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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花

第五部

1

千百年来,地处边陲严寒之地的塔县,一直流传着一项独一无二的技艺:酥油花。

酥油花并不是花。或者说,并不仅仅是花。它是一种奇特的雕塑,所用的原料就是“酥油”。纯净的白酥油,在上下花馆的画师们手里,神奇地化为了精雕细琢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亭台楼阁……

每年的正月十五,塔县都有一次盛大的集会。上花馆和下花馆会拿出自己这一年最满意的作品,一赛高低。那一天,灯火辉煌,到处摆满了晶莹剔透的酥油花,人物鸟兽,佛经故事……粗看会以为是栩栩如生的蜡像,但细看之下,蜡像又哪里有这样的细腻如脂?

尤其是酥油花制的人物,那肌肤简直是如同活人一般,柔润欲滴。

所以每年正月,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人,把小小的塔县挤得满满。当然,也会请来有名的画师或是文人,担任评判。

这上花馆和下花馆,从来都是明里暗里在较劲——谁在那一年赢了,就可以获得彩金,以及赞誉。因此,上花馆和下花馆在花会上拿出来的压轴好戏,都是秘而不宣的。

酥油本是种食物,洁白如雪,遇热便会熔化。要想保持它的冰凉,塑成想要的形状,必须保持极低的气温。可即便是在寒冬腊月,人的双手仍然是温暖的。制作的画师们,就得在身边放上一盆雪水,随时把自己的双手浸入雪水中。

有的人甚至会冻掉自己的手指头,再也无法继续做这酥油花。

即便是十指完好,那些手艺高超的画师也是长年累月地被病痛所困,手指越来越不灵活,最终也不得不从这一行里退出。

就像那正月十五里最盛的酥油花一样。那一夜,灯火满天,灿烂无极,却也只是昙花一现。冬去春来,夏日炎炎,酥油花也终究会溶化。

〈〈〈〈—————————

裴明淮一进安乐殿,便觉着热气扑面而来,还夹着淡淡的香气,真真是一股暖香,熏人欲醉,里面的宫女个个双颊粉红如桃花。殿侧全是白色牡丹,朵朵大如碗口,也不知在这初冬时候,牡丹又怎会盛放?裴明淮不免又多看了两眼,只见雪白姣好,花蕊丝丝,开得正艳。

一个女子坐在榻上,容貌便如牡丹一般,鲜丽妩媚兼而有之,年纪已经不轻了,却仍如画上神仙一般,丰姿绰约。

见裴明淮进来,女子笑道:“淮儿,快过来。”

裴明淮坐到她身边,对她凝视了半日,道:“我有一阵子不见母亲了。”

这貌若牡丹的女子正是清都长公主,听裴明淮如此说,微微一笑,道:“你也大了,又怎么能老待在我身边。这回你出门,我心里多少有些担心,还是唤你来嘱咐几句。”

裴明淮道:“母亲有话只管吩咐。”

清都长公主望了他片刻,道:“你前些时候去见了你姑姑,她怎么样?”

“还不就是那样,老毛病了。”裴明淮叹道,“我此番前去西域,听说那里有异种雪莲,与众不同,我定去给姑姑寻来。”

清都长公主微微蹙眉,道:“皇上让你劝劝她,早日回宫,你可说了吗?”

裴明淮望了她,道:“自然说了,可我是晚辈,她什么时候又肯听我的话了?皇上旨意她都不听,我劝又有什么用?”

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悠悠地道:“霂儿啊霂儿,你怎么总是想不通呢?……也罢,我让你爹爹去迎她吧,祭天大事,她不回来太不成话。兄长说话,她这个妹子总不能不给几分面子。”

裴明淮沉默片刻,问道:“母亲,我也实在不明白,究竟姑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老待在行宫,不肯回宫?我知道当年平原王莫瓌谋逆的时候,情势危急,皇上不得不出宫暂避,路上姑姑不幸摔进河里,她……”

清都长公主见裴明淮不便说下去,便道:“她不仅小产,还从此不能有孩子。是,这不是皇上的错,可你姑姑终究伤心得很。”

裴明淮道:“这实在也不是皇上的错。”

清都长公主欲言又止,忽听殿外脚步声响,抬头一看,道:“陛下来了!”

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边跟了几个小宦官,走了进来。这皇帝身形十分高大,虽容貌清俊,但眉眼之间颇有悍野之气。

裴明淮跪下见礼,文帝一伸手,拉了他起来道:“今儿事多,朕过来迟了些。”说罢坐在清都长公主身边,问道,“你去见了霂儿,她怎么样?”

裴明淮道:“还是老样子,寒疾越来越重了,老是咳嗽。”

文帝默然半日,道:“朕真是无用,虽是天子,却连她的病也治不了,累她为朕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清都长公主微笑道:“陛下又说傻话了,那跟你又有什么相干?”说罢对白芷道,“让人都下去,不必在外面侍候了。”

文帝也道:“是,一家子在一起说话,不必侍候。”又道,“淮儿,过来,坐你母亲旁边来。”

裴明淮笑道:“我站着便是,陛下在,哪有我坐的份。”

文帝一笑,道:“淮儿大了,反而拘谨了。对了,那柄赤霄用着可还喜欢?朕前日在贡品里见着件物事,特意替你留了下来,就等着你来。”

裴明淮却道:“这赤霄,明淮还是不要的好。这剑实在是太出名,人人都盯着不放,我怕哪天就被人给抢了去了,却怎么对陛下交待?”

文帝哈哈大笑,道:“赐了你,便是你的。即便是你要送人,朕也不管,有什么要对朕交待的?”

裴明淮道:“人人见我用这柄剑,都暗暗地想,我裴家是不是有不轨之心?赤霄传说乃是高祖斩白蛇之剑,世人皆知!”

此话一出,文帝与清都长公主同时变色。清都长公主道:“淮儿,你在胡说什么?这话也是说得的?”

裴明淮跪下,双手将赤霄捧至皇帝面前,道:“明淮不敢受此剑,日后若陛下借此向我裴家发难,我可万死难赎其罪了。还请陛下收回!”

清都长公主怒道:“你……你胡说什么?”伸手便朝裴明淮脸上掴去,裴明淮也不避不让,眼看这一掌要掴到裴明淮面上,文帝却一伸手拦下,道,“姊姊,你莫动气,伤了身子。淮儿,你起来,有话慢慢说。”

裴明淮却仍跪着不动,道:“陛下,话已出口,你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好了。”

文帝叹了口气,道:“朕怎会治你的罪?你告诉朕,为何会突然说这些话?你可是听到了什么?”见裴明淮不说话,抬了抬手,道,“淮儿,起来。替姊姊端盏茶去,看你把她气得。”

裴明淮见清都长公主气得脸色发白,心下好生后悔,起身低声道:“母亲莫要生气,我……我也是一时心急。”

清都长公主怒道:“有什么急的!赐你赤霄,那又如何了?谁敢动你一根毫毛,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文帝大笑,道:“好久不见姊姊发火了,你一生气,倒让我想到你当年的模样呢。”

清都长公主瞪了他一眼,嗔道:“陛下这话说得,你都知道要修身养性,少怒少忧,难不成你要我日日动气伤身?”

文帝忙赔笑道:“姊姊,你可莫要生气,我们这般,倒是要让淮儿笑话了。”当下又道,“淮儿,有话便问罢。”

裴明淮抬起头,道:“陛下,当年平原王谋反一案,到底还有些什么内情?不是说陛下身边的侍卫统领凌羽是平原王的义弟,随他一同谋逆,莫瓌杀了凌羽以求自保……”

文帝道:“那又如何?”

裴明淮道:“这次我回京来,也是想向陛下禀告此事。我在朝天峡见着一个少年,手中有支紫玉笛,武功之高,生平仅见……”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着文帝脸色大变,忙住了口。文帝问道:“那少年去了何处?他跟你说了什么?”

裴明淮把当日朝天峡之事说了一遍,文帝听了只怔怔出神,也不说话。清都长公主一声叹息,对裴明淮道:“凌羽出身江湖,与平原王乃是结义兄弟,这你是知道的。陛下少年即位,那时莫瓌擅权,又有诸王环伺,日子真是不好过的。凌羽进宫的时候跟陛下年纪差不多,与陛下甚是交好……”

裴明淮奇道:“与陛下交好?”

文帝点头道:“正是。我向来没什么朋友,凌羽……唉,他跟旁人实在不一样。就算他叛我,我倒也不恨他,只是伤心,我对他再好,总归比不过平原王与他的情义。倒是莫瓌狠得下心,心知那一回已经是输了,不仅是相偕的几个王公大臣,连凌羽都能当棋子抛出来,甚么都推到别人身上。哼,朕这哑巴亏是吃得大了,心里是恨极了,那时却发作不出来,毕竟莫瓌那时候羽翼丰满,又把什么都撇得干干净净,朕还年轻,暂忍得几年再说。我还得赞他平乱有功,加封他平原王,赐婚他跟上谷公主,嘿,那心里的滋味,真是只有自己知道!”

裴明淮道:“陛下也实在没必要着急。”

文帝看了一眼清都长公主,道:“但那一回,还是差点要了我的命,也真是狼狈得很。百官大都依附于他,我回来还得夸他几句。这些都罢了,只是累了你姑姑,冬天里渡冰河,这落下的病……”

清都长公主淡淡地道:“陛下总是记挂着这事,我都说了多少年了,又不是陛下的错。霂儿被我们宠坏了,心思又细,陛下不用太介怀。”

文帝叹道:“她再怎么任性,朕也只有由得她,谁叫我欠了她的?只恨莫瓌谋逆,倒累了她。凌羽呢,明明是舍命救了我,却白背了那谋逆的罪名。”

清都长公主道:“也真怪不了谁,莫瓌记着他家里的仇怨,毕竟沮渠皇族是降了大魏,并无他心,却终究被寻了些由头,尽数以谋逆之罪处死。他父亲……唉,武威长公主在先帝面前跪了一夜,也没能救得她夫君。莫瓌对凌羽不是没情义,心里还是在意的,但若比起报仇复国,那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文帝叹了口气,出神半日,方道:“平原王拎了他头颅来回禀于朕,那脸面血肉模糊,哪里还辨得出来?我那时想,莫瓌毕竟对他还是不同,若是最后放了他一条生路,也未可知……也并不想深究,凌羽不是跟我们一样的人,逃就逃了吧,不要回来了……”

裴明淮道:“那我在朝天峡见到的,真是凌羽了?我也留意看了,凌羽身边并未带那柄霄练,而且……唉,我就在陛下面前说实话罢,就算剑在他手里,我也夺不下来,实在惭愧得很”

文帝又出神了良久,道:“这些旧事,原与你不相干,且说你的事罢。朕赐你赤霄,从无他意,却倒惹出你这番心思来。你爹爹对朕是不是忠心不二,朕心中明白得很。他都不担心,你这孩子,偏要多这心!今日当着姊姊,朕就把话说在这里,若我对你裴氏有他意,天诛地灭!”

裴明淮吓了一跳,忙跪下道:“陛下这么说,教明淮无颜以对了。”

文帝笑道:“起来,你今天都不知道跪了几次了。我们一家子闲聊,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还要不要好好说话了?”

裴明淮讪讪地站了起来,清都长公主又拉了他在身旁坐下。只听文帝笑道:“这趟出去,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给朕听听。你成日里玩得开心,朕闷在宫里,可无聊得紧。”

裴明淮这段时日,还真是怪异经历颇多,当下拣了些说来,文帝和清都长公主还真听进去了,连着问:“后来呢?”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文帝伸了个懒腰,道:“朕听着听着,居然就饿了。叫人传些点心来。”

清都长公主点了点头,唤道:“白芷!去取些陛下爱吃的点心来。”

过不了多时,一个宫女便端了点心进来。皇帝端了莲叶汤给清都长公主,笑道:“我喝着甜了点,少了点清雅味道。”

清都长公主一笑,道:“陛下喝的,是我爱的口味,自然甜了。”

文帝笑道:“刚才说了些旧事,倒忘了正事。这回贡品里面有样东西,朕替你留了下来。”

清都长公主取了一只锦盒,递给裴明淮。“淮儿,你如今常在外面,这东西留在身边,想必有用。此去西域,多加小心。”

裴明淮起身双手接过,道:“是,明淮知道。”又笑道,“陛下,我倒是奇怪一件事。”

文帝道:“甚么?”

“你都没问我一句,为何凌羽还是少年模样,顶多也就十六七的样子,可他明明跟陛下你年纪差不多。”裴明淮笑道。

清都长公主问道:“你也知道缘故?”

“前些时候在凤仪山姜家庄,见到那个七十多岁还如二十许人的女子,自然是一想就明白了。”裴明淮道,“御寇诀不是人人能练的,稍有不慎便是自毁。凌羽想必是练成了,不过,我看他并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文帝一怔,刚要说话,清都长公主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对了,淮儿,庆云知道你今儿要来,早就进宫来了,盼了你好久了。你也知道,她……”

裴明淮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了,忙道:“母亲,您就别撮合我跟庆云了。我对她,实在并无半分情意。”

清都长公主一呆,转头对文帝道:“你看呢?”

文帝微笑道:“姊姊作主。”

清都长公主嗔道:“陛下,你别该说话的时候全推给我!”她忽然笑容一敛,两眼凝视裴明淮,道,“淮儿,我这话,可记住了。可以动心,但切莫动真情。情之一字,于你本是多余,你懂么?”

裴明淮只得点了点头,文帝却摇头,道:“他年纪轻,哪里能懂这些。若不经历一番,也是不会明白的。只不过,皇室中人,婚姻大事,又岂得由得了自己?……也罢,你不想娶庆云,朕不勉强。若是你不快活,朕即便赐了婚,又有什么意思?”

清都长公主忽一笑道:“淮儿,昔日你对琼夜有意,那丫头却坚拒,唉!也算她聪明,没白跟我一场。她容貌才情都属上品,觅个如意郎君,和和美美白头偕老,胜过这深宫寂寞百倍。”

裴明淮不想她突然提起这事,一时间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清都长公主笑道:“你打量我不知道么?琼夜服侍我多年,也在这宫里呆了多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嫁你,你再宠她,也只能有妾室之份,她那般要强的人,必然不肯。我虽然疼惜她,但也不能让她作你正室。”

裴明淮窘得脸都红了,道:“母亲,你怎么突然想起琼夜了?她都走了好几年了。”

“不是突然想起,是她给我千里迢迢送了东西来。”清都长公主笑道,“你且猜猜,这安乐殿里面的东西,哪一样是琼夜送的?”

安乐殿里面的东西,哪一样裴明淮都是看得极熟的。要说眼生,就是那些牡丹花。可琼夜也不至于千里迢迢,送花来吧?

文帝见裴明淮想不出来,笑道:“她那手艺可真是好,连淮儿的眼睛也瞒过了。淮儿,你过去看看那牡丹。”

裴明淮还未走近,便觉得一阵寒气袭来,原来殿侧的地上,全是一大块一大块的冰块,那些牡丹便是架在冰块上的。再伸手一摸那牡丹花瓣,只觉酥软欲化,再细看时,还是认不出是什么做的。只听清都长公主笑道:“那是酥油,遇热便熔了,琼夜以冰块雪水护着,一路送来,也实在是不易。还是她知道我的喜好,不枉我疼她一场。”

裴明淮这才明白,为何清都长公主突然提起琼夜来。当下笑道:“琼夜实在是有心。她去了那塔县几年,又学了这等本事?韩叔叔的本领,她迟早能学全呢。”

文帝摇头叹道:“韩明辞官,朕也甚是可惜。只是他老父重病,朕也不能不准哪。”

清都长公主笑道:“我有几样物事,你带去给琼夜。若是那西域偏远之地住腻了,想回来,你尽管带她回来便是。”

裴明淮苦笑,道:“母亲笑话我了。琼夜说得有理,我既给不了她想要的,又何必误她?”

清都长公主道:“只怕你哪一日遇上了心仪之人,哪怕是给不了人家想要的,也会纠缠不休。你啊……我还不知道你了?你从小到大,想要的,哪一样没到手?琼夜只不过是你自小的情份,还想锦上添花罢了。”

裴明淮听她如此说,怔忡不言。

再回头看那牡丹,白艳浓丽,虽然以冰相护,但这安乐殿太过暖意融融,花瓣已微微在溶化了。

〈〈〈〈—————————

从正月初开始,塔县的上花馆和下花馆就到了一年里面最忙碌的时候。按规矩,上下花馆的画师们,都得沐浴焚香,预备把正月十五的酥油花“装盘”。

琼夜是上花馆“掌尺”——也就是馆主——韩明的独生女儿,自然也得帮着料理。她刚走至院门,就看见一个身披貂裘的青年男子站在雪地中,轻轻地“啊”了一声,连披风都来不及扣好,迎了上去。

那男子回过头来,琼夜见着他脸,失声叫道:“明淮哥哥?怎么是你?”

裴明淮笑道:“吓着你了?”打量了她片刻,道,“一晃数年,琼夜是越来越好看了。想不到这西域边陲之地,还挺养人。”

韩琼夜看来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一双妙目直盯着裴明淮,呆呆地不说话。裴明淮笑道:“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吗?还是你不想见我?”

“……没,没有。”琼夜垂下头,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明淮哥哥,你怎会到这里来?”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我是来寻雪莲花的。”

琼夜一惊,道:“难道皇后的寒疾,又加重了?”

裴明淮脸色黯然,道:“加重倒谈不上,只是她长年受此疾所苦,我怎忍心看她如此?”

琼夜不觉点头,却道:“明淮哥哥,那也不必你亲自跑一趟。要进贡,还不容易了?”

裴明淮微笑道:“我也想来看看你啊。”

琼夜脸颊微微一红,这时方想起两人还站在雪地里说话,忙道:“明淮哥哥,这冰天雪地的,快进屋吧。”

就在这时候,只听见一个十分娇柔的声音,叫了一声:“琼姊姊。”

裴明淮回头一看,却是个少女,比琼夜小着几岁。虽是寒冬腊月,她却穿得甚是单薄,肤光胜雪,清秀绝伦。她虽两眼看着琼夜,一双眼睛却是雾蒙蒙的,好像要滴得出水来。

“小叶,这么冷,你怎么来了?”琼夜忙迎上去,解了自己的大红斗篷披在她身上。“瞧你,穿这么少!”

丁小叶的脸,朝裴明淮的方向,略略地侧了一侧。“琼姊姊,你有客人?我……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琼夜道:“好啊,进屋去说。”却见丁小叶缓缓地摇了摇头,琼夜略有些踌蹰,道:“小叶,你不记得明淮哥哥了?”

丁小叶“啊”地一声,脸转向裴明淮,道:“是裴……裴三公子?”

裴明淮却实在是想不起她是谁了,琼夜笑道:“明淮哥哥,小叶当时还小,如今是女大十八变,也难怪你不认识了。那一年,我回京的时候就带了她来玩,还见过你的,你不记得了?她是我爹爹师弟的女儿。”

听她这一说,裴明淮是记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只是那时候丁小叶是个不起眼的小姑娘,现在是大变样了。

丁小叶朝裴明淮福了一福,道:“裴公子,小叶失礼了。塔县偏远,你这时候到,想必是累了……姊姊,你先去陪裴公子,我……我先回家了。”

琼夜忙道:“小叶,你别走。”她忽然眼睛一亮,叫道,“叔叔,你来得正好。你陪明淮哥哥进去,好么?我跟小叶有几句话要说,马上就进来。明淮哥哥,你先进去坐一坐,我立时就安排酒菜,好歹也要替你接风洗尘哪。”

裴明淮回过头,他知道韩琼夜的父亲韩明是有个兄弟,也见过几次面。这韩朗比他兄长年纪要小许多,眉目也颇相似,裴明淮记得曾听琼夜提过,说她这二叔跟韩明非一母所生,其父早亡,韩朗也不怎么得其父喜爱。

韩朗显然是记得裴明淮的,一张脸上又是惊又是喜,叫道:“三公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裴明淮笑道:“好久不见韩二叔了,我是有事在身的,顺道来探望韩叔叔一家。”

韩朗忙道:“不敢当,韩某哪里当得起公子叫一声二叔。”说罢忙让道,“三公子,请这边走。我兄长见了你,那得是又惊又喜啊。”

裴明淮对琼夜和丁小叶点了点头,琼夜报以一笑,丁小叶却毫无反应,就像是没看到一样。韩朗看在眼里,待走远了,便对裴明淮道:“公子莫要见怪,小叶那姑娘,眼睛是看不到的。”

裴明淮方才便已如此怀疑,听韩朗这一说,心里甚是替丁小叶可惜。丁小叶虽不如琼夜明艳娇媚,却是另一番的清丽可人,让人见着就心生怜意。便问道:“我以前见过她,她眼睛还是好好的啊。”

韩朗摇头叹息,道:“她绣功极好,远近闻名。只是她父亲丁南,本来是下花馆的掌尺,风光无限,却在那年正月,赶制酥油花的时候,一只手被冻掉了三根手指。”

裴明淮“啊”了一声,韩朗叹道:“三公子不知……”

“韩二叔别再三公子三公子地叫我了,”裴明淮道,“我自小跟琼夜一处玩,您和韩叔叔,都是长辈。”

韩朗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明淮,你大概不知道,这塔县的酥油花,远近驰名。做酥油花的地方,唤作上花馆和下花馆,从来都是争个不停,掌尺便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只是日日夜夜把手泡在雪水之中,方能制出那酥油花来,长年累月,哪里熬得过呢?自丁南断指后,下花馆也再没有担得起掌尺的人。上花馆一向压着下花馆一头,尤其是我兄长五年前辞官归来,接管上花馆掌尺一职之后。”

裴明淮道:“我还以为韩叔叔辞官回来,是为隐居呢。”

“塔县本来就是他老家,众人非要他任掌尺,个个都是亲戚老友,他哪里推辞得了。还有我们爹呢,一辈子在这里当掌尺,要是我大哥不接,我爹得气死!”韩朗叹道,“我爹病了几年,手也不听使唤了,众人都说下花馆蒸蒸日上,压着上花馆了,大哥怎么着也要替大家挣回这面子来。下花馆呢……自然也不甘落后,丁南本来身体不好,还是事事亲为。”

他又叹了口气,道:“断指之后,丁南等于是残废了,从此辞了掌尺一职,在下花馆里干些杂活。小叶十八岁的时候,因为没日没夜地绣花,眼瞎了。丁家父女都是傲性子的人,决不肯受人恩惠。但小叶当琼夜是姊姊,琼夜做些衣服,说是自己穿旧的,她也肯收下。小叶喜欢的吃食,琼夜也会着人送去。”

裴明淮由衷地道:“琼夜自小便是最心善的人。”

这时风雪更大,白色雪片夹着冷风,呼呼地打转。天地之间一片洁白,可谓玉树琼花。

裴明淮一脚下去,那积了约半尺厚的白雪之上,便印下一个脚印。只听得走在一旁的韩朗,淡淡地说了一句:“唉,今年这天,可真是冷啊,好几年都没下过这么厚的雪了。我还记得,三年前,那个正月,也是这般的冷……”

他一双眼睛,怔怔地盯在雪地上,喃喃道:“丁南的手指,一根,两根,三根,血淋淋地掉在雪地上。那个红啊……”

他的声音,在寒风里微微发颤。裴明淮略带着点诧异地盯着他看,他突然觉得,即便是在这被雪光映得一片白亮的开阔之处,周围却仍是一片看不穿的黑。

又走了几步,便看到一排巨大的架子。说是架子,其实就跟一座房屋的屋架无异,由十二根又粗又长的木杆组成。架子上挂满了厚厚的锦锻帷帘,上面绣满了佛像,佛像周围缀满了繁复精巧的吉祥图案。

“这便是塔县正月十五,酥油花会的花架。”韩朗说道,“这上花馆后面的几处院落,便是我一家的居处。这边请。”

裴明淮道:“我是来得冒昧了,正赶上你们忙的时候。”

“我们全家是高兴都来不及,真是请都请不来的。琼夜想必更开心,她当年替你画像一事,我还记得清楚呢。”韩朗笑道,“画出来的,却实在不像。”

裴明淮听他提到往事,不觉一笑,道:“琼夜那时才几岁?如今想来,她学她爹的本事,也学到七八分了吧。”

韩朗笑道:“她迟早能青出于蓝呢。”他望了望天色,“雪越下越大了,我们快进去吧,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

韩家人的住处,便在上花馆后面的几进小院之中。酒菜已经摆好,几色冷盘甚是精致,酒也早早地温在了火上。裴明淮一进去便觉得十分温暖,闻着酒香,再一看窗外雪花飘飘,那滋味是别提多好受了。

韩朗脱了斗蓬,笑道:“琼夜是知道有贵客要来么?早早地就备下了。瞧这酒,不是她一直收着舍不得拿出来的么?连大哥要喝,她都不给。这还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塔县这地方,可找不到。”又掀开门帘,朝外望了一望,道,“这丫头,跟小叶说这么久?什么时候不能说话,把贵客一个人晾在这里,真不象话。”

裴明淮笑道:“那位丁小叶丁姑娘顶风冒雪地来找琼夜,必定有事。我在这里喝酒,又有哪里不好了?”

韩朗坐了回来,搓了搓手,道:“这地方,实在是冷。”替裴明淮斟了一杯酒,道,“先喝两杯。”

门帘一掀,一个中年男子匆匆地进来。一见裴明淮,便满脸堆欢,叫道:“明淮!这可真是贵客了,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到塔县来!听琼夜说,我还不信,急急地赶过来看,果然是你!”

裴明淮看这韩明,几年不见,已老了许多。韩明丹青乃是一绝,昔年曾任国子祭酒,文帝也颇爱重。裴明淮记得的韩明,是个气质甚佳的才俊,如今看来,韩明虽脸上全是笑容,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愁苦之态,眼角全是皱纹,与辞官之时已是大大不同了。

一个老年仆妇送了食盒进来,这般大雪,若不以食盒盛菜,就算是从厨房过来的短短一段路,也必得全冷透了。那老妇揭了盒盖,把一样一样热菜摆在案上,裴明淮略觉诧异,只见样样都是精致菜色,中间一色酒煨出来的鲜鱼,他决想不到会在这地方见到。思及此,忽然记起韩琼夜做菜的手艺乃是一绝,点心做得连清都长公主都喜欢,便笑道:“今天我是来得巧了,好久没尝过琼夜的手艺了。”

韩明一面布菜,一面道:“琼夜如今可偷懒了,说这里诸物不齐,就算是她亲自下厨,也作不出滋味来。她难得动一次手,若非知道你要来,又怎会亲自下厨?”

裴明淮奇道:“我没说我要来啊。”

韩明一怔,道:“若非明淮要来,她怎会早早地就准备?有些菜,这塔县可不是轻易能有的,她是早就去预备了的。”

门帘又是一动,却是琼夜进来了。她的斗篷给了丁小叶,冻得脸和鼻尖都红红的,映着烛火,煞是娇艳。裴明淮这时细看琼夜,觉着比五六年前倒风韵更甚了。琼夜走至裴明淮身边,替他盛了一碗汤,笑道:“明淮哥哥,你看琼夜的手艺,比以前如何?”

裴明淮光闻着便觉得香了,喝了一口,道:“是更好了。”

忽然听到有小孩子的笑声,门帘一动,一个穿大红棉袄的小童跑了进来,这孩子大约四五岁,粉妆玉琢,脖子上戴了个银项圈,模样十分可爱。跟着一个青年男子也走了进来,这男子容貌甚是周正,穿一身灰色长袄,笑道:“师傅和二叔都在这里?淳儿也不怕冷,到处乱跑,要放炮仗呢。”

他一抬头见到裴明淮,怔了一怔。韩明笑道:“明淮,这是我徒弟付修慈,怕你是不记得了吧?”又对付修慈道,“这位是裴三公子,还不过来见礼。”

裴明淮道:“不敢当。”他依稀是记得韩明有个徒弟,但那时还是少年,如今早已不是当年的相貌,哪里还记得清楚。那孩子见裴明淮面生,躲在琼夜身后,探出半张小脸,眼睛骨碌碌地盯着裴明淮看。

韩朗笑道:“这是修慈的儿子付淳,来,淳儿,过来。”

淳儿跑到韩朗身边,韩朗抓了些果子给他,淳儿却道:“我要吃冰糖栗子!”

付修慈笑道:“你今天已经吃太多啦,不能吃了。等你过生日,你爱吃多少都行!”

淳儿把嘴一扁,道:“那还早呢!还有一个多月呢!”

琼夜转向韩明,道:“爹,刚才小叶过来,说……嗯……”

韩明看了她一眼,道:“你在明淮面前,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唉,爹,小叶是过来找丁师叔的。”琼夜的神情,有些疑惑,“她问,丁师叔是不是还在我们家?我奇怪得很,不是头天‘装盘’之后,他就回去了吗?”

付修慈点头道:“不错,是我送他到门口的。他没回去?怎么会?”

几个人脸上的神情,都颇为狐疑。韩朗见情形尴尬,一时大家都不说话,只有淳儿在那里嗑瓜子儿,便起身道,“我去问问小叶,琼夜,你就不必管了,好好招待明淮。”

琼夜笑道:“是了,叔叔把果盒一道给小叶带去。不许再给淳儿吃栗子了,我把栗子都给小叶,省得淳儿偷吃。”她起身又给裴明淮斟酒,裴明淮喝了两杯,道:“我这一路上有些累,想出去找个客栈。”

韩明忙道:“这是从何说起?到了我家,还能让你出去住?”

琼夜笑盈盈地道:“明淮哥哥,你是不是嫌我家简陋了?我一见你来,便赶紧让人去收拾屋子,这么大雪,你还要走?”

裴明淮本来是并没想走,他与琼夜自小相识,见了她也自然欢喜。只是见了韩家光景有些古怪,不愿让他们尴尬,才想离开。见韩家父女留客之情甚是殷切,这大雪天的,说实话也不想再出门了,当下也就不再推辞了。

韩明问道:“琼夜,你准备的是哪间屋子?”

琼夜道:“还能是哪里,只有最里面的跨院,还算安静。”

韩明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又笑道,“明天夜里,便是酥油花会。明淮来得正好,一定要去。”

裴明淮方才听他讲了那酥油花的制法,心里便觉好奇了,即便他不说,也是想去一观的。便道:“好,我一定到。”

韩明又问道:“修慈,房间收拾好了?”

付修慈道:“收拾好了,火也生好了。裴公子,过去看看可好?”

裴明淮微笑道:“不敢,付兄叫我名字便是。”

琼夜笑道:“明淮哥哥,你跟修慈过去,我把淳儿送回去睡觉,马上就来。你看,他眼睛都要闭上了,可困得很了。”

裴明淮看那孩子,果然两眼一眨一眨的,脑袋乱晃,马上就要睡着了,笑道:“你只管去,我就先去歇息了。”

2

韩明与付修慈陪他到了最靠里的跨院,十分幽静。院中有两株大树,虽被白雪压满,想来春夏枝繁叶茂之时当是青翠无比。

付修慈前前后后来了几次,甚是周到,裴明淮看在心里,暗道这付修慈便与韩明的半子无异,一应大事小事,除了琼夜便是他在料理。琼夜来过一次,一个小丫头帮她一同送了茶水吃食过来,一脸歉意地道:“明淮哥哥,寒舍简陋,你就将就一下,明日我再好好收拾一下。”

她又笑道:“茶是你送的,我就借花献佛了。”

她说简陋,其实并不简陋,床帐几案,样样不俗。裴明淮只是略微有些奇怪,这间屋子角落还有架雕漆云纹镜台,颇为华丽,想来以前这是个女子的住处,只是已经多时未住人了。

她那个小丫头叫画儿,年纪只有十二三岁,实在是太小。裴明淮问道:“以前你那个叫小丰的丫头,不是从小就跟你在一起么?怎么,你没带她回来?”

琼夜似乎没想到他提这个,呆了一呆,笑道:“明淮哥哥,你记性真好,还记得小丰。她要嫁人啦,我自然就让她走了。”

裴明淮微笑,想说话,又咽了回去。但即便他不说,琼夜也明白他想说什么了,脸一红,低声道:“明淮哥哥,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听她脚步声远去,裴明淮信步走到那镜台旁边,见上面还放着几个妆盒,打开都是空空如也,并无首饰之属。还有一只四狮负莲铜香炉,香炉里面的香灰也没倒掉。裴明淮看那香炉别致,便伸手去捧,却不料那香炉的脚已断了大半,一碰便倾倒了。裴明淮连忙托住,里面的香灰却已倒出来了不少。裴明淮见着炉里似乎埋着什么物事,伸指把香灰拨开,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香灰里面,竟埋着三根断指!

这三根断指,骨节突出,又细又长,必定是个男人的手指。裴明淮脑中立即掠过韩朗所讲的事:那丁小叶的父亲丁南,便被冻断了三根手指。可裴明淮不管怎么看,这三根手指都是被利刃切下来的,早已腐坏,有些地方烂得都露出了骨头。

裴明淮又看了一眼那只铜香炉,自己的手印,清清楚楚地留在上面。屋子是收拾过,妆台拭净了,但香炉大约是无人去动,上面仍然全是灰,这几根断指又埋得甚深,若非凑巧茶盏落入其中,裴明淮也定然不会发现。

裴明淮犹豫片刻,又把三根断指放了回去。不管这间屋子原来的主人是谁,人家爱把手指埋在香炉里,那也是人家的事。

他一回头,见墙上还挂着一幅画。那画笔致纤弱,显是出自女子之手,画的是堤边柳树,一弯新月。

裴明淮赶了多日的路,也觉疲累,懒得再多想,脱了衣服,上床便睡了。琼夜十分细心,除了用暖壶煨着的茶水,还端了几盘点心。裴明淮看那果点,之前便觉得有些奇怪了,远在此处,琼夜是从哪里来的鲜鱼和新鲜菜蔬?又见着那些干果,哪里是塔县能有的?想着想着,不觉睡去。

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裴明淮醒来一看,窗外雪亮,映得窗纸都是一片明晃晃的,知道必定是雪下得更厚了。

只听脚步细碎,又有轻轻的叩门声,琼夜在门外道:“明淮哥哥,你醒了吗?”

裴明淮起身,道:“琼夜,外面冷,进来罢。”

琼夜推开门进来了,她手里拎着一只食盒,脸上冻得发白,却是笑意盈盈,明丽娇媚。“我给你送早饭来了。”

说着揭开,裴明淮见里面是一大碗白粥,热气腾腾,小菜都十分清爽,笑道:“我一来,你就一直忙着在做吃的,从昨晚做到今天早上。”

琼夜一楞,裴明淮并不知她为何发楞,只见琼夜低了头,把东西一碟一碟地拿了出来,道:“我想做点你喜欢吃的,但这地方,又是这天气,什么都不好买,明淮哥哥,你只有将就一下了。”

裴明淮失笑,道:“你当我有多娇贵?”

琼夜道:“昨夜下了大雪,现在倒是停了。明淮哥哥,你说你要寻雪莲花,那地方又高又险,你可别一个人去。更何况,你也是找不到路的。照我说,你还是让官府的人陪你一道,如今再厉害的猎人,也不敢进山哪。”

裴明淮一路上过来,自然知道琼夜说的是实,点了点头,道:“我一会便去县衙,先问问再说。”

琼夜又朝窗外看了看,道:“照我看,明淮哥哥,你还是等过了今天再去寻罢。”说着又笑,道,“今儿个正月十五,晚上又是酥油花会,这几日来塔县的人啊,都快住不下了,就等着今晚呢。我怕你出再高的赏钱,大家也不肯进山去!”

裴明淮道:“琼夜心细,我今日只去问问便是了。塔县看起来,比我想的大得多啊,是这附近最热闹的地方吧?”

“是啊。”琼夜笑道,“方圆数百里,怕就是塔县最热闹了。一来是因为酥油花会,二来嘛,明淮哥哥,你可见着山上的普渡寺了?”

裴明淮来的时候,确实见着山上有一寺庙,规模甚大,半个山都是僧舍,怕是有数百僧众之多。便道:“见着了,这普渡寺可不小啊,怕是有数百僧众吧?”

“有上千呢。”琼夜笑着道,“这附近最大的寺庙便是普渡寺了,里面的澄明方丈最得人敬重,旁的寺庙想来诵经学法的僧人也多了去了,来来往往,香火可旺得很呢。都是当今天子重尊佛法,连塔县这边陲之地,一样的是佛法昌盛呢。”

裴明淮一笑不语,琼夜却叹了一声,道:“你要找的那雪莲花,与寻常的大不相同,只长在一处绝壁之上,连鸟儿都不到的。每年想去采摘的人,总要摔死几个。偶尔有得的人,拿回来,一朵能卖二十饼金呢。”

裴明淮也不禁咋舌,喃喃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琼夜却道:“明淮哥哥,你预备如何送回京城?此花一离了此处,便会枯萎,得用雪水一直养着,那雪水得不时更换才成。嗯,你跟孟伯伯说了,他自会安排。”说着以袖掩面,娇笑道,“孟伯伯这下可得开心了,终于有个大大的机会放在面前了。”

裴明淮问道:“你孟伯伯是谁?”

琼夜微笑道:“便是这塔县的县令了。见到你,还不出力巴结?”

裴明淮故意把脸一沉,道:“你也来取笑我了?”

琼夜笑着把碗推到他面前,道:“再不吃,粥都冷了。今天事情实在太多,我先走了,就不陪你去县衙了。”

裴明淮道:“你只管忙你的。”

琼夜走到门边,裴明淮一眼瞟到墙上挂的那幅画,叫住她道:“琼夜,那画……不知是谁的手笔?”

琼夜的肩头微微一颤,回过头来。裴明淮看她脸上现出哀伤之色,立时后悔不该问了。琼夜叹息一声,道:“是我娘。她……她已经过世了。她名叫柳眉,最喜欢画柳树。”

裴明淮道:“我记得那一年,你说你娘病了,要回老家将养,你爹偏又事忙,无暇分身,你得陪你娘一道回来,路上好有个照应。……原来令堂已经……”

琼夜垂头道:“蒙公主殿下的好意,不但准我回来,还赏了不少东西。可我娘那病啊……原本想着此处雪莲易得,回来也好治病,却还是……我陪我娘回来后,又赶着回京侍奉公主殿下,她走的时候也没能赶回来。”她沉默片刻,道,“明淮哥哥,我先走了。”

裴明淮记起昨晚之事,问道:“那丁姑娘的爹,可找到了么?”

“说来也奇怪,丁师叔一直没有回家。”琼夜秀眉深锁,道,“这么大雪天,他一个人,会到哪里去呢?”

裴明淮道:“他平日里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

“丁师叔一向不爱出门,要说去,也只会去山上的普渡寺。”琼夜道,“他很小就出家了,快二十岁的时候才还俗。普渡寺的澄明方丈是他师傅,丁师叔现在还是常常去看他呢。但我叔叔去找了澄明方丈,方丈也诧异得很,说丁师叔这段时间那么忙,怎会有空上山呢?”

她说罢,勉强笑了一笑,道:“明淮哥哥,你不必操心,我叔叔自会去叫人去找的。晚上,你记得来啊。”

琼夜推门走了,裴明淮心里更觉古怪。这屋子是琼夜之母昔年的住所,不足为奇,大约一时能找到的空着的屋子,又较为雅洁的,就只有此处。但那香炉中的手指,又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记起韩朗说的丁南断指一事,心想难不成他的断指,跑到了这香炉里面?最后摇了摇头,暗道他人的家事,又何须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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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

酥油花会的那片空地,挤得水泄不通,满满的都是人。四周的老树虽说花叶全无,却装饰着各色花灯,饰满了花朵,自然也是酥油花了。虽是寒冬腊月,却真是火树银花,说不完的灿烂热闹。

绕着那场子周围,搭了一溜遮风的棚子,垂着厚厚的毡毯。塔县有头有脸的人,都坐在棚子里面,裴明淮被请到了首席,身旁还有一个位置空着。

那是韩明的位置,只不过,韩明哪里有时间坐下。

韩明裹着皮裘,虽冻得脸色发白,却仍是一脸肃穆之色,正看着爱徒付修慈指挥众画师把已“装盘”的酥油花搭上大花架。左首一个,是上花馆的花架,右首一个,则是下花馆的。仍然用锦绣帷帘给遮得严严实实,直到最后一刻,都要保持“神秘”,不肯轻易宣之于众。

他替裴明淮介绍那座上的人,历来酥油花会,都必得请出名的文人前来,担任评判,这回也不例外。

听韩明介绍那个人姓孔名季,裴明淮颇有些惊讶。孔季名气颇大,最擅花鸟,不想竟会远至西域。

裴家权势谁人不知,那孔季听得裴明淮是裴家三公子,甚是惊讶,见裴明淮见礼,忙起身回礼道:“公子少礼,不敢当,不敢当。”

裴明淮微笑道:“孔先生的画,求一而不可得。塔县路远,孔先生特地前来,想是花费了不少时日吧?”

孔季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老朽与韩老弟,乃是莫逆之交,这个热闹,又怎能不凑呢。”

他身旁一个老僧,两道白眉垂下,总也该有八十来岁了,合掌对裴明淮道:“施主光临塔县,贫僧这里有礼了。”

裴明淮忙还礼道:“不敢。这位大师想必就是普渡寺的澄明大师了?”

孔季插言道:“正是,正是,只要是酥油花会,必得请方丈来。”说罢对澄明方丈笑道,“老禅师,等今天这酥油花会完了,我就到你那去,跟你说上三天三夜佛法。”

澄明方丈呵呵笑道:“孔施主有此雅兴,贫僧自当奉陪。”

裴明淮见这澄明方丈慈眉善目,必是个有道的高僧,看众人对他,都极是尊敬。他面前只放了一杯白水,与别的席面大不相同。

坐在澄明方丈旁边的,是一个相貌甚丑的男子,这时对澄明和孔季笑道:“可别忘了我,我最近读了不少佛经,正要找方丈讨教呢。”

澄明方丈微笑道:“陈施主眷恋红尘,再读多少佛经,也是徒劳。”

那“陈施主”一瞪眼,道:“没有,没有,我都已经辞官了,如今是一心一意要学佛了!老方丈,要不,你就收了我这个徒弟吧?”

裴明淮听那人姓陈,长相又丑得颇有特色,已知其人是谁,当下笑道:“听闻陈博先生辞官,原来却到了此处。”

“素闻三公子英俊潇洒,今日一见果然不凡。”陈博起身一揖道,“不知太师可好?”

裴明淮躬身道:“家父一切安好,多谢挂念。”这陈博当了多年的国子博士,裴明淮素闻文名,听说过其人相貌丑陋,并不以为意,今日一见,才知“丑陋”二字实难形容他的相貌。

众人一番谦让,各自坐下。琼夜亲自端了酒壶,替众人倒酒。她走到裴明淮身边的时候,裴明淮朝她笑了笑,但韩琼夜居然视而不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酒泼出来了,也不自知。

裴明淮有些诧异,他回想起从昨天到韩家以来,琼夜见到他虽然高兴,神情之中,却总有些不自然,也不知是为何。

陈博却喝得十分高兴,对席间一个七八十岁的枯瘦老者,举了举杯,道:“黄大夫,你年纪大了,这酒量,可一点不减啊,哈哈!”

那黄大夫呵呵一笑,道:“那是,那是,老朽也就爱这杯中之物了,哈哈!”

澄明方丈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白水,对黄大夫道:“黄施主,照贫僧看来,你多年好酒,唔,你这身子,已经虚得不行了,还是早日戒掉,方得延年益寿啊。”

陈博只笑得拍案,道:“老方丈,要他不喝酒?那才是要他的命了!他每次都拖着老孟喝酒,喝得老孟都要躲着他走了。说不定,他哪天就来拖着方丈你喝酒了!”

澄明方丈合掌道:“阿弥陀佛,贫僧闻一闻酒味都犯头晕,哪里敢犯这个戒呢。黄施主,你真该戒酒了,不是贫僧说……”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劝说,那黄大夫又已经三杯下肚了。裴明淮心里暗笑,这澄明方丈迂腐,却哪里知道,对一辈子的酒徒而言,酒就是命根子呢?

孔季左右看了看,道:“怎么没见着丁南?他难不成又病了?”

澄明方丈登时不再劝黄大夫不喝酒,忙道:“我也正想问呢,找到我那徒儿没有?风大雪大,他一个人跑哪去了?”

孔季道:“什么?……”还没来得及多问,只听铜锣声响,他也只有先闭嘴了。一个长须老人站起身来,对着四周一揖,道:“今年这酥油花会,各位赏脸了!”

这老人便是塔县的县令,姓孟名固,已经在这里当了二十多年的县令了。裴明淮白日里去县衙见他,说了来意,这孟县令那又惊又喜的样子,简直像是天上掉了个宝,恨不得亲身上阵,立时把绝壁上的雪莲花全给捧到裴明淮的面前!

夜里到了花会上,孟固又一定要请裴明淮坐上首,裴明淮哪里肯,最后直到韩明出来打圆场,才分宾主坐下。

下花馆那黑底描金的锦缎帷帘一掀开,裴明淮就直了眼。那哪里是什么酥油“花”,这根本就是一排巨大的塑像!

裴明淮看起来,这塑像讲的好像是一个故事。主角是个容貌秀丽的少女,便如真人一般大小,肤色晶莹,裴明淮从未见过这般精美的雕像。似蜡像,却比蜡像白润细腻,少女的脸颊,便如吹弹得破一般。

裴明淮忍不住击掌赞叹,道:“这酥油花像,真是不同凡响。只不知道这讲的是什么故事?”

陈博坐在裴明淮身边,笑了一声,道:“裴公子,你是京城来的,自然不知道塔县这个传说。”

裴明淮道:“传说?”

“讲的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陈博道,“在一次酥油花会上,被当地一个权贵看上,强迫她做了自己的小妾。但权贵的正房却嫉妒她,百般挑拨离间,还诬陷她与人私通。”

裴明淮皱眉,道:“然后呢?”

“这姑娘被毒打之后,赶出家门,奄奄一息。”陈博道,“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裴明淮顺着那长达数丈的酥油花雕看到最后,果然见到少女倒在雪地之中,虽是塑像,却也可看出这少女“死”了。一头乌黑长发,披散下来,脸色比起最前面的白中透粉,要青白许多,两眼却死不瞑目地睁着,十分凄艳。

只听“砰”地一声,琼夜手里那把银酒壶掉在了地上。裴明淮愕然抬头,只见琼夜脸色大变,眼中满是惊讶恐惧。

这酥油花像究竟有何不妥?裴明淮实在是疑惑不解,他见那孟固面色也是有些变化,眼神闪烁不定,呆呆地看了半晌。良久,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哈哈一笑,道:“好,好,好!实在是好!——上花馆,开!”

另外一边,一张大红绣金的帷帘掀开,又是大不相同。一位身穿极华贵的黄色缎袍的年轻男子,浑身上下钉满铁钉,鲜血横流,煞是骇人。

裴明淮微微皱眉。他于佛经颇为精通,这毗楞竭梨王为求佛法,甘愿身受千钉的佛本生故事,向来为人熟知,出现在壁画之中也甚常见。只是这酥油花雕实在是活灵活现,那国王一身上下的血,便像是还在往下滴一样。

这一回,首席上的人,反应更是奇怪。没一个人说话,也没一个人夸句好,那情形,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周围众人,似乎并没有被这首席上的古怪气氛影响,欢声雷动,拍手喝彩之声不绝于耳,鞭炮声也噼噼啪啪响得震耳欲聋。

孟固终于干笑一声,道:“用本生故事,在酥油花会也常见得很。照裴公子看来,上花馆和下花馆哪一个更好呢?”

裴明淮的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那个娇美少女的脸上。他依稀地觉得,这少女的眉目,有些熟悉,但细想却又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身边站着的琼夜突然低叫了一声:“化了……酥油花……化了!”她的声音里,又是惊恐,又是畏惧,又是不可置信。

裴明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毗楞竭梨王的脸,灯火映照下,竟然正在渐渐溶化!

他已经听韩朗说过,塔县素来严寒,正月之间,天气最冷,年年酥油花会都在此时举行。盛会之后,上花馆和下花馆就会把酥油花送到寺庙之中供奉。寺庙阴凉,又会特别找背阴的偏殿,随时更换冰块以保凉意。如果当年夏天不是特别炎热,往往能保留到第二年的夏天,才会慢慢化掉。

既然如此,酥油花又怎会在花会上溶化?!

琼夜面如白纸,人已然站不住了,裴明淮忙起身把她扶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两眼却紧紧盯着那人像的脸,一眨不眨。

随着那“脸”渐渐溶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竟然是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孔。

这男子显然已经死去多时,面色苍灰,双目微闭,倒似是十分安详的模样。只是他嘴唇青黑,眼角嘴角,都有凝固的黑色血渍。这张脸,嵌在酥油花的塑像之中,到处都是金漆彩绘,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众人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只有一个人仍然脸色如常,静静地站在一旁。

裴明淮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并不在席上。

这少女跟琼夜又大不相同,美得十分秀雅纤弱,一张脸冻得雪白,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丁小叶。

她一身素衣,肩上却披着一袭跟她的素净全然不搭的大红斗蓬,裴明淮记得是琼夜给她的。她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

只有瞎子,才会面对自己的父亲惨死而无动于衷。

在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时候,只有她,如此平静。平静而略微带着一丝丝好奇的意味。丁小叶微微地侧着头,略有点乱的发丝在寒风里飘着,似乎在着意地倾听着,周围这异乎寻常的喧闹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再转头去看男子的脸,那纯白的酥油,好像熔化得更快了,就像是雪白的蜡烛的烛油,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原本那国王黄色绣着金丝图案的衣裳,现在也已熔得柔软了,那些深浅不一的颜色,像一团暗金色的丝线,胡乱地绞缠在一起。

哦,对,裴明淮想,像小孩子玩的五彩的面人,一热了,就化了。

〈〈〈〈—————————

韩明坐在花厅里面,低着头,一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这花厅里,只点了一盏灯,那昏黄的光,映在颇有年岁的木门上,一圈又一圈的暗黄的光晕,连人的脸都看不清楚。

坐在一旁的孟固等了半天,再也等不下去了,一拍案几,连茶碗都掀翻了。

“我说,韩老弟,你倒是开口说话呀!你是掌尺,这些东西都是你亲手做的。要不是你,又会是谁?你不会真杀了他吧?你……难不成是为了那件事?可那是多久的事了,她……她也死了多少年了啊……”

韩明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模糊而低沉地飘了过来。“老孟,我说过了很多次了,不是我。”

孟固一张脸,急得发红。“历年来酥油花会,最重要的那件作品,都必须由掌尺完成!我也不愿意相信是你杀了丁南,我们可是一辈子的交情了!但是……”

韩明抬头看他,过了片刻,缓缓说道:“如果我说,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次的酥油花做的是这样的东西,你会怎么想?”

孟固怔在那里,半日,才道:“不是这样的东西?我不明白……”

这时,“咯吱”一声响,房门被人重重地推开了。一股寒风,夹着雪花扑了进来。一个黑色劲装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这男人披了件斗蓬,沾满了雪。裴明淮也跟着他进来了,眉宇之间,尽是迷惑之色。

“是吴大人!”孟固叫道,连忙起身。“您的脚程好快!您不是说明后日才会到……”

“刚到不久,听说正碰上酥油花会,便也过来看看。”吴震脸色如冰,道,“却不料见到这等事……嘿,倒是凑巧!”他顿了顿,又道,“我已经去看过了丁南的尸体了。他是中毒而死,死后被分尸,再把头颅嵌在酥油雕像之中。身体嘛,还不曾找到。”他的眼睛,锐利如鹰,注视着阴影中的韩明。“韩掌尺,我现在想听听,你怎么说?”

孟固本待将前因后果说上一遍,听吴震如此说,知道他已经自裴明淮口里听了个大要,便退在一边,不再开口。

裴明淮走上两步,道:“韩叔叔,我相信您不是凶手。但是,您是掌尺,多少也知道些内情吧?”

韩明终于抬起了头。他年龄不过四旬出头,相貌颇为儒雅。但眉梢眼角,却带着股令裴明淮极是不解的悲凄之意。

“你们真想知道?”

吴震道:“必须知道,否则我现在就得拿你。你是最大的疑凶!”

这时,只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大声道:“不,不是我爹干的。”

裴明淮一回头,就看到琼夜从门外急步而来。她没披斗蓬,冻得脸蛋发白,两颊却是绯红,更是明艳无俦。她也不看众人,径直走到韩明身旁,说:“爹,到了这时候,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这关系到您的清白!他们不知道,我却一清二楚,你怎么可能杀人?”

韩明长叹了一口气。琼夜伸手,却做了一个极奇怪的动作。她把韩明的双手衣袖撩起,露出了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骨节微微突出。她望着众人,眼圈已经红了。“我爹在三年前,就不能再亲手做酥油花了。”

韩明缓缓张开五指,又合上。吴震与裴明淮都是习武之人,自然一眼就可看出,这韩明的两只手,指节都十分僵硬,想必连做寻常之事都困难,更不要说精细的雕刻描画了。只听韩明又叹息一声,道:“县里的黄大夫,医治我这双手,已经三年有余了。他是名医,远近闻名,尤擅治跌打损伤。若是你们不信,问问他便知真假。”

吴震眼中的狐疑之色,一闪而过。他又道:“既然如此,必然有人暗中代你完成。这个人——是谁?”

韩明又垂下了头,闭口不言。琼夜见父亲不肯开口,迟疑半日,终于说道:“有两个人。一个人,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徒弟,付修慈。”

韩明摇头道:“决不会是修慈。他是个孤儿,从小就被我收养,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养大,诸般手艺也全传给了他。他有什么理由会做这样的事?”

孟固却道:“我知道修慈手艺精湛,但比起你,总要差着些火候。你要说这全是他的手艺,说实话,韩老弟,我不信。”

琼夜苦笑,道:“孟伯伯,你忘了,我说过,一共有两个人。”

众人眼睛都盯着她,只见她双唇微动,吐出了一个名字。

“丁南。”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听见门外朔风呼啸。琼夜进来之时,并未将门关好,一团团的雪,就夹着冷风,飘了进来。

琼夜一张脸更白,真是犹如白玉一般。她惨然一笑,道:“所以,你们想想,我爹又怎会害丁师叔?这事,小叶也是知道的,你们可以去问她。”

孟固讷讷道:“可是,上花馆与下花馆,一向……”

“自从丁南一手残废,上花馆和下花馆都已由我一手打理,再不像从前明争暗斗了。”韩明抬头道,“丁南手指伤了,最觉得惋惜的人反倒是我。我的手废了,他也……唉!……我手不灵活,知道的人,除了我家人,便只有丁南父女二人了。是他自告奋勇来帮我的忙,说他只伤了一手,只要有修慈协助,另一只手仍可做这酥油花。算来也有三年了,前两年都顺顺当当,我实在不知……今年为何会如此……”

吴震道:“即便你说的是实,难道做的时候,你不在场?”

“做的时候,自然在场。”韩明道,“但……但根本不是做的这样的酥油花啊!我一直都看着,琼夜也知道,上花馆做的是大日如来诸佛,下花馆是释迦牟尼堕珠着海中经的故事,后者尤其出色,我本来想,这一回,赞誉都会归在下花馆……没想到……”

吴震道:“想必你原来做的也跟现在的一样大?”

“差不多。”韩明道,“压轴的都是最大的。”

吴震道:“那跑哪里去了?总不会长腿跑了吧?”

孟固在旁道:“吴大人,你不知底里。酥油花像与众不同,若是想它不见,是最最简单不过的。只须一热,便会尽数溶化,变回酥油,全然不留痕迹!至于里面那些‘骨架’,拆了扔回到花馆库中,绝不会有人发现!”

吴震斜眼看他,道:“看来孟大人对于酥油花的工序,倒是清清楚楚啊。”

孟固听他话中颇有疑意,苦笑道:“吴大人说笑了,在塔县,谁不知道?”

吴震哼了一声,道:“知道归知道,能做出来的人,恐怕塔县也找不出两个。照你们所说,原来做的不是这两样,那如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又是在哪里做出来的?”

“吴大人有所不知。”孟固小心翼翼地道,“酥油花并不是一来就做这么大的,而是分成各个部分,分别制作,最后再拼装而成。那酥油花如此繁复精细,绝非数日之功,照我看,若是一个人偷偷做,恐怕得做上一年半载!”

吴震点了点头。“这么说,倒是有可能。那么,照你们看,丁南的头颅,是什么时候被放进去的?”

孟固犹犹豫豫地道:“照我看,只有‘装盘’的时候……才有机会……”

吴震道:“装盘?”

“装盘是我们的行话。”韩明说道,“在正月十五之前,会把制好的酥油花按照事先的设计,安放在巨大的盘中。然后放进花架里面,覆以帷幔,等到花会上才揭开。只要一装盘,就绝不会再有人去动了。”

琼夜接口道:“家母过世数年,正月十三便是她的忌日,每年我们必去扫墓。但那日又正逢‘装盘’的吉日,错过不得。丁师叔一向谨慎,我爹也就放心交给了他和修慈。酥油花其实早已完成,单是装盘,修慈一人便足矣。”

韩明接口道:“我们回来之时,‘装盘’已成,我看着十分妥贴,自然也绝不会要求打开看。”

裴明淮眉头微皱,问道:“‘装盘’既在正月十三,那么这两日,你们便未见着丁南了?”

琼夜皱眉,想了半日,道:“没有。”

韩明也摇头道:“‘装盘’完成,便是诸事齐备,只需‘上架’便是,修慈一个人就能料理。丁南前几日便染了风寒,为了酥油花会一直强撑,我以为他回家休息了。我……”他声音已然哽咽,“我做梦也没想到,怎么会这样?即便是小叶来说,她爹不见了,我也不曾想到会……”

裴明淮与吴震对视一眼,两人心里,想的都是同样的事。

酥油花工序特别,尤其是这些重中之重的环节,不是十分熟悉之人,绝对是办不到的。丁南已死,必然是别人砍下他头颅,再放进酥油像中。若韩明与琼夜所言为实,那能办到这一点的人,岂非只有一个?

想必孟固也已想到这一点,只见他眼中闪出惊恐之色,转向韩明道:“修慈人在何处?”

韩明父女,都垂首不答。吴震冷笑道:“嘿!你父女二人还真是一心哪!你们早就想到这付修慈很可能便是杀人凶手,却不早说!在这里细细说了半日来龙去脉,就是给他逃走的机会吗?”

琼夜听他语气,秀眉一竖,抬头道:“修慈决不是凶手。”

孟固却在那里回想,片刻之后,道:“我在入席时,还见着修慈呢。对,他一直在酥油花旁边,忙这忙那……之后……”

他说到这里,却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嘴。

吴震哼了一声,大步而出,对门口等着的几个手下厉声喝道:“赶快去追!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付修慈给我揪出来!”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这雪下得越来越大,望出去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吴震冷笑道:“这样的冰天雪地,我倒想看看,他能逃到哪里去!你们,都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

裴明淮望向韩明父女,只见韩明与琼夜,都低头不语,脸色苍白。裴明淮低声道:“琼夜,韩叔叔,不必太过担心。此事古怪,一时间难以察得明白。”

琼夜默然片刻,道:“明淮哥哥,你能帮我去看看小叶吗?吴大人不让我们出去,可我怕小叶……小叶她……她太过伤心……”

裴明淮朝吴震看了一眼。“吴大神捕,我能去么?”

“你走不走,还需要问我的意思??”吴震不耐烦到了极点,“裴公子,你这是跟我过不去是吧?你别在这里掺和了,要找丁小叶是吧?赶紧去!记得问问,她爹有没有什么仇人,你想得到的,尽管问!”

〈〈〈〈—————————

丁家其实就在韩家旁边,但韩家人住在上花馆里面,丁家却并不在下花馆。上花馆旁边有个小庙,也属普渡寺的产业,丁小叶的家,就在这小庙的后院。院子里面小小的一所屋舍,似乎都快要被寒风给刮倒了。房中点了一盏灯,灯油已不多,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丁小叶坐在榻上,正在绣花。因为是过年,榻上的被褥也全换过了,虽然旧,却也洗得干干净净。窗上贴了一对大红的窗花,也不知是什么花,十分鲜艳,却与这整个屋子如此不称,被那马上就要被风吹灭的油灯映着,更显凄凉。

裴明淮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丁小叶。

丁小叶低着头,正在专心绣着手里的活计。她的腕上,戴着一只细细的金丝镯,镯头绞成精巧的花形。裴明淮略有些惊讶,这金镯工艺精巧,价钱不菲,实在跟丁家的简陋不搭。

他再一想,丁南在断指之前,日子想必也不差,给女儿买个金镯子,也不算什么。想到此处,他又觉得有点奇怪,丁南好歹也当过下花馆的掌尺,就算手残废了,也不至于过得如此凄凉啊。

只听丁小叶的声音,安详而柔和地飘了过来。“裴公子,您来了?寒舍简陋,您要是不嫌弃,就进来坐坐,外面天冷。”

裴明淮迈步进来,道:“是琼夜让我给你送些东西来的,现在她被吴大人盯着问话,一时间来不了,又担心你。”

他将食盒放在案上揭开,里面一层层地放着各色精致点心。

丁小叶轻轻一笑,道:“只有琼姊姊会记挂着我。”她把手上正做着的活计放到了一边,裴明淮十分惊奇地发现,她居然是在给一件衣服的袖口绣上白色莲花的图案。丁小叶眼睛不是已经瞎了好几年了?

“裴公子,我要赶着把这件衣服做好。我得把爹的衣服赶完。他回来,得要穿的。”

丁小叶说得温柔又安详,听在裴明淮耳里,却是不寒而栗。琼夜已经把丁南的死告诉了她,丁小叶却好像完全不肯接受。

裴明淮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也难怪,丁南和丁小叶父女相依为命,丁南死了,这丁小叶一个瞎眼的女孩子,无依无靠,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他的目光,落在了丁小叶上面。虽说她眼瞎了,却一般的绣得极好,莲花一瓣瓣的,十分逼真。

丁小叶虽然两眼看不见,却似对裴明淮心中所想一清二楚。只听她柔声道:“我从小便学绣花,哪怕是瞎了眼睛,也一样地能绣出来。只是看不见了,理不清线的颜色,得爹来帮我。有时候,琼姊姊也会买了彩线帮我理好。”

裴明淮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日方道:“丁姑娘节哀。”

丁小叶又拿起了针线。裴明淮看她绣花,果然有眼睛的人也不如她娴熟。只听丁小叶幽幽地道:“这衣服,只能作我爹的寿衣了。”

裴明淮心想,那也得等到丁南的尸身找到。否则,光有头颅,如何下葬?见屋中实在简陋,忍不住问道:“丁姑娘,为何你跟令尊不住下花馆,却要住在庙里?”

“裴公子恐怕不知道,我爹幼时为僧,后来才还俗的。”丁小叶道,“是普渡寺的澄明方丈,觉得他实在才华出众,一力让他还俗,又力荐他入花馆拜师,跟韩伯伯一起学艺。我爹却是习惯了清苦日子,住在庙中,早晚叩拜,十分方便。”

裴明淮听她这么说,倒也无话,又问道:“丁姑娘,令尊可有什么仇人?”

丁小叶过了好一阵才回话,似乎正专心在她的针线上。“仇人?……裴公子,我爹素来虔诚礼佛,哪里会有什么仇人呢?”

裴明淮看着烛火下她的脸,清雅秀丽,却是无喜无怒。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一张脸极之平静,跟外面的冰雪无异。

说完了这句话,丁小叶继续一针一线地绣她的花,再不抬头。裴明淮见她已摆明了在逐客,只得告辞出来。一出门,他却惊奇地发现,吴震正站在雪地里等他。

“吴大神捕,你怎么不去追那个付修慈?跑到这里来偷听我跟丁小叶说话,你连我都不信了?”

吴震斜了他一眼,嘲弄地说:“你觉得我们真能找得到他?你真认为他就是凶手?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照我看,他必定已经死了,即便找到,也是一具尸体。”

裴明淮不语。吴震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

“我有什么信不信得过你的,我过来,是在想,韩琼夜特地要你来看丁小叶,是不是别有用心?”

裴明淮苦笑道:“你疑心可真是大。真没什么,就是带了些吃的给她,都是些果点之物。你呢?坐首席的那几个人,你可都问过了?”

“问了,一个个要么便是言辞闪烁,要么便是心事重重。”吴震望着满天飘飞的雪花,喃喃地说:“我看他们,好像都有秘密,藏在心里,不肯宣之于人。”

裴明淮笑道:“既然是秘密,自然是藏在心里,秘而不宣的了。”

雪越下越大,裴明淮只见自己和吴震过来的脚印,都被白雪逐渐盖住了。吴震摇了摇头,道:“你跟丁小叶说了什么?”

“没什么。”裴明淮道,“她眼睛瞎了,想来也不会知道多少。”

忽见一个捕快奔来了,裴明淮认得这个人,是吴震的手下,常年跟着他的,名叫冯虎。他先向裴明淮行礼,又对吴震道:“头儿,有点发现,您去看看吗?”

吴震点了点头,对裴明淮道:“那我先走一步。”

3

他又急匆匆地走了,裴明淮只见他脚印一个个印在地上,越行越远,终于人影不见。忽然听到一阵箫声,甚是清亮。裴明淮心头一凛,回过头来,只见一株枝干覆满雪片的老树上,坐着一个青年书生。

“青宁,是你?”

祝青宁自树上飘然而下,似笑非笑地道:“我等了好一阵了,先是等你和那位姑娘说话,又等那位吴大神捕走。你可别告诉他我在这里,黄钱县那件事,我可是大大地得罪了他,若是见着了我,还不得立马把我归案?”

裴明淮看祝青宁,仍是平时衣着,他这等人内功了得,并不畏寒。只是不知是不是在雪中的缘故,祝青宁脸色似乎比他之前见到的又苍白几分,雪光一映,十分清逸。看他身上,有不少雪花,想来确是如他所言,等了良久了。

他出现在这里,裴明淮心里难免奇怪,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祝青宁笑道:“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心中更异,便笑道:“你先说来听听。”以祝青宁之能,说出这种话来,必定不是好相与的事,哪敢轻易应承。

“不是什么大事,你举手之劳而已。”祝青宁道,“我知道你这番前来,为的是取雪莲花。我也不想出手劫贡品,惹来麻烦,只请你若是到了手,给我些便是。”

裴明淮是无论如何不曾想到祝青宁要的是这个,倒怔了怔,道:“九宫会要雪莲花做什么?”

祝青宁脸上微显不耐之色,道:“不是九宫会,是我自己要。”

裴明淮道:“本不是什么大事,年年都会得长,无主之物,你何必说求字?只是……”他朝祝青宁从上到下瞅了片刻,道,“青宁,我劝你一句,有些功夫,不练也罢了。星霜仙子的结局,你我亲眼所见,何必步她的后尘?”

“我哪里敢跟她比。”祝青宁笑道,“多谢裴兄,那在下先告辞了。”

他话未落音,人便想走。裴明淮横剑一拦,道:“且慢,我还有话对你说。”

祝青宁道:“什么?”

裴明淮瞅着他手里那枝通体如血的玉箫,道:“这支凤鸣,你别拿出来招摇了。谁都知道是从前的九宫会尊主的随身之物,迟早给你惹祸上身。”

祝青宁轻哼一声,道:“惹祸上身?我还怕谁不成?”

裴明淮还未答言,只听耳边劲风掠过,一道寒光直飞向祝青宁。祝青宁衣袖一拂,只听“铮”地一声轻响,一柄极薄的短剑,一折两断,落在雪地上。

裴明淮一见那短剑,便知不妙,那短剑的主人,他自然认得。

“尉端?!”

身后站着的竟是尉端,白衣银冠,实在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只是脸色甚是难看,两眼直盯着祝青宁手里那管玉箫。吴震跟在一旁,一脸尴尬,都不敢看裴明淮。

裴明淮方才问吴震为何突然赶到塔县,吴震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原来是随着尉端一起来的。裴明淮心头真是一口浊气涌了上来,冷笑道:“吴大神捕,你还真是够朋友!”

吴震更是尴尬,碍于尉端在侧,也不好开口,只得闭嘴不言。

尉端却不理会两人,朝前走了两步,对着祝青宁问道:“你这支箫,从哪里来的?”

裴明淮暗叫不好,尉端见了凤鸣,是绝不会放过的。只听祝青宁冷冷道:“怎么,想抢不成?”

尉端道:“凤鸣为何会在你手上?”

祝青宁冷笑道:“想抢么?从我手里抢凤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本事。”说罢朝吴震看了一眼,道,“吴大神捕,好久不见呀。”

尉端怒道:“明淮,这事你早就知道?你就干看着?你难道不知道凤鸣的来历?”

裴明淮剑身一侧,挑向祝青宁手中的玉箫。祝青宁虎口一热,知道他动真格的,不敢怠慢,飘退丈许。裴明淮见他右手扬起,袖中有道微光,在雪光中一闪即没,心知祝青宁是带了剑的,更不敢轻敌,全神戒备。

“你用的什么剑?”尉端目注祝青宁,缓缓地道,目光中颇有异色。裴明淮知道尉端平时是用长剑,但身上究竟有几把短剑,却是不知。祝青宁轻易断掉他的短剑,想必是十分诧异。

祝青宁冷冷道:“霄练!”

此话一出,裴明淮、尉端、吴震三人,齐齐变色。祝青宁冷笑道:“怎么?想抢?”

尉端道:“霄练乃是凌羽当年御前剑舞所用的佩剑,他又是平原王的义弟,我怎能放过?”说罢朝裴明淮望了一眼,道,“明淮,我不管你跟这个人什么关系,孰轻孰重,你可自己掂量着!”

裴明淮哪里想到祝青宁居然会说出来,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祝青宁哼了一声,道:“那也得看你们有没有这本事。”

裴明淮对尉端的本事,自然深知,也知道他赢不了祝青宁。但奇怪的是,祝青宁却不挥掌挡格,而是连连闪避。尉端不开口,吴震自不便一同去围攻,却低声对裴明淮道:“奇了,他为何不动真格的?九宫会的月奇,可决非浪得虚名之辈哪。”说罢叫道,“侯爷,可要我替你掠阵?”

尉端笑道:“又不是要争个胜负,你来最好。”

吴震道:“好!”

话未落音,他人已掠起,一掌拍向祝青宁后背。祝青宁回手一掌与他相交,吴震只觉虎口剧震,胸口一阵气血翻涌,连着倒退了丈余,方才站定。祝青宁另一手剑光一展,将尉端迫退三尺,人已自墙上飘了出去。

吴震低头向地上一看,叫道:“奇了,他受伤了?”

雪地之上,果有点点血迹。尉端朝自己剑上瞅了一眼,道:“我不曾伤到他。这人武功极强,我跟吴震加起来恐怕都胜不了他,哪有这么容易受伤?”

吴震侧头一想,便道:“是了,他定然是本来就有内伤。因此他跟侯爷你对敌之时,不肯正面相迎。我给他背心一掌,他不得不接,又牵动内息,定是吐了一口血,只是不曾让你我看到而已。”

尉端嘿了一声,道:“这个人,剑术是真高。明淮,他究竟是谁?”

吴震在旁道:“小侯爷,这就是九宫会的月奇,昔日我见过一面,虽说当时没见过真容,但一听他说话,便记起来了。”

尉端道:“又是九宫会!既然如此,还等什么?追!”

一越过墙,便是上花馆了。尉端刚过照壁,迎面便撞上了韩琼夜。尉端冲得太急,见是琼夜,大吃一惊,立即收势。

琼夜眼神如冰,看也不看尉端一眼,冷冷道:“这位大人,你这个时候,闯进我家,是民女犯了什么事么?”

尉端两眼凝视琼夜,并不言语。吴震也已赶上,道:“韩姑娘,我们是来找一个人……”

琼夜冷冰冰地打断他,道:“吴大人,我韩家究竟犯了什么事,请说来听听。”

吴震有一百个法子可以打发琼夜,但他何等精明之人,早已发现尉端情形不对,当下不再答话,只看着尉端,等他发落。

尉端开口的时候,声音竟放得极是柔和,跟他平日倨傲的样子,大相径庭。“韩……韩姑娘,自然不是你家的人犯了什么事。我们,我们是在找一个……一个逃犯,你先回房,免得误伤到了你。”

吴震实在吃了惊吓,也顾不得什么,两眼直瞪着尉端,又转过头看琼夜,就像不认得她这个人似的。裴明淮听着他们对答,也是吃惊不已。

“侯爷,我们先去找人吧。”吴震低声说,“我怕再过一会,便找不到了。”

琼夜面色冷如冰霜,不再理会尉端,转身便走。尉端还望着琼夜走远了的背影发呆,裴明淮在他肩上拍了一拍,道:“尉端,什么时候了,你在这里发楞?还不快找人!”

这一找,把整个上花馆的人都扰了起来,本来这地方也不大,可说是翻了个底朝天。吴震跺脚道:“怎么搞的?这人跑到哪里去了?”

尉端甚是狐疑地盯着裴明淮,道:“明淮,不会是你把他藏起来了吧?我看你们,交情可不浅哪。”

“我跟九宫会的月奇能有多少交情!”裴明淮道,这话虽然自己说着有点心虚,但在尉端和吴震面前,可是一点都不能露出来,“只是之前见过几面罢了。”

尉端也不再追问,想是觉得裴明淮一直跟他们在一起,要藏人也不太可能。吴震道:“二位,以他的身手,恐怕我们在门口耽搁的那点儿功夫,就够让他离开了。”

尉端道:“即便如此,塔县边陲绝地,周围冰天雪地,他若真受了内伤,恐怕也走不远。

枹罕镇将皮将军不是已经在附近了么?让他过来,哪怕是把这塔县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塔县的那点儿人,不够用。”

裴明淮微一犹豫,尉端道:“你本来就传了皮将军来,早点晚点,又有什么要紧?”

“我只怕打草惊蛇。”裴明淮笑道,“我倒也想问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尉端叹道:“你猜也该猜到几分了。”

“我为什么要猜?”裴明淮道,“我就等着听你说。”

尉端道:“你到底肯不肯现在传皮将军来?”

“那得看你的理由够不够。”裴明淮道,“我说过了,我不愿打草惊蛇。”

尉端朝院子中间走了几步,裴明淮也跟着走了过去。吴震自不会跟上,远远地走到了影壁那边。

“我们本来以为,平原王一事,早已尘埃落定。但左肃居然活着,还一直隐于慕容白曜麾下,令我跟父亲十分担忧。家父思前想后,把当日的情景一一回想……”

裴明淮道:“诛杀平原王又不是令尊所为,令尊只是奉皇上旨意诛杀他府上众人。说起来,我也真不太明白,上次左肃逃走的事,你为何如此上心?”

他们说话之际,那雪又渐渐大了起来,二人站在那里不动,雪花一朵朵地落在头上肩上,越积越多。

“歼杀平原王之时,另一头,我爹就去了平原王府。”尉端缓缓道,“你知道,他府上数百口人,不曾走了一个。也不曾下狱过审,当天晚上就……”

裴明淮道:“听你口气,是不是也觉得太过了?”

尉端道:“皇上的旨意,有什么过不过的?他既然胆敢谋逆,就该知道必有株连之祸。只是……你知道,上谷公主嫁我爹之前,是被皇上赐婚给平原王的。上谷公主向来喜欢我,我有时候也会去他府上看她,府中的人,也都是常常见面的……一夜之间……”

裴明淮沉默不语。尉端也默然半日,方道:“有一件事,让家父甚是不安。”

裴明淮道:“什么事?”

尉端道:“你见过平原王的儿子吗?”

“他儿子?”裴明淮怔了一怔,道,“我不记得了。”

“你再想想。”尉端道,见裴明淮摇头,又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有儿子?”

“好像是有个儿子,不过似乎没见过。”裴明淮道,“怎么,你忽然提到这个?难道不是在那天晚上……一起……”

尉端一字字道:“都说他儿子是长年病弱,药养着的,都不见人的。我全然记不清他儿子的相貌了,你呢?你记得么?”

裴明淮望向他,道:“你今天是怎么了?一直提这些陈年旧事?”

“你还不明白?既然没人见过他儿子,那么,死的究竟是不是他儿子?”尉端道,“死的时候头都滚在一边,那夜大雨滂沱,又是血又是泥,一刀便砍了,究竟是不是他儿子,没人知道!”

裴明淮听着他这般说,一阵风刮过来,竟然一阵冷颤。半日,才说道:“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你现在想来追查,太晚了罢?”

“不是我想追查,而是不得不追查。”尉端苦笑道,“平原王尸身面目难辨,他究竟死没死,皇上必定清楚得很,也轮不到我查。但平原王府……可是我爹领命去的,若真是平原王的儿子当年没死……皇上若要追究,我们尉氏一门还有命在么?”

裴明淮皱眉,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现在才想到,现在来查?”

“我也不明白。我爹这些时日,不知为何,特别心事重重,却又不肯告诉我。”尉端叹道,“他如今叫我查,那我就只得查。”

裴明淮道:“即便如此,你跑到塔县来查什么?你要问,也得问上谷公主,那可是她的儿子!”

“她怎会说?那毕竟是她亲生儿子。”尉端道,“她在嫁我爹的时候,连她跟她儿子的画像都一起烧了,你说是为什么?”

裴明淮道:“还能为什么,定然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儿子的长相。”

尉端道:“那你知不知道,昔年韩明丹青妙手,画像形神皆备,贵胄女子个个都想要他画像?”

这个裴明淮倒是记得,微微一笑,道:“不是画得像,是画得好看,比真人还美上几分,自然想找他画了。”话未落音,便已明白尉端的意思,道,“你是说……当年替上谷公主和她儿子画像的人,便是韩明?”

尉端道:“正是。”

裴明淮道:“荒唐!那孩子即使活着,长到现在,就算你拿着画像也认不出来!”

“这我知道,但我实在是无处下手,有一点线索也不想放过。”尉端苦笑。裴明淮却实在觉得他这解释勉强得紧,瞄了他一眼,道:“是么?我倒觉着这线索一丝用都没有。况且,事隔多年,韩明也未必记得。他画过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吧?”

“他这等丹青圣手,只要画了,必定记得。”尉端道,“我想来想去,总得先去问问韩明,再作打算。”顿了一顿又道,“只是,琼……韩姑娘那里,倒是得劳你去解释了。”

裴明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为何要去对琼夜解释?这是公事,有什么好解释的?找韩叔叔过来一问便是了。我说,尉端,你这是丢了魂么?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现在可是景风的驸马都尉!”

听他这么说,尉端脸色微微一变,摆手道:“你胡说什么?好了,我已经给你说得清清楚楚的,你倒是传不传令?”

裴明淮叫了一声:“吴震!”

吴震已经在那里站了半天,衣服上都落满了雪。听裴明淮叫,才过来道:“有何吩咐?”

“你带我的令符,去见皮将军。”裴明淮道,“让他依令而行,只是不要张扬,尽量不要惊动人。”

吴震楞了片刻,道:“你还是叫你的麒麟官去吧?你身边向来不是都会有他们随行么?我不是推托,这等事,恐怕我去,不太合适……”

“你都来了,我也就不必瞒你了。”裴明淮打断他道,“此处有平原王的余孽,又跟吐谷浑勾结,图谋不轨,这次我来是打算一网打尽。你去就成了,传个令的事,麒麟官我另有他用。”

吴震还是发楞,道:“余孽?这里?”他又想问,又知道兹事体大,本不该问,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你先去,我自会给你解释。”

见吴震走了,尉端“嗨”了一声,道:“我们也真是,口口声声平原王,是不是该换个叫法?这么称呼,若是让旁人听到了,罪名可不小。”

裴明淮苦笑一声,道:“说惯了,确实是应该改口。”

尉端又道:“孟固呢?那个县令在哪里?先叫他派些人来,把这花馆守着,不许人随意进出。他在明处,你我的人在暗处即可。”

裴明淮道:“这是正理。”

〈〈〈〈—————————

孟固不出片刻便到了,一个裴明淮他便奉承不过来,再加上个尉小侯爷,简直连话都要说不齐全了。

“是是是是……我这就派人,把这花馆全封住,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朝廷钦犯?我的天,怎会跟到我们这种地方来?”

过了片刻,韩明也来了,一见尉端,便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孟固在旁边咳嗽了一声,韩明才如梦初醒,便要施礼,叫了一声:“小侯爷……”

尉端将他扶起,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也不必管,跟你们毫无干系。但有一事……”他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有一件事,我得找你帮忙才行。”

韩明一楞,裴明淮道:“里面说去吧,风大雪大,我们非得在这里站着么?”

他二人连着韩明一起进去了,孟固见他们有事要谈,连忙去办尉端吩咐的差使。裴明淮在外面站了半日,再内功好也觉得身上发凉,坐在那里倒了碗热茶喝。

韩明坐在下首,本来丁南的头被发现后,他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十岁,这时候见了尉端,更是面色灰白,连手都在微微发抖。

“韩掌尺,昔年你丹青妙手,无人能及。”尉端背着手,一面踱步,一面缓缓道,“我更知你记性极佳,凡是画过的面孔,决不会忘。”

韩明苦笑道:“小侯爷过誉了。”

“不是过誉,是实情。”尉端道,“我今日想要一个人的画像,不知韩掌尺可否再画一回?”

韩明一楞,面上生出难色,求助地望了一眼裴明淮。裴明淮微笑道:“尉端,不是韩伯伯不肯,是他这双手,几年前已然不能作画了。若是不信,你自可去问韩姑娘。”

尉端哪里料到会听到这回答,毕竟韩明的手废了这事,除了丁家父女和韩家人,无人得知,一时间也回不出话来。韩明道:“不知侯爷要何人的画像?琼夜画技,与在下当年差相仿佛,若是她见过的画像,她必能再画出来。”

尉端皱眉道:“琼夜?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韩明道:“小侯爷,劳你先告诉在下,究竟是要谁的画像?”

尉端道:“上谷公主请你为她和她儿子画过一次像,对不对?”

韩明一怔,想了一想,道:“确有此事,我记得上谷公主赏了不少物事,后来他们管家亲自送来的,实在是客气得很。”望了一眼尉端,道,“上谷公主如今便在侯爷府上,她的画像,自然是用不着的。小侯爷是要……”

“不错。”尉端道,“我要的是她儿子的画像。”

“我倒是记得,但如今这手是不能画了。”韩明苦笑道,“要不,我让琼夜画上一画?她记性好,想必是记得的。”

尉端失声道:“琼夜?你那时带了她去?”

“小侯爷忘了,琼夜自小便跟我学画,我常常带她在身边。而且她是女孩子,应对那些夫人贵女,也方便得多。”韩明道。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看样子,还真得劳动琼夜了。”见尉端脸上颇不情愿的神态,便道,“事情是你要来查的,不是我!”

尉端无言,只能低头喝茶。韩明起身道:“我这就去找琼夜。”

韩明走了,裴明淮和尉端二人一时也无话,各自端了各自的茶喝。好不容易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响,韩琼夜总算是来了。她披了一袭白狐大氅,大约是在火边坐久了,双颊晕红,娇艳无伦,只是唇角一丝笑意也无。她眼圈通红,想是刚哭过一场。

“明淮哥哥,你有事找我么?”她只跟裴明淮说话,却看也不看尉端一眼,只当他不在。

裴明淮道:“有一件事问你,琼夜,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琼夜见裴明淮脸色严肃,奇道:“什么事?”

“你是不是跟韩叔叔一道,去给平原王莫瓌的夫人和儿子画过像?”裴明淮问。

琼夜像是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呆了一呆,道:“明淮哥哥,我陪爹去给那些公侯夫人,乃至公主嫔妃画像,可多了去了!我哪里记得这许多?”又想了一会,道,“上谷公主是吧?她是真真绝色佳人,哪里画得出她容貌的十分之一!她人也是特别好,赏了好多物事,又是绸缎又是首饰的,都是贵重之物,还特地对我说,是送我娘的。”

“你既然记得,就再想一想。”裴明淮见尉端自琼夜来了,就跟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那里,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继续问下去,“那个孩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嗯,比如脸上的痣啊,或者什么的?”

琼夜想了半日,道:“好像是长得很好看吧?上谷公主貌若天仙,都说是大代公主中第一出色的,此言不虚,她的孩子又怎会不好看!不过,明淮哥哥,好看的小孩都长得差不多,我就算给你画出来,又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能凭这画像去找人?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孩子也长成大人了!”

裴明淮苦笑,琼夜的话实是正理。琼夜又道:“还有什么事么?如果没有,我先走了。我还要去照顾淳儿,他哭着不睡觉呢,唉,最喜欢的冰糖栗子都不吃了。”

“好,你先忙你的吧。”裴明淮见尉端还是不说话,便道,“琼夜,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琼夜点了点头,转身便走。裴明淮也不知她为何连多留一刻都不愿意,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对尉端道:“听到了吧?你总该死心了吧?若你真是为这来的,那我只能说,你白跑一趟了!”

尉端叹了一口气,慢慢自怀里取出了一个漆匣,放在了案上。裴明淮道:“我就知道,你还有什么事没说。”

裴明淮打开漆匣,里面放了一块极小的绿玉璧,只当一枚铜钱大小。那玉质十分奇特,深绿里面又飘着些墨绿,映着烛光几乎是半透明的,倒像是能把光都盛在里面。裴明淮奇道:“这是什么玉?”

他拿着翻来覆去地看,见这绿玉璧上雕了龙纹,却似不太完整,便道:“这玉璧实在太小了,难道外面还有一环?”

“我爹给我的,却不告诉我是哪里来的。”尉端叹气道,“就算是平原王之子身上之物,我拿着也没处可寻吧?”

裴明淮道:“不管你去哪里找,也不该来塔县吧?琼夜说得明明白白了,她就算画得再像,你也不可能知道孩子长大了什么样子。你真是闲得慌?”

尉端又不说话了,裴明淮拿着那绿玉璧细看,道:“真是玉么?还真没见过。雕镂得好生细致……是龙?又有点不像。”把那玉璧反了过来,“咦”了一声,道,“背面刻的是经文啊。”

尉端道:“佛经我粗疏得很,刻的什么?”

“……《悲华经》。”裴明淮若有所思道,“是昙无谶在大凉的时候亲译的。怎么,令尊认定这绿玉璧便是你要找的人身上所佩之物?”

尉端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不能再告诉人。”

裴明淮道:“那你最好就别说了。”

“你这什么话,是跟琼夜有关的!”尉端怒道,“我一直觉得这绿玉璧上的图样我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是在琼夜那里!”

这一回裴明淮都镇定不了,失声道:“什么?!”

“你忘了?琼夜原本是尉昭仪带进宫侍候的,我那时常跟琼夜一起玩,比旁人都熟。”尉端道,“我见着的是支簪子,像碧玉又不是碧玉,跟这玉璧全然相同。簪头有龙,十分别致,也跟这绿玉璧上的龙纹很像。”

裴明淮道:“你没记错?”

“怎么会!”尉端道,“不仅是龙像,连玉质都一样,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玉。”

裴明淮道:“那你刚才不问问琼夜?”

“我其实当年就问过一句,毕竟看着出奇。”尉端道,“琼夜说,是她娘的,我自然也没再着意。”

此时裴明淮方明原委,哪里还敢再深想下去。怔了半日,方道:“先什么都别说。东西也先收起来。……让我想想,这事该如何办。”

尉端道:“你一个字都不能说!”

“我知道。”裴明淮道,“你放心好了。你也别一点别露出来,你我该干什么,便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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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过了,这个年也算是过完了。往年酥油花会是塔县的大事,总要热闹上十多天,那些酥油花,也必然得放上些天,才会送进庙里供奉。但今年这样子,也只得匆匆了事,将剩下的酥油花,全移进了庙里的偏殿去,还把殿门给锁上了。

尉端和裴明淮百忙之中,仍然叮嘱吴震好好查明此事,吴震就算不明所以,也决不敢怠慢。只是光有一个头,连验尸都让人为难。

结果倒也不出他所料。这丁南应该就是在正月十三死的,死因是砒霜中毒,因此他七窍流血,面色青黑。吴震自看到他第一眼,便如此想了。砒霜易得,倒让吴震有些不知如何下手了。

“吴大人!吴大人!”

孟固满头满面都是雪花,一路奔来,口里大叫道:“不好了,吴大人!找到人了!……”

吴震道:“找到付修慈了?”

孟固瞪着他,脸色煞白,两眼之中,尽是恐惧之色。“可是,可是,他……他已经死了!”

吴震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天寒地冻,他觉得自己呼出的气,都快凝结成冰了。他一回头,只见裴明淮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株老树之下。二人眼光一接触,嘴角都泛上了苦笑。

果然不出所料。

付修慈的尸体,是在上花馆一间不常用的耳房发现的。房中堆满各色画笔颜料,火炉是生过火,但早就熄了。

付修慈面朝下倒在地上,小腹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看样子是被极尖细的利器刺入要害而死的。

他的身旁,有一株酥油花。这花还有两个花瓣没上色,旁边还堆着各种颜料。付修慈手里还握着画笔,看来,他临死之前,便是在画这花。

“似乎凶手把杀他的东西带走了。”吴震在耳房里转了一圈,被那炭火味呛得有些难受,又走到门口去。门前的雪地,耀得人眼发花。“还有,门也是里面闩着的。”

裴明淮道:“你不会想说他是自杀的吧?”

吴震冷笑道:“自杀却无凶器?”

这时仵作已将付修慈的尸体翻过身来,付修慈的脸上,居然还带着一丝笑容。裴明淮仔细看他的脸,极力想分辨出他这笑里的含义。似乎有几分满足,又有些许的苦涩之意。

“他大概是什么时候死的?”吴震问仵作。仵作道:“应该是正月十五夜里的事。”

孟固忙道:“花会开始的时候是傍晚,那时候,一直都看见他在旁边忙碌。”

吴震沉吟道:“正月十五那晚上,一直在下雪,到现在都没有停。凶手就算留下脚印,也早被这大雪给掩盖住了。”

他语气之中,颇多遗憾之意。裴明淮笑了一笑,道:“吴大神捕,你倒是说说,这门是怎么从里面闩上的?闩上了,凶手又是怎么出去的?”

吴震皱眉道:“我自然看过了,这门闩就是一根铁棍子,凶手无论如何,不能从外面闩上啊。”

孟固叫道:“吴大人,裴公子,照你们这么说,凶手就这么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裴明淮一抬头,却见远远的一株老树之下,站着琼夜。她脸色雪白,眼中尽是惊疑之意。只是她的眼睛,却盯在付修慈尸体旁边的那株并蒂莲上。

并蒂之花,配以绿叶,花瓣便似美人之面,一粉一紫,娇艳欲滴。

裴明淮实在不明白,这般美丽的酥油花,怎会让琼夜脸上露出那般恐惧惊异的表情,甚至超过了付修慈之死给她造成的震动。

他又仔细去看那酥油花,这一看,裴明淮却觉得,这株并蒂莲似乎有哪一点不对。

但看来看去,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这些人,一个个的都不承认,那天晚上去过那间耳房,在里面生过火!”

他在这里想得入神,吴震却在旁边发作,裴明淮心不在焉地听了半日,方道:“我倒觉得,付修慈晚上会去到那间耳房,本身就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正月十五,酥油花会,大事小事那么多,他忙得脚不沾地,处处都有他,怎么会去那里?就算是出了事吧,丁南死了,他更不应该走开。”

“但就我看来,他确实是在那里被杀的。”吴震皱眉道,“不是死了后被放到那里的。也恨这雪,下了一夜,再有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的。你最后看到付修慈,是什么时候?”

“我是真不记得了,应该是入席的时候还见到过。”裴明淮道,“后来忙着跟席上的人说话,又全神在看那酥油花,实在不曾再留意到他。”

吴震叹了口气,道:“照我看,付修慈必定知道酥油花有蹊跷。凶手恐怕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决定要杀他灭口。如今我最想知道的,便是凶手为何要杀丁南?只要知道了这原因,那凶手是谁,自然便是呼之欲出了。”

“还有一件事,让我很是在意。”裴明淮道,“要杀丁南,有的是法子,为何非要大费周章,非得要在那酥油花会上把他的头给亮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到?很显然,凶手是想告诉某个人——某件事。而那个人,必定在场。”

吴震笑道:“而且就在首席之上?”

裴明淮道:“吴大神捕思虑周到,明准自愧不如。”

吴震咳了一声,脸色尴尬,赔笑道:“明淮,这回我跟尉小侯爷来,确实是……”

裴明淮截断他话头,道:“若是尉端吩咐,你自不能违他之意,向我解释却不必了。只是在我兄长那里,你该如何回话?吴震,你我相交一场,是好朋友不错,但你在官场多年,也算是百炼成钢,你该知道,这等行事,于你是大大的败笔。”

吴震一脸吃了黄连的表情,苦笑道:“明淮,我真是有苦衷,大大的苦衷。你以为什么?我是有把柄被他拿住了!”

裴明淮还真没料到此节,一怔道:“什么?你能有什么把柄?是监守自盗了,还是私放嫌犯了?你不是一向大大的清廉,连我哥都夸么?”

“你这都在胡说些什么啊!”吴震急道,“我是那等人吗?”

裴明淮更是好奇了,问道:“那是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是因为一个人。”吴震苦笑道。裴明淮道:“难不成是一个女子?”

见吴震居然没驳回,裴明淮的好奇心实在已经到了顶了。“真是一个女子?你又没成亲,有什么大不了的?哦……难不成,是有夫之妇?”

吴震就差给他跪下了,急道:“我求你了,裴三公子,别再胡说八道了,成不成?”

“尉端拿住你的把柄,跟一个女子有关的把柄?”裴明淮奇道,“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见吴震实在不愿提这件事,一笑道:“尉端叫你来,是为了什么?总不成他未卜先知,知道这里出了丁南的案子吧?”

“这我确实不知,他只是叫我随行,说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吴震见裴明淮不再追问,好歹松了一口气,话也说得俐落了,“用得着我?我除了破案子,拿人,还能干什么?”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还有一桩事,不也是你吴大神捕的拿手好戏。”

吴震道:“甚么?”

裴明淮道:“审人啊。不是说哪怕是个石头人,你也能叫他开口么?你的手段,我还没亲眼见识过呢。”

吴震干笑一声。“不见也罢。都是些入不得流的招数,贻笑大方。我虽然与尉小侯爷同行,他却从未对我露过口风。来了这里之后,他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反而是把这丁南之死,查个水落石出。哦,如今还多了一个付修慈,这二人的死,必定是相关的。别的事我管不着,你们的陈年旧事我也不敢管,我就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便罢。”

他迟疑片刻,又道:“这尉小侯爷,好像……好像对那个韩姑娘,有点……?”

这哪里用得着他说,裴明淮已经十分疑惑了。尉端素来高傲,比不得他随和,也没听见多少风流之事,若跟韩琼夜有什么事,那还真是不给景风公主面子。只是再一想,尉端说的本也是实,韩琼夜原是尉昭仪身边的侍女,后来清都长公主见着喜欢,才去服侍清都长公主,说起来,跟尉端又怎会不相熟?

吴震见裴明淮也不答话,不再追问,又道:“照你看来,若我想知道丁南被杀的原因,我应该去问谁?”

裴明淮道:“孟固,他必定知道些内情。那夜他见着那酥油花,神情极是古怪。还有,韩明的兄弟,韩朗,他肯定也知情。只不过,这二人恐怕也是轻易不肯吐实的,还是要你吴大神捕出马。”

吴震点头道:“好,你跟我一起去问韩朗,怎么样?他跟你熟些。孟县令嘛,他现在忙得很,便先让他忙去。”

裴明淮道:“你怎么老是拿我当你的手下使唤?”

吴震叹道:“这件事,说老实话,我真是一点不想掺合。”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你掺合的事,已经够多了。说句实话,你哪里还脱得了身?”

二人一同出来,正遇上韩朗,正急急地走来。裴明淮道:“韩二叔,我正想找你,有事想向你请教。”

韩朗一怔,道:“明淮有事找我?可否稍等片刻?唉,这里人手有限,我还有些事要安排。”

裴明淮道:“韩二叔自便,我在花厅等你。”

4

“酥油花啊……”吴震背着双手,远远地看几上的一瓶作成芙蓉样子的酥油花,甚是赞赏地道,“实在是比真花做得还要真。这等手艺,却只有这地方才有,也真是可惜了。”

裴明淮道:“我听韩朗说过,酥油遇热便溶,必得将双手浸入雪水之中,才能制出。若是温暖之地,自然不能了。”

吴震若有所思地道:“不止于此吧。寒冷之处可不止塔县,为何偏偏这里才有?”

他这一问,裴明淮倒也无了话。吴震却似想起了什么,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酥油花会上,恰恰便是那什么王的脸熔化了,露出了丁南的头?”

裴明淮笑道:“你这么说,自然是知道了,又何必来考我?你是名捕,又不是我是名捕。”

“我手下在下花馆那酥油花里面,发现了一盏铜灯。”吴震倒也没卖关子,说道,“铜灯是寻常之物,花馆里面多的是,但那铜灯里面是滚烫的炭,要不了一柱香的功夫,酥油就会开始熔化了。”

裴明淮点头道:“时间可掐得真准。”

“不难。”吴震笑道,“若是做酥油花的高手,自然知道,在这样的天气下,会要多久才会熔化。”

裴明淮道:“还要能接近那酥油花的人。”

便在这时候,韩朗踏着雪匆匆而来,一脸苦笑地道:“劳二位久等了。哎,我家里屋舍不多,孔先生都住到县衙去了,真是对不住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了。”

“我有一事问韩二叔,还望能如实相告。”裴明淮道,“正月十五那夜,为什么见着上下花馆的那压轴的酥油花的时候,你们的反应如此奇怪?”

韩朗听到裴明淮提到这事,面色微变。“我就料到明淮会来问此事。这事……于我韩家,实在不甚光彩,唉!”

裴明淮道:“不甚光彩?什么事?”

“这事,都怪我大哥。”韩朗涩然道,“我大哥年轻之时,自命风流。家里有个叫凝露的丫环,我大哥跟她……”

吴震见他吞吞吐吐,催促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的事,我们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大哥后来去京城了,凝露却有了身孕,瞒不住了。我爹性格最是古板,大怒之下,将凝露赶了出去……”

裴明淮道:“便是那酥油花上的那个少女?”

韩朗面上露出疑惑之色,道:“是哪,我还记得凝露的样子。嗯,塑得可真是像她,连她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裴明淮怫然道:“一个弱质女子,你们也忍心将她赶出去?”

韩朗垂眉,道:“我替凝露说话,我爹连我都一顿毒打,说我们兄弟都被她迷住了。我醒来的时候,凝露已经在风雪中不知所踪了。我后来偷偷去找她,不曾找到,后来……在山里面,发现她的一只鞋子,恐怕……恐怕她是掉下悬崖了……”

吴震冷冷道:“即便是你们将她赶了出去,这个塔县,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她吗?”

韩朗苦笑道:“我家在此地,多少有些名望……我爹又脾气暴躁,谁也不想去得罪于他。我虽觉罪孽深重,但总归过了二十多年了,也渐渐淡忘了此事。那晚竟在酥油花会上看到……我震动已极,难不成,是来找我们家讨债来了?”

吴震冷笑道:“若是讨债,死的又为何是丁南?若是讨债,为何要等上二十多年?”

裴明淮皱眉,道:“你说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难不成……”他望了望吴震,道,“我想……难不成是那位凝露姑娘,并没有死?或者……她……”

吴震说道:“你是怀疑她的孩子来复仇了?嗯,很有可能,二十多年,算起来,她孩子也该成人了吧!”

韩朗却摇头,道:“不会,决然不会。”

裴明淮道:“你们并不曾见到凝露的尸首,她当时未死,也未可知。”

韩朗又摇了摇头,似乎全然不同意裴明淮与吴震的说法,却又似有难言之隐,不欲反驳。正在此时,裴明淮忽然见到院外雪片里面又飞起了若干纸钱,道:“有谁在烧纸?”

“是琼夜吧。”韩朗叹道,“她在替修慈烧些纸钱。普渡寺的澄明方丈,送了些物事来,她……唉,她就拿去烧了,说是要早早度化修慈。明淮,若是修慈的尸身已经验视完毕,就容我们早日替他落葬吧。”

裴明淮看向吴震,吴震面无表情,道:“现在不行。他的死因疑点重重,得等我查清楚了来。天寒地冻,又不怕他尸身腐坏,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这一席话,噎得韩朗无话可说。裴明淮道:“这吴大神捕素来如此,韩二叔不要介怀。你刚才说,澄明方丈送了纸符之物来?”

韩朗道:“正是。”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我也想要去找那位住持大师,谈谈佛理。”

韩朗道:“原来明淮也通晓佛理。”

裴明淮道:“皮毛而已。”又问道,“那陈博先生,也常常去找大师讲论佛理吧?”

韩朗点头道:“不错,那两人只要一谈起来,便是数日不出呢。”又顿了一顿,道,“我还有些事要料理,二位没有别的要问,我就先走了?”

吴震道:“我没什么要问的了。明淮,你呢?”

裴明淮道:“我也没了。天晚了,昨夜也没睡好,我要去睡了。”

韩朗望向吴震,吴震道:“不必管我,我今夜是睡不成的了。”

韩朗陪笑道:“吴大人辛苦。”

见韩朗走远,裴明淮对吴震道:“信已经送到了?”

“你的吩咐,还敢怠慢不成?送了信就赶紧回来继续办死人的差使了。”吴震笑道,“你就别管了,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要去睡觉呢,还是要去找那位韩姑娘,你尽管随意。”

裴明淮见着那满天飞舞的纸灰,混在雪片中间,叹了一声,道:“她跟那个付修慈向来便如兄妹一般,此时正是伤心的时候,我既然帮不了她的忙,又去找她做什么?倒是你,快点把那个杀人凶手找出来才是。”

吴震笑道:“这不用你说,不然我来这里,可真是白跑了。”

裴明淮回了房,朝外一看,院中无人,便将房门闩上了。他伸手在那妆台里面摸索,只听卡卡卡机括之声自榻后响起,竟露出一扇门户。裴明淮朝墙上那幅画望了一眼,喃喃道:“此间居然有门户。”

那门户之下,却是楼梯,下去便是一个地室。裴明淮下去之后,伸手一按,那门户又回原了。

裴明淮伸指一弹,将烛火点着了,淡淡道:“青宁,我可要提醒你,你再不肯说,就算是神仙来,也救不得你了。”

吴震等人把塔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把祝青宁给找出来,众人想必做梦都想不到,裴明淮住那屋子之下,居然有地室,祝青宁竟然藏在这里。

祝青宁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嘴角却有血迹,咬牙道:“姓裴的,我一直看错你了。为了自我口里问到你想知道的事,你竟然……”

“是你自己来的,又不是我抓的你。”裴明淮道,“我回来之时,见这间屋子似乎有些异样,再细细一看,那妆台却被人移过。虽说我远不如你懂机关消息之术,但好歹也不是瞎子,找到这屋子里藏着的地室,也不难吧?我倒是奇怪得很,你再厉害,也不能未卜先知,知道柳眉的屋子有暗室?”

祝青宁道:“此处跨院最是僻静,又不见人,我不来这里来哪里?我怎会知道这是你住的地方?真是见了鬼了!”

“你撞到我住的地方,才算你运道好呢。以你现在的情形,还想逃出去?”裴明淮淡淡道,“若落到尉端手里,你觉得会好过些?你以为他把吴震叫来为了什么?我们都不会逼供,吴震死人都能叫开口!你看错我了?要是吴震审你,你还能是现在这样子?”

祝青宁瞪了他半日,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裴明淮也不看他,冷冷道:“上次在滴翠苑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已经练了御寇诀。星霜仙子那等高手,早就超凡入圣,也不免心动,你又怎能例外?这次你孤身一人来到西域,不惜在我面前现身,所为之物跟我一样。我姑姑昔年受寒气侵袭,多年以来苦不堪言,在滴翠苑,就觉你肌肤冷得不似常人,想来你若不得此花,后果必比我那姑姑苦上十倍。”

祝青宁衣袖一动,裴明淮见到寒光一闪,只是冷笑一声,道:“你想清楚了,青宁。你这时候再妄动内力,什么后果,你比我更清楚。你与吴震对了一掌,若是平日,他哪里是你的对手?你如今根本不能妄动真气!”

祝青宁惨然一笑,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你知道的,我都想知道。”裴明淮道,“只要你说了,我马上放你走。我不愿伤你,但此事实在事关重大,我不能不做一回小人了。”

祝青宁怒道:“你做梦!”

裴明淮两眼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到这里来,究竟所为何事?为雪莲?简直是玩笑!你是把我当傻子耍弄么?”

祝青宁本来就面色极白,被裴明淮这一席话说得更是毫无血色。他回视裴明淮,过了良久,方道:“我以为你是真拿我当朋友的。”

“我是真拿你当朋友,也是真欣赏你。”裴明淮道,“要不是跟你有交情,我早就把你交给吴震了!”

他一伸手,道:“霄练给我。”见祝青宁不动,裴明淮道,“那你就别怪我硬抢了。”

他伸手欲夺,祝青宁只得挥掌格开,这一掌挥出,牵动真气,刹那间只觉真气乱窜,祝青宁本来已经是在强自支撑了,此刻只觉浑身骨骼格格作响,一身内力竟似要离体而去,四肢百骸都剧痛难当,仿佛骨节要寸寸断掉。

“我说过了,青宁,你再硬撑,神仙也救不了你。这条命嘛,大约还保得住,只是这身功夫,必定废了。等那时候,我再来慢慢逼供,如何?”

祝青宁自然知道,裴明淮之言并非恫吓,这时已经还不了口,骨节格格作响,痛楚难当。裴明淮见他仍不肯服输,叹了口气,自怀中摸出一个玉瓶,倾出一粒药,塞进他口中,道:“你先服了这个。我也就会对你心软,还得自己拿药来救你。”

祝青宁不敢多说,勉力盘膝,一手捏了个诀自去运功。裴明淮离他隔着几尺,都能感到寒气袭体,再低头一看,祝青宁脚边竟然都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心下骇然。听祝青宁呼吸已渐渐匀净悠长,知道已无大碍。

“我这趟过来,是来祭拜一个人。”祝青宁仍然闭着眼睛,缓缓道,“这个人虽不是我的亲人,却胜似亲人,与九宫会无干。我这么说,够了吧?”

裴明淮哼了一声,手已按在祝青宁大椎穴上。“你该十分清楚,若是我现在内力一吐,你会有何下场。”说罢放低了声音,道,“青宁,我不愿伤你。你心中自知,你卷入的是怎样一桩事,你莫要逼我。

祝青宁脸色惨白,气息又不匀了。裴明淮只见他睫毛颤动,半日方听他道:“我在九宫会多年,一向无往不利,这次……这次算是栽在你手上了。也怪我信了你……我说实话,你偏又不信了……”

“你把霄练凤鸣都带在身上,又当着尉端和吴震说出来,你是在找死!”裴明淮道,“你也忒托大了,怨得了谁?我是一心想救你,但你总得把实情告诉我!”

祝青宁咬了咬下唇,道:“你再问,我也是答不出来的,难不成要我编造一番话?你……你要杀我便痛快些罢,可别让我死不死活不活的。”

裴明淮两眼注视他。“你此话可当真?你不后悔?”

祝青宁怒道:“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只后悔我信了你!”

裴明淮反而笑了,在他身后坐了下来,双掌抵在他背上,助他运功。“我也没打算杀你。什么叫死不死活不活的?你要落到尉端手里,那才会生不如死呢。”

祝青宁闭目运功,并不答话。裴明淮见他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收了掌,站起身来。“如今塔县外面全是官兵,你先别走,且在这里再委曲几日。”

祝青宁冷笑道:“你现在倒猫哭耗子假慈悲起来了。”

裴明淮抬头四顾,这地室甚是粗陋,以石块砌成,有些石缝中的灰泥都没抹匀。室中更无长物,只有一几,几上有盏油灯。裴明淮喃喃道:“这个地室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回头问祝青宁道,“墙中,地下,可有别的秘道?”

“没有。你该看得出来,这地室建得很是草草。”祝青宁道,“那灯也是寻常之物。嗯,还有我坐这个蒲团,就这一个。”

裴明淮见他颜色稍霁,便笑道:“你肯跟我说话,想来是心里舒坦些了?”

祝青宁哼了一声,道:“你愿意为我消耗内力,这倒不是假的。没把我交给吴震,算你还有点良心。”

“你可千万不要托大。”裴明淮道,“你若再在尉端面前现身,他不擒下你,绝不会罢休。”

祝青宁冷笑一声,裴明淮两眼凝视他,缓缓道:“他倒不是跟你有甚么仇怨,只是为了昔日的叛臣。尉家在此事上出力太多,若是当年的正主儿还活着,你想想,尉公爷如今,是不是如同在油锅上一般?左肃突然现身,是搅皱一池清水了。尉端亲身到此,又遇上手里有凤鸣和霄练的你,他会不计代价从你口中挖出些东西来。”

祝青宁听他如此说,低声道:“我来一是为了雪莲花,二是为了祭拜一位亲人。我……我可没想到尉端会来。”说罢望了一眼裴明淮,眼中露出极特异的神色,道,“尉端为何会来此处?”

裴明淮摇头不答。“你暂时委屈几日,千万不要现身。你好好养你的伤,我就不打扰你用功了,先上去休息了。”

祝青宁把嘴一撇,道:“你倒好,上面有地方睡,我就得睡这下面的石板地。”

裴明淮哈哈大笑,道:“我倒是想把那张榻抬下来换给你,只可惜,拆了也塞不进这个地室。”

祝青宁叹了口气,喃喃道:“以前建这地室的人,也真是简朴得很。”

〈〈〈〈—————————

次日清晨,裴明淮一醒,便上山去拜会那位澄明方丈。

那座普渡寺,占地甚广,韩琼夜所说僧众有千者之众,恐非虚言。裴明淮走到半山腰上,便见着僧侣来来往往,鼻端闻着的都是檀香之属,煞是静心。再往下一望,山上都漫了白雪,那座寺庙立在上方,一点红色,映在雪地里,着实显眼。

裴明淮进得庙去,说了要见方丈,不时便见那澄明方丈迎了出来。裴明淮不料方丈亲自来迎,忙上前行礼道:“叨扰方丈清修了。”

澄明方丈微笑道:“施主哪里话?”

他将裴明淮让进客室,小和尚送了茶来。裴明淮见那茶奇异,便是几片叶子浮在其中,澄明方丈笑道:“塔县偏僻之地,茶也难得有,这是我们禅院之中的一种树叶,以代茶用,倒是清香。”

裴明淮端在手里,已觉清香扑面,赞了一声。澄明方丈也自啜了两口,朝外面雪景凝望半日,缓缓道:“施主此来,大约是有话想问贫僧的吧?”

裴明淮笑道:“方丈大师神机妙算,在下确实有话想问。”

澄明方丈道:“施主有话尽管说,贫僧知无不言。”

裴明淮道:“那晚酥油花会,上花馆的佛本生故事,本乃常见。但在下看来,连大师这等修禅之人都脸色陡变,却有甚么缘故?”

澄明方丈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道:“毗楞竭梨王为求佛法,以千钉自钉其身,本是大善之举。施主既然问到……唉,贫僧实在不忍说,连想一想都觉着……”

裴明淮道:“难不成此地真有此事?”

澄明方丈面色惨然,道:“贫僧虚度了这八十年的光阴,苦修佛法,却始终忘不掉幼时所目睹的……唉!贫僧也是在那之后,毅然剃度,决意替他们念经超度……”伸手一指殿中长明灯,“这些灯,也点了几十年的了……”

裴明淮道:“还望方丈赐教。”

澄明方丈微微眯眼,似被窗外那雪光映得睁不开眼了。“那时我只有几岁,也不知为何,竟记得如此深刻,想必是见到的事太过惨酷,深深印在脑子里了。那万教的教主,就是这般被钉死的……那真是……真是坚忍之极,那铁钉何止百枚,一钉钉地钉在他身上,竟然从头至尾,没求过一句饶……只是口中一直念经文,是他们教中的经文……后来众人听得厌烦,竟割了他舌头……”

裴明淮回思当年情景,真是连想想都觉得惊骇。便问道:“为何要如此对他?”

“钉一枚钉子,便问他愿不愿意背弃他这万教。”澄明方丈摇头,眼睛眯缝得都藏在了白眉之下,“直到断气,他也是不肯的。”

裴明淮喃喃道:“毗楞竭梨王愿以己身受千钉,得了佛法。他……这人反倒受尽折磨,身死了……”

“阿弥陀佛。”澄明方丈诵了一声佛号,道,“施主,你有所不知,他们教义之中,若是为了护本教而身死,那末死得越是惨烈,便越是高贵之举。是以不仅是这教主,他手下教众,虽在酷刑之下,肯叛教的,也不到三成。”

他见裴明淮微微摇头,道:“施主想必不以为然。”

裴明淮淡淡道:“依在下看来,死后如何皆是空罢了。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佛理存于一心便是了,聚众开坛,更滋生多少事端,不信也罢。”

澄明方丈道:“善哉!鸠摩罗什以一己之身,自西域不远万里而来,译经传经以普渡众生,照施主说来,也是无益?”

裴明淮道:“是以圣僧寥寥,有私心者,倒是不计其数。”又道,“敢问方丈大师,是不是所有的万教中人,全都死了?”

“那倒不曾。”澄明方丈道,“他们也听到些风声,教主不肯离去,却派了心腹带了些人离开,据说是去了中原。”

裴明淮点头,道:“剩下的人……”

“但凡追随教主的,自然都死了。”澄明方丈道,“若愿背教的,自然能活。后来有一位高僧来此,说此地血腥太重,设了道场超度,便是贫僧的师傅。众人感其心意,便修了这座普渡寺,愿意出家虔佛的人,也越来越多。过了些年,家师圆寂,贫僧便领了方丈之职,继续替他们诵经……”

裴明淮道:“照在下看来,方丈的善心善举,恐怕难以实现。血海深仇,哪怕是过了多年,一样的也是无法释怀。”

澄明方丈合掌道:“善哉!善哉!若是终生为仇所累,又有何益?”

裴明淮躬身道:“方丈大师说得是。只是世间痴人,又有几人能悟?”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哈哈大笑,那陈博拖着鞋子,奔了出来,笑道:“贵客来了,我居然还没睡醒,实在失礼!。”

裴明淮道:“不敢,陈先生客气了。”

陈博看看澄明方丈,又看看裴明淮,道:“方丈,你跟裴公子在说些什么?讲禅论经么?”

澄明方丈叹道:“这位施主,在追问贫僧当年万教之事。”

陈博一惊,望向裴明淮,道:“裴公子,你怎么问及此事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尘归尘,土归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裴明淮道:“陈先生也知情?”

陈博苦笑,道:“我也是这里的人,如何不知?说来也不太好意思出口……听说我祖辈,也是笃信此教之人,但最终为了活命弃了教。此后终生吃斋念佛,也算是替那些死去之人积积德吧……”

澄明方丈合掌道:“不错,居士此举,善莫大焉。”

陈博还礼,叹道:“我只盼过去的事,尘归尘,土归土,过了便过了。”

裴明淮道:“此是正理。”又一揖道,“不打扰方丈大师与陈先生了,在下告辞。”

澄明方丈一再挽留,裴明淮笑道:“在下还有事在身,改日有空,再来与二位谈论佛理。”

陈博笑道:“公子,我与你一同走。今日看天气晴朗,我想出去看看风景。这雪景,呵呵,说不定我还能写出篇赋来呢。”

澄明方丈道:“陈施主,虽说没下雪了,但路也滑,你还是留在寺里吧,我这就让去安排素斋。我亲自下厨,如何?”

裴明淮一路上来,确实雪天路滑。陈博却大大摇头,道:“难得今日好天气,你们看,云已经散了,待会阳光若是洒在山顶的白雪上,定然是瑰丽难言。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晚上回来吃你老禅师的素斋!”

澄明方丈眼见留他不住,只得罢了,道:“陈施主,路上小心。”

裴明淮向澄明告辞,与陈博一同出得寺来,笑道:“陈先生,方丈说得是,雪天路滑,你可莫要逞强。”

陈博哈哈大笑,道:“放心,放心,我知道,我知道。”

裴明淮下得山来,只闻钟声响起,却是午时了。刚至花馆,却见到尉端。尉端劈面便道:“等你等了半日了,皮将军已到,你看如今怎生处置才好?”

裴明淮道:“我已经知道了。也已经让传话出去了,暂且驻守在外,不必进来。”

“你真怕打草惊蛇?”尉端道,“这个小小塔县,能翻起多大的浪……”

裴明淮截断他话头,冷冷地道:“有不轨之心的人,可多了去了。我不管你原本是为何而来,既然来了,便也多留些心吧。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鬼!”

尉端向来跟他不对盘,这回居然没反驳。裴明淮又道:“你住在县衙?”

尉端嗯了一声,道:“我总不能学你,住在韩家,我跟人家可没那么好的交情。”

裴明淮笑道:“只怕韩家也再收拾不出间屋子,能招呼小侯爷你住下来的。”

尉端叹道:“那县衙,住起来实在是一点也不见有趣。要不,我们两个换换?孟固有个侄女儿,倒是生得明珠美玉一般。”

裴明淮道:“罢了,此次有事在身,哪有心去招惹谁。你眼界也忒浅了些儿!你也省着点儿,误了事,我们都担当不起。”

尉端道:“吐谷浑已有些年头不曾来犯了,这一回……”

“也讲个里应外合吧。”裴明淮冷笑道,“塔县虽小,却是昔年乌夷的国都,也是南下的要塞。吐谷浑占了鄯善且末,打通青海道直达益州,这条道不论是南宋还是柔然,都是得必借的。若再得下塔县,岂不更好?哼……如今既知他们的用意,此处简直就是一网打尽的地形,我真是求之不得!”

尉端道:“平原王莫瓌也来自吐谷浑,便是叛了他们投奔我大代的青海那一支。”

裴明淮笑道:“那过不是掩人耳目罢了。他是甚么出身,现在还有人不知道么?”忽看见韩朗走了过来,便叫道,“韩二叔,我有两句话想问你。”

尉端自走了开去,韩朗听了裴明淮的问话,十分诧异,道:“嫂子的首饰?这……我怎么知道?应该在她屋子里吧?”

柳眉的屋子里面,裴明淮自然是早已找过一遍了。韩朗又想了片刻,一拍手道,“是了,我记起来了。她的东西,都随她一起下葬了,放在棺木里面的。”

“不知韩夫人葬在何处?”裴明淮问道。韩朗道:“便在塔县。”他忽然领会到了裴明淮的用意,大吃一惊,失声道,“你想……”

裴明淮自己也明白要开棺这事太匪夷所思,尤其是为了连自己都没法确定的东西。当下道:“韩叔叔呢?他在哪里?”

韩明正跟韩琼夜在一处,琼夜作画,韩明正俯身在旁指点。见了裴明淮,琼夜搁了笔,抬头道:“明淮哥哥,你有事吗?”

裴明淮心道这事还真不好出口,当下一笑,道:“琼夜,你倒有雅兴,还在画画。”

琼夜叹了一声,眼圈登时红了,道:“我想替修慈画张像。以后,淳儿若是想他了,还能拿出来,看上一看。”

裴明淮自觉方才那话不妥,便道:“那我不打扰你了,你画你的。”他将韩明拉至院中,低声道:“韩叔叔,我有一事相求。”

韩明虽觉意外,仍忙笑道:“明淮客气了,有事尽管说。”

裴明淮实在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道:“听说尊夫人的随身首饰,是跟着她一同下葬的?”

韩明脸上现出惊异之色,道:“明淮,你怎么问起这个了?是,她的东西都跟着她落葬了,这……这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啊。”

“请韩叔叔勿怪,我……我想开棺,找一样东西。那物事……有些来历……”饶是裴明淮向来也不是嘴笨的人,这一回,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韩明先是一阵惊异,裴明淮本想他会发作,却见韩明脸上现出颓然之色,涩然一笑,道:“明淮实在是太看得起我了,你要开棺,根本不必问我,只管去便是。”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琼夜奔了过来,想来她已听到二人说话,满脸皆是惊异之色,双手抓了裴明淮衣袖,道:“明淮哥哥,这却是为何?我娘下葬已久,你与她素不相识,为何要这般做?她……她早入土为安了,你别打扰她,成不成?”

裴明淮最怕便是琼夜反对,听她如此说,竟不知如何回答。反倒是韩明在一旁道:“琼夜,明淮要这般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娘既已经过世了,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们心里有她,那便是了。”

韩明这般大度,倒教裴明淮不好意思了。正要道谢,琼夜却一跺脚,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怒道:“不成!明淮哥哥,若是你定要如此,琼夜这辈子都再不见你!”

她转身便走,裴明淮叫了一声:“琼夜!”他记得琼夜从前生气,便是这神情,待得再长大些,越发细致谨慎,也再无这模样了。此时见着,不由得怦然心动。

韩明见琼夜走远了,顿脚道:“唉!这丫头,是越来越不知礼了……明淮,你可别见怪。”

裴明淮苦笑道:“我怎会见怪?都是我太唐突了,还请韩叔叔不要见怪才是。”

韩明道:“我哪里见怪了,我只是觉得奇怪……罢啦,明淮既然如此说了,定然是有原因的。”

裴明淮道:“韩叔叔,为何要将尊夫人的东西都随她下葬?留下来作个念想不更好么?”

韩明道:“是她病重时候说的,要我将她的随身物事,都一同下葬。”

裴明淮想起自己所住的柳眉的屋子,确实并无什么贴身的物件。当下点了点头,道:“多谢韩叔叔,我自当小心在意,必不惊扰夫人。”说罢两眼望了韩明,道,“韩叔叔,这件事,务必保密。也请告诉琼夜一声,不能告诉任何人。此事重大,决不能有第四人知道,你明白么?”

韩明微微一震,裴明淮的意思,他又怎会不明白。“是,明淮你尽管放心。只是……这事委实有些……我看,你还是等到天黑再去,以免……惊动旁人。”

裴明淮道:“我知道,韩叔叔放心。哪有大白天去的!”

柳眉的墓,便在塔县郊外的坟地里面。时值年后,个个坟前都有香烛,纸钱漫天乱飞,便跟那雪花一般。

裴明淮虽说胆大,大半夜的来这种地方,也不自禁地觉得有些发怵。每家的坟地都圈了起来,跟个院子差不多,有的大,有的小。韩家算是最大的了,还有孟家的墓地也颇为“气派”。另有一家姓丁,定然是丁南家,只是他家的祖坟比起韩家和孟家的可是旧得不堪了,不少墓碑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韩家的坟地显然是刚修葺过,有动过土的痕迹,连墓碑上的字都重新描过。他带了把锄头,功夫再好,用在此处也是无用了,一样的得去挖。

柳眉的棺木埋得并不甚深,裴明淮没花多少力气便挖开了。棺木自是钉上的,钉子早已朽坏,裴明淮一运力,将棺盖给推开了。

这一推开,裴明淮“啊”地一声,手里举着的火把直坠而下。他慌忙伸手接住,这时仍是风雪不止,那火把也被风吹得摇晃不止,映在棺中女尸的脸上。

裴明淮本想柳眉已死数年,哪怕是已成一具白骨,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棺中那女尸虽已腐坏,但大约因为塔县地方寒冷,仍能看出容貌五官,居然还能看出跟韩琼夜颇有几分相似,更让裴明淮寒毛都快竖了起来。

他匆匆在棺木里搜寻了一遍,还真见着一个妆盒。打开一看,裴明淮心都沉了一下。里面除了些金银簪环,还有一支簪子。这时候裴明淮才知道,尉端那形容得实在差劲,那簪子又岂是“别致”二字可言?龙口打磨成极薄的片状,龙身有鳞,龙尾为簪,竟是龙吐水之状,精巧之极,整条龙看起来,便与尉端拿的那绿玉璧上雕镂的龙形一模一样。再细看了一看,簪身上也刻了佛经,虽字如米粒,仍可看得出是《悲华经》。

他将柳眉的墓复原,回了韩家,却哪里再睡得着。怀里揣着那支龙簪,实在是觉得烫得跟块炭似的,根本不敢往下多想。待得天明,便到县衙去寻孟固。孟固见他来了,小步快跑过来,赔笑道:“公子,你要见下官,只需说一声便是,下官自会过来……”

裴明淮打断了他,道:“我有话想问孟大人。”

孟固忙道:“公子请讲,下官知无不答。”

裴明淮道:“韩明的夫人柳眉,我从未见过,不知是何来历?”

孟固呆住,过了片刻,才答道:“公子,怎么想到问这个?”他忽然一笑,笑得颇为古怪,道:“裴公子,你还是来打听她的来历了吗?唉,韩老弟真是不该如此啊,连琼夜都带累了。唉,飘茵落溷,也只能怨命不好吧!”

裴明淮道:“甚么?”

孟固摸着自己的一把胡子,道:“国史之祸,裴公子自然知道。”

他说得小心翼翼的,裴明淮一听他这么说,便明白了,道:“柳眉是柳氏的人?”

“崔氏一门被诛,连他们的姻亲卢氏柳氏都牵连了。虽说后来先帝开了恩,但也有不少女子沦为官伎。”孟固叹道,“所以韩明会想法子把柳眉弄出来,又娶了她,本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换在从前,柳氏这样的名门高族,谁能娶上都是福气……”

他话说到一半,又赶紧收回,道:“公子,若是下官有什么话说造次了,还请公子见谅。”

裴明淮道:“孟大人并没说错什么。”

孟固见他沉吟不语,忽然一笑,压低了声音,道:“裴公子,您此次前来,除了替皇后娘娘寻药,也是为了琼夜……她……她的……吧?”

裴明淮一呆,全然不解何意。孟固笑得更是神秘,低声道:“裴公子,你也够狠心的,这么几年了,也不来看看琼夜。唉!她才回塔县那年,天天以泪洗面,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看着都心疼,却也不好意思劝什么。就算黄大夫喝多了,说漏了嘴,也自然只能装没听到啊!”

裴明淮沉住了气,闭嘴不说话。看来,只要自己不开口,孟固必定还会说出些什么来。果然孟固又道:“裴公子,老夫说句不中听的话,您自然是要尚公主的,但你与琼夜自小相识,就算纳她为妾,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何必把她一个人孤伶伶地抛在这处……”

5

“伯父。”

一个极动听的少女声音,把孟固的话给打断了。裴明淮只听得裙裾响声,一阵幽香袭来,抬头一看,曲径深处,俏生生站着个穿水红衫子的少女。外面白雪耀眼生光,这少女肤光胜雪,却不是丁小叶那等略带病态的苍白,真真是美得如玉生辉。

裴明淮见了丁小叶,已觉得她是极美了,再见到这个少女,又是眼前一亮,这少女比起韩琼夜,又另是一番秀美,眉眼十分灵活,顾盼神飞。

孟固见那少女出来,也是一怔,道:“蝶儿,你怎么过来了?”

少女朝他二人走了过来,向裴明淮福了一福。“你就是我伯父这几天老挂在嘴上的裴三公子?嘻嘻,我就是想见见,你什么样子呢。”

孟固甚是尴尬,忙道:“蝶儿,不许胡说。”又对裴明淮赔笑道,“公子,这是我侄女儿孟蝶。丫头生在偏野之处,不似琼夜那般知书识礼,公子莫怪。”

裴明淮笑道:“孟姑娘,在下有礼了。”他心想自己说尉端眼界浅了,倒是错了,孟固这个侄女儿,当真如明珠美玉一般。

孟蝶笑道:“裴公子,你到我家里来,真是贵客。要是不嫌弃,就在这里坐坐,赏赏雪,喝盏茶,好不好?我刚做了几色点心,只是,我的手艺可远远不如琼夜姊姊啊。”

她这一说,连孟固都道:“琼夜那丫头,做菜的手艺,当真是高明。她那味酒蒸鱼,做得真是……啧啧,老夫说着都嘴馋了。”

孟蝶娇笑道:“裴公子,我陪你去雪苑,在那里坐坐,好不好?”她声音又甜又俏,裴明淮自然也不好拒绝。

那雪苑其实就是孟府的花园,有个小小亭子,十分清雅。孟蝶去了不多时,亲自捧上茶水来,裴明淮见那茶碗中放的是绿色的叶子,便跟普渡寺里面澄明方丈待客的一般,笑道:“原来此处都爱喝这个。”

“此处甚么都不易得,只有雪最易得,又最清醇,泡什么都不难喝。”孟蝶笑道,“西域边陲之地,诸多不便,公子莫要嫌弃才是。”

她说话之间,巧笑嫣然,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水光盈然,可谓灵动之极。她年纪与丁小叶相仿,最多二十岁,比琼夜小着几岁。

裴明淮微笑道:“不必公子公子地叫我。”

“好呢,那我叫你裴大哥。”孟蝶喜道,“你叫我蝶儿便是。”

裴明淮道:“蝶儿这名字取得好。”

孟蝶却摇头道:“照蝶儿看来,并不好。这名儿,本来便是一梦罢了。”

裴明淮一怔,他不承想孟蝶会说出这等话来。孟蝶低头半日,抬起笑道:“裴大哥,我这花园,可没什么好景致看。”

裴明淮道:“这等雪景,若是有红梅,必定好看。”

孟蝶摇头道:“塔县这地方啊,哪里来的红梅!裴大哥不是想要雪莲花吗?雪莲花原本不是稀罕物事,但塔县旁边那莲花山,峭壁上面长的,当真与众不同。雪莲花不是人参,并无续命之效,却能畅通血脉,塔县的更是奇特,说是若遇了名医,好生调制,连残疾已久的人也能好呢。”

裴明淮见她说起来头头是道,问道:“听蝶儿这么说,可是精通医理了?”

“精通哪里谈得上。”孟蝶道,“只是略知道些皮毛而已。对了,裴大哥,也常常有些江湖中人来这里,说是那花可以帮助打通经脉,便是走火入魔岔了真气的,也能救回来呢。”

裴明淮知道她所言是实,若非如此,祝青宁大老远地跑来做什么?他并未留心孟蝶行动,韩琼夜与丁小叶都丝毫不会武功,他对孟蝶也并未十分着意。现在突然记起,方才孟蝶现身之时,他可是并未察觉。

当下问道:“蝶儿,你习过武?懂得这么多。”

孟蝶笑道:“瞒不过裴大哥,是会点儿。”

裴明淮道:“谁教你的?”

孟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裴明淮也觉自己问得唐突,歉然道:“我一时口快,蝶儿不必答了。”

丫环送上果点,都是些蜜饯之物。孟蝶叹了口气,道:“塔县难有鲜果,裴大哥只好将就着了。”

裴明淮却知哪怕是这些干果,也非此地能有之物。再看孟蝶衣着打扮,颇为精雅,绸缎都是上好的成色,连鞋面也是今年时兴的式样,这塔县县令,哪有这许多油水可捞?这孟蝶的首饰,还有那盛果子的白玉荷叶盘,都不是孟固能负担的。

裴明淮忽然记起,正月十五酥油花会,孟蝶并不在场,便问道:“那晚酥油花会,我好像并没看到你?”

“那晚我病啦。”孟蝶道,“清早去花园看雪,没披斗蓬,冻着了。”

裴明淮朝花园里看了一眼,这寒冬腊月自然是没有一朵花开的。种了大片大片半人高的不知什么花。当下信口问道:“这是什么花?”

“这个啊,这叫金露梅。”孟蝶笑道,“这花十分耐寒,哪怕是大雪封山,它也一样死不了。只有在塔县这样的地方,它才能长。裴大哥,你别看它现在不起眼,开起花来的时候,可鲜艳得很呢。”

裴明淮对这些花花草草所知不多,听孟蝶如此描述,想来这能耐极寒的花开出来,必是雪中的一抹亮色。

孟蝶低低一叹,道:“这样的地方,花儿要开,也不容易。”

裴明淮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园外有人大叫:“失火了!失火了!……”

孟蝶“啊”了一声,裴明淮也吃了一惊,站了起来,道:“过去看看。”

孟蝶点了点头,二人一转出花园,便见到远处黑烟滚滚。他赶紧过去,只见孟固正招呼着救火,一间写着“静心斋”的屋子,竟起了火。

“裴公子!”孟固一见裴明淮,便叫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书房,突然起了火!咳!”他脸上被熏得发黑,胡子也被烧掉了半截,甚是好笑。“可惜我里面那些字画……还有些古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大雪天的,怎么会失火?”

老实说,裴明淮也觉得奇怪。孟固捶胸顿足,看样子真是痛惜书房里面的宝贝,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再看那书斋,本来就是木头搭建,这种屋舍倒是别致,只可惜一烧起来,更是快了。

孟蝶见到书斋火势,也是痛惜之极,叫道:“哎唷,我的那些个蝴蝶绣屏,还在里面呢!”

孟固苦笑道:“我的好侄女儿,这一下,我这些年的心血,可就全没啦!”

孟蝶被烟熏得不停咳嗽,孟固忙道:“蝶儿,你身子还没好,回房去歇着吧。你在这里,又能帮上什么忙?”

孟蝶叹道:“可我那些东西……”

“待得火灭,我让人好好清理。”孟固道,“说不定,还有些剩下的呢。”

孟蝶道:“园子里呛人得很,裴大哥,去我房里坐吧。我还有些书画,就请裴大哥去看看。”

〈〈〈〈—————————

孟蝶房中殊少脂粉气,一张大案,全是文房四宝,墙上挂满了字画。裴明淮见到这番气象,不觉神清气爽,赞了一声。孟蝶微笑,道:“在裴大哥面前献丑了。”

裴明淮看那挂在墙上的字画。有些是名家手笔,也有的不曾落款,想来是孟蝶自己画的。

忽然“噫”了一声,指着一幅画道:“蝶儿,这是什么花?”

孟蝶一看,笑道:“裴大哥,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金露梅啊。你看,这颜色,可是极美?生在白雪之中,妖娆无比呢。”

裴明淮心中,却是疑意更甚。这花他不是第一回见了,初次所见,是在黄钱县。

记得方起均说过,此花在中原难活,若是想要种活,必得日日以雪水浇灌。只是中原地方,若至炎炎夏日,又哪来的雪水?想来必得在冬天下雪之时,收得雪水,或是有冰窖才行。是以此花离了西域,要开花便是千难万难了。

裴明淮问道:“你说这花叫金露梅?我听旁人说,此花有剧毒。”

孟蝶点头道:“不错,此花确然有毒。只是有毒也不是坏事,一样的能入药呢。这地方,能开的花,十分有限,这花算是一种。”

孟固这时也来了,孟蝶道:“伯父,都吩咐好了?”

裴明淮道:“孟大人若有事,自去无妨,不必相陪。”

孟固赔笑道:“今儿个是黄道吉日,我叫了人来,去把我家祖坟重新修葺一番。本来想早几日,韩家却抢先叫了他们,今儿个已有些晚了。都是些家里的琐事,倒让公子笑话了。”

孟蝶笑道:“伯父不必诚惶诚恐的,裴大哥才不计较呢。赏钱都准备好了,一会我去给他们便是。”

裴明淮忽然想起一事,想来孟固定然知情,便问道:“孟大人,我现在在韩家,住的是柳眉以前的屋子。那里面,嗯,看起来样样都甚新,是不是韩夫人他们回来的时候,特意重新修葺过?”

孟固一怔,道:“是啊,对,就是那时候重修过。那院子一直不曾住人,最是幽静,养病是最好不过了。”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也是请的当地的工匠?”

“好像不是。”孟固想了想,道,“那时候上下花馆正好修葺,人手不够,我记得是在外地请的工匠,还多花了不少钱。”

裴明淮暗想,这般说来便无疑,柳眉旧居的地室,必定是那时候修的。又是找的外地工匠,事后自然也无从问起。又道:“孟大人,我还有一事想请教。那晚酥油花会,你看到下花馆那酥油花,脸色大变,却是为何?”他虽在韩朗那里已经听过,但多问一个人,总是好的。韩朗对自家的丑事,总不会情愿说得太仔细。

孟固一楞,迟疑片刻,道:“这事,也是多年前的事了,若是公子不问,我是再不愿提及的。”他眼望前方,缓缓地道,“说起来,还是韩家造的孽。跟人家姑娘好了,又把人家赶出去……”

裴明淮道:“我听说那姑娘被赶出去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

“不错,不错。”孟固点头道,“还是黄大夫看出来的,他后来十分后悔,不该一时口快说了出来!”

裴明淮记得那黄大夫,酥油花会那日,也坐在首席上。孟固叹道:“他每次想起那件事,便后悔不及。他说,就不应该说出来,偷偷让那丫头离开便是,让她去投奔韩明也好,什么也好,总好过在风雪天里活活冻死!”

裴明淮望了一眼窗外,也不禁觉得心冷。“韩叔叔的爹,为何一定要赶她走?”

“那老爷子,又是古板,又是暴躁。”孟固摇头,道,“别人自然都劝,可他不听啊,硬要把人立刻赶走啊!连韩朗他都打了一顿,打到躺床上起不来!”

裴明淮道:“难道都没人收留她吗?她不知道回自己家吗?”

“那丫头是买来的,哪里有家!”孟固叹道,“虽说韩家在此地势大,但若是她真想找人家暂过一夜,也不至于没人收留。是那丫头傻得很,一路哭就一路跑到山里去了!那晚……我还记得,风雪是出奇的大啊!都忙着过年了,那么大雪,也没什么人晚上出门。第二日风雪停了,老夫才知道此事,赶紧派了几个人去找她……她已经摔下去了,只见着她的一只鞋子……哦!裴公子,就是莲花山上,那生着雪莲花的峭壁之下……我也没法,也就任她尸体留在下面了……过了些时候,想必……也被野狼什么的吃了吧……”

裴明淮只觉心生寒意,问道:“为何不替她收尸?”

孟蝶在旁道:“裴大哥,你休怪我伯父。那个地方,实在是下不去。若是易了,又怎会每年为了那雪莲花死若干人?”

裴明淮虽然心里不满,但孟蝶说的想也是实,便不开口了。又问道:“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孟固想了一想,道:“叫凝露。是个好姑娘,可惜了。”

裴明淮心想孟固与韩朗所说毫无二致,应该是实。只是孟固也不曾见到尸体,究竟这凝露是不是坠崖身死,还不好说。便说道:“这倒怪了,那人做出跟凝露相关的酥油花来,为的是什么?揭穿这昔年的丑事,于他又有何益?”

孟固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道:“唉!老夫也一直在奇怪。按理说,如今连韩明都做不出这样的酥油花了,想要做成,要么便是丁南,要么便是修慈。可这两人……这两人都已经死了啊!”

孟蝶在旁笑道:“伯父莫要忘了,他们死之前,酥油花便做出来了。”

裴明淮看了孟蝶一眼。“蝶儿有何高见?”

孟蝶浅浅一笑,道:“裴大哥,高见是不敢当了。照蝶儿看来,酥油花定是这两人做的,或者是两人合力也未可知。至于他们为何被杀……”她顿了一顿,朝裴明淮和孟固一人看了一眼,“若他们不死,那倒怪了。必定是有人要他们做这酥油花的,他们两人,绝非主谋。”

孟蝶说的,裴明淮其实心里早已想过千百回了。孟固却瞪了孟蝶一眼,道:“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你还能懂得什么了?在裴公子面前,哪有你胡说八道的份?”

孟蝶甜甜地道:“裴大哥,你说,我是在胡说八道吗?”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你说得极是有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雪已停,居然有阳光透出,难得的有些暖意。便道:“孟大人,左右无事,我想去一趟那雪莲花所在之处。”

孟固忙道:“是,是,我派人领公子前去……”

孟蝶忽道:“何须他人?我带裴大哥去便是了。”

孟固一怔,连裴明淮都是一呆,道:“这刚下了雪,路上危险……”

孟蝶微笑道:“裴大哥无须担心,我自会照顾自己。”

裴明淮迟疑片刻,道:“孟大人,劳你差人去请吴震过来,还是叫他一道吧。”

孟固道:“是,是,我这就去。”

他正要走开,裴明淮忽道:“孟大人,你之前说,韩叔叔年轻时风流情债欠了不少。就只凝露这一桩吗?难道还有别的?”

孟固叹了口气,道:“别的……别的其实也算不了甚么。”

孟蝶问道:“伯父,你是不是在说……嗯,他们师傅的女儿?”

裴明淮楞了楞,孟固却点了点头,道:“裴公子大概知道,韩明和丁南,虽说一在上花馆,一在下花馆,却都拜的是同一个师傅学画?”

这事儿裴明淮恍惚知道,孟固又道:“他们师傅有个女儿,一向喜欢韩明,韩明也待她很好。本来呢,也是有意把女儿许给韩明的,可韩明后来学成了,不甘心留在这小小塔县,去京都啦。那女儿等了两年,实在被逼得不行,只得嫁了丁南。可她啊,一点都不喜欢丁南,丁南从小出家,人颇为木讷,一向寡言少语,哪里比得了韩明呢?听她爹的,不得不嫁,嫁了也没给过丁南一天好脸色看,生了小叶没多久,就死啦。”

裴明淮不提防还有这么段因果,怔了片刻,才问道:“那丁南对师傅这女儿……”

“虽说丁南木讷,但对她是真喜欢啊,这我们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孟固叹道,“可她心里只有韩明,认死理儿的姑娘,要不是她爹病重,怕她以后没人照应,逼着她嫁,她怕是宁可终生不嫁的了!”

孟蝶也叹道;“既然如此,她就应该坚持不嫁才是。”

孟固看她一眼,道:“傻丫头,这种事,哪里由得了她自己?”

孟蝶嘴一撇,道:“我偏就要由得我自己,爱嫁就嫁,不爱嫁就不嫁,嫁谁也是我自己的事。”

孟固顿足,道:“你这孩子,在裴公子面前说这话,还知不知道羞了!”

裴明淮微笑道:“我倒觉得,蝶儿说得不错。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想,这世上不如意的事,就不会那么多了。”

孟蝶笑道:“还是裴大哥不同俗人。”

当下孟蝶回房更衣,孟固去吩咐人找吴震,裴明淮自在那里看墙上的画。听到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却是那孔季。

孔季见了裴明淮,一拱手,笑呵呵地道:“听说公子来了,在蝶儿房里看画呢。怎么不叫上我一起?”

裴明淮笑道:“孔先生乃是圣手,记得当日在京之时,孔先生跟韩叔叔都是名动京都的丹青妙手哪。”

孔季听裴明淮这番话,甚是得意,满面都是笑,道:“不敢,不敢。韩明擅人物,我么,擅亭台楼阁,倒是不好比的。”

裴明淮笑道:“那难怪了,是以两位也不好相较,甚是交好。”

“不错不错,我们这两兄弟,当年可是闻名得很。哈哈,这是自己替自己吹法螺了。”孔季大笑道,“只可惜韩明说辞官就辞官了,连我们这些老朋友都不理会了,唉!”

裴明淮问道:“听说韩叔叔的夫人有病,需用这里的雪莲花入药?韩叔叔先是把夫人送回来治病,后来父亲病重,自己也只得辞官回来了?”

孔季本来甚是开心,一听到裴明淮这话,脸色瞬间就不自在了。裴明淮本来也只是试探一下,看孔季的表情,知道必定有鬼,忙问道:“我这话,难道有说错了?”

“没,没错。”孔季干笑道,“韩明他爹是个死脑筋,儿子在外面再风光也不理会,非要回来继承他这花馆。韩明呢,又真真是个孝子,自然也听爹的,可惜了!公子自然也清楚,韩明为官之时,颇得陛下看重,这一回来,可是把自己仕途给丢了。只是,为了孝这个字嘛,也是合情合理!”

裴明淮对韩明的“孝”不感兴趣,孔季有意避重就轻,他又怎会看不出来?哪里肯放过,问道:“不知他夫人究竟是得的什么病?我跟琼夜自小相识,却好像不曾见过她娘。”

孔季又干笑两声,道:“这个……这个……”又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公子,照理说,我也是琼夜的长辈,这话,也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公子你对琼夜有意,又何必在乎她出身呢?又不是娶正室。”

裴明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话刚才从孟固口里听到一回,孔季又来了,都懒于分辩了。又想知道实情,只得敷衍道:“问上一问,总是应该的。”

“那,裴公子可别说,是老夫告诉你的啊。”孔季笑得颇为古怪,“唉,虽说柳眉本来也是出身大族,但已沦落至此,他却一定要娶。你看,这不连自己女儿都带累了吗?裴公子,你年纪轻,若是早上二十几年,你去打听柳眉儿,那可真是艳名满播呢,官伎里面都是最出色的,连皇亲郡王都迷恋呢。毕竟,唉,原本也是柳家的闺秀啊……”

见裴明淮不语,孔季觑着他脸色,道:“公子,琼夜对你是一片真情,照老夫看,你也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裴明淮哭笑不得,又想从孔季嘴里再掏点什么出来,也不好否认。正在此时,孟蝶进来,笑道:“那位吴大神捕已经到了,就在县衙外面。裴大哥,我们现在去找他吗?”

裴明淮道:“好。”又对孔季道,“孔先生,那我先失陪了。”

孔季忙笑道:“公子只管去。”

那塔县座落于群山之间的凹处,旁边共有六座山峰,每座山峰却似一朵莲花的花瓣,正好形成了一个莲花状。每座山都积雪厚厚,看来便似一朵六瓣的雪莲一般。

裴明淮和吴震在看山景,孟蝶却在一旁细细打量吴震,对吴震她似乎极是好奇,笑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吴震吴大神捕,果然是相貌轩昂,蝶儿慕名已久啦。”

吴震盯了她一眼,孟蝶娇美灵动,他也未免多看了两眼。“孟姑娘,你也知道我?嘿嘿,知我吴某之名的人,多是大奸大恶之辈啊。”

裴明淮斥道:“你胡说什么?”又对孟蝶笑道,“蝶儿不必多心,我这个朋友,便是这脾气,嘴里从来说不出好听的话,一见我面便损我。”

吴震笑道:“你便直说,我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三人一面说,一面上了那雪山。裴明淮留心看孟蝶身法,十分轻盈,上下这等滑不溜手的冰壁,也是行若无事。不单是他,连吴震都觉得诧异,几次想问,都被裴明淮以眼色止住,只得闭口不言。

孟蝶却是玲珑剔透之极的人,见到二人脸上疑惑之色,笑道:“裴大哥,吴大人,是不是想问,蝶儿这功夫,是跟谁学的?其实,还得归功于那雪莲花。”

裴明淮顿时恍然,问道:“难道是有前辈高人到这里来……”

“不错。”孟蝶道,“年年都有人来摘这雪莲花,其中不乏武林中人。有位高人,受了伤到了此处,是我伯父救了他。他受了伯父的恩,又说我根骨俱佳,教了我功夫。”

吴震问道:“不知这位高人是谁?”

孟蝶摇头,道:“他说了,不让我说出他名字,也不肯正式收我为徒,免得为我家招来祸事。他也过世啦,受伤太重,拖了几年,还是走了……”

吴震与裴明淮都在心中暗自把这些年江湖上突然销声匿迹的高手过了一遍,孟蝶轻功路子甚是诡秘,身法怪异,两人互看一眼,都摇了摇头,心中俱是一个念头:这小小塔县,水还真是不浅。

吴震又瞪了裴明淮一眼,那意思十分明白。瞧你吧,带个不知底细的姑娘一起来,要聊都不好聊。

这时候已越登越高,裴明淮向下一望,当真是飞鸟不至,此山积雪极厚,恐怕是终年不化。寻常雪莲花所生之处,也是实地,这里实在大不一样。若是寻常人,不会武功,要上这里,千难万难。

“裴大哥,吴大人,到那最高的山头便是了。”孟蝶伸手一指,吴震与裴明淮同时抬头一望,那山顶积满白雪,此时居然有了阳光,洒在山顶,金光乍现,说不出的壮美。孟蝶又道:“此处若是常人上来,连呼吸都难,二位大哥最好调匀内息。”

吴震见孟蝶神定气闲,浑若无事,忍不住问道:“孟姑娘经常上来?”

“前几年,我……我那恩师伤重,我常常上来。”孟蝶脸上微有伤感之色,“如今,早不来了。”

三人到得那山头上,裴明淮道:“想必这里的雪,终年都不会化。”孟蝶点头道:“正是,也只有这终年不化的雪,方能养得出那异种雪莲。”

裴明淮道:“只不知这雪莲,是否真有传说中的神效。”

孟蝶笑道:“神效自然是有的,但也得有神医。”

裴明淮道:“神医?蝶儿何意?”

孟蝶道:“与其说是神医,不如说是要有内力深厚之人相助,以雪莲之效相辅,助以血脉畅通,经脉顺行。裴大哥,普通人又怎有此内力?所以蝶儿说,得有神医才行。若是法子得当,瘫痪已久的人,也能再行走呢。”

吴震不觉点头道:“如此看来,还真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这雪莲有此神效,也难怪众人趋之唯恐不及了。”

裴明淮原本对雪莲之说似信非信,听孟蝶此言有理,心下大喜,道:“既然如此,无论如何我也得把这花带回宫。”

吴震笑道:“就怕人人都想要,人人都来抢。”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我倒看看,谁敢来抢。”

吴震笑道:“我最怕你疾言厉色,每到这时候,我都要暗自摸摸脑袋,看是不是还在脖子上。”

裴明淮笑骂道:“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孟蝶走至悬崖边上,只见她红衫飘飘,容光照人,真似只蝴蝶一般。她身子猛地往外探出,这一着又疾又快,竟似要栽下这绝壁一般。裴明淮叫了一声:“小心!”吴震也大吃一惊,急忙抢上想抓住她。

孟蝶格格娇笑,道:“二位大哥,不必惊慌。”她一扬手腕,这时吴震和裴明淮方才看到,她腕上有一圈透明的细丝,日光下微微泛出青色,一头缠在一块巨石上。

裴明淮心中一动,吴震两眼也注视她手上细丝,脸上神色不动。孟蝶笑道:“我下去替你采,裴大哥,你们等着便是。”

她一言未毕,人已翻下绝壁,水红裙裾飞开,便如一朵花朵盛放一般。她在冰壁上往下移,身法快极,不时间已近崖底。

冰壁之上,果然长了不少碗口大的花朵,色如冰雪,形似莲花,大约有数十朵之多。

此时风又大了起来,将孟蝶缠在大石上的细丝吹得摇晃不定,她也似一片花瓣,在冰壁上摇摆。

吴震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看这孟蝶的武功路数,是何来历?”

裴明淮笑道:“江湖上的事,我远没有你来得清楚。她那天蚕丝,十分少见哪。”

吴震道:“你喜欢这姑娘?听你蝶儿蝶儿地叫她,我还真没见你对哪个女子,一见面就这么熟稔。”

裴明淮道:“你胡说什么?我是觉得她俏丽可喜,看着亲切。”

“是挺讨喜的。”吴震叹道,“连我都喜欢。”

裴明淮瞟了他一眼,道:“说起来,你说尉端拿住了你的把柄,我还没审你呢。说,哪个女子,让我们的吴大神捕动了凡心?听说上一回,你破了一个大案,那太守的爱女对你一见倾心,太守亲自来提亲,你也冷着脸拒了?太守的女儿都看不上,你还真是眼光高啊!”

吴震哪里禁得起他这话,窘得满脸通红。就在这时候,只听孟蝶的声音,远远地自冰壁下方传了过来。

“裴大哥,吴大人,我是一起摘完呢,还是留上几朵?”

裴明淮心想,孟固早已备下冰块雪水,就算几十朵一起摘完,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若一起摘完,若是有他人想要救命,岂不断了他人生路?他还在思量,吴震却扬声叫道:“孟姑娘,一起摘完便是。”

裴明淮道:“但……”

吴震道:“裴三公子,这不是你当活菩萨的时候。你姑姑要此物,谁知道要多少,这里的够不够?就算你留下来,救的人,可不一定是个好人!明年也会得长,先来先得!”

裴明淮也知他说得有理,不再说话。忽听孟蝶一声惊呼,两人都吃了一惊,怕她有所闪失,探身出去看,只见孟蝶往冰谷底下坠去,大惊叫道:“蝶儿,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裴大哥,是下面有东西!”

那冰谷底与这上面相隔数十丈,再轻功高的,也没法就这么下去。冰壁又是滑不溜手,裴明淮看了一眼那紧紧缠在巨石上的细丝,沉吟不语。

只听孟蝶在下面叫道:“两位大哥,要不要下来看看?这里……有古怪……有死人!”

吴震低声道:“我下去,你留在上面。”

裴明淮知他之意,若是有人在上面斩断了孟蝶的天蚕丝,那三个人恐怕都上不来了。摇了摇头,道:“不必担心,孟固知道我们来了,若是久久未归,必会通知尉端。你的手下也知道你出来了吧?”

吴震想想有理,便道:“也罢,那我先下去。”

裴明淮与吴震先后下去,却见孟蝶站在冰谷,望着地上的白雪。。

“孟姑娘,怎么回事?”吴震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孟蝶伸手一指,道:“雪里好像埋了什么。”白雪之中,若有颜色鲜亮之物,自然十分显眼。吴震与裴明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雪微微隆起,确似下面埋了什么物事。吴震倒转剑柄,拨开了一层雪,裴明淮一看,还真是个死人。

一拂开那人面上的雪,吴震和裴明淮都大吃了一惊。

“这不就是那个……那个陈博么?”吴震望着裴明淮,问道,“我见过他一回,因为,呃,因为太丑,所以……所以记得十分深刻……”

陈博生前极丑,死后更丑。他面色青灰,嘴唇发黑,看起来跟个厉鬼差不多。裴明淮见他胸前衣服裂口,虽然天气极冷,并未见多少血迹,但也能看出来,他是被利刃穿心的。

“嗯,没死多久。应该是昨天死的。虽然僵得硬梆梆的了,那也是冻的。”若论对死尸的经验丰富,自然谁都及不上吴震。吴震仔细看了片刻,道,“剑伤,自后背透过前胸,一剑致命。然后……自高处跌下……”说罢抬头向上望去,道,“必定是有人在上面杀了他,又将他推了下来。风雪甚大,便将他掩埋在了下面。”

裴明淮眉头紧蹙,道:“我昨天还见过他,那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我跟他离开普渡寺,他说……他说他要上山去看风景……难不成就没回普渡寺了?他是被人所杀,为什么?谁要杀他?”

吴震问道:“昨天你见到他的时候,可有异处?”

“没有。”裴明淮道,“他兴致可高得很,定要爬山去看雪景。方丈劝他,说路滑,他执意要去。”

吴震弯下腰,细细察看陈博尸身。有他在此,裴明淮自然乐得轻松。回头一看,孟蝶脸色苍白,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她不知从哪里变了个大大的篓子出来,雪莲花就放在里面。裴明淮仔细一看,那篓子是用丝绳编成,想来她原本是叠好放在身上的,做这事情,当是轻车熟路了。

“蝶儿,你认得他?”裴明淮问。孟蝶点了点头,道:“认得,他也是塔县的人,隔上几年,总要回来看上一看。没想到……会死在这里。”

吴震突然一伸手,裴明淮见他手上有些微的金色光泽,微微闪烁。“不知道这陈博死前去了哪里?看这个。”

孟蝶眼尖,一眼看去,叫了出来:“是总坛佛像上面的金箔!”

她这一叫,裴明淮和吴震都盯着她不放了。吴震问:“总坛?什么总坛?这里……总坛?”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孟蝶似乎也觉得失言了,低声地说,“以前,塔县这一带,在百年前,并不属我朝,两位大哥必定知道。”

裴明淮点头道:“是,百年以前,塔县属西域一小国,名唤‘乌夷’,信奉的乃是‘万教’。后来这乌夷又被大凉所占,最后同时被我朝所灭,万教也渐渐消亡。”

吴震嗯了一声,道:“乌夷,大凉,对,确有此事。”忽然一凛,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莫不成黄钱县那……”

裴明淮道:“且听蝶儿说下去。”

孟蝶道:“其实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那万教生发于此,最神圣的总坛,便在莲花山中,只是早已废弃了。”

裴明淮问道:“这总坛现在何处?”

孟蝶伸手向上一指,道:“就在我们刚才下来的地方。不知两位大哥可有看到有冰壁前有一条窄缝?那便是入口。”她又朝陈博的尸身看了一眼,道,“里面的佛像,曾经也是金箔宝石装饰,贵重得紧。后来,那些宝石金箔,大都被当地的百姓给拿走了,佛像也给拆了……不过,多少还是有些残片剩下来,这陈先生……他想必死前去过。”

吴震道:“明淮说他头两日住在普渡寺里面,也许是自寺里沾上的。”

孟蝶摇头道:“不会。普渡寺崇尚简朴,一应佛像都十分素朴,从不会用金箔宝石装饰。”

她说得十分肯定,裴明淮回想起普渡寺的情形,倒也无话。吴震道:“我们将他的尸身弄上去,孟姑娘,你带我们去那个总坛。”

三个人下来,上去的时候还多了一个死人。吴震将陈博的尸身放在一旁,道:“死人想必不会有人偷的,我们进去看看吧。”

孟蝶领着他们,自冰壁一条天然窄缝进去。走了不多时,里面便越来越宽,吴震低声道:“这里面是天然的?”

“想来是。”孟蝶笑道,“这地方在他们看来,无比神圣,作为总坛所在,再好不过。”

裴明淮道:“若是不会武功,想必难以上来吧?”

“那倒不至于,这里的人,平日上下惯了。”孟蝶道,“他们也视那冰壁上的雪莲为圣花,若他们还在,想是不会让人摘取的。”

又走了片刻,越来越暗,外面的光线已渐不可见。吴震拿了火折子点上,道:“好深的地方。”

“就在前面了。”孟蝶格格一笑,道,“我对这地方,也挺好奇,可来过一次后,就再没兴趣了。里面虽然大,却是什么都没有。”

她伸手一指,道:“这就是门了。”

借着火折的光,裴明淮与吴震看清了那扇巨大铁门上的图案,同时“噫”了一声,声音中大是震动。

那铁门呈青绿之色,显然是铁中混了青铜之属,门上纹饰满满,繁复之极。但最显眼的,还是门两边中间的两尊佛像,一个通体呈青碧色,一个肤如白雪,都是少女形容,容貌姣好,身上挂的璎珞却是人头骨串成,甚是骇人。本来佛像身后光轮上想是饰了一圈宝石,现在宝石是一颗都不见了。

吴震道:“这佛像倒是与中原的大不相似。”

孟蝶在他们身后,道:“里面到处都是。他们原本连壁画都以金箔饰之,两位大哥想想,那可是黄金,当地人哪里肯放过?所以不仅塑像没了,连壁画也一样的残缺不全了。陈先生是从哪里沾上的呢?倒是怪了。”

吴震回过头,问道:“孟姑娘,你还知道些什么,可否一并告知?”

裴明淮瞅了吴震一眼,他觉得吴震对这孟蝶出奇的客气有礼,实在是大违常态。吴震这人,一张嘴特别不好,可是连自己都要逮住机会抬杠的。

孟蝶是何等精乖的人,甜甜一笑,道:“吴大哥不必客气,叫我蝶儿便是。”

吴震道:“是,是,蝶儿……蝶儿姑娘。”

他这一声叫,裴明淮实在没忍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惹得吴震怒目而视。孟蝶反倒忍得住没笑,一本正经地道:“姑娘二字,便不必了。吴大哥,你定然也知道,那万教多少有些邪气,所供奉的菩萨,也不若常见的那般慈眉善目,或是身披人皮,或是挂人头骨的璎珞,或是手捧盛满鲜血的人头碗,着实可怖。”

裴明淮道:“万教本来就是崇尚以大无上法力威慑世人,自然有忿怒相了。”

孟蝶眼望那大门上作美女之形的佛像,道:“裴大哥,吴大哥,你们要进去看吗?不过,我话可说在前面,里面真没什么好看的,实在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吴震愁眉苦脸地道:“进去看自然是要的,可这门户如何打开?”

孟蝶道:“推啊。”

见两人都看她,孟蝶道:“门不是推,还能如何?我以前来过,门虽然厚,可是用力一推就开了啊。”一边说,一边便去推门。她动作极快,两人拦之不及,裴明淮剑已出鞘,一旦门中有异动,立即出手。

门却极之厚重,只听嘎嘎嘎之声不绝。已开了尺许,侧身便能进入。里面黑暗,一瞟之下,觉得甚深。吴震在身上摸了摸,道:“我带的火折子不多,你身上有吗?”

“没有。”裴明淮笑道,“不过,我有更好的东西。”

吴震道:“什么?”

裴明淮道:“等你火折子用光了,再用我的不迟。”

吴震嘿了一声,道:“我先进去。”

裴明淮回头想嘱咐孟蝶几句,却见孟蝶两眼凝视自己剑身,目光中殊有特异之色。他也不以为意,赤霄神兵利器,只要是会武之人,都未免多看几眼。孟蝶半日方一声叹息,道:“裴大哥,好剑。得见赤霄,是蝶儿眼福。只是此剑好饮血,大哥还是不用的好。”

裴明淮哪承想孟蝶说出此番话来,一时间怔忡难言。吴震在旁听着,大约也觉着这话难以回答,便道:“我走前面,明淮,你们小心些。”

6

一走进去,裴明淮便吃了一惊。里面开阔之极,若是天然生成,实在鬼斧神工。四壁都是雕像,尽皆以冰雕成,火把一映,晶莹剔透,当真是奇丽之极的情致。这些菩萨面貌却与寻常的不同,大多裸身,披以兽皮,手持法器或莲花,怒目圆睁,煞是狰狞。

“明淮,这里也有十罗刹像。”吴震低声道,“跟我们在黄钱县看到的,一模一样。你会画,你觉得呢?”

裴明淮借着火折子的光亮,仔细看去,点头道:“虽说罗刹像都依佛经传说,但细节都是不一样的。而这里的……还真跟黄钱县的,像是同一个人——不,应该说是同一批人画的。这么看来,蝶儿说得没错,这里想必就是万教的总坛了。他们离开塔县之后,却到了千里之外的黄钱县?”

当下回头问孟蝶道:“蝶儿,你可知这万教为何烟消云散?哪怕是些传言也好。”

孟蝶还未答话,走在前面的吴震突然“啊”了一声,站住了脚,声音里极是惊异,隐隐还有些恐惧。裴明淮道:“怎么了?”快步上前,也是大吃一惊。

他们正站在一个极大的圆圈之中,那圆圈是画出来的,最外围似乎曾经常常被火烧着,圈内横七竖八画了不少均匀的线条。裴明淮凝神细看,依稀能看到佛像、莲花、宝幡、伞盖等等的残痕,想必当年这画在地上的图案,极是华美,色彩艳丽。

但这圆圈图案,却被挖得七零八落。脚下白骨森森,并未好好掩埋,裴明淮甚至能看到一只手的白骨,自地上莲座中伸将出来。

“这些人……这些人……”吴震的声音,竟也有些变调,“难道就是当年……”

吴震将火折子递给裴明淮,道,“明淮,你拿着,我仔细看看。”

裴明淮道:“不必。”他拿了个匣子出来,一打开,一股极柔和的光芒便照亮了四周。吴震呵了一声,道:“原来你还带了这样的好东西!是皇上御赐的吧?”

“不错,还有辟毒之用。”裴明淮道,“带在身边,甚么蛇虫也不会近的。”

借着这夜明珠的光,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脚下白骨便被埋在地下,其状极惨。有的断臂折足,有的头骨裂开,想来在生前,都受过不少酷刑。裴明淮思及黄钱县所阅的卷宗,心中更觉惊惧。

只听孟蝶缓缓地道:“虽说举教被灭,据说还是逃了一些人出去,也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吴震想了一想,道:“这得是近百年前的事了罢?”

说到“百年”,裴明淮也不禁叹口气,道:“匆匆百年,我等又能活几时?人生碌碌,实在没意思得紧。”

吴震微笑道:“裴三公子,你的佛理学得极精,这就是你悟的吗?”

“学是学了,却不能悟。”裴明淮笑道,“都是俗人,哪里就能悟了?你看我像能悟的人么?”

吴震摇头不语。半日,方道:“陈博来这里,又是为何?想必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东西留着了,陈博是这里的人,他也不会不知道里面是空的,非要进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却是谁也答不了。裴明淮见这地方十分开阔,想当年若是全盛之时,必当辉煌夺目,只可惜如今空空如也,除了那些雕在冰壁上的佛像,是什么都不剩了。再想一想,这万教不远千里,到了中原那个偏僻的黄钱县,却在那里也一般的容不了身,死得极惨,想来也觉心颤。

吴震忽发奇想,道:“说不定还有密室。”

裴明淮道:“你如何知道?”

吴震笑道:“你见过没有密室的总坛么?”

裴明淮忽然记起黄钱县那升天坪上,进密道的法门,却是在那十罗刹上。苦笑道:“若是跟那处的一样,我可打不开了。”

吴震却道:“那里是藏着东西,自然关得严实。这里不一样,本来无物,又何必启动机关?”

裴明淮望向冰壁上的十罗刹像,有个手持璎珞的罗刹,比其余的菩萨都大了不少,双手捧了莲花,唇角含笑,容颜秀美,额头上却有个鲜红的天眼。

他细细端详了半日,忽然伸手,在罗刹的额头天眼上一按。

只听卡卡声响,那面冰壁分别往两侧退开,现出了一扇门户,秽气甚重。孟蝶喜道:“裴大哥,你好厉害。”

裴明淮道:“我?我是碰运气而已。机关消息这种事,我几乎一窍不通。”说到此处,念起吕谯,心中一酸,道,“我倒是有个朋友,最擅此数,只是……只是他已经死了。”

孟蝶低声道:“想必裴大哥与你的朋友,十分交好吧?”

裴明淮不语,半日方道:“是,我另外一个好友,也死了。”

这回孟蝶也不言语了,吴震走在前面,进去一看,噫了一声,道:“你们别只管说那些陈年旧事,来看看这个。”

裴明淮与孟蝶一同进去,只见里面却是一处圆形的祭坛,中间放了鲜花。那花有红有白,红的娇艳欲滴,白的浑如冰雪,只是看在裴明淮眼里,总觉着有种妖异之态。他已不是第一次见此花,虽然如今已经知道这花的名字来历,看着仍是阴森森的。

吴震道:“在黄钱县见到的时候,说这是幽冥之花。看起来,并不是了?供奉在此,恐怕是他们的圣物吧,方起均倒是没说错。”

他伸手去碰,道,“这一回,总不是干花了吧?”

孟蝶张口欲言,但吴震的手已经触到了花瓣。吴震一惊缩手,孟蝶却在旁边格格而笑,道:“吴大哥,上当了吧?”

裴明淮已然明白,那虽不是干花,却也不是真花。孟蝶说过,此花这时节并不开,是以这祭坛之上的,惟妙惟肖,必是酥油花。裴明淮在宫中见过琼夜送来的白牡丹,当的是天香国色,后来又在酥油花会上见过诸多花卉,莫不是巧夺天工。

“酥油是白色,若要颜色,都是以各色宝石研磨而出。”孟蝶笑道,“这红颜色,便是珊瑚研磨而成,自然是鲜艳欲滴了。”

吴震啧啧赞道:“若不是手碰到了,我都以为是真花了。”

裴明淮道:“现在的问题,应该是谁把这花供在这里的吧?”

吴震道:“这还用说?这里既然是万教的总坛,来供奉的必定是当年活下来的教众的后人了。”说罢又凑近了细观那酥油花,啧啧称赞道,“实在是好手艺,我怕那上下花馆,有此手艺的人,也并不多。能做到那以假乱真程度的人……嘿嘿!”

裴明淮觉着他话中另有所指,便道:“吴大神捕,有话便说。”

“我怕百年之前的仇怨,仍不能烟消云散。”吴震叹道,“江湖上报仇的事儿见得多了,杀仇人满门的也多了,但那股子怨气,能持续几代人,我倒也没见过。听冯老头说当年黄钱县的事,我已经觉得十分骇人了,难不成这里的更吓人?”

裴明淮忆起冯老头当时的怨毒神态,真是不觉得冷也冷了起来。只苦笑道:“不知这塔县是不是也有百岁老人,我们还能去问一问当年之事。”

孟蝶摇头道:“此处艰苦,哪里那么多百岁老人,年纪大的,也就是澄明方丈,还有黄大夫了吧?当年之事,蝶儿倒是听过一些,只是实在惨酷,不忍多想。”

裴明淮凝视那作成“金露梅”的酥油花,越看越觉得真,花瓣柔润,手碰一碰便会折断一般。“蝶儿,讲来听听。”

孟蝶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两位大哥觉得,这世间最惨酷之事,是什么?”

这问题倒让二人一时答不出来,孟蝶道:“照蝶儿看来,最惨酷之事,便是最爱之人,在面前死去,却无力相救。更有甚者,若是要自己杀了最爱之人,岂不是最惨烈之事?”

裴明淮和吴震都盯着她看,孟蝶叹道:“听说那时候,子杀父,夫杀妻,兄弟相残,那更不必说的了。那等顽强不屈的,砍手砍脚,挖眼断舌,最后要么活埋,要么活活烧死……若是想活的,便杀自己最亲之人,若是杀了,便是弃教,便可活!”

她声音幽幽,在冰壁之内回响,听得裴明淮和吴震,都是一阵阵的寒澈入骨。裴明淮道:“为何?”

“裴大哥是多此一问了。”孟蝶笑道,“当年乌夷尚在之时,人人皆信此万教。一家之中,人人都信。若是一家子都说不信了,那也罢了。若是一家之中,有人信,又有人不信呢?那必得杀了不肯弃教之人,方能证明自己‘清白’。是以世间惨烈,无以出其右吧?”

裴明淮道:“却不知何人所为?”

孟蝶道:“当年世祖灭乌夷国,尽屠其城。后来朝廷又觉着那万教乃是异端,必当诛灭。只是已大肆杀过一回了,再来一回,未免也太难看。是以游说此地大族出面纠结众人,将那万教中人赶尽杀绝。”

吴震恍然道:“这跟黄钱县发生的事,岂不是如出一辙?”说罢望了裴明淮一眼,道,“过了这许多年,还是不变。”

裴明淮沉默半日,道:“蝶儿,你说‘大族’,现在这些‘大族’还在吗?”

孟蝶叹息一声,道:“自然在了,这百八十年,也就能传两三代。裴大哥,你熟识的韩家便是当年参与的人之一。”

裴明淮其实已经想到,韩明在此地颇受敬重,自然是祖居此地了。吴震也自沉吟不语,最后望了孟蝶道:“那姑娘的伯父……”

孟蝶苦笑道:“自然也是一样了。”

吴震道:“可还有别人?”

“下花馆的丁南。”孟蝶道,“只是丁家人丁不旺,传到他这一代,更是……嗯,他已经死了。”

她这话一出口,本来里面就冷,裴明淮和吴震都觉得更冷了。吴震道:“难不成那杀丁南之人,是为了报昔年之仇?好了,我总算是找到个因果了,我头都快想破了,也想不明白。”

裴明淮道:“昔年之仇?这都是几生几世的仇了吧?”

“几生几世,仇怨也淡不了。”吴震道,“见了黄钱县的那些人皮灯笼……我实在觉得,一个人若是被仇恨迷了眼,蒙了心窍,实在是件十分可怕之事。”

裴明淮微笑道:“吴大神捕看来对此不以为然。”

“我是见得太多了。”吴震叹道,“多得我都是麻木不仁了。见到那些人咬牙切齿,非食肉寝皮不解其恨的样子,我心中便想,这般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孟蝶低声道:“吴大哥想必并无此经历。”

吴震干笑一声,道:“此等经历,永远不要有的好。”说着对裴明淮道,“明淮,你又怎么想?”

“我?我能怎么想?”裴明淮道,“本是无益之事,又何苦来?凤仪山下,我听卓子青说,她读了十多年的经书,抄得指尖都生了茧,心里的恨还是无法消解,最后是玉石俱焚,都没个好下场。照我看,还是想开些的好,人生匆匆百年,弹指一挥罢了。你们看这酥油花,实在是妙夺天工,不知化了多少心血,等到夏天,便得溶了,又有何意?说到底,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吴震听他这般说,默然无语,半日笑道:“我随口问问,倒惹出你这番话来,早知道就不问你了。我再看看,这里可还有甚么物事。”

裴明淮抛了那夜明珠给他,道:“把火折子灭了,我看这酥油花都快化了。”

吴震笑道:“多谢。”

他绕着那祭坛走了一圈,道:“这后面有个供盆。”

裴明淮与孟蝶一同走了过去,果然有个小小的供盆在后面,里面盛了些雪水,飘了几片花瓣。只是祭坛甚大,酥油花也做得老大一簇,这供盆小得极不相称。但裴明淮与吴震见到,都是一阵恶心。

他二人都不是初次见这种供盆。

孟蝶道:“二位大哥,你们是怎的了?这供盆怎么了?”夜明珠的光映着她脸,白腻莹润,眼眸乌黑,水莹莹的极是灵动。

吴震声音里极是厌恶,道:“这东西,砸了最好。”

裴明淮道:“黄钱县的与这里的,处处如出一辙。不知道这又是谁的头骨,被放在此处?”

吴震道:“这头骨年久日深,恐怕至少有好几十年了。这万教啊,他们的菩萨也与寻常所见的慈眉善目不同,或披以人皮,或以人骨饰之,实在狰狞可怖。”

裴明淮淡淡道:“若是他们兴风作浪,以邪术惑人,那换了我,也一样的要除掉的。”

吴震听他如此说,居然打了个寒噤,半日强笑道:“还好,早已经用不着你来了。”

裴明淮道:“说得不错,近百年前,已然是被灭了。我是奇怪,这供盆里面的花瓣可不是酥油花,乃是真花,还甚新鲜,又是谁放在这里供着的?”

他四面一望,这里墙上的佛像壁画,倒还保存得好些,果然如孟蝶所说,还有些金箔装饰,道:“难不成陈博是进来过这里?”

吴震却道,“明淮,丁南已死,你那个韩叔叔,恐怕也会出事。还有,韩琼夜韩姑娘,她是韩明的独生女儿,恐怕也会受牵连……”

提到琼夜,裴明淮脸色也是微变,道:“我们定要把那个人给找出来,否则琼夜父女是绝不会安全的。”

孟蝶在旁格格笑道:“裴大哥,我看你很紧张琼夜姊姊啊。要不,你就接了她回京啊,那才能好好照应呢。”

裴明淮笑骂道:“蝶儿也嘲笑起我来了?若琼夜是眷恋繁华之人,当日又怎会离开?她是再不会回去的了。”

吴震却道:“是啊,能坚拒裴三公子,这能耐,我还没见过哪个女子有。这韩姑娘,真是非同一般,在下佩服!”

裴明淮喝道:“吴震!”

吴震忍笑,道:“我开玩笑而已,你什么时候也开不起玩笑了?”说罢眼望那祭坛,道,“不管是谁,这供奉可精心得很。我看此地血雨腥风,是必然的了。只是此人究竟是谁?……倒令我不得要领了。”

裴明淮道:“付修慈?这人身世不明,又擅制酥油花,我觉得颇有嫌疑。”

“可这人已经死了。是谁杀他的?”吴震道,“这一点,我至今都未曾想通。付修慈死,恐怕便在酥油花会之时,只是当时忙乱,不曾有人留意而已。”

他望了一眼孟蝶,道,“蝶儿姑娘也该小心。孟大人是官府中人,若是那个凶手处心积虑要报仇,必定不肯放过。姑娘会武,得多护着你伯父些。若是他知道些什么,也请早日告知。嘿嘿,我是见多了,人人都有秘密,藏着掖着,最后却枉送了自己性命。”

裴明淮道:“吴大神捕果然见多识广。”

孟蝶道:“吴大哥觉得我伯父另有事未说?”

“自然。”吴震道,“我跟他几次说话,都觉着他似有心事未吐露。姑娘回去,最好劝他,赶紧来对我说,否则性命忧矣。”

裴明淮道:“有这么严重?”

“有。”吴震正色道,“就我的经验,这种心里有事,又顾虑颇多不肯说的,最后一定会被灭口。”

孟蝶想笑,但看吴震面色郑重,也不敢笑了,便道:“是,多谢吴大哥指点。蝶儿回去之后,一定马上转告我伯父。”

她又道,“裴大哥,吴大哥,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了。我担心那些我摘下来的雪莲花,若是这般放久了,枯了,便坏了事了。”

吴震忙道:“说得极是,极是,我们走吧。”

裴明淮却道:“等等。”

他又朝里行了数十步,面前冰壁却雕成了一具壁龛。他举高手中明珠,只见那壁龛细工镂花,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吴震见了奇道:“雕得如此精细,里面却甚么都没有?”

裴明淮游目四顾,那冰壁浑然一体,实在看不到丝毫缝隙。当下摇头道:“反正我是看不出来还有什么地方有暗门了。”

吴震道:“砸开看看?”

裴明淮道:“你就省些事吧!咱们走吧!”

三人自山上下来,孟蝶自回了县衙,裴明淮和吴震二人去了韩家。裴明淮请了韩明到花厅,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听说,韩叔叔祖上都是这塔县的人,此话当真?”

韩明一怔,他万料不到裴明淮会问此事,奇道:“自然是了。若不是,我怎会回来?毕竟是自小长大的地方。我父亲便是上一任上花馆的掌尺,他过世了,我若不回来,就无人可接任了。”

吴震插言道:“你就不觉得为此辞官,十分可惜么?”

韩明叹道:“我爹原本也是在京城为官的,后来……后来跟东宫的事有牵连,侥幸只是免官,留了一条命。自此对仕途也是绝了念头,回了老家。他……唉,我爹他是一直不愿意我再为官的,是以无论如何也想叫我回来。拙妻缠绵病榻多时,临终之时我也不在她身边,若是再连我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自己都实在过不去。”

裴明淮问道:“不知尊夫人究竟是什么病?”

韩明道:“也真说不清是什么病,再是什么大夫诊治,都只说是寒疾,药石无力。到得后来,无人扶持连走动都难。”

吴震却留意了韩明方才的言语,问道:“跟东宫的事有牵连?什么牵连?”

“这说起来真是……唉!”韩明苦笑道,“我那兄弟韩朗,他娘是昔年恭宗东宫之中一位官吏的亲眷。就为这个,连我爹都受了牵连,被免了官。我爹只恨自己纳了这姨娘,连带着对我兄弟都不喜欢得很了。”

裴明淮叹息了一声,并不说话。吴震道:“我想再问韩掌尺几句话。”

韩明道:“在下知无不答。”

吴震道:“我听说,昔年万教在此盛行一时,却突然了无声息,据称韩掌尺祖上居功甚伟,在下想问一问,这可是实情?”

韩明面色陡变,道:“吴大人何以提及此事?这……这乃是近百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未出生,也只从祖父那里听得些许。”

吴震道:“那就劳你将那‘些许’与我等说上一说。”

韩明显然极不情愿提及往事,惨然道:“那等事,太伤阴德,又过了这么多年了,再说又有何益?”

吴震讥道:“你也知道伤阴德啊。”

韩明缓缓道:“若依得在下,是决不会做那等事的。家祖的作法,在下决不赞同,只是既已发生,我也无可推脱。听我祖父说起,说那万教中人,奉信邪灵,教义诡秘,迷惑诸多百姓,教那些无知百姓信得十分,甚么都肯做……那时候,明淮自然知道,乃是乱世,塔县地处西域边陲之地,又有谁来管了?直到我朝收服大凉,也连同乌夷一起收了,方能治之。当地汉人大族,自然拥护。”

裴明淮道:“即便如此,令那教中人杀亲人,也未免太过残忍。”

韩明低头叹息,道:“其时已然难以控制局面,众人见了他们总坛中尸横遍地,肠肚横流,有些竟是被活剥了皮的,实在……实在是恨极。其中不少便是自己的亲人,而且是心甘情愿以身相殉的……我不曾见当年的情形,只是想一想,便觉不寒而栗。”

裴明淮想起那“总坛”的光景,又记起祭坛上的供盆,知道韩明所言无差,一时间却也找不出话来。

吴震道:“也罢,听你说的,也不是没理。那你可知道,这一回,那万教中人的后代,来找你的晦气来啦?”

韩明抬头,奇道:“什么?”

吴震道:“丁南既死,又死得那般奇怪,你难道就不担心你自己?”

他两眼盯着韩明,韩明有任何细微的表情,都难逃他的眼睛。韩明却是吃惊之极,忙道:“吴大人是说丁师弟的死跟万教有关?是万教的后人杀了他?不,这不可能,决不可能。”

吴震笑道:“这话可说差了。一生一世就为了报仇的人,我是见多了。”

韩明沉默半晌,道:“既然二位相问,我说了吧。那下花馆的酥油花,讲的便是我的一桩亏心事,跟万教并无半点关系。”

吴震道:“亏心事?”

他不知道,裴明淮却是知道的,这一回,倒是要听听韩明自己如何说。

韩明叹了口气,双手微微颤抖,更是老态毕露。“修慈那孩子,虽然是我的徒弟,但其实……其实……”他双眼闭上,泪水流了下来,“是我的儿子,琼夜的亲兄弟。”

吴震怔住,只听韩明又道:“这是我造的孽……凝露……是我对不起她。我年轻之时,自诩风流,那也罢了,但实在是对凝露不起。我离家不归,父亲将她赶出家门……我……我竟一直不知道……她有了身孕……”

吴震道:“这凝露是……?”

韩明道:“是我家的丫环。”

吴震不豫道:“这便是你的错了!始乱终弃,实在太损阴德!”记起那酥油花,问道,“那凝露,是不是死在风雪之中了?”

韩明凄然道:“众人都以为她坠下深谷死了,其实不然。她被一位好心的老猎户救了,两夫妻并无儿女,便收留了她。只是未婚生子,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是以二老也一直尽力隐瞒。好在他们夫妻俩独自住在山上,也很少下山,几乎无人知晓。直至我回来探望老父,他们才偷偷来找我,说凝露生了孩子便死了。他们也年纪大了,怕活不了多久,照顾不了孩子……我才知道此事……才将修慈带在身边……”

吴震问道:“这猎户老夫妻,必定已经不在了?”

韩明道:“他们不出几年便双双过世,我着人替他们办了后事,也算谢他们收留凝露,抚养修慈之恩。”

裴明淮问道:“付修慈知不知道你是他爹?”突然想起,他自见到那下花馆的酥油花,便觉得少女的脸有些面熟,确实眉目有几分像付修慈。

“不知。”韩明道,“这等事,我如何能出口?我对不起凝露,累她死得如此凄凉,我……我如何能说?还有……我又如何对琼夜说?”

吴震冷笑道:“凝露虽然不是你杀的,却是因你而死,你难辞其咎!”

韩明垂头,泪已落下。裴明淮道:“下花馆的酥油花,是说的凝露,那么上花馆的酥油花,那明明是个佛本生故事,又指的谁?”

“这我可真不知道了。”韩明道,“我的亏心事,我自己心里清楚,当日那酥油花一现出来,我……我便脑中空空……”

吴震问裴明淮道:“我对佛经懂得不多,那什么佛本生故事,讲的是什么?”

“是毗楞竭梨王身受千钉求法的故事。”裴明淮道,“那位国王苦求佛法,便是在自己身上钉上一千颗钉子,鲜血流尽,也是情愿的。”

吴震道:“怎么不是割肉,就是钉钉子的?个个都血淋淋的,还好我不懂这些。即便如此,跟丁南也扯不上关系啊。”

裴明淮望了一眼韩明,道:“韩叔叔,恕明淮直言,你年轻时的亏心事,怕不止凝露这一桩吧?”

韩明愕然道:“明淮何出此言?”

裴明淮道:“我指的是丁南的妻子,你师傅的女儿。”

“这……”韩明叫道,“我跟她并没有什么……只是……只是……”

裴明淮道:“只是她一直认定你会娶她?”

韩明低头半日,道:“是我那时候太过轻浮了。”

吴震冷哼一声,正要说话,裴明淮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抢在头里对韩明道:“韩叔叔,我看杀丁南和付修慈的人,对你也是一样的不会放过。还有琼夜,她留在此处,更不安全。你就算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也不想带累琼夜吧?”

韩明忙道:“正是,正是,明淮说得是。若你愿意,便带她一同回京,如何?”

“我不去。”琼夜的声音,清清脆脆地传了过来。“爹,我哪里也不去,我就陪着你。死算什么?我不怕死。”

裴明淮叹了一口气,道:“琼夜,你侍候我母亲多年,甚么事是大忌,你该十分清楚,怎么会帮着你娘做那样的事?”

韩明愕然,道:“明淮,你说什么?琼夜她……怎么了?”

裴明淮不答,问道:“尉小侯爷呢?”

琼夜仍然不答,韩明道:“小侯爷在厢房中歇息。”

裴明淮道:“吴震,劳你请他过来。”

吴震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尉端便随着他一同过来了,道:“有什么事?”

裴明淮道:“事已至此,这话也不能不问了。此处已无闲人,吴震,你尽管问罢。”

吴震脸一沉,对着韩明喝道:“你们韩家好大的胆子,那可是欺君之罪!”

韩明只惊得一张脸惨白,道:“吴大人,这是从何说起?”

吴震哼哼一笑,正要说话。裴明淮道:“琼夜,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琼夜脸色苍白,眼神却甚倔强,道:“明淮哥哥,你有话不妨直说。”

尉端一直坐在一边,这时也道:“琼夜,你若有什么苦衷,这时对我说便是……”

琼夜仍直直地站在那里,下巴微抬,颇为高傲。“侯爷,琼夜没什么苦衷,有什么罪,我认便是。”

尉端“咳”了一声,道:“琼夜,我是为你好!……”

裴明淮皱眉道:“都到了这地步了,韩叔叔,你若知道些什么,最好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否则,后果如何,你是明白的。”

吴震一拍案,道:“明淮,有你这么问话的么?让我来问。”

裴明淮苦笑了一下,道:“是,是,吴大神捕,你来。”

吴震目注韩明,缓缓地道:“韩明,你说你妻子当年回塔县治病,可那一路上并不止她一人,她还偷偷携了一名朝廷重犯离京。而你的女儿,她是跟你夫人一道回来的。”

尉端的目光自琼夜面上掠过,裴明淮也盯着琼夜看。韩明望着琼夜,却不言声。

裴明淮叹了口气,对琼夜道:“琼夜,你敢对天起誓,当日与你一同回来的,只有你娘一个人么?”

琼夜笑道:“连明淮哥哥都疑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裴明淮一声长叹,韩明却惨然一笑,道:“琼夜,不必说了,是爹的错,什么都是爹不好,什么都是爹干的,不关你的事。……明淮,小侯爷,我死不足惜,只求二位念及与琼夜的旧情,保全于她。否则,我就算是死了,也没颜面去见……”

他说罢朝裴明淮与尉端深深一揖,这一揖未尽,裴明淮忽然叫道:“不好!”

韩明身子一摇,向后便倒。他的面色惨变,嘴角眼角鼻孔,竟流出了黑血来。

裴明淮、吴震、尉端齐齐变色,抢上前去,裴明淮出指点了韩明几处大穴,阻他毒气攻心,又从怀中取了个药瓶,将一粒药塞在韩明口中,手按在他口上,真气吐出,将那粒药送了下去。

琼夜惨叫:“爹!”扑了过去,尉端伸手一带,把她拉开,道,“你别过去。”

裴明淮看了吴震一眼,吴震道:“这毒好生厉害,恐怕难救了。”

琼夜听他这么一说,身子一软,便往后倒去,尉端急忙抱住了她,神情极是惶急,连声叫道:“琼夜!”

裴明淮道:“是什么毒?”

吴震皱眉摇头,道:“光凭现在这样,看不出来。他怎么会随身带这般厉害的药?看起来,他夫人的事,他也是知道的了?想来是自知事情败露,不如自尽干净罢?只要他死了,我们便什么也问不出来了。”说着眼光向昏迷过去的琼夜一带,道,“虽然这位姑娘还在这里,但我也不好去审问她啊……”

他这话,自然是向裴明淮和尉端说的。裴明淮心乱如麻,还未说话,尉端便怒道:“吴震,你在说什么?这不干琼夜的事,不准你动她一根头发!”

裴明淮苦笑,道:“尉端,你对吴震发作什么?他职责所在,你呢?你别忘了你是为何而来!”

尉端狠狠瞪他,道:“你跟琼夜素来也好,你忍心?”

裴明淮道:“你且让人送她回房,你这么抱着她,成什么话!吴震,你叫人把韩叔叔送回房里,赶紧请大夫来。不是说这县里有个黄大夫,医术甚高么?哦,还有,不要人守在这屋子旁边,离远些儿。”

吴震自然明白,他跟尉端有事要密议,当下道:“我这便去。”

尉端道:“派人守着韩姑娘,莫让她再出什么事。她若醒了,便来叫我。”

吴震道:“下官明白。”

他一去了,房中就剩下裴明淮和尉端二人。两个人都不开口说话,裴明淮凝视那盆火,尉端就看着几上那碗茶。

终于是尉端开口了,问道:“如何处置?”

裴明淮道:“你问我?”

尉端道:“此间就你我二人,不问你问谁?”

裴明淮道:“如何处置,你还要问我么?要来查这事的是你不是我,你还要问我如何处置?”

尉端恼道:“我不是在求你拿主意么?”

裴明淮道:“你这是求人的样子么?”脸色微沉,道,“平原王想必跟韩夫人柳眉渊源极深,她才会干冒奇险,送走他的儿子。”

尉端沉吟道:“琼夜那时候还小,若是她娘要哄骗她,是容易得很的。”

裴明淮摇头道:“你这就全是在为琼夜开脱了。她那时候可不小了,懂事得很,你自然深知。我奇怪的是,就算柳眉跟平原王府关系再深,心里也该明白,若是出了事,便得连累一家老小。为何柳眉要为了逆臣之子,甘冒株连之祸?她总得为琼夜想想吧?”

尉端道:“那你说是为什么?”

“不知道。”裴明淮道,“我也觉得十分奇怪,况且看韩明的样子,他怕是真的不怎么知情。”皱眉摇头,又道,“好在如今就你我在……只是我们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把这件事遮掩过去,千万不能传到别人耳中。不然,可保不住琼夜。”

尉端大喜,起身向裴明淮深深一揖,道:“多谢。”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你别急着谢,我先问你,你跟琼夜到底是怎么回事?哦,你尉氏跟尉昭仪有亲,你们自然一直就好了。好啊,琼夜对我婉拒,说当我是兄长,却跟你?……你明知道你的婚姻大事,也由不得自己作主,你何必误她?她年纪已不小,却未成婚,都是因为你罢?”

尉端听他点明,尴尬之极,说不出话来。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她说若是对我这等人动了真情,也只能得个妾室之份。她想要的是一个专情之人,爱她一世。我听她说得有理,也不便勉强。你……你是如何骗她的?”

尉端怒道:“我没骗她!我是真心喜欢她,但她听说陛下要赐婚,不管我怎么说,她都不见我,更是说走就走了!她留下一封书信,对我说,若是为她好,永远不要见她!”他两眼凝视裴明淮,缓缓道,“明淮,你活到如今,并未对人动过真情吧?”

裴明淮一怔,只听尉端又道:“若你动了真情,便会知道,情之一字,由不得人。哪怕明知是飞蛾扑火,也一般的无怨无悔。你……你想必是不懂的。”

他将茶碗里剩的残茶泼进火里,出神半日,道:“琼夜外柔内刚,你也知道。我是真心想娶她,但……”

裴明淮冷笑道:“但也及不上娶景风,是不?”

尉端涩然一笑,道:“我在琼夜房外苦求她三天,她都不见我,说要是我硬闯,她马上死在我面前!她走了,我万念俱灰,随便娶谁,都是一样了。这事是我的错,你要骂我便骂,我听着便是。”

裴明淮道:“我骂你做甚么?现在是骂你的时候么?尉端,我对琼夜有情份在,不愿她受苦。但你真觉得她在这件事上,全然无知么?有个从没见过的孩子一道回来,她会不知?若琼夜不是同谋,说得过去么?”

尉端道:“这又绕回来了。柳眉为何要助平原王?平原王肯把自己儿子托付给她带走,必定是渊源极深。”

“这是族诛的大罪,柳眉肯为此不顾韩家全族人的性命,渊源极深自不必说。”裴明淮道,“韩家与平原王自然素无干系,是不?”

“自然没有。”尉端道,“若有,琼夜又岂能在公主身边侍候,蒙她垂青?韩明又怎能圣眷深重?”

裴明淮道:“是了,那跟平原王府有渊源的只能是柳眉自己。柳眉什么出身?高族柳氏。本是名门闺秀,被崔氏连累,家人被诛,自己沦为官伎,这样的仇,还不恨透了大魏?回京去查上一查,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尉端道:“这个容易,柳眉既是有名有姓的官伎,那就好查得很。”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韩明现在中毒,昏迷不醒。究竟当时柳眉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多带一个孩子,你无论如何要自琼夜口里问个究竟。”

尉端有些尴尬,道:“我要去问,她不会答的。”

裴明淮道:“你必须得问,而且一定要问出来!难不成你是要吴震去问?”

尉端苦笑,道:“不如你去?”

裴明淮还未答言,忽然听到院外有人大声说话,却似在斥骂谁一般。尉端自然也听到了,皱眉道:“我不是说了,不要让人过来吗?”

7

二人一同出去,只见说话的是吴震的手下冯虎,站在他对面的,却是丁小叶。裴明淮见丁小叶还是裹着琼夜给她的那袭大红斗蓬,站在雪地里,怯生生的,煞是引人生怜。便道:“丁姑娘,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是来找琼夜的么?”

“我……我听说韩伯伯病了,就想来看看。”丁小叶低声地说,“可是……这位大哥……他……”

裴明淮瞪了冯虎一眼,道:“有话好好说,粗声大气地干什么?”

冯虎陪笑道:“裴公子,不是我粗声大气,是她偷偷摸摸溜过来,我以为……我以为她是来偷听的啊……”

丁小叶眉梢一颤,道:“我不是偷偷摸摸,我们家……就是庙的后院,本来就是跟上花馆有门相通的。我看不见,自然走路要小心了……”

冯虎这才发现,丁小叶眼睛是瞎的,顿时一脸尴尬,搓着手道:“对不住,姑娘,我……我没看到,冤枉你啦!我是个粗人,你可别怪!”

丁小叶眉头却蹙得更紧,道:“说起来,我过来的时候,倒是真的觉得……好像有个什么人……从我旁边,飞一样地掠过去了。嗯,他过去了,又回来了,好像在我身边顿了一下……又走了……”

尉端问道:“此话当真?”

“我看不见,但是感觉是很灵的。”丁小叶道,“我有点害怕……就站在那里不动……直到感觉到周围没人了……”

冯虎点了点头,却道:“难不成我看到的是真的?我觉得有个人影在屋顶上一晃,但是再去看,又不见了。”

裴明淮道:“你刚才怎么不说?”

冯虎甚是不好意思,道:“我……我以为我看花眼了……”

尉端骂了一句:“废物!”

裴明淮转头,对丁小叶道:“丁姑娘,夜深了,你还是回去吧。韩叔叔现在还没醒,你去了也没用的,天太冷,你好好照顾自己才是,别到处跑了。”又道,“冯虎,你送丁姑娘回去。”

尉端忽然问道:“丁姑娘,你怎么知道韩明病了?”

“是黄大夫说的。”丁小叶道,“他刚过来替韩叔叔看病,回来顺道看了看我。”

尉端皱眉道:“这大夫,这等多话。”

丁小叶淡淡一笑,道:“黄大夫只要多喝几杯,什么都会说。自然,他人是极好的,医术也好。”

她转身缓缓而去,冯虎忽似想起什么似的,自怀中拿出一张字条,笑道:“裴公子,我差点忘啦。刚才县里的衙役送了张条子来,说是什么孔先生给您的。我不敢打扰您跟小侯爷,就先揣着了。”

待得丁小叶和冯虎走远,尉端道:“你信她说的?”

“我信。”裴明淮道,“那人发现她是瞎子,便没理会她。”

二人一阵沉默,裴明淮道:“你去找琼夜吧。”

尉端道:“你呢?”

裴明淮展开那张纸条看了一眼,道:“孔季说有要事想见我,我去一趟县衙。”

尉端道:“叫他来便是了,你还真不怕跑。”

“他既然让我去,必定是觉得这里不便。”裴明淮道,“这塔县有多大,跑一趟便是了。你这个人,就是计较,不讨人喜欢。”

尉端冷冷道:“是,你裴三公子礼贤下士,都夸你好,我哪敢跟你比。”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我跟你话不投机,还是少说两句的好。”

刚走出韩家,裴明淮便听见头上有人一声低笑,道:“总算是等到你们两人说完话了,也不知道在密议些什么。”

裴明淮叹了口气。祝青宁自屋顶上飘然而下,雪光一映,他手中那支玉箫,灿然生辉。

“我不是跟你说了,莫要拿着凤鸣乱跑,这不是自己找事么?刚才不就撞见人了?”

祝青宁嘴一撇,甚是不屑,道:“吴震那些个手下,估计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吧?哼,还不如个瞎子呢,她倒是发现我了。”

裴明淮苦笑,祝青宁一张嘴向来刁钻,要命的是他总是无话可驳。祝青宁笑道:“趁着晚上,明淮,带我去那个甚么总坛看看,可好?”

裴明淮道:“里面没什么好看的。何况,现在有人把守,何必惹麻烦。”

“你把人支开,我进去便是了,他们还不是听你调派?”祝青宁道,“我就是想看看而已。”

裴明淮盯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找什么?”

祝青宁一笑,笑得颇有些狡黠。“若是你肯带我去,我说不定还真能找到点什么呢。”

裴明淮无言以对,道:“这大半夜的,顶风冒雪地去?”朝祝青宁从上到下看了一眼,见他脸色虽白,但已然有了血色,不复之前的苍白。

祝青宁道:“无妨。”

裴明淮道:“我还有事在身。”

祝青宁道:“顶多两个时辰便能来回了,又耽误不了你什么。”

两人隐身在树后低声说话,忽然见有个人影,远远地自前方走过。那人脚步极快,片刻间便已行得远了。看身形,是个女子,裹了一袭厚厚的白色狐裘,连头发都盖住了,又是夜里,认不出是谁。

“大半夜的冒雪出门,非奸即盗啊。”祝青宁低声笑道,“要不要跟去看看?”

裴明淮心中生疑,点了点头。那女子轻功甚高,裴明淮与祝青宁也不敢跟近了,远远地跟在后面。

“她这是要去哪里?”裴明淮低声道。那女子一直出了县城,径直往郊外而去。外面冰天雪地,实不知她要去何处。

祝青宁摇头,道:“这必定不是韩琼夜罢?”

“不是。”裴明淮道,“琼夜不会武功。”

说到此处,他心念一动,塔县会武的女子,似乎并不多。只听祝青宁低叫道:“你看,她去了坟地。难不成她……”

那披白狐裘的女子,竟似对那坟地毫不畏惧,径直而去。裴明淮道:“她要去柳眉的墓?为什么?”

祝青宁脑子比他转得快,道:“墓里藏着什么东西?”

只见那女子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把铲子,正在那里掘土。前日里本来被裴明淮挖过一次,土已松了,她掘起来并不如何费力。裴明淮与祝青宁藏在墓碑之后,两个人四只眼睛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大约是挖得差不多了,那女子双掌运力,将那棺材一推,棺材竟自土里飞了起来。裴明淮笑道:“好本事啊。方才她奔来的时候,可并没有尽全力,这掌力倒是取不得巧的。”

古怪的是,那女子跳下去片刻,又跃了上来,在那里站了一站,突然朝旁一窜,人已到了老远。裴明淮奇道:“怎么突然走了?发现我们了?”

那女子奔得极快,顷刻间已经不见了踪影。裴明淮和祝青宁你看我,我看你,裴明淮只得站起身,走向那女子掘开的坟墓。他点亮火折子向里一看,任他如何镇定,也是大吃了一惊,“啊”了一声。

祝青宁走至裴明淮身边,向下一看,也不由得怔住。棺木之下,铺了一层石块,看起来是到底了,其实底下还另有一个不浅的墓穴。翻起那层石块,里面居然有具刚死不久的无头男尸!

祝青宁见裴明淮脸色阴晴不定,问道:“这是谁?你认得?”

“……认是不认得,但知道是谁。”裴明淮心中疑虑重重,慢慢地道,“毗楞竭梨王的脸熔化,现出来的是丁南的头。他只有头在酥油花里面,却不见了身体。吴震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原来……原来被藏在这里?”

祝青宁道:“倒是个好地方。只是谁又知道这棺木下面,还有一层?”

裴明淮道:“只有韩家的人会知道。”

祝青宁点头道:“不错。但是要将这无头男尸藏进来,恐怕也并非易事。毕竟要动土,还扛来一具尸身,也不怕人看见?”

裴明淮记起孟固所说,韩家正月曾修葺过祖坟一事,时间倒是正好。只是,又是哪一个人所为?

韩明,韩朗,韩琼夜,或是付修慈?

裴明淮越想越是心惊,祝青宁推了他一把,道:“你怎么了?”

“我……我要去见孔季。”裴明淮道,“他急着找我,想必是要替我解惑的。刚才若不是你拦住我,我已经去找他了。”又道,“刚才那个女子,想必是有意引我们来找这个的。她是谁?”

到了县衙,裴明淮心里焦急,哪里还等得及,翻墙而入。

孟家本来便没几个人,就算有,这时候也都睡了。裴明淮先去孟固房中看了一眼,床帐都未动过,更不见孟固的人。他又去孟蝶的屋子,只见案上还摊着未画完的画,笔搁在一边,却也不见孟蝶的踪影。

祝青宁跟着他,道:“情形不太妙。”

不用他说也知道,裴明淮又往花园走去。刚走至孟蝶那个雪苑,便见着孔季倒在花丛中,身上已被雪覆了薄薄一层。他是被人勒死的,用的竟然便是孟蝶的天蚕丝,那细丝深深勒入他颈间,在雪光下隐隐泛出淡青之色,只是孔季临死之前,手紧紧地攥住了那天蚕丝,又紧紧缠在他腕上,想来杀孔季的人无法自他手里抽出,只得离去。

“谁杀了她?”裴明淮扶起孔季尸身,他身子早已冷透,毕竟是冰天雪地,就算才死不久,也冻得僵硬了。祝青宁已到下人房中看了一圈,这时回来低声道:“都睡着,地方远,听不到动静也是有的。只有那县令孟固,不知去向……”

裴明淮道:“奇怪,这时候,孔季一个人跑到这花园里面来做什么?”

祝青宁点头,道:“不错,天寒地冻,他来做什么?”

裴明淮盯着孔季尸体,一时间脑中乱如麻,实在理不出个头绪来。祝青宁听到墙外有人声传来,低声道:“有人来,不知道是谁,我得先走了。”

裴明淮忽然一伸手,扣住他脉门。祝青宁不提防他突然出手,顿时半身酸麻,惊怒交集,道:“你干什么?快放手!”

“你为什么要令孟蝶杀孔季?”裴明淮不仅不放,反而加了几分力,“说!”

祝青宁变色,道:“你什么意思?”

“你在朝天峡用的天蚕丝,跟孟蝶用的一模一样!”裴明淮道,“这是极珍罕之物,哪里有这么巧的事,你与孟蝶都有?”

祝青宁怒道:“便是巧了,你又想怎的?”

裴明淮大声道:“不是巧合,孟蝶就是你九宫会的辛仪,是你的下属!”

他扣着祝青宁脉门的手一运力,祝青宁只感胸口气血翻涌,好不容易把那烦闷之感压了下去,道:“是又如何?那也是九宫会的事,与你何干?多管闲事!”

“你跟辛仪交好,一同出现,不是第一回了。我跟她,也不是第一回见面了。”裴明淮冷笑道,“你在塔县初次现身,就是在对我说谎,你根本不是孤身一人而来。你有帮手在这里,便是辛仪!我好巧不巧地住进了柳眉旧居,你却想进那个地室,为此你宁可委屈自己啊。你是个十分精细之人,明知道吴震和尉端不会放过,居然还拿着霄练现身,我当时便觉着不对,后来越想越不对!你到底有没有受内伤,或者是不是有你表现出来的那么重?”

祝青宁冷笑一声,道:“你少管闲事!还是多替你那个旧情人想想吧,也不枉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

裴明淮脸一沉,道:“我跟琼夜什么都没有,我真是替尉端白担了这名声。”

祝青宁道:“甚么?”

裴明淮自知失言,道:“你听了便听了,不许出去说,伤了琼夜的名声。”

祝青宁道:“名声?你是说,尉端跟韩琼夜……”

裴明淮见他如此说,道:“怎么?有何不妥?你怎么关心起他们来了?”

祝青宁道:“你放开我,我自对你说。”

裴明淮道:“放你?”沉吟片刻,道,“也罢,我也不能一直抓着你。”他看似要放手,突然手指连出,点了祝青宁几处大穴,虽然行动无碍,但无法运力。

祝青宁怒道:“你!”

“说好的,放开你,你就说。”裴明淮道,“还不说?这回你可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了。”

祝青宁似乎心事甚重,居然没跟他再争执。思索了片刻,道:“我在韩家发现了一样东西。”

裴明淮见他迟疑,也不说话,等着他说下去。

祝青宁道:“我晚上趁着没人出来透透气,偶尔一回头,见到一株老树下面,好像土是被人翻过的。处处都是雪,只有那里,没什么雪。我心里好奇,就过去看。”

裴明淮道:“你倒是有闲心!”

祝青宁不理他,道:“土色尚新,我挖出来一看,居然是个纱袋子,更觉得奇怪了。”

裴明淮道:“你真挖出来看了?说你有闲心,还真没说错!”

祝青宁瞪眼道:“我闷在那屋子里,看到有古怪的事,就不能看了?”

裴明淮道:“是是是,东西呢?是什么?”

“在我身上,我取了一些。”祝青宁摸出来给他,裴明淮拆开一看,就“嗨”了一声,说:“药渣而已。”

祝青宁却道:“药渣丢了就是,为什么要这么费力地埋起来?你好像还懂点医理,你看看,这药是什么?”

裴明淮把那药渣翻拣起来细看,又闻了闻。他的眉头皱得紧紧,却不开口说话。祝青宁在旁边道:“你看出来了吗?”

裴明淮慢吞吞地说:“不是什么好东西。”

祝青宁道:“看样子,你认出来了。说是毒药也未尝不可,不过,这药只杀一种人。”他盯着裴明淮,一字一字地道,“还在腹中未出生的婴儿。”

裴明淮冲口而出:“琼夜?!”他一脸疑虑之色,摇了摇头。“虽说你是在韩家发现的,但也不一定就是琼夜的。我看她气色,不像是才服了这种大损气血的药啊……”

祝青宁道:“说不定她药是熬好了,却并未服下。又怕有人发现,就把药渣给偷偷埋了。”

裴明淮道:“为什么?”

祝青宁道:“我原以为是你来了,她就没吃这服药。原来……原来是尉端啊。”

裴明淮楞了一楞,片刻之后才弄明白祝青宁的意思,怒道:“你胡说什么?以为是我?我会做这种事?”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祝青宁理直气壮地说,“你不远千里来塔县,若不是为了她,光是为了雪莲花,我才不信。你要那东西,只需进贡便是,还要劳你亲自跑一趟?”

裴明淮又气又笑,道:“难怪你刚才说那番话,阴阳怪气的,原来你以为……你以为我跟琼夜……你太看不上我的人品了,我既然跟她无缘,又岂能误她?”

祝青宁笑了笑,道:“王孙公子,三妻四妾也是常见。”

裴明淮道:“你够了没?我都说了,她是跟尉端有情,不是我。只是……她早已离开京城,又怎会……”

祝青宁道:“她走了,尉端可以来啊。”

裴明淮仍然摇头。“尉端不会背着景风做这等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祝青宁一哂,道:“你对那尉小侯爷的人品,这么信得过?”

裴明淮道:“人品是一回事,得罪景风,又是一回事。景风可是陛下的爱女!”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那这尉小侯爷娶了她,听起来,日子可真不怎么好过。”

裴明淮道:“你倒关心起他来了!你还有什么发现?”

祝青宁道:“我没下令要辛仪杀孔季,你别把什么都推在我头上。我根本不知道她也来了,上次黄钱县的事,我就对她十分不满了。我不满的,不是她违背我的吩咐,而是她年纪轻轻,却被复仇之心摆布,辜负了大好年华。在九宫会中,我最交好的便是辛仪,你若是眼睛不瞎,自然能看出来。”

裴明淮道:“若不是你吩咐,就是孟蝶自己下手的?她又为何要杀孔季?”

祝青宁皱眉,眼光飘向孔季的尸体。“不要说你了,这次来塔县,都是我第一回见她真面目。”

裴明淮失声道:“甚么?连你都没见过?”

“她易容之术,天下无双,而且连声音都能变化。”祝青宁道,“反正,她平时见我,不是孟蝶那张脸。”

裴明淮道:“那你总该知道辛仪的来历吧?”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祝青宁苦笑道,“你想她既然都不以真面目示人,又怎会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

裴明淮不语,祝青宁蹙眉道:“方才那个女子,想必就是她了?哼,鬼丫头,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她。”

“可是为什么?”裴明淮莫名其妙地问,“她既然知道尸体藏在何处,为何不大大方方带你去看?”

祝青宁哼了一声,道:“她偷偷摸摸回这里来,知道我必不会轻易饶过她。上次已经帮她瞒了一回,这次还来!在我面前现身?我谅她也没这个胆子。”

裴明淮记起在朝天峡祝青宁处置叛徒的手腕,便笑道:“你不会真要罚她吧?”

祝青宁何等样人,自然看出裴明淮在想什么。一哂道:“我当她是妹子,又怎会拿她跟姓原的那等人一样处置?”

裴明淮舒了一口气,祝青宁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地道:“难怪她那时候主动提出来要救你,你对她,还有点意思啊?我奉劝一句,那丫头心有所属,你就别多想了。”

裴明淮道:“心有所属?”

祝青宁不答,却道:“好啦,我都对你说了,你可以解了我的穴道了吧?”

裴明淮道:“不成。”

祝青宁道:“你尽管放心,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我还等你带我去那万教的总坛呢。还有,那丫头一向心狠,也不知道想干些什么,我得赶紧把她找出来,问个清楚。她躲着不敢见我,必定有缘故。”

裴明淮道:“冰天雪地的,那地方实在不好走。又有什么好看的?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祝青宁不说话,只望着他看。裴明淮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道:“真是拿你没办法,你下次得请我喝酒。”

祝青宁见他答应,神色顿霁,笑道:“那有什么难的?”还要说话,却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十分急促,想来是方才在墙外的那个人,终于进来了。当下低声道:“我躲一躲。”

裴明淮伸手拍开他穴道,祝青宁飘身上了屋顶。

走过来的人,却是孟固。裴明淮之前便听到声响,只是脚步重浊,来人显然不会武功,也并不着意。

孟固见到裴明淮居然在雪苑,脚旁还有一具尸体,只吓得猛地住了脚,呆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明淮笑道:“孟大人,这大半夜的,你去哪了?”

“我……我……下官……我……”孟固已看清了死的人是孔季,更看清了他脖子上缠着的那天蚕丝,一张脸又青又白,不知是路上冻的还是吓的,上下牙齿都在打架。“这……孔先生,怎么会死了……?他不是好好地在我家里住着么……”

裴明淮道:“难道孟大人一晚上都不在家?”

“是,是。”孟固虽然还是又惊又吓,但已经清醒了些,“我晚上去了黄大夫家里,一直,一直跟他在饮酒赏雪。刚,刚回来……”

裴明淮道:“天寒地冻,孟大人好生有雅兴。”见孟固答不出话来,又问道,“蝶儿呢?你知道她去哪了么?”

孟固脸色灰败,似是知道他有此一问,颓然一叹,道:“公子,你是怀疑,孔先生是我侄女儿杀的?”

裴明淮朝孔季脖子上的天蚕丝看了一眼,道:“看来,孟大人也知道,她的兵器就是这天蚕丝。”

“不瞒公子说,蝶儿离家数年,正月十五之前方才赶回来。”孟固涩然道,“她这些年都不在家里。我无子无女,对她是十分疼爱,巴不得她长留身边。可她……唉!她……她……她是决不愿意留在这塔县的。她在外面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心里总是……总是……”

裴明淮问道:“听说,孟大人昔年曾救了一个武林中人,他收了蝶儿为徒,教她武功,是不是?”

“是。”孟固叹道,“他说蝶儿根骨上佳,将一身武功都传给了她。我如今倒是宁可蝶儿不学,自从那人死后,她便离开了塔县,极少回来。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做什么……问她,她只是笑嘻嘻地不说……”

裴明淮默然。过了片刻,问道:“那个武林中人,是什么模样?”

孟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公子恕罪。公子一定会觉得老夫是在说谎,可是,可是,下官是真的不曾见过他长什么样子。我……我本来以为他与我年纪相仿,但,过得几日,他又变成了一个老头,面貌全然不同了……我问蝶儿,她说是……易容之术。”

裴明淮点头,孟蝶的易容之术,想必就是从此人身上学来。“你即刻派人请吴震过来,孔季的事,便交给他。”

听裴明淮这般说,孟固松了一口气,忙道:“好,好,下官知道。”

裴明淮向花园外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孔季送了字条给我,约我相见,说有要事见我,你知不知道?”见孟固怔住,不似作伪,料想他也不知端底,当下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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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祝青宁一直到了雪山之上,此时已是黎明时分,一道金光射在山巅,白雪生辉。裴明淮命官兵且退下,不得号令不可进来,待得人都走远,祝青宁才现身出来,笑道:“多谢你了。”

裴明淮摇头道:“真不知道你为何执意要来。”

祝青宁道:“雪莲花便是生在这绝壁上?我去看看。”

裴明淮道:“已经摘光了……”却见祝青宁袖中飞出那天蚕丝,隐隐泛出淡青之色,道:“这实在是好东西,上次还救了我一命。”

“你既然记得我不止救过你一次,就不该恩将仇报。”祝青宁冷冷道,“我这一趟,吃了你不少亏。”

裴明淮忍不住道:“吃我的亏?你自己拿自己当饵,你好意思说吃我的亏?”

祝青宁哼了一声,人已往下落去。晨间绝壁上轻雾弥漫,顷刻间便已看不清他人影。裴明淮也跟着下去,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道,“若不是我等正巧下来摘雪莲花,怕是多下得几日雪,陈博的尸身便再也不会被发现了。”

祝青宁道:“陈博?”

裴明淮把当日的情形描述了一番,祝青宁皱眉道:“难不成是因为他闯进了总坛?可既然早已废弃,还需要杀人灭口么?”

裴明淮道:“或者是见到了不该见的东西。”

祝青宁道:“你不是说里面什么都没有吗?”

“那就必定是见到不该见的人了。”裴明淮道,“否则,又怎会被杀?那人杀了他后,将他推下深谷,被我们发现,也算是不走运了。”

两人自谷底上来,走到那堵青铜大门的门口,裴明淮瞅了瞅门上的佛像,微微一笑,转向祝青宁想说话,祝青宁却已伸手去推门,笑道,“谁家的总坛,这么易进?”

裴明淮微笑道:“九宫会呢?”

祝青宁回头瞪了他一眼,道:“我倒盼着哪一天能传下令牌来,教我杀你,我倒看你那时候还有没有这么好奇!”

裴明淮大笑,道:“那也得看你杀不杀得了我。青宁,你今日宝剑也在手,不如跟我比试一番?”

“我才不肯白耗真力跟你斗。”祝青宁白他一眼,道,“自有那一日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他进去之后,四周一望,甚是惊讶,道:“这些佛像,雕得可真好。尤其是以依托于冰壁之上雕成,这里天气,永不会化,若是有灯火,想必极是华丽灿烂。”

裴明淮听他这般说,想当年这里面若是灯烛辉煌,映在冰壁之上,必确如祝青宁所说一般,宛如神仙宫殿。当下笑道:“要不我们弄些灯烛来点上?”

“罢了,哪有这闲心。”祝青宁径直走到了那持璎珞罗刹之前,伸手去拍罗刹额头上的天眼。裴明淮心中一叹,知道这机关消息,又怎能瞒得过祝青宁的眼睛。

暗门一开,祝青宁见到那祭坛,便游目四顾,一只手五指屈伸不停。裴明淮心知他在暗中算数,必定是在找什么东西,忍不住问道:“你想找什么?有个空着的壁龛,我看着倒挺古怪。”

祝青宁不理他,又朝祭坛走了两步。裴明淮忽听到破空声响,极是凌厉,却是朝着祝青宁而来。祝青宁随手一拂,那柄短剑被他远远拂开,“叮”地一声,深深没入冰壁之中,竟至没柄。

裴明淮见他衣袖这一拂,心里暗赞了一声。却听到尉端的声音,道:“明淮,你居然斥退官兵,带他到这里来?”

只见尉端抢了进来,吴震随在后面。尉端两眼紧紧盯着祝青宁,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现身!”

祝青宁面寒如冰,冷冷道:“也不必把你估量得太高,尉小侯爷,你不是我对手。在下在九宫会位居月奇之位,可也不是白来的。日奇主文,月奇主武,这话你总是听过的吧?”他盯了尉端一眼,甚是不屑,道,“我一向以为,尉家的公子,也该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没想到侯爷虽娶了公主,还跟韩琼夜藕断丝连,累得人家珠胎暗结……”

“你说什么?”尉端打断了他,“你胡说些什么?我跟琼夜,已经几年不见了。”

裴明淮一怔,道:“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尉端道,“她数年前离开京城之后,我便再未见过她了。”

裴明淮亲眼见过那药渣,是堕胎之药无疑。但尉端素来也不说谎,何况他此刻再不承认,又有何义?

尉端面色一肃,道:“那是我的私事,与此无涉。我对不住琼夜,那也是私事。今日若不擒下你,我也无法回去交待。我话先说在前面,我对你并无私怨,只是你是九宫会的人,不得不杀。”

祝青宁淡淡地道:“那也得看你杀不杀得了我。”手腕一展,冷光自他袖中窜出,那道流光裴明淮已见过多次,其色瑰丽,流动不息,实在是一看便能令人入魔,不知是何等宝异之物才能铸成此剑。尉端见他出剑,不敢轻敌,剑也出鞘。

只见祝青宁剑光洒出,这个冰窟竟突然光芒闪耀,便如满天星光都锁在了其中。

这次裴明淮终于有机会细看祝青宁剑法,之前虽数次见过祝青宁出手,但哪怕是战三大高手,也是逼到最后才肯出剑,也看不清剑招来历。此刻他与尉端都用剑,尉端剑术本高,祝青宁那路剑法,却似专为手中宝剑而创,游走不定,只见其光一闪而没,剑势来路千变万化,裴明淮都得凝神而看,才能看清,心知尉端在他剑下,估计最多只能走上百招。当下一手握了剑柄,若是尉端不敌,还是得救。

吴震在一旁看得目驰神摇,叹道:“只有这样的剑法,才能配得上这样的神剑。不愧是传说中孔周三剑之一的承影!是谁创的这路剑法?真真是神乎其技!”

此时剑影已遍布四面冰壁,因为剑游走太快,四面八方,都似是那剑的影子。偏那剑又似无实物,真应了列子所言:只有影,却无形。

忽听“铮”地一声响,尉端手中剑,已断为两截。尉端那柄剑,也是宫中所藏的名剑,否则哪里能在祝青宁的承影之下走过这么多招。裴明淮记得当日原瑞升的剑,只与祝青宁的剑相触一次,便告断折。

裴明淮见祝青宁剑尖光芒大盛,直指尉端心口,叫道:“手下留情!”人已扑出,手中剑如一道虹影划过,指向祝青宁咽喉。他知道祝青宁出剑太快,只得下杀手,逼祝青宁回剑自保,才能救得尉端不被这一剑穿心,但他全然未曾想到的是,祝青宁的剑尖已划破尉端衣衫,触及他皮肉,却凝剑不动。

裴明淮大惊失色,他知道祝青宁功力,这一剑是使了全力的,此时想收势,哪里还来得及?堪堪撤剑往右,避开了祝青宁咽喉要害,但剑势已然消解不了,那剑已自祝青宁肩头透过,血溅在裴明淮脸侧。

吴震见尉端危急,也窜上相救,他比裴明淮慢了些许,那一掌重重拍在祝青宁身上,祝青宁被他这一掌打得撞上身后冰壁,嘴角已有鲜血渗出。

尉端全然怔住,看着祝青宁,实不知他为何明明能杀自己,却凝剑不发?裴明淮跟吴震,也楞在那里。

“你……你为何不杀我?”过了也不知多久,尉端才问出这一句。祝青宁仍是淡淡而笑,他衣上唇边全是鲜血,却似毫不着意一般。

“我不能杀你,尉小侯爷。若我杀你……那就对不起一个人了。”

这话听得不但尉端,连裴明淮跟吴震都云里雾里,不知所措。尉端道:“我技不如人,你杀我,我无话可说。有何不仁不义?”

裴明淮见自己那一剑几乎将祝青宁钉在冰壁上,走上一步,道:“青宁,我先看看你的伤……”

祝青宁回掌在自己肩上一拍,裴明淮那柄赤霄自他左肩飞出。那本是柄重剑,这一剑下来,着实不轻,血流如注,他这般拔剑,更是一股血箭直冒出来。

裴明淮叫道:“青宁!”又上一步,欲替他止血,祝青宁一掌推出,将他迫开两步,笑道:“不必看了,反正都是一死,现在死了还痛快些。尉小侯爷,你杀了我罢,我也不愿随你等回京,白受一番羞辱。”

尉端怔住,毕竟方才祝青宁不曾杀他,这时候要他对重伤的祝青宁下手,多少有些胜之不武。

吴震见裴明淮与尉端都委决不下,走上前来,道:“二位,照下官看,先擒下他再说。你们二位不动手,便让我来罢,若是你们再看下去,他不死都得流血到死了。”

此刻祝青宁已无动手之能,他要拿下祝青宁,是轻而易举之事。祝青宁略一动,肩头血流得更快,眼前一黑,几欲晕去。

吴震五指成钩,朝祝青宁肩头大穴抓去。忽然手腕被格开,却是尉端以手里半截剑挡开了他那一抓。吴震愕然,道:“侯爷……”

“你手下留情,我只能给你个痛快,还你这人情。”尉端面色在剑光之下,微微泛青,极是冷峻,“我尉端谢你刚才不杀之恩了。”

8

他手中断剑扬起,略一停顿,便朝祝青宁刺去。裴明淮眼见势急,正打算相救,便在此时,一条极细的丝绳倏地飞来,缠住了尉端手腕,那丝绳竟泛出淡淡青色。尉端一惊,回掌拍去,一个窈窕人影如一只蝴蝶般翩翩飞来,竟似风吹过进来的一般。

那女子一回头,却非人面。肤白如雪,额有天眼,罗刹之脸!

吴震与裴明淮同时叫道:“辛仪!”

那女子一手扶住祝青宁,叫道:“走!”缠在尉端腕上的丝绳向外疾飞,也不知搭在了什么上面,竟将她与祝青宁两人一起带起,向门外急掠。

吴震喝道:“哪里走?”一掌对着那女子背心挥去,那女子反手掷出一蓬东西,只听飒飒破空声响,隐隐见着蓝光幽幽,吴震知道暗器喂毒,只得向后疾退,便缓得这一缓,那女子已跟祝青宁窜了出去。

“想跑?”吴震冷笑一声,追了出去。裴明淮回头看尉端,道:“你不追?”

尉端脸色古怪,却不答话。裴明淮本来也不想追,二人一时无话,那冰窟之中,只有两人的呼吸之声。

过了片刻,吴震又从外面掠了进来。裴明淮见他没截下那二人,也并不奇怪,道:“让他们逃了?”

“那个鬼丫头!”吴震一脸怒色,道,“功夫不见得多高,逃跑的本事倒是好得很!我本来都要追上她了,她却埋伏了个帮手!”

裴明淮奇道:“帮手?什么样的帮手?”

“脸上蒙了青布,看不到本来面目,但武功甚高。”吴震道,“我追着她奔了出去,那姑娘带了个人,虽有天蚕丝绳,也快不到哪里去。眼看着马上就能追着她了,头顶上忽然出来一人,一掌对着我拍了下来。他居高临下,我哪里敢硬接?他连着几掌,迫得我连退数步,待我再追上,他早跟那丫头,带着祝青宁一起跑了!”

裴明淮喃喃道:“奇怪。”

吴震道:“奇怪什么?”

“辛仪对你我都熟知,加上还有个尉端在此,我们三个人,她想从我们手里救走祝青宁,实在是极冒险之事,一个不好,她自己都得陷下来。”裴明淮道,“既然她在外面伏了如此厉害的帮手,应该一起进来救人才是。”

吴震道:“也许在外面留个后手,以出其不意?”

裴明淮摇头道:“祝青宁重伤,辛仪以一敌三,人都可能救不出来,还说什么出其不意?此事甚奇。”

吴震忽道:“你这般说,我刚才倒是觉得……嗯,那个人,我恐怕是见过。我总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裴明淮道:“这就是了。想必是怕我们认出来,不敢轻易现身。”将自己的剑归鞘,剑上血痕殷然,他自知那一剑伤得祝青宁甚重,心下并不好受。又捡起祝青宁遗在地上的承影,不由得微微一笑,心道:有此剑在手,我不相信你祝青宁不会自动送上门来。

吴震还一脸懊恼,顿足道:“唉!让他们逃了,这如何是好!你也真是,怎么不出来帮忙!我看那祝青宁伤重,想逃可不那么容易。不如将这塔县再搜一遍,如何?现在又不缺人手,有的是人!

裴明淮道:“跑了就跑了,先别管了。先办正事要紧!”

吴震问道:“什么事?”一问出口,便觉得不妥,只是也收不回去了。裴明淮道:“早在黄钱县的时候,我不是就告诉过你了吗?”

“你当时说,西域有异动。”吴震道,“就在这小小塔县?”

“塔县虽小,却着实不是俗地。”裴明淮道,“万教中人如今又蠢蠢欲动。打量着在西域绝地,便无人知道了?以为勾结了吐谷浑,便能成事了?这一次必得断其根本,省得你杀来我杀去,惹出多少事端,白累了无辜百姓!”

三人下得山去,吴震和裴明淮在前,尉端一个人落在后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前日孟蝶说的,你应该也记得吧?这里从前并非我朝所有,最早是叫‘乌夷’,后来才被先帝收服。”裴明淮道,“他们国教便是万教,被我朝收服之后,慢慢也有些人不信了。只是此国原来的那些权贵,却心有不甘,多年以来,蜇伏在此,等待机会。这一回,他们是打算与吐谷浑里应外合,把这处地方给拿下来,复国兴教。”说着伸手一指,道,“你且看看,这里的几座山峰,像什么?”

吴震嘿了一声,道:“我都不用看,这山名唤莲花山,自然是形似莲花了。那塔县落在凹处,正像是在莲花合抱之处。”

“不错。”裴明淮道,“是以那总坛设在此处,是大有缘故的,我来看了才明白,确实是在莲花合抱处的中心,大约里面那个祭坛,便是最中心了。那个唤作坛城,是他们最神圣的所在。那个陈博,恐怕就是看见了一个熟识的人进了祭坛,才被杀的。”

吴震不觉点头,道:“有理。只是……吐谷浑为何要助他们?”

“唉,说起来,还是跟平原王有关。”裴明淮道,“莫瓌本姓沮渠,乃是大凉皇室正统后裔,若论起来,还有大代皇族的血统,你也知道,武威长公主昔年嫁了大凉国主,也是她助先帝攻入了大凉都城的。武威长公主因此得了本朝独一无二的殊荣,两个女儿都晋封武威公主。她那对孪生女儿还颇得圣宠,现如今一个是琅琊王妃,另一个嫁的是渤海高氏。”

吴震道:“平原王谋乱,居然没连累她们,倒也是奇了。”

裴明淮笑了笑,道:“总有武威长公主的情份在,我母亲也跟她十分亲近。武威长公主那时知道保不了自己夫君,好歹是把自己儿子送走了,却给大魏埋下了这么个祸根。”

吴震皱眉道:“我记得平原王是以吐谷浑旁支之名投魏的,因为战功赫赫,才在数年之间平步青云,位极人臣。”说到此处,恍然道,“啊,吐谷浑!我就说呢,难怪你说来西域也是为了铲除余孽!”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皇上向来疑心平原王未死,还掌天鬼与朝廷为敌。只是那天鬼也厉害得很,这些来年藏在暗处动作不断,似乎样样都跟他们脱不了干系,却又老是抓不住他们。”

吴震还在冥思苦想,忽道:“原来如此。我就一直奇怪,你跑到黄钱县去做什么。原来是为了查那里是不是还有余党?”

“黄钱县倒是真不曾有了。”裴明淮摇头,道,“那处除了些金银财宝,还有……便是洗都洗不清的血海深仇了。”

吴震思及,也不觉一声叹息。裴明淮又道:“黄钱县确实翻不起风浪了,但此处仍然藏着昔年万教余党,我这趟来,便是要找出这些人来。以前的事,你也听韩叔叔说了,可谓惨烈至极。说到底,那伤的还不是此地百姓?早早的把此事了了,免生后患的好。”

吴震不觉点头,道:“你说得是。只是……你可知道那首脑是谁?照我看,必定是此时来到塔县之人。想必是那几个人中的一个?酥油花会之上……嗯,陈博已经死了,而且定然是被灭口的。那个孔季,也死了……”

裴明淮道:“孔季的死,恐怕与此无关。他跟塔县素无瓜葛,难不成是因为他知道柳眉的什么事?”

吴震笑了笑,道:“你似乎已有眉目了。”

裴明淮道:“他们再遮掩,有些东西,也是藏不了的。我就不信,你不曾看出来,你眼光可比我好多了。”说罢侧头向后面的尉端瞟了一眼,道,“尉端前来查当年的事,把水搅得更浑了。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走罢,我们先回上花馆,我派人传皮将军去。韩叔叔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吴震叹了口气,道:“你好歹叫他一声叔叔,我看,他还是早点死的好。你本不必救他的,救也是白救。你心中清楚,他若死了,把什么都担下了,韩琼夜才有活路。”

裴明淮也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风雪越来越大,他们行来的脚印,全都被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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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争奇斗艳的那些酥油花,仍尽数供在寺庙偏殿内。灯火长明,一星如豆。

裴明淮站在殿门口,看了半日。他闻到酥油香味,自殿中飘出。这些日子,他鼻端日日夜夜,闻的都是这味道,连寺庙里本来安详沉静的香火,都几乎被这浓烈的酥油味道给压掉了。

他沉思了半晌,却听到另一间屋子里,有轻微的响声。裴明淮走了过去,只见殿门虚掩,一个瘦高男子正背对着他,在一尊酥油花前,细细描绘。

那是一株并蒂莲,正是裴明淮之前在付修慈死的厢房看到那一株。

粉红细腻,如美人之面。男子手里握着画笔,正在花蕊之上细细点染。裴明淮眼里看着,就见着那深红泛金的丝丝花蕊,在这男子手下,渐渐现出。

“好画技。”

裴明淮赞了一句。那人回过头来,却是韩朗。韩朗这两日,似乎瘦了好几分。他笑了一笑,道:“不敢当。”

裴明淮走了进去,道:“这时候,还做这个?”

“正月十五是过了,不过寺庙之中,还是另要些酥油花供奉的。”韩朗眼神心意,全都在那酥油花之上,随口说道,“家兄如今昏迷不醒,琼夜忙着服侍,只有我来了。”

裴明淮奇道:“这并蒂莲,不是在付修慈死的地方吗?怎么会移到这里来了?”

韩朗一楞,随即笑了起来。“明淮有所不知,这本来是一对并蒂莲,修慈最近一直在抽空做这事。修慈做这花,花了足足一个月,穷尽心思。如今……唉,我便替他做完吧,一会便放去供着。”

裴明淮道:“一对?”

韩朗道:“正是,一对。”

裴明淮喃喃地道:“并蒂莲。”

他突然记起了,就在丁小叶的屋子里,窗上贴着的窗花,也是对对并蒂,鲜艳如火。那黯淡破旧的小屋,大约也只有那并蒂窗花,鲜艳明媚了。

丁小叶手上那只金丝镯,上面绞缠的花样,历历在目。

一刹那,裴明淮是若有所悟,却又不愿深想下去。

韩朗搁了笔,准备洗手。裴明淮看他身边放了一盆热水,微微冒气。另一盆却是雪水,盛在青瓷缸中,寒气直冒,裴明淮看着都觉得冷。韩朗看出他的意思,便道:“酥油易化,要在上面雕刻绘画,得先把手在雪水里浸过。多少年来,都是这样。”

裴明淮看他一双手,骨节都发红突出,知道所言不虚。“那丁南,就是这样子,冻掉了三根指头?”

韩朗看了他一眼。“裴公子见过丁南的尸体了。”

他这句话,无头无尾。裴明淮立刻便知道,这韩朗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不管怎么看,丁南的断指,都不是冻掉的,而是被利器削掉的。

韩朗笑道:“既然明淮开口问了,我便把我知道的告诉你罢。”

裴明淮听他这么说,便知其中有文章。韩朗道:“那一日,我兄长去看丁南,他染病在身,已经久矣。兄长迟迟未归,我便去寻他……我才穿过佛堂,就听得丁南的声音,说道:这样,师兄,你可放心了吧?跟着便是我兄长一声惊呼……”

他却不说下去了,裴明淮等了半日,耐不住问道:“然后呢?”

“……过了良久,才听见我兄长说道……既是如此,我便信你一回。好自为之,师弟,以后断断不可……”韩朗摇了摇头,眉头深蹙,似乎也极之不解。“过得片刻,我兄长便走了出来,一见我便吃了一惊,忙叫我离开。我一眼瞥到了地上三根断脂……”

裴明淮道:“不曾问过他发生什么事么?”

韩朗缓缓摇头,道:“我问了,我兄长却十分郑重,告诉我,若是听到什么,也一概忘掉,否则,后患无穷!”

裴明淮重复道:“后患无穷?”这四个字,份量可不算轻。

“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韩朗缓缓道,“但是,从此之后,丁南对我大哥言听计从,却是实情。”他不再说下去,只把自己的双手,深深地浸在那缸雪水之中。裴明淮怔怔看着他把手自雪水中抽出,略微活动了片刻,又拿起了画笔。

裴明淮心中疑窦丛生,诸绪纷呈,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看韩朗在那里细细描画,忽然问道:“这并蒂莲应该画作什么颜色?”

韩朗道:“粉色。”

裴明淮道:“可我在付修慈尸体边看到的,却是又有粉色,又有紫色。难道并蒂莲也会生出一对不同的颜色的花?”

韩朗笑道:“是么?若是开出一对不同颜色的,倒也别致。”

裴明淮便问道:“那另外一株现在何处?”

韩朗一怔,道:“另外一株?自然还是在原处了。吴大人的手下,把那耳房给锁了,不让人进去。若是明淮你要看的话,那我就去找钥匙。”

“韩二叔,付修慈这个人,你怎么看?”

韩朗正低头在找钥匙,听得裴明淮这般问,微微一怔。“他?我大哥不是已经对你们说了?我如今自然也不须瞒了,他是我哥哥的儿子,也是我侄子,我也把他当子侄看啊。”

“我是说……他知不知道他母亲的事?”裴明淮问道。

韩朗叹了口气。“虽说我们都不会提起,但他多少该知道吧?毕竟,他被人收养了好些年。凝露,唉,她死得实在是惨。我多年来都没法忘……”

裴明淮道:“韩二叔似乎对她颇有好感。否则,又怎会为她而忤逆父亲?”说罢看了韩朗一眼,道,“韩二叔一直没娶妻么?”

韩朗大约不曾料到裴明淮突然问到这个,一怔道:“不曾。”又是一笑,道,“我啊,跟我大哥不一样。”

二人走到了那间耳房门口,韩朗开了锁,又推开了门。那日发现付修慈尸体,便在此处。吴震的手下,早已将尸体抬走了。

“明淮,你为何想看这株并蒂莲?这跟我画的,一模一样啊。”韩朗道。

裴明淮摇头道:“不一样。”

两朵并蒂,色泽娇柔。并蒂花,原本是两朵同色,同生一枝,才能称为并蒂。可是,眼前的这两朵花,却是一紫一粉。虽说紫色静雅,粉色娇艳,却终究不是一色。

韩明道:“你是说颜色?颜色不同,这并不奇怪。并蒂莲二朵异色,还属异品哪。”

裴明淮摇头皱眉,凝视那朵并蒂莲,半日,道:“韩二叔,琼夜在哪里?”

韩朗长叹一声,道:“她在旁边殿里面上香,你去看看她吧。”

〈〈〈〈—————————

琼夜正跪在弥勒像之前。她一身素衣,黑发如云,头上只插了一支发簪,簪头镶了一颗珍珠。她自己便似一枝白梅,殿中虽无梅花,却似寒香满殿。

她听到裴明淮走到她身后,却并没起身。裴明淮只听她幽幽地道:“听我爹说,我出生那夜,是正月十五。那一夜,塔县酥油花开,灯火满天,映得夜晚也如白昼一般,琼楼琳琅。所以,他给我取名叫琼夜。”

裴明淮不由得放柔了声音,道:“是,我记得,你对我说过。”

琼夜慢慢自蒲团上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裙。她回过头来,裴明淮见她容颜娇艳如花,只是脸上笑容,却是无尽悲凄。

“明淮哥哥,这个送你。”

她递给裴明淮的,却是个极精致的酥油香囊,上面细细地绘着白色的花。裴明淮不觉笑道:“这东西,若贴身放着,恐怕不到半天就溶化了。”

“这是我做的,手艺不好,你别嫌弃。”琼夜笑道,“化了便化了,也是我的心意。”

裴明淮一阵酸楚,低头凝视她,道:“琼夜,我们相识一场,你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对我说。只要我办得到的,一定会帮你。”

琼夜笑道:“这我知道。可是,有些事,谁都是办不到的。”她低下头,凝视裴明淮手中的酥油香囊。她的声音,柔和娇俏。“再美的酥油花,也至多能保存一年,到了次年盛夏,便会消溶。你看,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明淮哥哥,有些事,就不要再追究了,修慈已经死了,我不想让他泉下不安……”

一阵风把虚掩的殿门给吹开了,“吱呀”地一声,镂空雕花的木门,在风里摇摇晃晃地颤抖起来。

琼夜的叹息声,似有似无,被吹散在风中。殿中供奉的弥勒像,只见着笑容满面。

裴明淮缓缓地说道:“琼夜,你在菩萨面前,就不能告诉我一句真话吗?你跟你娘回塔县的时候,究竟同路的还有没有旁人?我问你,不是想害你,是要帮你,你难道还不信我?”

“明淮哥哥,你既然都这么问了,我就告诉你实情吧。”琼夜轻轻地道,“我本不想告诉你,我娘,柳眉,其实……”

就在这时,从墙的那一边,传出了一声尖叫。琼夜失色站起,道:“是我的丫环画儿,她……她怎么了?”

墙的那头,便是上花馆的内院。裴明淮心知不好,道:“我过去看看。”

本来就有个小小月洞门相通,也不需要绕路。裴明淮一过去,就似中了定身法一般,怔在当地。

那个叫画儿的小丫头,正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院中有个水池,冬天结了冰,但因为要取水,所以是冰块也砸破了些。一个小童,头埋在水中,一动不动。

那小童穿一身红袄,裴明淮认得,是付修慈的儿子付淳。

“出什么事了?”吴震奔了过来,一见这情状,也是呆了。好歹他见过的场面多,忙过去抱起那孩子,试了试呼吸,早已停止。再看那孩子的脸,又青又紫,额头上还有伤痕,想必是被人按在水池里,活活淹死的。

琼夜站在一旁,也不叫,也不哭,两眼呆呆地看着淳儿。裴明淮连着叫了她好多声,她也毫无反应。裴明淮也急了,不轻不重打了她一耳光,琼夜“啊”地一声,方才惊醒一般,两眼直直盯着淳儿的尸身,嘶声叫道:“谁?谁杀了淳儿?”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见她哭了,裴明淮才松了一口气,但见淳儿浑身湿透,死得那么惨,小小身体缩成一团,心里也十分难受。

吴震恨恨道:“一个小孩子,谁会下这样的毒手?”转头问画儿道,“刚才是你在叫?你发现的?”

那画儿本来年纪就小,这时候只是发抖,哪里说得出话来。琼夜听到吴震的话,忽然自裴明淮手臂里挣了出来,推开裴明淮便跑。

裴明淮叫道:“琼夜!”

他要拦琼夜,自然能拦下。吴震却低声道:“跟着她去,看她要去找谁。”

琼夜一路狂奔而去,她头发散乱,又因为付修慈新死,换了一身白衣,脸色死白,两眼发直,那样子真真像个鬼。

她一头冲进厢房,狂叫道:“你为何要杀淳儿?”

裴明淮随后跟进,一见厢房里坐的却是尉端,顿时心里一片明澄,种种想不通的事,这一刻尽数想通了。

再回头一看,吴震并未跟进来,却是远远地站在院门前,心里更是肯定。吴震身在局外,想必比他明白得还早,只是不好点穿,如今更是避嫌,不肯进来。

尉端见琼夜接近疯狂的样子,也自是吃惊,道:“琼夜,你在说什么?”

琼夜狂叫道:“你要娶景风公主,那也罢了,我走便是!你传信给我说你要来,我以为你是来看我,原来你是为了杀他……我都没打算告诉你淳儿的事……你……你好狠的心,连你自己亲生的孩子也要杀?!”

她说着就扑到尉端身上,拳头死命打他。她的力气自然伤不了人,尉端却也没闪避,只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裴明淮见琼夜哭得声嘶力竭,心中难受,正想找些话来劝她,琼夜身子一软,已晕了过去。尉端本能地扶住了她,仍是怔怔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刚才一个人在这里?”裴明淮冷冷地道,“不会真是你杀了那孩子吧?”

尉端一手抱着琼夜,听了裴明淮此话,才像是回过神来,叫道:“我……我根本不知道……不知道那孩子是……”

裴明淮凝神看他,尉端的神情,倒也不似作伪。以他对尉端的了解,也不觉得尉端会干出这等丧尽人伦之事。当下便道:“让琼夜躺下来,我有话问你。你说,你跟她几年未见了,这是真的?”

“是真的!”尉端叫道,“从她随她爹离开京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我苦苦留她,她却十分坚决,走的时候连见都不肯见我!”

裴明淮冷冷道:“她不是不肯见你,是不能见你。我听付修慈说起过,这孩子生日在三月,琼夜走的时候是十月。换而言之,她那时候已经怀孕六个月,你要她怎么见你?这事哪里瞒得过人,是以琼夜只得匆匆离开!她连跟了自己多年的丫头都换了,就是不想人知道。毕竟她是个未成婚的女子,是以付修慈说淳儿是他儿子,只不过……我看这塔县的人,多少都知道些。”

说到这里,裴明淮越想越气,孟固,孔季,个个看着自己眼神古怪,原来都以为是自己干的好事。也难怪,琼夜侍候清都长公主多年,偏偏自己又来得这么巧!

“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说……她说……”尉端问道。裴明淮道:“有人杀了你跟她的儿子!若不是你杀的,那又是谁?”

尉端一个摇晃,几乎站不住脚。“我……我不知道……她从未对我说过……”

“琼夜性子你自然知道,她太傲气,哪怕是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肯做你妾室。”裴明淮道,“真不是你杀了那孩子?”

尉端惨然道:“我是那等人么?”

说实话,裴明淮也绝不信他是那等人。但淳儿死得实在蹊跷,他方才看到,地上还遗了几颗冰糖栗子。淳儿爱吃此物,看来是有人哄他到此,若不是熟人,大冷天的又怎会去?

这时,琼夜已悠悠醒转,尉端跪在她榻边,叫道:“琼夜,不是我。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我向你发誓,我根本不知道淳儿是我儿子,我也绝对没有杀他!”

“……我告诉你,又有何益?”琼夜似乎这时候,也冷静了些,幽幽地道,“大魏的公主素来不同……悍妒的多了去了,未必能允你纳妾。即使我能忍,她也未必能容。景风公主可是皇上爱女,谁敢开罪?我既不舍得这孩子,自然走得远远的好!”

话还未说完,她泪又流了下来,哭道:“我本想在这里,远离京城,总能将淳儿好好地带大。没想到……没想到他却……是谁杀了他?不是你,却是谁?谁这么狠心?他只是个小孩子啊!”

裴明淮虽也满腹疑团,但见琼夜哭得断肠,也不忍多问,对尉端道:“你劝劝琼夜,我和吴震去察看一下,看……看究竟是谁,这等……残忍,连个小孩子也不放过。”

他走至院中,琼夜哭声仍然在耳边。吴震见他出来,道:“不会是他罢?”

裴明淮心里甚是难过,道:“你明明早就知道了,为何不说?”

“我怎么说?”吴震道,“这没凭没据的事,你要我怎么说?平白对你说,你怕不给我一个大耳刮子!不过,我自从开始猜疑,已经派人去查了,韩琼夜肯定不是在塔县生的这孩子,她怀孕数月,应该不敢赶长路,想必是在京城不远处找了个僻静地方。照我看,尉小侯爷是真不知情的。”

“那是谁?”裴明淮道,“谁会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吴震道:“你方才在里面的时候,我又过去看了一看。那孩子,唉,想必是认得那个哄他去院子里面的人的。你想想,天寒地冻,就算有什么玩物吃食,若不是十分相熟的人,他怎会去?”

裴明淮想着便觉心惊,不愿再想下去。“虽说我不信是尉端,但……但我实在不觉得谁会跟个孩子过不去。”

吴震瞟了他一眼,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9

裴明淮心情本来就糟糕至极,此时更是不耐之极,道:“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你是不是怀疑景风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派绣衣来杀了淳儿?”

吴震咳了一声,道:“这个,这个,我不能排除有这样的可能啊。若是连这都想不到,我这个神捕,不就徒有其名了?”

“景风怎会做这等阴毒之事!”裴明淮道,“淳儿定然是被一个十分熟悉的人杀死的,甚或本来就是韩家人。”

“韩琼夜不可能杀死自己的儿子。她刚才的样子,你也见到了,不会是她。”吴震道,“韩明中毒,此时昏迷未醒,也不可能是他。还有一个人,唔……韩朗?”

裴明淮道:“那更是无稽之极了。韩朗没有任何理由要杀那个孩子。”

吴震摇了摇头,道:“这个人,我可是一点不了解。明淮,你跟他熟?”

“谈不上熟。”裴明淮恼火地道,“只是以前我跟琼夜实在是太熟,陛下爱书画,常常跟韩叔叔谈说,他这个兄弟,我也见过几回。”

吴震道:“韩朗是干什么的?”

这问题又问住了裴明淮,吴震叹了口气。裴明淮更是烦躁,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干什么?我……”他耳边只听得琼夜的哭声,她的伤心,便是想也能想到。裴明淮越想越怒,一掌劈在身边一棵老树上,道,“究竟是什么人,杀了那孩子?吴大神捕,你倒是给我找出来呀!”

吴震见他发怒,也不好多说,只道:“这个好找,韩家就这么些人,怎么着也能找出来的。”

裴明淮道:“如果他跑了呢?”

“你是气昏头了,明淮。”吴震苦笑,道,“那个杀淳儿的人,必定是个力气并不十分大的人,更不要说会武了。若是像韩朗这样的壮年男子,随随便便就能掐死那淳儿,何必费力将他引至无人的后院?还不就是因为怕孩子闹嚷起来,惹来了人。”

裴明淮一怔道:“什么?”

“我想说,那个杀淳儿的人,要么便是老弱之辈,要么便是纤弱女流。”吴震道,“你细想想,可是不是?”

裴明淮道:“可……可这韩家,除了琼夜,并无别的女子。你总不会怀疑画儿那小丫头吧?”

“那可说不一定。”吴震道,“我说过了,一定是极相熟的人,否则淳儿不会跟着去。韩琼夜自然不会杀她儿子,你也不必怀疑尉小侯爷,他要杀人,哪里用得着把人按在水里,还容得孩子挣扎?况且我看他也不是那号人,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韩明还躺在床上昏迷未醒,我手下守着的。韩朗么,我去问问,不过应该不是他。嗯……照我看……”

裴明淮怒道:“你说了半日,还是没说出个名堂。你真疑是景风?我都说了,她决不会干这事!”

“你不是素来跟她不睦么,这时候倒是护着她得紧……”吴震一言未尽,忽见到有个老年仆妇,正拎着食盒,从厨房那边过来,当下闪身过去拦在她面前。那仆妇吓了一跳,食盒都脱手掉在了地上,东西泼了一地,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你这是去哪里?”吴震问。老妇道:“大……大人,我是去给我家老爷送药。刚熬好的……”

吴震两眼瞪她,道:“你方才没听到你们家姑娘在哭吗?”

“姑娘?”老妇道,“我在厨房,厨房在那边角落,听不到啊。我家姑娘怎么了?”

吴震不答,又问:“你方才可有看到什么人经过?”

“黄大夫啊。”老妇道,“黄大夫来看老爷,把药给我,指点了我怎么熬法,才走的。”

吴震看了裴明淮一眼,裴明淮自然记得那个黄大夫,也是正月十五席上之人,酷爱饮酒,年岁甚高,比那个澄明方丈小不了几岁。若说“老弱”之辈,这黄大夫可不正是?若说与韩家人相熟,他也自然相熟,进进出出,根本不需要招呼。

吴震问道:“他何时走的?”

老妇想了想,道:“总有大半个时辰了。”

吴震点点头,又问:“他住在哪里?”

〈〈〈〈—————————

那黄大夫的宅子虽不大,倒也整洁,院中种满各色药草,即便是冬天,也是异香满园,还夹杂着浓浓的药香。

裴明淮正想敲门,吴震却朝他作了个“嘘”的手势,一跃上了墙。他在墙头朝裴明淮一个劲打手势,示意他也翻墙进来。裴明淮无可奈何,只得跟着他越墙而入,低声道:“有必要翻墙吗?你亮出你吴大神捕的身份来,他还敢不出来吗?”

“你这就不懂了,这叫出其不意。”吴震道,“怎么,怕坏了你裴三公子的名声,不愿做这鸡鸣狗盗之事?”

他还要唠叨,裴明淮懒得理他,伸手一指,道:“看,他在烧东西!”

吴震抬头一看,果然,药房半开,里面冒出一股白烟,可不是在烧东西是什么?吴震一个飞身扑了过去,直接撞开了门,只见黄大夫正在慌慌张张地烧东西。

黄大夫一见吴震,像是见了怪物一般,也不怕烫了手,直接把手里剩下的一卷纸往火盆里塞。

“给我住手!”

吴震一声大喝,一脚踢翻了火盆,只见烧得半残的纸满天飞。黄大夫被他这一喝,胆都吓破了一半,呆坐在那里,再不敢有动作。

裴明淮随手抓了一张烧焦了边的纸,瞧了一眼,道:“这是个药方。”他又细看了两眼,道,“红花,桃仁,赤勺……这方子可有点奇怪啊。”

吴震恶狠狠地瞪了黄大夫一眼,道:“既然是药方,你烧什么烧?你姓黄,名字呢?”

“老……老朽黄森。”黄森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道:“这个,这个,我只是……家里的东西太多了,占……占地方,所以……烧了……”

裴明淮笑道:“这可是害人的方子啊。”他扬着手上那药方,道,“长久吃来,这就是一剂慢性毒药。你这是去害谁的?你最好老实承认,这个一查便知哪。”

吴震不屑地道:“还查什么查?一定是用来害人的吧!”

裴明淮道:“这方子是给女子用的。多用几服,就终身不孕了。”

吴震一呆,道:“什么?”他眼睛对着黄森一瞪,黄森也知道藏不住了,低声道:“这,这是给丁姑娘的……”

吴震问:“是谁要你配给她的?”

裴明淮也盯着黄森看,他心里也实在不解之极,丁小叶一介弱质女子,能碍了谁的事?谁要给她吃这种药?

黄森知道已经隐瞒不过,长叹一声,道:“我就算说了,两位恐怕也是不信的。”

吴震大喝:“信不信是我们的事,你只管说是谁!”

黄森狠了狠心,终于吐出了两个字:“丁南。”

裴明淮与吴震又面面相觑。任吴震是名捕,案子见了无数,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来龙去脉,一脸疑惑地道:“丁南……丁南配这药……给他女儿?”

裴明淮忽然记起祝青宁说的,在韩家老树下发现的那药渣,问道:“你是不是还给丁姑娘了一副堕胎药?”

“唉,我知道那是大损阴德之事,我也不愿意给她。”黄森道,“可是……可是丁南执意要如此……我……我若不听的话……”

吴震奇道:“你若不听的话,又会怎的?还能把你杀了?”

裴明淮心里所奇的,却是另一回事。“丁小叶……她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听他此问,黄森脸上露出相当古怪的笑容,道:“二位想想,在这个地方,能跟丁姑娘常常见面的青年男子,还有谁呢?”见二人还是一脸不解,黄森道,“死人,也一样的可以算上。”

他这般“提示”了,吴震和裴明淮自然是明白了。吴震疑意更深,道:“付修慈?看韩明父女待丁家,是极好的,丁小叶若跟他有意,丁南何必要女儿如此……”

黄森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他本来就老,此刻更是疲态尽显。他头戴暖帽,这时却把暖帽揭了起来,二人一看,他头上已秃,却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想来当年这一刀,若是再下来一分,头盖骨都会被掀掉,一边耳朵也只剩下半截。

裴明淮道:“这……黄大夫,你这伤……”

黄森苦笑道:“还能是如何?便是昔年万教出事的时候,被一刀给砍的。家里人全都死了,就剩我一个。”

裴明淮和吴震都不料这里居然还有一个当年的“知情者”,都是精神一振。裴明淮道:“黄大夫,你自然是知道,丁南为什么不让女儿和付修慈好了?”

“好?”黄森道,“血海深仇,怎能好?”

他把“血海深仇”那四个字,说得一字一顿,每个字仿佛都有血意渗出。裴明淮直盯着他,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冯老头回忆过往那番话,字字怨毒,至今难忘。

吴震盯着黄森,道:“血海深仇?什么血海深仇?”

“都到了这时候了,老朽也快入土了。我看着小叶长大,这孩子太过孝顺了。我……我不忍……”黄森垂头道,“老朽虽然不算什么名医,但好歹手下也救了不少人……那药,我实在不想配给她……”

裴明淮和吴震都耐着性子听他说,吴震脾气比裴明淮差,大声道:“究竟是什么血海深仇?你倒是说呀!”

“丁南……他曾经做过和尚,是后来还俗的,二位可知?”

黄森这一说,裴明淮是记起来了,听琼夜说过,只是从未放在心上。黄森又道:“众人都以为丁家与韩家孟家一般,是当年带头灭万教的大族,只是韩家一直在此地声望最隆,而丁家……各种缘故,渐渐式微……其实……其实……”

吴震急了,叫道:“你快说啊!”

“丁南不是丁南。”

黄森这一句话,让两个人都楞在那里。黄森苦笑道:“丁南很小就剃度为僧,后来却还俗了。还俗之后,因画技超群,当上了下花馆的掌尺。从孩童到成年,容貌多有改变,谁也不曾怀疑过。”

吴震道:“为……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冒充丁南?”

“为什么?虽说人丁稀少,但丁家乃是此地大族。韩家把持上花馆,是决不会容人染指的,只能从丁家下手。”黄森眼望裴明淮和吴震,二人已经全然怔住,“是以二位想想,他怎会容许自己女儿跟韩明的私生儿子相好,生子?他在下花馆站稳脚跟之后,娶妻生女,只是他夫人属意于韩明,为了老父之命嫁丁南,一直郁郁寡欢,生下小叶不久就病故了。我看,她也是自己不想活的,给她煎的药,她连喝都懒怠喝……”

裴明淮皱眉道:“你是说,丁南也是万教的人。”

“是。”黄森道,“他们藏得颇深,一直不露声色。”

吴震嘿嘿冷笑,道:“照我看,你也一样的是万教余孽吧?”

黄森大惊,道:“吴大人何出此言?老朽绝对不是啊!”

“你既然知道丁南不是丁南,他居然不杀你灭口,那倒也是奇了。”吴震冷冷地道。

“都死了那么多人了,我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侥幸捡了一条命的,又何必多言?这塔县能有多大?沾亲带故的多了去了,要论起来,那真是……后来日子久了,自也渐渐淡了。”黄森笑得苦涩之极,声音也越来越低,“况且,他这些年,也……也并没作什么坏事啊……”

“坏事?”吴震大声道,“他竟这般对自家女儿,可见对韩家仇恨极深,怎么可能不做坏事?”

“丁南要我给小叶那药,我才明白,他……他的仇恨之心,并未淡去。”黄森道,“好在他死了,不就……不就一切都了结了?正月十五那晚,我看见他死了,反倒舒了一口气。虽非我本意,却也害了小叶……小叶对待修慈是真心实意,我那方子……方子只是给丁南看的,我给她的药,却……其实是减了分量的……我不忍心害她,那姑娘,毕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不忍……丁南一死,小叶也算是解脱了……”

吴震冷笑道:“你知情不报,一样的跑不了!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还能少你些罪名!”

黄森脸上,又出现了那惨淡之极的笑容。“大人,老朽知道的,着实有限。我从来也不想听,不想看,什么都不想知道。这一代又一代的恩恩怨怨,哪里理得清楚?……我只想靠我的医术,济世救人,至于救的人,是不是好人,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至于罪名不罪名的,大人多虑了……老朽都是要入土的人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我这辈子,就是太贪杯了,一喝多了,什么都说……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出去了,害了不少人……”

裴明淮道:“我问你一件事。丁小叶和付修慈的事,琼夜是不是知情?”

黄森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道:“公子这么一问,我想,琼夜恐怕是知道的吧?她一向待小叶极好……”

裴明淮道:“淳儿是琼夜之子,这事儿,是不是也是你传出去的?”

黄森脸露愧色,低头道:“是,我给琼夜看过病,她气血大虚,我一搭她脉便知道了。我……我喝多了,对孟大人说过……”

裴明淮冷冷道:“祸从口出,黄大夫最好记住。”

黄森惨笑道:“公子说得不错,老朽自当谨记。”

二人出得门来,裴明淮回过头去,却见那黄森入定一般,坐在那里,头也垂了下来,一动不动,就跟个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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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花馆,却见尉端一人坐在房中,淳儿的尸身,放在榻上。他呆呆凝视淳儿的脸,房门未关,那风雪便往里面灌,尉端头上身上,都飘满了雪花,脸色苍白,他却也似无知无觉一般,手轻轻放在淳儿脸上摩挲,似乎想把他的脸焐热一样。

“小侯爷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坐了半日了。”韩朗低声地说,“明淮,你看,这……怎生是好?”

裴明淮不见琼夜,便问道:“琼夜呢?”

“她回房休息了。”韩朗道,“明淮有事?”

吴震忽然回头,只见一个人,扑进了院门,然后重重地跌到了地上,雪地上顿时溅开一溜血花。

孟固!

吴震叫道:“明淮,你看看他可还有救,我去外面找……”他话未落音,人已窜了出去。

裴明淮慌忙去扶孟固,孟固只抽搐了几下,便咽了气。他两眼圆睁,咽喉被人刺穿了,显然是被刺中后,强撑着进了这院子,终于不支倒地。

吴震又窜了进来,裴明淮道:“看到凶手了么?”

吴震烦躁地说:“我要看到了,早把那个人抓到了!也真是奇怪,明明孟固是刚才才被人刺伤的,我在花馆外面找了一圈,也没见个人影!难道那人轻功如此高明?”

他弯下腰来,检视孟固的尸体。孟固脖子上的伤口,又长又深,但是极细。吴震忽然道:“这是什么?”

他在孟固的貂裘的领子里面,十分谨慎地挑出了一样物事。那是一粒硕大的珍珠,像是从什么首饰上落下来的一样。

吴震抬起头来,眼神如鹰,在裴明淮和韩朗身上来回巡视。“看样子,你们都知道这是谁的?”

他见裴明淮和韩朗都闭口不答,冷笑一声,说:“不说我也猜得出来,这是韩琼夜的东西吧?杀孟固的凶器,分明就是一根女人用的钗子!这一定是从钗头掉下来的珍珠,正好落到了孟固的貂裘里!”

韩朗低声道:“琼夜……她为什么要杀孟固?”

“这就得问你了!”吴震冷冷地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孟固究竟知道了什么,韩琼夜非得冒险杀人?是不是她杀了付修慈?”

裴明淮道:“什么?”

吴震道:“你别装傻!付修慈会保护的人,不就是她吗?若不是付修慈在被刺中心口之后,自己关上的门,又怎会如此?他都有力气关门,居然不求救?这是为了什么?杀付修慈的东西,也是一根钗子吧?”

韩朗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他……修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明淮不语,他们已走到琼夜房前,一灯如豆。裴明淮敲了敲门,道:“琼夜,我有事问你。”

没有回应。裴明淮一皱眉,把门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哪里有韩琼夜的影子?

韩朗扬声叫道:“画儿!画儿!”

画儿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裴明淮喝道:“你家小姐呢?”

“小姐……她……刚才小叶姑娘给了我一张字条,叫我给我家姑娘。我问她为何不自己去,她不答,就走了。我家姑娘拿到一看,匆匆地就走了,连斗蓬都没披。我抱着斗蓬去追她,她跑得飞快,我追不上……”

裴明淮看向吴震,吴震也看向他。忽然,二人同时大叫:“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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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与丁家,其实只是一墙之隔。

丁家向来简陋,这一日,琼夜却见那窗户之上,贴了一串串的窗花。那些窗花都剪成并蒂莲形状,颜色红得极之鲜艳,映着油灯的光,便似要滴下鲜血来一般。

丁小叶见她来了,立即起身,道:“姊姊来了。”她走过去把门关好了,回头微笑道,“这么大雪,可让姊姊辛苦了。姊姊赶紧喝碗热茶,暖暖身子。这还是姊姊送过来的,我借花献佛了。”

这么冷的天,哪怕是在屋子里,也是冻得连水都要结冰。丁小叶居然没有生火,琼夜只得端了茶,喝了半碗。

丁小叶终于把她那不离手的绣花活计放下了,在榻上坐了下来。琼夜无意间碰到她的手,只觉冰凉,便道:“你身上有雪,你刚出去过?我不是给你送了些炭来吗,你怎么不生火?”

“生不生火,冷还是暖,对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琼姊姊,你对我也是真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关心我?”丁小叶微微笑着,幽幽地说。她手里捧着那茶碗,眼睫毛低垂着,十分恬静。

琼夜心乱如麻,无心多说,问道:“小叶,你说,你知道是谁害了淳儿的?是谁?你怎么会知道?你要知道,就告诉我!”

“琼姊姊,你一下子问这么多的问题,叫我回答你哪一个呢?”丁小叶淡淡地笑着,说,“我刚才是出去了一下,有一点很重要的事要办。”

琼夜狐疑地道:“这么晚?”

丁小叶不答,却问道:“琼姊姊,那吴大人,可有找到杀我父亲的凶手?”

琼夜一楞,道:“小叶,你不用着急,那吴大人可是个名捕,必然会抓到凶手的。”

丁小叶却一笑,声音柔和地说:“不,他们找不到的。”

琼夜道:“为什么?”

丁小叶笑了笑,却低下头,珍爱地抚摸着腕上那只金丝镯。琼夜看着,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琼姊姊,多谢你替我埋掉药渣。我瞎了眼睛,不敢走太远去,若是埋在自己家里,又会被我爹看到。不过,琼姊姊,你应该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我吧?”

琼夜淡然道:“现在我已经不必问这个问题了。看到修慈身旁那并蒂莲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太笨了,笨到比瞎子还瞎。”

丁小叶缓缓从身边拿起一物,举在面前。琼夜失声道:“我的钗子……怎么会在你这里?”

那钗头的一颗珍珠,却不见了。琼夜眼尖,虽然烛火昏暗,仍然看到钗尖有暗色的污迹。

“自然是从你妆盒里拿的。”丁小叶轻轻抚摸那钗子,微微笑道,“琼姊姊,你的钗子,大家都认得。不,我不是要把杀孟伯伯的事嫁祸给你,我只是希望他们发现得晚一点,一点点就好。孟伯伯年纪虽老,眼睛却不瞎,他留意到了那天晚上,我也去了修慈死的那间耳房。他去找黄大夫问我的事,黄大夫虽然不说,但他老人家,可不是懂得说谎的人,孟伯伯猜也能猜到几分啦。孟伯伯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没办法,只得用你的钗子刺穿了他的喉咙。唉,反正,孟伯伯也是我必须得杀的人,早杀还是晚杀,都是一样的。”

茶碗从琼夜的手里,滚了下去,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汤烫得琼夜手背发红,她也全然不知道痛,就那么直直地瞪着丁小叶。

丁小叶抬起眼睛,正视着她。只是丁小叶的眼睛,看起来虽跟常人的相同,却似淡淡地笼着一层雨雾,而且是终年不散的雾气。“琼姊姊,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说他们找不到凶手了吗?因为,杀我爹的凶手就是我。”

琼夜仍然死死地盯着丁小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琼姊姊,你不必这么看着我。”丁小叶却像是看得见她的表情一般,仍然微微地笑着说,“嗯,应该说,凶手是我父亲自己,我连帮凶都算不上。他服毒自尽,把他的头砍下、尸身带走埋起来的人,是修慈。我也不知道他把我爹的无头尸体埋到哪里去了,他不说,我也不想问。你看,我爹本来就是自杀的,又何必去找凶手呢?”

丁小叶的眼睛,便像是看得见琼夜一般,幽幽地凝视着她。“你自然也已经猜到,我腹里的孩子,便是修慈的。只不过,你视我为妹妹,你没有声张。你甚至都猜到修慈死前,跟他在一起的人是我了。你太心善了,琼姊姊,这只会害了你自己。”

“你……为什么?”琼夜脸色苍白,颤抖地道,“你跟修慈有情,这是好事,我巴不得呢。为什么……你爹为什么不许?如果丁师叔服毒自尽,又是谁把他放进酥油花中的?修慈一个人,是绝对办不到的啊……他的本事,比起你爹,还差了不少……若是把他的头放进去,必得要最后补上几笔,那画法,不是修慈的手笔,还是你爹的……”

她看到丁小叶脸上谜样的笑容时,终于恍然大悟。“是你?!”

丁小叶伸出她的两只手,十指纤纤。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便是我爹的手,他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我不但会绣花,我也会画。琼姊姊,并不止你一人擅丹青的,你该记得,你爹和我爹是师兄弟。论画技,我不比你差。只是,我的命,不如你好。”

琼夜颤抖得更厉害,她想起身,却发现浑身麻木,动弹不得。她心念一动,叫了起来:“茶!……”

“琼姊姊,你不用惊慌。不是毒药。”丁小叶面无表情地说。“是我在黄大夫那里找的,让人身上无力而已。”

“小叶,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丁小叶嘴角那缕笑意,又淡淡地浮现了出来。“琼姊姊,你不要着急,我会告诉你的。唉,酥油花……我爹跟修慈偷偷做了两组酥油花,又偷偷换了,你们却浑然不知呢。若是知道,又怎会容许自己的家丑,公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修慈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你自然心知肚明。”

“下花馆的酥油花,说的是修慈母亲的事,这我自然知道。”琼夜颤声道,“那上花馆的呢?那只是个佛本生故事哪!”

“琼姊姊,你难道不知道昔年万教的教主,也是身受百钉而死?”丁小叶温温柔柔地道,“他便是我的曾祖父了。我爹复仇之心,可一日都没停过。我从小便耳濡目染,听他说昔日之事。说到恨处,他便拿起刀子,一刀刀地对着自己戳,说,小叶,你看到没?你看到没?你曾祖父,就是这样子死的!我那时候还小,我看着我爹身上流血,十分害怕,就哭着说,爹,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可他只瞪着我,说,小叶,你记住,他们,韩家的人,都是仇人,要杀了他们,不,要让他们比死更难过!”

琼夜瞪大眼睛,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来了。丁小叶继续说了下去:“琼姊姊,你们真以为,修慈心里,就一点恨也没有?他娘,凝露,在冰天雪地里被赶出去,又因为生他死了,你们不知道吗?他有多恨,你知道吗?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还有你这个亲妹子,你说,他该怎么办呢?他不能对着自己的亲爹报仇,可又觉得对不起自己九泉之下的娘。所以,他帮了我啊。我想,他多少是知道,我要杀他的,可是,他不在乎。这样子也好,我跟他,还有我腹里的孩子,下黄泉的时候总能团聚了!到了这地步,琼姊姊,我连修慈都杀了,我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我爹说,要他的师兄失却所爱,一无所有!他的爱子,他的爱女,他的名声,他的孙儿,——全部!我爹深爱我娘,可我娘却从来没有把我爹看在眼里,心里只有你爹,你知不知道?若我娘不死,若我娘对我爹也能像我爹对她那样,我想我爹也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爹爹……”

琼夜浑身发抖,看着丁小叶的脸。丁小叶本来容颜清丽如画,此时看在琼夜眼里,便如厉鬼一般。“你……小叶,是你……杀了……杀了淳儿?是……是你?!”

“不错。”丁小叶淡淡地说,容颜平静如水,“你让画儿给我送了些果点,里面有些冰糖栗子,是淳儿最爱吃的。我拿了过去,哄着淳儿到了后院,把他按在池子里,不出片刻他就死了。”

琼夜嘶声叫道:“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下得了手?就算天下人都对不住你,我韩琼夜没有对不起你丁小叶!对,你说得对,我是猜到了,修慈可能是你杀的,可既然他要替你遮掩,我又视你为姊妹,我仍然没对任何人说!你……你怎么对淳儿下得了手?他只是个孩子啊!”

“昔年你韩家人杀我全家,今日也要杀你们全家,一人不留。这是我爹对我说的,日日说,夜夜说,便如钉子一般,全钉在我身上,我脑子里。我身上虽没有钉子,心里,脑子里,都钉满了,时时刻刻,都在流血。血流干了,就没有了。”丁小叶缓缓地说着,慢慢起身,对她行了一礼,道:“琼姊姊,父命难违。你知道,我一向是个最孝顺的女儿。我父亲要我发了毒誓,日日重复,若我不按他所说的做,他死了都会化为厉鬼,让我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琼夜只觉得心口微微一凉,她并不觉得真的很痛,就是凉,很冷很冷。她低下头,看见一截银色的刀尖,从自己胸口突了出来。

血染红了她白色的狐裘。

她还听见丁小叶在说话,只是丁小叶的声音,越来越远。

“琼姊姊,你对小叶一直便如亲姊妹一般。除却修慈之外,世间所有人都视我如草芥,连我亲生爹爹也不例外。小叶本来如一叶,无人看在眼里,只有你记得我,待我好,什么好东西,都会留给我一份,哪怕你远在京城,也会千里迢迢托人送来,多年以来,你给我的东西,便是我最珍视的,一直舍不得用,一样样收好放在箱子里,时时拿出来看一看,眼睛瞎了后,摸上一摸,也觉心满意足了……你说得好,这世上所有人,唯有你韩琼夜,没有对不住我。我杀谁,都无所谓,唯有你,杀你比杀我自己还难受……小叶无颜面对姊姊,只能在黄泉路上,求姊姊原谅了。若有来世,愿真和姊姊做个好姊妹。这一世,是我愧对姊姊了……”

丁小叶也倒了下去。她容色如画,嘴角含笑,却像是极满足似的。

10

“砰”地一声,吴震把闩着的门给踢开了。他一看到倒在榻上的两个女子,脸色大变。裴明淮大叫道:“琼夜!”

他抱起琼夜,琼夜身体尚暖,呼吸却早已停止。吴震看了一眼穿透琼夜后背的那把匕首,恨恨道:“这丁小叶好毒的心肠!枉自韩姑娘把她当亲姊妹一样,她竟然下得了这个手!”

裴明淮抱着琼夜,一言不发。这时,只听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却是韩朗扶着刚刚醒来的韩明,赶了过来。吴震看见韩明,也吃了一惊。这韩明的头发竟然全白了,原本一个相貌出众的中年男子,像突然老了十几岁。

“琼夜!琼夜!琼夜!……”韩明捧着琼夜的脸,眼泪纵横。“你醒醒!琼夜!怎么会这样……是谁?”

裴明淮抱着琼夜,泪已流下。他的声音疲倦而淡漠。“韩叔叔,这是你祖上种的因,却得由你和你的儿女,来替他们承受恶果。丁小叶受她父亲之命,杀了你儿子,你女儿,还有你的孙儿。”

韩明愕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丁小叶。他的笑声,凄厉而绝望地跟风雪声混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报应?丁南,丁师弟,我这辈子没有对你不起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发现你的真正身份了,我亲眼看到你那个供盆……我答应你不说,我顾念多年师兄弟情谊,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难道我错了?……你害了我的儿子,我的孙儿……你为什么偏偏就不杀我?你为什么不索性把我杀了?为什么?……琼夜没错啊!她什么都没错啊!我造下的孽却害了她,我……怎么对得起柳眉?……”

裴明淮站在风雪里,沉默地听着韩明绝望的哭叫声。

丁南的报复,实在是残忍至极。他若想杀韩明,实在是轻而易举,随时都可以找到机会下手。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把自己的怨恨强加在了女儿的身上。丁小叶杀了自己所爱的男人,也杀了她最亲的好姊妹。

“纵然你祖上的罪孽,不该由你承担,但凝露的死确实是你的错。说一句始乱终弃,并不为过。丁南的夫人对你一直念念不忘,直至郁郁而终,丁南对你的恨和报复,也变成了他活着的唯一目的。”裴明淮疲倦之极地说道,“你以为,付修慈不恨你?若不是还念及琼夜,念及淳儿,他恐怕真想杀了你。他大概想,他一死,一切便了结了。琼夜已经够苦了,不能再让她难过了。只可惜,付修慈怕是都不曾想到,丁小叶会向琼夜下手……”

吴震喃喃地说:“想要让酥油花在那时候熔化,除了付修慈,没有别的人能办到。只有他有机会做手脚。”

“我能想到,她是怎么杀了付修慈的。”裴明淮怀里抱着琼夜,眼里看着倒在榻上的丁小叶,“她约了付修慈在那间耳房见面,她必须在酥油花会结束之前杀了付修慈,只要付修慈活着,一切就会马上败露。在等付修慈的时候,她……就拿起了画笔,给那株没完工的并蒂莲上色……”

韩朗恍然道:“所以并蒂莲,两朵并不是同样的颜色?”

裴明淮道:“只有她,才会用错颜色。她敏锐的触觉让她能摸到,哪一朵花是上了色的,哪一朵没有,但她却没法摸出颜料的色彩。”

众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如此浓情旖旎的举动,却是她杀人之前最后的温柔。

门是付修慈临死前自己关的,也是他自己上闩的。对于丁小叶的作法,付修慈想必是心中有数,也坦然受之的。

“你说,她值得吗?”吴震这个“神捕”,这时也满脸迷惘。“她这么做,值得吗?”

裴明淮慢慢地说:“她无路可退。”

吴震眼中仍然一片迷惘之色,喃喃道:“值得吗?……为了她那个心中只有恨的爹,去伤害对自己真心好的人,值得吗?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案子……或为钱财,或为仇恨,或为情……但,丁小叶她……”

丁小叶已经被她父亲逼到没有了心。所以她做起任何事来,都是轻描淡写,肆无忌惮。她早已准备一死,所以云淡风清,无所畏惧。

吴震叹了口气,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一个凶手。因为她既无欲,也无心。”

两人就站在风雪里,耳边是韩明似哭又似笑的嚎叫声,一直笑到连声音都哑了。“好,好,好。是我自己作的孽,却害了琼夜。是我……”

他一个摇晃,慢慢地倒了下去。韩朗叫了一声:“大哥!”

吴震赶了过去,一搭韩明脉搏,摇头道:“刚才怕是回光返照,如今悲怒攻心,是真无救了。”

裴明淮木然半晌,道:“也好。反正,他也没什么可在意的了。死了也好……”

他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窗上贴着的鲜红的并蒂窗花,涩然一笑,道:“想必这一年的酥油花,会溶得比哪一年都快吧。”对韩朗道,“韩二叔,你送韩叔叔回去吧,好好安顿他的后事。”

韩朗面色恍惚,半日才答了一句:“是。”

只听脚步声响,来的却是尉端。尉端面色如死,看到倒在榻上的琼夜,摇晃一下,“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琼夜!琼夜!……”

裴明淮听他叫得声嘶力竭,从自己手里抢了琼夜,抱住不放。琼夜身体尚温,容色一如往常娇美,却是回天无力了。

尉端抱了琼夜,踉踉跄跄向外奔去。吴震想追,见裴明淮站在原处不动,也停下了。

“明淮……这可如何是好?”

裴明淮握着琼夜所赠那个香囊,涩然道:“她是不是已经有所察觉了?她对我在殿里所说的那番话,明明白白,便像是在与我告别一般。”

吴震听他语调与平时大不相同,知道他在流泪,也不看他,只道:“这韩姑娘,活得清楚明白,对她而言,也算是解脱。她得不了好结局的。”

裴明淮道:“若知有今日,我宁可……我宁可……”

“宁可什么?”吴震道,“宁可你娶她?”

“即便如母亲所言,不能娶她为妻,我至少也能让她安然度过一生。”裴明淮道,“我实在想不到她会跟尉端……”

“明淮,恕我直言,你只是动了心,从未对韩姑娘动过真情。”吴震叹了口气,道,“若是真动了情,以公主和陛下宠你的程度,要娶她为妻,并非不可能的事。你根本没想过去求,你对她也不过如此罢了。韩琼夜又岂不知道这一点?……她跟尉小侯爷,明知结果,也不曾后悔过。你……顾虑太多,而真动了情的人,是顾不了那么多的。尉小侯爷虽然在这件事上做得实在有愧于韩姑娘,但他对韩姑娘的心,是看得出来的。若非韩姑娘坚决要走,他恐怕不会答应跟景风公主成婚。”

裴明淮茫然道:“我……”

吴震笑了一笑,道:“我说多了,你不要见怪。”远远望去,雪地中一串脚印,尉端已抱着琼夜,走得无影无踪。“他如今失了韩姑娘,伤心欲绝,甚么都不管了。你呢?你也打算在这里伤心么,别的都不管了么?”

裴明淮道:“你倒是铁石心肠,现在就来提醒我了。”

“我实在见得太多,若是个个案子都感叹一番,怕凶手都溜走无数个了。”吴震道,“论狠心,我又哪里能跟你比。”

裴明淮抬头,这夜一弯新月,映着白雪,耀眼生花。“你吴大神捕自然早已想到,万教藏匿此地的首脑是谁了吧?”

吴震道:“听那黄森提到丁南曾出过家,我再是愚钝,也该想到了。自然是丁南幼时入寺为僧,后来却被暗中杀死,以他们万教的一个孩童替代,这孩童便是他们教主的后人。万教不禁婚娶吧?”

“不禁。”裴明淮冷哼一声,道,“倒是聪明的法子,嘿,隐于佛寺之中!”

忽然听得有人踏雪而来,又听一声“阿弥陀佛”,二人转头一看,一个和尚身披大红袈裟,站在雪地之中。这和尚老得一脸都是皱纹,身材干瘦,却是普渡寺的澄明方丈。

吴震忍不住笑道:“这位大师,来得真巧。”

澄明方丈口诵佛号,道:“不巧不巧,贫僧是专程赶来的。风大雪大,贫僧下得莲花山,可花了不少力气。

裴明淮冷冷道:“以大师的功力,哪怕是风大雪大,夜黑风高,也一样的如履平地,杀个人便跟杀只鸡没什么区别。”

澄明方丈忙合掌道:“罪过,罪过,贫僧又怎会杀鸡呢?杀生乃佛家第一等罪过啊。”

裴明淮道:“那方丈深夜至此,又是为了何事?”

澄明方丈微微一笑,道:“鸡是不必杀,人却是想杀的。”

裴明淮道:“你说的可是我,还有这位吴大人?”

澄明方丈眯眼笑道:“正是,正是,施主聪明过人。”

吴震笑了起来,裴明淮也一笑,道:“你们倒也有些小聪明,竟把那万教隐于佛寺之中,拉拢周围众僧庙,又暗地发展教众,日子久了,也颇成气候。单单是聚些教徒,拜神虔佛,倒也罢了,反正是西域边陲之地,不闹大了也没人会管。可你们其意不在此,竟想勾结吐谷浑兴教复国,那便实在是异想天开了,只能落得全数被诛的下场!”

“为我教粉身碎骨,又有何惧?”澄明方丈冷冷地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那日去普渡寺见你,见你谈到昔日之事,竟似在流泪一般,我就有些怀疑了。”裴明淮道,“是多年不曾有人问到你的伤心事吧?”

澄明方丈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

“陈博也是你杀的。”裴明淮道,“他说的是实话,他在京都为官,一直吃斋茹素。他不合去了那总坛,好巧不巧,见着你的教众在里面设坛作法,自然得把他杀了。若非我凑巧前去,他的尸体,怕是永远不会被找到了。”

澄明摇头叹息,道:“贫僧与他相交甚久,实在是不想害他的。总坛祭仪一月一回,那日正好赶上,我也怕他闯进去,一再劝他,他却不听,也是命中注定。”

“里面的酥油花是丁南和他女儿做的吧?”裴明淮道,“除了他父女,恐怕没有人再有这巧手了。”

澄明又是摇头,道:“可惜了,可惜了,我都对他说过,不要在家里供奉教主的人头供盆,若是被人发现了,多生事端。好在韩明心软,看他断指起誓,便信他了。丁南后来亲自把那三根手指捧给他,作为见证,却不知对丁南而言,三根手指又算什么?”

裴明淮记起香炉里的手指,想来韩明拿着这烫手山芋,又觉着毕竟是师弟身体发肤,不知如何处置,才藏进香炉之中,放在亡妻房中,却好巧不巧,被自己发现。

吴震笑道:“明淮,这老东西,你就让给我罢,我看他本来就是苟延残喘,不劳你动手了。”

裴明淮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他。”对澄明道,“虽说我令皮将军尽量行动隐密些,不要打草惊蛇,暗地里埋伏周围便是,但你们在此经营多年,必然也是耳目众多,兵马过来,你们必定也能得到消息。在被合围之前,也该有机会逃的,为何不逃?”

澄明眼睛又眯缝起来了,笑得却极是欢愉。“我等从来都不畏死,为何要逃?若是有那千钉在身,倒能豪气些。错过这次机会,怕是再无机会了,若是吐谷浑大军来得快,还能赌上一赌,哪怕是身死,也是荣耀!”

裴明淮笑道:“我是多此一问了。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了你?”

吴震只觉眼前一花,裴明淮剑已出鞘。他这一剑,本来不想杀澄明,只想伤他,不死自然比死了有用。澄明却似将自己的心口去迎他剑一般,裴明淮一怔,想要收剑,却又犹豫,澄明呵呵一笑,向前一挺胸,那赤霄何等锋利,已自前胸穿透他后背,鲜血落在雪地之上。

吴震禁不住冷笑道:“我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明淮,你便不该让他这么死。让我审审,或者还有些话能问出来呢。”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我刚才也有这念头闪过,是以本来想收剑。再一想,他既不畏千钉在身,又怎能在他口里得到一星半点?他今日前来,本就是求死。否则,就算他能杀了你我,又有何意?”

“虽然知道毫无意义,仍是要做。”澄明道,“我也知我等气数已尽,若不能复教,逃走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的好。我只是有一个疑问,就算死了,也放不下,今夜前来,便是想问这个问题的。否则,我就在我们那圣坛之中,等着自焚登天了。”

裴明淮道:“你是想问,你们蜇伏多年,处处小心谨慎,我又是如何知道的?”

澄明已被一剑穿心,却提着一口真气,硬撑着不曾倒下,两眼紧盯着裴明淮,大有“你若不说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的模样。裴明淮叹了一口气,俯下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他声音压得极低,连吴震也听不到。

澄明脸上神情,直是惊骇至极,便如听了世间最不可信之事一般。半晌,吐出一口鲜血,惨笑道:“好!好!好!……真真是天道轮回!哈,哈……”

吴震见澄明缓缓倒在雪地上,一件大红僧衣,铺在雪地上面,殷红如血。又见裴明淮手中剑尖垂下,血缓缓地滴在雪地上,愈发显得红的更红了,突然竟记起了当日在黄钱县所见过的红白二色之花,不由自主地低声道:“彼岸本来无花,赠一朵以渡黄泉。”

裴明淮看他一眼,道:“你还记得清楚。”回头望丁家院中,虽是隆冬,花木却仍是修剪得整整齐齐,想来定是有人日日打理。他现在自然认得,那花名唤“金露梅”,便是那所谓“幽冥之花”的本来面目。在中原,此花要生长极是不易,要开花更得要辛苦培育,而在这雪域之中,一片片的长得却是容易之极,想来开春之后,会开得艳极无俦。

他站了半日,收剑回鞘,对吴震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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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山上,一片火海。兵刃交错,呼喝号叫之声不绝。那火光映着雪色,却是极艳,远远地见着,连雪地都被染红了。

“公子,末将敢问一句,”那皮将军拱手道,“末将敢问一句,吐谷浑军已大败而去,塔县万教的内应,主恶均已伏诛,剩下的那些僧众,如何处置?”

裴明淮勒住马缰,远远望那山头的普渡寺,已成火海。吴震在旁,也望着裴明淮,等他回答。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裴明淮缓缓道,“所有蜇伏之人,藏得再深,也得给我挖出来。听好了,不得漏了一人。否则,我要你的脑袋。”

皮将军得了此话,一拱手,道:“是!”

吴震待得他走远,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是我的意思。”裴明淮道,“我原本只想除了首恶便罢,但来了塔县之后,却改了主意。常人即便有恨,也未必能长久如斯,绵延代代,而他们……这些万教中人,却大大不同,黄钱县一事,你不也发现了么?当年留下的后患,如今已害死了这么多人,若是我又任他们将仇恨代代传下,那以后岂非又有更多人要遭此荼毒?只有这些人都死了,想要跟随他们的百姓才会不再受煽动蛊惑,枉为他们白送性命。”

吴震想了片刻,摇头道:“你这话,好像对,但细想想,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走罢,吴大神捕。收拾他们,自有皮将军,你跟我去,我还有别的事要办。”

吴震忙道:“你先说,是什么事,办不到的别叫我。”

裴明淮斜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推脱!我是叫你一道,去把那个总坛给烧了,那些邪门的东西,断了根最好。”

“这话是极。”吴震道,“他们必定视那总坛为极神圣之处,烧了最好。”

二人进到那总坛,吴震吸了吸鼻子,道:“又生过火,焚过香。”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地上那坛城,周围一圈,都烧过火。你看,那圈之内,还有好些花瓣。”

吴震记起雪莲花之事,道,“你摘的那些花呢?可送进京了?”

“送了。”裴明淮道。祝青宁自那日被辛仪救走之后,便再未现身,只是放在县衙里面的雪莲花,却平白地少了几朵,裴明淮知道必是辛仪所为,既然答应过祝青宁,也自不会声张。

裴明淮望着那四面冰壁上的佛像,道:“若论雕琢功夫,这些自然是佳作,凭着这里的天气,也留存了这么多年。听孟蝶说,以前上面还饰以宝石黄金,那当然是留不下来的了,早被人给拿了去了。唉,终归是冰雕成的,火一来,便也得熔了。”

吴震笑道:“这般说来,那些酥油花,岂非更无趣之事?花尽心血,做出来的绝世之作,等的便是熔化无踪那一日。”

裴明淮默然。半日,方道:“我恨丁小叶杀琼夜,若她不自尽,我也必定要杀她给琼夜报仇。但……但我后来思来想去,又觉得丁小叶实在可怜,她当真视琼夜为姊姊,并非虚情假意,却一定要杀她。她对付修慈自然是真情,还是拗不过面对老父发的誓言。”

吴震道:“她这孝,太过愚昧了。”

“她不是孝。”裴明淮道,“正如她自己所言,从小这些想法,便是如钉子一般,钉在她脑中的。她本身对报仇并无执念,但可怕的是,她这个人,本身就是为复仇而存在的。她是真正的可怜人,根本没为自己活过。”

吴震反驳道:“她仍然跟付修慈有私情,甚至怀了孩子。”

“她青春年少,又怎可能无知无觉?”裴明淮道,“只是她见父亲身死,又杀情郎之后,已经变得无心无情了。”

他眼望周围,那些菩萨像,或狰狞怒目,或颜如好女,慢慢都在火中,化为水汽。

“我只希望这一回,真的是能了结了。你杀过去,我又报复回来……实在是无休无止,又有何益?”

吴震笑道:“是以万教的神佛,多为金刚怒目之形,便是以此状威慑世人么?”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这一回,我看你是真明白了。佛有慈悲身,便也得有忿怒身。”

二人一时无语,过了良久,裴明淮才道:“走吧,我去收拾一下,也该回京了。”

吴震望了望他,道:“裴三公子,你这趟来,也算是功德圆满。想必回京之后,又能加封一等吧?”

裴明淮道:“你是想要我别忘了你吧?”

吴震忙道:“不敢,不敢,我只是要你别记我的仇。你干脆忘了我来过这里,那是最好不过的!”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你这么想,那便最好。”顿了顿,涩然道,“我倒是宁可我不曾来过。”

吴震看了他半日,道:“若是我说,人都有一死,韩姑娘这一劫,迟早都逃不过,你是不是会觉得好受些?”

裴明淮苦笑一声,道:“你吴震什么时候开始,也信起天道轮回了?”

吴震道:“不信,从来不信。只是冥冥之中,常常有些巧合,巧到令人心惊不已!”

此时两人已走至雪山绝顶之上,一阵风吹过,吹得那些积雪都纷纷飞起,便如一朵朵的莲花一般,自崖顶纷纷坠下。

〈〈〈〈—————————

韩琼夜房中,一切如旧,只是佳人已逝。尉端抱了琼夜走后,消息全无。裴明淮站在她房中,见她首饰盒中一只玉镯,是当年自己送的,不觉心酸难当。

那个酥油香囊,贴身放着,体温一焐,上面的花都看不清楚了。想必韩琼夜送他此物本是此意,她跟那些酥油花一般,美到盛极,却终归是要不留痕迹的。

妆台却有一封书信,上面写了裴明淮的名字。他拆开一看,里面字迹甚是熟悉,他早在黄钱县之时,便是见过祝青宁的笔迹的。祝青宁算得精细,自然知道裴明淮感伤琼夜,会到她的房中。

“青宁拜上:承影且暂留兄手中,日后自当取回。”

裴明淮微微一笑,随手一搓,那书信已化为碎片。他又听见窗格轻轻而响,道:“要进来就进来,躲躲闪闪作什么?”

胭红色的窗纱一动,一个穿淡红衣衫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当地,却是孟蝶。她脸有焦急之色,也不说话,便向裴明淮盈盈拜倒。

裴明淮微笑道:“你为何不跟青宁在一起,自己跑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想求我么?”

“我……我是有事要求你。”孟蝶低语道。裴明淮道:“哦?有事求我?什么事?”

孟蝶笑道:“裴大哥,你先说,你肯不肯答应?”

“你都不说是什么事,我怎么敢轻易答应。”裴明淮笑道,“不过,我倒是要谢谢你,不对,应该是吴震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指点,我们怎会想到丁南的尸身藏在棺木里面?”

“那也只是凑巧罢了。”孟蝶道,“我伯父找人修葺祖坟,我听到那几个工匠闲聊,说前几日方去修葺过韩家坟地。我心念一动,细问他们日期,心道那可不正是藏尸体的好地方么?看那位吴大人成天四处去找,还不如指点一二呢。”

裴明淮问道:“你家书斋是不是你放火烧的?”

孟蝶道:“自然不是!我放火烧自己的书斋作什么?”

裴明淮想此言也有理,心道难道书斋失火真的只是巧合?又道:“好,那我再问你。你为何要杀孔季?”

“孔季更不是我杀的!”孟蝶抬头道,“我今天来找你,也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我……我没杀他!我也觉得十分诧异,那个人,显然是要嫁祸于我!”

裴明淮奇道:“不是你?那天蚕丝……”

“有天蚕丝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啊!”孟蝶道,“天蚕丝虽说少见,可江湖上也不是找不到啊!”

裴明淮皱眉不语,孟蝶又道:“反正我是九宫会的人,杀一个人,跟杀一百个,没什么区别。我……我实在是有事相求。”

裴明淮笑道:“辛仪易容之术,果然天下无双,连说话声音都完全不同,我实在是分辨不出来。”

孟蝶笑道:“我早说过,梦中之蝶,本来就不存在。”

裴明淮道:“我劝你一句,丁小叶的下场,你已经看到了。你年纪轻轻,又何苦为难自己?你这般行事,跟丁小叶又有何区别?”

“至少我知道好歹,若我有个对我那般好的姊姊,我绝不会杀她。”孟蝶道,“我会得遵命而行,但我心中,至少也有个计量,不至于黑白不分。”

裴明淮只是一笑,并不答话。孟蝶见他不信,便走上了几步,低声对裴明淮说了几句话,见裴明淮面上露出惊讶至极的神色,盯了她上下打量,目光十分古怪。

就在这时,吴震在院中叫道:“明淮,你还没好么?等了你半日了。”

裴明淮扬声道:“我这就出来。”对孟蝶道,“好,这件事,我答应你了。”

孟蝶向他一礼,低声道:“多谢。伯父不幸身故,蝶儿办完他的丧事,从此也不会再回塔县,裴大哥就当不曾在这里见过我罢。”她自窗中飘了出去,身法轻盈,真跟只蝴蝶一般。

吴震撩开门帘进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裴明淮道:“辛仪。”

吴震大惊,跌足道:“你怎么不叫我?”

“叫你干什么?你又拦不下她来。”裴明淮笑道,“我看你对孟蝶很是不同,难不成一见钟情了?”

吴震脸涨得通红,居然说不出话来。裴明淮奇道:“我随口一说,难不成还真说中了?”

“你胡说些什么!皮将军等你示下,你就在这里呆了半日了!”吴震急忙转换话题,“走吧!”

裴明淮回头,再看了一眼琼夜的屋子。墙上挂了一幅画,是琼夜的手笔,画的是一幅牡丹工笔。裴明淮长叹一声,硬着心肠转过身去,道:“走罢!”

吴震却道:“等等,我还有事要禀告你呢。”

“禀告什么?”裴明淮道,“有事就说。”

吴震道:“韩朗不见了!”

裴明淮一呆,道:“什么?”

“韩朗不见了!找不到了!”吴震道,“我把塔县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他。我心里还有不少疑惑,想等到大事一完,再去找韩朗,问个究竟。没想到,回来却不见他了!”

裴明淮这时隐隐地觉得不对了,道:“你的手下都没看到他离开?”

“唉,若是寻常的人,他们自可以应付。”吴震顿足道,“若韩朗真是有心要悄悄离开,他们那群蠢货哪里发现得了!”

裴明淮道:“你是说韩朗会武?”

“肯定是会。”吴震道,“这个人,深藏不露!我总觉得他有些地方古怪,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裴明淮也顿足道:“你为何不早说?现在人都走了,又有什么用!”

“我也说不出个名堂。”吴震道,“只是我见多了案子,多少有些感觉,你若真要我说,又说不明白的。我本来是想大事完了,再好好去查,没想到,他倒是快我一步,先跑了!”

裴明淮道:“他没留下什么东西来?”

吴震脸上突然露出怪异的表情,道:“他房中倒是有样东西,你过来看一下。”

〈〈〈〈—————————

韩朗房中的墙上,挂着长长一幅字,看落款是韩朗自己写的。裴明淮两眼盯着那幅字,良久不语。

吴震在旁边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

“是墨子的《天志》。”裴明淮慢慢地说道,“韩朗是‘天鬼’的人。”

吴震道:“如果他是‘天鬼’中人,那就能想得明白了。韩琼夜,韩明,还有付修慈,当年在离京之后,并没立即到塔县。我已经收到传书,的确有个如韩琼夜一般形貌的女子,在京城不远的一个小县城住了些时候。我连替她接生的稳婆都找到了。”他把一卷细绢递给裴明淮,“刚收到的,你自己看。”

裴明淮展开那细绢,扫了一眼。“你是想说,韩明其实是不知情的?”

“不错。”吴震伸出两个手指头,道,“韩家确实有两个人,可能与天鬼有关,一个是韩朗,一个是柳眉。”

“韩朗当时并未跟柳眉一起来吧?”裴明淮道。

吴震笑道:“我问过了,韩朗来塔县的时候,正好是柳眉病故之前。他是接替柳眉来当这一枚天鬼的暗棋的。不过,他的作用不一样,是为了有朝一日在塔县会发生的事作准备——倒还真是想得长远!”

裴明淮道:“韩朗这可也是在害他全家啊。”

吴震冷笑一声,道:“韩明不都说了吗?韩朗的娘,是昔年景穆太子东宫的人。虽有你老师沈信冒死苦谏,只诛了东宫诸人,未及家人,但韩朗母家有亲眷被杀想来是难免的罢?而且,我看那韩朗对凝露颇有情意,事隔多年仍旧说话之间会流露出来,我怕他对他兄长,是全没什么手足之情的。你信不信,韩明的毒,就是韩朗下的?”

裴明淮道:“可后来韩明又醒过来了。”

“那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吴震叹道,“韩家人都死了,韩朗也可以从容遁走了。他在塔县的使命,想必已经了结啦。至于柳眉,柳氏族诛,她若成为天鬼中人,实在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裴明淮道:“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送那孩子到塔县?费那么大的力气,冒那么大的险?”

“也许选中柳眉来带孩子出京,是因为韩明老家在塔县,而孩子要托付的人也在塔县。毕竟,塔县有一样宝贝,那不是连你也想要么?”吴震道。裴明淮一凛,道:“雪莲花?”

“既然孟蝶的师傅会到这里来求雪莲花,也可能会有别的高手来。而且塔县远离京城,是要安全得多了,这回的事就是证明,看看那些人在这里藏了那么久都没事!”吴震道,“你给我看的那支龙簪,与尉端手中的绿玉璧必是从同一人手中得来,那个人即便不是平原王,也跟他必有极深的渊源,是他要柳眉把孩子带到这里来的。时过境迁,平原王之子早已经不在这里了,柳眉也早死了。韩朗却来了,天鬼的棋子还在此处。天鬼素来视朝廷为死敌,韩朗在此处一待数年,却在万教与吐谷浑勾结之事全盘败露的时候突然消失,他不会脱得了干系。甚或,他就是受天鬼之令,暗中联络万教与吐谷浑的也不一定。平原王掌天鬼,已然不是什么秘密,你既知道,皇上心中更有数。他派你前来,大约也是想让你立这个功!”

裴明淮心里一阵茫然,抬头向远处那几座雪山望去。那几座山,实在便如莲花花瓣一样。此时那普渡寺已经烧为灰烬,非一朝一夕能重建的。

“明淮,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吴震突然冒出这句话来,裴明淮扭过头,瞅了他一眼。“如果要说,那就说别问当讲不讲。”

吴震道:“尉小侯爷突然要来查这事,是受他父亲之命。想必是他父亲知道了什么事,才这么紧张。什么事呢?恐怕是上谷公主那边得了什么消息。”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上谷公主?”

“没有母亲会不护着自己的孩子。”吴震道,“事已至此,我自然心里已经明白,谁是平原王莫瓌和上谷公主的儿子。”

裴明淮沉默半日,缓缓地道:“祝青宁。”

吴震笑道:“为什么他会对尉端手下留情?原因就一个,尉端是上谷公主名义上的儿子。祝青宁是无法对他母亲尽孝了,尉端又视上谷公主为生身母亲,所以他才说如果杀了尉端,对不起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母亲,上谷公主。”

“……你厉害,凭这也能推断出来。”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吴震道:“不过,我看祝青宁到这里,未必也是就为了这一桩事。”

裴明淮道:“他说他来是为了祭拜一个人。”

“你还真信啊?”吴震道,“柳眉对他有恩,祭拜柳眉,大概是他的目的之一。不过,他来此必定还有别的事情。喂,明淮,那日他非要你调开人马,进那个冰窟,究竟是想干什么?”

“谁知道?”裴明淮道,“他进去没一会,你跟尉端就来了,我想知道他干什么也不成了!”

吴震狐疑地看了他片刻,道:“你真不知道?”

裴明淮道:“真不知道。”又喃喃地道,“我怕这事情,瞒不过景风,毕竟景风住在尉府。”

“你跟景风公主向来不睦,可别去跟她生事。”吴震道,“此事离奇得紧,明淮,你务必小心在意。从左肃现身开始,便波谲云诡,我实在觉得,要出大事。”

“尉端叫你来查平原王儿子的下落,你没骗我?”裴明淮问道。“他明知道你跟我的交情。”

吴震道:“正因为知道我跟你的交情,才叫我来,否则若换个人来此,怕过不了你这一关。若论找线索查案子,我自然比你们两个都强,这可不是我自己吹的!”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尉端也不知去哪了,我看他是伤心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京。总不会不回去了罢?”

吴震忍不住讥道:“若真要不回去,当年就应该跟韩姑娘一同走了,又何必娶景风公主?”

裴明淮不语。吴震也觉着自己所言甚是不妥,叹了一口气,道:“明淮,无论如何,韩琼夜是同她母亲一道回塔县的,她不会不知道柳眉另外还带了一个孩子来塔县。这么长的路,瞒不了的。柳眉若跟天鬼有关,韩琼夜也不见得清清白白。在那之后,韩琼夜还回了宫,侍候了你母亲好些年,我甚至怀疑,她是天鬼的一颗暗棋,只是最后因情而毁。她那样的人,什么都放不下,成不了死士,也不会彻头彻尾为天鬼所用,只是一颗可死可活的暗棋罢了。”

此时天色尚早,一道霞光照在莲花山的山头,白雪镀上了一层黄金色,当真是壮美难言。裴明淮手里紧紧抓着琼夜送他的那个酥油花的香囊。他手心太热,阳光之下,香囊正在一点一点地熔化。

他又记起,第一次见到琼夜的时候,琼夜告诉他:“我爹说,我出生的那一晚,正当酥油花会。塔县每年的那一夜,都是玉树银花,琼楼辉煌。所以,我爹就给我取名叫琼夜。你以后一定要到我的家乡,去看一看我们那里的酥油花。一定要来啊,明淮哥哥。”

裴明淮只觉一阵酸涩,眼泪已经落下,滴在那香囊之上,转眼便化了。 msdbSnIS4pRJUh9uYO/w1emkJ0A1lEyeeQqblwj5KQyqObGlJ9Gvl/pyaQgjX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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