太子也大是惊骇,虽然强自镇定,声音仍然微微发颤:“这……这人是谁?”

裴明淮定了定神,道:“太子殿下,您还是先进去,别让庆云和老师出来看见了。”

就在此时,有两个纤细的人影,便如风吹一般从竹桥上飘了进来。裴明淮向外一望,有乘小轿,行走如风,不时便停在了竹桥之外。桥旁有黄色灯火,想必是有人在轿侧随行。

那两个纤细人影此刻已到了溪边,原来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头梳双鬟,一着绿衣,一着红衣,腰边都插着短剑。裴明淮识得那是景风公主身边的侍婢珠兰和芝兰,外面那乘软桥里面的自然就是景风了。

珠兰和芝兰过来先向太子行礼,又向裴明淮问好。这两个小姑娘,却一眼都不看那水车上的人,一人一边,立在桥侧,过了片刻,环佩声响,一个打扮华丽的老妇,扶着个宫装女郎,缓缓地走了过来。这女郎年纪只比庆云略大些儿,但却是出了阁的打扮,容貌极美,体态轻盈,弱不胜衣。

她一见到那火光冲天的水车,便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人是谁?”

这话,太子和裴明淮,可都答不出来。太子上前扶了她,道:“你一路上辛苦,赶紧进去歇息。身子可还好?”

“多谢哥哥关心。”景风公主微笑道,“有红婆一路上细心照顾,除了略有些咳嗽,并无大碍。”

她又朝裴明淮看了一眼,笑道:“明淮,有一阵子不见了。听闻去了西域,一切可还好?”

裴明淮道:“谢公主挂怀,一切安好。”心道你想在我这里打听尉端的事,可没这么容易。景风自然也明白,淡淡一笑,转向太子道:“老师寿辰,又是鸣泉成亲,可不能出了差池,还是多小心着意的好。挂在这里成什么话?”朝珠兰与芝兰微微一点头,两个少女脚尖一点,飞身便往那水车而去,两人短剑出鞘,忽听“叮叮”两声响,二人被裴明淮拦回了竹桥之上。

裴明淮收了剑,淡淡地道:“公主说得极是,这死了的人,是得放下来,否则成什么话?只是,他死得蹊跷之极,还是先察看仔细,再作打算。这人分明是被人杀了后再绑在水车上点火的,照我看来,还是先灭火的好吧?”

太子点了点头,道:“明淮说得是。”

裴明淮道:“多谢太子。景风,就劳驾你手下的绣衣了,这等诡异之事,也不必惊动老师府上的人。”

“我远远地看着起火,心里奇怪,早让他们过来啦。”景风道,“放心好了,连沈家的人,一概都不让靠近。”

裴明淮笑道:“你的绣衣,实在是神出鬼没。”

景风盯了他一眼,并没答言。她站在那里,一身嫩黄衫子,云鬓也被风吹得略乱了些,影子映在溪中,当真是娇怯怯地引人生怜。她身边那个老妇,替她披了件对凤纹紫褐锦的斗斗篷。她两眼凝视那溪里燃烧的水车,幽幽地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哥哥,明淮,你们看,那人……这死了的人,他的样子,像什么?”

裴明淮心中一动,只听太子道:“景风,我陪你先进去吧。这里风大,你身子弱,别着凉了。”

景风嗯了一声,随着太子慢慢地走了进去。裴明淮退在一边,等二人背影不见,再一回头,水车的火已渐渐熄灭,两个小姑娘仍站在一旁。裴明淮道:“你两个不随你们公主进去,还在这里干什么?”

珠兰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么?”说罢一掩口,道,“哎呀,又叫错了,公主说了,应该改口了。”

裴明淮淡淡道:“我这两年都在外面跑,那些官衔,且都收起来罢。我没什么吩咐了,你们两个进去吧。”

芝兰道:“这杀手想必还没走远,看那人血都还在往下滴呢。”

裴明淮朝那水车瞥了一眼,那人身上鲜血淋漓,想必是刚死片刻。只是要将人这般绑在偌大的水车之上,实在不是件易事。

他飞身掠到水车之上,此时火虽然熄了,但仍然滚烫,还在吱吱转动。裴明淮此刻凝神看那尸体,才发现他一颗心竟然被人剜走,内脏散在水车之上,有些血淋淋地掉进了小溪里面,有如地狱场景。

“明淮哥哥!”

裴明淮听到庆云尖叫,便扬声道:“你别过来!”

庆云手里拎着一盏黄色灯笼,她本来姣好之极的一张脸,竟也隐隐透出诡异之色。她手中的灯笼,也在微微摇晃,显得她心中激荡之极。只听她喃喃地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

裴明淮心中又是一动,回头向她望了一眼,只是庆云手里的灯笼摇晃得更厉害了,他连她脸都看不清了。

“你别过来,庆云,还是不看的好。”裴明淮沉声道,“这人脸上全是血……我也是过来了才看清的。这个人,就是方才给我们开门的管家!”

庆云惊道:“就是那个余管家?”

裴明淮道:“正是。他的相貌,难道还有人冒充得了?”

庆云颤声道:“这杀他的人,有何仇恨,竟将他挖心剖腹?”

这余管家实在死得惨极,一刀从胸口直划到小腹。这一刀极快极利,用的想必也是吹毛断发的利器,皮肉皆裂,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裴明淮听庆云声音发抖,便道:“你别看了,没人要你公主来查案!快进去,待在景风身边,哪里都别去!”

庆云不理,只道:“你……你没看出来,这……这像什么吗?”

裴明淮道:“什么?”心里暗想,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还会得断案了?只听庆云颤声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这水车,便像一个大火轮啊!这人……这死人在上面,像……像……像……饿鬼道里面的饿鬼!”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尖利,听得裴明淮都一阵发冷。珠兰芝兰也不由得退了一步,芝兰强笑道:“庆云公主,你就别吓人了,都快被您吓死了。”

裴明淮从那水车上跃回到竹桥上,盯着庆云,道:“庆云,你怎么也提到这个?方才景风也这么说。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要不是你们说,我压根就不会这么想。”

借着灯笼的光,他见着庆云脸色雪白,嘴唇微微发抖,便道:“你告诉我啊,庆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庆云哎了一声,道:“我要说了,你又要笑话我。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明淮哥哥,平原王府以前闹鬼的事?”

裴明淮一怔,只听庆云又接道:“我说里面死人,可不是骗你的。而且连死了的尸体,都会再死一次呢,个个都是从嘴到小腹都裂开,连头骨都像是被甚么东西给砸开了……所以……所以大家都说……说……”

裴明淮问道:“说什么?”

庆云道:“都说那里面死人太多,冤气太重,不得超生,那些人……便落在修罗道,饿鬼道,畜牲道之中……有饿鬼来吃他们的脑髓,畜牲来吃他们的五脏……”

裴明淮怒道:“胡说什么?庆云,这话也该是你说的?甚么冤气太重,不得超生?你贵为公主,却到处去听这等胡言乱语,你爹真不该放你一个人在外面跑!”

庆云见他动怒,不敢再说,只低声道:“我……我也只是听附近那些人说的……不止我知道,景风姊姊也知道……”

“别说了。”裴明淮打断她,道,“好了,我们进去向太子禀报吧。这种事,自有人料理,你不必过问。”转向芝兰珠兰,道,“你们两个带人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水车。若附近有可疑的人,便先擒下来!”

珠兰芝兰都点头领命,裴明淮一手拉了庆云,道:“走吧,还有什么看不够的?”

庆云脸色发白,苦笑道:“我今天晚上做梦,估计都会梦到这死人。”

回到正堂,只见太子负着双手站在厅角,景风坐在榻上,正在喝茶。沈信和沈鸣泉都在,一见裴明淮,沈信便颤巍巍地站起来,道:“明淮,死的那人,是不是余管家?”

裴明淮一怔,问道:“老师怎么知道?”

庆云抢过去扶住沈信,沈信倒在椅上,垂泪长叹道:“前两日他曾对我说,恐怕不能再服侍我了。我十分吃惊,追问究竟,他只说谢我这些年收留之恩……我再问,他不肯多说……”

裴明淮皱眉,只觉疑云重重,一时间房中无人说话,只闻竹林声响。太子问裴明淮道:“你那个好朋友,吴廷评现在何处?”

“他先我一步回京。”裴明淮道,“现在想必还在京城。太子是想要吴震过来一趟?那末叫他来便是。只是他赶过来也要一两日,还是先叫这里的县令过来的好。老师府上大喜之日,总不能让一具尸体悬在门口。”

太子点头道:“不错,明淮想得周到。”回头对身边那黑衣侍卫道,“娄提,你去跑一趟。”

景风手里端着碗茶,缓缓道:“这等小事,何必要他去?他还是留在这里,陪着哥哥的好。我自会派人去,哥哥不必操心了。”

裴明淮道:“已经不早了,依我看,各位都先去歇息吧。庆云,你送老师回房,可好?”他实在觉得这沈宅气氛古怪,不说别的,出了这么大的事,长孙将军居然不见踪影,偌大一个宅子,除了这间亮着灯的正厅,黑黝黝的一片,只闻竹林沙沙之声。

他又望了一眼太子,太子看出他的心思,便笑道:“明淮可是想劝我县城里面住去?”

裴明淮道:“这凶案实在古怪,太子殿下身份贵重,万万出不得差池。照我看,还是不要以身犯险的好。”

太子笑道:“这大半夜的赶回去?罢了罢了,我看留在这里也比走夜路好。”

裴明淮一凛,道:“太子说得是。那便请太子安歇,恕明淮直言,今夜太子殿下务必警醒些,让娄提不要离太子左右。”

太子道:“是了,你如今倒是越来越像你哥了,哪有那么多念叨的!”

裴明淮苦笑道:“是,太子教训得是。”

太子笑道:“我哪里是教训你了,好好好,都依你!我先去了,你也早早休息!”他走出门去,又道,“明淮,我有句话想问你。”

裴明淮跟了出去,太子道:“你先前来对娄提说,叫他留意我的饮食,不要掉以轻心。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裴明淮心知若是照实说,那沈家必定麻烦无穷,当下笑道:“没什么缘故,就是看太子殿下身边人太少,怕他们照应不过来,嘱咐娄提一句罢了。庆云更是,硬扭着要跟我一道,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我也一样叮嘱她凡事留意了。好在景风到了,怎么也不缺侍候的人了。”

太子道:“是了,让珠兰去服侍庆云便是,你也不必操心了。倒是这管家……死得好生离奇。”

裴明淮道:“太子只管歇息,别的事有我呢。”

此时沈鸣泉与庆云扶了沈信也出来了,裴明淮问道:“于蓝,一涵,她们都在自己房中吧?”

“我让绣衣去守着了。”景风道,“你放心,现在老师家里,连只面生的鸟也飞不进来的。”

裴明淮道:“你的人还是留在你、庆云与太子身边,别处巡视即可,否则,老师府上的人,怕是要吓得这喜事都办不了了。”

沈鸣泉道:“明淮说得有理,请公主将侍卫都留在身边的好,别的事都无关紧要,只有几位殿下,才是最要紧的。若是有一点点闪失……我们全家,粉身碎骨都担当不起啊!”

沈信也道:“是,是,最要紧的是几位殿下。”

景风大约也觉有理,叹了口气,道:“也罢。”

〈〈〈〈—————————

这一回,裴明淮知道也睡不了几时,只和衣而躺。睡了两个时辰,就听得有人轻轻叩门。便问道:“谁?”

门外有人答道:“下官祁县县令,前来见过裴公子。”

裴明淮开门出去,只见一个穿县令服色的男子垂手站在一侧,不到四十岁光景,身后还站了一个捕快装束的青年。

“打扰公子了。”县令行礼道,“只是裴公子传话说,只要下官一到,便立即来见,下官不敢怠慢,打扰公子了。”

裴明淮道:“阁下便是祁县县令?”

县令躬身道:“下官徐无归。”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好名字。”

“公子取笑了。”徐无归道,“此名实在是当之有愧。只是父母给的,也只得用着了。”

裴明淮道:“想必令尊令堂,都是雅人。”眼望那青年,徐无归道,“这是我手下的捕头,名唤柯罗。办事得力,只是人有些不会说话,若有得罪之处,公子莫怪。”

柯罗上前一步,道:“我已去看了那具尸体,四周并无绳子之类的物事,凶手必是一刀先杀了他,然后拎着他飞身上了水车,将人挂于水车之上,又一刀剖开他胸膛小腹,剜出内脏,然后点火……”

裴明淮道:“那水车虽是木头,但总是浸在水中,湿透了的,要点火,并不那么容易吧?我看到的时候,火燃得极旺,虽说只烧了一会,但人都快烧焦了。”

柯罗道:“不知当时公子可有闻到些异样的味道?”

裴明淮回想起来,确实是有,道:“是闻到了,但却不知是什么味道。倒让我想起了……”

柯罗道:“公子是不是想到了战场上面?照我看,应该是已经熔化的松香,又混以油脂,不仅易得,而且极易助燃。若是把此物洒在水车上,哪怕水车被水浸得透湿,也能马上燃烧起来。只是这杀人凶手,想必是早有预谋,否则哪里去找?”顿了顿又道,“我在竹桥上面发现几点血迹,颜色尚新鲜,想必凶手便是在那里杀了死者的。”

裴明淮道:“要带一具尸体自竹桥到水车上,不借助绳索之类的东西,这凶手定然是身有武功之人了。”

柯罗点头道:“正是。”说了两个字又不说了,想来除了他的本职之外,这人不怎么爱说话。

徐无归见柯罗又不开口了,只得道:“裴公子可知那死者是谁?”

“是这府上的管家。”裴明淮道,“我也是刚来,你们还是去询问这府上之人的好。只是二位,务必知晓,这两日既是我老师沈太傅的寿辰,又是他孙子沈家少爷娶亲的好日子,连太子殿下和景风庆云两位公主都来了,决不可再有什么闪失。”

徐无归大惊,道:“什么?……太子殿下?两位公主?这……”他想必做梦也料不到,自己这小小祁县,居然来了这许多皇亲国戚,哪一个都可以要他粉身碎骨,面色大变,连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徐大人不必太过担忧,只管做好你份内之事便是。凡事不必惊扰公主与太子,找我便是。这位柯捕头,看来精明强干,就请你与你的手下检视完毕之后,尽快将尸体放下来,该处理的便处理了。嗯,我看县衙与这里相距甚远,不如就在沈宅之内找个最远最僻静的屋子,命仵作验尸。只是二位公主乃万金之躯,徐县令,柯捕头,可都记得,将你们手下约束好了,内院一概不得进去。”

徐无归道:“是,谢公子提点。只是……只是发生了这等事,诸事未明,也不知道凶手在何处,太子殿下与两位公主在此,恐怕……”

“那倒不怕。”裴明淮打断他话头,道,“此事徐大人不必操心,太子与公主身边自有侍卫保护。公主的绣衣,也是绝不可得罪的,二位想来都明白。好在绣衣大都在公主与太子那边,若遇到在府中巡视的,各位暂避便是。”

“绣衣”虽不如侯官势大,但也自成一脉,徐无归自然深知。当下不敢多问,一躬身道:“是,下官这就去办。”他走了两步,却见着柯罗还站在那里跟截木桩子似的不动,忙道,“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裴明淮笑道:“柯捕头想必还有话要说?尽管说。”

柯罗道:“是,确实有话想说。竹桥上的血迹虽然不多,但我细细查来,却见着有一溜血迹,是往院内而去。那死者流血极多,想必是凶手剖开他胸腹之时,血也溅在了自己身上。血自凶手身上滴将下来……”

徐无归叫道:“你是说……”

柯罗道:“是,我看这凶手不是外面来的人。否则怎会不立即离开,而是回了院中?若是他脱了血衣,回了自己房中,那才叫神不知鬼不觉呢!”

裴明淮摇头道:“但凭血迹,也不足以说明凶手是沈宅中的人。”

柯罗道:“若是呢?”

裴明淮道:“若你能找出真凭实据,先来回禀我,再作定夺。只是你行动之间留意些,万不可冲撞绣衣。你们手下的人,却是不必入内了。”

柯罗道:“是!”他招手叫了几名手下,朝竹桥那边而去。裴明淮眼望他走远,道,“徐县令,这位柯捕头,是个什么来头?”

徐无归一怔,道:“我到祁县上任的时候,他便是捕头了,已经在那里好些年了。”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徐大人,就劳烦你了,若有什么难解之事,便来回我。”

徐无归一揖道:“是。”

此时天色已微明,院中薄雾弥漫,裴明淮又闻到那奇怪之极的味道,说香自不是香,但也不能说是臭,浓烈之极。裴明淮走至月洞门前,向里一看,园中满满的都是一种树,红色花朵,色甚妖丽。在中间却有株无花之树,无枝无叶,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个女子站在那树下,正伸手轻轻抚摸树干,那动作轻柔无比,竟像是在抚弄孩儿一般。这女郎穿着打扮十分特异,一身滚着宽银丝边的靛青色衫子,手腕脖颈,都戴满沉甸甸的蓝绿色珠串。二十出头年纪,肤色白得犹如冰绡一般,容色美极,难描难画,当得起天姿国色四个字。见到裴明淮,她轻轻地“啊”了一声。

裴明淮站在那里,只盯着她看,也不言语。这女郎站在这一园古怪的红花之中,轻雾笼罩,真像是从另一个未知之境而来的人。她身上珠串叮当响动,清悦之极,宛如音乐。奇怪的是,本来伊兰味道难闻,但这时竟闻不到了,裴明淮鼻端只闻到一阵极清雅的檀香味道,想必就是那女郎身上发出来的,竟能压住伊兰奇臭。

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片刻,那女郎开口道:“你识得这是什么树吗?”

裴明淮道:“是什么?”

女郎道:“牛头旃檀。”

裴明淮摇头,道:“世间本无牛头旃檀。”

女郎一双点漆样的眼睛,朝他望了一望,缓缓地道:“世间既无,你自然也不曾见过,又怎能说有还是没有呢?”

裴明淮道:“你既不知牛头旃檀什么样子,又如何知道这就是牛头旃檀?”

女郎道:“有一个法子。”

裴明淮道:“什么?”

女郎道:“牛头旃檀一旦根芽长成,旁边的伊兰便会再不闻其臭,只得闻旃檀之香。只是,要它开花,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甘子!甘子!”

那长孙将军奔了过来,一见裴明淮,怔了一怔,道:“三公子,你怎么一大清早地在这里?”见裴明淮两眼盯着那女郎看,忙笑道,“那是我干女儿杨甘子,她出身外族,也不懂得什么礼数,公子休要见怪。”说罢便叫道,“甘子,还不过来见过裴公子?”

杨甘子缓步走了过来,对着裴明淮笑了一笑,道:“裴公子。”她声音柔软娇媚,但吐字有些古怪,但听起来也觉好听得紧。

裴明淮微一欠身,道:“杨姑娘。”

长孙将军对杨甘子道:“如今沈家又是太子,又是两位公主,你可别乱跑,冲撞了他们。那几位可比不得裴三公子脾气随和了。”

杨甘子朝裴明淮望了一眼,点了点头,道:“我先回去了。”

只听珠串叮当之声,她已走远了。裴明淮问道:“长孙将军,你这干女儿,看起来不像是我们这里的人,不知你是何处遇到的?”

长孙将军一惊,忙道:“公子这件事,这件事,那个,是我一次出征柔然,遇到了她……”

裴明淮道:“柔然?”

长孙将军道:“她是于阗人。于阗长年与蠕蠕相争,总是不敌蠕蠕,流散无数。甘子家里人都死了,一个人流落在外,十分孤苦。”

裴明淮道:“长孙将军眼光不错,那等战乱之中还能发现你这个干女儿。”

“不不,公子误会了。”长孙将军忙道,“是我女儿救了她的。一涵向来是跟着我东奔西跑的,见甘子被人为难,便出手救人。她跟甘子一见如故,认了姊妹,也就认了我这个义父。我只是个附带的,哈哈!”

裴明淮微笑道:“令爱若是个男子,想必比将军你还能征善战。”

长孙将军略有些沮丧,道:“是哪,是哪,若她是个男子,定然能好好干一番事业。我那个儿子,可不如她多了……”他说到此处,突然顿住,脸上神色突然变得凄苦之极。裴明淮见了也觉自己失口,道:“令公子为国捐躯,实在可敬。虽说破格追封,但将军总归是失了爱子,是我失言了。”

“不敢,公子言重了。”长孙将军苦笑道,“上了战场,就没那么多计较了。上至大将,下至兵卒,随时都可能会死。若是怕了,也不必打了。”

裴明淮点头道:“将军说得是。这杨姑娘,是陪着令爱一起来的么?”

长孙将军道:“正是,甘子不曾到过中原,也想来见见世面。只是她实在不懂礼数,公子常在江湖行走倒还好说,若是冲撞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还请公子替她斡旋。”

裴明淮道:“将军多虑了,太子和庆云景风,都不是拘礼的人。倒是夜里出了那等事,将军最好让令爱多多照顾这位杨姑娘,不要乱跑的好。”

长孙将军忙道:“多谢公子提醒,我这就去告诉她两个。”

裴明淮道:“将军请自便。”

长孙将军不敢再多说,自退下了。他走到一所屋舍外面,轻轻叩门,一个小丫头出来开了门,道:“长孙老爷,您怎么一大早来了?”

“小姐醒了吗?请她下来。”长孙将军左右一看,道,“我在旁边那间耳房等她。”

过了片刻,一个穿淡红衫子的女郎,快步走了过来。这女郎生得甚美,柳眉凤目,身材修长,颇有英气,走路也是风风火火的,发上的步摇摇来晃去。她一进屋子,便埋怨道:“爹爹,一大清早,你叫我作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于蓝进进出出的,大半时间倒跟我们耽在一起,看到估计又得心里嘀咕了。”

长孙将军道:“爹找女儿说话,有什么不成的?”

长孙一涵叹了口气,道:“爹爹急着找我,想必有事。”

长孙将军站了起来,长孙一涵只见他面色发青,太阳穴的青筋都在微微跳动,一惊道:“爹爹,出什么事了?您倒是说呀!”

“唉,一涵,我怕咱们这次……这事不见得会那么顺利。”长孙将军说道,“今天我看裴三公子对甘子十分留意,追问她来历,我怕……我怕他……”

长孙一涵皱眉道:“明淮?他?”

“你可别再这么叫。”长孙将军忙道,“他深得皇上皇后宠爱,又是清都长公主的独子,年纪轻轻就封王,前程无量。而且,他……”

“我不这么叫,还怎么叫,不叫他名字叫什么。”长孙一涵道,“爹爹,你别瞎想了,有什么好担心的?甘子从没出过门,谁会认得她?明淮大约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长孙将军瞪了她一眼,道:“还不都怪你这丫头,明明一段好姻缘,你偏就轻轻放过了。若是能跟裴家结亲,我还用担心这许多?”

长孙一涵脸一沉,道:“爹爹,这话再莫提起。我既然下定决心到沈家,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后悔的!”

“你说得倒是轻巧。”长孙将军面色发青,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侯官虽说明面上是由苏连主事,其实还不是由裴三公子把持。难不成你跟……跟他一处那么久,不知道侯官是什么?”

长孙一涵怒道:“爹爹,你不要再提他好不好?侯官又怎的?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一辈子都在外面打仗,一身是伤。祖父当年对皇上有拥立之功,没过多久却被寻了个由头杀了,我还真没什么好指望的!如今咱们长孙氏也早没什么帝室贵姓的荣耀了,弟弟又不在了,也就你我父女二人至亲,要杀便杀了,有甚么大不了的!你一辈子带兵打仗,刀头舐血,什么场面没见过,现在倒是怕了?”

长孙将军忙道:“小声,一涵,你就不能小声点吗?”又叹了一口气,道,“我是没关系,但你还年轻啊。你弟弟已经不在了,我就剩你这一个女儿,只盼你好好的,你偏生要去揽些事……”

“行了行了,爹爹,我都听腻了!”长孙一涵道,“做了便做了,有祸事便有祸事,有什么好多说的,我也不怕!至于沈家,总有沈太傅在,教了太子公主郡王一堆的,连累不了多少!”

长孙将军叹气道:“你这丫头,一点姑娘样都没有,真真是性子比我还暴躁!若是个男子也罢了,偏是个姑娘……”

“我要是男子,早就跟你和弟弟一起上阵杀敌去了,还在这里!”长孙一涵笑道,“好啦,爹爹,你也别太担心了,明淮不是好管闲事的人。等这两日过了,我再去探探他口风,如何?毕竟现在我是要出嫁的新娘子,跑去找他,也忒不成话了。等嫁了,我再去!”

长孙将军忙道:“别别别,你现在可千万别去找他,要让人看到,那成何体统!本来你住在这里,就够不成体统的了!”

长孙一涵反唇相讥。“是哪,一大清早就被爹爹叫出来,别人看到,还不知道我父女在偷偷商量什么呢,弄不好得挟带彩礼潜逃呢!”

“说到这个,”长孙将军皱眉道,“昨晚那个余管家死了,看他死的那样子,我心里很是担心……”

长孙一涵道:“我跟于蓝两个,偷偷溜出去看了一眼。嗯,实在是吓人,于蓝差点昏倒,我只得拖着她回来了,也没多看。甘子最怕这些,就没下去。”

长孙将军道:“我说你啊,一涵,你也得有点姑娘家样子吧,好歹这也是嫁人……”见长孙一涵凤目一瞪,柳眉一竖,只得闭嘴。隔了片刻,又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一涵,这件事,我怕没那么简单。我恍惚有种感觉,要大祸临头一般……”

长孙一涵道:“爹爹是指当年永昌王的事?”

长孙将军变色,忙伸手去掩她口,喝道:“低声!”

长孙一涵一直跟她爹唇枪舌剑,丝毫不让,这一回,还真是放低了声音。她原本明快爽朗,这时候脸上也露出了恐惧之色。“昔年的永昌王府,上上下下一夜之间,尽数被诛。都说……都说是永昌王去了一趟邛地,被那里的妖人所惑,才兴起谋反之意,累得全府上下暴死……本来么,永昌王是先帝最倚重的兄弟,那年南伐,永昌王可是立下了大功的。这事是惹得清都长公主大怒,她跟皇上虽然一母同胞,但性情要暴烈多了,嗯,明淮就脾性来说,还真不像她,至少面上是温文得很,待谁都不会失了礼数……公主她亲自前去,将邛地獠人尽数杀了,这一族从此断了根……爹爹,他们死的时候,真是……真是那个形容么?”

“我倒也亲眼见过,公主去邛地的时候,我也随同一道。”长孙将军面上肌肉微微抽动,眼神茫然,似乎回到了昔日的战场之上,“那实在是个地狱!一片血海,火轮转动……断骨雪白,便如青莲花地狱……皮肉血红,如红莲花地狱……”

长孙一涵虽然脸色苍白,仍然追问道:“爹爹,是不是也有人死在水车之上?”

“不,不是水车,是个绝大的玉环。”长孙将军摇头道,“是用邛地所生的一种似玉的红色石头,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日力气方打磨而成,据说是獠人所崇之物,凡是祭仪,都得在那里举行。”

长孙一涵道:“那得是个多大的玉环?”

“跟水车差不多大。最难得的还会转动,每隔一个时辰,便转动一回,上面银铃便会叮当作响……甚是精妙……”长孙将军喃喃道,“我记得公主暴怒,将獠人族长一家悬在那玉轮之上,活活烧死……我还记得她当时冷笑,说:我倒看你们的蛊,能奈我如何?不是说把你们这甚么宝物给打碎了,你们的魂魄便无所依傍?好,我就打碎它,让你们这些人全变孤魂野鬼,连转轮都不能入!”

长孙一涵颤声道:“我从未曾听爹爹说得如此细致……永昌王……究竟是自己谋逆,还是真受那族人所蛊……?”

“这个你问我,我可就真说不上来了。不过,既然长公主亲身前往,恐怕是确有些影子。只是皇室严守秘密,没人敢提起,日子久了也就渐渐淡了。我能知道些事,是因为我也去了,亲眼所见。当年的人,大都已经死了……”长孙将军陡然住口,又道,“别再问了,一涵,那桩事,处处透着诡异,你最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长孙一涵道:“可是……”

长孙将军通红了脸,压低声音道:“别再说了!”他抬头一看,道,“沈家姑娘来了,什么都别说了。”

一个女郎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笑道:“涵姐姐,长孙世伯。你们父女俩要说什么,说这么久?涵姐姐,送了衣服来,你快来看看,若有什么不对的,我马上叫去改。”

这女郎便是沈鸣泉的妹妹沈于蓝,容貌十分清新,便如茉莉一般。长孙一涵勉强笑道:“好,我这就去。爹爹,你忙你的去。”

长孙将军呵呵笑道:“好,好,我就不耽搁你们女娃子的事儿了。”目送两个女子走开,他脸上的笑,却渐渐僵在那里了,眼神恍惚,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事情。

沈于蓝这屋子旁边种满了茉莉,清香扑鼻,连园子里面那气味极浓烈的伊兰,都闻不到多少了。沈于蓝鬓边也插了一簇茉莉,看来她对此花,十分钟爱。

长孙将军慢慢走开,却看到对面竹林之中,有两个人正在说话,仔细一看,却是裴明淮和景风,景风身边连个婢女都没带。长孙将军一怔,连忙悄悄退了回去,另寻了一条路走了。

一大清早跑出来说话,想必就跟他父女一般,都是见不得人的说话。

3

直至午时,沈宅还是笼在一片雾气里,这雾居然还越来越浓,不见消散。裴明淮见院中修竹更添青翠之意,只是白雾茫茫,远了都看不清人了。沈宅中人来来去去,都在为婚礼忙碌,裴明淮冷眼看着,余管家已死,如今主事的便是鸣玉。

“明淮哥哥!”

裴明淮一回头,见庆云手里捧着一个漆盒,走了过来,便笑道:“什么宝贝东西,还自己端着?”

“送老师的贺礼。”庆云笑道,“别揭,你不要看,现在不要看。”

裴明淮本想揭开漆盒看一看,听庆云这般说,只得住手。庆云道:“那你呢?你准备了什么?”

“我自己备了一份礼,另外皇上和公主也有赏赐。”裴明淮道,“我准备的也是常见之物,定然不如你费心了。”

庆云奇道:“你带了什么?我没见你带什么东西啊?”

“都是小物事。”裴明淮笑道,“又不是太子殿下,带了老大一尊玉佛像,几个人才搬进来。”

庆云叹了口气,道:“明淮哥哥,自从侯官归你管辖之后,你就常常在外面跑,我要见你一面也难了。”

裴明淮听她如此说,微微一怔,道:“庆云,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便直说吧。”

“我没什么要说的,由你掌管是好事,这几年他们也收敛得多了。苏连那个人,谁的面子都不给,连我们都得让他三分,他也只听你的。”庆云叹道,“只是景风姊姊近年来也大大增加了绣衣的数量,已不止是她与太子的私人侍卫了,还是多留意些罢。”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庆云,多谢你提醒了。”

庆云微笑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和我爹爹,都必定跟你站在一处。”

裴明淮看了她一眼,庆云一身淡淡的蓝衣,便如云朵一般,明净娇丽。这时只听太子的声音,道:“你们两个,还在这里?老师都到了,还等着我们哪。”

庆云回头笑道:“太子殿下,你那尊老大的玉佛,抬进去了吗?”

太子摇头叹气道:“生怕蹭掉一点点,门又窄了点儿,好不容易才抬进去。老师老来倒是信佛了,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弄到这尊。”

裴明淮笑道:“太子殿下这份心,我们是赶不了的了。”

三人谈谈说说,一面走进正堂。太子所送那尊玉佛,已好好地供在堂中,确是洁白无瑕,雕工精美,裴明淮也真心诚意地赞了几句。

景风已在那里,她手里托了一只玉盘,放在沈信面前。那玉盘盛着一簇甚是肥美的绿草,沾满水珠,无比新鲜。太子一见着,便楞了一下,道:“景风,这不会就是你送老师的寿礼吧?”

景风道:“怎么不是?就是这个了。”

太子咳了一声,回头看看庆云和裴明淮,两个人也是一脸错愕,看起来不只自己,他们也全然不懂这草的妙处。

景风轻轻一笑,道:“这个可是仙草,服了可延年益寿,我也是费了老大力气才到手的。”

太子愕然道:“仙草?什么仙草?”对裴明淮和庆云道,“我是孤陋寡闻了,你两个可见过吗?”

裴明淮也咳了一声,道:“比起太子,我更是孤陋寡闻了,从未……从未听说过。”

庆云笑道:“景风姊姊这般说,那自然是好的了。”

沈信呵呵大笑,道:“多谢公主,我活了一把年纪,倒也是第一回听说。景风啊,这个可怎么用?”

景风笑道:“老师,就是生吃就可以了。”

庆云伸了伸舌头,道:“景风姊姊,你吃过?”

“还真没有。”景风道,“不过老师尽管放心,我担保,定然是有用的。”

沈信笑道:“既然景风如此说,我倒是要尝上一尝,兴许这多年的病根,也能好了呢。”

裴明淮瞅那“仙草”,实在是从未见过,但景风这个人也从不开玩笑,说是仙草,就必是仙草,只能当自己孤陋寡闻了。景风见众人神色怪异,道:“好啦!别这么看着我,我就告诉你们来由罢。你们知不知道,先帝在的时候,曾经有个悦般国的人前来进贡,贡品就是一种异草?”

裴明淮道:“就是这个?!”

“知道是知道,不过,我总觉得是骗人的。”庆云迟迟疑疑地道,“说是哪怕把人喉咙割断,或是击打人的头骨凹陷,只要把那草嚼碎服下,就能立即止血,养上月余,连伤口都会消失。还听说,哪怕是经脉俱碎,都能续上……”

太子道:“恐怕是有所夸大吧?”

沈信一听景风提到“悦般国”,脸色便微微有异。此时方道:“这事儿,我还真是亲眼见过。景风拿过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草有点眼熟,现在是想起来了。”

太子忙道:“老师,难道是真的?”

“先帝也是不信,以死囚试之,还真管用。”沈信摇头道,“只要是没马上断气,将这草弄碎塞进口里,就能活过来。我……说实话,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又是亲眼所见。御医李谅也在场,他也大呼不可思议……”

太子回头问景风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景风一笑,道:“你们都不知道?我偏不告诉你们。”

沈信道:“宫里就有,皇上自悦般国得来的。不过,景风,那可是在九华堂里面种着的,皇上从不让人碰的,你……莫不是瞒着皇上去摘的?”

景风笑道:“父皇当宝似的!反正会得长,摘一点儿又怎么了?”

太子皱眉道:“景风,怕是不太好吧?”

沈信已然站起,道:“公主,这仙草,我这是真不敢收啊。”

“摘都摘下来了,难道还能长回去?”景风笑道,“陛下要怪,也怪我好啦!”

沈信还想说话,裴明淮笑道:“太子殿下,罢啦,景风也是一番心意,想必陛下也不会得怪她。庆云,你的礼物又是什么?”

庆云捧了那个漆盒过来,放在几上,揭开了盒盖,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又放着八个小漆盒。庆云揭开一个,里面满满的是黑黝黝粘糊糊的不知什么浆,一时几个人都呆住,裴明淮道:“这又是什么宝贝?”

庆云得意洋洋地指点着道:“这一个,是招者浆,这一个,是毛者浆。这一个,是孤落迦浆。那一个,是阿说他子浆……”

她还没说完,裴明淮,太子,还有景风都笑了起来,景风笑得倒在榻上,依着屏风,指着庆云道:“你,你还真会叫!不就是梅子,芭蕉实,菩提子什么的,你倒还叫得好听!”

庆云正色道:“佛经所云八种灵药,便是这八种。我一样一样地做了,这可不是最好的?”

连沈信都不觉莞尔,道:“是啊,庆云有心了。这八种物事,遍布南北,要一一找齐,委实不易啊。”

庆云喜道:“是啊是啊,还是老师知道好处。”

裴明淮端起一个漆盒,一股酸味扑鼻而来,赶紧拿开。“这个什么招者浆,也太酸了点。庆云,你这八种灵药,当真能吃?可别把老师给吃出毛病来。我看,老师,庆云这份大礼,您心领了就是。”

他这话大约也是景风跟太子都想说的,景风拿着扇子掩着嘴笑,太子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沈信笑道:“庆云辛辛苦苦做的,我自然要尝尝。”

庆云又道:“旁边那五个小盒,乃是我亲手调的香,用沉水香、白檀香、紫檀香、娑罗香、天木香调配而成,最能静心。老师素来爱静,书房之中用此香最好不过。”

景风笑道:“这香好,庆云,下次也送我些。”

庆云道:“是了,我还有些,回去便命人送姊姊那里去。”又对裴明淮道:“明淮哥哥,你的呢?”

裴明淮道:“可真是巧了,我的也差不多。”说着捧出一个绿漆雕的盒子,揭了盒盖,却是茶饼。裴明淮笑道:“此茶野生,在谷雨前采下,花白如蔷薇,煮沸之后,沫如积雪。据传饮了此茶,诵而不忘。自然,都是说说罢了,只是确实清香满口,老师爱饮茶,便尝一尝罢。想必老师家中也有越陶,以此盛之最妙。”

沈信接了过来,叹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费尽心思,我……唉!我真是受之有愧啊。”说罢,眼中竟然隐隐泛出泪光。

太子道:“老师何出此言?我等由老师一手教导,诸般礼义仁信,尽出于老师教诲,决不敢忘。”

裴明淮也道:“太子所言极是。”

沈信摇了摇头,似想说话,却又忍住,只是叹了口气。因他们几个在这里陪沈信说话,太子连贴身的侍卫娄提都叫了出去,厅中已无外人,太子便对裴明淮道:“皇上皇后和公主不是都备了寿礼吗?”

裴明淮笑道:“是,都有礼物。”见沈信立即要起身,忙伸手扶住,笑道,“皇上和公主说了,老师的寿辰,诸多礼就免了,老师只管坐着。”

说罢,取出一个锦盒,双手奉给沈信。沈信仍然起身,恭恭敬敬接了,道:“多谢皇上,多谢公主。”

庆云站在一边,景风也已起身。太子笑道:“不知皇上和公主,赏的是什么?”

裴明淮道:“这我却也不知道了。”

沈信并无打开锦盒之意,几人也自然不会多问。想来沈信要看里面的物事,几人都站了起来,庆云笑道:“再过几个时辰就是吉时啦,我们就等着吃喜酒了。涵姊姊我刚才见着了,她还是一点没变,哪里像个新娘子!”

她这话一说完,顿时安静得不行,几个人都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半日,裴明淮才说道:“是离吉时不远了,我看,老师不如先去歇息一两个时辰?这一折腾,可得闹到夜里了。”

庆云也觉着自己那话说得不合适,忙道:“是啊,老师,我送您回去!”

她扶着沈信走了,鸣玉跟着过来,将几人送的贺礼尽数捧走了。太子皱了眉头,道:“庆云方才说的话,可真是……”

景风却道:“庆云也没说错,确实古怪。长孙一涵住在沈家,也是太不合情理了。老师素来是重礼之人,岂有让还没嫁过来的媳妇先过门的道理?”

太子笑道:“你们俩别在这里多心了,人家大约是图个省事,长孙将军都没话说,你们操什么心!”

他笑声未绝,忽然神情一变,两眼直盯着门外。裴明淮还未见人,便闻其香,知道是杨甘子来了。杨甘子换了衣服,一身雪白绢衣,腰上却系了条色彩缤纷的腰带,环佩丁当。她脸上含笑,站在竹林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身上那似清淡檀香的香气,哪怕是根本没烟没雾,她身旁也像是轻烟缭绕一般。

天下美人自然多,庆云和景风都是美人,但若跟这杨甘子站在一起,也得生生地被她比下去。人人都是两道眉毛一双眼睛,一张鼻子一张嘴,可凑在这杨甘子脸上,便是倾国倾城了。

所有人眼光都集中在杨甘子身上,裴明淮只听到太子低声地吟了一句:“夫绝代独立者,信东邻之佳人。”

长孙将军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见到众人,又看了看杨甘子,忙见礼道:“太子殿下,这,这是我义女甘子,她不懂礼数,还请各位见谅。”

景风一直冷眼在旁边看着,这时道:“长孙将军,你从哪里多出来这么个义女?”

杨甘子上前两步,笑道:“我是于阗人,家里人都死了,我一个人流落在外面。涵姊姊正好经过,就认了我当义妹,带我一同走了。”

太子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如此。杨姑娘是初次来此?”

“是啊。”杨甘子微笑道,“我生在长在偏僻地方,哪里比得了这里。姊姊带我去邺都玩,那里有好多有趣的物事,都是从来没见过的。”

太子笑道:“姑娘若是肯到京都去,本王带你去看更有趣的物事。明淮,下回出宫狩猎,便请杨姑娘去如何?”

裴明淮不提防太子问到自己,只得笑道:“太子殿下有此雅兴,想必长孙将军和杨姑娘都不会推辞。”

长孙将军笑道:“甘子跟一涵都爱骑马打猎,决不会推辞的。”

太子眼睛一亮,道:“哦?是么?”走到杨甘子身边,笑道,“杨姑娘也跟一涵一样,喜欢舞刀弄枪?”

杨甘子道:“会是会,只是学得不好啦,不如姊姊多了。不过,要打猎,还是可以的。”她说话调子咬字都有些奇怪,但软糯娇媚,另有一番味道。裴明淮看了景风一眼,景风也没说什么,摇着她的扇子走出了屋。

长孙将军自然也赶紧走开了。裴明淮跟着景风出去,见景风的侍婢都隔得远,便对她笑道:“你哥哥可是看上这杨姑娘了。”

“看上就看上,这杨甘子美得出奇,我都羡慕呢。”景风冷冰冰地道,“太子身边多个妃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李左孺子可还是一天催着哥哥,再纳些嫔妃呢。”

裴明淮笑道:“你倒是连接下来的事都想好了。”

“哥哥对女色从来也就不怎么在意,可这杨甘子实在是绝世美女,哪个男子见了能不心动。”景风哼了一声,道,“我看你也是动心了吧?”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我可不敢跟太子殿下抢。”

景风道:“你有什么不敢的?”

她说罢便走了,裴明淮望了一望,见太子已随着杨甘子,往园子那边走了。杨甘子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香气,实在是奇特之极,闻着仿佛觉得人在佛寺之中,身边尽是香花宝烛。

他一出来,便见着那个柯罗站在路边。柯罗一见裴明淮,抢上几步,道:“裴公子,你现在闲着吗?”

“你有什么发现么?”裴明淮问。这时离吉时还有好几个时辰,还真是“闲着”。柯罗道:“是,公子想去看一看尸体吗?”

看尸体,自然是谁都不想了。刚闻了杨甘子身上的香味,就得去看尸体,裴明淮打心里叹了口气,道:“在哪里?”

徐无归看来还是颇为“知礼”,把尸体安置在了沈宅最边上的一排房子里面,那里早没人住了,只有些旧家什,再合适不过。裴明淮一进去,便觉恶臭逼人,再一看,柯罗倒是做事认真至极,连溪里的那些内脏肠子,都一一地找了回来,一样一样地用盆子盛着,放在尸体旁边。

裴明淮也禁不住一阵恶心,苦笑道:“柯捕头,你实在细致,我是佩服得很了。”

柯罗脸上神情丝毫不动,道:“公子说笑了。您过这边来看,这死者被人从胸口一直剖到小腹,把他五脏都剜了出来,这事儿干起来,可一点都不轻松。”他顿了一顿,拉起一截血淋淋的肠子,道,“你看这个……”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到外面一声尖叫,裴明淮回头一看,庆云站在外面,两眼直直地瞪着那截肠子。裴明淮走了出去,道:“谁叫你来的?”

“我……我就是来看看……”庆云这时候,一点气焰也没有了,恨不得马上跑掉。裴明淮道:“有什么好看的?看到了吗?就是这个样子!还要不要进来看?看仔细点,看清楚点?嗯?”

“……不……不看了……”庆云勉强挤出一个笑,“明淮哥哥,我,我先回去了。你,你慢慢看……”

她果然说走就走了,裴明淮苦笑摇头,走了回去。“柯捕头,继续说。”

柯罗摇头道:“我也想不通那凶手与这余管家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剖腹剜心,还大费力气将他挂在水车上……”

他想不通,裴明淮却隐隐有点明白。庆云和景风说同一句话,自然是有所指的。柯罗来得迟,火早已熄了,水车仍然只是一架水车,全然不像裴明淮看到之时,那惊骇之极的感觉——那水车全是火焰,缓缓转动,确如烈火转轮一般。

柯罗见裴明淮似神游物外一般,也不言语,便连着叫了两声:“裴公子?裴公子?有什么不对么?”

裴明淮这才回过神来,记起柯罗之前的话,便问道:“你说可能凶手回到沈宅里面了,这一点,你可有另外发现什么证据么?”

“裴公子,你也是用剑的。”柯罗的目光在裴明淮的佩剑上一掠而过,道,“你想,若是用一把匕首,这样面对面地去对一具尸体如此炮制,怎可能不在自己身上染上血迹?我已四处搜寻过,外面既无血迹,也无血衣,什么线索也不曾找到。而我能找到的血迹,就是往沈家内院的那一处。”

裴明淮道:“一时三刻,血也干不了,那血应该一直滴进去才对。”

“若是我,一定会即刻把血衣脱下,寻个什么东西装起来,再想法处理掉。”柯罗道,“绣衣那时候已经到了,遍布沈宅,一概人不得进出,哪里能带出去?要想把一件染血的衣服处理掉,说起来容易,其实并不容易。剪碎吗?总得有衣服碎片。若谁要生火烧掉,更惹人注目。”

裴明淮道:“柯捕头的意思是,这血衣恐怕还在沈府之中。”

柯罗点头道:“我是如此想的。我对徐大人说,最好搜一下,徐大人把我狠狠责骂了一通,说我是不要脑袋了!裴公子,我不是不知轻重,但这血衣,恐怕是最关键的物事,若是再拖上一日,大概就真的永远找不到了。即便是现在,我也不敢说就能找到,但是,若能找到,凶手就不在话下了。”

裴明淮倒是颇喜这柯罗直率,点头道:“说得有理。但今日确实是沈府大喜之日,若是这般去搜,着实不成话。太子与两位公主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倒还易说。”

柯罗道:“裴公子,恕我直言,若是不赶紧找到那个凶手,我看沈家这婚事办不办得成,都还成问题!您想想,一个下手如此残忍的凶手藏在沈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真是难以预料!”

裴明淮知道他此言有理,但这时候要搜,于情于理都不合。便道:“这样罢,我去吩咐,多调人手,守紧这沈家,不让一只苍蝇飞出去。凡是能生火之处,都派人看守,我就不信那凶手还能烧掉衣服不成?”见柯罗还要再说,便道,“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也明白,但若是现在搜沈家,如何对老师交待?”

柯罗情知裴明淮说得有理,只得叹了口气,道:“是,裴公子,我知道了。”

裴明淮微笑道:“你倒是聪明得紧,若我那好朋友在此,一定得夸你。”

柯罗道:“公子的朋友?”

“姓吴名震。”裴明淮道,“想必你也知道?”

柯罗一呆,道:“怎会不知?吴大人神捕之名,天下皆知呢!”

“我已经唤了他过来,这余管家死得太古怪,吴震明儿也该到了。”裴明淮道,“柯捕头不要觉得他抢你功劳便是。”

柯罗又一呆,道:“吴大人也要来?……”又忙道,“怎么会,我这一小捕头,哪里说得上什么功劳不功劳。能见一见名满天下的吴大神捕,是我有福气了。”

裴明淮一笑,道:“你们县令大人说你不会说话,我倒觉得,你会说得很哪。”

〈〈〈〈—————————

回到房中,裴明淮鼻端闻着茉莉花香,在那里盘膝打坐。本来心中烦乱,思绪纷呈,闻到那淡淡清香,渐渐也宁定下来。再睁开眼时,天色已黑,外面竹影摇曳,宁静无声,哪里像马上要迎亲的样子。

忽然听到有轻微声响,像是有片叶子落在窗外。一个低低的声音道:“公子,苏连来迟了。”

裴明淮道:“进来罢。”

一个紫衣少年已自窗口飘了进来,这少年最多二十岁年纪,紫衣上绣有白鹭,服饰极是华贵,容貌也极俊秀。

“你倒是来得快。”裴明淮淡淡地道,“收着些儿,景风也在,我不想跟她起冲突。”

苏连笑道:“景风公主既然在,我自然要让着她些儿。只是我也对她的绣衣厌烦透了,处处挡我们的路,也不能一直忍下去哪。公子,你说是不是?”

裴明淮不答,替自己倒了一碗茶。他双眼凝视那雪白的茶沫,道:“本来不想唤你,查案子有吴震便够了。但我到了老师家里,却出了一桩事,我心中后怕,不得不叫你来。”

苏连咦了一声,道:“什么事,公子都觉得怕?”

“我的茶里面,不知道被谁下了毒。”裴明淮缓缓道,“若非有人暗中救我,打碎了茶碗,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苏连变色,过了片刻,方道:“此人好大的胆子!不知公子心中疑谁?”

“谁也疑不上。”裴明淮道,“在场的除了老师,就只有庆云,景风,还有太子。这几个人,哪一个也犯不着这么做。”

苏连笑道:“公子这话说得好轻巧,不是犯不着这么做,是不敢罢了!”

裴明淮道:“你不要去惊动老师,他从未离开过他座位,行动又不便,绝不会是他。他年岁已高,又有病在身,受不得惊吓了。”

苏连淡淡一笑,道:“公子心慈,只是照我看来,在场的哪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下毒这种事,又不是非得要走到你面前,把毒给放进茶碗。下毒的法子,那可多了去了。”说罢走近两步,捧起裴明淮的茶碗,喝了一口,方交给裴明淮,道,“这般看来,这里的吃食,公子还是不要轻易碰的好,都让我先试了来。”

裴明淮笑道:“毒死了你,我可舍不得。”

苏连正色道:“公子,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

裴明淮道:“你放心,我自会当心。”

苏连微微蹙眉,道:“寻常人也不敢对你下手,谁这般胆大包天了?公子说喝茶,煮茶的人又是谁?”

裴明淮道:“是这沈家的丫环,叫鸣玉的,看起来像是他家管事的人。”

苏连笑道:“是了,那就先去找她问问。”

他说罢便要走,裴明淮道:“你等等。”

苏连停住了脚,等他示下。裴明淮道:“苏连,我已经对你说过几次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也莫要牵连太多。你手段太辣,行事太不留余地,人人对你恨之入骨,迟早要害了你自己的。”

苏连微微一笑,他面如白玉,俊秀之极。“从来做我们这一行当的,就没个好下场的,汉时的绣衣也好,南朝的典签也罢,我们侯官也一样,只是有用的时候,便被拿过来充作爪牙,无用之时,便是无用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虑及后事?我的命是你救下来的,即便你有一日要我死,我也绝无二话。至于别的人,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也没什么三族五服的可诛,早就死绝了,就留我一个,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裴明淮也一笑,道:“你还记得哪,你的命是我的。”

苏连道:“此生决不敢忘。若不是你,我都不敢想自己会成什么样子。”

裴明淮笑容忽然一敛,冷冷道:“你既然还记得这件事,又怎么敢暗自窥探我的行踪?是谁要你这么做的?”

他出手如风,两指已掐在苏连喉间。苏连只惊得面色雪白,颤声道:“我……我……没人要我这么做……”

裴明淮道:“我到平原王府,你派了人跟着我。我本来以为是景风的绣衣,后来才知是你。嘿!我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侯官,居然敢来窥探我的行踪?苏连,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都是我的主意,我心里奇怪,你一个人去那废宅,所为何事……要见何人……决无他人指使……”苏连道。

裴明淮哼了一声,松开了手。“你记住,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苏连颤声道:“是……”

“你的手下跟着我,自然也看到我见谁了。”裴明淮道,“管好你的人!若有泄漏一星半点,我一定割了你的舌头!”

苏连强笑道:“你若不信我,杀了我我也绝无怨言。”

“我倒不是不信你。”裴明淮淡淡道,“是你得想清楚,你如今应该着力的是什么事。你去吧,记得,留有余地,我不想跟太子和景风起冲突。”

苏连离开之后,裴明淮又朝窗外瞟了一眼,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只听衣袂轻响,一人自窗外飘入,神清骨秀,竟是祝青宁。一缕月光自轩窗射入,祝青宁脸上颇见苍白,两眼盯着裴明淮,一言不发。

裴明淮自榻上起身,道:“你在屋顶多久了?都听见了?”他跟祝青宁武功相差不远,也不知道祝青宁究竟是几时来的。

“是,都听见了。”祝青宁道,“你想怎的?杀我灭口?”

裴明淮一怔,继而笑道:“你是听到我跟阿苏说的话了?你也知道,侯官虽身份不高,却是势大,连皇亲国戚都畏惧三分。他也傲慢惯了,行事乖张,吓吓也好。”

祝青宁两眼凝视他,道:“都传说侯官由裴家控制,原来此言不假。我只是不曾想到是你……”

“是不是我,又有什么关系?”裴明淮道,“在我手里,总好过胡乱陷害人的好。我既不想害人,但别人也莫想来害我。青宁,你来找我有事?”

“我是想跟你说,九宫会有人在此,叫你小心。”祝青宁冷冷地道,“既然你身边有能人,我就不该多事了。”

裴明淮忙道:“你好心来告诉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呢。九宫会来这里做什么?来的是谁?”

“不知道,我们管的是不一样的,彼此也未必认识。比如我属下的辛仪,就是只听我命令的。比如星奇手下的癸仪,我也是使唤不了的。”祝青宁道,“这里是星奇的首尾,我自然不能插手。至于来做什么……好像是为了件什么东西。”

裴明淮道:“我正好有事问你。昨晚我险些喝下一碗毒茶,却被人打落茶碗,救了我一命。那人是不是你?”

祝青宁道:“方才听见你跟苏连在说,真是好险。不是我,我是刚刚到这里,更不知道有人在茶里对你下毒。”

裴明淮皱眉不语,祝青宁道:“你不信?”

裴明淮笑道:“偏你这人就多疑。自然信。我只是心里疑惑,沈家究竟谁要我的命?”

“是什么毒?”祝青宁道,“茶碗呢?”

裴明淮道:“我对毒也不怎么懂,我留了一点茶末,你看看。”他打开一个纸包,里面是些深绿色粉末,还夹着些深红色。

祝青宁笑道:“你那个苏连是用毒的大行家,我哪里比得上他。闻名不如见面,传闻他手段可是非比寻常,百官都深惧之,没想到这般年轻,貌如好女。”他虽然口上如此说,仍然细看了一看。裴明淮见祝青宁面上微微变色,道:“怎么了?”

祝青宁缓缓道:“是伊兰!”

裴明淮失声道:“伊兰?!”

“伊兰花果都有剧毒,份量若是极轻,会让人神思恍惚。下得重点,人便会疯癫。若再重些……”祝青宁道,“你手里这些,乃是精心炼制过的,下毒之人是铁了心要你性命啊。你真该感激那个对你示警的人,要不,我现在来了也只有给你烧点纸钱的份了。”

裴明淮苦笑道:“你就不能不损我?我本来就吓得不轻,现在更怕了。”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替那个下毒的人怕呢,你裴三公子的手段,可是不见血的狠厉。”

他说罢就回身要走,裴明淮一伸手,拉住了他。“青宁,你真觉得我是那样人?”

“不知道。”祝青宁答得干脆,“不过,我还是跟你远着些的好,以免哪一天死得不明不白。这回出手的是星奇,不是我,一切与我无涉,我还是离远些的好。惹恼了我们那位尊主,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已经跟你太近了些。”

他衣袖一拂,人已自窗口飘出。裴明淮追了出去,外面只见竹影摇曳,哪里还有祝青宁的影子?

裴明淮目光移至旁边一竿修竹之上,只见竹中生虫,那竹外表看来青翠,里面却早已被虫吃了不少。只是竹本空心,倒也看不太出来。裴明淮看了良久,最后只有一声叹息。

4

总算是捱到了时辰,沈家也真真化繁为简,什么礼数都省了,但这夫妻拜堂,是怎么也省不了的。沈鸣泉一身吉服,满面笑容,全然是个新郎官的样子,只是略有些倦容。本来沈家多少也是请了些客人的,但昨夜的事一发,裴明淮为保无虞,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不礼节了,闲人一概不能入沈家,是以这席上就太子、庆云景风和他自己,婚事办成这样,倒也少见。他对沈信说的时候,还怕沈信不悦,沈信却什么话都没多问,倒让裴明淮觉得有些奇怪了。

鸣玉扶了长孙一涵进来,任长孙一涵平时再风风火火,这时候也袅袅婷婷的。长孙浩与沈信坐在一处,两个人都面含笑意,频频点头,就差说“天作之合”四个字了。

这些看起来都平平常常,热热闹闹,但裴明淮就是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但他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庆云大约也有此想法,趁着太子跟沈鸣泉在那里说话,对裴明淮低声道:“明淮哥哥,虽说这婚事是顺顺当当地办了,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奇奇怪怪的,我心里上上下下的。”

若单单是自己这么想,裴明淮还觉得可能是自己太多心。但庆云也这么说,便定然是有什么不对了。当下问庆云道:“你好好想想,是什么不对?”

庆云皱眉,回头看景风。景风一直坐在一扇象牙围屏的榻上,旁边站着那个红婆。景风慢悠悠地道:“对不对的,我倒没看出来。只不过……”她用手里的扇子,轻轻指了一指,“一涵的衣裳有点不对倒是真的。”

裴明淮跟庆云的目光同时停在了长孙一涵身上,裴明淮还没看明白,庆云就道:“啊,是了,景风姊姊,还是你厉害,我虽然觉得不对,但就没看出来。是了,涵姊姊怎会穿这样的衣裳?”

裴明淮仍是莫名其妙,道:“她衣裳怎么了?我看着好好的啊。”

景风掩面而笑,道:“果然是还没成亲的人,这你就不懂了。”声音放得更低,道,“长孙浩是二品的将军,位已经不低了,一涵不该穿成这样。她这衣裳,是普通百姓出嫁穿的,再怎么说,长孙氏也是贵姓之一,穿这个是太贬低自己了。”

裴明淮有些不以为然,道:“也就你们两个,着意这些。老师已经是隐退的人了,婚事又一切从简,衣裳简单些也没什么。”

景风叹了口气,道:“男子再聪明,也不懂女子的心思。若我成婚的时候给我件这样的衣裳,我宁可不要嫁了。”

庆云也道:“是啊,是啊,那也太看轻人了,如何能嫁?”

裴明淮笑道:“长孙姑娘是武将之女,素来舞枪弄棒的,哪来你们两个这么多细致心思。若是这个,我倒觉得没什么。”

二女对望一眼,大概觉得跟裴明淮解释不清楚,都不说了。此时沈鸣泉与长孙一涵正向长孙浩和沈信磕头,太子含笑走回来,对几人道:“好啦,我们疑这疑那的,这下总算是事事妥贴地办完了。”

裴明淮道:“太子也早些歇息罢。两位公主,你们也别在这里说人家的衣服了,谁敢跟你们比。”

太子奇道:“说人家的衣裳?什么衣裳?”

裴明淮道:“这两位公主,非得说长孙姑娘的衣裳太简陋,不合她身份。”

太子回头看了一眼,道:“大概时间紧,来不及做吧?我看穿着都有些不合适,一涵刚才差点踩着裙子绊了一跤。”

“不是不合适。”景风摇着扇子道,“是她从来都爱穿男装,穿成这样,我看她走路都快走不动了。”

庆云还在旁边嘀咕:“好歹也是出嫁,再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寒碜自己吧?”

太子大约也听这两个公主说衣裳听烦了,对裴明淮笑道:“明淮,让她们两个嘀咕去,我们出去喝一杯?唉,平日里我事情太多,根本离不得京师,偶尔出去,也就是陪皇上到苑中狩猎什么的,景风又当我是三岁小孩,成天绣衣不离左右,连只鸟飞过来都得要抓下来看看。我说庆云出来不容易,仔细想起来,我比她还惨!老师大寿,本来都来不了的,好歹加上鸣泉成婚,双喜临门,我跟皇上好说歹说,才算是放我出来透透风!真是羡慕你得很,爱去哪就去哪,没那么多拘束!”

裴明淮笑道:“太子身份尊贵,小心在意是正理。我是外面野惯了的,哪里能跟太子比。不知老师这里可有好酒?喝两杯最好,听这两位说得我都头晕。”

太子瞅他一眼,笑道:“到你成婚那日,我一定送份大大的贺礼。”说着朝庆云又瞅了一眼。庆云也不脸红,笑道:“那我就先谢过太子殿下啦!”

景风叫道:“哟哟哟,这不害羞的,谁说是你了?明淮就一定要娶你吗?你也不问问,人家肯不肯答应!”

裴明淮见扯到自己身上,庆云大方得不行,他反而脸红了一红。景风本来在笑,忽然脸色一僵,两眼盯着裴明淮身后。

堂中本来鼓乐嘈杂,谁也不会留意外面动静。裴明淮一回头,见苏连站在门口,也是一怔。

苏连走了进来,向太子和景风庆云一一见礼。沈信和长孙浩一见苏连,都脸上变色,长孙浩站了起来,勉强笑道:“今日是什么风,把苏大人都给吹来了?”

裴明淮心里着恼,只是碍着一屋子都是人,又不好多说。苏连上前对二人行礼,脸上笑道:“来得急了,也不曾备礼,沈太傅,长孙将军,请勿见怪。二位也不必担心,下官此来,跟二位无涉。”

听他这么说,连沈信都松了一口气。苏连朝众人一一地看了过去,道:“我也不想扰了沈太傅家的喜事,就直说了。有人想要潜入沈太傅家中,也不知是什么人。太子殿下与两位公主都在此,怕伤及贵体,我看还是让下官来处理。景风公主的绣衣,就在内院护卫便是。”

景风脸色甚是难看,冷冷地道:“好啊,明淮,老师家这样的喜事,你却不吭声地就把他传来了,是想怎么样?”

裴明淮还未答话,苏连便笑道:“别人说这话还可,公主说这话,就没意思了。这满屋子的绣衣,可比我带来的人还多呢。”

景风两眼盯着他,道:“你现在还真是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苏连。”

苏连笑道:“不敢。都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侯官求百官疵失,连皇亲也不例外,下官自然不敢不遵。”

裴明淮问道:“什么人潜入?”

“一个黑衣人,身法极快,要不是我出来拦住,恐怕就进来了。”苏连道,“我又率人绕着宅子找了一圈,也找不到了,我心里担忧,才贸然进来,还请各位不要见怪。太子殿下,两位公主,就请绣衣护送你们回房吧,免得跟我的手下闹将起来,扰了喜事。”

被他进来这么一折腾,本来就半分都没有的喜气,已全然成了疑意,景风不言语,连庆云都不再说话。

太子伸了个懒腰,笑道:“也好,新人要入洞房了,我们也回去睡罢!”

杨甘子站在一旁,只要有她在,当真是连香都不用了,满屋子就只闻那檀香般的清雅香气。只听她笑道:“在我家那里,是不入洞房的,另有一番讲究呢。”

太子道:“哦?景风的娘,尉昭仪便是于阗的公主,也听她讲过些,甚是有趣。”

裴明淮看太子陪着杨甘子走了出去,这晚杨甘子穿了一袭胭脂红的纱衫,脸上一点脂粉都无,也没什么首饰,但却实是丽质天然,美得犹如娇花生晕一般。只听她声音娇软,笑声清甜,在那里对太子说着她家那边诸多趣事,太子还真是在认真听,不时侧头看杨甘子一眼,眼神十分柔和。

太子跟杨甘子走远了,众人又是一阵安静。最后还是裴明淮起身道:“老师想必是乏了,早些休息吧。”

沈信缓缓站了起来,笑道:“是啊,是乏了。”对长孙将军道,“我们两个老家伙,就先回去了罢?”

长孙将军笑道:“是,是,也都乏了。”

沈于蓝扶着沈信,与长孙将军一同走了。景风和庆云带着婢女也准备回房,庆云对景风笑着说:“看来太子殿下身边又得新添一位嫔妃了。”

景风道:“说得是,我从未见哥哥这样子。”

庆云笑道:“这杨姑娘好生美丽,看着羡慕呢。”

她二人带着珠兰芝兰一走,裴明淮也跟着回房,一进去便问苏连道:“方才你说的是真,还是假?”

苏连站在他身边,笑道:“自然是真,那人来得正好,我正愁没理由进来搜,这下便有了。”

“理由倒是有了,你也不看看景风脸色都成什么样了。”裴明淮道,“太子心里,早把你千刀万剐一万遍了。我刚跟你说过,叫你收敛些,你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苏连淡淡地道:“我全族被灭,一人不留,还怕什么千刀万剐。”

裴明淮叹息一声,道:“如此说来,你该连我都恨在内了。我是清都长公主的儿子,她可是皇上一母所生的亲姊姊。”

“公子何必说这样的话?”苏连道,“你心里清楚,哪怕是你杀了我全家,我对你的心也不改。”

裴明淮笑出了声,道:“那你岂不是不孝不义了?”

“既为侯官之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做过,还说什么孝不孝,义不义,公子这是拿阿苏消遣了。”苏连笑道,“还是说正经的罢。我确实见着一个黑衣人想进来,只是被我阻住罢了。我看他不欲与我朝面,难道是认得我的?不知这人是何来路,会不会对沈家众人不利?我请景风公主将绣衣唤回保护,虽说是为了我们行事方便,也并没什么错,我若是派人去守着他们,那才是自讨没趣。”

裴明淮道:“景风又何须别人保护?”

“话是没错,可公子,若来的人是相熟的人,并无防备呢?”苏连道,“毕竟又是太子又是公主,我可担不起这责。公子你也别揽事了,还是小心些好。”

裴明淮心中一动。尉端一直不见,难不成这时候来了?若是他,又何须偷偷来见景风?也说不通。

此刻沈府里又安静了下来,除了一串串的大红灯笼,实在是看不出喜从何来。苏连侧头向窗外望了望,道:“这门亲事,也实在古怪,看着沈太傅和长孙将军都似有隐忧,哪里有半分喜气的样子。”

裴明淮淡淡地道:“那还不是因为见了你。谁见了你不怕?你这只白鹭到了,那祸事也不远了。”

苏连微微一笑,当真是颜如白玉,灿然生辉。“是哪,人都说我苏连貌如好女,却心如蛇蝎。我倒嫌他们说差了,蛇蝎都是蠢物,人要是狠毒起来,再毒的蛇也比不过。”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哪一日,你莫连我都咬一口。”

苏连笑道:“我对公子之心,公子深知,何必说这话?可真是伤了阿苏的心。”

裴明淮不语。苏连也沉默了片刻,方道:“沈太傅和长孙将军绝不是见了我才脸现忧色的。他们原本就有什么心事。我看,今晚我就在你房外吧,昨夜有人在你茶里下毒,说不定还会来试第二次。”

裴明淮问道:“庆云呢?”

“两位公主在一起,公子只管放心。”苏连道,“绣衣尽数调至内院,那是公主最信得过的侍卫,绝不至于有什么差池。”

裴明淮点点头,道:“你再派几个人去老师那里,门外守着。鸣泉他们新房,你让人盯着,但别离太近了,太扰人家也不好。”

“是,已经安排了。”苏连道,“公子只管歇息,我看你也倦得很了。”

裴明淮道:“是么?大约是心里多少有些紧张,总觉得有些古怪,却又不知错在哪里,不由自主地觉得紧绷。”

苏连微笑道:“有阿苏在,公子只管休息便是。”说着便起身要出去,裴明淮笑道:“夜深露凉,我又怎忍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就留在房里,警醒点便是。”

苏连笑道:“多谢公子体恤。”又道,“公子,太子跟那位杨姑娘……”

裴明淮道:“少管闲事。”

“唉,这等绝色,堪称倾国。”苏连道,“也难怪太子心动,什么都顾不得了。太子对自己的妃嫔向来淡淡的,从没见过这样子。公子,你猜,现在那杨姑娘在何处?”

裴明淮脸一沉,道:“她在何处,干我什么事?再多一句嘴,你就自己外面淋雨去。”

苏连吐了吐舌头,道:“真是难得见公子生气。是阿苏多嘴了,公子可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不说了,成不成?”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越来越牙尖嘴利了。你派人跟着太子了么?”

“自然是要跟着的,万一太子殿下出了什么事,我可不好交待,毕竟我人也在这里。”苏连笑道,“公子到底要不要听?”

裴明淮道:“你既然要说,又何必管我听不听?”

苏连朝他走近了两步,低低地道:“太子把那杨姑娘,带回到自己房中啦。这夜深了,孤男寡女的,公子你说,还会有什么事呢?”

裴明淮冷冷地道:“你还真是多管闲事。太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苏连笑道:“公子可是真这么想?”

裴明淮合上眼,缓缓地道:“不管我怎么想,于事又有何益?”

〈〈〈〈—————————

夜半时分,园中的薄雾仍然不曾散去。杨甘子站在那株无枝无叶的大树之侧,身边有轻烟缭绕,她仍是那身雪白的衫子,乌黑的长发却散了开来,飘飘然地似欲乘风而去。淡淡清香,似有若无,却真能压住伊兰之臭。

裴明淮怔怔地盯着她看,杨甘子回望他,展颜一笑,如玉如玥。“我知道,你总会来找我的。记得当年,我们初次见面,也就是这个时辰,也就是在旃檀旁边。”

“甘子,你为何来此?”裴明淮问。“一别经年,我实在想不到,会在老师家里遇上你。”

杨甘子不答,两眼只望着面前的树干。过了良久,才缓缓地道:“当年我说,世上必有牛头旃檀,我家里那棵便是。若它开花,周围的伊兰,必定不闻其臭,只闻旃檀之香。你说世上本无牛头旃檀,只是佛经传说而已。我笑你精研佛理,又自幼随天师学艺,却是甚么都不信,白学了一番。你也笑,说若是旃檀真长出根芽,才欲成树,普皆香美,你便信。我说那好,我便日日灌之,哪一日若真成树,香泽四十旬,便是你回来找我的时候。”

裴明淮听她说话,脸上露出恍惚之色,笑道:“你记性好,甘子,我们当时说的话,你一个字都没说错。”

“可是我终究等不到那一天。”杨甘子缓缓地道,“裴大哥,那一年,你受命带兵前来我族,我父亲久病缠身,族中叔伯意见不一。有人说拼死一战,有人说不如受降,大魏杀伐之名,人人皆知,又有獠族被灭之事在前,全族无不畏惧。我那时并不懂那么多,我就是见到你,喜欢你,想你留下来。你也喜欢我,但你不答应。”

裴明淮微笑道:“我说要带你走,你不也不愿意吗?你我都有家族亲人,哪里是说能放下,便能放下的。甘子,你觉得你家如桃源,人心向往之,但总归不是桃源。我倒是要多谢你哥哥啦,若非他力排众议,我也不能那么容易办成事的。”

杨甘子微笑道:“是我哥哥要谢谢你,他是庶子,向来受排挤,若非你帮他撑腰,他哪能顺顺当当做上族长呢。他要我问你好,说以后若有机会,再来找你。”

裴明淮道:“是了,他什么时候来,我都好好相迎。”又道,“你来中原做什么,甘子?还是早日回去罢。”

杨甘子道:“你也明白,裴大哥,我是回不去的了。从今晚开始……便是成定局了,再也回不去了。”

裴明淮望着她,道:“你的意思是……”

“你心里清清楚楚,又何必不好出口。我们氐族女子,本来也没那么多讲究的。”杨甘子道,“太子殿下对我十分痴迷,你是看得出来的。他说了,这就带我回京去,一定好好待我。”

她见裴明淮神情,便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裴大哥。你们大魏皇族,根本不在意啊,太子说了,他娘李氏本来是先帝的兄弟永昌王的妃嫔,后来永昌王谋反,妻妾们都入宫为奴,皇上看上了,就纳了他娘为贵人。所以啊,他根本不在意啊,他就说我好,比他的个个妃嫔都好,以后一定专宠我。”

裴明淮道:“你稀罕么?”

“自然不。”杨甘子笑道,“可是,裴大哥,你心里藏得最深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啊。从我第一回见到你那天,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人。不,我不是说你对我虚情假意,你说要娶我为妻,是真心的,我信。可是,你带兵到我族的时候,你定然是遇上了件十分失意的事,你那时候,跟现在大不一样啊,浑身上下都是戾气。你深爱的女子,那时候因为不知道什么缘故,离开了你,是不是?她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了,是不是?”

她见裴明淮沉默不语,朝他走近了两步,轻轻地道:“我还是想见你一面的,裴大哥。我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见到了你,看到你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裴明淮眉头微皱,道:“甘子,你为何要冒充是于阗人?你若是要跟太子回去,这事迟早要被拆穿的,景风之母尉昭仪便是于阗公主。你就直说你的身份,也无妨哪。”

“多谢你当时没揭穿我。”杨甘子道,“你很快就会知道原因的,裴大哥。你不要问我了,好不好?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她忽然停住不说了,又抬头望了裴明淮一眼。裴明淮只见她眼波如水,弯如月牙,虽然在笑,却是掩不住的哀伤。风把她身上戴着的珠串吹得叮叮当当作响,一时间这园子里面,再无别的声响。

“我走了。”

杨甘子对他道。裴明淮没有开口,杨甘子自他身边走过,一直走到园门口,又说了一句:“裴大哥,你多保重。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裴明淮仍然站在那里,站了半晌,突然回头。他听到脚步声细碎,本以为是杨甘子回来了,一看之下又是一怔,站在身后的并非杨甘子,却是景风。

景风素来是不紧不慢的,此时手里拿着把扇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淡淡地道:“哦,这位原来就是你昔年在氐族遇上的女子啊,果然是与众不同。听说氐族善蛊,本朝两位郡王便是受蛊毒之祸而暴毙。这位杨姑娘,在族中必定身份高贵,她为何不向你下情蛊,就能把你留在她身边了?”

裴明淮冷冷地道:“那你也可想法子给尉端下情蛊,这样他就不会弃你而去,而是找一个样样都不如你的平民女子?”

景风被他一语刺得怒极,握着扇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裴明淮也不看她,又道:“自然,那也无妨,就算尉端一去不回,朝中青年勋贵多的是,文武双全品貌出众的也多的是,公主素来最得皇上疼爱,谁要能尚公主,那真是大大的殊荣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又得喝景风公主的喜酒了。”

景风气得浑身发抖,道:“你说这话,到底有没有良心?”

“景风姊姊,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啦?”说话的却是庆云,她身边跟着景风的侍婢珠兰,道,“太子说啦,我们都别乱跑,你一个人出来,遇上那个杀人凶手可怎么好?”

景风不语,裴明淮转向庆云,道:“庆云,跟景风一起回去。明天一大早,你们就走,礼数也尽了,沈家如今事多,早早离开的好。”

庆云见裴明淮脸色不好,不敢再说,拉着景风就走。裴明淮仍站在那里不动,望着二女的背影,慢吞吞地说:“苏连,出来。”

苏连自竹林后面转了出来,做了个鬼脸,笑道:“被公子逮着了。”

“我都说了,我就是睡不着出来散散步,你跟着做什么?”裴明淮也不看他,冷冷地道。

苏连道:“我这还不是担心公子么?公子息怒。”

裴明淮问道:“景风是什么时候来的?”

“公子放心,她刚找过来,没听到你和杨甘子的说话。”苏连道,“这晚上,我看这沈家上下,就没一个人是睡得着的。”

裴明淮只觉面上微凉,伸手一接,手心微湿,落了几点微雨。记起方才杨甘子离开之时,眼角珠光闪烁,美是美如星子,却也凄清如雨落。裴明淮一时间心如乱麻,半日长叹了一声,道:“别人睡不睡得着,与我有何干系。回去罢!”

〈〈〈〈—————————

那晚下了些雨,裴明淮只听着竹梢雨声,鼻端闻到的茉莉清香,似有若无。他原本甚是警醒,想着这夜恐怕不会那么好过,但居然一夜无事,见天色晶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听外面有人声,过了片刻,苏连推门进来,裴明淮见他神情难看,道:“怎么了?”

“出事了。”苏连面色本极白,这时微微发青,倒有点像那些茉莉。“侍候沈于蓝的丫头早上进去服侍,刚进门就吓昏了。……里面……”

苏连居然也说不下去了,裴明淮催道:“你倒是说啊,你还有什么没见过的?”

“沈于蓝死在自己房中,还被剖腹挖心……”苏连一语未毕,裴明淮已站了起来,叫道,“什么?!”

他不再发问,一言不发地向外便走,苏连忙跟了上来,道:“公子,这件事太蹊跷了,也太邪门了。”

沈于蓝住的那厢房是沈宅里最僻静的一隅,如今有数名侯官守在外面,几人头上都滴满竹叶上掉下来的水珠,显然没挪开过一步。门外那些茉莉被雨一打,都有些枯败了,花朵散了一地,竹子被昨夜雨水一洗,却是碧绿青翠得紧,像道碧色屏风,连门都快掩住了。窗外竹梢挂着一盏大红灯笼,灯笼固然是早已熄了,红纸也破了,连“喜”字都裂成了两半,衬着那些茉莉青竹,甚是凄凉。

裴明淮道:“没人进去过吧?”

一人上来回道:“不曾。我等自发现出事,便过来守着了。”

裴明淮点了点头,推门进去。他一进去,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绣被之下,躺着沈于蓝的尸身。那绣被原本是什么颜色,几乎看不清了,被她的血给染得通红。沈于蓝原本容颜秀雅如茉莉,此时脸尚完好,但自脖子以下,胸腹全被利刃剖开,内脏散乱在榻上,不忍卒睹。倒是心还在原处未动,裴明淮记得那余管家,可是连心都被人挖了出来。

苏连在旁低声道:“唉,公子还是找别的人来查吧,对这种事,我可一点也不懂了。让我查,也只能查出一堆冤案来。那个叫柯罗的捕快一直想进来察看,我看他倒还精干,让他过来么?”

裴明淮还未答话,这时听见外面沈鸣泉的声音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妹妹出什么事了?”外面有侯官,他也不敢擅自闯入。裴明淮叹了口气,扬声道:“让他进来罢。”

沈鸣泉奔了进来,一见沈于蓝的死状,“啊”地一声,睁大双眼,呆在那里。“这……这……这……于蓝她……”

只听脚步声响,鸣玉扶着沈信也过来了。裴明淮忙抢上两步出去,道:“老师,你……你还是不要看的好。”

话是如此说,越说不要看,那是越要看的。沈信挣脱了鸣玉的扶持,走了进去,他偏生眼又不太好,一直走到榻前,才看清沈于蓝的死状,脚下一软,向后便倒。裴明淮跟在后面,连忙将沈信一把搀住。沈信脸色青白,只是喘气,一个字都说不出了。裴明淮回头叫道:“快端水来!”

鸣玉赶紧端了水进来,扶着沈信喝了两口,又替他捶背揉胸,半日沈信方缓过气来,颤声道:“于蓝……怎么会?”一语未毕,却已昏了过去。裴明淮赶紧又叫了两个人,将沈信送回房去。

这边折腾了一番,能惊动的人都惊动了。柯罗总算也被放进来了,一看之下,连着倒退了几步,背靠在墙上。他站了片刻,定了定神,上前将沈于蓝的尸体检视了一番,道:“裴公子,这情形,还是让仵作来吧?跟余管家的尸身一般,停放到……”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就留在此处,不必挪动。反正于蓝这住处不与他处相邻,也不会惊动人。仵作不必叫了,吴震也该快到了,他自会验视。你先看看,可有什么发现?”

柯罗长叹一声,脸上哀戚之色甚浓。“这沈姑娘……是先被一刀刺入腹中……流血不止而死。死了后……才被人……挖出五脏的。看她身子都冷了,照我看,至少也死了三四个时辰了。应该是昨晚子时左右便被人杀了……”

裴明淮回头问沈鸣泉道:“她身边的丫环呢?”

沈鸣泉一直木立当场,神色凄然。此时听裴明淮问话,方道:“她的丫环去伺候一涵和杨姑娘了。这两天,有贵客在家,我们自己的事,自然是能省则省了……”一言未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裴明淮低声道:“鸣泉,节哀。杀于蓝的人,我们必定得找出来。”

沈鸣泉点头,裴明淮又道:“昨天夜里,一涵跟你自然是在新房。杨姑娘她是一个人吗?”

“不是。一涵还是跟杨姑娘住在一起。”沈鸣泉道。

此言一出,裴明淮便怔住。沈鸣泉道:“明淮你不知道,一涵有宿疾,昨夜不巧又发作了,哪里还能什么洞房。她跟杨姑娘仍在一处,杨姑娘,还有于蓝的丫环,照料了她有半宵的光景。”

裴明淮皱眉道:“杨姑娘昨天晚上一直跟她一起?”

沈鸣泉摇头,道:“我心里太乱……我……我从头说起。我去厨房看着把一涵的药煎好,给她送了去,于蓝那时候也在,还陪着她。我……这时候正好出去,看到太子……太子殿下和杨姑娘一同自太子房中出来……太子一直把杨姑娘送了回来,看到一涵居然没在新房,也很是惊讶。我对他说了缘由,太子殿下大笑,说我这个新郎真是好没福气。他……他好像心情极好的样子,叫我一同去下棋,喝上两杯。太子这么说,我……我怎能推辞?这一喝,就到了四更光景……”

柯罗在旁问道:“那杨姑娘呢?她回去后,就一直陪着长孙姑娘吗?”

“想必是吧?”沈鸣泉神情恍惚地道,“我那时陪着太子走了,我也不清楚……一大早,我便去看一涵了,那时候,杨姑娘自然在。我没见着于蓝还在奇怪,以为……以为她是前两日太累了睡晚了,没想到……没想到……”

裴明淮却知昨晚杨甘子又偷偷跑到了花园,跟自己见了一面。但无论如何,她也得回房。那原本是沈于蓝的住处,她让给了杨甘子和长孙一涵,自己寻了个最僻静的厢房,丫环也去侍候长孙一涵和杨甘子了,房中就她一人,凶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想到此处,裴明淮不由得黯然,只实在不明白,沈于蓝这么个年轻姑娘,为何被杀?

这时只听到长孙将军在外面大声说道:“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走了出去,道:“长孙将军,你女儿昨夜旧疾发作,你可知道?”

“啊,知道,知道。”长孙将军见了裴明淮,声音也小了,“她就是一太累了就容易犯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头疼,得躺着。我正打算去看看她,不知道这里……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道:“沈姑娘死了。被人杀了。”

长孙将军想必是真的吃惊到了极点,脸色大变,叫道:“什么?!沈于蓝?她怎么会死?她……”柯罗见长孙将军的表情,上前一步,道:“难道将军知道些什么?”

长孙将军这才把柯罗看在眼里,道:“你是什么人?敢来问本将军的话?”

裴明淮道:“这位是县衙的柯捕头,昨日就来了,我让他在这里查余管家的事。现在于蓝又出了事,总得有人来查,先就交给他吧。”

他这般一说,长孙将军也不敢再说什么。裴明淮回头对苏连道:“你去禀告太子和两位公主,请他们不必过来。此时天色已亮,最好请他们到县衙里去,此处我看是不祥得很,也不必在此久留。”

苏连道:“是,不过我看此事奇怪得紧,庆云公主最是好事,未必肯走。”

听苏连这么说,裴明淮更添心烦,道:“事情已经够多了,她最好别给我添乱!你就说我的意思,让她马上走!”

苏连伸了伸舌头,道:“这话我可不敢说,公子自己去对她说吧。若是我照样回了,恐怕又说侯官连公主都欺负上了。”

裴明淮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耍嘴皮子?你没看见这是什么事吗?老师的孙女儿被杀,还死得如此凄惨!”

苏连见他真动怒了,不敢再说,低头道:“是,我这就去。”

裴明淮回头对长孙将军道:“我问将军一句话,将军莫要见怪。昨天夜里,将军是在自己房中吗?”

“是,是。”长孙将军道,“我回自己房便睡了,一直睡到现在。”

裴明淮道:“一涵旧疾发作,将军没去看看吗?”

“她跟甘子在一起,我去了也不便。”长孙将军道,“她那病我最清楚,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所以……所以也不怎么在意。只是,只是觉得这发作的时间多少有些……不巧罢了。”

裴明淮点了点头。“也罢,将军请自便。还有,杨姑娘请将军多加照应,不要出什么差池。”

长孙将军一呆,但裴明淮既如此说,只得应承。“是,是。公子放心,一涵自会照顾甘子。”

长孙将军走了,裴明淮只听柯罗在那里喃喃自语:“不知这位长孙姑娘急急嫁过来,可有什么缘故?”

裴明淮回头道:“柯捕头何意?”

“裴公子大概不知道,原本沈家少爷有个心仪的女子,大家都以为他们会成亲。”柯罗道,“沈家却急急忙忙跟长孙家结了这门亲事,按理说沈太傅这样知书识礼的人,礼数是一样都不可缺的……”

裴明淮问道:“那个女子是谁?”

“家里开着个药铺,祖上也是书香人家。”柯罗道,“跟沈太傅也是旧识,还跟沈姑娘是好姊妹,听说是自小一同长大的。”

裴明淮道:“跟沈太傅是旧识?”

“阮姑娘是六州乱事中跟沈家兄妹一同逃出来的。”柯罗叹道,“听说家人都死在战乱之中,本来还有个娘,不久前也过世了。”

裴明淮道:“老师的儿子媳妇,都是在江淮乱事里面死的。唉!……老师在我朝为官早,家人却都淹留南朝。当年鸣泉带着于蓝,兄妹俩好不容易才逃到京都,找到了爷爷。现在于蓝又……老师这把年纪了,看着孙女惨死,他……”竟说不下去了。

柯罗又道:“阮姑娘也是好人,抓药常常都会少收钱。她这段时日,成天心事重重的,大家看着都替她难过,又觉得奇怪,为何沈少爷突然要娶别的姑娘呢?沈家少爷又没打算当官,何必要娶个将军之女?”

他这么一说,连裴明淮都觉得古怪了。柯罗又道:“对了,裴公子,我还想起一件事。松脂什么的,县城里面卖的铺子并不多,阮姑娘家就有。”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看来我得去见一见这位阮姑娘了。”

他走得离那屋子远了,血腥之气方才渐渐散去。这时候闻到的又是伊兰的味道了,竟似又浓烈了许多。裴明淮心中又是疑惑,又是难过,信步向花园走去,此时雾已散尽,走进园中,看那些伊兰之花,竟似又红艳了几分。

只听苏连在他身后道:“公子,二位公主都不肯走,说要留在沈府。公子看呢?”

裴明淮道:“太子殿下呢?”

“自然是要陪着景风公主的。”苏连道,“殿下还去找了一趟杨姑娘,杨姑娘却没开门,只说受了惊吓,要歇息一下。长孙一涵也没出来,想必是还病着?”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既然劝不动,就由得他们去罢。”转身自园中走出,道,“我有事要去城里一趟,你随我一道吧。”

苏连道:“是。”朝那些盛放的伊兰望了一眼,道,“沈家竟然种了这许多伊兰,古怪得很。此花我向来只闻其名,还是第一回亲眼见到。这可是剧毒之物,花果皆有毒,公子还是远着些儿吧。”

裴明淮喃喃道:“牛头旃檀,若是枝叶生发,旁边的伊兰便会失其臭,香气昌盛。这难道会是真的?”

“不过是佛经的说法而已,自然不会是真的。”苏连道,“公子去县城有什么事?”

裴明淮道:“我要去找一个人。……算了,你还是留在沈府,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离开。沈府里面的人,一个都不准出去。”

苏连笑道:“若是太子要走呢?”

裴明淮瞥了他一眼,道:“太子既说了不走,便不会走。况且哪怕是太子,也不会开罪侯官。你平日怎么做,如今便怎么做,还要我教你不成?”

“我怕公子回来怪罪。”苏连道,“我想好好将沈家搜上一搜,你看如何?”

“也好。”裴明淮道,“你客气些。”

苏连微笑道:“公子尽管放心,礼数上我是从来不缺的。心里想着这人反正是我砧板上的鱼肉,脸面上礼数周到又有何妨?”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摇头道:“我改主意了,你还是跟我一道去。”

苏连道:“那最好了,我巴不得呢。留在这里有甚么意思!太子和景风公主,心里怕不早把我杀了一千遍了!”

5

裴明淮离开之时,特意骑马绕着沈宅走了一圈。苏连骑马跟着他,道:“公子放心,出了这样的事,侯官和绣衣现在都十分警惕,保证鸟都飞不出去一只。这时候又是大白天,哪怕是轻功绝顶的高手,也难以入内。”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走罢!”

祁县县城离沈宅不近,快马大约也要一个时辰。沈宅靠山,山里想必还另有村子,裴明淮一路上偶尔见着辆马车过去,想必是去县城的。他实在是有些疑虑,沈信为何要迁到这荒僻地方来住?

不时已到了县城,这县城算是繁华的,又正逢集市,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苏连笑道:“公子,我最近去了趟洛阳,我看那处,却比平城邺城都好呢。处处水田连着柳堤,煞是好看。”

“这话说得是。”裴明淮道,“若让我选,我自然也选洛阳。”

苏连道:“那你为何不找皇上讨去?反正本朝封王只是封号,也无封邑,哪里都无所谓。”

“那是为了合我的名字。”裴明淮道。

苏连道:“合名字?反而是不合的罢?”

裴明淮道:“什么意思?”

“公子是糊涂了。”苏连道,“你名字里有个淮字,封号自然该避开这个字。皇上不该想不到,为何偏要给淮州王的封号?”

裴明淮不以为然,道:“哪来这么多避忌的。”

“可是,避忌这是正理啊。”苏连道,“难不成,皇上想要你改名字?”

裴明淮笑骂道:“胡说什么!好好的名字,改什么。”又道,“不过,若真要我选封邑的话,我倒觉得益州也不错,有些山哪,真是神仙住的地方。”

苏连听了此话,愀然道:“公子上次去益州,也不带我。”

“你是皇上的侯官,又不是我的侍卫,天天跟着我做什么。”裴明淮淡淡地道,“你这只小白鸟,人人见了都怕得要死,带着你什么事都别想办成。”

苏连奇道:“小白鸟?我么?”

“吴震给你起的绰号,我觉得倒不错。”裴明淮道,“你觉得呢?”

苏连大笑,跟着一板脸,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道:“好个吴震,敢消遣起我来了,真是不知死活!”

裴明淮忙道:“他是开玩笑的,你可别真去找他麻烦。”

“不是我要找他麻烦,是他本来就有麻烦。”苏连淡淡地道,“公子,这事儿,我还正想对你说呢。看在他跟你交情的份上,我暂时压了下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哪里瞒得了几时。”

裴明淮吃了一惊,道:“什么事,说得这么严重?”

苏连正要说话,裴明淮一抬头,忽见着一块招牌,写着“阮氏药铺”。又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口,两眼正望着他看,心知便是自己想找的人了。这女子披了一件斗蓬,脸色憔悴,眼圈发红,却掩不住端秀之色。当下便对苏连道:“我跟她说说话去。”

苏连道:“我就不进去了,我在集市上逛逛。”

裴明淮道:“别惹事!”走到那姑娘身边,道,“敢问一句,可是阮姑娘?”

女子点头,两眼仍盯着裴明淮,道:“公子,我见过你的。我看见你与一位打扮华贵的姑娘骑马经过这里,你们是生面孔,一定是为沈爷爷的寿辰去的,是不是?”

裴明淮道:“是,在下姓裴。有些事想请教姑娘,不知是不是方便?”

女子点头道:“请进。”

裴明淮随她进了药铺,里面十分亮堂,满满的都是药材。又看到墙上挂了一幅工笔虫鸟,落款是“阮尼”,想必就是面前这个女子。此画笔法甚妙,心中暗自称赞,又更觉得奇怪,沈鸣泉与这阮尼想必是两情相悦,又为何突然要娶长孙一涵?长孙一涵不是不好,但随了她父亲长孙浩,自小好武,也没读过几本书,跟沈鸣泉恐怕是没什么话可聊的。这阮尼虽然相貌不算甚美,但一身端雅之气,应该才是沈鸣泉的良配。既然跟沈信是世交,想来也出自大族,是昔年沈信在南朝的旧识,沈信也不该反对这门亲事。只是即便想问,这话,似乎也不太好意思出口,毕竟对方是个年轻女子。

倒是阮尼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直望着自己,甚是灵慧,最后道:“裴公子,你有什么话想问我,不妨直说。”又给裴明淮端了茶盏过来,里面却是些茉莉,香气扑鼻,“舍下简陋,公子一路过来,想必渴了。”

裴明淮叹了一口气,道:“喝茶倒不必了。阮姑娘,我要问的,恐怕有些失礼,还请你见谅。听说你跟鸣泉素来……呃,为何他突然会跟长孙一涵订亲,又匆匆忙忙地成亲?”

阮尼眼圈通红,居然能忍得住没有哭。她想了片刻,缓缓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我跟鸣泉一直很好,但是两个月前,他来见我,对我说:他要娶长孙家的姑娘,以后跟我就不要再见了。他说完就走了,我追出去,他已经走远了。后来,我去沈家好几次,他都不见我,最后还让人赶我走。我跟于蓝是好姊妹,可是,我连于蓝都见不到。”

她又望定裴明淮,道:“公子特地跑来问我话,是不是……是不是鸣泉他……出什么事了?你……你可别骗我。”

裴明淮见阮尼也不是受不起惊吓的女子,只得道:“鸣泉倒没什么事,只是……只是于蓝……她昨晚死了。”

阮尼“啊”地一声,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扭过了头去,裴明淮只见她肩头都在发抖,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难受,也不好劝。阮尼哭了半日,总算是停住了,哽咽地道:“公子,于蓝是怎么死的?我跟她从小就相熟,她并没什么旧疾啊。”

裴明淮迟疑了一下,道:“她是被人杀害的。”

阮尼又是“啊”了一声,掩住了口,更是哭得无法言语。裴明淮问道:“阮姑娘,你知不知道,可能是谁杀了于蓝?”

阮尼只是摇头,好容易止哭,颤声道:“公子,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裴明淮道:“姑娘是想去见一见于蓝?这个……我劝姑娘不要去,那样子,实在是……实在是……不如等到于蓝下葬,再去她坟上……”

阮尼哭道:“公子不知道,我家跟沈家在南朝的时候,便是世交,我跟于蓝从小就好,她常常打趣说,有一日我嫁到她们沈家,她就是我小姑子啦。等那一日,我还能送她出嫁。可是……可是……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公子,我求你了,让我见见于蓝吧!我跟鸣泉是没缘份的了,于蓝……若是她下葬了,我连她的面都见不到了……”

裴明淮见她这般说,只得道:“若姑娘一定要见,那我带你去便是。”当下起身,忽然见到屋角堆着一块块的东西,外面以黄纸包扎,心念一动,问道:“阮姑娘,这些是不是松脂?”

“是。”阮尼道,“我们药铺也卖松脂。”

裴明淮道:“卖给何人,可有记录?”

阮尼走到内室,过了片刻,拿出了一个簿子,翻到一页,递给了裴明淮。“买松脂的人不多,这段时日就这么些。”

册子里的字想必是阮尼所写,十分秀丽。裴明淮扫了一眼,“余”这个姓,赫然在目。忙问道:“这余管家,是亲自来买的?”

“是,他买了很多。”阮尼看了一眼,点头道,“余管家经常过来采买东西,有时候也会替鸣泉给我送东西来。”

裴明淮心里那个疑团总算是有些清晰了,原来余管家被杀之时洒在水车上的松脂,却是他自己买回去的。他不再追问,问阮尼道:“我是骑马过来的,也不便带姑娘过去。姑娘家里可有车马?”

“有。”阮尼道,“我家有辆马车,平时载货所用,我把铺子关了就去,到时候来求见公子。”

裴明淮道:“你说找我便是。”左右一望,道,“姑娘难道就一个人吗?”

阮尼低头,道:“我娘来这里不久,因为路上太辛苦,病一直拖着,后来也就过世了。铺子上有个伙计帮忙,也是鸣泉替我找的,现在出去送货了。”

裴明淮看着她,心里也替她难过,母女俩本来相依为命,现在就她一个孤女,沈鸣泉又另娶别人,她的日子自然更苦。便问道:“阮姑娘就没有别的亲眷了吗?”

阮尼一笑,这笑却比流泪更凄惨些。“有,多了去了。我家本也是大族,在悬瓠城,都死得七七八八了。我跟我娘逃了出来,我爹,我爷爷,都死了……”

悬瓠之惨,裴明淮自然深知。太武皇帝初次南伐,花了偌大力气,硬是没拿下悬瓠城,第二回去,把万余兵士斩首之后以绳拖曳,绕城而堆。至于里面的百姓是何情状,更是不必想了。

阮尼又道:“我爷爷跟沈爷爷素来相识,连我们在这里住下来,都是沈家一力相助的,鸣泉更是帮了不知道多少忙。只可惜,我娘还是过世了,那些日子鸣泉天天过来看,替她诊治,也没得救得了她。”

裴明淮道:“乱世之中,像姑娘这般的,已经算是好的了。”

阮尼道:“公子说得是。我们家里的人,要么被杀,死无全尸,要么为奴为婢,我……我已经算是很好的了。我是忘不了的,悬瓠城里外,那些死人,堆在一起……每天晚上一合眼,就会看到。连替我爹他们收尸,都不能……”

裴明淮离开的时候,听到阮尼轻轻地吟了两句诗。“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从前见过的那些兵荒马乱的景象,又再次浮现在眼前。皇后的叹息声,又好像听到了。

“谁不想平平安安,远离战乱?可是……你希望的,未必就能如愿了。”

〈〈〈〈—————————

裴明淮走出药铺,却没看到苏连的影子,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他刚走几步,却见着了个熟人。

虽说他知道吴震这一两日必到,但可没想到,吴震来得这么狼狈,展开轻功在集市上狂奔,已经撞翻了几个货摊,倒像是后面有头老虎在追。裴明淮目瞪口呆,吴震一抬头看到了他,真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叫道:“明淮!还好你在这里!”

他这时候轻功比什么时候都好,十余丈的路,一扑就扑过来了,抓着裴明淮就道:“你要不在,我这条命都得送在这里!”

裴明淮莫名其妙地道:“你在胡说什么?谁在追你?”

吴震满脸都是汗,裴明淮只听一阵马蹄急响,抬头一望,却是苏连到了。苏连一脸冷笑,转瞬间到了面前,道:“跑什么跑?知道背后说人,就站住啊?”

裴明淮这才知道原委,虽然心绪不佳,却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吴震急道:“你笑什么笑!都怨你,你把我的话跟他说什么?”

裴明淮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见苏连一手按在剑柄上,双眉扬起,脸若寒霜,笑道:“好了,阿苏,一句玩笑话,你当什么真。吴震是我叫来查案子的,你别在这里添乱了。”

苏连冷笑道:“既然如此,那等查完了,我再跟他算帐。吴尉评,我多嘴问一句,不知你家中那位寡母,如今可还安好?”

吴震顿时变色,两眼直视苏连,一言不发。裴明淮见势不好,两个人估计要真动手了,喝道:“都给我上马,路上再说!闹什么闹?一个个还有没有完?”

出了城,越行越僻静无人。裴明淮勒住马,回头道:“行了,苏连,究竟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

苏连冷冷地道:“你可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说实话,裴明淮是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吴震老家在杏城,父亲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寡母。他望了吴震一眼,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是要等苏连说,还是你自己说?”

吴震仍然闭口不言,苏连道:“他爹是盖吴!”

此言一出,连裴明淮都变色,问吴震道:“此言是实?”盖吴叛乱自杏城而起,乃是这数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牵连极广。太武皇帝御驾亲征,花了不知道多少力气,才镇压下去。就裴明淮所知,是擒了盖吴的一个叔伯,以他妻儿之命为胁,终于才将盖吴的人头取了回来。

苏连冷笑道:“若不是看公子的面子,我早把这事呈上去了。而且,我也怕你牵连公子,盖吴叛乱,实在不是小事,连他都不好交待。”

吴震这时终于开了口,道:“你一半是看明淮份上,一半也是物伤其类,是不是?”

“……不错。”苏连半日方道,“只是我家人并无罪,而盖吴谋反,实在是太出名的事。我不知你为何还在本朝为官,心里疑虑得很。”

裴明淮道:“既然盖吴全家被诛,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娘……”

“她不是我娘,我娘过世得早。”吴震道,“既然都到这地步了,我就说实话吧。你们说的那叔伯,拿自己的儿子换了我这条命,他的夫人又把我抚养成人。他们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是还不完的。”

裴明淮道:“你这是在唱赵氏孤儿?”又侧头看吴震,道,“你不会真是另有所图吧?”

“我能图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有兵权的武将,就一五品廷尉评,我还能谋反了不成?我爹死都死了,谋反是实,天下皆知,我能怎么的?”吴震道,“我不当官,我去做贼吗?我长在杏城,从小便见那战乱之中百姓流离失所,白骨遍野。虽说我人微言轻,总也能断几桩案子,替人清洗些冤屈。上次你二哥是有意要提拔我,我却是不愿意的,现在我还能多做点事,若是再升,反倒拘束了。”

裴明淮淡淡地道:“话也不是这么个说法。身在高位,能做的事也不少。”

“我没那本事。”吴震道,“我就会查查案,拿拿人,多的我也做不来,何苦去占着那位置!我也说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是早就想通了,看开了,从没想过要报仇什么的。我不敢说我爹他们造反的事是错,但也决然不对,既然干下来了,死也是早就想过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看来,那时候大魏大局已定,已经撬不动了。”

裴明淮笑道:“吴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看你这官,是非升不可的了。我倒觉着你方才那话有趣,照你看,再大的叛乱也没什么用?”

“那倒不是。”吴震道,“现在的大魏,还是有个要命的问题。那就是自晋以来就兴起的坞壁。若是坞壁联合,恐怕会掀翻半壁江山。”

裴明淮笑道:“你说的不就是九宫会么?你还真是不肯放过。”

“我这可是为了你们大魏江山着想,你还损我。”吴震虎着脸道,“我越查越觉得盘根错节,粘连极深,是替你们操心哪!淮州王,你姑姑是皇后,你母亲是长公主,你别不当回事儿!”

裴明淮反倒无了言语,问道:“尉端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苏连冷笑道:“只要细察便知,有什么知不知道的!你跟公子交情好,大家都知道,拿着了你的把柄,可是连公子都脱不了干系。”

吴震道:“我的出身,我自己又不能选!”

裴明淮道:“我还没说什么,你倒还跟我杠上了!你们是一个个地看着我好脾气?你损我一句,他损我一句?阿苏,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苏连道:“若是还有人知道,他现在还能在这里?”

裴明淮朝吴震瞅了一眼,道:“好啦,你还不跟阿苏求个情,让他把这事替你料理掉。”

苏连冷笑道:“我就算肯,渔阳公可不一定肯。”

一提到尉家,裴明淮就叹了口气,问道:“尉端有下落吗?”

“没有。”苏连道,“他没回过家。”

裴明淮喃喃道:“这小子,难不成真的一走了之,连爹娘都不要了?”

苏连道:“景风公主就没拉着你叫你还她丈夫么?”

“尉端出走跟我又没干系!”一提到尉端,裴明淮便想到琼夜,更添烦闷,喝道,“你们有完没完?别扯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了!我现在没空跟你说旧事,吴震,你自己想清楚,还有什么没说的,一次说明白!现在你给我好好地查清楚老师家的事,若是有任何疑虑之处,马上跟我说,别跟上回一样,人走茶凉了才来跟我说!”

苏连闭上了嘴,吴震道:“事情我大约知道了,到了后再问那个捕头,他会说得详尽些。怎么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

裴明淮道:“那不正是要你来查吗?”

他们在路边说话,一乘马车却过来了,那马车甚是破旧,前面坐了个中年车夫,还拉了些药材之物。车窗后面,半露出一个女子的脸,却是阮尼。阮尼低呼道:“公子,你还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回了呢。”

裴明淮道:“阮姑娘,你慢慢走,我们先行一步,在沈府等你。”

阮尼点头,放下了车帘。吴震道:“这姑娘是谁?”

裴明淮大约地说了一说,吴震一脸古怪地说:“是么?那我倒得先审审她了。你也太好说话了,让她来做什么?说不定她另有所图呢?”

“你别见人就审。”裴明淮道,“见一个死了的人,能图什么!阮尼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半夜跑来杀人吧!我看她听到沈于蓝死讯的时候,是真的伤心极了,不像是装出来的。”

吴震干笑一声,道:“那可不好说,女子可比男子更善作伪。”

苏连在马上冷冷地道:“我看你吴大神捕一到,马上就能水落石出了。”

这时候已能看到沈宅,吴震远远看着,楞了一楞,道:“就这里?孤零零的一座宅子?好好的县城里面不住,为什么要住这里?”

裴明淮不耐烦地道:“这不正等着你吴大人来查吗?”

吴震看了半日,道:“照我看,搬到这么不方便的地方来,非奸即盗!”

苏连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裴明淮却若有所思地道:“吴震,你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

“开玩笑的。”吴震道,“既然沈太傅是为隐居,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也不为过。不过如今沈家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古怪了,偏偏又发生在太子在的时候,我看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明淮,若你对你这老师是真心敬重的话,劝他一句,若心中有事,最好早早说出来,否则,我看这沈氏一门,恐怕也难得善终。”

裴明淮不答,苏连也沉默不语。这时已行至沈府门口,三人下了马,裴明淮对苏连道:“你不必管这边了,有吴震就够了。你亲自盯着,太子和景风庆云都在,千万别出什么差池。”

苏连自去了,裴明淮站在门口,等阮尼的马车过来。吴震道:“你唤苏连来这里,可不是惹事吗?”

裴明淮冷冷地道:“有人都打算毒杀我了,我还怕惹什么事?”

吴震一惊,道:“你说什么?谁这么大的胆子?”

裴明淮将那夜之事说了,吴震沉吟半日,道:“你确定没有人接近过你的茶碗?”

“有太子和公主在场,坐法肯定是有按规矩的,各坐各的,不会邻着。”裴明淮道,“你去那花厅看看,榻都隔得远,若是谁走过来,真是一眼就能看到了。”

吴震点头,又摇头,道:“那就是端茶上来的人做的手脚了?呵呵呵,那也太蠢了些,若你喝了,毒发身亡,那不是一查便能查到?”

裴明淮道:“若是端茶上来的人,那只能是鸣玉,只有她可能把有毒的茶递到我手上。我事后回想,真是害怕,若我喝了,现在恐怕早是一具尸体了!”

吴震想想也是,不由得一再点头道:“还好,还好。”

这时阮尼的马车已经行至面前,阮尼自马车上下来,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憔悴几分,但行动举止之间,仍是颇为端庄。

裴明淮道:“阮姑娘,这边走。”

他领着阮尼一直走到沈于蓝那厢房之前,正打算进去,却依稀觉得有什么不对。吴震一直跟在后面,这时道:“沈姑娘就是死在这里的?”

裴明淮还未说话,吴震又道:“这里的捕头呢?怎么不派人守着?干什么吃的?”

裴明淮“啊”地一声,道:“不好!”

他快步推门进去,便吃了一惊。两名侯官死在地上,都是被人一剑割断咽喉,顷刻间毙命的。裴明淮再进里室,只见柯罗横卧在窗下,手中握刀,刀还未出鞘,便被当胸一剑刺穿。他半个身子都浸在血里,胸腹被剖开,也不知是哪几样内脏还没尽数切断,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还连在身上。

裴明淮呆在那里,望着柯罗的尸体。吴震已经冲了进来,他只朝柯罗看了一眼,便奔到绣榻之侧。那榻侧屏风甚高,绘的是竹林七贤,笔法飘逸,也不知是谁的妙笔。他将绣被一揭,裴明淮大吃一惊,沈于蓝的尸身竟然又被掌力猛击过,胸腹间更是血肉模糊,说是一团肉泥也不为过。

“柯大哥!!”

裴明淮听到阮尼的惊叫声,回头一看,阮尼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脸色惨白,几乎滑倒在地上。吴震盯了阮尼一眼,低声道:“明淮,你把她弄出去。”

裴明淮把阮尼扶了出去,让她坐在屋前茉莉花丛旁边的石凳上,道:“你就留在此处,且坐一坐。”

他走进去,掩上了门,再低头看那两具侯官的尸体,显然出手杀他们的是他们不曾想到的人,才会一剑封喉。苏连随身带的人,都非泛泛之辈,若非出其不意,又怎能一招制他们死命?凶手又有什么必要再次毁坏沈于蓝的尸身?

“明淮,你说那余管家的心被挖了,对不对?可这柯罗的心没被剖出来,还在原处,不过好像是被极尖细之物刺中了,却没刺穿。你说沈于蓝的心之前也是完好的?”吴震问道。裴明淮实在不愿再多看一眼,见他这么问,只得道:“……是不是完好的,这我没看分明,血太多了。但她的心没被剖出来是真的。现在更是看不清楚了……”

吴震道:“先前沈于蓝的尸身不是这样的?”他硬是逼着裴明淮把“先前”的情况说了一遍,想了片刻,又去察看柯罗的尸身。他忽然噫了一声,道:“这是什么?”

裴明淮看他自柯罗腹中挑了一物出来,沾满了血,也亏得吴震眼力了得。吴震找了些水,把那物洗得干净,裴明淮一看,却仍说不出是什么来。倒像是只虫足,只是颜色奇怪,通体发蓝,蓝得似半透明一般。

吴震对着光,看了半日,道:“什么东西?”生怕那东西碎了,轻轻搁在了案上,又去看柯罗的腰刀。“刀没出鞘。他也并无防备之心哪……”

他站了起来,缓缓环视四周。“沈家不大,又是绣衣又是侯官,还有捕快。这屋子又是大家留意的重中之重,凶手竟然敢在这里杀人,若非是逼到绝处,是不会如此做的。最先那个余管家死的时候,景风公主未到,苏连也还没到,大家毫无戒备之心,要杀人设计,也还容易。现在……”他摇了摇头,道,“这人是不顾一切了。”

这时候只听苏连在外面道:“公子,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走了出去,却见苏连带着几个人奔了过来,鸣玉也跟在后面。裴明淮道:“鸣玉,你照顾一下阮姑娘,不必进来。”

苏连跟着他进门一看,脸上含怒,道:“谁杀的?动到我头上来,真是不要命了!”

裴明淮道:“你这两个手下,功夫如何?”

“很不错。”苏连道,“能一剑毙命,除非是认得的人,全无防范之心。”

他低头又看了看柯罗的尸体,道:“连这个捕头也被杀了。”一回头,却有几片花瓣拂到脸上,苏连奇道,“这是什么?”伸手去接,那几片白色花瓣躺在他手心,微微泛出青莹之色。裴明淮闻了一闻,道:“是茉莉。”

苏连道:“这不是自己掉的,是剑气摧落的。”他掌心如玉,连那白花都看不分明了。吴震拈了过来,道,“不错,看起来确实如此。”

说罢朝房中扫了一圈,道:“这里面可没茉莉。倒是窗外,屋子前面种的全是茉莉。”又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沈家可种了不少茉莉。”

“据说此花是从西域移植而来,因为芳香袭人,南朝人最爱种。”苏连叹了一声,道,“沈太傅是从南朝来的,想必是思念故乡,故多种此花。”

“不是西域,是佛国。”裴明淮道,“你要肯多读读佛经,就知道鬟华便是茉莉,是常供的香花之一。唉,我看于蓝鬓边,就总簪着此花,她跟鸣泉,想必都怀念故土罢?”

吴震还在盯着手里的花瓣看,看了半日,道:“阿苏,你的两位侯官,你是嘱咐他们守在门外,还是在里面?”

“外面。”苏连道,“若无急事,他们也不会进来。查案这事,本就不是他们的活,还不是要等你来。”

吴震指了一指那蓝色虫足,道:“阿苏,你看看这个,可有印象?我总依稀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了。”

苏连细看了看,道:“好像是什么虫子。只是这颜色的虫子……”他忽然住口,裴明淮和吴震对视一眼,吴震道:“是蛊虫?”

裴明淮神情微微有异,吴震盯了他一眼,笑道:“我知道你跟氐族最熟,想必不会不知道。”

“……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裴明淮道,“有种颜色发蓝的虫子,被他们称为‘引虫’。”

苏连问道:“引虫?”

裴明淮道:“不错,引虫,我见过一回。这引虫能把蛊虫给找出来,不管这蛊虫是在天涯海角。”

吴震还未说话,苏连向外一望,冷笑了一声,道:“我也不懂这些,我先出去,我还另外有人要审呢。照我看,再大的事,也比不上谋害公子来得严重。”

裴明淮自在思索,也不理会。吴震又盯着那蓝色虫脚看了半日,道:“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明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正在此时,只听外面一声女子惨呼,裴明淮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吴震摇头,道:“你还不知道侯官了?阿苏也就在你面前听话,在别人面前……”

裴明淮急急而出,却见鸣玉满脸是血,状如厉鬼,也不知伤在何处,苏连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他的短剑。见裴明淮出来,苏连笑了笑,道:“公子不用骂我,这个鸣玉,胆敢谋害淮州王,至少都是个枭首或者腰斩的罪名。我知道公子向来怜香惜玉,但这女子要毒害你,公子也且把那心收一收。”

吴震干笑一声,道:“你这审人的法子,倒也干脆。”

苏连笑容一敛,盯着鸣玉道:“说!若有一字隐瞒,我先剜你眼睛,再一根根剁你手指头!”

鸣玉头发散乱,满面血污,眼中却透出一股狠戾之色,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只听脚步声响,来的却是沈信,沈鸣泉扶着他。他一见鸣玉这模样,便大惊失色,道:“不知鸣玉这丫头哪里开罪了苏大人?”

苏连冷冷地道:“意图谋害郡王,太傅,我倒要请教,该当何罪?”

在场的郡王,自然指的是裴明淮了。沈信满脸惊疑之色,望向裴明淮,裴明淮道:“老师,这是真的。我来那晚,我的茶里面被人下了毒。端茶来的便是这鸣玉。那时候,我们都坐着,无人起来走动,只能是端茶给我的人干的。”

沈信叫道:“鸣玉,你,……你为何要对明淮下毒?”

“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莫要牵连老爷!”鸣玉大叫道,“我是见到了你才要杀你的,跟沈家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听少爷他们说你去西域了,未必能赶来。你不来也罢了,既然来了,我就要杀你!”

吴震暗暗摇头,只见苏连一笑,道:“你说没关系,那便没关系吗?若是沈家的人全得死,那都是你这碗毒茶害的。这个道理都不明白,沈太傅,你这丫头,也是白跟你一场了。”

沈信面色惨白,裴明淮瞪了苏连一眼,问道:“老师,这个鸣玉,到底是什么来路?”

沈信长叹一声,道:“我是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只是……只是我一个老熟人……把鸣玉托付给我……”

裴明淮道:“老师的熟人?谁?”

沈信不答,苏连哼了一声,道:“沈太傅,恕我直言,你这时候还想着保全他人,牵连的就是你自家人了。”目光在沈鸣泉身上掠过,笑道,“你孙子刚成婚,你怕不就是想他现在就死吧?”

沈鸣泉脸色发白,沈信整个人都发起抖来。裴明淮喝道:“苏连!”

苏连道:“公子,若是说了,他们一家怕还能保全。若是不说,谁也救不了他们!”

裴明淮道:“我这不是没事吗?”

“胆敢毒害公子你一回,怕会有第二回。这丫头怕也不止一个人。”苏连道,“长公主殿下不会放过的,公子,你心里应该清楚。”

裴明淮默然,苏连转向鸣玉,道:“沈太傅因你陷于这等境地,你就忍心?你明知道在他家里下毒害淮州王,后果会如何,你竟然这么做,你置你的恩人全家为何地?”

沈信叹了口气,道:“如今说了,其实也没什么了。她是薛氏的孤女,是我好友临死前将她送来,托付给我照顾的……”

苏连道:“薛氏?哪个薛氏?”

“自然不会是……”沈信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道:“薛延素来唯朝廷是命,皇上也一直恩宠得很,哪来什么孤女。想必是跟盖吴一同谋反的那一支了?”

沈信道:“是。”

裴明淮道:“老师竟然收留他家的女儿?”

“她只是个孤女……”沈信道,“我没想到,她会对你下毒……”

苏连冷冷道:“太傅,此罪该当连坐,不需要我提醒吧?”

裴明淮摆了摆手,示意苏连不要再说下去。“你带她下去,细细察问。若只有此事,那也罢了,不必多加牵连。”

苏连道:“是。”

沈信颤声道:“明淮,你手下留情。”

裴明淮道:“老师,你知道苏连说得没错。你收留罪女,已犯了大忌。我只能说,她下毒的对象是我,还算是好事。若她下毒的对象是太子或是公主,那才叫没法收拾。”顿了一顿,又道,“老师,我这是为了你沈家好。”

吴震在旁边低声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置?”

“苏连自会处置。”裴明淮淡淡地道,“何必我插手。”

吴震还想说话,裴明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又对沈鸣泉道:“鸣泉,你陪老师回去休息,好好陪着他老人家。”

沈信还想说话,终究化成了一声长叹,扶着沈鸣泉走了。裴明淮对吴震道:“别的事交给你。阮尼既然来了,就让她看看于蓝罢。虽说……虽说现在我看也不如不看了,你把人遮好,别把阮尼吓出病来。”

吴震道:“来都来了,看就看吧。我看她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不看到是不会罢休的。”

裴明淮道:“阮尼人呢?”

“方才苏连问鸣玉的话,不欲外人听到,让人带她暂到别的屋子呆着了。”吴震道,“你放心,我这就陪她过去,然后就打发她走。”

说罢环视四周,笑了笑,道:“这地方,实在是事多,呆久了怕多惹事端。”又问裴明淮道,“我要去看看那余管家死的水车,你要不要一起?”

“不必了。”裴明淮道,“我得去向太子殿下回禀一声。”

吴震道:“明淮,你最好是跟沈太傅谈上一谈。”

裴明淮又何尝不知应该“谈上一谈”,但沈信的性格,他自然深知。当下长叹一声,道:“我真是害怕,这一回跟老师贺寿,最后却……”

吴震直截了当地说:“你怕喜事变成了丧事?”

裴明淮皱眉,道:“你这个人,说话就从来没个忌讳。就算是实话,也没必要说得这么直楞楞的吧?”

吴震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道:“明淮,我这说实话的人,总是不招人喜欢的。”

裴明淮又问:“徐无归呢?”

“一直在,等着吩咐呢。你不让人进内院,他哪里敢进来,跟县衙里的那些衙役,都在沈宅最边上那几间屋子。只有柯罗,是你让进来帮着查案的。你这般处置甚好,人越多便越杂。”吴震道,“你找徐无归有什么事?”

裴明淮道:“你去告诉他,让他在县衙那边收拾个干净院落出来,备齐物事。我待会再去劝劝太子他们,最好是晚间去县衙住,别待这里过夜了。”

吴震道:“说得是,我这就去。谁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又死人!”

此话一出,他又被裴明淮狠狠瞪了一记。

到了太子与景风庆云住的内院,见太子正与景风下棋,庆云在一旁观战,裴明淮便道:“几位好兴致。”

太子正拈着一枚棋子,便放了下来,道:“哪里有什么兴致,老师家出了这事,真是让人惊心不已。我刚过去看了老师,他身子不好,我也不好久留,就先回来了。”

裴明淮道:“太子在这里横竖无事,不如陪她们两个到县城里面去。我实在担心,若是有杀手在此……”

景风打断他道:“不劳你操心啦,来了更好,我倒想看看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

裴明淮道:“虽如此说,还是小心为妙。”

庆云道:“好啦,明淮哥哥,不会有事,你就放心好了!”

裴明淮见三个人一个也不想走,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太子问道:“吴廷评到了?”

“已经到。”裴明淮道,“他急着察看,没来得及来拜见太子,还请见谅。”

太子笑道:“这有什么好见谅的,应该的。明淮,你也自去忙你的,我跟她们两个在一起,不会有什么事。”

裴明淮是一心想这三个人赶紧走,但见太子坚持,也无可奈何,只得道:“是,殿下请务必小心在意。”又问道,“昨儿晚上,太子可是跟鸣泉在一处?”

太子一怔,脸上略有些尴尬之色,笑道:“我……我送杨姑娘回去的时候,正好见到鸣泉。他这洞房花烛,是成不了啦,我好些年没见他了,便叫他一道过来喝酒聊天,聊到四更天呢。”

裴明淮心知沈鸣泉所说不假,便道:“太子殿下,两位公主,务必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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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

裴明淮二十二三岁还是异姓就封王,是不是不符合历史情况?——北魏王爵情况简述

裴明淮这种情况,换在别的朝代会有问题,在北魏,没问题。北魏在孝文改革(这是北魏一朝的分界线,其影响之深远远非对北魏一朝而言,九宫三部曲实际上就是围绕孝文改革的)之前,异姓是绝对可以封王的,而且很频繁都快滥了。

文成帝一朝封王的外戚有常英和闾毗,常英是常太后之兄(常太后是文成帝的保母……),闾毗的妹妹是文成帝生母。除外戚阶层,凭立功封王的也多,在九宫系列里面出来的有陇西王源贺和济南王慕容白曜,渔阳王尉眷,前两位的情况基本上比照历史。顺带说一句,裴明淮的爹裴霖那个情况必定也是封王的,但是在北魏出现太师的情况极少,前中期能数出来的,一是乙浑专权摄政时,二是冯熙。

其实裴明淮那个淮州王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封邑。孝文改制前不管什么王都不食邑,但是!封地的封法还是有很多道道的!北魏王爵分大郡王和次郡王,怎么个区别于史无载,但是大概能根据晋朝的情况分析,还是根据这个郡的户口来区分的,而且分实封和虚封。自太武帝以后,就没有以国封王的了,都是郡王。

实封就是确实现在北魏设了这个郡(比如太原王),虚封就是北魏根本没设这个郡(可能是古代有现在没有),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这个地儿在南朝,不归北魏管……如果从虚封改成实封,那么就代表着地位的提升,或者皇帝对这个人更重视。比如刚才提过的源贺,他从西平王改封到陇西王,西平郡是南朝的,陇西郡是北魏的,这就是一次提拔。

就九宫的时代背景而言,继太武帝一统北方之后,北魏最重要的一次版图扩张就是慕容白曜攻下刘宋青冀徐兖及豫州淮西的领土,史谓“五州”,这个五州实则就是指淮北四州和豫州淮西。这个在《修罗道》里面裴明淮和苏连说话的时候提过,实质上他的封邑就是这一次扩张拿下的诸州,文帝拖到这时候给的他这个封法,确实是非同一般了,而且是大郡+实封,属于最高级别了。

6

走到沈信的书房门口,只见房门虚掩,裴明淮便上前去敲门。沈信的声音,从里面微弱地飘了过来。

“进来吧。”

裴明淮走进去,见到沈信,吓了一跳。沈信这一夜之间,本来花白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满头银丝微微地颤动。

“老师,你……”

沈信看了他一眼,道:“明淮,我正想找你。老师……想跟你好好谈谈。你坐下来,我们两个人,好好地说说话。”

裴明淮坐了下来,道:“是,我也有话想对老师说。”

沈信沉默了良久,缓缓地道:“明淮,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裴明淮一怔,他不曾想到沈信问他的,却是这样的问题。当下淡淡一笑,道:“老师,若是时世安稳,能做的,想做的,那便多了。谁又不想能有一番作为?可如今,天下大乱方平未艾,再经不得甚么了。明淮并无他求,只求我爹能安心终老,我母亲也能自自在在住在她的佛寺里面。两位兄长自幼疼我,也盼他们能平平安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沈信摇头,道:“我教了你那么些年,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还是抵不过你师傅对你的影响。”

“我师傅么?”裴明淮道,“老师,你是在说小国寡民,还是说,国无师长,民无嗜欲,自然而已?那都是圣人的境界了,我等凡人,哪里办得到?我师傅虽是道家之人,却从来不是出世之人。他年轻的时候,一心一意要求名,那心可比谁都要大了。后来看淡了,看轻了,却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后悔罢了。”

沈信道:“那不能算是他的错,他已然尽力。”

“但世间若无寇天师,先帝便不会尊道而灭佛。”裴明淮道,“家师为求名传后世,妄入红尘,晚年悔之不已,无论如何,此事总归是他推波助澜,虽无杀伯仁之心,终归害了伯仁。况且被杀的众位高僧之中,颇有他的知交,他说,他在静轮天宫之中,夜夜惊梦,最后终于诈死离去,世间只道他已羽化登仙,他却回了他早年修道的嵩山,潜心清修,自此与红尘绝。”

沈信双眼望着前方,神情茫然。“他倒也好了,飘然而去,再不理世间俗事。像我,却是不能。”

裴明淮道:“老师心中究竟有何事?”

沈信缓缓地道:“是,我心中确实有事。明淮,这件事,我在心里埋了多年,其实不该说与你听,我若说了,于你实无好处。”

“我倒也不怕。”裴明淮笑道,“我把自己的命从来看得都轻。此时此世,哪里有那么多善始善终。老师只管说便是。”

沈信两眼望着裴明淮,道:“你且到四周看看,隔墙是不是有耳?”

裴明淮道:“是。”

他出门见到苏连,便道:“替我看着,不许任何人接近。”

苏连道:“任何人?”

裴明淮道:“不错。”

他回转身进去,掩上了门,道:“老师请讲。”

沈信声音更低,道:“昔年老夫在太子……哦,不是现在的太子,是前朝景穆太子,皇上登基后追封为恭宗……我在他府中为太子少傅,这你自然是知道的。”

裴明淮道:“是,太子监国之后,势力日盛,先帝猜忌,以致父子相残,却是宦官宗爱一力调唆。后来先帝颇有悔意,宗爱生怕先帝问罪,竟先下手一步弑君,立了先帝的兄弟南安王为帝。”

沈信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皇上继位后,想着毕竟之前众大臣也觉得拥立先帝的兄弟并无不妥,他以皇孙身份继位,还是早些有个继承人的好,方得断得了那些皇室宗亲的痴心妄想。是以皇上有了皇子,真是十分喜欢,那一年便大赦天下,封皇子为太子,并依祖制,赐太子的母亲李贵人死,追封元皇后。”

裴明淮道:“这子贵母死之制,未免太不通人情。”

沈信淡淡一笑,道:“你可知道这李贵人原本是谁的王妃?”

裴明淮道:“是永昌王的王妃,后来永昌王谋反,妻妾没于宫中为奴,皇上却看上了她,才有了太子。”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隐隐有点明白沈信的意思了,只觉一阵发寒。只听沈信缓缓地道:“魏朝历代皇帝,都对皇妃的出身全不在意,因亡国而入宫的女子为妃为后,大有人在。是以李贵人虽然本是永昌王的王妃,皇上也并不在意。李氏是永昌王在南伐时自寿春得来的,后来封了贵人,又因为儿子被封为太子被赐死。但……但其实不管是皇上,公主,还是当时的常太后,对于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儿子,都是有疑问的,只是皇上那时并无别的儿子,又急于立个太子好断了众皇亲的念头,才……”

裴明淮道:“既然李贵人已死,死无对证,自然如今已无人知晓,也不能追查了。”

沈信摇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若太子真不是皇上的儿子,皇上又因当日情势所逼,非得立个太子,你说,皇上,或是长公主,他们那时还该做点什么?”见裴明淮神情,又道,“若换作是你,你会如何做?”

“我……我必定会留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作为证物,能为有朝一日所用。”裴明淮道。

沈信淡淡一笑,道:“不错,说得好。后来,宫里又发生过一件事,跟永昌王有些关系,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过。”

裴明淮道:“是不是一个乳母偷了东西,被剖腹挖心处死的事?”

沈信道:“你知道?那乳母是永昌王府的人,谋反事发后跟李氏一同没入宫为奴的,李氏封贵人后,便带了这乳母回宫,后来又照料太子。那乳母偷了东西之后,立时便被发现,在她身上搜了个遍,怎么都没找到。本以为她可能是吞了下去,但即便是剖腹挖心,也不曾找到……”

他两眼凝视前方,似乎是记起了多年前的事,面上神色十分恍惚。“那个乳母,还有李贵人,都是不会有任何机会把任何东西传递出去的。但是,那东西,一定是传出去了……你知道李枫为什么会死吗?李枫在临行前,来见了我。他对我说,现在他们手里有一样东西,由这样东西,能找到另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他对我说,老师,你儿子儿媳都死在南伐一役中,连尸身都找不到,如此深仇大恨,您就不在意吗?难道您真心甘情愿为这大代一族效命?我告诉他,这些事,我早已经放下了。他说的话,我就只当没听到,也劝他不要胡思乱想。”

话已至此,裴明淮总算也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但越想,越觉得发寒。“老师,你是认为……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证明太子并非皇上亲子,而是……而是永昌王的儿子……这东西原本是在宫里秘藏,却在多年前被人盗走,不知所踪。太子为了此物,不惜……不惜……”

“未必是太子所为,可能是另有其人。八姓勋贵,帝室九姓,甚或宗室亲贵,个个都脱不了嫌疑。毕竟,谁握了这把柄在手里,太子便得受他要挟。”沈信道,“太子跟你年龄差不多,他娘死的时候,他还太小,哪里做得出来这事。而且……我总归教了太子这些年,他……他不像是不择手段的人。”

裴明淮一哂,道:“恕明淮直言,这是老师过迂了。先帝父子相残,半年皇位三易其主,为了这帝位,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沈信望向他,道:“你似乎十分不以为然。”

裴明淮道:“先帝一生纵横沙场,铁蹄过处所到披靡,但又如何?连自己儿子都杀了,最后竟死于阉人之手,后世论起,也算是奇闻一桩。”

沈信笑道:“总得有这样的开拓疆土的君王,也得有看重文治的君王。最好的,便是二者兼具之,且有慈悲之心,有宽仁之量,还得有远高出常人的眼光器量,不拘于眼前的区区疆土。总得有人打下江山,方得徐徐谋之,哪有不流血不打仗就能改朝换代的呢,哪一回不是杀得个死去活来,元气大伤。总得传个几代,还得祖宗烧了高香,才会有那么位有眼光有谋略有胸襟的明君出现。但一旦有了,自将名垂后世。”

裴明淮笑道:“老师说得是,只是你拿这个教训我,一点用也没有,还是拿这话去训导太子吧。”

沈信摇头道:“太子不是不好,是不够好,没有好到那个地步。或者是说……若是在以前,很好,现在,就不那么好了。太子若登基,那是一定急着会想再南伐的。他比不得当今天子有耐性,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裴明淮叹了一声,道:“老师是思虑太过了。”

沈信摇了摇头,道:“唉!如今也是该重文治的时候了,仗还是少打为妙,百姓急需继续休养生息,这中原大地已经打了上百年了,经不得再来一波了。”

裴明淮道:“老师,我也想问您李枫所问的那句话。您身为高族士人,却为大代效力,你心里,就真的没有一点想法?毕竟,您的儿子儿媳,都死在南伐之中。”

沈信微微一笑,道:“我若说没有,你是不是不信?”见裴明淮不答,温言道,“明淮,你年纪还轻,你出生的那年头,天下已大致宁定。你虽然听得多,但你没有亲眼见过昔年那各路人马割据一方,杀红了眼的时候。不说远了,单单说先帝在位的时候,四处征伐,把百姓强行迁走,以充赋税。……你知道迁了多少人回来吗?数十万之众啊!先帝离开瓜步的时候,可谓是寸草不生……唉!谁是皇帝,改甚么朝代,又有何妨?只要肯为百姓着想多些,那便成了。本朝的几位皇帝,都是有谋略有眼光的人,知道一文一武相迭而行,胜过南朝许多了。”

他看裴明淮还是不言语,又道:“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你佛经读得比我还透,有些事,你得学着想通,否则总归是看不开的。”

裴明淮道:“老师也不必说太子不对,不管换了谁当皇帝,那仗是不得不打的。一南一北,谁不想收了天下?上回南伐,却也是因为南朝先北伐。边境那边,柔然又不时来犯,否则又何须北镇?”

“是了,那你若要打,是为了什么?”沈信道,“为何昔年先帝已打过淮河,得了瓜步,却又退了回来?因为即便打过了,也守不住。虽说如今北强南弱,但整个中原大地都元气未复,想要一统,不是时候。照我看,总得要休养生息,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

裴明淮笑道:“到那时候,老师跟我,都是黄土一堆了。”

“那又如何呢?”沈信道,“顺应天道,才是正理。现在要求的便是稳,先帝虽然好战,但在对南宋的谋略上,却是一点不错的。以武力威慑,取几个必争之地,然后便作罢,因为如今无论是北,还是南,都没有吞并对方的能力。”

裴明淮道:“老师说的天道,又是哪一家的道?”

沈信微笑道:“从古至今,便只有一个道字,你也懂。如今的圣上,好黄老之学,以前是常常拉着我谈说,又尊儒道,崇佛理,已经跟开国的烈祖是大大不同了,除了仍然尚武之外,跟咱们哪里还有什么不同。明淮,最要紧的,不是血统氏族,而是所崇之道,这是不会变的。”

裴明淮不语,沈信看了他一眼,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可知道,为何你两个兄长年纪都不小了,却一直不娶亲?”

裴明淮怔住,道:“老师为何问这个?”

“我只问你,你知不知道?”沈信道。

裴明淮苦笑,道:“我实在不知道。我问二位兄长,他们只笑笑不答。问我爹,我爹爹只说少管闲事,管好你自己的事就成!”

他忽见沈信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那笑意十分古怪,又似叹息,又似嘉许。只见沈信点头道:“好,好,好!你爹果然强过老夫百倍了。我是惭愧,惭愧哪……”

裴明淮道:“老师,你就莫要跟我打哑谜了,论学问,我怎么学都差得远。老师难道知道缘故吗?”

沈信微微一笑,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

裴明淮道:“老师既然不肯说,就别扯到我身上了。方才你说那事情,你要我……要我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必做。”沈信道,“我告诉你,你心里知道便是。”

裴明淮犹豫半日,道:“好。”

沈信看着他,又是一笑,道:“你不准备禀告皇上?”

裴明淮道:“又何须从我口里说?我是不愿作这恶人,留得一分,便是一分。”

沈信道:“若是实在不能再留情了呢?”

裴明淮沉默良久,方道:“有些事,若是为了自己,明淮是死也不会做的。若是做了,又如何对得住老师的一番教诲?但若是为了家人……说不得,我也不会容情。苏连吴震总说我不该心软的时候会心软,我只是……我实在不愿看我自己变到无心无情的那一日,总想留得一份仁慈之心。但……究竟能不能办到,我也是不知道了。”

沈信点了点头,道:“好,说得好。”他朝窗外望了一眼,苏连远远地站在茉莉丛中。“明淮,你留苏连在身边,总归不是好事。”

裴明淮一怔道:“老师知道?”

“长得那般像,一看便知道了。我一眼能看出来,皇上又怎会看不出?”沈信叹道,“崔浩的事,说冤也是冤,说不冤却也不冤。”

裴明淮道:“老师说得是。任他权倾一时,只要是触了皇室的忌讳,说杀便也杀了,说灭族也便灭了。只可惜崔浩枉自聪明一世,自比子房,却也看不透这一点。家师倒还看明白了,早早隐退,否则我看也难免杀身之祸。”

沈信点头,道:“说得是,你说我迂,崔浩还比我迂了十分。先帝对他说‘务从实录’,他原原本本写了也罢,还刻上石碑放在路旁。先帝对崔浩可谓宠幸至极,说言听计从也不为过,崔浩的这辈子,走得是太顺了,是以他都差不多忘了,有些事是不能碰的。以彰直笔,用垂不朽!嘿!崔浩对我说的这话,现在还在我耳边打转,时不时地便想起来。他是雄心满满,想要刊石垂文,图芳万叶,却没想到害了自身,连那百余名修史的汉族士人,一同都害了。这国史之灾哪……以后修史的人,怕是一想起崔浩的教训,便战战兢兢,略有一丁点不能说的事,便绝不敢下笔写了,史书要写成甚么样子,那还不是皇帝说了算的?”

裴明淮回味沈信今日所说的话,只觉心里似明似昧,好似有些明白,又好似不明白。见沈信两眼闭上,脸上皱纹交错,神情疲累之极,便起身道:“老师不必想太多,好好歇着。别的事,自有明淮担当。”

沈信点了点头,隔了半日,道:“你唤苏连过来,我有话想对他说。”

裴明淮一怔,沈信道:“你放心,我不是要提他的身世。”

听沈信如此说,裴明淮只得叫了苏连过来。苏连也甚是惊奇,道:“沈太傅,唤我有何事吩咐?”

“……苏大人。”沈信的声音,微弱地飘了过来,“今日老夫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你若是现在不明白,也无妨。我这辈子,教出来的最得意的学生便是明淮,我只盼他今后,无论何时,都记得我教给他的东西,也不要忘了今天他对我说的话。若他有一日忘了,你务必记得提醒他。”

苏连一脸茫然,见沈信望了他,白发飘动,意极殷切,又看了看裴明淮,只得道:“是,下官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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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走出了沈信的书房,轻轻掩上了门。苏连跟了出来,低声问道:“公子,沈太傅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反正也不算什么事,你应了他便应吧。”裴明淮摇了摇头,方才的那些话,真是每一句都只能藏在心里面,决不能宣之于人。

苏连看了一眼裴明淮,道:“你看着实在神色不好,沈太傅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来着?”

“我没什么,好得很。”裴明淮苦笑一声,道,“只是听老师一番说话,觉着自己如今做的这些事,好像都没什么意思。”

苏连奇道:“公子何出此言?”

正在此时,吴震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一见苏连就干笑几声,苏连把头一扭,转身就走了。吴震转向裴明淮,道:“沈太傅可有对你说什么?”

裴明淮一呆,道:“没说什么。”吴震叫道:“那你跟沈太傅说了这么久,都说了什么啊?”

“这……”说是说得多,但好像对于现在的事,一点帮助都没有。裴明淮只得苦笑,道,“老师他也不知道什么。”

吴震道:“我就不该指望你!”又道,“来来来,我有事要问你。我这一回,可是找到了好东西。”

裴明淮道:“问我?”

吴震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一层层打开,道,“我方才在柯罗身上找了整整半个时辰,我都要吐了,终于让我找到了这个物事。”

丝帕上的东西,碧绿的极薄的一小片,嵌有金丝,只有人的小指甲盖般大,也亏了吴震能找出来。

裴明淮问道:“他身上什么地方?”

“心。”吴震道,“就嵌在他心房上面。奇怪得很,是不是?”

裴明淮看着那头发丝一般的一小段金丝,也不得不佩服吴震心细。“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吴震道:“我前些年倒是见过一回,这是启节,青铜所制,是十分贵重的,寻常人家决不得有。尤其是金丝嵌字,连仿造都难得。柯罗只是个县衙的捕快,哪来这样的物事?明淮,他难不成有什么来头?”

裴明淮不答,却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要去找的?你知道能找到这个?”

“我原本也以为,那凶手跟死者有深仇大恨,非要剖腹剜心,方解其恨。”吴震道,“但我把三具尸首细细看来,才觉得有些不对。”

裴明淮对他这“细细看来”,大是佩服,自己是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了,真不是当神捕的料。“哪里不对?”

“我先说那个余管家。按理说,这么一刀剖下来……”吴震拔出剑,虚挥了一下,“那凶手用的不是这样的剑,看伤口,是把十分锋利的匕首。凶手并未刻意地去剜死者的内脏,只是匕首太快,一块块地削落了些许下来而已,大半的内脏,还在原处。你要不再去看看余管家的尸体,留意看他的……”

裴明淮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你继续说。”

吴震叹了口气,大概是觉得裴明淮不够“用心”,又道:“凶手其实是想找余管家身体里面的什么东西,但为了不让人察觉到,所以有意做成了这剖腹剜心的形容。而沈于蓝和柯罗——他们的心却都在。依你所言,你看到沈于蓝的尸身的时候,她的心并没被剖出来,但我来的时候,她的胸腹竟然被人以掌力击碎。我看,问题就出在她的心上。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到去细细察看柯罗的那颗心……嘿嘿,总算让我找到东西了。这凶手,千算万算,真是算无余子,但还是百密一疏。若没这个疏漏,我怕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为的是个什么东西!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裴明淮沉默不语,吴震又道:“为何要把那余管家挂在水车上,这一点我也有些想法。明淮,你说,当时你是被一声尖啸引过去的?”

“不错。”裴明淮道,“想必是有意要引我们过去看的。”

吴震点了点头,道:“是不是死在水车上,未必要紧。要紧的是,余管家死,要让大家都看到,所以选择了水车那么一个最显眼的地方。明淮,你可知这余管家有何来历?看他脸上那伤,想必也是有什么缘故吧。”

裴明淮其实并不想说出余管家的来历,但若想要吴震查案,什么都不说,恐怕也查不出什么。便道:“这余管家,以前是李枫李太守的管家。李枫此人,想必你也知道吧?”

吴震“啊”了一声。“什么?是他?自然知道,他上任途中全家被杀,是何等的惨事!这余管家,便是当时活下来的?是了,这便是了,想必余管家知道些什么,不,恐怕是有什么东西一直藏在他身子里面,这一回,还是被人拿走了!啊,若是找到这个杀人凶手,想必当年的李太守全家被杀的案子,也能一并破了!我一直想不出为何这个普普通通的管家会死得这么古怪,这下就找到原因了!”

裴明淮也不禁佩服吴震脑子转得快,不由得道:“有时候我觉着你真不像神捕,现在呢,我觉得你这神捕之名,好像也名不虚传。”

吴震斜了他一眼,道:“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能装傻当然要装傻。若是比你顶头上司还聪明,嘿嘿……”

裴明淮哪有心情跟他讨论官场上的为人处事,问道:“你还有什么发现?”

吴震道:“我倒也想起了一桩事。”

裴明淮道:“什么事?”

“永昌王的事。”吴震道,“原本皇上念在永昌王曾随先帝南伐,立功甚伟,他家人只是为奴为婢,并不曾斩尽杀绝。可是过了两年,却有旨意说,永昌王家眷牵涉巫蛊之案,全部诛杀,哪怕是孩童都不曾留。你也知道,本朝哪怕是诛五族,十四岁之下的也向来是处腐刑,永昌王这件事,是破例了。”

“你是说这桩事啊。”裴明淮道,“你怎会把这案子跟沈家的事扯到一起来?”自己跟沈信刚才说的事,吴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

吴震沉默良久,道:“这样的事,其实最好莫翻出来,你知我知。你真要我说下去?”

裴明淮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走回来道:“无人,你我有话便说。吴震,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皇上登基,说实话,并没什么问题,虽说恭宗与先帝不睦,最终父子火并,但当今皇上是皇孙,他即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若无清都长公主率众皇亲力保,那也未必能成。”吴震道,“那一年,死了多少王公大臣,你自然知道。”

裴明淮皱眉道:“你说这话,我可不知怎么答了。”

“但凡新帝登基,清除异己,也是常事。皇上即位虽是名正言顺,但保不住他人也对皇位有染指之心。你对大代自然深知,他们习俗与汉人不同,以前都是兄死弟及,而非父子传袭。自烈祖建魏开始,传位于子,哪一次不是费了偌大功夫,花尽心思。”吴震道,“我实在无意翻这些旧帐,但这一回,恐怕不翻也不行了。有一件事,实在是让我一直心里有疑虑,只不过不敢深想而已。”

裴明淮道:“什么事?”

“獠族被灭。”吴震道,“蛊毒之术,他族独尊。还有就是氐族,也不错,不过比起獠族是差一点。”

裴明淮道:“你的意思是,獠族跟永昌王谋反有关系?”

“不错。”吴震道,“是清都长公主亲自去的,非得要劳动她的大驾?要灭个獠族,真不需要她出马。想必你娘是有什么缘故,非得亲去不可。”

裴明淮道:“你这么说,心里难道已经有数了?”

“没数。”吴震道,“只是案子办得多了,有时候也会隐隐有些感觉。自柯罗身上发现那引虫之后,我就想,沈家的凶案一定跟蛊脱不了干系。而与蛊相关的,与皇族有关的案子,一直成疑的就永昌王这一桩。又听你说余管家曾经是李枫的管家,我马上想到那个太守李枫,也曾经是永昌王身边的人。李贵人生太子后被赐死,追封元皇后。她死前求皇上加封其亲族,皇上也允了。这个李枫,也是依附李贵人的兄弟,方得起复。只是永昌王早已死了多年,这事就算翻出来,也并没有多大的意义。除非……”

裴明淮道:“除非什么?”

吴震看了裴明淮一眼,道:“除非永昌王还有后人。”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吴震,你真不愧是神捕,这么一点点线索,居然也让你想到了。”

“当年常太后对太子血脉存疑,虽说最后点了头,但多少总传了些风声出来,只是后来皇上与长公主再不提起,想着皇上总不至于让不是自己儿子的人来继承皇位罢?必是谣传甚么的,时间长了众人也淡忘了。”吴震道,“我今日且问你,明淮,那巫蛊之案,究竟还有些什么内情?你不用因为怕牵连我而不肯说,你向来对我够朋友,我也不怕为你粉身碎骨。”

裴明淮盯了他一眼,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话都说出来了?”

吴震看着他,只嘿嘿笑,裴明淮不悦道:“笑什么?算我倒霉,师傅有吩咐,要我对你多照应些,你就蹬鼻子上脸了。说起来,师傅是早就知道你的来历了?哼,他也不告诉我,自己倒好,一心修道去了,我倒看他能不能修成仙!”

吴震哈哈大笑,道:“仙未必修得了,人间的名,可是得了十足十。你不必瞒我了,明淮,你肯定知道些什么。”

裴明淮道:“我其实也知道得不多,你知道,我对这些事向来不着意。只是恍惚听我母亲跟姑姑谈论过……”

吴震道:“谈论什么?”

“那时我也就几岁,实在是记不太清楚了。”裴明淮皱眉道,“大约是说……太子殿下的乳母偷了什么东西。我记得我母亲非常生气,说什么居然让这样的妖女混进宫来,竟然还让她得手了。又说什么永昌王一世英雄,就坏在那一族的妖女手里!”

吴震道:“先帝一朝,除了先帝自己,打仗最得力的便是这位征西大将军永昌王,南伐时最倚重的便是他。我也不明白永昌王为何要谋反,但听公主的意思,怕真是受了他人蛊惑。”

裴明淮又道:“我是看见过一眼的,那乳母死得极惨,被剖腹挖心……”一言未毕,便顿住了。吴震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裴明淮道:“你是说很像在沈家发生的……”

“本来皇上没对永昌王的家眷赶尽杀绝,也就在这事以后,却是一个都不曾放过了。”

吴震道,“人尽数处死在王府之中,个个都尸身不全,也惨得很,哪怕是个小孩子都杀了,想起来,也就只有平原王那桩事,一样做得这么绝了。”

裴明淮突然记起庆云所言,平原王府之中甚么连头骨都被砸开的尸体,这时候总算是有些明白了。吴震又朝那金丝薄片看了一眼,道:“那个是只有初生婴儿手指般大的启节。上面记载的,必定是极其重要的一件事,想来就与太子的身世相关。唉!我看这一回,血雨腥风,是在所难免了。沈家的凶案,怕只是个开始。”

裴明淮长叹一声,半日,却道:“即便如此,拿到此物,也该毁掉才是,我们怕是再找不到的了。”

吴震却道:“那也难说,这样的东西,虽说留着就是个祸害,但同时也是致命的刀,换了我,再冒险也是得留下来的。”

裴明淮苦笑道:“只是这东西实在太小,要搜,也无从搜起。”

吴震忽然猛吸了一下鼻子,又用力皱眉,道:“他们家种那个什么伊兰,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味道,真是太怪了,而且居然种了一园子。除了竹子,茉莉,他们家就只有伊兰了吧?”

裴明淮道:“听说是为了入药。”

“入药?下毒吧!”吴震道,“入药需要这整一园子吗?”

裴明淮道:“下毒也用不着整一园子吧?”

吴震这下答不出来了,又道:“是不是什么佛经里面,提到过这伊兰?我恍惚好像记得。还提到过这伊兰必得跟什么牛头旃檀在一处,是不是?”

裴明淮道:“是《观佛三昧经》,里面说,伊兰林唯臭无香,若有啖其花果,发狂而死。牛头旃檀……你记性不错,我是见过此树,却在氐族。”

吴震若有所思地道:“发狂而死?……”

二人边走边说,这时已走到花厅对面那溪水边上。苏连却站在那里,望着那水车。吴震扬声道:“阿苏,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是在想,沈太傅为什么会住到这里。”苏连低声地道,“他是太想念他家乡了。”

裴明淮道:“什么意思?”

苏连淡淡一笑,道:“我看沈太傅的书房里面,挂了一幅字,是他自己写的一篇赋。是说思念家乡,原来家中长了许多竹子,门口又有条小溪,还有水车什么的。赋中还提到鬟华,就是茉莉罢?唉……沈太傅也真是不容易。”

裴明淮和吴震都沉默不语,苏连却又道:“沈太傅跟长孙家结亲,怎么这事儿一点响动都没?连我都没听到一丝风声。”

吴震道:“其实那个阮尼阮姑娘跟沈鸣泉挺配的,又是旧识,娶她挺好的。”

裴明淮道:“可他就不娶相好的平民女子,偏偏去找了一个最不省油的长孙一涵。那可是个上阵能杀敌,只恨投错了胎的女子。”

苏连一笑,道:“皇上继位之初,长孙渴侯与长乐王自恃有勤王之功,相争不休,最后都被赐死。长孙氏本来是九姓之一,从那以后,就大不如前啦。”说着眼睛朝裴明淮溜了一溜,道,“公子,我看,你是跑不掉的啦,庆云公主你甩也甩不开。”

裴明淮脸一沉,道:“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吴震却若有所思地道:“长孙氏正因为大不如前,才应该给女儿寻个更好的亲家才对。沈太傅总归是隐退的人了,沈鸣泉又绝无入朝为官之念,嫁到沈家,对长孙将军,实在是没多大好处啊。况且,我也实在没听说,长孙家跟沈家有多少交情?”

他最后这话,是在问裴明淮。裴明淮犹豫了半日,道:“我想来想去,好像也想不出来,他们两家为何要结亲。鸣泉跟一涵,怎么看也不相配得很。对了,长孙将军呢?”

“在他屋子里呢,一直喝酒,没有出来过。”苏连道,“公子,你不好去追问你老师,去问长孙将军,总可以吧?”

裴明淮笑道:“要干这种事,我既不如你,也不如吴震。”

吴震道:“你就问他一件事,为什么要嫁女儿给沈鸣泉。你是精明到十分的人,他要想编些话来推搪,是不成的。”

裴明淮叹了口气,吴震笑道:“我见着太子殿下又去找那个杨姑娘了,仍然闭门不见,好大的架子!”

听他这般说,裴明淮的神情,微微有些变化。吴震又笑道:“那杨姑娘,为何要来这里?你跟她是旧识?”

裴明淮不语,只往长孙将军住的地方走过去。吴震跟在后面,还想再问,被苏连瞪了一眼,方才闭上了嘴。

长孙将军的屋子门是敞着的,老远就能闻到酒气。裴明淮道:“你们真不进去?”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心里突然沉了一下。吴震反应极快,叫了一声:“不好!”

三人一进去,就见到长孙浩倒在榻上,双眼圆睁,胸口被刺透,早已毙命。他是武将,腰刀不离身,可这回却连刀都没拔出来。一个漆盘落在地上,里面的茶碗盘子掉了一地,汤汁点心滚得到处都是。

裴明淮怔在那里,吴震上前看了看长孙将军的脸,摇头道:“立刻毙命,杀他的人功夫不差,而且是出其不意。”说着盯了苏连一眼,道,“就跟你那两个手下一样,毫无防备。”

苏连脸色微微发青,如罩了一层霜,裴明淮自然知道他真恼起来就是这个样子,虽说不动颜色,但是真怒了。“这个人也真不简单,在这沈家,地方实在是小,稍微有点什么举动,都会被察觉,他还敢一再下手。”

吴震忽道:“明淮,赶紧去看看沈太傅。”

裴明淮这一回,是真的变了色。

沈信死了,任谁都看得出来,是中毒死的。

他的脸色发黑,一缕黑血,自唇角溢出。但他的表情,却甚是安详,几乎看不出痛苦挣扎的痕迹。

他半躺在榻上,跟裴明淮离开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挪动过。他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三样东西。

一样是景风送的那什么悦般国的“仙草”,一样是庆云送的八种浆汁,还有一盏煮好的茶,是用的裴明淮送的茶饼。

这三样东西都动过,究竟是哪一样毒死了沈信?

吴震和苏连都怔在那里,过了良久,吴震才说:“明淮,你能保证,你送给你老师的茶,没有人有机会在里面下毒吗?”

裴明淮茫然之极,两眼只呆呆地看着沈信的脸,并不答话。吴震和苏连也不敢催他,也不知过了多久,裴明淮才缓缓地道:“一直在我身上……与我一道来的,只有庆云。但即便是她,也应该没有机会从我这里换东西,她根本不知道我送的什么贺礼。她也没有理由要下毒……但是在沈家,煮茶的时候,能够下毒的人,那可就多了。”

吴震点了点头,道:“是了,我也不信景风和庆云二位公主会在自己送老师的礼物里面下毒,既无必要,也没理由。”

裴明淮道:“可是……”

吴震长叹一声,道:“我觉得,我们应该追究的,并非沈太傅是被什么毒死,而是他为什么被毒死的。”

裴明淮沉默良久,走到沈信身前,跪下磕了三个头。“老师,明淮对你发誓,一定会找出杀你的人。不管是谁,都要那个人给你偿命。”

吴震和苏连跟着跪下,二人对视了一眼,苏连轻轻地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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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1

北魏开国道武皇帝为什么叫烈祖?开国皇帝不是该叫太祖吗?

北魏道武帝的庙号,直到孝文帝改定庙号的时候,才改为太祖。这是北魏的特殊情况,宗庙情况混乱,原本并不止道武帝这一支。到太和年间,才重定宗庙。所以,必须要到太和年间,才能称开国道武帝为太祖。谥号没变,还是道武。

特别提醒一句,在皇帝(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谁都一样)活着的时候,不能称谥号,也不能称庙号。比如,太武帝还在位的时候,不管民间还是朝中,都不能称他太武帝,也不能称他的庙号“世宗”。谥号谥号,死了才能有啊。不死也不能进宗庙,怎么有庙号?嗯,孝文帝重定庙号的时候倒是在七个里面给自己留了一个,但那时候你要管他叫高祖?叫孝文?穿越了吧。

另外,道武帝嗜服寒食散,弄得疯疯癫癫,乱杀大臣,这是《魏书》说的。明元帝嗜服丹药长年有疾也是真的。北魏头几个皇帝都特别信阴阳谶纬之术,也特别信丹药,吃死了不奇怪。献文帝也喜欢跟道士结交,北魏皇室喜好跟道士混的传统一直持续到后期。

所以说孝文帝实在难得,硬是坚决地破除了迷信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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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2

“用垂不朽”的“用”字错了吗?

没错,就是用垂不朽,《魏书》这么写也只有照着搬。古代假借字通假字都太常见了。在九宫里面,从简从俗的写法已经太多,只有这种直接引用的情况不敢动。

比如,这个时代不流行哥哥的叫法,但是这个只能从俗。

比如,这时候和尚可以自称“贫道”,但这个要是用了恐怕会被说我写错了。

比如,我明明知道《魏书》就是一个汉化本,在孝文改革之前,官职、姓名究竟胡化到什么程度是有文成帝《南巡碑》可鉴的,通篇看不到几个纯汉字,但我仍然得从简从俗,尽量少出现异族感太重的官职和姓名。从当时的拓本能够看出来,直到文成帝时代,官职和人名鲜卑化的情况仍然极其强烈,绝对不是《魏书》里面汉化过的样子。有意思的是,倒是《南齐书》保留着对北魏那时候官职的胡化称呼。《南齐书》和《南巡碑》加在一起就非孤证,可以证明《魏书》是个标准的“汉化本”,我们一般都说北魏前期处于“胡汉杂糅”的状态,事实上,“胡”远高于“汉”,这反映在方方面面,例如服饰、官职名、姓氏……但是作为小说,这么写就会产生强烈的文化隔膜,所以常常在明知是不正确的情况下,我也得这么写。

……好了,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

7

死了沈信和长孙浩,这沈府的气氛,比先前更是古怪了。太子,景风,庆云三人见了沈信的尸首,都楞在了那里。

第一个哭出来的是庆云,尖叫道:“老师!老师!这……这是怎么回事?那是我送的……我送的……”

景风脸色苍白,低声道:“我们三个送的东西,老师都吃过?”

庆云叫道:“我没有!我绝对没有在里面下毒给老师!”说着就去抓她那些小瓶,道,“你们不信,我自己吃!”

太子一把拉住她,道:“庆云,你这是干什么?谁说你给老师下毒了?”

庆云哭道:“可是,可是,他肯定是吃了我们送的东西啊!”

吴震插言道:“太子殿下,二位公主,沈太傅究竟是吃了什么中毒身亡,现在是说不准的。下官只有一句话,请三位立即离开沈府,此处必定是有厉害的杀手在,实在是太不安全了。如今长孙将军被人一刀穿心,沈太傅又被毒害,请殿下暂去城中,明淮已经吩咐过这里的徐县令了,是个妥当人。三位暂住几日,有什么事下官来回禀便是。”

太子嗯了一声,道:“也好。”

庆云跺足道:“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

太子朝裴明淮看了一眼,示意他劝劝庆云。庆云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裴明淮。裴明淮道:“庆云,别在这添乱了。你好好地跟着太子殿下和景风去县城,有什么事,我自会告诉你。你在这里不安全,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向你爹交待?”

庆云听裴明淮这般说,知道再闹也无用,只得抹了抹眼泪,道:“那好,明淮哥哥,你要留在这里吗?”

裴明淮道:“若不留在这里,又怎么找得到凶手?”

他见吴震一脸有话想说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

“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的随从,最好也留下。”吴震硬着头皮道,“三位自然与凶案无涉,但,但……”

景风大怒,喝道:“放肆!”

吴震低头不敢看她,只道:“公主,这是不得已。您能保证,你身边的绣衣,一个都没有嫌疑?他们也不是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吧?”

太子道:“今日午后,我与庆云景风一直在一起。我跟景风下棋,庆云在观战,这一个多时辰,还有我身边的侍卫娄提,都没有出去过一步。”

说着朝苏连看了一眼,苏连微笑道:“太子殿下说得不错。”

裴明淮道:“娄提是太子贴身侍卫,就陪着三位一起去罢。别的人,就暂且留下,若景风不介意的话,让他们先听我吩咐便是,不必说真实原因。”

景风皱眉,道:“别人也还罢了,芝兰珠兰可是我的贴身婢女,没了她们可不行。还有红婆,她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没离开过。”

裴明淮问道:“方才这两个丫头可陪着你们?”

景风略一迟疑,庆云道:“在是在,但珠兰前前后后出去了几次,替我们取点心去呢。”

裴明淮淡淡地道:“那公主看在老师的份上,就先委屈下,芝兰你就带着侍候,珠兰就留着帮我的忙罢。”

他把沈信抬了出来,景风虽然面色不愉,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扬声唤道:“珠兰!你进来!”

珠兰就是那个穿红衣的小婢,进来道:“公主有何吩咐?”

“你留在这里,听明淮的差遣。你手里的人,也听他的。可明白了?”景风道。珠兰脸有惊奇之色,只得躬身道:“是,婢子明白。”

待得徐无归陪着这群人前呼后拥地走了,吴震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好了,现在总算可以做点事了。碍着这几位在,真是处处不便之极。嘿,徐无归,这个人,他也一直在吧?他有没有嫌疑?嗯,不会,我看他走路,是一点都不会武的,杀不了长孙浩。”

他见裴明淮一脸恍惚,连他的话大约都没听进去,叹了口气,道:“明淮,我知道你对沈太傅十分尊敬,但如今人已不在了,一切怪事又都是发生在沈家,你还是不要先入为主的好。”

“我心里乱,想静静。”裴明淮道,也不理会吴震和苏连,径直走了出去。苏连看他怔怔地站在那些茉莉之前,叹了口气,道:“他对他这老师,也真是敬重得很。”

吴震苦笑道:“他心里又何尝不明白,沈太傅这般安安静静地走,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本来沈太傅年事已高,哪里经得起下狱讯问呢。”

苏连默然,半晌方道:“这个道理,又何须你说?”

“是了,我这是在侯官面前卖弄了。”吴震道,“阿苏,多谢你替我隐瞒我的身世。”

苏连哼了一声,道:“要不是看公子的面子,谁理你去。不过我也劝你一句,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为人一向正直,也树敌不少,哪一日有人得了真凭实据,明淮要保你,也难免不牵连他自己。他这人你也知道,也不会不管。这官儿有什么好当的,天下之大,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何苦陷在这泥淖里?”

吴震笑道:“以你阿苏的家世才学,又为何甘为侯官,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怕你的祖宗泉下有知,都得气死。”

苏连听了他这话,却没生气,只淡淡地道:“我只怕我那祖父,到了九泉之下,都没明白,他是为什么死的罢。”

这时沈鸣泉匆匆过来了,一见到沈信的尸身,全然呆住。众人也不好说话,过了也不知多久,“砰”地一声,沈鸣泉双膝落地,跪在沈信面前,叫了一声:“爷爷!……”

他就跪在那处,一动不动,跟个石头人似的。吴震叹了口气,走到门口,唤了裴明淮一声,道:“我看他这不知道要跪到何时了,也不好叫他走。明淮,你跟阿苏自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苏连道:“也好,公子回房歇息吧,我看你今日一直脸色不好。”

吴震忽道:“不对。长孙一涵呢?怎么一直没看到她人?”

他这般一说,裴明淮也才记起,自从成婚那晚,就再不曾见过长孙一涵。吴震脸色阴沉,道:“这事不妙。闹成这样,她居然不出来?就算是旧疾复发,也不至于此吧?”

苏连道:“我留在此处,你们去她房中看看。”

这回一敲门,门立即就开了。房中却只有杨甘子一人,她仍是一袭白衣,长发披散,吴震是初次见她,也怔了半日,眼光停留在她脸上,久久移不开。

杨甘子听说他们来找长孙一涵,甚是吃惊,道:“姊姊先前头疼得很,一直躺着。一能起床,她就急急忙忙出去了,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呀?”

房中并未点灯,帘子都放下了,光线甚是昏暗。裴明淮不知为何,总觉得杨甘子与前日颇有些不同,但要说有什么不同,却又说不出来。

吴震转了一圈,确实没见着长孙一涵,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我去到处找找。还能丢了不成?”

吴震一走,裴明淮盯着杨甘子,道:“甘子,你是不是病了?”

杨甘子一怔,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道:“我怎么了?”

“我也说不出来。”裴明淮道,“就是你看起来……看起来……跟平时不一样。”杨甘子的肤色极白,如冰似玉,但这时候,裴明淮看来总觉得她那肌肤比平日更要轻脆些,略碰碰便会碎一般。

杨甘子淡淡一笑,道:“我没事。裴大哥,是你心里有事吧。”

裴明淮道:“甘子,你究竟来这里想做什么,你既不说,我也不想多问。你要跟太子回京,我也没话好说,但你一定要把你的身世来历对他说清楚。太子现在迷恋于你,你说什么他都会听,大可不必瞒他。若是被旁人拆穿,那可就麻烦大了。我的话,你可好好记住了。”

杨甘子道:“裴大哥不必担心,我自有计较。”

听她如此说,裴明淮也无可奈何。突想起一事,便道:“甘子,我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杨甘子奇道:“向我?”

裴明淮道:“是蛊的事。若论这个,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你吧?”

杨甘子沉默片刻,道:“裴大哥,你说。”

“以前你曾经给我看过一种虫子,通体发蓝,你说是引虫。”裴明淮道,“如果这引虫是你的,那末就能找到用你的血饲养的蛊虫,不管是在天涯海角,也能找到,是不是?我还记得你说过,有种蛊虫能吞入腹中,却不会伤及人身?”

“不错。”杨甘子道,“引虫与蛊虫不同,引虫可以藏在人身体里面,人死了也能取出来。你说的那种蛊虫更怪,若是人死了,这蛊虫体内的东西就会连同蛊虫自身一起化为脓血。”

裴明淮道:“好,若是有引虫,我想找这个蛊虫,能找到吗?”

“能是能,但若你不是引虫的主人,就要付很大的代价。”杨甘子道,“引虫也是用主人的血喂的,只有主人用它,才会不被反噬。而且旁人要引也非常麻烦,若是主人,只需手中有引虫,将蛊虫引出便可。但若是旁人,哪怕是蛊术的高手,也得用非常手段才能将蛊虫引出……还只能引到自己身体里面。”

裴明淮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道:“引到身体里面,又怎么拿出来?”

“再次引出来。”杨甘子道,“但那蛊虫还是会化为脓血,若要它好好地,须得立即以一女子的心血饲之,再在十二个时辰内以一男子的心血喂之。这样,蛊虫便会自行消融,只留下它体内的东西。这是唯一的法子。”

裴明淮道:“那一男一女……”

杨甘子道:“必死无疑。”

她说得娇娇柔柔,裴明淮却听得发冷,道:“多谢你,甘子。”

杨甘子一笑,道:“裴大哥,这些东西皆非正道,你不必多加理会。”

裴明淮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为何不跟太子殿下一起走?你要走,就早些走吧。此处多事,何必留下来。”

“我对太子说,我要再陪涵姊姊两日,他拗不过我。”杨甘子微笑道,“其实呢,我就是想跟你再见见面,说两句话。”

裴明淮不提防她如此说,怔在那里。杨甘子转身背对着他,裴明淮只看得见她一头柔发披散下来,只听她幽幽地道:“裴大哥,你走吧。这辈子,我是知足了,你以后别忘了我。你记住一件事,不管甘子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你现在不明白,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她这番话,却是让裴明淮全然听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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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回了房中,在榻上静坐。他学的内功,第一就是要心澄宁定。本是做惯了的功课,但今日居然直坐了半个多时辰,才算是渐渐宁定。房中无香,只窗外的茉莉清香扑鼻。但这时候闻到这香,却让裴明淮又觉着心里微微发慌,好像是有什么事不对劲,却又记不起来。

忽然听到有人在窗户轻轻叩了一下,裴明淮道:“谁?”

他本以为是苏连,却听到祝青宁的声音道:“是我。”

裴明淮不由得一怔,天还没黑,祝青宁竟然来找他,这不是在寻事么?忙道:“你赶紧进来。”

青影一闪,祝青宁已站在当地。裴明淮过去关了窗,奇道:“你怎么这时候来找我?你就不怕被人看见?”

祝青宁脸露不屑,道:“看见又怎的,凭这里的人,还拦不住我。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么了?”

裴明淮苦笑,祝青宁说的,他居然找不出话来驳。祝青宁瞅了他一眼,道:“我不愿意趟你们的浑水,本来已经准备走了,却看见了一桩事,想来想去,还是来告诉你罢。你若受了牵连,我的承影怕也没啦。”

裴明淮道:“什么事?”

祝青宁在榻边坐了下来,道:“我那夜本来要走了,却看见一个黑衣人想越墙而入。你那苏连也看见了,那人大概不想跟苏连朝面,也没有出兵刃,苏连一剑不得,他便走了。”

裴明淮一身都绷紧了,问:“走了?去了哪里?”

祝青宁斜了他一眼,道:“你不问我那人是谁,想必心里是已经有数了?我不知道,我没追。”

裴明淮缓缓地道:“你看见那个人的模样了?”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想说我没看见,可你知道,我夜能视物,说没看见你也不会信的。不仅如此,苏连的剑从他身上削下了这件东西,落进了树丛里,我看到了。”他张开左手,掌心里躺了一枚白玉佩。“这物事,想必你是认得的吧?”

裴明淮伸手拿了过来,手里运劲,那玉佩顿时被他捏得粉碎。祝青宁在一旁也呆了一呆,道:“你还真是杀伐决断,佩服,佩服!”

“多谢你把这东西给我。”裴明淮道,“你这人情,我一定还。”

祝青宁向他走近两步,声音放得极低,道:“你的兄长,为何会半夜出现在沈家,原因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但他这举动,是过于冒险的事,就算你马上毁了他这随身之物,恐怕也难以周全。”

裴明淮面无表情,只拱手道:“多谢提醒。”

祝青宁微笑,退到窗边,道:“明淮兄何须我提醒,青宁先走一步了。这一回我是真要走了,有命在身再耽搁不得。你这里事完了,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我在锁龙峡恭候大驾。”

裴明淮道:“定不爽约。”

只听衣袂风声,祝青宁已飘然而去。裴明淮走到窗前,见那些青竹竹叶微微摇晃,早已不见他踪影。

裴明淮叹了一声,喃喃道:“青宁青宁,你是太聪明了,怕有一日,会害了你自己。”目光落到地上的白玉碎屑上,又叹了一声,低声道,“二哥,我真是不明白,你既然与长孙一涵情深,又为何不跟她成婚?长孙一涵既然跟你有情,又为何会匆匆嫁到沈家?你们到底瞒着我些什么?……”

风吹过来,那些竹子沙沙作响。裴明淮侧耳听去,风中仿佛又有珠串细碎响声,却不知是不是杨甘子身上的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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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里,沈宅便真如死宅一般。挂着的那些贴着“囍”字的大红灯笼,原本便没半分喜气,这时在风里摇来荡去,更像是鬼灯。沈宅里原本下人便不多,如今更是个个噤声,缩在自己房中。景风留下的绣衣,按裴明淮的吩咐守在宅子各处,自也是屏息敛气,一声不出。

到了这地步,吴震也懒得再讲究了,直接把沈信的书房和长孙将军死的那厢房都给封了,验尸什么的直接就在里面。沈信是被毒死的,在场若说用毒的高手,那定然是苏连,沈信就交给了他。

沈鸣泉跪到这时,方被吴震劝走。他一句话也不曾说,整个人完全变了样子。

苏连苦笑,对裴明淮道:“你这是给我找的什么差使?还是另找些人来吧,我一向只查活人,不查死人。”

裴明淮道:“要找人,得到州里去调,一来一去,我等不了。”

苏连道:“公子不肯从这里的县衙找仵作,是心里不信?”

“那县令徐无归,我见着他,总是有那么些许奇怪的感觉。”裴明淮沉吟道,“我说不出来,我每次跟他朝面,都有点不舒服。但是他明明长相端正,举止有度,说话极有分寸,我实在……实在找不出原因来。”

“说得有趣。”苏连道,“原因么,我替公子说罢。这徐无归,不太像个官,是吧?”

裴明淮一怔,苏连道:“是不是?”

“你倒是眼毒。”裴明淮道,“不错,你这般一说,我好像是这么觉得。”

苏连格格一笑,道:“公子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吧?告诉你吧,只要是为官的,见了我,那真是会怕到极处。这等小小县令,居然把我视作无物,我还是第一回见。这个人有些古怪,我已经派人去查啦。”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还是我的阿苏贴心,甚么都替我想到了。”

苏连走到榻前,对着沈信看了半日,道:“你们三位送他的东西,我都看过了,都没毒。但他中的毒……”他迟疑了片刻,方道,“那毒,其实我是知道的,是一味剧毒,若是服了,再没什么能救的,但是服毒之人,却也并无什么痛苦。这毒里面有一味药,我们这里是没有的,向来都由高句丽进贡而来。你还记得数年前谋反被赐死的道符家人吗?”

裴明淮道:“便是以此毒赐死的?”

苏连苦笑道:“这还算是开恩了,也得皇室中人或是重臣才得,比起什么枭首腰斩,可要体面得多了。”

裴明淮见他眼里狠戾之气,一闪而过,心里暗自叹息一声,道:“这般说来,你一见着老师,便知道是什么毒了?老师不会是你奉了……”

“怎么会!”苏连急道,“若有此事,我怎会不对你说?我向你保证,绝无此事。皇上虽肯用我,却如何能比信你!皇上感念清都长公主的恩,又顾念皇后的情,天下谁都可以负,唯独不会害你。”

裴明淮见沈信面色宁静,嘴角竟似还有笑意,心中伤痛更甚,道:“那是谁干的?既然是进贡的东西,恐怕难得流落民间。只是,用此毒未免太过于愚蠢了,能拿到此毒药的人并不多,细细查来,总能知道。”

苏连低声道:“凶手想也是不得已而为知。我也怕沈太傅有什么闪失,是以一直派人守着,寸步不离。那凶手想必是不便进去,才不得已下了毒,自然是身边有什么毒,便先用上了,哪里还顾得了别的?”

裴明淮道:“你问过了?”

“唉,没有用。”苏连道,“厨房来来回回给沈太傅送了几次东西,那厨子是他们用了几十年的,上了年纪,实在不灵醒。要在送的吃食里面下毒,真是再容易不过了,厨子根本就不会发现。我也疏忽了,我实在不曾想到会对沈太傅用下毒这一招。我总觉得,是会像杀柯罗或是长孙浩那样……那长孙一涵,又跑到哪里去了?……没人看见她出府啊……”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时间裴明淮也无了话。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把外面那些竹叶淋得瑟瑟作响。挂着的大红灯笼,也被淋熄了几盏。

他忽见有盏黄色的灯笼,缓缓穿行在竹林之间,跟着出现的,是一身素白衫子的杨甘子。她手里的灯笼,被吹得忽明忽暗,雨本来不小,她也没用伞,头发已经被雨给淋得湿了,脸上全是水珠,整个人真似出水的芙蓉。

杨甘子仍站在竹林之中,低低地叫道:“裴大哥。”

裴明淮忙迎过去,道:“甘子,你找我?”

杨甘子向后退了一步,轻轻地道:“裴大哥,我有事想对你说。我们第一回见面的那时候……我在园子里面等你。”

她说完便拎着灯笼走了,裴明淮听到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吴震。吴震一副“被我抓到了”的表情,笑道:“在园子等?大半夜的,非奸即盗啊!”

裴明淮被他一句话气得几乎噎住,道:“你这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吧?”

“孤男寡女,大半夜的跑花园,说没什么都没人信吧?”吴震反倒精神起来了,振振有辞地道,“你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骗别人可以,在我面前,就省省吧!”

裴明淮气得七窍生烟,吴震嘿嘿地笑,说道:“太子走之前,第三回去找那杨姑娘了,只是那姑娘真挺拿架子的,还是不开门,只说受了惊吓。太子想要她一道去县衙,她就是不难怪太子就不愿意走,原来这里有美人啊,哈哈!”

裴明淮瞅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震嘿嘿一笑,道:“我看太子对那杨甘子十分在意,说话轻言细语的各种温存,怕不是想把她弄进太子府封嫔封妃吧?那杨甘子,可没什么出身家世。”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他们可都不在乎这个。”

吴震道:“杨甘子找你干什么?”

裴明淮道:“好像有什么事想对我说。”他也觉得奇怪,杨甘子之前对他说的那话,分明就是告别的话,这时候突然又找他,所为何事?难不成她发现了什么事?

吴震道:“你还是早点去问她吧,有什么话早说出来的好。以免在此之前就被人灭口了!”

苏连在旁边无言,只道:“我知道公子跟你交情不错,不过我看也少来往的好,以免被带得傻了!”

他说罢就转身走了,吴震叹了口气,对裴明淮道:“不是我要往坏处想,是干我这一行的,不得不什么都想到。现在没事吧?跟我来吧!长孙将军的尸体,我已经检查过了,这一回可是我亲自经手的。”吴震说得很有点得意,裴明淮实在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我都好久没亲自动手了,没想到,还是宝刀未老啊,哈哈!”

“……”裴明淮实在不知道答什么好,他突然觉得苏连说得也没错,若是跟吴震相处久了,怕自己都会变蠢。

长孙浩的尸首,搁在榻上,用一床被子遮着。

“放心,放心,因为他死因太清楚了,用不着再细察了。”吴震道,“不像那个管家,还有柯罗。唉,这柯罗死得真是可惜了,若是不死,我一定要他来当手下,这个人比我那几个徒有其表的手下强十倍有余了,他那个仔细,我怕我自己都做不到。”

裴明淮一想起柯罗“分门别类”放着的那一盆盆肠子什么的,就一阵阵地恶心。吴震道:“他们都是被同样一柄剑杀的。这柄剑嘛,薄,短,快。这个凶手,出手也十分利落,就算是偷袭,武功也绝对不会差。”

裴明淮道:“你认为凶手是同一个人。”

“应该是。”吴震道,“出剑的方位,力道,都十分相似。要不是苏连当时一直跟着你,我真会怀疑是他,因为他就用那样的剑。”

裴明淮摇头道:“你不必疑他。而且,那种剑,不管是景风的绣衣还是侯官,都是爱用的,你怎么就往苏连身上想去?”

“我知道,但我还是忍不住谁都要去推想一番。”吴震干笑道,“没办法,我就是这个脾气,谁都怀疑。”

裴明淮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发现实在不多,下手的人谨慎至极,我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凶手身份的线索。”吴震道,“但是即便如此,沈家是个很小的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明淮?实在太小了,到处都是人。我现在最奇怪的是,这人接连杀了柯罗和长孙将军,以及两名侯官,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到,府中可是遍地耳目!尤其是进沈于蓝房中杀柯罗,毁坏沈于蓝的尸身,首先他得越过两名侯官,你想一想当时的情形。”

裴明淮慢慢地道:“侯官是守在门外的,却死在房中。也就是说,这个人须得设法支使那两个侯官进去。可他们除了苏连的话,别人都是不听的,细想起来,确实奇怪。”

“是了,所以有一刻,我是真有些疑心阿苏。”吴震道,“虽说我知道凭你跟他的关系,也绝不该疑他的。但是这件事,我真的十分奇怪,谁能让两名侯官违背阿苏的话进去呢?”

裴明淮道:“你有什么想法么?”

“不好说。”吴震道,“太子跟两位公主,你觉得他们有可能吗?侯官也就不敢对他们太过无礼了。”

裴明淮失笑道:“你这疑心病可真够大的,都疑到皇亲国戚身上了。你接下来是不是连我都要怀疑了?”

吴震居然表示“默认”,裴明淮瞪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发现?”

“没了。”

裴明淮道:“这样就没了?我还以为你能告诉我谁是凶手呢!”

吴震理直气壮地道:“这么古怪的案子,从头到尾都古怪得很,我哪能马上查出来呢!对了,我一直在这里忙,饿得很了,我去厨房找点吃的,你去不去?”

他这么一说,裴明淮才记起自己真没吃东西,居然都忘了饿这回事了。“也好。”

〈〈〈〈—————————

厨房背对着花园,很是僻静,大约是主人不想要这些烟火之气接近正屋,走过来绕来绕去要好一阵。旁边有几间屋子,堆了些菜蔬,还有些家用什物。

那厨子年纪不轻,总有五六十岁了,耳朵有些背,吴震叫了他两声才听见。听吴震说是要来找些吃的,忙端了面点出来,又急急地去现做。

裴明淮道:“不必麻烦了,随便吃些便是。”他才看了尸体,哪里有吃饭的心情,也难为吴震,吃得狼吞虎咽。

吴震一边吃,一边提高声音,问那个厨子:“你在沈家已经很久了吧?”

“是啊,我十多岁的时候就跟着老爷了,都一辈子了。”厨子一边说,一边就哭起来了,“谁知道,老爷这么说走就走了呢?”

吴震又问:“下午,午饭之后,你在干什么?”

“我?……”厨子想了想,道,“每到那时候,我都在午睡啊,那时候都忙完了,我都会去角落上那屋子打个盹。哦,老爷午后会喝些茶,吃些点心,他最爱那时候看书写字。我都会准备好放在那里,自有人会来端的。”

裴明淮和吴震都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个漆盘,现在是空着的了。裴明淮暗想,这般说来,要下毒,倒是容易得很。

吴震问道:“就你一个人?没人帮你的忙,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平时都能行,就是这回,突然来了好多人,忙不过来啊!”厨子道,“本来少爷跟姑娘说好了的,临时雇的人都找好了,结果突然都不让来了,我这两天忙得快昏头了,这时候好不容易歇一会儿哪。”

吴震问道:“今儿是谁端走你家老爷的茶的?”

“是我家少爷。”厨子道,“这事儿,平时要么就是少爷,要么就是姑娘,都是亲自来端的。”

裴明淮暗叹一声,若说是沈鸣泉下毒害自己祖父,怕也是没人信吧?吴震显然也觉得失望,跟着叹了口气。

裴明淮又想起一事,道:“你可知道,你家少爷跟开药铺的阮家姑娘极好?”

“唔?”这问题,却问得那厨子楞了一楞,过了一会才答道,“是啊,他们是一起从南边过来的,还有我家姑娘,她跟阮姑娘一向最谈得来。唉……”

裴明淮道:“那你家少爷突然要跟长孙姑娘成婚,你们都不觉得奇怪吗?”

厨子有点委屈地道:“少爷的事,我们再奇怪,又怎么好去问?倒是老爷问过少爷好多次,为何不理阮姑娘了,好歹也是世交,从小在一处的,总得有个缘故吧?少爷也不回答,就说一定要娶长孙姑娘,没个缘故的。”

裴明淮与吴震对看了一眼,心里都一样地更觉得疑惑了。裴明淮从一到沈家,就觉得他们对这桩婚事,实在是有些轻慢,连长孙一涵自己好像都不怎么在意。

“莫不是要冲什么吧?”离开厨房,吴震迟迟疑疑地对裴明淮说,“比如,这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啊,或是什么的……若是成婚,能消什么灾吧?”

裴明淮道:“胡说什么,老师一家子哪里会信这些!”

吴震大约自己心里也知道是在胡说,一脸苦相,道:“那是为什么?我想这个想得头都大了,实在是想不出来啊!叫你去问沈太傅,你不知道在干什么,又给忘了,现在连长孙将军都死了,却问谁去?”

他越说越气,道:“我去审那个鸣玉去,就不信撬不开那死丫头的嘴!”

裴明淮道:“省着些儿。”

吴震道:“放心,我只要活人,不要死人!要不,你跟我一道去?那丫头是想谋害你,你是正主儿嘛!”

裴明淮道:“也罢。”

那鸣玉坐在屋子角落,头发散乱,脸上还有血迹。她一见裴明淮进来,两眼便直直地瞪着他,目光怨毒至极。

裴明淮也不理会,在榻上盘膝坐了下来,端了碗茶,悠悠地道:“说吧,为什么要对我下毒?若是能说出个象样的理由,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鸣玉只是满眼怨毒地盯着他,吴震喝了一声:“还嘴硬?”

裴明淮一笑,道:“你不惜赔上自己的命来杀我,若是这原因都不肯说,一直带到黄泉里去,岂不是很没意思?薛永宗那一支与我裴家素无干系,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好,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鸣玉慢腾腾地说道,“没毒死你,算你姓裴的命大。都是因为你娘,清都长公主那个贱人……”

裴明淮眼神一变,人已站起,吴震眼前一花,只听清脆的“啪啪”两声,再看时,鸣玉两边脸颊上清晰的五道指印,肿起老高。裴明淮已回到原处坐下,也不看鸣玉一眼,冷冷地道:“再敢有一个字辱及长公主,你必会后悔。”

他下手不轻,鸣玉满嘴里都是鲜血,半日才能说出话来。“她……她那等狠毒……必无好报!我们族里的人,都是死在她手下……”

吴震一皱眉,道:“你是獠族人?”

“正是!”鸣玉抬头道,两眼犹如要喷血一般,“清都长公主当年灭我族人,我父母兄弟都死在她手里。你可知道她手段有多残忍?竟把我家人悬在我们族里最神圣的玉环之上,活活烧死!我藏在树丛里面,一声也不敢发,我哭得眼里都流了血,不能出去,也不能作声,就那么看着他们烧死!”

裴明淮淡淡地道:“你为何不去找公主,却来杀我?”见鸣玉神情微变,笑道,“你们想必是一伙人,不止你一个吧?”

“不错。”鸣玉大笑,她满嘴是血,头发散乱,看起来就跟个厉鬼差不多,“你又怎么知道,我们的人不是一直就藏在她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她杀了呢?哈哈哈哈……没毒死你,算你命大,可这运气,你们就能一直好下去吗?你是她的独子,杀了你,可比杀了她还要痛吧?让她尝尝这丧子之痛,怕是比杀她更好吧?”

裴明淮将茶碗搁了下来,站起了身,对吴震道:“看好她,别让她死了。”

吴震道:“怎么处置?”

“既然她这么说,那就带回京都,让公主自己审问。”裴明淮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就成全你,让你自己见公主去。”

鸣玉惊道:“你说什么?……”

裴明淮道:“我已经说过了,让你见她。”

吴震随着他走出门去,低声问道:“你这是认真的?让她去见长公主殿下?”

“有什么不认真的。”裴明淮淡淡地道,“母亲自会处置,又何须我多事。行了,你把她看好,别让她死。我先回去休息了,看这些人说来说去,都是报仇报仇,我听着腻味得紧。”

吴震叹息一声,道:“是,听你的吩咐。”又道,“明淮,你是没遇到这样的事,若是你遇上,照我看,你的手段必定狠辣上十倍百倍。”

裴明淮道:“是哪,事情没到自己头上,自然是可以一笑置之的。若真临到身上,甚么无我无人无众生,那都是虚的。”伸手抚了一下赤霄,笑道,“怕是不饮够血,是收不了手的。”

8

那夜裴明淮一直闭目养神到将近子时,方才起身,准备去见杨甘子。此时沈家已是一片死寂,但闻风过竹梢的细碎沙沙声,有时候简直会错听成人的脚步声。

自然不能让杨甘子等,裴明淮快步往园子的方向走去。越走近园子,伊兰那味道就越浓,裴明淮眉头都皱了起来了,这说臭又不是恶臭,但是闻着实在难受。

他越走近,就越觉得不对。

园子里面有人。有呼吸的声音。

是个男子。不是杨甘子。

裴明淮的右手,已经握在剑柄上。他已经闻到了血腥味,也已经看到在伊兰花丛中,有一抹素白的颜色。

杨甘子。

裴明淮实在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杨甘子的皮肤就像是裂了开来,然后跟纸一样,碎成一片一片的。从她的咽喉处往下碎裂,胸腹都尽数绽开,不知多少黑黝黝的虫子一样的东西,在她五脏六腑之间蠕动。裴明淮不知道,那些虫子是不是在咬噬杨甘子的血肉?

只有她那张脸还是完好的,只是却像张美人的画皮,越是绝丽,便越是骇人。

一个穿黑衣的男子,站在那株牛头旃檀旁边,两眼盯着杨甘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裴明淮叫了一声,他都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变了。“二哥。”

接下来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裴明淮半跪在了杨甘子身边,只觉头晕目眩。白日里见到杨甘子,房中虽然光线昏暗,他仍觉得杨甘子看起来不对。后来再见她,天色已晚,她又站在竹林里面,几乎看不清她的容貌。

杨甘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听脚步声响,走来的却是吴震。想必是他先前听到裴明淮说这个时辰要在园子里跟杨甘子见面,也过来一看究竟。一见裴琇,吴震便呆了一呆,叫了一声:“裴尚书!”跟着又看到杨甘子,吴震大张着嘴,脸上神色不断变化,实在是一言难尽。

裴明淮低声道:“吴震,你守着园门,先莫让人进来。叫苏连去我房间,找身我的衣服来。”

吴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好。”

待吴震走开,裴明淮抬头问裴琇道:“二哥,你来就看到她在这里了?”

“对。”裴琇道,“我原本是想来见一涵的。”

裴明淮此时的感觉,十分古怪,他还知道去想,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总觉得连自己的声音,都很遥远,裴琇在说话,他是听得到,但也觉着像是隔了什么一样。

“……我一直不明白一涵为何突然要嫁到沈家,她成婚之前,我还是想找她问个究竟。可我没料到你会让苏连来,我不愿暴露身份,若让太子或是景风公主的手下看到,那便难解释了,只得匆匆离开。今日我知道太子和景风庆云已经去了县衙,想着也就你和苏连吴震在此,他们都是心腹,遇上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裴明淮道:“你怎么会走到这园子来,二哥?”

“我看着她进来的。她走得摇摇晃晃,我听到她身上有很奇怪的声音……忍不住想看一眼……”裴琇缓缓地道,“像是很多虫子聚在一起啮咬血肉……又像是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

他见着裴明淮的脸色,哪里还说得下去。这时苏连走进了园子来,大约吴震已经对他说过,也并无惊讶之意,把衣衫交给裴明淮,便退了出去。

“你穿成这样,任谁都觉得是偷偷进来了。”裴明淮道,“二哥,你先穿我的衣服吧,待会即便是景风的绣衣和太子的侍卫见到也没关系,你得知老师死讯,连夜赶来,怎么也说得过去!”

“你倒是想得周到。”裴琇苦笑,见旁边那棵旃檀,便走到后面去更衣。裴明淮扬声叫道:“吴震,苏连,都进来!”

话未落音,他便听到裴琇一声低呼,裴明淮一凛,道:“二哥,有什么事吗?”

他转到那株牛头旃檀后面,见裴琇站在那里,那神情比起方才裴明淮见到他的时候,要可怕十倍。裴明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裴琇看的是那株旃檀。这旃檀本来无枝无叶,树干极粗,此时树干里面却裂了一个大洞,直直地对着裴明淮的,便是一张人脸,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也在瞪着他。

裴明淮往后退了一步,这晚月色明亮,投在那张人脸上,却生生地成了惨青的颜色,那张人脸本来就是人死后的青灰之色。一时之间,裴明淮竟然看不出来,那究竟是谁的脸。

他只听到裴琇喃喃地道:“是一涵……”

裴明淮脸色大变,一时间他脑子里面涌出的那些念头,是一个比一个可怕。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剑已出鞘,将那截旃檀上半平平削了去。

一刹那,裴明淮最清晰的那个念头,竟然是:原本树已中空,只有一张树皮蒙在外面,那即使是等上十年百年,又如何能开花?

树干已空,一个女子蜷缩着被塞在里面,那张脸正好对着树外。这时候看得清楚了,确实是长孙一涵。她死状极之凄惨,双目睁得大大,容貌扭曲,手指甲都掉了好几个,显然临死之前经过一番极痛苦的挣扎。

他兄弟二人在这里站了半日,吴震和苏连自然也发觉不对了,只是他们不叫,也不好过来。待得裴明淮挥剑削掉了那旃檀,当然也就过来了,一见到长孙一涵的尸首,枉自这两人都是见惯了死人的,也都惊得呆了,半日说不出话来。

裴明淮再回头看杨甘子,“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吴震和苏连哪里见过裴明淮这样子,两个人都又惊又吓,一时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吴震低声道:“还楞着什么,阿苏?陪明淮和裴尚书回房,我留在此处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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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那房中虽未熏香,却仍然能闻着窗外的茉莉香。裴明淮自从到了沈府,就一直闻到此香,本来茉莉清香,闻着应该心里舒畅才对,但不知为何,裴明淮后来一闻到这茉莉香,便有种不安之感,且越来越浓。

如今他是明白了,他最后两回见到杨甘子,都不曾闻到过她身上的香气。

此时他只觉喉间仍然甜腥一片,但方才那天旋地转之感,已经好得多了。

苏连亲自端了茶来,裴琇这时脸色已然平静,全然看不出刚才的光景。淡淡一笑,道:“劳动你,却是不敢当。”

“这话可折煞阿苏了。”苏连微笑道,“我先出去了。”

裴琇问裴明淮道:“如今究竟是你自己去回皇上,还是他?侯官的事,我也不敢掺和。”

裴明淮道:“都有。二哥知道,我在京城的时候也不多。不过二哥尽管放心,天下人或者我都不信,苏连不会对我有二心。他去我去,都是一回事。”

裴琇道:“你也忒自信了。”

裴明淮一笑,不置可否。裴琇也不再多说,问道:“今晚那个死去的姑娘,就是那个你昔日带兵去氐族的时候,喜欢的姑娘?”

“现在她已经死了,我喜欢不喜欢,已经无所谓了。”裴明淮道,“但我不能不知道原因!”

裴琇叹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是中了蛊?”

“她是氐族的嫡女,蛊术极精,谁能害她?”裴明淮道,“她那不是中了蛊,是被某种蛊虫给反噬了!而且……她自己是一清二楚……”记起在屋中见到杨甘子的情状,裴明淮心知,自己当时的感觉并没有错。要不是杨甘子强过常人,恐怕那时候那张脸或者那张皮就会像她死时一般碎裂开来。

她的大限之期大约就是她跟自己约的时辰。她拎着灯笼来找自己的时候,也是站在竹林之中,并没出来。

裴明淮抬起头,望着裴琇,缓缓道:“从苏连说看到有黑衣人夜半想进沈家,我就猜到是你。我实在不明白,你跟长孙一涵有情,那你们成婚便是,长孙家必不会拒这门亲事,就算有什么不妥,求姑姑作主便是。我也不明白,一涵为何突然要嫁沈鸣泉?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真是不信自己的耳朵,又不好多问。那夜你来见她的时候,你随身的佩玉掉了,你可知道?若不是落在我手中,当着太子的面被人发现,又是好一段是非!”

裴琇不语,裴明淮道:“究竟为什么?你跟大哥一直不娶亲,总得有个原因吧?总不能是要我先娶庆云吧?我已经跟皇上和姑姑说过了,这件事请他们向穆世伯周旋,作罢了事。况且,从来都没有让弟弟先娶亲的理吧?若你跟长孙一涵成婚,她又何至于嫁到沈家,死得如此凄惨?”

裴琇叹道:“不是我不肯跟她成婚,是她不肯。我不知道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一涵她……她突然就对我说,不能跟我一处了,她另外要嫁人。”

裴明淮道:“沈鸣泉对他心仪的女子也是这么说的。”

裴琇道:“他们想必是在做一件事,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你既然跟这杨姑娘相熟,你自然应该知道,氐族和獠族一样,历来以蛊毒闻名?”

裴明淮道:“知道。”说罢把吴震在柯罗身上发现的那一小片嵌金薄片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递给裴琇道,“二哥,你想必识得此物?”

裴琇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过了半日,方道:“你既然如此问我,定然已经知道来龙去脉了?”

裴明淮道:“来自永昌王府的那个乳母,她偷的东西是启节,对不对?能证明太子是不是皇上亲子的证物?”他又摇头,道,“不,也不对。皇上把永昌王府上的人全都杀了,全找遍了,也没能找到。她是立刻就被抓到的,不可能把东西传递出宫的。”

裴琇摇了摇头,道:“你忘了一件事。她是太子的乳母。”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但裴明淮已经恍然大悟。种种不明之处,此时已是全然清明,失声道:“她把东西藏在了太子的身上?!甘子此来,就是为了此物?!对,我想起来了,甘子说过,蛊虫体内可藏物,再把蛊虫吞咽而下,这物事便会藏在人身子里了。若是没这引虫,蛊虫便会终生蜇伏,也不会对人有什么损伤……”

裴琇皱眉,道:“若是人死了呢?”

“人若死了,那蛊虫便会得一同消失无踪。”裴明淮道,“听起来匪夷所思,我也是半信半疑罢了。但甘子既这么说,就不会错……”

一提到杨甘子,裴明淮只觉那天旋地转的感觉又出来了,只是摇头,喃喃道:“不,不会。甘子那一族,是受了我朝册封的,杨炯他担不起这个事。即使退一步说,是他们氐族干的,甘子也决不会做这样的事,招抚氐族是我去的,她不该这么害我。杨炯是她异母哥哥,与她最好,我跟杨炯也交情不错,于公于私,他都不至于背后弄这个鬼。”

裴琇摇头道:“不,不是,你会错意了。杨姑娘自然不会害你,她怎会害你?就算找到了那东西,也是对你无害的。”

裴明淮道:“无害?招抚氐族是我的事,太子若是知道端底,定然会认为杨甘子做这件事是我指使,这既是害她族人,也是害我!”

裴琇望着他,道:“你真认为她会害你?或是害她的族人?”

“我不信。”裴明淮道,“但事情到了这地步,也就这个结果。”

裴琇道:“若她来此的目的确实如我们猜想,她应该会留好后路。若是会害到你,她不会这么做。”

裴明淮喃喃地道:“她已经对我说得清清楚楚,她不是引虫的主人,若要引那蛊虫出来,必得自噬。这般说来,长孙浩父女二人,都脱不了干系,他们都在帮助甘子。但为何他们都被杀了?又是何人杀他们的?”

裴琇惨然道:“一涵性子直率,我只怕她是被人利用,却不自知。我想他父女二人,都是被人欺骗,最后又被杀之灭口!”

裴明淮问道:“你一直就在附近?”

“我就在县城里面。”裴琇道,“过来快马加鞭,只需大半个时辰。”

此时有人敲门,裴明淮道:“谁?”

只听吴震的声音道:“是我。”

裴明淮道:“进来罢。”

吴震进来,朝裴琇见了礼,便道:“我刚才看过了长孙一涵的尸体,她早就死了,至少已经死了一天了。她是闷死的,我猜想,她必定是在一个极小的地方——也许是个小小的密室,也许是个什么大箱子——她的指甲折断,里面有些木屑,恐怕是个不透风的大箱子。”

裴琇脸色惨白,竟说不出话来。吴震不敢看他,裴明淮道:“长孙一涵武功不错,若是个木箱子,恐怕难不住她吧?”

“你有所不知,明淮。”吴震道,“她的手足,都被人硬生生地折断,下手之人残忍之极,还不要她马上就死。或者,是为了逼问她什么?问不出来,就索性将她闷死在里面了。嗯,大概也是怕她叫喊,毕竟到处都是人。”

裴琇这一回连着退了几步,靠在墙上,半日说不出话来。裴明淮听着也觉惊心,吴震不敢在此刻跟裴琇说话,只回头问裴明淮道:“我没见过这位长孙一涵,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性子刚硬至极。”裴明淮道,“毫无闺阁脂粉之气。”

吴震点了点头,裴明淮知道他的意思,长孙一涵这个脾气,那是怎么折磨也逼问不出什么的。吴震小心地看了一眼裴琇,又道:“长孙一涵指甲里面的木屑并非常物,是金丝楠木,相当贵重。这种质地的箱子,怕这沈府上也找不到几个,应该易寻。”

裴明淮眉头一动,道:“金丝楠木?”

吴震道:“怎么?”

裴明淮道:“景风出门,向来排场不小。我看她的箱子,好像几口都是……都是这金丝楠木做的。”

吴震叫道:“你怀疑景风公主?”

“那倒不至于。”裴明淮道,“只是有现成的这箱子,谁都可以用罢了。”

裴琇却道:“景风公主与太子素来最是亲厚,若是为了兄长今后的皇位,景风要夺那启节倒也是常情。”

“景风与太子那时候都是孩子,要主导此事,恐怕不能。”裴明淮道。

裴琇道:“太子母妃李氏,早已赐死,追封元皇后。而这样的事,还有谁会知道?”

吴震却道:“裴尚书,我倒是有件事情要禀报。比太子这事,还要重要得多。”

裴明淮与裴琇都望向他,裴明淮道:“什么事?”

吴震却看着裴琇,道:“便是以前要我留意的那桩事。”

裴琇一凛,道:“你有头绪了?”

裴明淮道:“你们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

吴震朝裴琇看了一眼,道:“不是瞒着你,是这事本来就十分不着边际,告诉你也没什么意思,反得落你一顿笑话。”

裴明淮道:“究竟什么?二哥,你说说看。”

裴琇嗯了一声,道:“明淮,你可记得,本朝几位皇帝,都爱服寒食散?”

裴明淮道:“这谁不知道,二哥怎么提这个?如今皇上也有这嗜好啊,我劝了多少回,总是不听,也不知那东西究竟有什么奇效!已经有两位皇帝都等于是送命在这东西上面,有这样的先例,还劝不听!我前次去凤仪山,寻到优昙婆罗,移到宫中也不知如何了。”

裴琇道:“我就问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你就抱怨一大堆。”

裴明淮道:“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吴震在旁边道:“明淮一见了哥哥,就嘴也贫了。”此话一出,裴琇虽然没说什么,裴明淮却瞪了他一眼,道:“吴震,你知不知道,你如果有一天死了,会是怎么死的?”

“知道啊,就是我这张嘴害死的,是不是?”吴震说道。裴琇开了口,道:“吴廷评,你说我三弟嘴贫,我倒真觉得你这张嘴,越来越没上没下了。”

见裴琇说话了,吴震也收敛了,躬身道:“不敢,下官不敢。”

裴琇叹了一声,道:“明淮,我隐约知道你跟那位杨姑娘的事,你也莫要太伤心了,做哥哥的还不知道你了?你素来极重情义,现在看起来若无其事,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再也忍耐不住,推开门便冲了出去。裴琇又长叹一声,只是摇头,沉默不语。吴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跟着不说话。过了良久,裴琇方道:“我这个弟弟,就是太重情义了些。也好,也不好。吴震,他对你也是尽心尽力了,若你有负,那便也是不仁不义了。”

这话说得是太清楚也太重了,吴震大惊,正要答时,裴明淮已经又推门进来了,大约是听到了,淡淡地道:“二哥,这话却不必说了。”

吴震叫道:“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又不仁不义了?我这个人,嘴是不好了些,但对你还不够仗义吗?”

裴明淮道:“哦,仗义到跟尉端一道去西域,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明知道我是有正事去那处的!”

吴震跌足道:“唉,我就知道,你就记这个仇!当时那情形,我实在是没法子告诉你一声啊!”

裴琇皱眉道:“你们能不能说正事?”转向吴震,道,“那件事,你且说说。你记性是出名的好,我怕我记得不如你细。”

吴震躬身道:“是。”他看了一眼裴明淮,道,“其实说是一件事也行,说是几件事也行。本朝的开国之君道武皇帝,是被亲生儿子所弑。他驾崩之前,因为长年服食寒食散,行事暴厉,杀了诸多臣子。侯官便是他设的,只要被侯官告发,再怎么小的事,也难以脱罪。想当年,庾岳这样功勋赫赫的重臣,行事十分谨慎,只因侯官说他‘衣服鲜丽’,便被赐死,烈祖晚年便常常提着剑上朝,看谁不顺眼了便杀谁,尸体便堆在帐下,想想都是骇人。他对清河郡大肆杀戮,把那个郡的人,都杀了大半。究其原因,都是说自他把随身的御医阴光杀了,此后那寒食散之毒,便一发不可收拾,连人都有些……”

裴明淮道:“此间只有我三人在,直说无妨。”

吴震苦笑道:“烈祖人都有些疯癫了,大有狂态,行事也颠三倒四。朝中人人自危,生怕哪一日祸事就落到自己头上,否则清河王也不敢弑父。自然,清河王也没落到什么好处,那帝位却是被他兄弟得了。太宗也喜服寒食散,好在他还记得自己即位时的险景,赶紧立了太子监国,太子也顺顺当当即位了,倒没什么大事。只是他确是长年服食此物,否则也不至于崩殂如此之早。”又看了裴家兄弟一眼,道,“现在就得说到先帝了。”

裴琇道:“你只管说便是。”

“先帝大半时候都在出征打仗,早早地立了太子,又依他当日旧例,命太子监国。”吴震道,“但这件事,却出了差池,这太子一当就当了十多年,崔浩一死,更没有能制约他的人了。接下来我说的,便是不能说的事了。”

他叹了口气,道,“景穆太子——不,是恭宗,皇上登基后,追封父亲为帝,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想先帝当时已然起了杀心,恭宗私调羽林军为东宫卫队,这简直是明着的犯上作乱了。先帝诈死,引得恭宗前来奔丧,却在半道被擒。”吴震停顿了片刻,似觉得接下来的话,甚难出口。

裴明淮接口道:“我替你说罢。本朝历代皇子都尚武,恭宗更是武艺高强,多少个人都怕困不住他。先帝以铁笼囚住他,一直带回京城,囚在东宫。待得将东宫党羽尽数铲除干净,便将恭宗也杀了,对外宣称太子暴毙,追封景穆太子,匆匆在云中金陵下葬。都说是宗爱进谗言于先帝,宗爱虽得先帝欢心,但又如何能唆使先帝杀亲子?”

吴震道:“你说是太子先谋逆呢,还是先帝先起了杀心?”

裴明淮道:“谁先谁后,有什么打紧?但若是太子先谋逆,也真是蠢得紧。先帝一生征战,几乎没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又不像烈祖,可没失掉人心。太子哪有那实力,能与先帝相抗!”

吴震道:“那我问你,若先帝起了杀子之心,又是为何?他除了太子,原本无更合适的人可传位了,说句实话,太子实在不是他父皇的对手,不论是在哪一方面。先帝一直力主太子监国,自己在外忙于征战,朝政大事都交与太子,为何最后突然改变主意?”

裴明淮道:“大约是太子已经有了谋逆之心,预备付诸实施?”说罢摇头道,“总得有件特别严重的事,才能让先帝下此决心吧?”

吴震道:“什么是特别严重的事?”

裴明淮迟疑了片刻,道:“……难不成太子有谋害先帝的举动?”

吴震道:“先帝之前的两位皇帝,是怎么死的?”

裴明淮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失声道:“寒食散?!”望向裴琇,道,“二哥,你不会一直就如此怀疑吧?”

“我是疑惑极了。”裴琇道,“寒食散,大家都用,只是多少而已。你是寇天师的传人,你从来不碰,所以有些事你不会知道。你问问吴震,他用不用?”

吴震干笑一声,道:“你去赴宴,大家都用,你要不用,那还真是不合群啦。大家都知道你练的是道家玄功,所以都避着你,你不了解也不奇怪。”

他见裴明淮一脸不以为然,道:“寒食散是有毒,但只要控制得宜,也没什么大事。用这个生病的有,死的也不是没有,令人暴躁难耐的也是常事,但,像道武皇帝那般几乎疯癫的,还真是少见。”

裴明淮只觉怵然,道:“你是说,烈祖疯癫,并非是寒食散之过?”

“你要记得一件事,便是他的病加重,是在他宠信的御医阴光死了之后。他服寒食散多少年了,一直无甚大碍。”吴震道,“为何阴光一死,他的病便日益加重?难道倾国之力,找不出一个象样的御医?”

裴明淮缓缓地道:“你是说,有人在暗中毒害他。”

“不错。”吴震道,“定有擅药石的人,暗暗把毒药加在他饮食之中。常人只道是寒食散服用久了,狂躁之态日盛,万万想不到另有毒物所致。”

裴明淮道:“御医们也查不出来?”

“要么就是查不出来,要么便是装不知道。”吴震道,“据说先帝在杀景穆太子之前,也颇有狂躁之态。”

裴明淮道:“你怀疑是太子暗中毒害其父,先帝察觉,才下手杀了亲子?!”

“就算是,也早已经过去了,本不必再追究。但烈祖、太宗、世祖三代大魏皇帝,若崩殂都与这寒食散有关,却是令人不得不怀疑,并非巧合,而是有人暗中谋害了。裴尚书一直都对此有些疑心,才让我暗中查察。”吴震道,“这一回,到了沈家,我终于找到头绪了。”

裴明淮道:“怎么说?”

吴震道:“还是你告诉我的。”

裴明淮道:“我?!”

吴震道:“《观佛三昧经》有云,伊兰林唯臭无香,若啖其花果,发狂而死!否则沈家为何种这么多伊兰?这伊兰乃是异种,我从未在中原见过,想必便是从杨甘子的氐族那里弄来的花种!是你自己说的,他们那里有牛头旃檀,那末就一定也有伊兰!”

裴明淮道:“你想说是沈家人干的?我不信,老师不会做这样的事。”

“沈太傅不会做,不等于沈鸣泉不会。”吴震道,“他精通医术,你难道不知道?”

裴明淮说不出话来,裴琇道:“这件事实在太严重,明淮,得立刻禀告皇上,还有公主,越快越好。”

“是了。我会告诉母亲,皇上日常一应饮食,包括常用的香料之属,都得好好查验一番。还有皇上身边的人……”裴明淮道,“二哥先回京,这里的事,你不必管了。我这两日间,一定赶回来,亲自对皇上禀报。只是……这事不追查是不能了,但若是追查起来,还不知道会牵连多少人。如今的皇上,便是先帝的皇孙,景穆太子的亲生儿子,不管昔年是儿子要弑父,还是父亲要杀儿子,都是宫闱秘事,也只有替他们掩盖的份,实在没必要牵连太广。”

裴琇道:“你是心善不错,但若景穆太子身后还有旁人呢?若那人现在还在呢?别忘了,若真有借寒食散毒害皇帝这回事,那可是自烈祖起便开始了。”

裴明淮皱眉道:“东宫能杀的,几乎全杀了,王公大臣也不知死了多少。若要说从那时候算起,直到现在还权势不改的,嗯,也并不多。庆云的父亲宜都王自然算一个,皇上的叔祖京兆王在宗室中资历是最老的。皇上的几个兄弟分镇各州镇,这些年倒还安静。还有谁,二哥?”

裴琇想了想,道:“常氏一族,你说算还是不算?”

“常太后已故世多年,常氏已大不如前。”裴明淮道,“只是皇上顾念旧恩,荣宠不减罢了。”

裴琇道:“旧恩?三弟在我面前,也知道说场面话了。”

裴明淮道:“好罢,那我直说。因为皇上本是皇孙,当了皇帝之后,方才照旧制,赐其母闾氏死。那时皇上年纪尚小,恐怕都是常太后的意思。只是皇上顾着颜面,一直隐忍不发而已。”

吴震道:“常太后?说起来倒是有可能。要不是她,皇上当时又如何保得了性命。只是以她当时地位,不过是个乳母,恐怕计划不了如此周密之事。”

裴明淮道:“若是先帝跟之前两位皇帝一般,服寒食散而亡,想必众人也不会有丝毫怀疑。景穆太子若论实力,实在不能与先帝抗衡,暗中下毒是个好法子。有两位皇帝的先例,谁又会去疑呢?不过,我实在有些难以相信,能有那么一个人,能够历经三朝,毒害三位皇帝。”

裴琇笑了一声,道:“历经三朝的老臣,可不少啊。像穆氏,一直倍受宠幸,代代袭爵,是不是一个人,有什么要紧?是一伙人,便行了。”

裴明淮再细想想,确实心惊。“这般说来,若真有此人,他必定与大魏有深仇大恨。能害三位皇帝,也就能害下一位。皇上……他一样也爱用这物事……”

吴震接口道:“恐怕长孙父女就是因为发现此事,才被杀的。不要说他们父女两个,哪怕是杀千百个人,也得把这桩事给彻底掩埋,否则,若暴露了,那就是九族之祸,不知株连多少!”

裴琇对裴明淮道:“你这趟回京,最好去问问长公主殿下。她比皇上大得多,那时候……那时候早该懂事了,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即便她知道,又怎会对我说?不问也罢。”他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裴琇和吴震都莫名其妙。裴明淮笑了半日,方道:“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一回跟皇上说话,我问他,平原王莫瓌为何要谋反?皇上就笑了,说你问的这话,朕可是都觉得腻了。他举国都被我大魏所灭,至于他是姓赫连,姓冯,还是姓沮渠,那又有什么不同的!单单是被大魏所灭的亡国之君,就能数出一串来,想要报仇的,那可是数不完了!”

裴琇默然,道:“不止是亡国之君的后人,大代毕竟是异族,不满他们的汉人也多了去了。先帝当年南伐……唉!”

吴震道:“无论如何,也得是近在身边的人,否则又怎能暗中下毒?若非极亲近的人,是办不到的。可是,哪里有这般亲近的人,能够服侍数代国君?”

裴明淮道:“怎么没有?”

吴震一怔,道:“谁?”

裴明淮道:“我听老师说,宫中常常都有御医来给他送药诊病,甚至李谅前些时日都亲自来了,还亲自点拨沈鸣泉的医术……”

他话还没说完,吴震就在案上重重一拍,叫道:“对,说得对!我怎么会忘了李氏?他们几代人都在宫中效力,也深得几位皇帝宠信。若是他们,倒真是大有可能!”

裴明淮道:“二哥方才说得极是,一两个人哪里成得了事,必定是一伙人,为的就是颠覆这大魏。只是这些人怕也是低估了这大代一族,他们自入主中原以来,就想方设法地把汉人那些好的都纳为己用,又加上他们自身尚武的天生长处,二者相融,方能强盛到现今这样子。”

裴琇望了一眼裴明淮,道:“三弟,你这话说得……你莫忘了,你身上也一样地流着大代皇族的血。”

裴明淮叹了一声,道:“我总归是姓裴。老师叫我要看透些,我觉着,倒是难呢。二哥,此处非善地,我看你莫要久留,早些回京的好,我令苏连护送你。你本不该来沈府,长孙一涵已死,这是说不清楚的事。”

裴琇自也无话,二人走到沈宅门口,裴琇见到那烧得精光的水车,神情微微有异。裴明淮道:“庆云和景风都说了同一句话:轮回六趣,如旋火轮。庆云还说,昔日的永昌王府,也就是后来的平原王府,死的人个个连尸体都不得好下场,便如修罗道场一般,个个身体撕裂,残破不堪。唉,本来皇上并未对永昌王家眷赶尽杀绝,遇上那乳母盗物,自然一个都活不了,连尸身都不得全。”

裴琇却大约连他后面半截话都不曾听清,只喃喃道:“修罗道。”

裴明淮又道:“那日跟老师一席话,我就在想,这大代一族,难道不是人人都本为修罗?好战成性,杀孽无数,似乎这一族的人就是为征伐杀戮而生。他们未必就是为了开疆辟土,就是为征战而活,见血便喜,争斗不休。你也难说他们是好,还是不好,究竟是善,还是恶。”

裴琇看了他一眼,道:“三弟,你真不能忘了,你自己身上也流着一样的血。你娘清都长公主,是皇上唯一同母的姊姊,乃是嫡长女,昔年助皇帝登基,又助他灭莫瓌,威望极高,不输男儿。他们与汉人不同,女子一样可专权,否则又怎会有那子贵母死之制?”

“我没忘。我又怎能忘?”裴明淮道,“我也知道自己总归流着一样的血,好战之心生来就有,雄心壮志也不是没有。我时时刻刻都得警醒自己,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

裴琇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我先走一步,明淮,你自己当心。”

裴明淮道:“二哥路上也当心些。”

裴琇又道:“我兼管那廷尉寺也久了,实在顾不过来。照我看,廷尉寺是得寻个合适的人来管了,你觉着呢?”

“容我再想一想。”裴明淮略一迟疑,道。裴琇点了点头,道:“你自己看着办便是,若是另有顾虑,那就罢了。”

裴明淮道:“二哥放心,我自会考量。”

他看裴琇走过竹桥,此时天色已渐亮了,却仍是雾气朦胧。

〈〈〈〈—————————

吴震在园子里面找到裴明淮,只见裴明淮站在伊兰丛中,两眼怔怔地望着园中那株旃檀。

吴震是从未见过裴明淮这表情,哪怕是韩琼夜死的时候,也没见过。也不好相劝,只叹了口气,自语道:“伤心就伤心,何必苦捱着。”

“……我在想我跟甘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裴明淮缓缓地说,眼光却没看吴震,也不知是看在哪里。“那一年,氐族又生乱象,我奉皇上之命,带兵前去。皇上的意思很清楚,若能安抚,那便尽量安抚,若不能,那便……”

吴震道:“便尽数剿灭?”

裴明淮道:“不错。”

吴震叹道:“明淮,你虽然心里抵触,但你不能否认,你再学多少佛理,你跟大魏这一族人没有区别。”

“我并没灭掉氐族。有甘子兄妹周旋,好歹暂时安抚了下来。甘子的兄长是庶子,愿意接受册封。他有意让甘子嫁我,但……”裴明淮说到此处,却不说下去了。

吴震道:“又是跟韩琼夜一样的事。你究竟心里有谁?你想娶的是谁?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实在是觉得奇怪,除了庆云公主,我并没见着你跟谁亲近啊?你又坚决不娶她,你到底心里的人是谁?”

裴明淮不答,眼神茫然,慢慢地道:“我初见甘子,她便在一大片伊兰丛中。就跟这里差不多。她赤了脚坐在水边,那些伊兰花……奇怪得很,伊兰本来那么奇怪的味道,她坐在那里,就闻不见了。她身上的香气……我就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了,我从没闻过那样的香。像很清淡的檀香,但多闻一会,却觉得越来越浓郁……她的香味,甚至可以把伊兰那么怪异的味道都压住……”

吴震听他说,脸色越来越古怪,也不便打断,只听裴明淮的声音,越来越空茫。“我……我是被她迷住了,她……真的不一样……她身旁便是水潭,她赤了双足,脚放在水里面……那水潭很奇怪,绿幽幽的,却有白烟不断地向上冒,那烟雾越来越浓,把人都能遮在里面……”

裴明淮又停下不说了,吴震越听越觉不对味,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跟杨甘子她……你们两个……”

“我愿意娶她,但她不愿意跟我走。”裴明淮道,“我也不能留在氐族,她不愿离开她的族人,我也有自己的家族,不能背弃。”

吴震讪笑道:“明淮,你应该觉得庆幸才是。她和她的家族,不曾对你下蛊,你还能好好地离开。”

裴明淮道:“对我下蛊?你以为,他们敢承担这么做的后果?”

听他如此说,吴震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两眼望着裴明淮,道:“明淮,我一直都不是说笑。你骨子里面流着的血确实没什么不同,若真是惹了你,你一样的会大肆杀戮,绝不会留情。”

裴明淮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至于多造杀孽。况且,你知道我是谁的弟子,遣我去氐族,也是有这个原因。”

吴震恍然,道:“啊,对了,难怪你胆子这么大,敢跟他们族的公主……”话未说完就把后半句吞了回去,那后半句,自然也不好出口。裴明淮低了头,道:“我那时候,是鬼迷心窍了。我能弥补的就是跟她成婚,可她……她不愿意。她不肯离开那里。”

吴震苦笑道,“明淮,我这个人,不会说话,你不要见怪。我的意思是,这位杨姑娘既然不幸惨死,人死不得复生,你也不必太伤心。”

裴明淮茫然道:“她说她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便如那里的花一般,离了那里便会枯萎……”他眼望那伊兰花丛,伸手去抚那株无枝无叶的旃檀,低声道,“我是等不到旃檀花开那一日了。本来,甘子身上的香,就是旃檀的香,又何须花开?那日你跟我一起见到她的时候,她其实……已经跟死人差不多了……我也再闻不到那香了……”

“这倒是奇怪,真有人身上有檀香味的?”吴震道,“身有异香不是没见过,但能压制伊兰的那味道,还真是闻所未闻了。明淮,你难道一开始并未想到,她……这位杨姑娘,她此次前来,便十分古怪吗?”

裴明淮道:“是,我是这么觉得。她说过,不会离开她家的。所以在沈家看到她,我是真觉得十分惊讶。而且,她根本不是于阗人,更不是什么家里人都死了,只是我拿不准她的意思,不好当面揭穿她而已。我本想找个机会问她,没想到她……”

吴震叹了口气,道:“要想不着痕迹地接近太子,实在不易。太子极难离京,府上难进,就算接近了,太子身边侍卫众多,又有景风公主的绣衣护卫,实在是难。这一回,沈太傅孙子娶亲,又加上祝寿,冲着老师的面子,太子素来有尊师重道之名,无论如何都得来这一遭。”

裴明淮道:“其实太子十分看重跟沈鸣泉的交情,也是为了这个。”

吴震摇头道:“恕我直言,你这个曾经的情人,这一回前来,已经不是昔年的她了。她那般美貌,天姿国色,又怎会不让太子侧目?……你自然也应该发现了,太子对她诸多侧目之处……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太子没看上她,这计划,是不是就失败了?”

裴明淮一怔,继而摇头道:“不会。”

吴震道:“为什么?”

“他们有种情蛊。”裴明淮道,“越是美貌之人,用这种蛊越能奏效,越能让对方爱上她,死心塌地。不过,我是见到太子看甘子的样子的,甘子应该不需要用什么蛊,她自己就够了。”

吴震点头道:“这就明白了,美人计嘛,毕竟不可能一定成功。若是加上这个,就足够了。但你说的也不错,若是太子怪罪她家族呢?杨甘子不管为了什么,也不可能去害自己族人,她没傻到那份上。”

裴明淮突然脸一红,吴震见他这表情,一拍手道:“我就知道,你一定知道!快说,快说,你不说,哪里有线索呢!”

裴明淮苦笑道:“你这个人,什么都瞒不过你。据说他们族里有种蛊术,就是以少女自身作蛊的容器,若是跟别的男子……那姑娘就能够控制那男子。我大约问过杨炯,他说那其实跟一般的蛊是一个道理,只不过以女子自身为蛊,而不是用蛊虫。”

吴震道:“能够控制?怎么个控制法?”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裴明淮道:“一部分心智吧?但是能控制多少,得看那个人本身。”

吴震斜了他一眼,道:“那她为什么不这么对你?就能把你留在她身边了。”

“你忘了,我是跟谁学艺的。”裴明淮道,“他们的蛊术,对我没用。”

吴震又看了看他,道:“明淮,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这个人,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

裴明淮笑道:“你我也算知交一场,你说呢?”

“只要不触及你的底线,你都好说。”吴震道,“但若是真碰到,你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你跟着天师学艺,又精研佛理,仍然消解不掉你血里面那股戾气。”

裴明淮笑道:“少说废话,若真像你说那样,凭你这张不知收敛的嘴,你早该死百十回了。”

吴震嘿嘿了两声,道:“我发现了点东西,你要看么?不过我话先说在前面,实在是……唉,太过残忍。”

裴明淮道:“什么东西?”

吴震叹道:“长孙一涵死的地方。”

吴震推测无错,长孙一涵确实是在一口金丝楠木的大箱子里面闷死的。箱子内壁尽是指甲划出的痕迹,触目惊心。裴明淮转过脸去不愿再看,吴震低声道:“这箱子便在花园角落的小屋里面,堆了些花肥锄头什么的。那人怕是恨极了长孙一涵,以重手法折断她手足,将她塞进……”

说到此处,也不愿说下去了。又取了暗沉沉的一物,道:“这是我在箱子里面发现的。”

那是块龟甲,上面刻了一个“癸”字。吴震叹了口气,道:“是九宫会,六仪里居末的癸仪。九宫会来掺和做什么?这倒是令我不明白了。”

裴明淮不语,吴震道:“我一直怀疑,九宫会跟朝廷有什么干系,现在想来恐怕不差。明淮,我们不是正在怀疑,是不是有一个什么组织,跟朝廷过不去,一直要跟他们暗中作对?如果说是九宫会,也不是没可能。只可惜,这九宫会实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直都摸不到他们的蛛丝马迹。”

裴明淮道:“以你吴震之能,总该有些线索。”

“线索是有,但都查不下去,查着查着就断了,回回如此。”吴震道,“老实对你说罢,我也真是下了不少功夫。九宫会联合天下坞壁,众坞壁本来自成一体,实际上是不服朝廷管辖的,九宫会能将它们扭成一团,也真是厉害,不得不服。”

裴明淮道:“既然同仇敌忾,要扭成一体,又有何难?各坞壁再强,也总归有限,再厉害的也不能单枪匹马对抗朝廷!只有众坞壁联合起来,才能与朝廷相抗。对朝廷而言,只要坞壁不要过份,暂时也还能相安无事。”

吴震道:“你这话,也是皇上的意思?”

“且让他们去吧。”裴明淮道,“坞壁总归是有它的用处的,目前不必多虑。到了一定的时候,坞壁自然也就会失去其价值,不攻自破。”

吴震道:“坞壁本身若是分散的,确实不足虑,但若是九宫会首脑纠结众坞壁之力,那就是极其可怕的一股力量,恐怕比平定盖吴之乱更难。盖吴总归乌合之众甚多,但坞壁本身都是训练有素,随时能上战场的。九宫会已成气候,恐怕朝廷现在存心要灭,都得费极大的力气。”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你倒忧国忧民起来了,这都是后话,暂不足虑。吴大神捕,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吴震道:“我在想这口箱子。总不至于是为了杀长孙一涵,才把这箱子移到花园吧?不可能,肯定是本来箱子就在这里,盛着什么东西。况且金丝楠木贵重,若说是随意丢在这处,依沈家的情形看也不可能。”

他的手指自箱壁滑过,摊开到火折子之下,只见有暗红色的粉末,味道刺鼻。裴明淮道:“是伊兰。”

吴震沉默良久,道:“走,去沈于蓝死的屋子,我有些话要告诉你。”

9

那屋舍虽然普普通通,但如今看在裴明淮眼里,却觉得有股阴森之气在里面流转。他都不想再多看榻上一眼,沈于蓝的尸身,仍然在那里。

“明淮,沈鸣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听吴震这么问,裴明淮想了片刻,道:“我跟他多年不见,你要这么问我,我实在答不出来。只是就我记得的沈鸣泉,跟老师一样品格端方,决不会行苟且之事。”

吴震听他如此说,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先不管他,先说说柯罗。”

他走到了墙角,以剑尖在地上一划,道:“那天我们两个人进来,就看见两名侯官死在外屋,而柯罗是一个人躺在这里,被一柄短剑杀死。你还记得么,我们在他身边发现了什么?”

裴明淮道:“茉莉?”他自然记得,那被剑气划成片片的茉莉花瓣。

吴震道:“那时候,我就对你说过,那死人的场景让我觉得十分奇怪。谁有那本事,能杀死两名侯官,又进来杀死柯罗?景风公主的绣衣?你别忘了,绣衣和侯官是死对头,哪能让两名本来就十分戒备的侯官放松呢?”

裴明淮忽然一震道:“你的意思是……”

吴震道:“你已经想到了。”他拉了裴明淮一把,道,“想一想当时,两位侯官在门口守着,若是听到里面传出惨叫声,会怎么办?”

裴明淮道:“这还用说,自然是即刻进去。”

“是了。”吴震道,走到了外面那房间,“这二人一进来,便见着柯罗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大惊之下自然会上前察看。就在这时候……”

裴明淮道:“就在这时候,柯罗拔出随身的短剑,将两名侯官一刀毙命!”

吴震道:“不错,我想来想去,这是十分合理的解释。但我这时候又面对一个问题,柯罗随身的是刀,跟短剑是差得太远了。可我们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短剑的影子。”

裴明淮叹了一声,道:“是我疏忽了。”

他这时已经记起来了,他与吴震当时全部心神都在屋内,阮尼一个人留在了外面。阮尼在外面做什么,他们都是无暇留意的。

窗外便是茉莉花丛,柯罗就正好倒在窗前的地上。

不管他死前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总还能强撑着那口气,将那柄短剑扔出窗外的茉莉花丛中。只是剑掷出的时候,那极之锋利的剑刃劈掉了几朵茉莉,风又把茉莉花瓣的碎片给吹了进来。

吴震是眼光如炬,那裂开的花瓣也没瞒过他的眼睛。

“阮尼偷偷把那柄短剑——也就是本来无处可藏的凶器给藏了起来。我们想都没想过怀疑她,因为她那时候根本没进来过。”裴明淮道,“真是聪明至极,不过,这个局,须得事先商量好吧?若是我不肯带阮尼来呢?”

“你会。”吴震道,“柯罗跟你稍加接触,便大致能判断你是什么样的性子。这样的事,你不会拒绝。他对你说了那么多阮尼的事,你不可能不去找阮尼问个究竟。你和苏连二人一走,柯罗不管如何行事,都无人打扰了。唯一要冒的险,便是太子与两位公主还在沈宅。不过,柯罗也深知,绣衣和侯官势同水火,绣衣应该不会去侯官守着的地方,发生冲突。——没人会想开罪苏连,哪怕是太子和公主。白鹭到的地方,便如大丧,这话你应该听过。”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你这么说,我真是替苏连害怕。”

“他自己都不怕,你替他担心什么。”吴震道,“我只是在想,你原本是让苏连留在沈家,后来临时改了主意让他一起去。若苏连留下的话……”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也不禁后怕,道:“柯罗看来便是死士之一,哪怕是苏连撞上了,也一样的是非杀不可……”

只听苏连带笑的声音响起,他人也走了进来,一身紫衣,虽是一夜未睡却仍是容色清新,笑道:“你们又背着我,说我什么坏话?”

“我二哥走了?”裴明淮问。苏连道:“是,听公子吩咐,我亲自带人送裴尚书走的,那边自有人护送,公子不必担心。”说着眼珠一溜,又道,“公子实在不必操心裴尚书,他大风大浪,比你见得还多呢!”

裴明淮道:“我这两位兄长自幼疼我,为了我是命都可以不要的,我又怎能不为他们尽心?”

他说罢沉默了片刻,吴震道:“是了,我想起来了,你十多岁,第一回跟着出去打仗的时候……”

“我那时候年少气盛,害我大哥为了救我,差点死啦,也多亏了慕容将军。”裴明淮道,“也给了我一个老大的教训,从此做人做事,都别太张扬。”

苏连岔开话题,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了?”

“说你阿苏好运道。”吴震道,“那天若明淮不带着你一道走,恐怕死在这里的就不止是两名侯官,也得加上你了!”

裴明淮道:“阿苏,你的剑呢?”

苏连拔出佩剑递给裴明淮。裴明淮知道苏连用的剑比一般的短,但也并没真的留心过,这时才有机会细看。当下道:“侯官都用这种剑?”

“不错。”苏连道,“我这柄自然要好些,但长短轻重,都是完全一样的。”

裴明淮伸指在剑刃上一弹,只听一声清响,道:“好些?怕不止是好些。”倒转剑柄递回给苏连,道,“名剑鱼肠,也不过如此罢。”

吴震道:“绣衣用的也是短剑,因为景风公主手下的绣衣,女子颇多,所以还要短两分。”

苏连听吴震把刚才那番话又说了一遍,沉吟片刻,突然手腕一动,剑尖微颤,青芒直指吴震喉间。吴震猝不及防,猛地翻身后仰才避过他这一剑,十分狼狈,连头发都被削了几丝下来。

“你干什么?”吴震大叫。苏连收剑回鞘,淡淡地道:“要想偷袭,好像也不那么容易。你对我可是没防备的,我下杀手,都不容易。就算他偷袭,也未必杀得了我。你不也避开了么?毕竟武功相差甚远,他偷袭也不一定能得手。我看,若真是如你推想的那般,他必定是看到我也跟你们走了,才放下心来干这事。”

裴明淮道:“阮尼费了偌大力气前来,就为了一把凶器吗?”

“肯定不是。”吴震道,“捡那凶器是次要的,阮尼前来,一定是拿一件对他们极其重要的东西。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那一样东西。”

裴明淮顿足道:“我就不该让柯罗留在那处!”

现在他全然明白了,柯罗本想让沈于蓝的尸身挪个地方,更方便行事,只是自己不同意,才不得已放弃,却想办法怂恿裴明淮去找阮尼。裴明淮带着苏连一同去了,柯罗如愿以偿,但守在外面的侯官,就是他最后的障碍,是以他将两名侯官都杀死了。再以自杀伪装他杀,以洗清自己的嫌疑,这样一来,就很难疑到阮尼。

再往深处想一想,柯罗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来沈家的。是以余管家死得那般诡异,又十分显眼,在场的人都不好处置,按常理来说,总得去唤离得最近的捕快,柯罗出场,便是顺理成章,决不会引起众人疑心。而柯罗在裴明淮面前表现得十分敏捷,甚至让裴明淮都觉得跟徐无归形容的那个捕快柯罗大相径庭,就是为了让裴明淮相信他的本事,让他留在沈家主理此事。

但裴明淮仍然是立即唤了吴震前来,柯罗也清楚,吴震一到,行事就会极为不便了,所以一切都最好在吴震到之前便完成。

想到此处,裴明淮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是真笨到不行,被这柯罗牵着鼻子走。吴震还在屋里走来走去,道:“这柯罗杀了两名侯官之后,大概并没出过屋子。”

裴明淮走到当日柯罗陈尸的地方,正在窗下。向外面望去,窗前绿竹幽幽,悬着一盏大红灯笼,却早被雨水给淋湿了,破了个大洞。

苏连顺着他眼光望去,道:“这灯笼破成这样,也不换一个。”

吴震笑道:“阿苏,这种灯笼,哪里那么容易被淋破的。”

裴明淮道:“东西藏在灯笼里面?”

吴震道:“想来如此。他直接以手劲把那东西扔进去便是了,不必自己出去放,更不易被人看到。阮尼趁我们在里面的时候便悄悄取走,沈于蓝这屋子外面,竹子茂密,门都被遮住了,看来沈于蓝选这个地方住,并非巧合,而是早就考虑过的。他们的局是都有后着的,若一个不成,便有下一个。下一个又不成,还能再有一个。也就是说,这件事,他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牺牲甚么都没关系。”

三人都一时沉默无言,裴明淮缓缓地道:“真是好狠的计策,为了这东西,人人都甘心就死。甘子说,蛊虫再次自她身上引出来的时候,必得立即以女子心血饲之。想必她一自太子那里出来,便来找了沈于蓝。而在十二个时辰以内,又必须再以一男子的心血喂之,这蛊虫就能自行消融,留下的就是蛊虫体内的东西——也就是你吴震发现的那物事。”

“千算万算,柯罗临死前多少有点力不从心,那薄片留了一小块在他身上,他不曾发现。”吴震叹道,“若是没留下这点线索,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一段启节!”

裴明淮道:“若万一我没带阮尼来呢?”

“所以杨甘子本来那时候就应该死了,但她硬撑了一两天。”吴震道,“长孙父女那时候他们已经不能信任,所以若阮尼不来,杨甘子就会来取。她要离开还是容易的,毕竟有太子在。但是,柯罗最信任的一定是阮尼,所以首选一定是阮尼,他们原先的计划也是阮尼来取!照我看来,对杨甘子,他们是并不能全然信任的,只是此事实在不能少了她,才不得不让她加入罢了。”

苏连道:“那还等什么?赶快去找阮尼!沈鸣泉必定是脱不了干系的,我让人拿下么?”

“先别管他。”裴明淮道,“看住他,他逃不了。照我看,他也没打算逃。”

三人出了沈宅,上了马,裴明淮脸色阴沉,道:“他们这群人,沈鸣泉,沈于蓝,柯罗,阮尼,都是死士无疑。以身相殉,嘿!”说罢一提马缰,疾奔而去,吴震见他神色,不敢多说,赶紧跟上。

此时还是早上,县城里面自然是安静得很。吴震低声道:“是敲门,还是怎么着?”

裴明淮道:“破门而入你都不会了?”

结果阮家那药铺根本连门都是虚掩的,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一进去,吴震就跺脚道:“来晚一步了,肯定是跑了!她药铺上总不会就她一个人吧?”

裴明淮道,“似乎有个伙计,那天帮她赶车的,你不也见过?”

吴震道:“一定是帮凶!”

裴明淮左右一看,道,“松脂她这里最多,余管家就是在她这里取的。好胆大的女子,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站在我们面前,我却从不曾疑过她!”

吴震道:“她是九宫会的人?不会就是那个癸仪吧?”

裴明淮道:“有可能。”

吴震道:“要不要追?”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这都多长时间了,哪里追得上!”

他二人在里面,苏连却留在外面,这时叫道:“公子,糟了!”

裴明淮一惊,忙出来问道:“怎么了?”

苏连把一卷文书呈给他。“这是刚送来的。”

裴明淮展开一看,真是恼恨之极。“好,好,好,这真是来得好。柯罗早就死了?那他怎么在县衙里面干了这么久,也无人怀疑?我们面前这个柯罗,是冒名顶替的货色,而且冒名了这么多年?那个徐无归,看起来精明强干,也是个吃素的,这都被蒙骗?”

“他倒不是吃素的。”苏连道,“他跟济南王慕容白曜是同乡,我令人查过了,他们是自幼的交情。只是徐无归骨头太硬,也不肯靠这层关系,是以知道的人极少罢了。”

苏连此言一出,裴明淮突然出了一身冷汗,立时明白了苏连说“糟了”的意思。吴震叫道:“太子殿下,还在县衙……”

〈〈〈〈—————————

县衙里面十分安静,裴明淮心里更是急得快发了疯。他冲进内院,却也不见一个人。

忽然台阶上出现一人,裴明淮吃了一惊,收住势头,那人竟然是徐无归。徐无归一身便服,脸带笑容,朝裴明淮深深一揖,道:“公子来得好快。”

裴明淮淡淡地道:“徐大人好似知道我要来一般。”

徐无归微笑道:“公子来得比我想的略慢了些。”

裴明淮道:“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呢?”

徐无归跟他隔得甚远,脚边隐隐有火光闪动,只是被徐无归挡住了,看不清楚。徐无归微笑道:“是一排蜡烛,公子。这里的地上,全是松脂。公子自然不怕,但是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都在这间屋子里面。公子自然也知道松脂的用途,一旦燃起来,那就是马上变成个火人,就算扑灭了,也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了。”

裴明淮眼神一冷,道:“他们怎么样了?”

“自然是毫发未损,只是饮了些茶水睡着了而已。”徐无归笑道,“公子不必担心,下官哪有这胆量,敢伤及几位殿下呢。不论是穆氏,还是太子,哪一个跺跺脚,都能教下官粉身碎骨。”

裴明淮道:“有此胆色,我倒也佩服阁下。阁下所求为何,尽管说便是。”

徐无归抚掌道:“裴三公子果然爽快人!好,在下就直说了。在下所为的决不在太子殿下或是公主,也决不伤及他们。在下是想求公子救一个人。”

裴明淮道:“谁?”

徐无归道:“慕容白曜!”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你是慕容将军的知交,我却不记得有见过你。”

“我在将军幕下当过半年功曹,只是时日太短,所以将军的事,倒也并没牵连到我。”徐无归道,“公子心里自然知道,慕容将军是不是冤屈。他如今已被锁拿回京城,只等处决。下官与他是过命的交情,只要能救他一命,哪怕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只要公子肯放人,太子殿下与两位公主,自当无恙。”

他又看了裴明淮一眼,道:“或者,公子只想要两位公主回来,那也未尝不可。”

裴明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无归道:“若我说得不是,公子只当没听见便是。”

裴明淮道:“你跟柯罗,不是一伙的?”

“不是。”徐无归道,“我一到此上任,便觉着柯罗有些不对劲。我暗自去查了一番,也大约能猜到他的来历。但我也不想惊动,一直冷眼看着罢了。我知道慕容将军出事,只是我位低官小,比不得他身边那些武将,还想去劫狱救人。见公主和太子到此,我心里想,真是老天爷给的大好良机。”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徐无归,此处只有你跟我,我便跟你说实话。你既然来求我,想必是知道昔年我跟慕容将军也算有些渊源,我少年之时,也跟着慕容将军出征,对他的人品,我其实是心里明白的。”

徐无归道:“是,所以我来求公子。我也冷眼看着,公子与他人不同,才敢说这话。”

裴明淮道:“但你为官多年,也该十分明白,有些事,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能。顺水人情是可以做,过了的事,我办不到。”

徐无归道:“我知道,但这件事,并非是要公子承担。皇上不会不顾念太子和公主,景风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不会不管。慕容将军……唉,他……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谋逆啊!”

裴明淮神色不动,只淡淡地道:“从古至今,不曾想过谋逆的人,被说是谋逆,实在是多不胜数,也不差慕容白曜一个。兵权在握,功高震主,哪一条都是死!”

徐无归面上变色,惨然道:“那也是为了君主,也有错吗?”

“无错。”裴明淮道,“但只有死!”

徐无归忽然一笑,道:“公子年纪轻轻便封为淮州王,举家上下都荣宠之极,公子就不担心吗?”

裴明淮道:“那也不劳烦徐大人操心。有前车之鉴,明淮自当时时刻刻警醒,不敢稍有懈怠。”

徐无归叹了口气,忽然双膝跪地,朝裴明淮叩了三个响头,道:“裴公子,你看在昔年与慕容将军的交情份上,便救救他吧。我说过,不是要你承担这件事的后果,只是求你帮忙,我怕找了别人,最终徒劳无功。我从不想伤害公主和太子,只要你肯,他们便会毫发无伤。至于在下,只要能救出将军,哪怕是凌迟车裂,徐无归也无怨无悔。”

裴明淮道:“徐大人可有妻室儿女?”

徐无归道:“有。”

裴明淮道:“你可知道这是株连之祸?你对得住慕容将军,又如何对得住你家中老小?我劝你一句,把人毫发无伤地交出来,我便让你和你家人也毫发无伤地离开。至于慕容将军,我可以想办法给他一个痛快,不必再受那些零碎苦痛。”

徐无归抬眼望裴明淮,道:“公子可知道,为何你到县衙内院,却如此安静?”

裴明淮一怔,当下竟觉发冷,道:“你……”

徐无归道:“公子可到那边厢房一看。”

裴明淮走了过去,推门向里一看,只见一个女子倒在榻上,怀里抱着一个幼儿,两个人都脸上发黑,嘴中流出黑血。裴明淮上前把手放到那女子的鼻端试了一试,她肌肤尚温,但已死去。

裴明淮站了好一会,才慢慢自厢房里走出。徐无归仍一动不动,跪在当地。裴明淮见那些蜡烛,都在徐无归身后,自己跟他相隔了一个院子,就算是一剑杀了徐无归,他倒下的时候,也难免不碰到蜡烛。

松脂常常用在箭上,以备攻城之用,一旦燃起来,里面的人,要想丝毫无伤,恐怕不能。

“徐无归,你疯了。”

徐无归缓缓地答道:“下官与慕容将军自幼相识,互为知己。裴公子,自古情义不可两全,我三十余岁方得了此子,疼爱万分,我妻子与我青梅竹马,我何尝不心痛?公子可以说我对家人无情,但为了全我对慕容将军的义气,我也没甚么好后悔的。我朝之制,公子知道,这等大罪,必当诛五服,不如让他们安安静静地走的好。”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徐无归,你是要仿效赵氏孤儿么?”

“若无此侠义之心,那我等自幼读的圣贤书,便是白读了。”徐无归脸上平静无波,道,“荆轲为太子丹之义刺秦,左伯有羊左之义,聂政刺侠累而毁面自尽。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若二者不可得之,在下自当舍生而取义,只求公子成全!公子受沈太傅教诲,难道连孟子的话都忘了?”

裴明淮道:“即便是这几位义士,也不曾累及家人。”

徐无归道:“不是我毒死我夫人,是她杀了孩子自尽的。若她还在,我怕我也下不了这狠心。”说罢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向裴明淮掷了过来。“这是她留给我的书信。”

裴明淮展开书信一看,果然是女子手笔,十分娟秀。上面写着:妾不敢自比聂嫈,但也决不畏死,夫君不必以我为牵挂。

裴明淮慢慢将书信合上,道:“敢问夫人闺姓?”

“陈留谢氏。”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难怪。”摇了摇头,道,“徐无归,你也是官场上多年的人,什么不曾见过。不是我不肯帮你,是你已经犯了大忌,以一位太子两位公主来要胁皇上,只能让慕容将军死得更快,你这是在给他下催命符!恕在下不能帮你这个忙,你应该很清楚,任何人缠进这件事里面,那倒霉的就是那个人。”

徐无归笑道:“那下官就只能拖着两位公主和太子殿下,一起下黄泉了。裴公子觉得,这三位若是死了,你又是否能全身而退?更何况……”他又一笑,道,“这三位之中,至少有那么一个人,是公子特别在意的。公子刚才进来时的焦急,那可是骗不了人的。”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这件事,我实在做不了主。只有皇上点头,才能放人。但皇上心思难测,我也实在不知道,他肯不肯受这个要胁。”

徐无归听他口气松动,大喜道:“求公子周全!”

裴明淮叹了口气,唤道:“苏连!”

只听衣袂响声,苏连站在墙头上,冷冷地横了徐无归一眼,道:“公子,你不会真答应他吧?皇上对济南王是积怨已久,并非是甚么功高震主的事,这浑水,你趟不得。”

裴明淮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徐无归,你听清楚,一个字也不要漏。你能说出只让两位公主回来的话,足见你也不是对如今情势一无所知。我今天若趟了这浑水,怕接下来倒霉的就是我裴氏一门。你只能死,徐无归,我答应你,我会设法见慕容将军一面,若他想活,我会助他,但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你以为,以他的为人,和跟你的交情,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还能苟活于世?你的恩情,对他而言,更是催命符!”

徐无归面色惨然,裴明淮又道:“我答应你这一回,不因为你的威胁,只是因为你全家的情义,你应该明白。”

徐无归沉默半日,缓缓地道:“我就信公子这一回了。”

裴明淮剑已出鞘,平平飞出,落在徐无归手中。徐无归横剑在颈,全不停顿,头往旁一侧。裴明淮那柄剑是何等锋利的神兵利器,只见鲜血四溅,剑身却仍如雪一般,不留丝毫血痕。

裴明淮望着徐无归尸身缓缓倒下,脸上一丝表情也不动,唤道:“苏连。”

苏连道:“公子吩咐。”

“这里的事自有我在,你不必管。你即刻回京城,亲自禀告皇上。说我的话,慕容白曜有余党妄图相救,已尽数伏诛,家人亦畏罪自尽,请皇上下旨处死慕容白曜,以免夜长梦多,徒生事端。记得,这旨意,你一定要自己接,不管你想什么法子,也得你亲手接,而且一定要拖到我回来。”

苏连自墙上飘然而下,看了徐无归的尸身一眼,叹了一声,道:“公子,你还是决定趟这浑水了。”

裴明淮慢慢地道:“若一个人为了独善其身,便连起码的道义都不顾了,那又与禽兽何异?那圣人之道,便也是白学了。”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只要你肯帮忙,也不至于会祸及我自身。”

苏连低头半晌,道:“公子教训得是。”

〈〈〈〈—————————

沈宅之中,居然又有了些热闹光景,比起前两日那死一样的安静是好多了。厅中灯烛辉煌,太子坐了首座,景风和庆云坐了右首,裴明淮左边相陪。吴震带了人,在外面来往巡视,却离这花厅远远的。

庆云已重梳洗过,略施了脂粉,娇艳无俦。她手里拿着酒杯转来转去却不喝,低声道:“唉!老师不在了,沈家哥哥一直在替老师守灵,我呆在这里,浑身都不自在。明淮哥哥,你硬把我们都拉来做什么?还不如早点儿回去呢。”

景风斜倚在榻上,脸有倦容,却更有一番弱不胜衣的娇懒之态。“好啦,歇歇也好。我倦死了,哪里还有力气回京城!明淮,你也真是,怎么让那个徐无归就那么自杀了?”

太子却端了一杯酒,站了起来,对裴明淮道:“明淮,我这妹妹被我宠坏了,你别在意。这次真是要多谢你了,若非是你,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裴明淮连忙站起,笑道:“太子殿下这可是叫我当不起了。我还没向太子殿下请罪,都是我疏忽了,一心都在老师家的事上面,不曾想到居然有逆贼胆敢对太子和两位公主不利,让太子殿下和景风庆云都受委屈了。”

太子举杯道:“我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话,就见外了。这一杯,我就先喝了。”

裴明淮也喝了杯里的酒,庆云道:“委屈倒是没受,那姓徐的好大的胆子,在我们茶水里面下了药,我喝了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还好明淮哥哥来得快,我也没受什么惊吓。他居然想烧死我们?”

景风也道:“这人的胆子也真是大。”

裴明淮淡淡地道:“这徐无归是慕容白曜的知交,想以三位的性命去换慕容白曜的命。自然,这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景风哼了一声,道:“若他真的要放火,你就不管我们啦?”

裴明淮笑道:“我怎么敢?徐无归不会武功,我跟他说话的时候,早让苏连和吴震悄悄过去了,吴震就在窗子旁边。苏连自然也能以暗器把那些蜡烛击飞,一丝头发也伤不到你的。”

景风不言语了,庆云嗔道:“景风姊姊,你老是跟明淮哥哥过不去。”

太子也笑道:“明淮,你别跟我这妹妹一般见识,她就是被娇宠坏了。还是那句话,这一回,是多谢你了。”

裴明淮望了太子一眼,道:“太子殿下,其实,这一回老师家发生的事,大都还是朝着你来的。”

太子愕然道:“我?”

裴明淮道:“恕我问一句,太子,你跟那位杨甘子杨姑娘,婚礼那晚上,你们两个人后来去哪了?”

太子一楞,似未想到裴明淮问得如此直接。景风皱眉,道:“哥哥的私事,这是你该问的吗?”

“无妨。”太子挥手道,“明淮既然如此问,就定然有缘故。此间并无外人,我也不瞒了,是,我对杨姑娘一见倾心,那天晚上是带她回了我房中。”又道,“明淮,你这么问,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是谁杀了她?我一直想她……怎么会……”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殿下,接下来我说的事,你恐怕很难相信。”

太子道:“你只管说。”

裴明淮朝庆云和景风望了一眼,道:“你们两位,要不要先回避?我接下来说的,可不那么雅了。”

庆云忙道:“我不怕我不怕,明淮哥哥,你就当我不在!”

裴明淮明知问也是这个结果,也不再多说,说道:“太子殿下,杨甘子并不是她所说的于阗人,因为战乱而流乱在外,被长孙一涵见到,结为姊妹。她说是于阗人,又作于阗女子的打扮,只是不想让你知道她是氐族人罢了。她出身氐族杨氏那一支,太子也该听说过,该族人擅蛊,不下于獠族。而杨甘子,就是他们族长的嫡女。她出现在沈家,决非偶然。这是一个极好的可以接近太子殿下的机会,太子素来沉稳,不离京师,最多便是随皇上出巡狩猎,要不受怀疑地到太子身边,实在不易。在沈家,我们都只是来给老师祝寿,也不便多带随从,在沈家,我们也最易放下防犯之心。试想,若是在狩猎或是出巡之时,来个这样的女子,恐怕还没进猎场便被杀了。”

太子道:“可是……可是甘子她……她并没有刺杀我或是什么呀。”

“太子有所不知。”裴明淮道,“我方才说了,氐族杨氏那一支善蛊,更何况是族中公主。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说着朝景风和庆云看了看,庆云翻了个白眼不理,景风道:“我都嫁人啦,还没娶亲的反而是你,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裴明淮冷冷地道:“既然景风这么说,那我就说了。他族里有一种特别的蛊,若女子和男子交合,那女子就能将那男子体内的蛊虫引出来。这是唯一的法门,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太子愕然道:“蛊虫?我身体里面……”

裴明淮道:“太子不必问我,我也不知道有人在你身上藏了什么东西。那是种很特别的蛊虫,对你是全然无害的。那蛊虫体内,又藏了一样东西。太子也只管放心,只要无人召唤,这蛊虫就算是藏一辈子,也没什么。但既然杨甘子来了,就是存心把这东西唤出来的,是无论如何也要从太子那里得到的。”

太子道:“那她为何不杀了我再取出……”

裴明淮道:“杀了太子,那蛊虫便会随着太子的死而消失无踪,也是徒劳无功。”

太子道:“你是说,甘子对我并无情意,都是作伪罢了……”

“有没有情意我不知道,她只是被人利用罢了。”裴明淮道,“蛊这个字,便是以器皿盛虫,在设计这件事的那个幕后之人的眼中,杨甘子不过是个美貌之极的器皿罢了。太子也不必再多想她了。”

景风忽道:“那她为什么会死?”

“他们族中这些事,我也是一知半解。”裴明淮道,“大约是因为把那蛊虫放到太子身上的人并不是她,那个人怕是已经不在了。那种蛊虫,只有主人能唤出来,若是别的人……她要把此物从身体里面取出来,她就得死,而且必得是相当凄惨的死法。太子殿下,我不让你见杨甘子的遗体,就因为她受此反噬,死法极惨,若太子还想记得她的好,就别见她,还能留个念想。”

景风瞄了他一眼,道:“反噬?被蛊虫反噬?”

裴明淮道:“是。”心里一阵酸楚,知道杨甘子最后留下来,也是为了自己,便如她说的,见上一面,最后说两句话,也因此,她还苦苦撑着自己那张脸,那身皮。

庆云打了个寒战,脸色都微微有些变化。“那么,那东西呢?”

裴明淮道:“想来已经不在了。其实到底是什么,我真不清楚,哪怕是放在我面前,我怕我也是认不出来的。太子殿下,这件事,我们都是外行,你最好找个懂蛊术的行家,江湖上多的是。”

太子茫然道:“什么东西?谁放在我身上?这……我可是从来都不知道啊!”

裴明淮道:“我实在不知道。只是因为昔年去过氐族,略知道些,才这般推想。长孙一涵和她爹,想必都知道原委,所以才相助杨甘子,接近太子。这婚事,本来就是一桩匆匆忙忙的婚事,任我们谁都觉得古怪得紧,不是么?太子重诺,昔日答应沈鸣泉的事一定会办到,所以一定会来。不过,太子殿下放心,对你自身是没有损害的。他们只想要那东西,不会害你,也害不到。只是我求太子殿下一件事,杨甘子想必是受旁人欺骗,不会是她家族的主意,请太子不要迁怒她族人。这件事,我会朝杨甘子的兄长问个明白,究竟是什么人骗她来做这件事。”

太子点头道:“她并不曾害我,我怎会迁怒?我现在只是为她伤心,她……她真的是很天真,什么都不懂,必定是有人骗了她。”

景风怒道:“哥哥,你现在还帮她说话?这件事交给我,我非得找他们氐族算帐去……”

“她没想害我!”太子大声道,“她不会想要我去伤她族人,这件事,我说了你不必管!”

太子素来疼爱景风,对她这么说话,极是少见。景风见太子动怒,倒也不敢再说。

庆云皱眉道:“说实话,我不是太明白,明淮哥哥,什么物事,值得他们这样拼了命来抢?这般说来,沈家哥哥,也是……也是同谋?”

太子不语,景风冷冷地道:“哥哥对他这般好,他却敢算计我们,哼,我这就命人……”

只听有人长笑,道:“不必劳公主大驾了,我已经来了。”沈鸣泉走进了花厅,团团一揖,笑道:“那位吴廷评一直跟着我,生怕我跑了,其实,我哪里又会逃呢?我就是想来见一见众位,说几句话罢了。”

沈鸣泉衣履鲜洁,哪里像个家里刚死了人的光景,倒比他成婚那日看起来容光焕发了许多。只听他道:“四位又大驾光临寒舍,在下实在是喜不自胜。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太子凝视他,缓缓道:“你究竟是谁?”

沈鸣泉微笑道:“太子殿下认识我多年,又怎会问我这个问题?”

太子点头道:“不错,你我少年相识,你是我的伴读,我待你如何你自己最清楚。你说你要成婚,我记着从前的话,是真心前来道贺的,从来不曾想过你会来害我。”

沈鸣泉道:“害殿下?我从未这般想过。”

景风道:“这件事真是你主使的?你究竟是不是沈鸣泉?若是,又怎会害哥哥?”

“是。”沈鸣泉道,“我跟公主也是相熟的,若是旁人假冒,公主,太子,还有明淮,都早发现了吧。哦,我又叫错了,应该称淮州王才是。”

裴明淮冷冷道:“这等事,想必你是瞒着老师的吧?”

“自然是了。”沈鸣泉道,“爷爷若知道,还不得马上告诉你们?他虽说昔年入朝为官,也是不情不愿,但既然为官,便也是忠心耿耿。用他的话说,不为朝廷,只为黎民。他若知道我有这心思,必不能容我。连跟一涵的婚事,他都觉得不妥,只是我坚持之下,他拗不过罢了。”

裴明淮厉声道:“老师是你杀的?”

沈鸣泉看了裴明淮一眼,那一眼,却颇为古怪。“你认为是,那便是罢。”

景风软绵绵地掩着嘴,打了个呵欠,道:“既然来了,那便劳驾你把前因后果,都说上一遍吧。”

沈鸣泉微笑道:“公主既然如此说,在下自然遵命。”他顿了一顿,道,“这从何说起呢?……太子殿下,你自然深知,在汉人看来,你们总归是异族,反叛作乱的可是多得很。你们大魏皇族,个个好战如修罗,你们的江山是血洗天下得来的。昔年江淮之乱,我尚年幼,却记得清清楚楚,数万人被枭首,哀号震天,尸身绕城而堆,竟与城墙齐!”

庆云道:“是以你们这等人便集结一处,要覆我大魏?”

“不错。”沈鸣泉道,“南朝宋帝,一直想北伐而不见功。你们实在是修罗族,个个能征善战,南朝积弱,早被你们杀得闻风丧胆。”

庆云道:“原来你是南朝的奸细?”

沈鸣泉微微一笑,朝她一躬身,道:“那却也不敢当。”

庆云道:“卑鄙!”

“公主说卑鄙,那便是卑鄙罢。”沈鸣泉道,“要让你们把目光从南伐转开,唯一的法子,便是让你们自顾不暇。皇上若是跟先前的大魏皇帝一般,因嗜寒食散而驾崩,那皇位就该是你太子殿下的。可若是太子你这皇位又有些令人不服……恐怕前朝那半年皇位三易其主的事,又会上演。你们自会忙着内耗,无暇征伐,百姓也可暂保安宁。”

景风冷笑道:“这般说来,你们还做的是好事了?”

沈鸣泉一直面上带笑,此刻脸色一整,庄容道:“是!公主可知道,当年瓜步沦为白地,千里无人?公主可听过一首诗,尸骨狭谷中,白骨无人收?那便是你们的先帝上次南伐的结果,他知道那些地方打下来也未必守得住,他根本也没打算要守,他就是要向南朝示威,烧杀抢掠,铁蹄到处,莫不残害!六州摧扫,山渊残破,草木涂地,以至人相食之,鸡鸣吠犬亦不闻也!”

他望向太子,道:“太子殿下的生母,便是永昌王随太武皇帝南伐之时掠来的。这等惨剧,日日都在发生,只是李妃姊妹貌美,才得宠幸。大多数的女子,不是被蹂躏而死,便是被充作奴婢。我和于蓝的爹娘,还有阮尼的全家,都是死在六州之乱中。我们三个藏在草堆中,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人,男的被杀,女的被……”

沈鸣泉已然说不下去,太子也说不出话来。庆云景风尽皆默然,裴明淮凝视沈鸣泉,道:“所以,你们是死士。你,柯罗,阮尼,还有于蓝,你们每一个,都是死士。”

沈鸣泉道:“正是!我们每一个人,要么便是亲眼见过战乱后的民不聊生,要么就是家人惨遭横祸,尸骨难收。己身本如征蓬,实在不值一提,只愿倾力与天相抗。明淮,你也受我爷爷教诲,你说,我可有错?”

景风冷冷地道:“你们这等人,难道又能成什么大气候了?”

沈鸣泉望了她一眼,道:“同物无虑,化去无悔。”

裴明淮默然半晌,问道:“杨甘子呢?她不是死士。”

“她不是。”沈鸣泉道,“太重儿女私情的人,永远成不了死士。只不过,她是心甘情愿以己身为蛊的。太子殿下,甘子已经在你那里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已经通过阮尼之手传递而出,绝不能追回了。”

太子脸色微变,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10

沈鸣泉走上前去,俯在太子耳边,向他说了两句话。声音极低,连裴明淮都没听清楚。只见太子陡然变色,双手竟然发起抖来。沈鸣泉走回原处,道:“各位,还有没有什么想问在下的?在下知无不答。”

裴明淮道:“余管家也是死士,对吗?”

“不错。”沈鸣泉道,“那蛊虫另有引虫,李枫死时给了他。引虫他那时候就吞了下去,必须要他死,才能取出来给杨甘子。我们也不愿这般做,但他心甘情愿。所以也并没有什么人杀了他,这是他自己选的。”

庆云问道:“那为何要把他挂在水车上?”

沈鸣泉看了她一眼,道:“其实这事变成这样,都怨鸣玉。她念念不忘家族的仇怨,日日夜夜都记着,才会不顾一切地对明淮下毒,坏了大事。虽说明淮运道好,不曾被她毒杀,但也立即要召侯官前来,还不许我找外人来在家里帮忙,一个也不许进,一个也不许出。我顿时乱了阵脚,好在柯罗精细,早已想好了后着,让我们依计准备,以备不虞。现在这后着,就不得不用了。原本,于蓝是不必死的,甘子本寻了一个同族,就在山上,诸般蛊法都已预备好,只要她能将太子殿下哄到那处便是。但出了这等事,不管是景风公主还是明淮,都决不会让太子殿下与她独自外出的。我们只能用那另一个法子……”

裴明淮道:“是要一个女子立时以心血饲之,对不对?所以于蓝她……”

沈鸣泉低头,半日方道:“不错,甘子一取到蛊虫,便去了于蓝房中。待得我跟太子殿下喝完酒离开,甘子诸事已毕,我才去把于蓝……”

他说不下去,裴明淮自然也问不下去。沈鸣泉哑声道:“柯罗劝得你明淮去见阮尼,才算是舒了一口气。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轻易就死……”

庆云却道:“你府上也有别的丫环,用别人不行,非得你妹妹?”

沈鸣泉凝视她,道:“公主,别的人,那便不是人吗?”

庆云怔住,沈鸣泉道:“我家里的下人并不知情,为何要他们作替死鬼?我们愿意以命相殉,那是我们自己的事,为何要连累旁人?”说罢对太子道,“殿下,我家里的人,真是一个都不知情。求你看在你我昔年的情份上,恕了他们。”

太子苦笑道:“你一去经年,这次为了来见你,求了父皇多少次,你却如此回报于我。”

“我没有不把太子当朋友。”沈鸣泉道,“昔日我刚到京都不久,因为父母惨亡,一直郁郁寡欢,都是太子拉我去打猎游玩,各种劝慰,我是真记得的。我可以不计家恨,但……我们不能不替黎民苍生想一想。”

裴明淮笑了一声,道:“你说不伤无辜,可是你们杀了长孙浩和长孙一涵!”

沈鸣泉道:“他们父女二人,本来所知有限,也并没打算杀他们。但一涵知道了一些不该她知道的事。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得杀了她。”

裴明淮怒道:“杀便杀了,为何那般残忍?你们是在逼供,对不对?逼供未果,才闷死她的?你还有脸说你们不伤无辜?”

沈鸣泉不语。景风道:“逼供?长孙一涵知道了什么?”

“她知道的事,是件大得能翻天覆地的事。”裴明淮道,“我们都见着沈家满园伊兰,却不知这就是大魏几位皇帝驾崩的源头!烈祖和太宗两位皇帝都因寒食散崩殁,却没人知道他们其实是被别的毒药慢慢暗害,而这毒最重要的一味就是伊兰,花果皆为剧毒之物!”

太子、景风、庆云三人齐齐变色,沈鸣泉脸色却十分平静,微笑道:“你倒是聪明得很,连这点也想到了。”

裴明淮冷冷地道,“从烈祖开始,身边侍候的御医便有李氏一族。这几年到沈家的御医从来没断过,你们如此处心积虑,想必为的就是依烈祖和太宗崩殂之状,加害当今天子。长孙一涵发现了这件事,大约还偷走了一些炼制好的毒药,才惨遭横祸!”

太子怒道:“这李氏好大的胆子,一定将他们千刀万剐!”

裴明淮望向沈鸣泉,问道:“真是你杀了老师?”

沈鸣泉长叹一声,道:“我的事情迟早会败露,爷爷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早死,还少受些累,也体面些。”

裴明淮答不出话来,景风跟庆云也怔在那里,相对无言。沈鸣泉慢慢地走出了花厅,笑道:“你们可知道,为何爷爷要选这个地方隐居?”

景风道:“为什么?”

沈鸣泉笑道:“因为这个地方,特别像我们老家的屋子,四周都种着竹子,也有一条小溪,从山上流下来。溪中有一架水车,水涨起来的时候,便悠悠地转起来……”

裴明淮记起沈信书房中那幅字,只觉凄然。只见沈鸣泉又笑道:“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蓼虫不知辛,去来勿与咨!你们造的孽,你们自己却不以为意,是么?”

“你错了。”裴明淮缓缓地道,“老师的气量,你是没学到十分之一。”

沈鸣泉回过头,道:“哦?倒要请教了。”

裴明淮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等事并非始于大魏。自道武皇帝至今,历经四代皇帝,叛乱日益见少,那便是百姓渐渐能活得好些的铁证。在此之前,各国割据,战乱无休,先帝的铁蹄纵然无情,但也是必经之道。天下已然大乱,要想太平,必得经过一番鲜血白骨的厮杀。不经修罗场,何以得天道?你以为你们秉承天志而行,因此从无畏惧,虽百死亦不悔,其实最后的结果,未必会如你们所愿。”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沈鸣泉问道。

裴明淮道:“天欲义而恶不义!你们不是人,你们是鬼!”

景风失声道:“天鬼?!”

“更何况,魏不伐宋,宋就不会伐魏么?”裴明淮道,“待对方朝中生乱之际乘隙征伐,本就是两边不成文的例了。都是一样的要打,你们如此行事,以为能解百姓忧苦,实在是一厢情愿!”

沈鸣泉沉默半日,继续慢慢向门外走去,口中说道:“你说的,也未尝不是道理。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扬了扬衣袖,他袖中竟有一物掷向了太子那边。吴震本在花厅外面,见沈鸣泉走出,一直全神戒备,此时哪里还来得及多想,立即拔剑出鞘。青光一闪,裴明淮和太子同时大叫:“住手!”

为时已晚,吴震与沈鸣泉相隔实在太近,那柄重剑已自沈鸣泉前胸透过后背。吴震也是大惊失色,松了剑柄,叫道:“他不会武?他不是说,是他杀了长孙浩的吗?!”

“啪”地一声,那物坠在地上,摔成两半。裴明淮定睛看去,竟然是块縠纹赤玉瑗,依稀有些眼熟。

沈鸣泉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口中已喷出鲜血来。他面露微笑,道:“谁说一定要会武,才能做这番事?”又望向太子,笑道,“是我对不住你了,太子殿下,辜负了你一番心意。当年我走的时候,你送我的东西,现在是还给你了。”

沈鸣泉又退了几步,一个摇晃,摔进了那溪水里面。他的尸身,飘到了那架已经烧光的水车旁边,不知为何就那么凑巧,正好卡在了那水车边上,他人的重量,将那水车拉得左右摇晃不休。

裴明淮只听到景风喃喃地道:“轮回六趣,如同火轮。……”不由得一阵恍惚,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再一回头,却见太子伸手拾起地上那摔成两半的赤玉瑗,泪已落下。

〈〈〈〈—————————

“明淮,太子跟景风公主都走了?”

裴明淮回身见是吴震,便道:“是啊,他们都走了。庆云缠着要跟我一起回京,非不肯走。我想她这时候跟着太子也不便,就让她留下了。”

吴震讪笑道:“太子现在恐怕是心里七上八下吧?大约正在跟景风公主密议吧?我看他一直神情恍惚,这回的惊吓可吃得不轻。这美人计,可真是使得妙。杨甘子把太子勾引得神魂颠倒,立即入了她的套。沈鸣泉难道不知道你跟杨甘子的关系?喂,你跟她的事,还有谁知道么?若是传了出去,你可难得解释了。”他又看了裴明淮一眼,道,“她拿得准你不会轻易揭穿她。”

裴明淮道:“我都不知道她所为何事,又怎么会去揭穿!你别再说了,被人听到了,你找死么?”

“反正这里就你跟我,又有什么。”吴震道,“你为何要告诉太子那许多?你说了,就不怕太子找氐族的麻烦?”

“不会。”裴明淮道,“甘子必有万全之策,你看太子一直忙不迭地替她说话开脱。至于我为何要告诉太子……我若不说,他总也会知道,总会有人告诉他的,不如我先说了,撇开些的好。”

吴震笑道:“你猜猜看,究竟是哪一号人物,不惜代价非要从太子那里弄出那样东西?”

裴明淮不答,过了半晌,哼了一声,道:“真真是奇思妙想,那乳母身上什么都不曾找到,却居然把物事藏在太子体内。嗯,她是乳母,抱着太子,自然能这般做。永昌王的家眷想着把这东西盗走,就无法证明此事,太子以后就能顺利登基,倒也有理。但现在这‘天鬼’,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们是怎么确定地知道,东西在太子身上?他们不是为了让太子登基,而是要拿捏住此节,要挟太子!即便平原王掌天鬼,他也没理由能知道这样的宫闱之秘。”

“这还用问吗?”吴震叹道,“你心知肚明,能知道这等宫闱之秘的,不是大代宗亲,便是八姓勋贵,谁都脱不了嫌疑。沈鸣泉他们是死士,也是傀儡,线仍然牵在天鬼首脑的手里,他是一心想要拿到太子的这个把柄。……明淮,皇上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裴明淮道:“难说。皇上的心思,谁都摸不透。太子人其实不错,当皇帝没什么不好,老师是想得太多了,哪来这么多名垂千古的明君,过得去就行了!沈鸣泉又岂会不知自己是傀儡?又谁说傀儡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被人利用又何妨,既然都是死士,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即使是他人的棋子,也未必不能达到自己的心愿。既然如此,死又何惧?沈鸣泉本来也没抱再活的心,你那一剑杀了他,恐怕是最好的事。”

吴震道:“我可没想到他不会武功。”

“不是定要会武,才能安邦定国。”裴明淮淡淡地道,“崔浩乃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照样不是运筹帷幄?”

吴震道:“你举了一个最差劲的例子!说起来,我也是没想明白,先帝为何要杀崔浩?那时候崔浩已近古稀,实在不必做得如此绝,毕竟是对他忠心耿耿了一辈子。”

裴明淮不语,半日道:“这话,你还是去问阿苏罢。”

吴震道:“问他?我这不是找打去吗?明淮,我不信长孙浩是沈鸣泉杀的。杀长孙浩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个不会武的文弱书生。沈鸣泉知道是谁,但他不肯说。他宁可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也不会说。‘天鬼’,还另布了人在沈家,隐身暗处。”

裴明淮道:“你怀疑谁?”

“不好说,都有可能。”吴震道,“即便是景风公主的绣衣,也不能保证一个都没有嫌疑。我们也没法子去查这些人的底细,我看这谜案很难解开了。还有,我也不太相信沈鸣泉能对长孙一涵做出那种事,一来是他不会武,长孙一涵的手足都是被人以重手法折断的。二来……他不是那样的人。你我都看得出来,他终究是个文人,礼义仁信一样不缺,说起来大代一族跟他是深仇大恨,他却还念念不忘太子待他的好。沈于蓝不愿以丫环代自己而死,沈鸣泉临死前求太子宽恕府上众人,这等样人,又怎会对长孙一涵做出那样的事?”

裴明淮记起那箱子内壁被指甲划出的一道道痕迹,不觉怵然。“以长孙一涵的性子,宁死都不会屈服的。”

“我确实不知道天鬼是以什么样的理由,骗得长孙父女同意帮他们布这个局。”吴震道,“天鬼之主必是个身份极高的人,否则不能让长孙浩做这样的事。”

裴明淮叹道:“我不知道他们向长孙父女许诺了什么,尤其是长孙一涵,哪怕是富贵权势,也是动不了她的心的,她是个极有风骨的女子,死得可惜了。”

吴震道:“对了,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走,去沈鸣泉房里。”

裴明淮道:“你为何不索性拿出来?”

“不敢碰,一碰便什么都没了。”吴震道,“你来便是。”

裴明淮见到的却是一封已几乎烧光的书信,这时才明白吴震所说的“不敢碰”之意。上面还隐隐约约能看出一两个字,裴明淮看了半日,道:“好像是个……‘马’字?”

吴震道:“我也看出来了。沈鸣泉房中十分雅洁,偏有这么封信刚烧掉,想必是跟此间之事有关的。可惜了,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了。马……想来想去,沈家的事也跟马没一点干系啊。”

此时一阵风吹来,那本来就只剩一丁点儿的书信被吹得一点灰烬不留了。裴明淮叹了口气,站了起来,道:“走吧。”

二人走了出去,吴震却道:“我倒是在想一事,是谁以树枝击中你的茶碗,救了你一命?沈鸣泉虽然不想杀你,但他既不会武,就肯定不是他。是谁?”

裴明淮缓缓摇头,正要说话,只见庆云奔了过来。她容色娇丽,在这一片竹林幽绿之中,十分亮眼。“明淮哥哥!老师的事,我已经令人安排了,自会厚葬。皇上的追封,想必也快到了。只是……”

裴明淮道:“怎么?”

庆云低头道:“落叶归根,老师的心愿,恐怕是无法替他达成了。他怀念老家,又种了那么多南朝人喜欢的茉莉,唉,他心里……”

裴明淮默然良久,道:“日后定当替老师专开洞窟,日日供奉。”

吴震笑道:“明淮,你能给的,并不是沈太傅想要的。他确实是仁心高德,能在先帝震怒的时候进言,置己身安危于不顾。但他与崔浩不同,崔浩确实忠心先帝,而沈太傅,他看得更远些,心更慈些。受他一言而免杀身之祸的人,不在少数。他是想天下少些战乱,多些太平,为了这个心愿,他留在北朝为官,终生不能再归故里,连死了都不能。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子,哪怕是你,都是不可能送他回去的。”

庆云叹了一声,眼望远处,幽幽地道:“人生在世,又怎能有十全十美之事?……”她眼望那烧光了的水车,沈鸣泉的尸身,早已收走。下了一场大雨,溪水涨高了,那水车竟又吱呀吱呀地转动了起来。

“轮回六趣,如旋火轮。明淮哥哥,众生皆有八苦,你我也不例外。你说,下一世,你我又得堕入哪一道呢?”

裴明淮微笑道:“沈鸣泉不是已经说了么?”

“他是说了,可是,我想问你。”庆云道,“你说呢?”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照我看来,世事本为虚妄,又哪来甚么下一世。罢了,庆云,我们也走吧!京城之中,必定又有一次大变,也不知哪些人又要遭殃了!”

庆云正色道:“明淮哥哥,李谅他们谋害几位皇帝,那真是大罪。”

“不错。”裴明淮道,“诛五服都止不了的大罪。苏连这一回,可有得忙的了。”

庆云叹了口气,道:“如今想必是人人自危,都怕那只白鹭飞到身边啦。”

〈〈〈〈—————————

每回走进天牢的时候,裴明淮都觉得,自己是在往地狱里面走。那种无孔不入的阴冷,侵入每一寸皮肤。不是没光,但那微微的火光,只能照亮窄窄的一片,一圈一圈的光晕,泛着黯淡的惨青色。

铁门缓缓开启,里面坐着的那个人,抬头看了一眼裴明淮。正好有个火把就在对面的墙上,倒还看得明亮。

“是你啊。难得还有人来看我……是替我送行的吧?”

裴明淮道:“好久不见慕容将军了,将军即将远行,明淮总得来送上一送。”

慕容白曜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见裴明淮黑衣金冠,丰神俊朗,笑了笑道:“皇上也是真疼你,恨不得把这天下最好的都给你。你这个年纪就封王,也不怕别人眼红。”

裴明淮淡淡地道:“我朝历来封王封侯,都以功勋来论,年纪不年纪的,又有什么要紧。”

慕容白曜一笑,道:“说得是。不知长公主殿下可好?她……身子可安好?”

“多谢将军记挂,长公主一切安好。”裴明淮道,“不知将军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替将军办到。”

慕容白曜望了他一眼,道:“我在这牢里呆了多时,外面的事,甚么都不知道了。皇上给你的封号是什么?”

裴明淮略一迟疑,道:“淮州王。”

慕容白曜一怔,突然放声狂笑起来,笑声震得牢室石壁嗡嗡作响。他笑了半日,裴明淮也就站在那里,等着他的笑声慢慢停下来。

“淮州王,哈哈,淮州王!青冀徐兖,豫州淮西,这些几代皇帝想了几十年的地方,都是我从刘宋手里一点一点抢回来的!”

裴明淮缓缓道:“将军功高,世人皆知。”

“可皇上仍要杀我!”慕容白曜大笑道,“我再功高,他也一般的容不得我!”

裴明淮道:“将军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是最大的忌讳,哪怕你立再大的功劳,也抹不掉这个污名。”

慕容白曜道:“你是说我昔年依附莫瓌的事?”

裴明淮道:“正是。昔年平原王谋逆,连羽林军都听他的,皇上不得不匆匆离宫以求自保。将军受皇上大恩,却附逆莫瓌,一言不发,皇上心里又怎能不记恨?这件事,确实是将军做错了。”

慕容白曜脸色茫然,两眼盯在裴明淮脸上,半日说了一个字:“我……”顿了顿,又道,“你……”

裴明淮也不言语,就等着他说下去。慕容白曜脸色变幻,最后一声狂笑,道:“罢了罢了,死则死耳,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裴明淮走到他身边,俯下身,低声道:“我今日来,是答应了一个人,来替他做一件事。慕容将军,徐无归为了救你,竟然想要以公主和太子的性命要胁,你可知道?”

慕容白曜大吃一惊,道:“他……”顿了一顿,长叹道,“我知道他迂,可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傻事!他……他怎么样了?”

裴明淮道:“他自然是死了,难道还能有活路么?但我念在他一片忠义之心,答应了他这件本不该答应的事。若你想逃,我可以助你。”说着摊开手,只见手中一粒药丸,“这是找苏连讨来的,你若肯服,便会在三日之间如同死尸一般,我能担保让你离开。”

慕容白曜对他后一句话只当不闻,只问道:“他夫人跟孩子呢?”

裴明淮道:“我到的时候,他二人已服毒自尽了。”

慕容白曜重重一拳捶在墙上,只见鲜血迸溅。裴明淮只当不见,又问道:“将军,时候无多,你大限本来已到,苏连带着旨意就在外面。我再问你一遍,你走,还是不走?”

慕容白曜缓缓转头,目光停留在裴明淮的佩剑上。“……皇上把那柄宫里珍藏的剑赐给你了?可否借我一观?”

裴明淮解了剑,连同剑鞘一同递了过去。慕容白曜拔剑,那剑身浑如白雪,火把之光摇晃不定,映得他的脸也是青白一片,浑如厉鬼。

慕容白曜伸手在剑身上一弹,只闻龙吟之声,良久不绝。他惨然一笑,道:“赤霄,好剑,果然好剑!我只恨,恨我没有死在战场上!”

他回转剑身,在颈侧一拉,裴明淮眼见血光四溅,转过了头去。忽听慕容白曜哑声道:“交给公主……”

裴明淮回头见慕容白曜一手紧握,手中却有一物,取出一看,怔了一怔。只听脚步声响,走过来的却是苏连。苏连还没走近,大约闻到了血腥味,便问道:“他死了?”

“除了死,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裴明淮道。苏连俯身取了裴明淮的剑,双手呈给裴明淮,道,“公子收回去吧。此剑不愧是宝剑,任杀了多少人,也不见染血,还是一般的洁白如初。这样也罢,公子也不必担什么干系,也不至于愧对死了的人。只是我劝公子,以后再莫动恻隐之心,否则后患无穷。”

裴明淮淡淡地道:“人既已死,别的事,你就按例办罢。”

苏连道:“可要厚葬?”

“人都死了,厚不厚葬,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一座坟,一堆黄土罢了。”裴明淮道,“别弄得太显眼,于你也没什么好处。我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再来找我罢。”

苏连道:“公子要回府了?”

裴明淮道:“也有阵子没回家了。”

苏连道:“是,公子自便,此间自有苏连料理。”

裴明淮回过身,朝慕容白曜的尸身,深深一揖。“有朝一日,明淮必当设法替将军平冤,还将军一个公道。”

〈〈〈〈—————————

裴霖正在书房之中,听说裴明淮回来,放下了笔。裴明淮走了进去,笑道:“爹爹,我回来了,也没人理会,你也不张罗替我接风洗尘。”

“你都不说一声,悄没声息地便跑回来了,我怎么知道你这时候回来!”裴霖拉着裴明淮左看右看,笑道,“又晒黑了些。这一路上还好吧?公主可盼着你回来,日日夜夜地都等你消息呢。”

裴明淮道:“今儿太晚了,不好去打扰她,明天我自去看她。”

裴霖见裴明淮面上虽在笑,但眉宇之间,颇有忧色,便道:“淮儿,你坐下来。有什么事,不能跟爹爹说的?”

“不是不能,我就是想跟爹爹好好谈谈。有些话,我想问爹爹。”裴明淮坐了下来,道,“想必发生的事,爹爹已经知道了。”

裴霖坐回到了书案后面,伸手磨墨,口里道:“知道。沈太傅过世,我也甚是伤感,已经派人去吊唁了。”

“爹爹不必避重就轻。”裴明淮道,“你我父子,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刚从天牢回来,苏连领旨赐死慕容白曜,人已经死了。一代名将,也就这个下场。再想想崔浩,年近古稀还被诛杀,死得那般难看,我真是不寒而栗。”

裴霖道:“你想对为父说什么,不妨直言。就是你说的,我们有什么不可说的?”

裴明淮解了腰上佩剑,放在案上。“慕容白曜是用我这柄剑自刎的。我不得不想,爹爹,皇上究竟是为什么赐我这柄赤霄?这剑的名声,人尽皆知,我每次看着都怕,怕有一日成为我裴家的催命符。”

裴霖看了他一眼,道:“你认为皇上是在害你?淮儿,你多虑了。”

“皇上是信誓旦旦,可是皇上的话,又能信多少?”裴明淮道,“我反正是不信的。昔年先帝对崔浩可谓恩宠无极,最后说杀便也杀了,哪里顾念甚么情份。皇上是疼我,但这般万千恩宠在一身,连太子都忌惮我三分,我实在不知道,最后我裴家的下场,又会是怎么样!”

裴霖大怒,将手里的玉石镇纸摔开了,砸得粉碎。他指着裴明淮,道:“你……你给我跪下!”

裴明淮跪了下来,道:“爹爹,我说的是实,你难道心里不明白?”

裴霖只气得脸上变色,道:“那你想怎么样?难不成是想造反?!”

裴明淮跪在他面前,并不说话。裴霖喝道:“回答我的话!”

“若是真的逼到那份上,那也说不得了。”裴明淮道,“为值得的东西死也罢了,若是成为他人争权夺利的棋子,我不服,也决不认这个命!”

裴霖怒极,一耳光往裴明淮脸上扇去。裴明淮也不避不让,捱了裴霖这一耳光,只笑道:“上回在宫里,母亲就气得要打我,皇上拦住了。没想到这一巴掌,终究还是捱了,还是爹爹打的。”

“爹,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裴琇冲了起来,把裴明淮拉了起来,道,“三弟,没事吧?”

裴明淮道:“哪里有这么不经打。二哥,刚才你在外面,我跟爹爹说的,你听到了?”

裴琇默然片刻,道:“三弟,你想得太多了。”

裴霖坐回了椅中,半日,道:“没打疼你吧?”

裴明淮笑道:“捱爹爹打,打死我也不会抱怨一句。”

“一回来,嘴就贫了。”裴琇道,“好了,你别跟爹说些有的没的了,惹他生气。你也累了,回房去歇着吧。”

“歇倒不必歇,二哥,找大哥一起喝酒吧,就当替我接风洗尘了。叫华英把酒菜摆在水榭里面,今儿十五,正好赏月。”裴明淮笑道,“我也不惹爹爹生气了,爹爹早些安歇吧。”

他跟裴琇一同走到门口,只听裴霖叫了他一声。“淮儿。”

裴明淮回身道:“爹爹还有何吩咐?”

裴霖却似又有甚么话难以启齿,半日方缓缓地道:“淮儿,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你实在不必疑那么多。你……”

他顿了半日,后面的话,却又似说不出口来。终于挥了挥手,道,“去吧,跟你哥哥喝你们的酒去吧!”

裴明淮望了裴霖,道:“爹爹,淮儿并不曾有什么他心,只求我们一家子,平平安安。爹爹的心愿我知道,两位兄长的心愿我也知道,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你们心愿得偿。除此之外,我并无他念,不管我做什么,也是只求自保。但,我也把话放在这里,若有人要动我们裴家,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

他说完这话,也不等裴霖回答,转身便走。裴霖看着他的背影,最终是一声长叹。

〈〈〈〈—————————

花园里面风清月白,水榭里面设了一席,就裴家三兄弟在。裴明淮看了一眼一直在他身边不肯走的华英,笑道:“华英,你别待在这了,回去歇息吧,这东西不都上来了么,酒留够就是了。”

华英一扭身,嗔道:“少爷,我好一阵没见你了,你又要赶我走。”

裴明淮微笑道:“不是赶你,是我跟两位兄长有些事要说。”

华英道:“啊,几位少爷有事要说啊,那我回房了。我还以为你们就是喝喝酒聊聊天呢,原来有正事,早说嘛,早说我就不在这里讨人嫌了。”

裴峻笑道:“都是三弟宠你,宠得跟我们都没大没小的了。”

华英吐了吐舌头,朝裴明淮望了一眼,眼中满是依恋之意。“三少爷,我一会给你送点心去,好不好?”

裴明淮笑道:“我们兄弟不知道喝到几时,你快睡去。我如果饿了,再叫你,成不?”

华英听他如此说,只得点了点头,一步三摇地走开了。裴峻一面饮酒,一面笑道:“华英丫头天天盼着你回来呢,一天问我们几回,都被她问烦了。你出门要不带着她去,丫头也聪明伶俐,也有个照应。”

裴明淮失笑道:“带她?大哥真是说笑了。真带她出去,还不知道谁侍候谁呢!”望着手中酒杯,道,“世道险恶,她还是留在家里的好,总能平平安安的。”

裴琇道:“今日你已经不知说了几回平平安安了。”

裴明淮已喝得略有醉意,笑道:“我说的难道不对?平平安安终了此生,难道不是最难得的?”

裴琇与裴峻都不言语,只是都端了酒杯,一饮而尽。裴明淮笑道:“咱们把爹爹也请来,一家人好久不曾这么在一起了,喝上一宵也无妨。”

裴琇叹了口气,道:“三弟,你方才所说的话,是真心话么?”

裴明淮道:“二哥指的是方才在爹爹书房里面,惹他生气的话?是,当着二位兄长,我就直说,那是真心话。凭什么要作他人的垫脚石?慕容将军临死前说,只恨不曾死在战场之上。我想长孙浩和长孙一涵也是一样吧?以为自己是在做对的事,为此牺牲了性命也没后悔,其实根本就是他人所利用的工具,死都不得其所。白死也罢了,反倒是为些最不值得的人和事做嫁衣裳。这棋子,我绝对不做,谁也别招惹我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说罢朝远处花林望了一眼,华英并不曾走远,在那里徘徊。裴明淮低声道:“若我们出事,一命相抵倒也无所谓,可哪里有这么轻松的事?像华英,一样得陪着我们死,或是为奴为婢,受尽苦楚。我是见得太多了,这样的命,我决不认。”

忽听华英叫了声:“老爷,您怎么也来啦?”

见是父亲来了,三人都站了起来。裴明淮赔笑道:“爹爹,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你们三兄弟在园子里面饮酒赏月,我想了一想,不凑这个趣那才是没意思了。”裴霖坐了下来,笑道,“都坐,都坐,我们今天晚上,好好地聚一聚。英儿!去把我那坛河东送来的白堕给拿来。”

裴明淮喜道:“爹爹,你有好酒还藏着不肯拿出来!”

“什么好东西少了你的?”裴霖笑道,“你这孩子,是被我们给惯坏啦。明儿个去见公主,不许像在家里这么乱说话,知道么?”

裴明淮道:“爹爹还不放心我,特地来叮嘱?哼,也太信不过你儿子了。母亲她从不计较这些礼节,偏您还那么小心翼翼的。”

裴霖道:“我备了些东西,你也一起替我送去,再替我问公主的安。”

裴明淮道:“爹爹这是要唱相敬如宾吗?夫妻之间,哪来那么多客套。我看姑姑跟我母亲,都没那么多客气话。”

裴霖一笑,道:“她素来最宠你姑姑,自然不拘礼了。她现在一心礼佛,我又何必打扰她去,有你尽心不就是了。”

华英捧来了一坛酒,笑道:“老爷知道你喜欢,特地留着的。三少爷真是,就知道跟老爷贫嘴。”

“你也莫贫嘴了,自己睡你的去。”裴琇微笑道,“别在旁边走来走去了,不用你了,听到了么?”

华英把嘴一嘟,道:“好啦!知道啦,我走就是。好不容易三少爷回来,想多待一会,一个个地都要赶我走!”

待华英走开,四人一时无言。裴明淮见水榭外面花影凌乱,风一吹便细细碎碎地散掉了,水中的月影也摇摇晃晃。

裴霖打破了沉默,笑道:“今天晚上,就依淮儿的,一醉方休。”

裴明淮道:“就凭爹爹你拿出来的这坛酒?”

裴霖大笑,道:“好,好,好,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再去拿就是。”又道,“只是明日我可就不好过了,皇上如今可恼得很,我还得去办那桩事呢!”

裴明淮道:“御医李谅?”

“这可是大事中的大事。”裴霖凝视着自己的酒杯,说道,“如今是上下震动,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大胆,竟敢谋害……”

裴琇道:“现在看来,先帝原来的御医阴光,想必也是姓李的唆使先帝杀的。阴光死之前,先帝虽然服食寒食散,但也无甚大碍。”

“想必是。”裴明淮道,“这一回,恐怕整个皇宫都得好好地洗一洗了。除了御医,还不知道牵连进多少呢!哦对了,有个姑娘想对我下毒,我问她原因,说是昔年我母亲灭了她族。我把她带回京了,让母亲自己处置罢。那事情我也不清楚,也不好擅加决断。”

裴霖哦了一声,道:“有这事?嗯,你做得不错,让她自己处置最好。”

裴明淮道:“爹爹,那件事,你可知道首尾?”

“你问公主去。”裴霖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尽说这些陈年旧事,有甚么意思!”

裴明淮笑道:“爹爹说得是,我先敬爹爹一杯。”

裴峻微笑道:“你可别把咱们爹灌得太醉了,明日去见皇上,还没睡醒,说些醉话,那可就没意思了。”

裴明淮道:“只要皇上觉得好,哪怕是说胡话,也没什么大碍。”说着举杯对月,道,“这一杯,就当是祭慕容将军泉下之灵了。”

四人一时无话,只都将杯里的酒,倒在地上。

唯见水波荡漾,月影悠悠。

裴明淮昏昏沉沉地睁眼,却是躺在自己房间的榻上。他推开窗,看水里的月影,一瓣瓣白色花瓣落在水里,荡起一个个小小的涟漪。

裴明淮怔怔望着水花,低声道:“徐无归那样的人,我心里是佩服的,但我怕是做不到他那般。若敢对我裴家下手,不论是谁,我都不容。什么道,什么义,我一概顾不了,就是吴震说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少爷,你醒啦?”华英悄悄地走了进来,道,“我下厨给你弄早饭去,好不好?”

裴明淮道:“不必。”他起身道,“华英,我要走了,你好好陪着爹爹,别惹他老人家恼,知道么?”

华英听他说马上要走,脸上失望之情,溢于颜色。“你晚上才回来,这就又要走?………虽说有麒麟官随侍,终究……终究是让人不放心的。你还是带我一道吧?”

裴明淮微笑,轻轻抚她头发。“我要去的地方很远,你还是留在家里的好。”见华英嘴唇一动,又道,“有一天,华英,等样样事都安顿好了,我也就不必东奔西跑了。到那时候,我们家里人,都在一处,可好?”

华英强笑,眼泪却在眼眶里面打转。“一家子骨肉,却是聚少离多,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富贵荣宠,又有甚么意思。”

裴明淮低声道:“不急,华英。”又笑道,“下次回来,听你的琴练得如何了。”

“少爷,你走吧,我就在这里弹一曲,是你上次教我的,也当是送送你。”华英笑着道。裴明淮不忍拂逆其意,道,“好。”

他一直走到院外,仍能听到华英的琴音,似断若续,飘了过来。

《玄默》。 xunT+N3D/uddaoMsGfnOOMe/FjQWK67IS4ESp2QEM3EkjrrH1qSY8/siIvJDCC8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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