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昙花 |
第三部 |
凤仪山。
裴明淮站在山脚下,朝山上望去。这山连绵不绝,林木葱笼,笼罩着一层淡淡雾气,这种雾气是山林间所独有的。山上安静得吓人,除了偶尔的几声鸟叫,就只有穿林而过的风声。
在他面前,有一个浅浅的水潭。水色极清,碧如绿玉。水底下有五色砂石,但却连一条鱼也未曾看到。裴明淮弯下腰,掬起了一捧水,本想放到嘴边,皱了皱眉,五指一松,水又洒回了潭中。
这潭水虽然是从山上泻下来的活水,却出奇的静,静得连鱼虾也无一只。那水也极冷,此时天气尚暖,水却冰凉沁骨,让裴明淮生生地打了一个冷颤。
不过片刻,天便黑了下来。方才天边还有艳丽如锦的晚霞,如彩缎般层层铺开,这时却猛地坠入了黑暗里。暮色苍茫,如同把一滴墨汁倒入了一盆清水里,墨汁迅速地弥漫在水里,很快把整盆水都染黑了。
也就在这短短片刻,山上的雾气迅速地蔓延了开来。乳白色的雾气,重浊地压了过来,仿佛一匹巨大的乳白色的薄纱,以惊人的速度把整座山给裹了起来。裴明淮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一眼,那雾气竟然延伸到了他的脚下。翡翠色的水潭仿佛冒着白色的烟雾,而他自己的半个身子,也被笼进了雾里。
裴明淮心里骤然升起了一股寒意。雾太浓,太重,以至于咫尺间都看不分明。正犹豫着是否要把火折子拿出来,他听到从远处传来了一阵若隐若现的唢呐声。
裴明淮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那唢呐声,在风声里时有时无,过了片刻,才渐渐清晰起来。唢呐声、锣鼓声,奏的是一支十分喜气的曲子,竟似一支送嫁的队伍。
突然,在一片浓雾里,出现了点点黄光。这些灯光向上移动,忽明忽暗。裴明淮一怔之下便已明白,那定然是行在山间之人手中所提的灯笼,被山风吹得明暗不定。那一行灯光飘飘忽忽,爬上了半山腰。这时雾气已散了些,裴明淮凝神远眺,依稀能够看到模糊的人影,大约有十来个人。中间还有一乘轿舆,荡荡悠悠。裴明淮的诧异更浓了几分,这夜里送嫁,翻山越岭,是哪门子的规矩?
还没等想个明白,他又是一惊。只见在山腰处的白雾里,骤然地升起了一股血红色的雾气。那红雾看起来极重浊,极粘稠,蔓延极快,不出一盏茶的光景,裴明淮便闻到一股血腥之气,中人欲呕。他皱起眉头,闭住了呼吸,再抬头一看,半座山都被掩在了血红浓雾里,如同浸在浓血之中,无比诡异。
除了红雾里不断颤动的点点灯光之外,这山上再无别的光亮了。天已黑尽,如同打翻了一整砚台的墨汁一般的黑,晦暗无边。
正在此时,山间传出了一阵琴声。裴明淮曾在琴上下过苦功,只听那琴声清细如丝,似断若绝,却绵绵密密从山林里不绝传出。这曲子便是送亲之人所奏之乐,大俗喜乐以琴奏出,却自有种清冷之意。琴音极玲珑剔透,裴明淮生平见过不少名琴,心里倒生出了好奇,这荒山野岭之中,竟有此等高人,能弹出如斯琴音?
只见从血红浓雾里,陡然地升起了点点鲜红,先暗后明。裴明淮定睛去看,那点点鲜红竟似突地飞升而起,挂在山坳之间。想来应是色作鲜红的灯笼,本属常见之物,但在血雾弥漫中骤然出现,令人不由得心生畏惧之感。裴明淮定了定神,数了数那些尚在摇晃的大红灯笼,共有七七四十九盏之多。
就在他凝神数灯笼的当儿,琴声虽一直有如游丝,却始终未曾断过。猛然,从山间爆发出了一声恐怖之极的惨叫声,琴声也随之而断。裴明淮大吃一惊,再定睛看时,七七四十九盏大红灯笼骤然变得更亮,红如滴血,妖异无比。那些黄皮灯笼,却在一瞬间全部灭了。
“救命……救命啊!救命……”一个因恐惧而嘶哑变调的声音响了起来,裴明淮一凛,握在剑柄上的手更紧了几分。他晃亮了火折子,朝声音来源的方向寻了过去。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自山上奔了下来,最后竟然从泥泞的小路上一路滚了下来。裴明淮叫了一声:“当心!”抢到那人面前,想伸手把他拉起来。
那人跌进了一处泥潭,这一抬头,只见他脸上满是污泥血污,一双眼睛竟也被活生生地挖了出来。他张着只剩下两个黑窟窿的眼睛,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惨叫——那已经不像是人的声音了。
“鬼王!鬼王!鬼王!……”他反复地喊叫着这两个字,声音又是凄厉又是恐惧。
一阵冷风吹来,裴明淮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那个男子头一偏,昏迷了过去。他的双手握得紧紧,这一昏过去,手也一松,一颗血淋淋的眼珠从他右手手心里骨碌碌地滚落了出来,一直落到水潭里,发出了轻微的“扑通”一声。
裴明淮也不想再去看他另一只手里握的是什么了。他把那男子拖到了一旁躺平,就往山路上走去,决心上山一探究竟。
“你想上山?”
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裴明淮一震,他自幼习武,对自己的武功自然是有信心的,这人竟然能在他不知不觉之间接近到他丈许之处,这足以令他意外了。裴明淮迟疑片刻,方缓缓地回过了头。
一株老树下,站着一个老妇人。那老妇人老得出奇,一张脸如同风干了的桔子,一双眼睛都被挤在了皱纹里。头发却是黑的,极黑,黑如二八少女的头发,油光发亮,鬓边插着一朵大红的芙蓉。她的衣衫也是鲜红的,鲜红如血。裙底露出一双尖尖的鲜红的绣鞋。
老妇人右手里拿着一块鲜红的绢帕,五指摆出了个极妩媚的兰花指,那手倒是甚美,与她的脸大不相称。
裴明淮问道:“是您在叫我?”
老妇人咧开嘴笑了。她的一口牙,倒是雪白整齐。“是啊,是我在叫你。敢在夜里上凤仪山?年轻人,你好大的胆子。”
她的声音又是阴森又是嘶哑,极是难听,仿佛在用力刮着人的耳膜。裴明淮却依然恭敬地说:“请老人家赐教。在下是第一次到凤仪山来,诸事不知。”
老妇人又笑了。她一边笑,一边用那块红绢帕掩着嘴,还翘着指尖。这番动作若是出现在一个少女身上,倒还合适,一个老得像片鱼干的女人却笑得如此花枝乱颤,这景象就十分诡异了。
“天下名山大川有的是,为何不去,偏生要到这恶鬼丛生的凤仪山?年轻人,看在你这般有礼的份上,老身奉劝你一句,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似你这般年青英俊的男子,把命送在鬼王手里,又何苦来呢?”
裴明淮瞟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男子。“请教老人家,究竟鬼王为何物?”
老妇人又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鬼王不是东西。鬼王,当然就是众鬼之王了。凤仪山方圆百里,乃阴阳交汇之地,怨魂厉鬼无数,都统属鬼王管辖。”
裴明淮道:“山上那七七四十九盏大红灯笼,难道便是鬼灯?”
老妇人笑道:“是喜灯。恭贺鬼王娶新妻的喜灯!旁人看了,便也知今夜是鬼王的大喜之日,若敢来打扰,便是自寻死路!”
裴明淮道:“既然如此,村民定知厉害,为何还要夜里上凤仪山?”
老妇人道:“自然是送鬼嫁娘上山。”
裴明淮重复道:“鬼嫁娘?”
老妇人嘿嘿一笑,声音更是阴森:“鬼嫁娘,便是附近村民送与鬼王的新娘。一年一次,鬼王笑纳后,便诸事安好;若是不送,嘿嘿……”
裴明淮道:“这个人是谁?为何被挖了眼?”
老妇人侧过头,瞟了一眼地上的男子。“鬼王向来赏罚分明,不会轻易取人性命。这轿夫想来是有所冒犯,罪有应得。”她又朝另一侧偏过头去,似是听到什么声响,身形一动,顷刻间便隐进了还未散尽的血红雾气之中。裴明淮脚下一动,想追,却又顿住了。这老妇的身法,如鬼如魅,追也未必追得上。
从另一边的树林里,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兵器撞击之声。
不出片刻,一众人自树林里奔了出来,看到裴明淮都吃了一惊。为首一人约有三十七八岁年纪,蓝衫微须,相貌轩昂,手里提了一柄长剑。他见裴明淮相貌气质不俗,又腰上佩剑,殊非常人,便拱手道:“敢问这位公子,可曾见到有人到过此处?”
裴明淮不答,只指了一指地上那昏迷男子,道:“各位可识得这名男子?”
蓝衫男子低头一看,大惊道:“邓豪?!只有……”说了半句,他却突然住口,目注裴明淮,意甚疑惑。裴明淮便道:“在下偶然路经此地,见这人自半山里狂奔而下,口里一直叫喊‘鬼王’二字……”
他话未落音,便见到面前一干人等都脸上变色。蓝衫男子道:“除此之外,阁下还见到了什么?”
裴明淮道:“雾!先是白雾,后是红雾,且雾里带有极浓的血腥气息。先听得见鼓乐之声,待到琴声响起时,鼓乐之声便不可闻了。还有便是七七四十九盏大红灯笼突然飞出,煞是可怖……”
他见众人脸色越加难看,便住了口。蓝衫男子顿足道:“这鬼王好生厉害!我们原就不放心邓兄他们,准备再上凤仪山,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众人都是神色惨然,一个长须老者翻开地上男子的双眼看了看,喟然长叹,凑到蓝衫男子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蓝衫男子惊道:“什么?他的眼睛……”
裴明淮道:“这位兄台的眼珠被挖,还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在下察看之时,一颗眼珠滚进了这水潭之中……不过,他的另一只手里面,也许还有另一只眼珠……”
说到此处,他也说不下去了,就算眼珠还握在手里,又有何用?
那长须老者摇头长叹,道:“便是华佗再世,也没法救得了他的眼睛了。”
蓝衫男子长叹一声,道:“我们实在不该让玲珑上凤仪山的。”
裴明淮道:“玲珑?”
蓝衫男子道:“公子可听说过,有位著名的巧手匠人,堪比公输般,连皇家浮图都是他督建的?”
裴明淮一怔道:“你是说吕谯?你说的玲珑,就是吕谯的妹子,吕玲珑?”
他眼望那蓝衫男子,在这群人中,蓝衫男子便是首脑人物。蓝衫男子听裴明淮如此说,也是一怔,忙道:“正是,就是那位吕玲珑吕姑娘。”
裴明淮道:“我跟吕谯是朋友,自然也认识玲珑。她怎会到此处来?”
蓝衫男子苦笑道:“吕姑娘是我二嫂的远亲。在下姜亮……”
裴明淮道:“甚么?吕谯兄妹是令嫂的亲眷?”
那长须老者插言道:“我们还是先回姜家庄,再行商议。老邓的伤,我得赶紧回去替他治。”
裴明淮道:“那吕玲珑吕姑娘,就不管了?”
姜亮听裴明淮语调中,已颇有不满之意,忙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若是半夜上凤仪山,必会迷失方向。我们本来跟着喜轿上了山,却很快迷失了方向。这山上……”他的眼中也露出惊惧之色,“真如‘鬼打墙’一般,任我们怎么走,也找不到上山的路。最后,最后我们居然走回来了……一试再试,直到遇上公子你……”
长须老者道:“这位公子,不如随我们到姜家庄暂住一晚,明日一同上山察看,如何?”
裴明淮沉默片刻,摇头道:“众位先回,我与这吕姑娘相熟,断不能放她一人在山上。”
他话未落音,人已往山上掠去,姜亮等人,只听得他声音随风声远远传来。
“等我下山,再来姜府叨扰。”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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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循着那四十九盏大红灯笼而行,正全神戒备,忽然听见一缕箫音,恍如仙乐,吹的竟是一曲《凤求凰》。裴明淮心中更异,只是天色漆黑,他虽目力甚佳,但也无法远望,只得循声而去。
一直到了山间一处平地上面,此时浓云已散,月华甚明,只见大树参天,枯藤垂挂,崖壁上怪石狰狞。一乘轿舆孤零零地留在平地之上,散了一地黄灯笼,却连一个轿夫也不曾见。
不远处一株老树之下,却站了一人。那古树枝叶极密,亭亭如盖,恐怕也有数百年之寿了,连那人的身影,也被遮了少许。
裴明淮方才听到的《凤求凰》,便是自他那边传出的。
“你是何人?”裴明淮喝道。这人来得委实怪异,不由得他不疑惑。
箫音陡止,那吹箫的人回过了头,倒令得裴明淮楞在了当场。那人年纪甚轻,不过二十岁光景,一身竹青衣衫,身材修长,一道伤疤自左脸划过,直到嘴角,叫人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但这人一双眼睛乌黑晶莹,顾盼间光彩照人,令人浑忘了他容貌丑陋。裴明淮方才见他背影,宽袍大袖,态拟仙人,此刻见了真容,略觉失望,但对方一双眼睛注视自己的时候,裴明淮却又心里一跳,只觉这人脸上的疤也顺眼了许多。
“你又是何人?”
裴明淮不提防他倒来反问自己,不由得失笑道:“是我先问你,也该你先答吧?这乃是凤仪山禁地,阁下不会跟鬼王有关吧?”
那人横了他一眼,道:“我看你倒是呢。”声音清越,如金玉交击。
裴明淮向他手上瞟了一眼,这人手持一枝竹箫,方才的箫声确是他吹出来的。便道:“在下裴明淮,是上来找人的。兄台可见着这喜轿中的女子?”
那人摇头道:“鬼王新妻,又岂是我等能见的?”
裴明淮问道:“兄台如何称呼?”
“祝筠。”对方答得爽快,连自己身份都一并道了出来。“在下是个琴师,无甚长处,只是于琴箫管弦都算得上精通。”
裴明淮道:“祝兄夜半孤身一人上凤仪山?”
那人淡淡一笑,脸上的伤痕也纠在了一起,好在他的脸此刻隐于树影之下,裴明淮也看不真切。“鬼王娶亲,岂可无乐?”
裴明淮登时记起,先前在凤仪山下所听到的随风而来的器乐之声,以及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刚才那琴,也是阁下所奏?”
祝筠叹了口气,道:“我等草民,又怎敢违逆鬼王?说来奇怪,这鬼王极好音律,自从我来了此地,他也不止唤我一回了。”他忽然一笑,嘴角的伤疤也随之扭曲起来,煞是可怖,“只不过,这也是我初次见识他娶新妻的架势。”
裴明淮忙问道:“你见过鬼王?”
祝筠摇头道:“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就算他要听琴,也是隐在帘子之后,我只隐隐见到他的人影。”
裴明淮好奇心大盛,忙道:“可是身高九尺,青面獠牙或是头上生角?”
祝筠啼笑皆非,道:“我都说了,隔了重重帘子,我怎能看清他的面貌?”顿了顿又道,“这鬼王都是端坐于榻上,也看不出高矮。”
裴明淮不语,过了片刻,方道:“你……说他是‘人’影?”
祝筠笑道:“我有说过吗?说惯了罢了。难道要我说他是个鬼影?”他眼珠一转,道,“反正,我也没接近他三尺之内,我也不知他是不是体无热气,状如鬼魅,裴兄就请别再为难在下了。我若有此心,恐早被他杀了呢。”
裴明淮摇摇头,思忖片刻,道:“你还是先走吧,我要去找人。”
祝筠却现出迟疑之色,道:“我怎么走?我来过几次,为鬼王献乐,都是他令手下鬼使接来的。此处天险,又有一道十数丈的沟壕,我又不是猴子,哪能飞越?”
裴明淮笑道:“我也不是鬼,我也是人,我不也来了?”
祝筠的目光在他腰间佩剑上略略一停,又收了回来。“敢情阁下是位高手了?哼哼,功夫再高,怕也未必斗得过鬼王。”
裴明淮道:“你是偏向鬼王得紧。”又看了他一眼,只见祝筠的脸隐在树影之下,似明似暗,只一双眼睛漆黑生光。便道:“刚才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祝筠摇头道:“我也不知。听得血雾之中有兵刃之声,待得雾散之时,连轿夫也一个不见了。”
裴明淮注视他,道:“你就不曾过去看吗?”
祝筠笑道:“鬼使说,若我胆敢偷看,性命不保。我只管弹我的琴吹我的箫,可不敢多看了一眼。”
裴明淮情知他这话未必是真,但祝筠既然不肯多说,再问也是无用。当下伸手去携祝筠手腕,祝筠一怔道:“做甚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带我去鬼王住的地方。”裴明淮笑道,“你说他在帘后听琴,总不会是在这露天的山头罢?”
祝筠伸手一指,道:“就在这山崖之下,有个岩洞,便是鬼王所居之处。”
裴明淮眼睛一亮,道:“你果然知道,那带我去如何?”
祝筠哼了一声,道:“不去!那般危险之处,我若是带你去,那岂不是把自己陷于绝境?”
裴明淮道:“那我就扔你在这里喂狼!”
祝筠怒道:“你!!……”他话还未说完,便被裴明淮拉住手臂,顿时如腾云驾雾般飞起,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过得片刻,待得双脚落到实处,大怒道:“你这个小人!”
“鬼王的住处,是不是就是这里?”裴明淮只笑嘻嘻地说,一手还扶着祝筠,道,“小心小心,你别吓晕了,这里可没药治的呢。”
他一面说,一面抬头四顾。自古树旁的断崖跃下,便是一处平台,宽约丈许。只是白雾弥漫,从下往上看,全然看不到罢了。崖壁上有一个天然山洞,山洞四周爬满奇草异藤,异香扑鼻,另是一方境界。碧绿藤蔓之中,结满鲜红晶莹的果子,清冷苍翠,娇红欲滴。洞内却是一片黑暗,望之深不可测。
祝筠冷冷道:“便是此处,你敢进去?”
“有何不敢?”裴明淮仍紧紧扣住他手腕,道,“只是我却不放心你一人留在此地,你还是随我进去罢。”
祝筠无奈,被他生拉硬拽地拖了进去。裴明淮踏进洞中,便是微微一惊,脚下十分柔软,哪里像是山石?再行得几步,却见壁上镶着偌大的夜明珠,却是不愁无光了。
这哪里是个山洞,陈设之华丽精雅,极富极贵人家也难得如此。洞壁上垂着翠色帷幔,绣满玉色花朵,脚下踩的是碧色毡毯。洞中垂着层层竹帘,便如碧雾笼罩一般,清冷苍翠之极。空气里还浮着一丝极淡的幽香,倒似是上好的檀香。
裴明淮见到如此景象,也呆了一呆。过了片刻,方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这鬼王还真是会享福啊。”转头望了一眼祝筠,笑道,“你倒是一点也不吃惊。”
“我都来好几次了,能有什么好吃惊的?”祝筠一甩衣袖道,“放手,我自己会走。”
裴明淮只得放了手,祝筠打起帘子,头也不回地往里便走。走到一间雅室之中,陈设却仅一几而已,几前有个蒲团。几上置一具琴,色如新栗,断纹如虬。
裴明淮左右一顾,道:“怎么只有你坐的地方,不见鬼王坐处?”
祝筠道:“有机关,他来的时候,自会打开。”说着指了一指,道,“这洞可深得很,里面大有洞天。”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不是说鬼王要迎亲么?”裴明淮又道。祝筠也不回头,道:“这里是听琴的地方,又不是他娶亲的地方!”
裴明淮忙道:“鬼王还有别的洞府么?”
祝筠大声道:“不知道!”
裴明淮忽然弯腰,自几下拾起了一支凤钗。那凤钗打造得十分精巧,凤眼如血,凤嘴里衔了几串珍珠,颗颗圆润晶莹,只是却有一小串珍珠断掉,不知落在何处了。裴明淮对那凤钗看了片刻,失声道:“这是吕玲珑的!”
祝筠伸手从他手里把凤钗拿了过来,看了两眼,笑道:“你怎会识得?这金钗很是贵重啊,难不成是你送给那位吕玲珑姑娘的?”
裴明淮脸色凝重,缓缓道:“不是。但我与吕姑娘的哥哥吕谯交情颇深,这钗子是吕谯所制,我正好见过。”
祝筠道:“吕谯?”两眼盯着裴明淮,裴明淮却不接他话头,只道:“不知玲珑身在何处?你刚才可曾见到她?”
祝筠摇头道:“不曾。不过,想来方才我听到的兵刃之声,就是这吕姑娘出剑所发的了?”
裴明淮瞅了他一眼,道:“你都不曾看到,却知道她用的是剑?”
祝筠似也觉得失言,一笑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你上来之后,莫说鬼王,连一个小鬼也没遇见?”
裴明淮盯住他,道:“你知道原因?”
祝筠摇头道:“我正是觉得怪异,才问你的。以前来的时候,洞中都有鬼使服侍在侧的。”
裴明淮道:“那些鬼使,是何相貌?”
祝筠道:“打扮便如古画中人一般,看形貌,都是少年。脸上皆戴面具,我从未见过他们容貌,也没听他们说过话。”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既然没人,我们便在此处等等罢,鬼王既然娶亲,总会现身罢?”
祝筠怔住,道:“等?在这里等?你发疯了吧?”
“你便陪我一起等罢。”裴明淮笑道,“一个人太过无聊,两个人还能有些话可聊。”
祝筠无言。
洞中尽铺绿色地毡,裴明淮触手便知,此乃波斯进贡之物,十分珍贵。他随手拿起琴案上的一只玻璃杯,那杯子色呈微蓝,夜明珠光晕笼罩下,晶光漾动不停。
“这荒山野地,居然有这样的东西。”裴明淮道,拿着那杯子翻来覆去地看,目光中颇有疑惑之意。祝筠也凝视了那玻璃杯子半日,低声道:“说得是,这鬼王倒也讲究得紧。”
裴明淮心中一动,端着那只杯子,目光却落在祝筠面上不动。祝筠微微低头,从裴明淮的方向倒也看不见他脸上那道骇人的长长伤疤。祝筠也察觉到裴明淮在看他,当即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有什么好看的?我就说你这人奇怪,人家都怕看我的脸,你倒是喜欢看得紧?”
裴明淮笑道:“我见着你,却倒想起了一个人。”
祝筠扬眉道:“哦?”
“我不曾见过他的真正容貌,但他跟你,无论身形言语,都差相仿佛。”裴明淮微笑道,“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倒是莫名地想起他来了。”
祝筠淡淡道:“天下相似之人,那可多了去了。”
裴明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鬼王是如何知道祝兄擅音律,来请祝兄的?”
祝筠道:“裴兄可知道姜家庄?”
裴明淮点头道:“知道。姜家便是这一地的宗主,一直拒绝朝廷加封。好在他们也不生事,又地处偏僻,这等情形也多了去了,朝廷也顾不过来。”
“姜家那三兄弟有个小妹子,闺名一个‘优’字。这姜姑娘请我到她家中,教过她几日。这姜优……学起琴来,真是……”祝筠忽又一笑道,“我教也教得辛苦,她学也学得辛酸,到最后也未见其成,只两手上添了不少琴弦划的伤痕。”
裴明淮忍俊不禁。“这位姜姑娘是请对人了,在下也对琴箫略通一二,祝兄所奏实乃仙乐。”
祝筠似想笑,又强忍住。“阁下夸人,倒是妙得紧。”
裴明淮问道:“不知祝兄原本是在何处教琴?”
“我不是教琴的,姜优以重金相酬,加上姜家在此处的势力,我不应不行。”祝筠瞟了他一眼,悠悠道,“我本是在嫣红阁抚琴的。”
裴明淮眼中现出异色,祝筠自然看在眼里,冷笑道:“怎么,裴公子这是对我看不上眼了吧?是了,想来那嫣红阁是什么地方?”
“阁下误会了。”裴明淮笑道,“就是在下自己,也常去买醉,我若看不上你,那岂不是连我自己都看不上了?”
他又望了祝筠一眼,祝筠忍不住道:“旁人见我,都不愿再多看我一眼。你却看了又看,敢情是喜欢丑陋之人的面貌?”
裴明淮暗道此人一张嘴好生刁钻,只得笑了笑,道:“我就是愿意看,得罪祝兄了。”
祝筠一哂,正要开口说话,裴明淮忽见洞外红影一闪,虽只一瞥,但夜色凄迷之中,那抹红影凄艳如一片血雾。裴明淮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洞外有一株老树,生于崖壁之间,甚是繁茂。重重树影里,一抹血红影子,飘飘浮浮。裴明淮定睛一看,却是他在凤仪山下所见的那个红衣老妇!
她仍是一头黑发梳得溜光油亮,鬓发一丝不乱,仍然插着那朵娇艳欲滴的红花。
裴明淮震动之下,喝道:“吕玲珑呢?她在何处?”
那老妇格格格地一阵笑,声如鸦叫,引得裴明淮一阵寒颤。忽地,他听到祝筠的声音,在他身后低低地道:“她……她手里好像抓着什么东西呢。”
裴明淮心里一动,回头望了祝筠一眼。“好眼力。”
“我自幼便能黑暗里视物。”祝筠低声道,又说道,“裴兄,我看……不太妙哩。你要找的吕玲珑……”
哪里还用得着他说?裴明淮也早看到,那老妇手里拎着一物。红衣老妇嘿嘿一笑,扬起手来,道:“想看?那就让你们看个清楚吧!”
祝筠“啊”了一声,那红衣老妇手里拎着的,竟然是一具女人的尸首!那女子身形甚是娇小,浑身鲜血淋漓,一把乌黑的长发散乱在背后,脸色惨白,显然已死。
“吕玲珑!!”裴明淮叫了起来。他的脸色,也比吕玲珑好不到哪里去,一双眼睛,几欲要喷出火来,怒喝道:“是你杀了她?”
“这小姑娘不知好歹,竟敢对鬼王出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红衣老妇嘿嘿而笑,“老婆子只得把她杀了,小姑娘生得这般秀气,倒真是可惜了。”
裴明淮怒道:“你又是谁?难不成你是那鬼王的元配,所以才看不惯鬼王娶亲?”
红衣老妇怔了一怔,继而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声音尖细刺耳。“好小子,你胆子还真不小!”
“铮”地一声,裴明淮已拔剑出鞘。那剑身真如一泓秋水,冷如霜雪。剑柄上彩玉明珠宝光流动,竟似夺了天上月华。不仅祝筠看得两眼一转都不转,就连那红衣老妇,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裴明淮手中长剑,颇有惊叹之意。
“好剑,好剑……传说高祖以赤霄于大泽斩白蛇,一世伟业从此发端……”老妇喃喃道。“今日竟教我见得此剑……”
裴明淮冷笑道:“难道妖魔鬼怪也识得名剑?这柄赤霄,可是专用来斩妖的,今日我便教你好好见识一番!”
他话未落音,人已飞起,出剑快如闪电,剑尖已堪堪递到那老妇面前。老妇大惊,连忙躲闪,但裴明淮这一剑却是虚招,明着是取她面门,实则却是斩她右臂。裴明淮之一剑,是势在必得,她若不弃掉手里抓着的吕玲珑,半条手臂势必会被赤霄剑一剑斩落。
裴明淮本以为这一剑必定得手,但他一剑斩下,却发觉剑底柔软,空空如也,毫无着力之处。“哧”地一声,他长剑已斩掉老妇衣袖,吕玲珑的尸身随之向下落去。
“缩骨之术?”裴明淮吃惊之下,脱口而出。老妇嘿嘿冷笑,红衣飘动,黑暗里如一片血雾,鬼魅般自树影中向下坠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裴明淮喝了一声:“哪里逃?”一提气便飘身过去,一脚点在一根树枝之上,却已迟了一步,吕玲珑的尸身已坠入密林之中,裴明淮这一着也是行险,这山崖乃是绝壁,所幸之处是崖壁上生了不少老树,裴明淮尚有落脚之处。但他一路落下,也惊得冷汗冒出,哪里还顾得上那红衣老妇的下落,只求能落到实地为妙。只听见祝筠的声音,远远地自头顶上飘下来,似乎还带着笑意。
“裴兄,你可真是不想活了?明知道是绝壁,你还要跳!”
裴明淮正提着一口气,不敢答话,只气得一口血险些喷了出来。
过得片刻,箫音又再度传来,似断欲绝。吹的仍是一曲《凤求凰》,只是吹得千回百转,宛如断肠,与方才的缠绵宛转大不相同。裴明淮下坠之际,百忙之中仍抬头一望,山上竟又亮起了大红灯笼,鬼气森然。
他双脚总算落到实地,心还未落到实处,猛然间听到数声琴音,铮铮而响。响了数声,琴音骤断,山上七七十四九盏大红灯笼,尽数灭了。裴明淮陡然眼前一片黑暗,怔在当地,一时间竟茫然无措。
“公子!”
裴明淮听得有人唤他,一回头,奔过来的却是姜亮。姜亮手里拿着火折子,满面惶急,叫道,“我们久等你不得,真是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借着火光,他看到裴明淮脸上的表情,一楞,道:“怎么……”
裴明淮黯然道:“吕姑娘死了。”
姜亮跌足道:“我早就劝玲珑不要上山,她年轻胆大,怎么劝都不听!如今,我怎的向我嫂子交待?”
裴明淮把方才情形说了一遍,却略过了祝筠在场一节。听他提到那红衣老妇,姜亮面色大变,叫道:“公子,你这遇上的,可是鬼媒婆啊!”
裴明淮道:“鬼媒婆?替鬼王说媒的?”他心里只觉得可笑之极,但见面前人人神情凝重,也不好多言。
长须老者正色道:“这位公子,鬼媒婆常常会找人传话。替她传话之人,都会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暴死!”
裴明淮笑道:“哦?还有这等事?不知是何种死法?”
长须老者沉声道:“七孔流血,且流的都是黑血!老夫于医道一行,尚有薄名,对天下毒药也知之甚详,却看不出他们中的是何种毒药!若不是血呈黑色,我连这些人是怎么死的都看不出来!”
裴明淮这才有点信了,试探着又问:“那……此次向姜兄家中传话之人……”
姜亮垂头,半日方苦笑道:“收喜贴的,是我大哥。他……他已经……”
裴明淮笑道:“在下也见了那鬼媒婆,也会性命不保了?”
见裴明淮这么说,长须老者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道:“还不知如何称呼公子?”
裴明淮道:“在下裴明淮。”
老者道:“老朽秦苦。”
裴明淮吃惊道:“莫不是那位号称医中圣手的秦苦?”
秦苦听他这么说,甚是得意,捻须道:“裴公子过誉了。”
裴明淮道:“却不知道秦老伯隐居在这里。”
秦苦笑道:“我老家本就在这里。江湖上飘泊多年,得了些薄名,老来也得落叶归根不是?”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自然是。”
他对这秦苦素有耳闻,医术高明是实,但为人贪财,极好享乐也是实。江湖传闻,这秦苦是一手救人,一手抓钱,若是医资不够,他是决不肯救治的,这等人,教裴明淮也难有好感。只是秦苦居然隐居在这偏僻之地,倒也奇怪。
姜亮道:“这边走。”
众人的马都拴在林外,上马走了不多时,远远地便见着了一座极大的庄园。姜亮挥马鞭遥指道:“那里便是我姜家庄。”语调之中,颇有自得之意。
裴明淮远远望去,见庄园极大,灯火通明,信口道:“府上真是人丁兴旺。这么晚还亮着灯,难道有什么喜事不成?”
这一句话出口,他便知道说错了。姜亮脸色一变再变,半日叹了一口气道:“裴公子不曾说错,我姜家确实有喜事。只不过,是桩没人愿意的喜事。哈!哈!而这喜事,如今却成了玲珑的丧事……”
秦苦叹道:“裴公子有所不知,这凤仪山一带,素有习俗,每年定要选一女子,送入山中与鬼王为妻。周围各村庄每年轮流献女,若是不献……”
裴明淮道:“若是不献,却当如何?”
秦苦道:“这些年来,只有白水村拒不献女子为鬼嫁娘。不到三日,村里所有人皆七孔流血而死,就连牲畜都无一幸免。邻村有人想替白水村民收尸,一进村便不见回来,不出数月,那白水村就成了野狗的天下。”
裴明淮道:“如此说来,这一年喜贴是送到了姜兄家里?姜家乃此地宗主,这种事已发生多年,怎地也不管管?”
他这话已经说得甚重了,姜亮脸现惭色,道:“公子有所不知,鬼王之说,已在凤仪山流传多年,我姜家也无力与鬼神相抗啊!”
裴明淮道:“我从不信甚么鬼神之说,若是有人借鬼王兴风作浪,也未可知。”一顿又道,“即便如此,玲珑又怎会独自上山?”
姜亮惨笑道:“我兄弟三人,只有一个妹妹,自小宠爱无比,怎舍得将她送与鬼王?本拟将妹子偷偷送走,正好玲珑前来探望二嫂,她素来胆大,从不信鬼神之说,坚称定然是有人借鬼王之名强索美女,要代舍妹上山,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裴明淮道:“这等危险之事,你们应该阻拦她才是!”
姜亮叹道:“如何不劝?裴公子既然认识玲珑,自然该知道她的性子。我等苦劝无果,只得暗中尾随,却没想到……”
这时已行至姜家庄前,大门修得极是堂皇,有一道高达数丈的牌坊,牌坊前有两只石狮。裴明淮着意地看了两眼,微微蹙了蹙眉。他的表情没有逃过秦苦的眼睛,秦苦一笑,上前拍了拍裴明淮的肩头。他倒是相当的平易近人,很快就把对裴明淮的称呼从“裴公子”改成了“裴老弟”了。
“裴老弟,看来你也是行家。”
裴明淮笑道:“行家不敢当,只是略微知道两分。这姜家庄院,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够进出的。”他又瞟了一眼那两只石狮,道,“在下有些疑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姜亮道:“裴公子有话尽管说。”
裴明淮指了指那对石狮:“寻常的庄院门口,都是石狮椒图之属,姜兄家中却不是石狮,而是一对狴犴。这狴犴相貌似虎,颇有威慑之力,常常放在牢狱之前坐镇。在下识浅,还从未见过把这狴犴放在家宅的。”
姜亮勉强一笑,道:“裴公子说得不错。我姜家庄乃是祖宅,这对狴犴已有百年之久,究竟为何我也不知。不过,我二哥精通五行之术,裴公子如有兴致,可跟我二哥谈谈。”
裴明淮点头,随着姜亮走进了门廊。姜家庄园里的屋子都是一串串的,屋顶只有黑白两色,看上去像是无数棋子布在棋盘之上。房屋本身都是用灰色砖块砌成,极平整洁净,一丝多余的装饰也无。裴明淮微笑道:“若是自高山上俯视姜兄家的庄园,想必是一盘棋局了?”
姜亮还未说话,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便接了过来:“不仅是棋局,还是解不开的珍珑。”
裴明淮一看,这男子身材粗壮,脸色黑中带红,打扮得便跟猎户无异。姜亮便笑道:“容我来介绍——二哥,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裴明淮裴公子。这位是我二哥,姜明。”
裴明淮拱手为礼,姜明盯着他,脸上颇有惊异之色,道:“看裴公子这等形容打扮,又怎会来到凤仪山这等荒野之地?”
裴明淮道:“只是路过罢了。”
姜明哦哦两声,也未再问,一让道:“众位,请先进来,酒菜俱已备好。”他虽相貌打扮都与当地村人无异,但说话仍颇为文雅。姜明又朝众人身后一望,诧异道,“玲珑呢?”
秦苦正看着两个家丁将那姓邓的汉子自马上抬下来。姜亮苦笑道:“二哥,我们走了半日,仍旧上不了山,后来撞上了重伤逃出来的邓豪。天色漆黑,情形诡秘,我们也不敢再妄动,只等明晨……”
他话还未说完,姜明便双眼圆睁,吼叫了起来:“什么?你就把玲珑给扔在山上,自个儿回来了?”
姜亮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就连秦苦的一张老脸也过不去。裴明淮在一旁道:“姜兄,在下已经上过凤仪山了。吕姑娘她……已经被害了。我见着她的尸身,被鬼媒婆拎在手里。”
姜明一听,连着退了好几步,两眼圆睁,竟说不出话来。
姜亮低声道:“二哥,你还是去告诉二嫂吧。”
姜明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姜亮回头对裴明淮强笑道:“裴公子,这边请。”
一间宽敞堂屋里,已备好了酒菜。裴明淮游目四顾,这姜家屋舍建得朴素至极,灰色外砖上毫无花纹镂雕,屋中陈设大都是竹编,十分精致。
姜亮已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干,道:“裴公子不必客气,随意用些罢。”
秦苦道:“我去看看老邓的伤,你们先用着。”
他匆匆离开了堂屋,一个手持红色灯笼的少年正在门口候着。见他出来,立即转身引路。裴明淮从方才进庄看到开门的家丁之时,便已心中生疑,此时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敢问姜兄,这庄中的仆佣,可否有不少皆是……”
姜亮笑了一笑,道:“不错不错,裴公子好眼力。我姜家的下人,有一半都是瞎子!”
他说得清楚明白,裴明淮却平白地觉得有些发冷。姜亮又道:“裴公子有所不知,不知何故,我姜家族人有不少生来便是瞎子,却也无法,只得一样的在庄上养大,”
裴明淮恍然道:“原来如此。”他目力极好,方才已借着火把与灯笼的光亮看清了那些盲眼家丁的眼睛。寻常因病盲眼之人或是双目浑浊,或是眼白多于眼黑,但这些盲眼人一双眼睛却是只有眼白,却无瞳仁,加上个个脸色青白,在火把摇晃下看起来着实骇人。
只听姜亮又道:“裴公子,我已吩咐人收拾散霰阁给裴兄暂住,居室简陋,还请公子不要介意。”他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一事,望公子谨记。夜间切莫离开散霰阁,庄中道路有异,若是胡乱行走,恐有杀身之祸。就连我庄上人,也有严令,夜里是不能随意在庄中走动的。”
裴明淮笑道:“入乡随俗,自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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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那顿实在没什么滋味的饭,裴明淮跟在那灰衣小童身后去那散霰阁。走了片刻,便见到几间连在一起的灰色房舍,有一个小小院落。院落里种了些花,但裴明淮也认不出此属何种花卉。他一路上跟小童搭讪,但小童却丝毫没有反应,令裴明淮不由得怀疑,这小童除了眼瞎之外,难道还是又聋又哑?
这几间房舍都是白色屋顶。屋中陈设与堂屋相似,一应器物皆是竹编,几上插了一瓶鲜花。旁边放了几部佛经,裴明淮随手翻了一翻,却是《悲华经》的几卷。再看那瓶中所插的花,极是奇特。花形如钟,色呈乳白,花茎如丝,在黑暗中看来,只见点点莹白生光。
裴明淮心中一动,似有所感。他一抬头,只见院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白衣女郎。那女郎容颜清丽绝伦,肤色如玉,一双眸子晶莹漆黑,唇角微含笑意,手里拈着一枝白色花朵。
见裴明淮注视她,白衣女郎微一欠身,道:“打扰裴公子了。”
裴明淮忙回礼道:“姑娘便是姜姑娘了?”
女郎轻声道:“姜优。”她略顿了片刻,又道,“公子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对门口的碧玉说便是。他虽眼盲,但极伶俐。”
裴明淮一怔,道:“可是方才,我跟他说话,他却像是没听到一样。我还以为……”
姜优面上一缕浅浅笑意,一闪即逝。“裴公子可是以为碧玉是聋哑之人?公子错了,碧玉自然能听见公子说话,只是若不得主人之命,他绝不会与客人搭话的。”
见几上那打开的《悲华经》,姜优微笑道:“裴公子也爱这个?”
“是姑娘这经书太贵重,忍不住翻了翻。”裴明淮道,“昙无谶所译手抄的《悲华经》,我本以为世间就那么一部,没料到姑娘这里竟然有?”
姜优淡淡一笑,道:“姜优师辈与这位昙无谶大师,有些交情。”
裴明淮道:“那姑娘的意思是,姑娘的师辈是凉国中人?昙无谶素与大凉皇族相交,天下皆知。”
“姜优师承,师门严命不能告知于人,还望裴公子见谅。”姜优微笑道。见她如此说,裴明淮自然也不好再问,只得道:“这是正理。”
姜优的目光在几上的花上停了停,微笑道:“公子似乎对这花颇感兴趣?”
裴明淮道:“在下虽不懂花,也勉强算个爱花之人。这花我倒是闻所未闻,敢问姑娘,此花何名?”
姜优一笑,她耳边垂着的流苏也摇摇晃晃,发出叮呤声响。“人身难得,如优昙花。”
裴明淮一震,道:“这难道便是佛经中所说三千年一开的优昙钵罗?不知……花在何处?”
姜优扬起睫毛,瞅了他一眼。她两弯新月般的眉轻轻蹙起,煞是动人。只见她微微一扬头,道:“裴公子,便在院中啊。”
裴明淮一怔,抬头看去,院中有一株生得极茂盛的树,上面结满硕大的果子,殊无特异之处。但既然姜优如此说了,他凝神看去,果然在枝叶之间,隐隐有雪白的颜色点点闪耀。
裴明淮沉吟半晌,问道:“不知姜姑娘此花从何得来?据说昔年大凉国主尚佛法,千里迢迢自天竺移来,但大凉灭国后便再不得见。”
姜优微微点头,道:“公子说得不错,此花确是自凉国移来。只是长了多年,开花的时候却屈指可数。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回开花,我姜家也有祸事临头……我大哥前月无端暴死,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发生?”
裴明淮问道:“姜姑娘的大哥,是怎么死的?”
姜优低头,她的白玉耳坠也随着轻轻摇摆。“优昙钵罗开花之日,我们虽觉稀奇却并不以为意,还在院里摆了酒席,一同赏花。只我三嫂说了一句:凡优昙钵罗开放,必有极恶之事发生。我们却都未曾在意……”
裴明淮问:“你三嫂何以如此说?”
姜优道:“我三嫂素来信佛,精研佛理,这优昙钵罗本为佛家之花,她也许比我们知道得更多些。但我们也未曾在意她的话,三哥还喝她不要扫大家的兴……然而,就在当晚,我大哥突然暴毙,非常蹊跷。”
裴明淮道:“这又从何说起?”
他这时才发现两人已站在门口说了半日的话,忙一侧身,让姜优进来,两人对面坐了。姜优唤了碧玉,倒了茶来。
“……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姜优垂眉抿唇,良久方开了口。“那夜,所有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酒席一散便各自睡去了。我三哥三嫂虽在同一院落,却是分房而居。”说到此处,她脸上微微一红,又道,“我那晚也喝了两杯,回到房里,想那优昙仙花开得颇为怪异,又想着三嫂的话,却是无法入睡。我知道我三哥醉酒之后便会大声说胡话,我三嫂却最厌酒气,必然会到书斋里去抄经。于是,我便起身去寻我三嫂,想再问她些话……”
她的眉尖蹙得更紧,满脸疑惑之色,“我到了三嫂的书斋,见亮着灯,便走了进去,案上还摊着抄了半页的经,墨汁未干。但三嫂却不在房中……我又去了三哥的房间,听到我三哥正在说醉话,也没看到三嫂。我回到院子里,突然发现院子一角里似乎蹲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件月白衫子,正是我三嫂。我看到她……她正在把优昙钵罗的花,一把把地从树上扯下来,然后甩到一边……我立刻过去阻止她……”
姜优说到此处,眼里的疑虑也更浓了:“三嫂忽然抬起头来了,直瞪着我。她的脸特别白,白得像是她手里的优昙钵罗的颜色。她的眼睛翻白,看起来呆滞得就像个傻子似的。她……她仿佛完全不认得我似的,对着我张开嘴笑了一下,还对着我把舌头给吐了出来!我这回是真吃了一惊,难道她中邪了不成?我伸手抓住她手腕,这时候,我就听到大哥的院子那边发出了一声惨叫。”
她抬起了头,眼睛盯着裴明淮。“我赶到那里的时候,二哥已经到了。我二哥平时一个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那时候居然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呆呆地站在门口。”
裴明淮忍不住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优低叹一声,幽幽地说:“我大哥死了。他七孔流血,舌头吐出,被吊在房梁上。一只手里捏着一朵优昙钵罗,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封红色的喜贴。”
裴明淮一怔道:“喜贴?”
姜优的脸色,甚是古怪。“就是鬼王想娶我过门的喜贴。”
提及此,裴明淮立时想起吕玲珑。他虽与吕玲珑只有数面之缘,但跟其兄吕谯却是好友,心中甚是难过,不发一言。姜优心思甚是灵动,见了裴明淮神情,立时道:“裴公子,可是怪我让吕姑娘替我上山?此事姜家难辞其咎,姜优实在惭愧。”
她都这般说了,裴明淮也无话可说。只得道:“姜姑娘,你是认为,鬼王与你大哥之死有关?听你说来,他是上吊自杀啊。”
姜优道:“我二哥是听到大哥一声惊呼,方才赶去的。可是房中却并无外人,只有我大哥被白绫吊在房梁之上……”
裴明淮沉吟良久,道:“我能否看一看令兄的遗体?”
姜优骤然变色,猛地站了起来。裴明淮一直与她言谈融洽,未料到她会有这等反应,一时愕然不知所措。姜优勉强一笑,道:“家兄遗体已经……下葬。裴公子,恕我失陪了。”
她也不待裴明淮答话,便急急离去。裴明淮看着她纤细袅娜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把目光转向了院子里树上丝丝的白色花朵。
优昙钵罗。
世间果有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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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有玻璃器吗?
答案:有。
玻璃跟琉璃(也写作“流离”)到底是不是一回事,这是一个年久日深的学术问题。我们暂且就当它们是一回事,或者采用这个观点:透明度高的称玻璃,透明度低的称琉璃。
北魏的玻璃器物与汉朝的仿玉状大不相同,采用吹制技术,透明度高,色泽亮丽,大约分为罗马玻璃、印度玻璃、国产玻璃三种来源。
大同“七里村群”出土的玻璃碗和玻璃瓶根据化学成分分析,应该是罗马玻璃。而“迎宾街”出土的玻璃壶可能是国产玻璃。
《北史·大月氏传》曰:(魏)太武时,其国(月氏)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于山中,即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于人,光色彻,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自此,国中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
魏太武帝在京师西苑修建的五色琉璃殿应该非常美。
〈〈〈〈—————————
昙无谶是何许人?
昙无谶是跟鸠罗摩什算得上齐名的译经大师,其译经数量和质量都很高。
我们一定要改变一个既有观念,在北魏——或者说是整个魏晋南北朝时代,佛教都还在一个“传入”、“发展”、“整合”的阶段。跟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佛教,是有很大区别的。
以最接近北魏的十六国时代来加以说明,实际上,北魏对于宗教的态度是沿袭了北凉。在北凉之前,我们还得说一说后赵石虎,他非常信服的大师佛图澄,其实是以他的异术获得石虎信任的。这个异术就是我们通常概念所说的异术。当然,佛图澄因此得到石虎的绝大信赖,在弘扬佛法的同时也劝诫了石虎的某些暴行,是一个绝对“入世”的僧人。
昙无谶也一样,善咒术。昙无谶事实上对沮渠蒙逊的影响力是大于佛图澄于石虎的,沮渠蒙逊也是希望利用昙无谶之能,以佛教意识形态治国,有意把北凉沮渠氏塑造成“转轮王”的形象,《悲华经》就是突出代表。而北魏太武帝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找沮渠蒙逊求昙无谶,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讨要高僧的行为,而是想效仿北凉的方法巩固统治。所以,沮渠蒙逊把昙无谶杀了,也是太武帝伐北凉明面上说出来的原因之一。关于北魏这种宗教政策,在《菩提心》中有十分具体的表现。
昙无谶的死,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但他的影响并没有因为他的死亡而消亡。因为北凉奉行佛法(且不论沮渠氏的真实意图),但北凉当时成了北地高僧聚集地是不争的事实。而当北凉破后,太武帝迁北凉三万户至平城,应该就有大量北凉僧人,包括后来营建云冈石窟的沙门统(即北魏佛教最高领袖)昙曜。凉州僧众在平城的势力,一直延续到冯太后执政期间,才逐渐被徐州僧众取代。而沮渠牧健降北魏后,其弟沮渠无讳、沮渠安周逃走,建了高昌凉国政权,身边仍然有高僧相随。在出土的高昌凉国墓葬、碑志及北凉洞窟等,仍然可以看到强烈的佛教意识形态痕迹,以“沮渠安周造佛寺碑”为代表。
而最后太武帝杀已降的北凉国主沮渠牧健,其中一条罪名是其女儿姊妹均习昙无谶男女交接之术,把北凉皇族杀得几乎不留,也把身为昭仪的沮渠氏赐死。不过有意思的是,沮渠牧健跟武威长公主生的女儿,倒是非常得宠,是北魏唯一以异姓袭母爵的,也封武威公主,后来嫁琅琊王司马金龙作续弦。武威长公主和沮渠牧健的女儿有两个,还有一个嫁的渤海高氏,居然把生的儿子改为沮渠氏的姓,这得是多大的面子!另外文成帝还有个妃子也是沮渠氏,生了齐郡王简。以上人物,在《九宫夜谭》里面都用了,《魏书》里面越含糊笼统或有矛盾之处的,就越好用。
不说政治方面,仅谈译经方面的成就,昙无谶是功德无量。在这里不再列举他译的经了,太多了,最为人知的就是《涅槃经》。
另外北魏时期著名的译经大师值得提出来的还有一个,是北凉沮渠牧健的从弟,沮渠京声,北魏灭北凉后,南奔刘宋。《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很有名。
那夜,裴明淮一直辗转难眠。这姜家庄四周荒无人烟,唯见一座偌大庄园座落于林间,到处都点着大红灯笼,衬着那黑白两色棋盘也似的屋顶,诡异难言。裴明淮和衣上榻之时不由得想,若是明晨鸡啼之时发现自己是睡在乱坟堆里,也不足为奇。
他翻了个身,又闭目良久,却还是无法入睡,索性坐了起来,推开窗向外眺望。触目所见,皆是灯笼,被夜风吹得明暗不定。整座庄园十分宁静,连一声狗叫也无。庄园尽头有个水池,上面还有间水阁,远远望着也是水波闪烁。
裴明淮突然坐直了。他总算想起来了,这便是他一直觉得不太对劲的原因之一。按理说,这种山间庄园,哪怕是一家农户,也会养上两条狗。而这姜家,从他进来开始,便从未听到过半声狗叫,是太过安静了些。
裴明淮微微觉得有些寒意,仰头注视着庄园正中那座塔,塔高七层,层层都缀着铃铛,但不管夜风怎么吹,却没有一个铃铛会响。塔的东南西北四面,都悬有一个八卦。
八卦乃镇邪之物,一座塔得用四个八卦来镇,塔中必是厉鬼妖邪之属。塔下东西南北四面,各挂着一对灯笼,却非红色,而是黄色,上面大书一字:“姜”。那黄色暗淡晦涩,裴明淮注目良久,竟有一种不祥之感,便转过了头。
正在他转头的一瞬间,只听一声女子的惨叫,从水阁的方向传了过来。裴明淮大吃一惊,也顾不得“不得随意行走”的警告了,一掠便掠出了散霰阁。
那名被姜优叫作“碧玉”的小童一听到声响,马上回过了头来。他虽然目盲,但耳力极是灵敏。裴明淮忙道:“水阁!带我去水阁!”
碧玉便提了灯笼,走在前面。裴明淮一面走,一面催促:“快!快!”
散霰阁看似离水阁不远,但一路上花木怪石甚多,左转右绕,直走了一盏茶时分,才走近了水阁。裴明淮忽见有个人影一晃,却是秦苦,正从八卦塔偷偷摸摸地走出来,不由得心生疑惑。他自己隐在花木之后,秦苦倒是不曾看见他。
到了水阁,姜亮姜优均已赶来,秦苦也只晚了片刻。
那水阁通体以竹搭成,极尽清幽。透过窗户可见到满屋皆是经书,中间香炉焚了一柱檀香。
姜优见到裴明淮,叫了一声:“裴公子。”她望着水阁,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明淮不再耽搁,纵身进了水阁。他顿时怔住,水阁之中到处是血,经卷也被扔得遍地都是。
水阁正中,有两个浑身赤裸的人,正紧紧交缠在一起,却都没了呼吸。
尤其可怖的是,是两人的面目身体,鲜血淋漓,皮肉已被撕扯得稀烂。裴明淮细看之下,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种伤口,他曾在一个死去的猎户身上见到,那猎户是在进山打猎之时被一只饿虎袭击而死的。饿虎的爪子在他身上脸上,弄出来的伤口就是如此。
两人的面目已然毁损,看不分明,身上又无丝毫衣饰。裴明淮问道:“这二人是……”
姜亮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此刻,方才说了一句:“那是我妻子。”
裴明淮一怔,接下来想再问的话,却也问不出口。无论如何,姜亮之妻赤身裸体与另一个男人死在一起,是极不光彩之事。姜优已走至姜亮身旁,轻轻扶住了他。她一双乌黑晶莹的眼睛里,倒并不见恐惧之意,尽是疑惑。
“裴公子,另一个人,是我二哥。虽说面目损毁,但……但是他无疑。”
秦苦捋了捋白须,道:“姑娘,你扶老三回房,这里交给我便是。”
姜优低声道:“烦劳了。”
她扶着姜亮,带了碧玉,急急而去。秦苦斜眼看了一眼裴明淮,道:“裴公子,你可要一同进去?”
裴明淮道:“秦老伯是怕我见了血会昏倒么?”
秦苦干笑一声,道:“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裴明淮侧目看这秦苦,心里不胜诧异。即或是姜亮见其妻身亡,心神大乱,似也不该留一个外姓之人在此收拾残局吧?但此时不仅姜亮姜优已去,就连小童也一个不剩,这水阁附近只剩下了他与秦苦二人。水映残月,映得水阁也是一片波光流动,只是隐隐浮动血腥之气,中人欲呕。
水阁有一小小竹桥,与岸上相连。竹桥极窄,仅容一人走过。裴明淮一走上去,竹桥便吱嘎作响。裴明淮抬头一看,在水阁的月洞门前,挂着一副偈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裴明淮念了一遍,回头对秦苦道,“听姜姑娘说,姜家三夫人素来潜心向佛,想来这水阁便是她常来之处了?”
秦苦点头道:“裴公子所言无差,这静心斋,本便是三夫人素日抄经之处。”
“抄经?”裴明淮一楞,道,“这便是她的书斋?她与姜明死在她书斋里面?”
此言一出,夜里的风顿时也似更凉了几分。裴明淮再看那月洞门上垂着的竹帘,竹帘上绘了一朵极大的花,花呈白色,垂缕丝丝,俨然便是优昙钵罗。裴明淮心中又是一动,伸手掀开竹帘,回头道:“秦老伯,请。”
秦苦忙摇手道:“不必,不必,裴老弟先请了。”
裴明淮也不再推让,毕竟要去的是个死了人的地方,可不是要去水阁饮酒赏月。一进水阁,映入眼帘的仍是那两具手脚紧紧交缠,搂抱一起的男女裸尸。裴明淮眼光在水阁里扫过一圈,轻轻地“噫”了一声。
秦苦道:“裴老弟在奇怪什么?”
“我在奇怪……这水阁里似乎少了一样东西。”裴明淮道。
秦苦道:“何物?”
裴明淮道:“难道这二人是赤身裸体来到这水阁的么?”
秦苦一怔,再看水阁之中,四壁只有竹架,堆得满满的皆是经书。除了一具香炉,哪里有一片衣服碎片?当下迟疑道:“那……据裴老弟看呢?”
裴明淮道:“这我也不知道。难不成是凶手杀了他们之后,将他们的衣物给尽数带走了?”
秦苦摇头,惨然道:“三夫人……唉,她咽喉上的那道抓痕,把她的喉管都给切断了,头都快掉了。老二腹上一道伤,更是……肚破肠流……”
裴明淮似不着意地看了秦苦一眼,道:“夜深了,秦老伯还穿得这般齐整,来得这般快。”
秦苦干笑一声,道:“老夫本来就还不曾睡。我听到了三夫人的惨叫声,若非听到了这声音,我也决不会深夜来此。”
裴明淮道:“秦老伯可是去那八卦塔了?”
秦苦骤然变色,正捻着白须的一只手也顿在了空中。他两眼直瞪瞪地盯着裴明淮,看了半日,方哈哈一笑,继续捻着胡须道:“裴老弟,我姓秦的虽说跟姜家乃是世交,交情深厚,在姜府里就跟自己家一般,可这姜府,也有老头子不能去的地方哪。你说的那八卦塔,乃是姜家祠堂,祖宗牌位都尽在其中。外姓人岂可擅入别人家的祠堂?再说……如今塔内还停放着姜家人的尸首,我们更是不可擅入哪……你一定是看错了……”
裴明淮一皱眉,道:“姜家人的尸首?谁?”
秦苦似觉失言,打了个哈哈,道:“是姜家老大,还未下葬。”
裴明淮眉头一掀,道:“姜家大爷遇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竟然还未下葬?这都多久了?”
“家家都有自家的规矩。”秦苦摇手道,“裴老弟是以常理来论之,但这常理却不能套用在姜家身上。”
裴明淮又一扬眉,道:“看来,这姜家是特异独行的了?”
秦苦思忖再三,似有难言之隐,只捻着胡须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裴老弟,你是明理之人,既然这是姜家家事,又何必苦苦追问?”
裴明淮笑道:“我倒不是想要苦苦追问人家的私事。只是秦老伯说这姜家的祠堂设在塔中,倒是引起我好奇心了。”
秦苦上上下下地打量裴明淮半日,方道:“裴老弟,你的好奇心真是极重。老夫且告诉你,就连官府,也不愿开罪姜家,你一个年轻人,又能如何?”言下之意,便是:你何苦管这闲事?你也没这本事。
裴明淮脸色微微一沉,道:“官府?这里由什么官儿来管?”
秦苦道:“县里有位洪捕头……”
裴明淮道:“好,既然秦老伯也知道此事该官府来管,也罢,明日我们就等官府来罢。”说罢此言,裴明淮便转身出了水阁。这秦苦言语间虽客气,但处处带着软钉子,裴明淮还拿不准他跟这姜家的关系,是以也不愿跟他撕破脸。
一出水阁,裴明淮便是一怔。只见姜优一袭白衣,发丝飘飘,正俏生生地站在外面。月色如水,映了水波,幽幽地浮在她脸上。她手里拈了一枝花,白色垂缕,丝丝如银,正是那优昙钵罗。
裴明淮叫了一声:“姜姑娘!……”
姜优轻轻道:“裴公子,夜深了,回房歇息吧。”她手里提了一盏灯笼,色呈鲜红,上面写了一个黄色的“姜”字。
裴明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灯笼暗淡,月光飘忽,姜优的脸也明暗不定,看不清她的神情。姜优微微一侧身,道:“裴公子请。”
裴明淮只得跟在她身后,他对这姜优印象甚佳,她方才丧兄,这时要问什么还真是不好出口。姜优一直把他送到了散霰阁,方抬起头,轻声道:“裴公子,时辰已不早了,你快歇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裴明淮此时方看清她的神情,姜优脸色极是苍白,脸上泪痕未干,但却十分镇静。见裴明淮凝视她,姜优凄然一笑,道:“裴公子,我先告辞了。”
她提了灯笼,缓缓行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裴公子,请你切莫在夜里离开散霰阁。姜优不会害你。”
裴明淮一怔,还未搭言,姜优一缕白影,便已消失在墙角,竟似一股轻风一般。裴明淮早看出姜家那两兄弟都是好手,但姜优却是一派娇娇弱弱的模样,便似风都能吹折了一样。此时方能确定,这姜优的轻功高到出奇,只是她敛气屏神,全然看不出端倪罢了。
裴明淮转身进了院子,反手轻轻掩了门。不知为何,他却是不疑姜优那句话的:决然不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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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姜府并不平静。裴明淮只听见姜府上下,走动不断,窗外也是灯火闪动,直闹至天色发白。裴明淮被扰了大半夜,直到此刻,方才合了眼,朦胧睡去。还未曾睡足,便听见有人敲院门了。
裴明淮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正是碧玉。此时天色已明,看得清那碧玉的一双眼睛,只有眼白,竟无瞳仁,日光直射之下,看着直是诡异无比。裴明淮向来胆大,也不愿对着细看。
碧玉做了个吃饭的手势,又朝西边指了指。裴明淮道:“可是要我随你去吃早饭?”
碧玉连忙点头,裴明淮笑了笑说:“好,你带路吧。”
姜府甚大,但屋舍都是一色灰石砌成,屋顶也是极单调的黑白两色,碧玉领着裴明淮在府里绕来绕去,裴明淮仍跟昨晚一般辨不清路,也更确定这姜府是以五行八卦之法建成的,处处皆有玄机,也难怪姜优会一再叮嘱自己夜里不要随意走动了。以奇门之术所建成的庄园,必定是陷阱重重,一不小心便会有杀身之祸。
碧玉已停在昨夜那间堂屋之前,做着手势请裴明淮进去。裴明淮一踏进去,便见着姜优站在窗前,也不知在眺望什么,只见她背影窈窕,极是单薄,引人生怜。裴明淮咳了一声,姜优一惊,转过了头来。她显然是一夜未眠,眼圈微青,脸上脂粉不施,发丝略乱,双颊却颇带晕红之色,娇艳得甚至有些娇慵之色。
姜优强笑道:“裴公子,你来了。你也知道昨夜之事……招待不周,还望公子见谅。”
裴明淮望着她,半日方道:“你替我准备吃的,却忘了自己也吃一点吧?”
姜优涩然一笑,道:“裴公子倒是提醒我了。”
裴明淮微笑道:“姜姑娘,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你做主人的不坐下,我又怎好意思先动筷子?”
姜优道:“裴公子说的是。”
早点十分丰盛,有风鸡、腊肉、熏鱼等,稀粥也是上好的梗米粥。裴明淮夹了一片熏鱼放进口里,还未曾咀嚼,便“啊”了一声。
姜优端了一碗粥,半晌也没喝上一口。见裴明淮的表情,忙道:“裴公子,这菜可有不妥?我马上叫人去换。”
裴明淮急忙摇手道:“姜姑娘误会了。这菜并无不妥,十分可口。我只是一直在想,从我来到贵府,便一直闻到一种很是熟悉的味道,却始终想不起来。我方才才省起,那乃是乡村里熏制腊肉的味道……”
他陡然地住了口。姜优原本笑意盈盈,顿时笑容尽失。她容颜极美,肤色亦如白玉一般,望之令人心悦,此刻一张脸却呈现出青白之色,如同罩了一层蜡制的面具。裴明淮眼见她形容骤变,也离座起身,却不知是自己方才哪句话说错了?
片刻之后,姜优才掩饰般地一笑,道:“裴公子所言极是。姜家上下俱喜吃熏腊之物,故此一年四季厨房里都会安排。”
裴明淮重又坐下,拿起了筷子。“那我还真得要尝尝了。”
姜优道:“裴公子慢用,姜优先告退了。”
裴明淮目送姜优掩门而出,夹起了一片腊肉,对着光看了片刻。这腊肉色作金黄,肥厚油亮,香气喷鼻,若说跟普通腊肉有异之处,那便是更教人垂涎欲滴几分罢了。但裴明淮虽腹中饥饿,却犹豫着不肯将这片腊肉送入口中。
他又看了看那碗梗米粥,把腊肉放回了盘中,舀了一勺粥正要喝,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冷笑道:“可别以为粥是素食就能随便吃了,说不定里面更有些你想不到的东西呢。”
裴明淮一转头,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站在不远处。此时暑意还未散尽,他却穿着一件极华贵的貂皮长袄,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手炉。这少年原本生得十分清秀,只是极苍白,又极瘦削,仿佛一阵风都要刮走似的,一看便是久病缠身之人。
那少年见裴明淮脸上微有惊愕之色,便笑道:“我姓卓,草名子玉。阁下便是裴公子了?果然是不同一般哪,竟敢闯那凤仪山!”
裴明淮微微一哂,道:“过奖。”
卓子玉笑道:“阁下过谦了。”又道,“我那姊姊晚来突然暴毙,扔下我这做弟弟的,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
裴明淮有些吃惊,道:“难道昨夜过世的三夫人乃是阁下的姊姊?”
卓子玉叹道:“如假包换。我姊姊闺名子青,长我十余岁。”
亲姊姊暴死,弟弟却殊无悲伤之意。裴明淮心中所想脸上并未流露出来,卓子玉却抢先道:“阁下心中定然在想,我姊姊死了,我却毫不难过,必是天性凉薄之辈,可是?”
裴明淮淡淡道:“亲人过世,伤悲乃是人之常情。”
卓子玉又深深一叹,道:“若说伤悲,恐怕我死了,我姊姊也未必流一滴泪。她长年吃斋念佛,却连七情六欲也少了。我那姊夫,也受不了她一些人气儿也无,常常留宿嫣红阁。”
裴明淮一怔,忍不住问:“既然如此,昨夜……”
卓子玉冷笑一声。“阁下见多识广,难道真的相信我姊姊跟姜明有奸情么?我姊姊对男女之事极其凉淡,连她丈夫都忍不住要出去眠花宿柳,又怎会跟自己的二伯有染?况我姊姊是真心虔佛之人,即使她与奸夫相会,也决不会在堆满佛经的榻上。”
裴明淮细细咀嚼卓子玉的话,甚觉有理。便道:“那依阁下看来,此事难道真是鬼王所为?”
卓子玉再次冷笑,唇角的讥嘲意味更浓。“鬼王倒是不假,我随姊姊在此居住数年,鬼王恶事看得不少。不过,依我之见,我姊姊之死,必然是有人假鬼王之名所为。”
裴明淮道:“谁?”
卓子玉冷冷一笑,却不回答,自顾自地坐下吃自己的早饭。裴明淮略觉尴尬,也不便再问。再想喝自己面前的粥,却有些不敢下箸了。过了半日,忍不住问道:“卓兄,令姊必是被人所害,你可有头绪?”
卓子玉的反应,却甚是古怪。他伸手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子,道:“若说是最可能的凶手,那一定是我了。”
裴明淮一怔道:“阁下何出此言?”
卓子玉衣袖一扬,他的右手之上多了一个银白色的似金非金、似铜非铜的物事,看上去就似一只虎爪一般。裴明淮虽常在江湖上走动,也极少见这类兵器。这卓子玉看似重病不愈之人,竟也会武?当下道:“卓兄的意思……是令姊并非被老虎所伤,而是……”
卓子玉端详着自己手上的虎爪,道:“我自见了姊姊尸体,又惊又怒,立即回房去看,自然,它还好好地呆在原处。说来也是,若是姜家的人干的,谁又不知道我的兵器放在何处呢?用完了,洗净了,放回原处,神不知,鬼不觉!”
裴明淮皱眉道:“卓兄,这虎爪真能弄出跟令姊尸体上相同的伤口?”
卓子玉道:“如假包换!”
裴明淮道:“那卓兄怀疑谁?”
这问题大概问得太直截了当,卓子玉嘿嘿一笑,并不回答,却朝门外看了一眼,道:“我先告辞了。”
卓子玉快步而去,裴明淮回头一望,却见姜优坐在亭中,另一个三十余岁的素装女子站在她身侧。那女子容貌甚美,鼻高肤白,一见便知有西域血统。
见到裴明淮,姜优站起了身,微笑道:“裴公子,这位是我二嫂。”
她身边那女子向裴明淮欠身为礼,裴明淮见了她,心知这便是自己想找的人了,心里甚喜,一礼道:“姜夫人。”
姜优道:“裴公子既然认得玲珑,不知是否知道,玲珑有个远亲,姓姚名碧?”见裴明淮并无惊异之意,笑道,“看来公子是知道吕家兄妹的来历的。”
姚碧淡淡一笑,道:“妾身已然隐退多年,江湖中事,早就一概不问了。此次玲珑为了吕谯的死因,前来寻我……”
裴明淮又是一惊,忙道:“吕谯的死因?”
“正是。”姚碧道,“玲珑对吕谯的死颇有疑虑,她知道我最擅用毒,是以将吕谯的尸身运了来,要我看一看,他是否中毒而死!”
裴明淮问道:“那,吕谯的尸身……如今在姜府上?这路远日久的……”
姚碧笑了一笑,道:“吕谯有件宝贝,是颗珠子。裴公子也该知道,有种珠子,可保尸身不腐。”
裴明淮急问道:“那么,夫人可有看出什么异状?”
姚碧皱了皱眉。姜优在一旁道:“这位吕公子,恐怕真的是被毒杀的。只不过,用的那毒……”
姚碧脸色有些怪异,缓缓地道:“他中的正是我的独门毒药。”
裴明淮至此终于证实了吴震的推测是实,一时思绪纷呈,两眼盯住姚碧不放。姚碧道:“我绝无可能害死吕谯。那毒也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极难察觉,再高明的仵作,若非知晓此毒,绝难想到。我的毒药向来不送人,想来想去,给过的人,其实就只有一个。”
裴明淮问:“谁?”
姚碧道:“吕谯!”
裴明淮又怔住,半日方道:“吕谯从不用毒,怎会……”
姚碧摇头道:“我虽隐退,但跟吕谯多少还有点来往,玲珑却不甚熟。我记得,是吕谯问我,可有无形难查的毒药,我便给了他,当时还笑说了一句,问他是不是要去害人。”
裴明淮讷讷道:“可是,中毒身死的人,是吕谯自己……”
姚碧道:“吕谯不是会下毒害人的那种人,公子自然深知,否则我也不会给他。兴许这毒药在吕谯手中又为他人所得呢?我叫玲珑好好想想,是否别人也有拿到那毒药的机会。”
裴明淮不觉点头,姚碧又道:“这玲珑啊,年轻气盛,非得要代我家姑娘上山,劝也劝不住……”
姜优垂首不语,一副盈盈欲泣的样子。裴明淮也不知该如何搭话,按理说,姚碧丈夫暴死,她却一字不提,只说吕谯死因,让裴明淮心里疑虑,却又是人家家事,不好多问。心里暗想,难道真是吕谯得了此毒,又转送了金萱,最终是把自己也给害死了?
这时有人从天而降,一个长了一脸刺猬一样络腮胡子的黑红脸大个子,一身公门打扮,身后还跟着几个捕快,神气十足地走了过来。
那络腮胡子一见姜优眼中含泪,便直跳到了裴明淮面前,大喝一声:“你是何人?胆敢调戏姜姑娘,我这就抓你到官府去!”
姜优忙道:“洪大哥,这位是裴公子,可不是什么歹人,你误会啦。”
那洪捕头瞪着一双圆眼,将裴明淮上上下下看了半日,一脸狐疑。
姜优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对那洪捕头道:“这位是我们姜家的客人,您老就别在这里大呼小叫了。”说着眼圈又是一红,低声道,“洪大哥是为了我家的……事而来的吧?你请自便罢,我唤明珠带你进去。”一面说,一面便回过身,径自往门内而去。
洪捕头“啊”了一声,连忙道:“是是是,我自便,我自便。”他一对姜优说话,便极是客气,满脸讨好,裴明淮在旁边看着着实好笑。姚碧却似对这洪捕头甚是厌恶,一拂衣袖,随着姜优走开了。
洪捕头好容易转过头来,正打算跟姚碧招呼,她便拂袖而去。洪捕头一脸尴尬的神气,裴明淮想起他方才亦步亦趋地跟在姜优身后,心中好笑,居然忍不住笑出了声。洪捕头斜着眼睛看了他两眼,道:“你究竟是谁啊,姜姑娘对你这般客气?”
裴明淮听他口气里不乏酸意,忍笑道:“洪捕头,这一带地方上的事,可都是由你管束?”
洪捕头一挺胸,一对铜铃样的眼瞪得更大更圆,声若洪钟地道:“正是!”
裴明淮笑道:“那有位吴震吴大人,你可知道?”
洪捕头一惊,肃容道:“吴大神捕,怎会不知道?”
裴明淮笑道:“认得便好办了,这吴震是我至交好友,想必能跟他是好友的人,断不会是歹人罢?”
洪捕头又是一惊,满面狐疑地打量裴明淮,道:“吴大人名震天下,你……你总不会是借着他的名头来骗人的罢?”
裴明淮一笑,把他拉至一旁,又从怀中摸出一物。洪捕头这一惊,比前面那两惊加起来还不止,忙双手毕恭毕敬地将那物还给裴明淮,脸上表情也大大变样,那极粗壮的腰都快折了下来,声音也放得更“温柔”了些,道:“在下……在下洪响,不知是您……裴公子大驾光临,我这小小捕头……有失远迎……”
他一看便是个粗人,口里说这些话,极是好笑,裴明淮忙摆手道:“好了好了,我如今是这姜家邀来的朋友,你务必不要多说坏事,可明白了?”见洪捕头还一脸不解之色,便道,“对这姜家之人,我十分好奇,也想一察究竟。”
洪响忙道:“是是是,有裴……裴公子相助,案情定会立即水落石出。”
这恭维话也说得太不着调,裴明淮禁不住一笑,道:“你连事儿都不清楚,又怎会知道我能查个明白?”
洪响却叹了口气,这粗壮黑脸的大汉此时眼中,全是怨恨之意。“哎,只要是跟鬼王沾上关系的人,都不得善终!”
裴明淮一皱眉,道:“人人都说鬼王鬼王,这鬼王究竟是何许人物?”
洪响听他如此说,眼里竟然也露出了极畏惧的神色。“裴公子……这话您可别乱说。鬼王自然不是人了,他是鬼中之王啊!凤仪山这方圆百里,全都受他辖制哪!”
裴明淮道:“我初来乍到,只听众人说这鬼王鬼王,却尽说得含糊不清。洪捕头,你且对我细细说来,可好?”
洪响眼中畏惧之色更浓,将裴明淮拉到了院墙之下背静之处,压低声音,道:“裴公子,这鬼王管辖凤仪山方圆百里,几乎每月都会开一次鬼宴,宴请的都是周围山上的那些妖鬼。所以我们晚上都是决不敢上山的,只要一看到七七四十九盏红灯笼点起,我们便知道鬼宴铺开了,都是早早熄了灯睡觉。我是个大老粗,沾着床就睡,可每逢鬼王开宴之日,我都是睡不着的,因为凤仪山上总是会有酒香飘来……”他咂了咂嘴,“那酒可真是好酒,我这辈子也就在姜家老三娶亲的时候喝过一次……那酒香得,我恨不得跳酒坛里了……”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来,不管是妖是鬼,也都要喝酒的了。而且,他们对酒似乎还很挑剔,喝的都是陈年佳酿?”
洪响拍手道:“不但有酒菜香气,还有弹琴唱歌的声音,不知道的话,真以为山上有人在大摆宴席呢!”
裴明淮道:“难道就没有人到这弹唱之声传出的地方看上一眼?就算夜里不敢上,白日里总敢去吧?就算开鬼宴不敢去,别的时候总敢去吧?”
洪响鸡啄米一般地点头,急急道:“裴公子,您说对了。不要说别人,我的胆子也不算小,我就上去看过!”说着甚是不好意思地一笑,摸着后脑勺道,“怎么着我也算是这里的捕头,这一方的平安都归我管哩……我也是跟您一般的想法,就算鬼王,也只是夜里出没吧,况且平日也不是不能上凤仪山……”
裴明淮打断他道:“那你上去看到什么了?”
洪响睁大了眼睛,直楞楞地盯着裴明淮,呐呐地说:“什么都没有。就是山,山上除了树就是草,什么都没有。传出乐声和酒菜香的那一带,原本是山腰上的一块平地,另一面就是绝壁了。我到处搜寻,想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却什么都找不到……”
裴明淮听着,忽地觉着洪响话里有话,道:“蛛丝马迹?若真是鬼王设宴,天一亮便烟消云散,你等又打算去找什么蛛丝马迹?听你这般说……”
洪响两眼仍盯在裴明淮脸上,但眼神却十分迷茫空洞,似乎有极不解的事闷在心头一般。“裴公子果然聪明得紧……我就跟您老说实话了,白水村的阿蓉是我的远房表妹,她……她真的死得好惨哪……我若是个会法术的道士倒好了,也许还能去杀了那鬼王替阿蓉报仇……”
裴明淮奇道:“白水村?阿蓉就是那个被鬼王下贴子强娶,村里人不愿意,以致全村惨死的姑娘?”
洪响点头,道:“正是。”他声音极是苦涩,这粗豪汉子眼里竟也有了点点泪光,“我跟阿蓉自小就相识,我们都是白水村的人。那一年,我有公事外出,这一趟走得可久,足足走了大半年。那一趟很捞了些油水,我心里十分喜欢,想着这趟回来,总能娶回阿蓉了……没想到,我回来的时候……阿蓉已经被鬼王给抢走了……”
裴明淮眉头一掀,道:“洪捕头,你说阿蓉最后还是被鬼王给抢走了?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听说,白水村中不但村民,连鸡犬都不留,就连附近想来替他们收尸的村民进来,也一般的暴毙而亡……”
洪响低头,声音已然哽咽。“那时候,我也不在这里。众人都说,看到一乘轿舆被抬上了山,还听到女子的惨呼之声……”
裴明淮问道:“那阿蓉最后下落如何?”
洪响本来就已双目发红,此时竟放声哭了起来。“数日之后,我在凤仪山下发现了阿蓉。她浑身赤裸地浸在水潭里,满身是伤,面目全非,连舌头都被割掉了!我的阿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她是再熟悉不过,就连我都认不出是她了……只是她左腕上戴着一只银镯,那银镯我自然是认得的,是我送她的,她一直戴在手上……”
裴明淮皱眉道:“难道这鬼王娶亲,向来都是把娶来的新娘弃尸在凤仪山下?”
洪响一面哭,一面大摇其头道:“不,只有阿蓉是找到了尸首的。别的鬼嫁娘被喜轿抬上山后,便从此不知所踪……附近的百姓都悄悄议论说,一定是白水村的人不愿将阿蓉献出,鬼王大怒之下,不但把白水村的老老少少全都杀死,就连抢去的阿蓉不能幸免,把她弃尸山下,就是为了警告我们,以后再不可对他有任何违拗之举……”
裴明淮道:“从那时起,再没人敢不献新娘给鬼王?”
洪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未曾回话,只听姜优的声音,在不远处幽幽响起。“裴公子所言无差,自阿蓉之后,新娘一年一送,再无人有丝毫违拗。谁又愿意家破人亡?……直到这鬼王的贴子,到了我姜家……”裴明淮回头望她,只见姜优唇角微翘,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笑容中却颇有凄惨之态,“我大哥二哥已然丧命,想来数日之后,陈尸凤仪山的便是我罢?”
洪响哭声顿收,大叫道:“姜姑娘,我决不会让这等事发生的!”他说这话时脸涨得通红,两眼圆睁,连拳头也握紧了。
姜优柔声道:“洪大哥,多谢你这份心意了。唉……阿蓉服侍我那么些年,我原想着可送她出嫁,替她多置办些嫁妆,没想到……”说到此处,她眼眶一红,强笑道,“唉,洪大哥,你可是来办差的,怎么自己倒先哭起来了呢?我家里……如今……”
洪响此刻方记起自己还是个“捕头”,忙一整面容,道:“姜姑娘,是我不好,我这就去。”
姜优点头道:“还有一件事,秦伯父方才来告诉我,昨晚上山的那些轿夫乐师,都已经回来了。”
裴明淮讶然道:“回来了?”
洪响忙道:“裴公子有所不知,凡是送鬼嫁娘上山的轿夫,第二日清晨都会被送下山的,还能享用一顿美酒佳肴,不会有事。”他顿了一顿,“除了……昨晚那个姓邓的。”
裴明淮奇道:“为何偏生他的眼睛……”
姜优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只因为他原本并不是轿夫,而是玲珑的帮手,扮成轿夫上去的。”
她沉默了片刻,方道:“二位还是随我来罢。”
姜优白衣飘飘,一路领着二人走至了水阁之前。裴明淮游目四顾,夜间的大红灯笼如今也已一个不见,阳光之下,那黑白两色的灰色屋舍看起来也远不似夜里诡异了。裴明淮回头朝那八卦塔瞅了一眼,八卦塔东南西北四面皆有一个八卦图,映着日光闪闪发亮,似是精铁打造而成。
姜优已上了竹桥,竹桥原本人一走上去就会“吱嘎”之声不断,她踩上去却是无声无息,仿佛她真的就是片落叶。她一手掀起竹帘,回头道:“二位请进。”
她容颜本是极美,此时一缕柔发被风拂在耳侧,眼波盈盈,皓腕胜雪,那风姿莫说洪响,就连裴明淮也看得呆了一呆。
待得二人进了水阁,姜优方放下竹帘,轻声道:“这里还跟昨夜一模一样,除了秦伯父和裴公子,再无人来过。”
裴明淮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两具血肉模糊的尸身之上。那两具尸身交缠得极紧,他略迟疑了一下,一手扣住上面那具女尸的手肘,向外一拉。他这一拉,已运上了内力,任那尸身抱得如何紧也是拉开了,但一瞥之下,裴明淮只觉着尴尬,一犹豫间,又把那具女尸推了回去。
洪响站得稍远,见裴明淮这动作,十分不解,已嚷了起来:“裴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一面说,一面便伸出大手去把那具女尸拉了下来。裴明淮望了一眼姜优,只得尴尬苦笑,却也不好阻拦。
姜优“啊”了一声,急忙转头,伸袖掩住了脸。洪响也是一脸狼狈,期期艾艾地道:“对不住,姜姑娘,我……我这不是存心的……我……”
姜优依然以袖掩面,低声道:“洪大哥,裴公子,这里就劳烦你们了。姜优……姜优先告退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姜优人已出了水阁,身法快极,犹如一缕轻烟。裴明淮对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半日,转头对洪响道:“洪捕头,你也知姜姑娘会武?她这身轻功,是跟谁学来的?”
洪响一呆,道:“姜家除了老大,个个都会武,这我自然知道。我这几下子,跟姜姑娘比划可差得远。可是,您若问我她是跟谁学的,这我可真不知道了。”
裴明淮沉吟道:“姜姑娘的轻功身法跟她兄长全然不同,难道是在外学艺的?”
洪响忙摇头道:“不不不,姜姑娘从未出过远门,我们这地儿就这么大,有什么事大家都知道,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也很少见到她,她一直身体不好,以前都不见人的,这两年好些了,我才常常见到她。以前,我都不知道姜家还有这么个妹子。”
裴明淮微微摇头,他不欲此刻继续追问此事,弯下腰将那具女尸搬开,与男尸并排置于榻上。方才姜优急急掩面而去,便是看到了这两具尸身的情状——这一男一女不仅手足紧紧交缠,就连私处也是紧紧贴合在一处的,经洪响那冒冒失失地一拉,方才分开。洪响十分狼狈地道:“裴公子,你说,姜姑娘是不是生气了……”
裴明淮一哂道:“她女儿家害羞是正理,怎会生气?要知她兄嫂是如何丧命的,我们自然只有检视尸首,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姜姑娘是明理之人,又怎会不知?”他注视那两具尸身,二人身上全无伤痕,只是头脸全被毁损,脸上颈间皮肉翻卷,鲜血虽早已凝固,但望之仍是惊心不已。那男尸身材极是结实健壮,皮色黑红,手掌十分粗糙,指间老茧重着老茧,裴明淮翻开男尸的掌心看了半日,皱眉不语。
洪响却在检视那女尸,搔头道:“嗨,姜姑娘怕羞跑走了,这可叫我怎么认尸?姜家二老爷我看是确凿无疑了,他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天热了会跳进河里洗澡的,我便可认出他是姜二爷。可是……这姜家三夫人……”他叹了一口气,道,“裴公子,您可别说,我自小生在这一方,跟姜家人常常打交道,连姜姑娘都从不拿我当外人,可这姜家三夫人……”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道,“我见她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
裴明淮扬眉道:“哦?这姜三夫人,深居简出到这地步?”
“姜三夫人是个虔心向佛的人。”洪响道,“我只在一次姜家祭祖之时,远远地看到过她一眼。还有一次,便是姜大爷出事的时候,她也在场。另外一次……”说到此处,洪响脸上忽地现出了疑虑之色,道,“还有一次,连我也不能肯定我看到的是不是她。”
裴明淮顿时生了好奇之心,道:“说来听听。”
“那也是大半年前的事了。”洪响道,他两道黑云一样的粗眉纠结在一起,显然这事已然困扰了他多时,不得其解。“我有一次在县城里巡视的时候,走到了嫣红阁里。我们……呵呵,裴公子,您别见怪,像嫣红阁这种地方,我们平日里替他们帮衬着,他们每月也会交点银钱给我们兄弟分分……”
裴明淮微笑道:“我有什么好见怪的?你且说说,你在嫣红阁里见到了什么?”
“那夜我本来也闲,就想着不如在嫣红阁过夜好了,反正也不用花钱。”洪响干笑道,“老鸨我是熟得很的,我跟她招呼了,雁玉就过来招呼我。我搂着雁玉上了二楼,正要进屋,忽然我看见隔壁屋子有个女子进去,又赶紧把门关上了。原本妓院里女人多,我压根也不会多留意,只是她见着我的时候大大地吃了一惊,就好像是见到鬼似的,我才盯住了她。我一看到她的脸,连酒都吓醒了,那不是姜家三夫人又是谁?”
裴明淮打断他道:“你没认错?”
洪响摇头道:“公子,你是没见过那位三夫人,真真是绝色佳人,见过一回就不会忘的。可是……可是姜三夫人又怎会到嫣红阁去?她打扮得又跟在姜家时,全然不同了……”
裴明淮道:“什么打扮?”
洪响道:“就跟嫣红阁里的妓女无异,穿得花红柳绿的。我见到三夫人的时候,她除了头上一枝玉钗之外,一点饰物也未戴,可这晚……她却戴了满头的钗环,摇摇晃晃地响。我那时以为自己是喝醉了酒,看花了眼,于是我又揉了揉眼睛再看,她却不见了。”
裴明淮道:“你就没去看看?”
洪响苦笑道:“我当时虽然喝多了酒,可脑子还是清醒的。若不是她,那也罢了,若真是她,我又该如何?我还真不知道,只得一再对自己说,我必定是看错了。”
裴明淮沉吟了半日,道:“依你这般说,这位姜三夫人,貌似清心寡欲,却出现在烟花之所。这么说来……”他忽然一笑,那笑容却甚是暧昧,“原本我听了三夫人的兄弟和姜姑娘的话,已认定这二人陈尸于此定是个陷阱,故布疑阵引我们入套的。如今听了洪捕头的话,我却另有些想法了……”
洪响瞪眼道:“什么?”
裴明淮笑道:“也许我们看到的,便是原本所发生的了。”
洪响继续瞪视裴明淮,看了半晌,又将眼光移至竹榻上的两具尸身之上。“裴公子,你的意思是……”
裴明淮道:“若这三夫人真如你所言,是个表里不一之人,她跟二伯通奸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我原来压根不信这二人是真做出了什么好事,一是因为姜优和卓子玉的话——他们都说这三夫人卓子青是个极冰冷淡漠之人——二是因为这二人之死很显然是要我们看着的,是要众人都看在眼里,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设好的局。可是,听你这么一说,若卓子青和姜明真有什么苟且之事,有人深深怀恨在心,将他二人杀死……”
洪响两手乱摆,大声道:“裴公子,依你这等说,那可能杀死他二人的只有一个人,他便是……”说到此处却猛地顿住了,裴明淮笑道:“洪大哥哪里鲁钝了?不错,我跟你想到的一般,若卓子青真与姜明有染,那会恨之入骨的人只有一个,便是卓子青之夫、姜明的三弟姜亮。听姜优说,卓子青对姜亮十分冷淡,二人长期分房而居,姜亮若是知道妻子与其兄有奸情,焉得不怒发冲冠?嘿嘿,若是能对此无动于衷,那他也不是男人了。”
洪响脸色沉重,半日方道:“我去安排仵作验尸。看样子……我得去问问姜三爷,昨天晚上在做些什么了。”
裴明淮微笑道:“杀人的缘由嘛,姜亮是有了。不过,洪大哥莫忘了,还有一个人也可能杀人。”
洪响惊道:“谁?”
裴明淮道:“我说‘人’,恐怕不尽不实。我指的便是——鬼王。鬼王下贴强娶姜优,姜家不肯,因此姜家之人一个个暴死,若说是鬼王所为,岂不也说得过去?”
洪响张大了嘴,楞楞地看着裴明淮,道:“裴公子,你究竟是信还是不信?你究竟以为是人干的,还是鬼王干的?”
“这话倒问得我不知如何答了。”裴明淮笑道,“若洪大哥不见怪,你去向姜亮问话之时,我也想听听,如何?”
裴明淮虽说得客气,但洪响自然是不敢也不会拒绝的。路上裴明淮又问道:“卓子青可会武?”
洪响想也不想,道:“会,她姊弟二人都会,还很不错。姜家老三教的。姜家的武功,路数很怪。我没当捕头之前,在江湖上也跑过好些年,虽说武功不怎么样,眼光还是不太差的,姜家的武功家数,从未见过。”
裴明淮问道:“我看那卓子玉,似乎有病在身?”
洪响叹了一口气,道:“他是先天不足,也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姜三爷可没吝啬过,什么珍稀药材都肯买,人参长年当饭吃。大夫都说活不到成年,现在,你看,他还活着,可不是姜三爷的功劳?学些功夫,也能强身健体嘛!他因为病,力气也小,用的那种奇形兵器,也是姜三爷替他打造的,我还真没见过那么古怪的兵刃!”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来,姜亮对他这个妻子,十分宠爱了?”
洪响点头道:“百依百顺,对小舅子自然也是爱屋及乌!”说罢一皱浓眉,道,“如今,他夫人跟他二哥那般死在一处……他……”
那姜亮一个人坐于屋内,裴明淮还在门外,已闻到酒气冲天了。他扫了一眼这间屋舍,与堂屋一般,案几器皿都是竹器,十分精致,只是几个酒坛扔得东倒西歪,大大坏了原本那份清雅韵致。
姜亮两眼通红,手里还抓着一个酒坛。见二人进来,姜亮仍是不理,灌了几大口酒,突然大笑道:“老洪,你找到杀我兄长和妻子的人没有?看你那一脸垂头丧气的表情,什么都没发现是不?哈哈哈……”
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他的笑声,嘶哑凄惨,比哭声更难听了数分。洪响和裴明淮都一时噤声,过了好一阵,裴明淮才道:“姜兄,听你所言,你好像知道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或者能帮助洪捕头找出凶手呢?”
姜亮瞪着裴明淮看了半日,忽然一抖衣袖,只见一张大红的喜贴从他袖内落了下来。姜亮发疯似地狂笑道:“哈哈哈……凶手?凶手就是他,就是他,你们居然还不知道?哈哈哈……”
洪响已抢上一步,将那大红喜贴捡在了手里。那喜贴极是考究,红缎面子,金线刺凤,洪响一拿到手,在他旁边的裴明淮便觉着浓香袭人。喜贴上的字,一个个也是以金线绣成,手工十分精致。洪响念道:“本王听闻姜家小女名优者,姿容秀美,温良贤淑,本王欲聘其为妻,择日迎其归山。”
他还未念完,已怒得脸色通红,不逊醉了酒的姜亮。裴明淮伸手将那喜贴拿了过来,那喜贴已被揉得皱巴巴的,溅了不少油渍酒渍,显然已被揣了多时,不知有几许人翻来覆去地传看过了。裴明淮冷笑道:“这鬼王好大的口气,胃口也大得吓人,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姜姑娘的头上。”说着望定姜亮道,“姜兄,难道你真认为尊夫人与令兄身死之故,是因为你们不肯将姜姑娘送与鬼王成亲?”
他话未说完,姜亮又狂笑了起来,“啪”地一声将一个空酒坛猛地掼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别跟我提那个贱人!”说着伸足在地上乱踩,直把酒坛碎片更踩成了碎渣。裴明淮观其面容,只见姜亮神情十分狰狞,满眼都是怨恨之意。他原本只穿了一双底子甚薄的便鞋,踩得片刻,鞋底已被酒坛碎片划破,脚底鲜血迸流,他却似毫无感觉一般。
洪响大叫一声道:“三爷,你的脚!”他刚踏上一步,却见姜亮面色狰狞,不由得滞了一滞。姜亮一面乱踩,一面狂笑道:“是了,是了,我一向对你又敬又爱,你却是这般回报于我!这便是我姜家的报应了?我们都是瞎了眼了,糊涂了!哈哈哈……我这双眼睛还要来做什么?姜明,姜亮,哈哈,我们偏生是又聋又瞎的!哈哈哈哈……”
“三哥!”只听得一声惊呼,姜优不知何时已飘身而入。裴明淮只觉眼前一花,姜优人已立在姜亮身前,她衣袖一拂,那些酒坛碎片竟然粉碎,再不能伤人。裴明淮心里一震,姜优这一拂便如流云一般,毫不着力,极是随意,但劲力如绵,莫说是些瓷片,就算是块石头也必会碎为齑粉。裴明淮见过的女子高手不少,但大半是以轻功暗器闻名,就算是前些日子遇到的九宫会辛仪也不例外。女子内力深厚的极少,就算有也必是上了年岁,可这姜优不过二十岁左右,她这一拂已到了收发随心的地步,这不得不令裴明淮刮目相看。
姜优转头道:“洪大哥,来帮帮我。”洪响连忙上前,帮她将姜亮扶上了榻。姜亮酒意发作,人已瘫了下来,只仰在榻上大口喘气,直叫道:“酒,给我酒……”
姜优叹了口气,柔声道:“三哥,你先躺躺,我叫明珠替你把伤口包扎一下。”说着回首强笑道,“裴公子,洪大哥,劳驾你们把明珠叫进来。”
那明珠也是个盲眼小童,跟碧玉年纪相仿,长得也算清秀,只是一双眼睛十分骇人,虽在白日里看仍觉得令人心惊。洪响倒似见惯不惊了,对明珠说了两句,明珠便急急奔了进去。
洪响一见明珠走开,便凑近裴明淮,压低声音道:“裴公子,听姜三爷口气,着实可疑啊!”
裴明淮也早在思忖姜亮的话,姜亮对卓子青似乎是恨之切齿,又口口声声说自己“眼瞎糊涂”,这么说,姜明与卓子青有奸情,恐怕是实。这姜亮醉酒之后,口不择言,且又极是冲动,若说他因此愤而杀妻杀兄,似也不无可能。当下道:“若是这姜亮昨夜只独自一人,那便十分可疑。还有谁会比姜家人更熟悉姜家?”
洪响拍手道:“裴公子,你说的是。我跟姜家可说是极熟了,也是常常来此,我进出仍是要人带路的,从不敢自己乱走。要说是外面来的人把姜家人杀了,我还真是不信,压根就没那么想过!”说着又摇头道,“但我跟姜家几兄弟都熟得很,若说他们手足相残,我倒也不怎么信。”
裴明淮回思自己与姜明姜亮见面的情状,他跟二人接触甚少,只是寥寥数面而已。姜明粗豪爽快,姜亮却甚谨慎精细。当下问道:“我跟姜家的老大不曾谋面,不知他是个何等样人?……”
洪响脸上忽然现出了恐惧之色,对着裴明淮凝望了半晌,方道:“裴公子,姜大爷已经身故了。”他见裴明淮脸上殊无惊讶之色,奇道,“裴公子已经知道了?您……您的消息可真灵通。”
裴明淮道:“是姜姑娘告诉我的。他又是什么样的人?”
洪响略一迟疑,道:“姜峰年过四十,素来不喜说话,天天抱着书看。我跟他,也没什么聊得来的。哦,他精通医理,跟秦苦最谈得来。”
裴明淮道:“他没娶妻?”
洪响道:“妻子早丧,好像是病故的。”
裴明淮道:“洪大哥,姜峰身死之时,也是你来查验尸体的?”
“是我。”洪响苦笑道,“我说过了,这方圆百里,管这些杀人越货的事儿的就是我。哦,裴公子,我可不是在你面前吹嘘——这也实在没啥好吹嘘的。也有一阵子了,我反正是一点线索也找不到,一筹莫展。唉,说他平白无故地上吊自尽,谁也是不信的!何况……何况……”
裴明淮道:“何况什么?”
洪响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是说不尽的怪异。“裴公子,他死的时候悬在房梁之上,摇摇晃晃。可是,可是,他脚下,却没有凳子之类的物事!”
裴明淮脸色也随之一变,继而又笑道:“或者是这姜峰轻功不弱,跃上一手搭住房梁,将白绫打结,再将头穿过?”
“裴公子,姜峰是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姜家就他不好武。”洪响道,“他只喜读书写字,都说什么书生连缚鸡之力都没有,姜峰就是那种人!他能跃上房梁?不可能!”
裴明淮道:“若是有人将他吊至房梁呢?一个好手,定能办到。”
洪响又瞅了他一眼。“裴公子,这又回到我们刚才说的那话上了。姜家庄不是人人都可进来的。”
裴明淮皱眉,他心知洪响所说不假。这么说,杀姜家人的,就只能是他们姜家人自己了?他正要说话,忽听到姜优的声音响起,清脆明亮。“洪大哥,我也有很多疑团,一直不解。我姜家此次起祸,乃是由姜优而起,自当由我一人承担,累及家人,姜优心中不安至极。”
洪响叫了一声:“姜姑娘……”却又说不下去了。
姜优手中握了一枝那优昙钵罗,花丝垂缕。她神情十分宁静,一双漆黑如星的眸子凝视着手里那花,幽幽道:“鬼王要找的是我,只要我去了,姜家便安宁了,这一方也可保太平。”
洪响急得满脸通红,一纵身便上前,扯住姜优衣袖,叫道:“姜姑娘,这可万万不能!你去了……你去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更何况,你们姜家已经违逆了鬼王,就算你去,恐怕也……你忘了阿蓉了?还有,还有,这次替你上去的那位吕姑娘,也遭了不测啊!”
裴明淮也道:“姜姑娘,你留在此处,我等自当全力保护,必不让鬼王有机可乘。”
姜优轻轻一笑,朝洪响和裴明淮施了一礼。“多谢二位。但一切由我而起,才会造成如今这等局面……”
裴明淮凝视她道:“姜姑娘,你真想以身涉险?我们都不知道那鬼王究竟是人是鬼,若是鬼,我们自然无法对付他,若是人,也必是个极其厉害之人……”
姜优又是一笑。“裴公子,你也是行家,你自然早看出我会武了。裴公子长年江湖行走,所见高手甚多,不知觉得姜优这身功夫如何?”
裴明淮听她语气里颇多自恃之意,脸上微带倨傲之色,真如云中冷月,其艳逼人。姜优说话一向温柔,这般语调他还是初次自姜优口里听到。但他扪心自问,姜优自傲也是完全有理由的。想了一想,方道:“在下也算见过些高手,若论起来,还真未见过比姜姑娘更强的。”这话确不是虚语,轻功也罢了,但姜优那一拂里的内力,裴明淮还真没见过比她更强的。就算姜优娘胎里就开始练武,也不过二十余年。
姜优笑道:“裴公子既然也如此想,那就不必替姜优担心了。”
裴明淮道:“姜姑娘,此事须当斟酌。你武功虽高,但此次可是投到人家的老巢里。凤仪山一带本是这鬼王的巢穴,必定是机关重重,你孤身一个女子前去,未免太冒险了,是断断不能的。”
洪响听姜优说要孤身前往,早就急得跺脚冒汗,此时更是一叠连声地道:“对对对!裴公子说得大大有理,姜姑娘,你可别乱来啊!你再出了事,我……我怎么交待啊!”
姜优眉梢轻扬,道:“洪大哥,你这话说得!你要向谁交待啊?”
洪响黑红脸膛更红了,回不出话来。姜优却微微仰头,二人随她目光望去,只见姜优眼神微带空茫,遥遥地望着那苍翠连绵的凤仪山,秀发在风中飘拂,风姿如仙。她眼神中,倒似有什么解不开的疑虑似的。
裴明淮忍不住问道:“姜姑娘,若你有何难解之事,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商议?”
姜优回头,微微一笑,笑容却极是茫然。“世间之事,便如棋局一般,实在难解。解不开……也就罢了。”
她手指张开,轻轻一拂,手中那枝优昙钵罗,白色花朵纷纷坠地,只余了光秃秃的枝干。
裴明淮见她露了这一手内力,神定气闲,花瓣如利刃削落,花枝却无丝毫损伤,更是暗暗喝彩。
姜优已转过身去,缓缓道:“秦世伯在等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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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苦一人坐于堂屋之中,手里端着一碗茶,茶却已经冷透了。他灰白的眉毛皱作一团,仿佛心里有解不开的结似的。明珠一把他们领进去,便垂手站在一侧,倒似个泥塑木雕一般。
洪响一进门,便道:“秦大夫,那些轿夫都平安回来了?”
“自然。都酒足饭饱,还得了赏钱。”秦苦把茶碗放下,脸现苦笑。“只有老邓出了事,别人都无恙。唉……早知道,就不该让老邓扮轿夫上去了,累得他损了一双眼睛……”
裴明淮问道:“这位邓兄究竟是……?”
“是吕家的仆人,玲珑唤他邓叔叔,这次陪着她一同送她兄长棺木来的。”秦苦笑得更苦,“那鬼王真是神目如电啊,一认便认出来了,那老邓不是轿夫。”
他又叹了一口气,道:“昨夜姜家出事,老二惨死,老三如今醉得不省人事,姜家无人主持。姜姑娘又一心想上山……现在老夫也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裴明淮想了一想,道:“吕谯家里是有个姓邓的仆人。你可问了他当时的情形?”
“邓豪已醒。”秦苦道,“你二位可要自己去问?”
这正中裴明淮下怀。他二人随着秦苦到了厢房之中,果然见着那自凤仪山上仓惶逃下之人,躺在榻上,眼上蒙着白布。裴明淮走近了两步,低声道:“邓大哥,我姓裴,是吕谯的朋友。不知你可还记得我?”
邓豪一惊,道:“你是裴三公子?”
裴明淮点头道:“正是。邓大哥,吕姑娘对吕谯的死有疑问,我也一样。她为何要来此处,你可知道?”
邓豪茫然摇头道:“裴公子,这我可真是不知道了。姑娘执意要来此地,我问她,她也不说,只叫我一直赶路……”
裴明淮道:“她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邓豪道:“不曾。”
裴明淮问不出个究竟,只得道:“邓大哥能否将昨夜之事说上一说?”
邓豪浑身起了一阵颤栗,过了半日,方道:“……我上山之后,听见乐声,看见鬼灯,因已听姜明他们说过,也并不惧怕。我等顺着鬼灯的方向一路上去,到了一处平地,轿夫们将轿舆放下了,我家姑娘就从里面钻了出来,笑着说道:这鬼王在哪里呢?怎么还不出来呢?……我刚想搭话,就闻到一阵香风,然后就不省人事了……当我醒来时,我只觉得两眼剧痛,脸上湿润,伸手一摸,才知道两颗眼珠子已经被挖出来了!……”
几人都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寒意,洪响问道:“那,你醒来的时候,是在哪里?”
邓豪苦笑一声,笑声甚觉凄凉。“我那时双目已盲,哪里还知道身在何处?我眼里剧痛,神智不清,只是乱跑……最后,我一头栽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秦苦叹了口气,道:“邓老弟还是好好将息的好,二位,你们如果没什么要问的,就先请吧。”
裴明淮跟洪响一道出来,洪响道:“裴公子,您刚才问的那位……吕什么,是谁?”
“是我的一个朋友,跟姜家没什么关系。”裴明淮心不在焉地说。洪响似乎还想问,却又不敢多说,又道:“裴公子,今夜我就打算住在姜家,以防不测,您看呢?”
裴明淮自然不能说不,他又不是姜家人。
洪响拉着明珠,在姜家庄东晃西逛了一日,也不知在“查”些什么。好不容易天黑回来了,裴明淮本有心想向洪响打听一番,但洪响喝了几杯酒,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鼾声大作。裴明淮看着洪响摊手摊脚四平八叉躺在榻上,除了叹气也无话可说了。
他本也毫无睡意,见窗外月明如水,便披了外衣,走了出去。院落里极之安静,一树木芙蓉,在月色下溶溶如雪,一阵风吹来如雪飘散。裴明淮目光投注在精舍门口所悬的那块匾上,喃喃道:“好一个散霰阁。”
此时姜家庄园里悄无声息,就如头晚一般,非但不闻人声,连鸡鸣狗叫之声也不闻。裴明淮记起今日吃的食物,若非茹素,便是熏腊之物居多,难道这姜家是不养猪羊鸡鸭的?只是姜家的熏腊食物,着实鲜美,裴明淮想着居然觉得有几分饿了。大概是晚间被洪响拖着多喝了几杯,饭菜却没吃上几口。
裴明淮望了正中那座八卦塔一眼,他一直觉得这八卦塔令人见之不愉,只看了一眼便想移开目光。就在这时候,只见那八卦塔的塔身,自上而下,一层层地亮了起来。那亮光色呈鲜红,顿时整座八卦塔里血光闪烁,此刻正好一阵风吹过,吹得木芙蓉白色花朵四处乱飘,也吹得裴明淮背上一阵发冷。
他站在原地等了半晌,那八卦塔却再无了动静,突然听得一阵琴声响起。这夜半琴音,本该是清雅动人,却不知是那弹琴之人心绪极乱,还是琴技太差,实在是难听得紧,听得裴明淮皱起了眉。
那琴音越来越高,铮铮铮几响,突然消失。裴明淮自然知道,琴弦已断,一时间不知所以,怔在那里。
他忽见白色花瓣飞舞,一团团地飘了过来,伸手接住几瓣,不由得一凛。那花哪里是风吹落的,是被剑气削落的!
难不成那弹琴之人,这时却在舞剑了?裴明淮凝神听去,却全无兵刃之声。他好奇心更浓,又听洪响鼾声更响,知道他一时三刻也不会醒转,身形一动,已没入了夜色里。他早知姜家庄园诸多古怪,但他已走过数次八卦塔与散霰阁那段路,因为对八卦塔十分好奇,每次都在默默暗记。按理说,八卦塔在正中,而散霰阁就在旁边,他只需要正对着八卦塔的方向走便是,那一路上只有些山石花木,绝无房屋挡路。但不论是碧玉带路,还是姜优带路,都是走得曲曲弯弯,本来片刻便能走完的路,硬生生地多绕上了翻倍的路。
一抬头,八卦塔已在面前。裴明淮松了口气,他对五行之术实在只知皮毛,凭这点皮毛和记忆能走这么一小段,他都有点佩服自己了,只是心里也明白,再要多走几步,怕也不得了。靠近看时,那悬在东南西北四面的姜黄色灯笼,在夜风里摇摇荡荡,更增诡秘之意。裴明淮藏身在一块太湖石之后,定睛看去,只见一个男子从北面而来,步伐极快,进了塔内。裴明淮虽只见到他背影,看身材装束,知道这人乃是姜亮。
姜亮进去了约摸小半个时辰,仍然不见出来。塔里血光映着月光,银白鲜红,却是一点动静也无。裴明淮再也忍耐不住,一纵身,自一块大石后窜出,人已落到了塔内。
这还是他初次看到塔内景象。塔里除了一张极大的黑漆供桌外,空无一物。供桌上供着数十个牌位,裴明淮一眼望去,皆是姜姓。他心里略觉歉疚,暗道秦苦所言无虚,这里确是姜家供奉祖宗牌位的所在,自己擅自闯来,着实不敬。
他又一转念,这塔高七层,上面不知是些什么?正望着旁边楼梯犹豫,忽听到杏黄帐幔后略有响动,忙隐身到一根柱子之后的角落。
只见帐幔一动,走出来的,却是姜亮。牌位之后,本是塔壁,这姜亮就像是从墙里平空钻出来的一般。白烛下裴明淮见到他的脸,烛光摇曳中,姜亮脸上却像戴了个面具一样,平平板板,一无表情。他并未留意到角落里的裴明淮,大步地便走了出去。
裴明淮见他走远,忙至杏黄帐幔之后一看,地上果然有道暗门。姜亮匆忙之中,连暗门都敞了一道缝。裴明淮哪里抵挡得了好奇心,轻轻将那暗门移开,只见下面透出微光,一路尽是石阶,煞是幽深。
他轻轻拾级而下,越往前走,越是明亮。待到眼前猛然一亮之时,裴明淮却陡然呆在当地,作声不得。
原来这地下暗室里,密密麻麻放的,都是黑漆棺材。裴明淮这时只骂自己呆,秦苦早已说过姜家素来把死者尸体停放塔中,而非下葬,自然是放在地室了。他正欲往回走,忽然见到一具棺材未曾合拢,再一瞟间,只见棺材上的名牌写着“姜峰”二字,心中一凛,慢慢地走到了那具棺材边上。
棺材盖甚是厚重,裴明淮伸掌运力,将那棺材盖缓缓推开了半边。他知道这姜峰已身亡月余,又是酷暑之际,心里也早已有所准备,见到怎样一具尸身也只索罢了。但棺材盖一推开,裴明淮却怔在那里。里面哪里有尸体,却满是金银珍宝之属,耀得人眼睛发花。
裴明淮呆了片刻,转身去推旁边一具棺材盖,上面写着“谢晴”之名,乃是姜峰之妻。里面也全是珍珠宝贝。他一连看了数具棺材,都是一般无二。裴明淮还从未遇到这等怪事,棺材不装死人装财物!他慢慢地将棺材盖推回原处,心里却是一片空白,想不出个究竟。
他在地室里面也再寻不出什么,便极小心地把暗门轻轻移开,一闪身便自地室里跃了出来。
上了楼,却只见杏黄帷帘重重,满室里一股闷塞香气,熏得裴明淮头晕。那重重黄帘无风自动,裴明淮定睛细看,不由得心下生了诧异。那杏黄帷帘上,以金线绣着符文,在烛火下闪闪生光。
他掀起一重杏黄帷帘,那帷帘是以质地极佳的绸缎制成,但却是真真上了年岁,裴明淮一触便觉着生脆,生怕用力一扯便会碎掉。
这塔中的种种物事,看起来都极是古旧,虽然打扫得纤尘不染,但却有股阴森之气盘旋不去。
裴明淮又揭起了一重杏黄帷帘,他双眼睁大,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手上使力,那帘子竟被他拽了一角下来。
原来这塔室有张大案,两旁各摆一张黑檀木椅,一张空着,另一张上却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男子,正朝裴明淮抬头而视。裴明淮一时心绪纷乱,他已侧耳细听了半日,十分确定这塔室内决无他人,若有人,又岂会不闻呼吸之声?但这端坐的,又是何方高人?
裴明淮定了定神,躬身施了一礼,道:“在下偶闯贵处,实属僭越,盼主人勿要见怪。”他说完此话,等了片刻,面前那人却无丝毫反应。裴明淮心下疑虑,又待了片时,方抬起头来。
这一细看,裴明淮险些失笑出声。那哪是什么男子?只是个蜡像罢了。只是这蜡像做得十分逼真,衣履精雅。这男子大约六十来岁,身材魁梧,满头银发,胡须却是漆黑,烛火下看来实与真人头发色泽无异。除了肤色惨白之外,真是如活人一般,连眼角的一丝丝皱纹都看得分明。尤其是他的眼珠,黝黑发亮,便如活人的眼珠一般,裴明淮方才也正是因为这人的眼睛精光灼人,才误以为是活人坐在此处。
“我今天还真是出丑了,幸好还没人看见。”裴明淮喃喃地说,话未落音,便听得不远处一个略带嘲弄的声音笑道,“裴公子,出丑是真,没人看见是假。在下不才,偏偏跟在后面,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都看见啦。”
裴明淮回过头来,只见卓子玉仍披着那件极暖和的貂皮大氅,手里抱着个白铜手炉,斜靠在木柱之前,一脸讥笑的神气。裴明淮却丝毫未露出吃惊的神色,只淡淡笑道:“阁下也跟在下一样,睡不着么?”
卓子玉一笑,他脸色极其苍白,隐隐透着蜡黄之色,任谁看见,也会觉得他是病入膏肓了。“说起来,在下也是好意,见裴兄半夜里独自一人出来,去向却又是这八卦塔,怕裴兄有所闪失,才随后赶来一看的。”
裴明淮也是一笑,望着那个蜡像,道:“在下也正想请教,秦苦说这姜家特异独行,难道就是指的……他们只设空棺,却供奉这蜡像?”
蜡像之后的壁龛里,供着牌位。牌位上一书“姜源”,另一牌位却是空着的。
卓子玉却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塔内,煞是阴森。“裴兄,这你却错了。从古至今,岂有供奉先人蜡像的道理?”他大步上前,把那些飘飘荡荡的杏黄帷帘一一撩开,裴明淮在旁看着,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原来这塔室内沿墙一圈,皆是蜡像,或站或坐,形容如生,个个穿的都是丝绸锦缎的衣衫,鲜艳如新。这些蜡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年长的坐在椅里,年少的侍立身后,或持扇,或捧茶,个个形容如生,仿佛随时会走会动似的。
裴明淮只觉阴风阵阵,勉强笑道:“这可真算是个大家族了。”
“那是自然。”卓子玉冷冷地道,“这塔里层层如此,地儿够大。姜家人死一个,这里便多一个蜡像,这段时日,可是一连多了数个!”
裴明淮细嚼他这话的意思,更是打了个冷颤。“……你这话……”
“我都说得够清楚了,裴兄还不懂?”卓子玉讥刺地道,“好罢,那我便再说得明白些。这些蜡像,是蜡像,也不是蜡像。早上吃饭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姜家的腌腊东西可不能随便吃的。腊肉腌得好,这人肉蜡像自然也做得好!”
裴明淮其实也已隐约猜到,但自卓子玉口中说出,仍是惊悸不已。“卓兄,你的意思是……楼下石棺之所以没有尸体,都是因为……因为他们……他们……”
“裴兄怎么就说不出口呢?”卓子玉冷笑,“姜家人死了,都是把尸体制成蜡像,置于塔内!嘿嘿,裴兄,你如今明白了吧,你要看姜家老大的尸体,秦苦却是支支吾吾?他怎敢给你看?那尸体早风干了吧,要给你看,还不吓死人!棺材里面,是姜家历年来的积蓄,不是一般的丰厚哪!”
裴明淮实是找不到话来回答,只道:“姜家怎会有这等……怪异之极的作法?”
“那我怎么知道?”卓子玉道,“我只知道,凡入了姜家门的人,哪怕是媳妇,像我姊姊,死了都得做成蜡像,放在这塔里。”他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边笑又边咳,“这段时日,姜家人也忙得紧吧,死人不断,蜡像还得日夜赶工!七七四十九天之内,须得把人制为蜡像,送入塔中供奉起来,这是姜家雷打不动的规矩。否则……”
卓子玉说到此处,却不说下去了。裴明淮追问道:“否则怎样?”
卓子玉嘿嘿一笑,他一边笑,一边咳,好像就要咳断了气一般,“否则,这些死人便会再次还魂,变成行尸走肉的怪物!”
裴明淮瞠视着他,也不知他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卓子玉又道:“裴兄,你可发现这蜡像有何异处吗?”
裴明淮迟疑半晌,方道:“那椅子空了一张,牌位也空了一个,原本是不是……”
卓子玉道:“不错。”他指着那名叫“姜源”的蜡像,道,“这一位,便是姜亮他们的祖父。”
裴明淮道:“他旁边的……”
卓子玉道:“他未曾娶妻。”
裴明淮一呆,道:“这可说不通了。他没娶妻,那姜家现在这三兄弟……”
卓子玉笑道:“都是家族中人,也并非亲兄弟,堂侄之属。”
裴明淮“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卓子玉笑道:“裴兄如今应该明白,姜家几兄弟并无多少兄弟情谊了吧?”
裴明淮不答,却注视着姜源的蜡像,道:“这姜源既未娶妻,那只设一座便是,为何要空一个座位,一个牌位?”
卓子玉的脸上,也似笼上了一层诡秘光影。“这乃是姜家的隐秘,我又怎能知晓?不过……”
裴明淮道:“不过怎的?”
“这姜源,应该有一个兄弟。”卓子玉的眼中,也透出疑惑之意,“我有一次曾听到姜家兄弟说话,先是提到姜源,又说什么‘手足之情’。他那个兄弟,想必是失踪了,才会不设牌位,亦无蜡像。”
裴明淮的目光又落到那空了的牌位处。若非夫妻,说是兄弟,倒也说得过去。他强笑了一下,道:“这姜家,古怪之处甚多啊。不知令姊是如何嫁至姜家的?”
卓子玉叹息一声,道:“家父从前是个小官,并不得志,郁郁而终。我母亲带着我与姊姊,投奔亲戚,途经凤仪山的时候……”
裴明淮一惊,道:“凤仪山?”
卓子玉点头道:“正是!我等那时又怎知凤仪山有此等怪事?夜里赶路,却遇上鬼王迎亲!”
裴明淮忙问道:“那卓兄是见过的了?”
卓子玉摇头,道:“我当时年纪尚幼,哪里记得什么。我那姊姊,被姜亮所救,便嫁了他。”
裴明淮道:“令堂……?”
卓子玉苦笑,道:“家母不曾下得凤仪山,在山上被便害了。”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那令姊……”
卓子玉的眼中,露出了极古怪的神色,冷笑道:“也许是我姊姊太过美貌,连鬼王都不忍杀害吧?”
裴明淮只觉这个理由,不仅是牵强了,简直是荒谬绝伦。鬼王年年强娶新妻,遇上个绝色美人,岂肯放过?
正欲再问,只听脚步声响,由下而上,不出片刻,姜亮出现在塔室之内。姜亮仍是两眼通红,但脸色铁青,瞪着二人道:“你们为何半夜里跑到姜家祠堂来?”
裴明淮自知冒失,不好答言,卓子玉却抢先道:“我姊姊死得不明不白,你们姜家人又不肯细查,我若不半夜自己来,还能怎的?”
姜亮大怒,厉声道:“我姜家祠堂,祖先灵位皆供奉在此,非姜家人不得擅入,你一介外人,怎敢进来?”
卓子玉冷冷道:“我已来了,你待如何?嘿嘿,若非你姜家这八卦塔里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又何必弄得这般神秘兮兮,分明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姜亮怒极,喝道:“子玉,你今天是打算跟我过不去吗?”
“三哥,你这又是怎么了?”姜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边。她一身素装,一只雪白的纤手扶在黑檀门框上,越更得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她的脸颊也是极白,双唇也毫无血色,颇有病容。裴明淮见她这般脸色,不由得心下暗自奇怪,白日里他见姜优时,姜优还不是这般情状。姜优此刻柳眉高挑,脸有怒色,姜亮本来暴怒难抑,这时见了姜优,居然脸上还生了怯意,低了头却不答话。
姜优怒道:“裴公子是贵客,子玉是嫂子的亲兄弟,你这岂是待客之道?”
姜亮道:“可他们……”一言未尽,便被姜优截断,道,“三哥,不必说了,你先去吧。子玉,你也回房休息吧,我有话对裴公子说。”
卓子玉似对姜优颇为忌惮,自她出现后,便一言不发,这时听了她的话,向外便走。裴明淮对姜优一笑,道:“失礼了,姜姑娘。”
姜优淡淡一笑,道:“好奇乃人之常情,姜优自然体谅。只是此塔非塔,乃是我姜家祠堂,只姜家人能入,此亦常理,盼裴公子也能体谅。”
姜优此话,绵里藏针,软中带硬,说得裴明淮脸上也一阵发红,只得道:“在下知道,真是对不住姜姑娘了。”
姜优沉默了半日,方缓缓道:“裴公子若有疑问,便问我罢,切莫再私入此地。”
裴明淮脸又一红,道:“姜姑娘……”
姜优淡淡一笑,道:“裴公子,有话请直说,不必客气。”
裴明淮心一横,问道:“那卓子玉所言是实,姜家真是把死了的人……都制成蜡像?”
他见着姜优缓缓点头,淡然道:“姜家祖训,须得将尸首完好保存。你所见的,裴公子,也并非蜡像,而是姜家祖传法门,不仅尸身不腐,还犹如金铁一般坚硬。只是须常常以药物擦拭浸泡,否则,蜡像脆弱,岂能长久?”
裴明淮苦笑道:“在下从未见过这般的……”说了一半却住口了,说实话,姜家再行事怪异,如何下葬也是人家自己的事,也不好妄加评论。顿了一顿,方道:“姜姑娘,不知空着那个座位,是何人的?”
姜优淡淡道:“是我那位祖父的兄弟。”
裴明淮好奇心大盛,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又问:“那为何不见牌位?”
姜优轻叹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回散霰阁罢。”
奇怪的是,这半夜时分,姚碧却也在散霰阁外,似是知道姜优会来此处。她年纪不轻了,风致却丝毫不减,一身素白,难掩妖娆之态。见了姜优,姚碧上前道:“姑娘,我已送他离开了。”
她这话却让裴明淮更是奇怪,这大半夜的,送谁离开了?姜优看出他的疑惑,微微一笑,道:“刚才裴公子是不是听到我弹琴了?唉,我于音律实在是鲁钝,虽有明师,仍是毫无进展。”
裴明淮失声道:“刚才祝筠也在?……”一言未毕,便知道此话不该说,果然姚碧皱眉道:“公子,你认识他?”
姜优道:“我与裴公子说话,你先去睡罢。”
姚碧道:“姑娘,我方才见到子玉进塔里面,也不知道是想做什么,可要我去……”
姜优不待她说完,便截道:“子玉年轻,对他姊姊的死心有疑问,也是合情合理。不必理会,我闲了会与他慢慢再说。”
裴明淮心里略觉得奇怪,即便小姑是娇客,姜优对待姚碧的态度,也未免太过了。但姚碧却似毫无芥蒂,替二人端了酒水来,便自行出去了。
姜优却不饮酒,面前只有一杯清水。裴明淮只见她莹白的纤纤玉指,轻触杯子,煞是动人。
“裴公子,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祝公子的?”
裴明淮想来想去,这事好像也编不出谎话来,只得照实道:“我前夜在凤仪山上见到他的。听他说,他在教姜姑娘学琴?”
姜优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实在鲁钝,白枉了这位明师了。”说罢又一笑道,“姜优的天份实在是差,看来也不必再在音律上费功夫了。”
裴明淮咳了一声,本想说两句客气话,诸如“功夫不负有心人”之类,但想了一想方才所听到的琴声,也闭嘴了。若在明师教导下学了若干时日,还是如此这般,趁早不学也罢。
当下试探道:“姜姑娘虽说不擅音律,想必天赋在别的地方。姜姑娘使剑?”
姜优却是一笑,摇头道:“我不用剑。已经不用了。”
她似是不愿在这上面多说,立即接道:“鬼王之说,流传已久。传说鬼王居于凤仪山上,时常设宴广邀宾客,邻近乡民常闻乐声,甚或能闻到酒香飘来。只要不在夜里上凤仪山,便无甚大事,但若是有意冲撞,便会死无全尸!”
姜优说到最后四字,声音也变得尖利。裴明淮也觉一寒,道:“死无全尸?”
“要么便被挖眼,要么便被割舌,要么便被剜心!”姜优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厉声道,“官兵上山也是一般,久而久之,再无人敢夜里上凤仪山!”
裴明淮道:“那鬼王娶亲……”
姜优道:“鬼王娶亲乃是近年之说,以前鬼王是不娶亲的。”
裴明淮奇道:“此话怎讲?”
姜优道:“鬼王之说在凤仪山至少已得三四十年,而只有这十来年,鬼王才要求进献女子给他。——阿蓉就是第一个。唉……阿蓉是个好姑娘……只可惜,命不好……”
她沉默了半日,方缓缓道:“明日晚间,我便上山去。裴公子,你可愿送我一程?”
裴明淮大吃一惊,姜优却道:“裴公子,你是个聪明人,难道心里对我姜家,便无疑虑之意么?”
她这话一针见血,倒让裴明淮尴尬了。半日方道:“只是方才,见了那空着的位置……”
姜优淡淡一笑,道:“裴公子可是怀疑,我叔祖父那失踪的兄弟与鬼王有关?”
裴明淮见她已说了出来,只得道:“不错,在下确实有此想法,还望姑娘能够为在下释疑。”
姜优秀眉微蹙,道:“不瞒裴公子说,我也一样有此疑问。这一回,我准备自己去一趟,问个究竟。若真是我姜家祖辈,也不至于害我吧?”她转向裴明淮,玉容微带惨淡之色,教裴明淮看着也一阵心悸。“裴公子,你可愿意?”
“……我自然愿意。”裴明淮道,“可是,姜姑娘,你孤身一人上山,总归……”
“裴公子不必说了。”姜优微笑道,“喜贴是下给我的,此事皆由姜优而起,也该由我一人承担,姜优便请公子相助,了结心愿。”
裴明淮叹了口气,起身一揖道:“在下自当遵命。”
他送姜优出去,心下却如乱麻一般。却见白影一晃,姚碧已然站在他身边,她面如寒霜,问道:“裴公子,我家姑娘对你说了什么?”
裴明淮心想姜优要上山这件事,众人也是必会知晓的,便道:“姜姑娘说,她明晚要上凤仪山。”
姚碧吃了一惊,两眼圆睁,盯着裴明淮。裴明淮苦笑道:“姜姑娘心意已决,我等劝也是无用,只能随她一起上山。”
姚碧脸色铁青,叫道:“姑娘怎能……!”
她一言未毕,只听姜优的声音,轻柔婉转,在一旁道:“你何必打扰裴公子?有什么话,尽管来问我便是了。”
裴明淮一回头,只见姜优俏生生地站在花树之下,容貌体态,真是宛如仙子一般。姚碧见了姜优,脸上也生了怯意,一言不发。
姜优微笑道:“裴公子,不早了,你该睡了。记得,你答应过我的,送我上山。”
裴明淮只得拱手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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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黄昏,一乘喜轿便落在姜家门口。裴明淮站在轿旁,只觉心烦意乱。
这一日并无怪事发生,不仅姜亮不再露面,他想找卓子玉,却连卓子玉都不见踪影。洪响一睡醒,便回县衙去了,看情形,姜优并未告诉他自己要上凤仪山之事,否则,依裴明淮看来,洪响是会拼了命阻止的。
只听衣衫沙沙之声,姜优已走出府来,姚碧跟在她身后。裴明淮一瞬间只盯着她失了神,姜优一身白衣,腰结紫缨,清丽无伦,映得她一张脸便如羊脂白玉一般。
姜优对着裴明淮,微微一笑道:“裴公子,我们走罢。”
裴明淮深深一叹,道:“姜姑娘,我知你武功卓绝,但……在下还是再劝你一句,三思而行哪。”
“我已一思再思三思了。”姜优笑道,“裴公子不必替我担忧,姜优无论做什么,都是想得清清楚楚的。做了便是做了,再无后悔余地。”
说罢此话,她便上了轿,放下了轿帘,命轿夫起轿。正在这时,只听马蹄声响,洪响气急败坏地从马上跳了下来,人未到,声便到了。“姜姑娘,我的好姑娘,别去啊!算我求求你了,别去啊!那地方……有去无回啊!”
轿帘一动,姜优露出了半张脸。她眼望洪响,微笑道:“洪大哥,这数年来,承你照顾,实不敢当。一切皆由姜优而生,也该由我了结。姜优就此告辞,你多多保重。”
洪响呆在当处,过了半日,方才抬起头来。姜优轿舆已远,裴明淮自马上回过头来,只见洪响面上神色,直是凄伤欲绝,一只手伸出似想抓住什么,良久方慢慢放下。
姜优在轿中也不发一言,裴明淮只看着暮色渐浓,凤仪山渐渐沉入一片漆黑,半点灯光也不见。他心中暗暗有些发怵,入此深山,焉知会遇上什么?
“裴公子。”姜优的声音,自轿内传来,十分娇柔。裴明淮牵马走近了些,道:“姜姑娘,何事?”
过了半日,姜优方幽幽道:“裴公子,你觉得,姜优是何等样人?”
这个问题,问得裴明淮不明所以。“姜姑娘何出此言?我再劝姑娘一句,山上凶险,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姜优又是一声浅笑,裴明淮能想象到她唇边泛起笑意的绝色丽容。“既然来了,又怎能回头?我们上去罢,莫误了时辰。”
裴明淮问道:“如此漆黑一团,我们如何能辨清上山的路?……”
姜优笑道:“我们有眼睛的,自然是辨不清的。但这些没眼睛的……”她略顿了一顿,“却能认出道路。”
裴明淮“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姜优所言无差,若是想在这夜里的凤仪山上不致迷失方向,恐怕还真只有天生的瞎子能办到。看来,这姜家的轿夫,抬喜轿上山,已是熟极而流?
念及此处,他身上又是一阵森森寒意。
只见轿夫更胜目明之人,抬了轿舆,便往凤仪山上而去。裴明淮与姚碧,都只得弃马而行。裴明淮回头望了一眼那如死水一般的潭水,黯黑碧沉,竟无一丝波纹。
“今夜既无鬼灯,亦无乐声。”裴明淮实在受不了这死水一般的寂静,没话找了句话来说。姚碧行在他后面,听他此言,冷冷地道:“前夜已然有了。”
“二夫人,”裴明淮此时巴不得与她搭话,一路走得已无趣至极,“在下请问一句,为何前夜有了鬼灯,今日就不会有了?”
姚碧声音更冷。“这自然是因为前夜才是正日。玲珑已经上了山,只不过,我看她此刻也定然死了。这丫头……苦劝不听,真是自己找死啊!唉……”
她停下不言语了,裴明淮听她提到吕谯,心下黯然。只听姚碧又冷笑道:“鬼王一恨违逆他之人,二恨欺骗他之人。若不犯他这两忌,倒也无碍。历来鬼王娶亲,与其说娶,不如说是买。”
此话倒是裴明淮初次听闻,当下忙问道:“夫人此言何意?”
姚碧冷冷道:“鬼王娶亲,又不是强娶。他是下贴子到各村子去,谁家愿意以女换彩礼,谁家便献上女子。所得金帛绝非小数,是以鬼王娶亲,多年以来在凤仪山一带并未真正惹起民怨,这也是原因之一。”
裴明淮怔了半日,无话可说。只听姜优声音,自轿中幽幽传来。“世人多好财帛,又有几人能免俗?重金尚能买死囚之命,更何况一民女之命?……”
这时轿夫忽然停了下来,此刻天色灰黑,浓雾密布,裴明淮虽目力极佳,但也看不甚远,只隐约辨出便是那晚初见祝筠的所在了。
只听姜优幽幽长叹,道:“我姜优这辈子,实在是太过肆意妄为,也该有个了结了。”
裴明淮听她此言,只觉又是古怪,又是不祥,正要开口说话,忽见自喜轿上方,腾起了一股血雾,异香扑鼻,顷刻间那乘轿舆便被笼罩在血雾之中。裴明淮失声叫道:“姜姑娘!……”
“别过来,裴公子!”他只听到姜优低呼一声,裴明淮一时间犯了犹豫,姜优声音十分决绝,就这一犹豫的当儿,那股血雾越来越浓,整处平地全被笼住,且裴明淮只觉两眼刺痛,连内息都难以凝聚,知道血雾有毒,当下也不敢逞强,只得闭眼屏息,直到血雾渐渐散去,才敢睁眼。
那乘轿舆尚在原地,轿夫却都倒在地上。裴明淮又调了半日内息,才能行动。他掀开轿帘,哪里还有姜优的踪影?他大叫起来:“姜姑娘!姜优!!二夫人!”
除了他的声音,再无声响。
裴明淮又气又急,他忽听到怪笑喋喋,猛然回头。
一个红衣老妇,正立于树枝之上,嘿嘿怪笑。她对面崖壁山洞之前,却站了一溜人,裴明淮这时方信了祝筠的说法,确有少年鬼使,装扮便如古画中一般,脸戴面具,却看不清究竟是男是女。众鬼使肃立在侧,或捧香炉,或捧香花,有十余人之多。
“姜优在哪里?”裴明淮大喝,那鬼媒婆却放声大笑,笑声刺得裴明淮耳膜微微作痛。“此女鬼王已然笑纳,速速退去,饶你性命!”
血雾这次来得更浓,再度散去之时,鬼媒婆连同一众鬼使,也都不见踪影。裴明淮怔在当处,只觉脑子里一团混乱。山洞里面全无灯光,裴明淮知道有异,正在犹豫要不要过去一探究竟,忽然听到有人奔跑之声,由远及近,夹杂着极奇怪的“嗬嗬”之声。他心中一凛,站住了脚。
那人越来越近,倒像是一路跌跌撞撞而来。裴明淮只听这人发出的声音,既非呼救,也非叫喊,已不似人所能发出的声音,倒像是野兽垂死挣扎时的吼叫。
突然天上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四周一片白亮。裴明淮只觉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已向他扑来,身法之快,动作迅猛,势如疯虎。裴明淮向旁一避让,那人一扑落空,刚落到地上,又一跃而起,向他扑了过来。裴明淮只听“刷”地一声,衣襟已被扯破。他低头一看,大吃一惊,自己衣衫倒像是被利爪撕裂的一般。
裴明淮心中一动,转头看去,电光照得四面如同白昼,只见一人披头散发,弯腰躬身口里“嗬嗬”而叫。那人的右手,却似虎爪一般,裴明淮失声叫道:“卓子玉?!”
卓子玉披头散发,满脸扭曲,竟似完全认不出裴明淮一般,又朝他扑了过来。裴明淮看他神智已失,但劲道非同小可,只得再次闪身躲开。卓子玉这一扑,右手竟直插进了树身里。那是株老树,坚硬厚实,他的虎爪竟能深入树身,其坚利程度可想而知。
“是我,卓兄!”裴明淮连叫数声,卓子玉也毫无反应。裴明淮身形一动,卓子玉又再次扑上,这次裴明淮学了乖,又飘身闪在一株大树之后。趁卓子玉五指深陷入树干之际,裴明淮如电般闪至他身后,一掌劈在他颈后。
按理说他这一掌劈下,卓子玉功夫再好,也得晕迷不醒。但令裴明淮诧异的是,卓子玉虽然倒下,却又两眼圆睁,口里“嗬嗬”而叫,却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裴明淮弯腰扶住他,一叠连声地叫道:“你醒醒!醒醒!”
电闪雷鸣交集,大雨倾盆而下,裴明淮浑身上下立刻湿透,那雨点大如黄豆,浇得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这时候,卓子玉双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清明之意,嘴唇蠕动,拼尽全力地似想说些什么。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快说!”
“姜……优……洞府里面……我姊姊……十三年前……在凤仪山……”卓子玉费尽全力,但口舌似早已僵硬,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些字句。裴明淮等了半日,他却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双目圆睁,直视裴明淮,一眨也不曾眨。
如此大雨浇下,他竟能两眼不眨?裴明淮伸手一试,轻轻叹了口气。
卓子玉已死了。
裴明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卓子玉右手上的那只虎爪除了下来,在虎爪之中,竟然紧握着一朵白色的优昙钵罗,还有一枚绿得极美的碧玉。卓子玉有极重要的事要告诉他,这一点裴明淮确定无疑。那优昙钵罗,佛经中的无俗艳之花,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裴明淮撕下衣襟,将那虎爪裹了起来,放于囊中。他本想到对面山洞一探究竟,忽然听到远远地自山下传来一声声惨呼。夜来寂静,声音传来之处,竟是姜家庄。
裴明淮寒毛直竖,只听惨叫声此起彼伏,倒似姜家发生了极恐怖的祸事一般。他本想去那山洞一探究竟,但这时候姜家庄定是出了大事,裴明淮心知不妙,负起卓子玉的尸首,急急下山。他也知道丢下姜优姚碧在山上也一般的不妥,但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容易回到姜家大门前,已是半夜时分,姜家却是灯火通明。庄内无数大红灯笼,大书一个杏黄的“姜”字,在凄风冷雨中飘摇不定,煞是诡异。姜府大门也是洞开,不见一人。
忽听脚步声响,一人从大门里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黑漆大门上悬两盏黄皮灯笼,灯火甚明,裴明淮一看清那人的脸便吃了一惊,叫道:“洪捕头?!”
洪响头发蓬乱,满脸惨白,他抬头一见到裴明淮,顿时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扑到了裴明淮面前,两手抓住裴明淮,高声嚷道:“裴公子,姜家闹鬼了!”
裴明淮一呆,洪响脸上恐惧之色,真如见了鬼一般。洪响大口地喘了几口粗气,方道:“裴公子,我们快走。赶快离开姜家,这里……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姜家……这姜家……都是鬼!……”
裴明淮反手抓住洪响手腕,道:“洪大哥,究竟出了什么事?”
洪响两眼犹如铜铃一般死死瞪着他,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狂笑。“裴公子,我姓洪的素来不信神鬼,就连那鬼王之事,也是将信将疑。但如今……如今,哈哈,我一直有所耳闻,这姜家一族百年来都只设空棺,却把家人都制成蜡像,供在八卦塔内。但若是出了差池,这些死人便会复活……不不不,不是复活,只是行尸走肉!”
裴明淮怔住。“你是说……八卦塔里面的那些蜡像,现在都活了?”
洪响狂笑道:“不错,不错,都活了!现在这姜家庄,都是死人,在四处乱走!本来是活人的,现在也变成了死人!”
裴明淮一惊道:“我进去看看。”他转身便向里走,洪响大惊失色,忙回身拦在他面前。
“裴公子,千万不可。你若有了什么闪失,我项上这颗人头,哪里保得住?”
裴明淮冷笑道:“那若是这些行尸现在自姜府大门里出来,你我又该如何是好?”
“裴公子,你有所不知。”洪响略微镇定了一下,道,“姜家状如迷宫,含五行生克之数,黑砖白瓦,这些行尸是断断走不出来的。他们庄子修建得如此诡异,便是为了这个原由。就算大门敞开,一般的无法出来……只能困在这姜家庄里面……”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他又笑道,“我还从未见过这所谓行尸,我还真想要见识一下!”
洪响瞪着他看了半日,他对裴明淮的性子已经相当清楚,“嗨”了一声,道:“公子,裴公子,你懂五行之术么?你进去了,出得来么?我是拖了明珠给我带路,还没走到大门口,明珠便被……被杀了!我好歹也常来,总算这一小段路是拼命跑了出来!”
裴明淮听他这般一说,倒觉得森森地有些凉意。此时仍是细雨淋漓,裴明淮一个冷颤,道:“等我先把卓子玉找个地方放下来再说。”
洪响这时才察觉他负着一具尸首,大惊道:“这……卓子玉……他死了?!”
“正是。”裴明淮叹道,“我在凤仪山上遇到他,想来是中了毒。”他将卓子玉的尸体找了个避雨之处放好,道,“回头再说罢。”
他又朝那两尊镇守于姜家门口的狴犴瞟了一眼,笑道:“我如今才明白,为何姜家竟用狴犴镇门,原来,这姜家本来便是一座牢狱?只是我不明白,既然如此忌讳,为何定要将这个隐患留下?”
洪响脸色仍然惨白,他原本是张锅底一般的黑红大脸,如今这脸色活像糊了一层面粉上去,看起来十分渗人。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洪大哥,何必吓成这般?我还真不信,这世间能有什么东西如此可怕?”
此时风雨突止,半轮明月浮在云端。裴明淮见着一个女子,缓缓自树影里走了出来,站在姜家大门之后。她似乎是想走出来,走了一步却又退了回去,行动间极其怪异,仿佛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动作迟滞僵硬。
裴明淮自月光下见到她的脸,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曾在塔中见过这女子之像,站在姜峰身侧,便是他早亡的妻子,裴明淮记得名字是叫“谢晴”。她脸色惨白,便如套了一个蜡壳一般,怎么看都不似一个活人。
正在这时,有个小童自一处花木下钻出,却是碧玉。碧玉虽不能视物,却似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吓得面无人色,朝大门的方向扑了过来。裴明淮叫道:“碧玉,快出来!”伸手欲接,忽见谢晴伸出一只手,抓住碧玉脖子,手中用力,只听“格格”两声,碧玉立时两眼翻白,头软软地侧在一旁,立即毙命。
裴明淮又惊又怒,只恨自己没早一刻出手,碧玉或许还能活命。只听身旁洪响低声道:“这些活尸,力大无比,还好我今晚喝得不多,还算清醒,才能跑出来……姜亮,他是喝太多了……”
洪响无意间碰到了一根树枝,那树枝顿时弹开。谢晴头一侧,便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寂静之中,裴明淮甚至觉着能听到她颈骨转动的声音,只见谢晴一步一步地朝大门走来,却在那里转来转去,始终不敢出门一步。
裴明淮实在是忍耐不住,他好奇心大炽,想看一看谢晴如今究竟是人是鬼?“铮”地一声,旁边的洪响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光闪动,裴明淮剑已出鞘,夭如龙腾,一剑斩向了谢晴的右肩。
按理说这一剑斩下,只要是血肉之躯,必定会一条右臂应声而落。但裴明淮一剑斩下,竟听见金铁交鸣之声,仿佛长剑斩上的并非人身,却是金铁之属。裴明淮他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赤霄乃是神兵利器,他虽未用全力,但一样的可切金断玉,如今面前这“人”究竟是何物?
洪响见势不妙,大叫了一声:“裴公子,我们快走吧!”
裴明淮却起了好胜之心,一剑回挑。他出手快极,洪响在旁还未看清,便见着一颗眼珠,被赤霄剑给旋了出来,一缕鲜血飞溅而出。
谢晴伸手缓缓举至脸上,在自己空空如也的左眼眶里抓了两下,却似毫不知痛一般。裴明淮剑尖一转,那颗眼珠便朝洪响飞了过来,裴明淮叫道:“接着!”
洪响只得伸手去接,嘴里嚷道:“裴公子,你好大的胆子!”
谢晴慢慢转身,朝庄园里面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裴明淮一顿足便想追进去,洪响扑了过来,横在他面前。
“公子,不能进去!现在进去,哪里还有生路?那些……那些活尸……都在里面乱走啊!原本在塔里面的,都出来了……他们杀了……杀了庄里的人……”
裴明淮怒道:“若是庄内还有活人,难道不救?”
洪响大叫道:“裴公子,我亲眼所见,连姜亮都被他们杀了,还有什么活人!”
裴明淮道:“方才碧玉不是还活着?”
洪响这一回,是“扑通”一声跪在裴明淮面前了。“裴公子,裴公子,算我求你了,你千万别进去!若你有一丁点闪失,我这颗脑袋,不,是我们这一县衙的人,脑袋还要不要?”说到此处,洪响凄声道,“我知道你心好,裴公子,但事已至此,你也一样的无能为力!你能走进去多远?没人带路,你根本寸步难行!那里面的,姜家的,都不是人,不是人!你就信我一回,里面的人,都死了,我都看在眼里,你谁也救不了!”
他叫到最后,声音凄厉之极,令裴明淮也遍地生寒。再望了一眼姜家大门,裴明淮长叹一声,道:“听你的便是。倒是这卓子玉的尸体,也请你送回县衙,教仵作好生验视。”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姜家庄,他进去了,也未必出得来。
“裴公子,你好大的胆子。”洪响见他如此说,好歹松了一口气。他手掌里还抓着那颗被裴明淮剜出来的带血的眼珠子,裴明淮盯着那眼珠看了半日,方道:“这些人真是古怪之极。”
洪响浑身一抖,那颗眼珠子都落到了地上。他慌忙自地上捡了起来,捧在手里,道:“裴公子,我早说过,他们不是人!”
“但谢晴仍然会流血。”裴明淮皱眉道,“鬼岂会流血?”
洪响目注他,一字字道:“因为他们既不是死人,也不是活人,他们是活尸。”
裴明淮一怔,洪响说得十分肯定,倒教他不知如何回答了。毕竟,活尸这东西究竟什么样,会不会流血,他也不知道。
二人一时无话,洪响此时方渐渐定下神来,问道:“裴公子,姜姑娘呢?你不是跟她一起上山的?”
裴明淮两眼正视他,道:“她一上山,便不见人影了。血雾中消失……倒跟吕玲珑的情形,颇为相似。”
洪响瞪着他,眼珠似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似的。“吕玲珑?她不是已经……不不不不……裴公子,我不信,我决不信!”他语无伦次,双眼已发红,“我要去找她!”
“这鬼王实在恶毒之极,我必将这凤仪山翻个底朝天!”裴明淮咬牙道,“若那鬼王还不出来,我就一把火把这山给烧了,不管他是人是鬼,是人我就要他烧成焦炭,若他真是鬼,我就要他三魂七魄,烟消云散!”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神色十分狠厉,就连洪响也打了个寒噤。裴明淮沉默了片刻,声音已平静下来。“洪大哥,我一直在想,鬼嫁娘恐怕并非是为了满足鬼王色欲,而是另有用处。我还想到,姜源那个失踪的兄弟……”
他这一句话,只惊得洪响面色如土,双手乱摇。“裴公子,你别说了,姜家敢做如此伤天害理的事?!……”
裴明淮淡然道:“正因为是伤天害理之事,才须假鬼王之名而行。姜家乃此地宗主,若明目张胆行此逆天之事,百姓也容不下。回去请你们县令来见我,我自有主张。”
洪响见如此说,忙道:“是是是,我这就去。我看,裴公子,你也一同去县衙吧?我这就禀报县令大人去,让他收拾屋舍,你好休息。”
裴明淮却摇头笑道:“多谢了,不过我有更好的地方去。”他又道,“我打算去嫣红阁。”
洪响脸色微微一变。正如裴明淮所料,洪响实在不蠢。“裴公子,你诸事都要当心啊。那嫣红阁中……唉,我就实说了吧,总觉得有些什么怪异之处。我也说不清楚……”
“多谢洪大哥提醒。”裴明淮笑道,“我定然会小心在意。”
他果真到了嫣红阁里。老鸨一见他,便满面堆笑地迎上来,裴明淮打了个呵欠,道:“现在我要睡觉,不用找人侍候。替我准备热水,再弄身衣服来,我这衣服都湿透了。”
估计花钱到妓院来睡觉的客人实在是很少,不过老鸨很快就回过了神,笑得更甜地把裴明淮送到了一间布置精雅的屋子。裴明淮洗了澡换了衣服,倒头便睡。房中原本就点着一种细细甜甜的香,中人欲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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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睡了几时,裴明淮忽听到“笃笃笃”之声,有人在轻轻叩门。裴明淮极不情愿地扬起声音道:“谁?”
只听一个极沉稳的男声,在门外道:“下官池清波,应裴公子之命前来。”
裴明淮笑道:“是池大人,来得好快。请进罢。”一面说,一面便起身整衣。他原本便和衣而睡,也没多少好整理的。
片刻之后,门才轻轻一响。裴明淮又是一笑,这池清波好生懂得进退之道,他自然知道裴明淮正在睡觉,有意等到裴明淮整衣完毕才进来。又隔了片刻,池清波才推门走了进来,躬身道:“下官惊扰裴公子,请裴公子恕罪。”
“罢了,是我叫你立即前来的,何罪可恕?”裴明淮笑道:“池大人请坐。”
“不敢。”池清波侧身坐了,裴明淮这才看清这人模样,年约四十开外,一身便服甚是普通,却有股儒雅之态。当下笑道:“池大人,我问你一件事。姜家在此,声名如何?”
池清波一怔,忙起身道:“姜家乃是此地宗主,公子应该知晓。只是……不听朝廷册封,我们也……”
裴明淮笑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们也等于是受他们供养着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各地宗主督护,大多如是。要说此制不好,那也不是你们的首尾。池大人请坐,不必如此拘谨。”
池清波忙道:“是,是,多谢公子体谅。”又道,“公子此来,不知是……”
裴明淮道:“我不欲张扬,也请县令大人不要声张。今日请大人来,我有事相商。”
“洪捕头已对我说过了。”池清波道,“裴公子,调兵搜山,非等闲之事……”
“这事我会去办。”裴明淮打断他的话头道,“我倒是想问一问,这些年来,凤仪山频频出事,你们地方官吏,居然任那些可怜女子被送予鬼王,被凌辱杀害,毫无作为,实在是令人寒心之至。”
池清波哪里还坐得住,连忙站起垂头道:“是,是,裴公子教训得是。”
裴明淮道:“池大人,我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是想弄清楚这件事,替那些可怜的女子讨回一个公道,再不要有送上山的鬼嫁娘。”
池清波敛容道:“是,这也是下官所望。下官已在这里当了多年县令,虽有升迁的机会,但下官曾发誓,此案一日不破,下官便绝不离开。”这番话说得十分严肃,裴明淮点了点头,道,“请坐罢,想来洪捕头已经把事情经过与你说了?”
“是。”池清波道,“下官实在觉得十分诧异,居然会有这等事发生。”
“我且问你,这姜家究竟是何来路?”裴明淮道,“这家人,实在是诡异之极。”
“裴公子,姜家是何来路,我也不知。”池清波道,“他们在此地已有百年之久,顺应天下大势为本地宗主,虽不接受朝廷册封,却也安份,这里的百姓都对姜家感恩戴德。前些年有流寇来犯,也是姜家率众打退。我自然也知道姜家有诸多诡异之处,下官多年来苦研《易》,姜家那座八卦塔,便是一个镇锁之地,而整座姜家庄院,设计建筑,颇多奇诡之处。”
裴明淮两眼一亮,笑道:“这下好了,没想到池大人便是行家,我正愁不知哪里去请位懂行的来呢。”
“裴公子过奖了。”池清波道,“裴公子既然在姜家住过,自然见过姜家庄的诸般布置。那座塔四方皆悬八卦,正是一座锁妖之塔。我每次到姜家,总是心痒难当,真是想进去看看。我也曾推测过姜家的来历,姜家应是从蜀地迁来,那里古多巫蛊之术。”他两眼望定裴明淮,道。“是以姜家死人变为活尸,虽匪夷所思,尚不出意料之外。令下官特别困惑的,反而是……姜家几兄弟的死因。”
裴明淮道,“池大人有何高见?”
池清波道:“裴公子,我一直让洪响把案子进展报给我参详。姜家第一个死的,是大哥姜峰。裴公子,你来的当天晚上,姜明和三夫人卓子青被害,赤身裸体死于三夫人平日打坐念经的水阁之中。再后来,姜姑娘姜优上了凤仪山,和二夫人姚碧一同失踪。你在山上又撞见卓子青内弟卓子玉,死在你面前。姜亮昨晚也死了,尸体如今仍在姜家庄中,洪响亲眼所见。也就是说,到如今为止,姜家人几乎全部死于非命,姜优与姚碧很可能也已经死在凤仪山上,只是我们还未寻到罢了。照此看来,我十分怀疑,难不成有人与姜家有深仇大恨,势必要除其全家而后快?而且这杀人凶手定然与姜家极其熟稔,对姜家上下一举一动都极之了解,才能这般算无余子。若说姜家这几起人命案是一局珍珑,那凶手就是对这黑白子的来势去路了然于心之人。一个外人,决不能做到。”
裴明淮不由得对这池清波另眼相看,池清波神思清明,全然不受枝节干扰,直寻本源。便道:“那依池大人之见呢?”
“下官确实不知。”池清波眉头深蹙,“不论怀疑谁,都实在没有充足的理由。于是,照下官看来,我们只有一条捷路可走。那就是看最后活着没死的是谁——可是,姜家庄如今已成鬼域,我等不敢擅入,连这条捷径也全然被堵住。那凶手究竟图谋的是什么?如此缜密严谨的计划,必是为了一个极重要的原因!”
裴明淮道:“这‘极重要的原因’,池大人可有头绪?”
池清波叹道:“之前凤仪山上虽有鬼王,但还算无甚大事。自从十三年前,鬼王娶亲开始,凤仪山也渐成禁地,无人敢擅入。唉……”
裴明淮沉吟道:“鬼王为何要娶亲?”
这个问题,问得池清波呆了一呆。池清波思索半日,方道:“裴公子,问得好。鬼王为何要娶亲?娶亲也罢了,每年都娶,娶了又杀了,这难道是鬼王的嗜好?……”
裴明淮微微点头,站起身来。“池大人,现在我们要做的两件事,其一,就是彻查姜家庄。不管里面那些是人是鬼,都要把姜家掀个底朝天。其二,我们得上一趟凤仪山,再搜鬼王老巢。”
池清波忙站起躬身道:“下官遵命。”
“还有一件事。”裴明淮道,“我问你,这嫣红阁是不是有一个叫祝筠的琴师?”
“正是。”池清波道,“此人数月前来到嫣红阁,精于音律,琴箫笛筝无一不精。只是容貌丑陋,故他抚琴之时,都是隐于帘后。下官素来也好音律,虽不喜嫣红阁,也时常过来一聆佳音。”
裴明淮问道:“这人现在还在嫣红阁吗?”
“这姓祝的琴师并非时时都在嫣红阁,有时一连十天半月都不在。”池清波道,“不过今儿个是在的,刚才在楼下,老鸨还对我说,晚上给我留了雅座,让我来听琴。”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那池大人请自便。”
见他起身走出房门,池清波忙起身垂手而立。站了半日,待得裴明淮的身影全然不见,突然一笑道:“老洪,你怎么一直躲在外面不进来?他早就走了。”
洪响应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脸色更红得吓人,像是喝了几大缸酒似的,双眼通红。“我对这裴三公子十分畏惧,与他相对得打起全副精神,实在累人。他全然不似个富贵公子,不仅武功极高,而且心思缜密,更难得的是毫无骄狂之态。此人大不简单哪……”
“裴家岂有等闲之辈?”池清波冷冷道,“裴氏一门权倾朝野,这裴三公子亲娘是清都长公主,姑姑是正宫皇后,可谓荣宠之至。皇上任命他为东道大使,出巡监察,加使持节可斩刺史镇将,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百官无不惴惴。他手中那柄剑,赤霄,嘿嘿,高祖斩白蛇之剑……只是我看这裴公子,却颇有侠义之心,不似凉薄之人,唉……若真能把鬼王娶亲一事真相大白,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洪响握紧拳头,骨节格格作响。“是,只要能替阿蓉报仇,我长生牌位天天供着这位裴三公子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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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下得楼来,此时嫣红阁冷清得紧,比不得晚间的莺声燕语。老鸨正在楼下,见了裴明淮,忙过来笑道:“裴公子,您起来了?”
“祝筠在哪里?”裴明淮问道。老鸨一楞,赔笑道:“裴公子,这祝筠多有傲气,若有得罪之处,请裴公子多多见谅……”
“他没得罪我。”裴明淮道,“带我去见他便是。”
老鸨亲自领他前去,祝筠住在后院一间背静的厢房,房前一丛芭蕉,那芭蕉还在往下滴水。裴明淮伸手推门,门也没关,“吱呀”一声便开了。祝筠果然在房中,手里拿了一支竹箫,正回转头来。房中黑暗,未点灯烛,裴明淮也看不清他脸。只听他道:“是你?”
“不是我还是谁?”裴明淮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已经死了?”
祝筠发出一声低笑,把那支竹箫轻轻放在几上,随手点燃了烛台。烛火一亮,裴明淮本能地眨了一下眼,祝筠脸上那道从嘴角一直延伸到眼角的伤痕,实在是不那么容易看惯的。多看几眼还好,若是一眼乍看去,真得吓上一跳。
祝筠把他的神色举动都看在眼里,淡淡一笑,拿起茶壶,斟了两碗茶。“裴兄,你是不是想来问我,那晚我是如何从凤仪山回来的?”
裴明淮淡淡地道:“我看也不必问了,你必定会说,是鬼王派身边的鬼使将你送回来的?”
祝筠笑了起来,道:“正是,裴兄果然是聪明人。”
他端起一碗茶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道:“方才见到了洪捕头和那位池大人一同出去,裴兄,你差他们做什么去了?”
“……九宫会月奇来此,所为何事?”隔了半日,裴明淮方低声道。祝筠一怔抬头,道,“裴兄此话何意?”
“你就别装了。”裴明淮笑道,“我曾与你对坐弈棋,又岂会认不出你?就算你把脸扮成这般可怖之状,让人不愿多看,你身形行动,我仍能认出来。更何况,我们也不止在黄钱县见过一面,不是么?”
祝筠低头半日,方笑道:“我跟裴兄还真是有缘。”
裴明淮道:“我在金家北楼所见的确然是你。”
祝筠道:“我不是已让那个捕快回来告诉你了么?”
裴明淮道:“人家又没得罪你,你为何伤他?”
祝筠笑道:“他敢跟着我,我没要他的命还算是给你面子了。”
裴明淮笑了笑,道:“左肃如今在你手里?若是如此,今日我可不能轻易放你走了。”
祝筠道:“这都多少时日了,人家早就不知道走哪去了!”
裴明淮道:“跟金萱谋划的也是你?”
祝筠道:“谁说是我?这等事我都谋划,我还谋划得完吗?我知道金萱的事,但跟她在飘香斋相会的人可不是我,她家的事跟我一概无关,我接了令,只设法把姓左的送出城,别的事我也一概不知。”
裴明淮道:“那毕夫人呢?”
祝筠眼里闪过一丝寒意,道:“那女子实在太贪心,为了一只镯子,险些坏了事。哼,金萱把毒药给她,教她下在蜡烛里面,毒死那院子里面的人,她哄骗那小凤丫头去做了也罢,竟然还敢在人都死了之后进去取镯子。你进去的时候,怕那毒还没散尽罢?你就没觉得不适?”
裴明淮回思,确实那夜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只是不曾在意罢了。问道:“你那时候已经不在了?”
“我早走了。”祝筠道,“我买通了江明夫妇和他们的养女,易容而来。他们要么就是瞎子,要么就眼神不好,也看不出什么。我也不曾想到,会连累他们。这毕夫人,哼……”
裴明淮回思他的手段,心知那毕夫人也必不会有好下场,心里倒舒坦了些。祝筠忽然一笑,道:“你跟我对面相见,都认不出我,倒教我有些好笑了。”
裴明淮道:“那得赞你一句易容术高明了。你不仅容貌全然不同,就连声音也变了,想来是那辛仪的传授了?”
祝筠微笑道:“要那丫头传授,确是不易,不过这门功夫,有用得紧,此次不是连你都瞒过了么?”
裴明淮笑道:“那也未必。你虽容貌声音都变了,我却自第一眼见到你时便隐隐觉着似曾相识。你再遮掩,你也藏不住你那双眼睛,所以你在邺都装作瞎眼之人,方能瞒过我。即便如此,你仍不像个江湖卖艺之人,你扮得不够好。”
祝筠还真细细听着,最后笑道:“多谢裴兄指点,在下会学着改改的。”
裴明淮倒不提防他如此说,无言以对。祝筠望了他一眼,道:“在这里见着你,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难不成与当日黄钱县一般,这里也有你的甚么朋友,你才会来到此处?”
“那倒不是。”裴明淮道,“若你告诉我你来这里的原因,我就告诉你。”
祝筠又是一笑,道:“裴兄,你明知道我是九宫会的人。能让我甘愿藏身嫣红阁,蜇伏于此,定是大事,我怎会告诉你?”
“难不成跟鬼王有关?”裴明淮问道,“这鬼王究竟是什么东西?”
“裴兄,你又何必定要为难我?”祝筠叹了一口气,道,“九宫会刑规严酷,你是要我受千刀万剐之苦么?”
裴明淮重重放下茶碗,道:“我只是想把那为害一方的鬼王揪出来,还想找出杀害姜家人的凶手。”
“姜家如今已成鬼宅。”祝筠道,“在下提醒一句,若裴兄要去,务必小心在意。”
裴明淮抬头,烛火之下,祝筠一张脸被映得忽明忽暗,煞是诡异。“你为何要前去教姜优弹琴?你到此处,是不是就是为了混入姜家?姜家人,是不是你杀的?”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祝筠淡淡道,“别当我会随便杀人,一般人给不起我要的价。而且,不妨告诉你,在九宫会里,我干的也不是杀人的勾当。”
裴明淮两眼紧紧盯住祝筠,道:“是不是鬼王与姜家,有我们外人所不知的关系?”
祝筠微微一怔,道:“你为何如此问?”
“此间只有你我二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就说说又有何妨?”裴明淮不耐道,“你来凤仪山有什么目的,与我无关。我只是可怜那些平白枉死的鬼嫁娘,想把这鬼王娶亲之事弄个清楚明白。那些女子都是些可怜之人。若你也有姊妹亲人,遭遇此等下场,你该当如何想?”
“我自幼便没爹没娘,又哪来姊妹亲人?”祝筠淡淡道,却让裴明淮一呆,回不出话来。祝筠又笑道:“也罢,你说得也有理。我就告诉你吧,我到这里是来找人的,但又不知那人究竟现在何处。所以我才会暂留嫣红阁,但意料之外的是姜优竟然请我教琴,我才得以进入姜家。”
“她怎会知道你?”裴明淮皱眉道,“她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她不来,可她的兄长会来。”祝筠道,“我对姜家人十分疑虑,老二老三武功都不错,但都不及姜优万一。她是我见过的武功最高的女子。我曾经看过她在园中练剑,满园白霰飘飘,她的剑气能让园中百花俱落,我相信她已经练到了以气御剑的地步。”
裴明淮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她怎会如此厉害?她不过二十来岁……”
“也许她天赋异禀,也许她吃过什么灵丹仙药。”祝筠道,“我对她十分忌惮,在姜府中也不敢随意走动。姜家如此怪异,我极之怀疑,是不是鬼王之事,就是姜家暗中操纵?纵观这一方土地,也只有姜家有此可能了。况且,姜家离凤仪山,不过数里之地!”
裴明淮道:“不错,我也有此想法。可是,他们为了什么?他们要的,只不过是未嫁的年轻女子!这有何难?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当朝太师的公子,说话果然与众不同。”祝筠一哂道,“你说得轻松,你想想,每年失踪一个女子,都是被你掳到家中的,年年如此,总有一天要出事的。恐怕也只有你裴氏能将此事化于无形罢?”
裴明淮皱了眉,道:“这种话,你再别出口。”
祝筠微笑道:“话虽无礼,但道理是真。我的怀疑是有凭有据的,若真是姜家所为,一来可将女子失踪之事消于无形,二来凤仪山也成了禁地。姜家本为此地宗主,假借鬼王之名,这凤仪山岂不吏成了他们的地盘,不论要在凤仪山上做什么,都能为所欲为?”
裴明淮点头道:“不错,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我再怎么也想不明白,若真是他们所为,姜家如今为何连遭大祸,人人惨死?”
“不错,”祝筠道,“我也不是没好奇心的人,我也想知道缘故。”
裴明淮笑道:“我一要再探凤仪山,二要再探姜家庄。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去?”
“也罢。”祝筠笑道,“反正我也是要去的,多你一个更好。”
裴明淮道:“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祝筠扬眉道:“什么?”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把你脸上的易容去掉?你把脸弄成这样,真是不想让人正眼看你?”
祝筠笑道:“你若是想见我真面目,直说便是。”
裴明淮眼睛一亮,祝筠又道:“只是我的真面目,又岂是人人可见?不瞒阁下,九宫会中,知我真面目者亦寥寥,此乃规训,在下不敢违背。非九宫会有令,不能露真面目于外人之前。”
裴明淮又叹了口气,却笑道:“那也未必,定有一日,我能得见你真容。”
祝筠道:“恕我直言,裴兄,你这人也太好奇了,不就两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做人不要太固执的好。”
裴明淮一笑,起身道:“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我受不起。今夜子时,姜家见。”
祝筠道:“你非得拣个闹鬼的时辰吗?”
裴明淮瞄了他一眼,道:“我也想问你,你教姜优弹琴,非得要半夜去吗?”
祝筠一楞,裴明淮道:“那晚我见着芙蓉被剑气摧落,是姜优?”
“……不错。”祝筠低声道。裴明淮双目直视他,道:“琴弦断掉,想必弹琴之人,心烦意乱至极。你夜半与姜优见面,发生了什么事?那夜我见过她,她一定有什么变故。跟她在一起的人便是你,你们说了什么?”
祝筠不语,半日方道:“裴兄请自便,子时见。”
这分明是下逐客令了,裴明淮叹了口气,只得出去,掩上了门。他睡了这多时,如今也饿了,总得先去寻些吃的。
他夜间到姜家庄门前时,却没见着祝筠踪影。裴明淮放声道:“喂,你在哪里?还不出来!”
只听衣袂声响,祝筠已落在他面前。原来他是藏身在那牌坊之后,牌坊有数丈高,裴明淮一时也未想到他会隐身其后。祝筠脸上却戴了人皮面具,裴明淮叹气道:“你还是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我已退让一步,你说我扮的那脸你看着难受,我便戴了面具,你还要怎的?”祝筠微愠道,“你不喜欢,我们各走各的便是。谁又愿意与你一道了?”
“得了得了,”裴明淮道,“别我说一句,你说十句的。走罢,我们进去。”
这已是他二探姜家庄。裴明淮手在那狴犴上一按,纵身跃起,摘了一盏贴着大红“姜”字的杏黄灯笼。“走罢。”
才走了几步,祝筠便道:“你认得路?”
裴明淮一呆,道:“我对五行之术只知皮毛,自然不知。若是知道,昨晚定然会冒险进去了。”说到此处,他心中一动,还未来得及细想,只听祝筠又道,“那若我不来,你今夜岂不是要陷在这里?”
裴明淮道:“看样子,你是个中高手了。”
“论武功,江湖上高手众多,我也不敢自吹自擂。但若论奇门之术,能胜得了我的,恐怕还没几个。”祝筠笑道,“姜家这宅子虽奇,但对我也不在话下,否则,我又怎敢前来?”
他一面说,一面往前走。这姜家花木极多,修剪整齐,但今日看来,残花遍地,月色下尤觉凄清。只听祝筠道:“也不过是个花阵罢了,虽然奥妙,但也不是不可解……”一语未尽,祝筠陡然顿住,连脚步都停了。
裴明淮原本跟在他身后,此时见祝筠情状,知道不妙,纵身上前,也不由得低呼了一声。只见一丛粉色芙蓉之下,倒着一个女子。
“姚碧?!”
裴明淮便伸手想去扶起姚碧尸身,只听祝筠喝道:“不要动她!”但他这一声叫得略晚了些,裴明淮手已触到姚碧背部。裴明淮顿觉仿佛是触到一截行将碎裂的枯木,只听喀喀之声不绝于耳,她裹在湖色缎衫里的身子,竟然像是一块被震碎了的石块一般裂开!
裴明淮像是被烧着了一般,连忙缩回手来。祝筠越过他走上前来,手中竹箫一挑,那箫上定然藏着利刃,姚碧湖色衫子被划破,裴明淮见着她的背,也不禁“啊”了一声。
姚碧的皮肤看上去坚硬发光,祝筠竹箫击上之时,竟有金铁交鸣之声,但一击之下,便纷纷碎裂。
“她……不是姚碧吗?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裴明淮喃喃道。
“你还真是孤陋寡闻,这是桃花姬的毒!”祝筠冷冷道,“人死之后,尸身碎如朽木,昔日江湖上,谁见了她不闻风丧胆!这女子纵横江湖多年,掀起多少血雨腥风,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却隐居在此?这凤仪山,究竟有什么能留住她的?”
月华溶溶,花木扶疏,一朵朵的淡色芙蓉残瓣,自枝上飘到姚碧的湖色衫子上。但她的浑身上下的肌肤却在月光下反射光泽,便如擦得发亮的铜器一般。裴明淮注视着她,道:“她为何会中自己的毒?”
祝筠皱眉摇头,道:“走,去看看。”
裴明淮并不识路,只得随他前去。一路上,只见尸体遍地,约莫也有百十具之多,正如洪响所言,这姜家庄已成了一座鬼庄,再非人间所有。
“这是我那天见到的,你看。”裴明淮突道,他走到一块假山石旁,扶起一具女尸。那尸体正是那夜被他挑出了眼珠的谢晴,谢晴的眼眶有一个空洞,似乎正在瞪着裴明淮,却并不见血迹。
“有什么好看的?”祝筠怒道,他这股气来得莫名其妙,裴明淮还未回话,祝筠已一掌挥来,裴明淮急忙闪身避开,祝筠这一掌却不是对他而来的。他一记劈空掌拂来,谢晴的尸身顿时像是被炸过的石块,全身碎裂,纷纷坠地。
裴明淮叫道:“你这是干什么?”
祝筠不语,过了半日,森然道:“我要找的,不是这些废物。”
裴明淮看了他半晌,方道:“你究竟为何而来?”
祝筠不答。裴明淮又道:“死了便死了,碎了便碎了,你在这里恼怒,又于事何益?”
“你懂什么!”祝筠怒道,“九宫会凡领命而无功而返,若没个缘由,不是那么容易能复命的!”
裴明淮问道:“你究竟要找的是什么人?”
祝筠已冷静下来,无声地叹息一声,终于缓缓道:“一个故人。”
说罢这句话,他又道:“你是说,姜亮也死在这里?”
裴明淮道:“洪响是这般说的,我也想去看上一看。”
祝筠问道:“那你可知道姜亮住在何处?”
“那边。”裴明淮伸手一指。祝筠也不言语,便往他手指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二人见到尸体众多,大都是如碧玉一般被折断颈骨而死,也有的是被重物击碎头颅而亡。那些活尸,却也都倒在地上,身体如碎了的蜡壳一般纷纷裂开,煞是骇人。
裴明淮一眼看到,两眼蒙着白布的邓豪,脖子折断,倒在路侧,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到得姜亮房外,便闻着一股酒气。裴明淮道:“看来洪响所言无虚,这姜亮是喝得太多了。”
祝筠显然颇恶那酒气,一言不发。进到房内,果然见着姜亮死在榻上,脸上扭曲,满是恐惧震惊。他的肋骨尽碎,倒像是被重石在胸膛上压过的一般。那张大红缎面的喜贴,就落在他的身边,鲜红如血,妖异无比。
祝筠并不言声,一拂袖走了出去。裴明淮追了上去,道:“怎么,要走了?你可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就得在这里转圈子了。”
祝筠冷冷道:“我倒想,就怕你跟定了我,甩也甩不开。我怎么到哪里,都会遇上你?”
裴明淮无言,只苦笑道:“明明是我到哪里,都遇上你,你怎么全怪我头上了?”
见祝筠不语,裴明淮又道:“你到这里究竟是干什么的,就说说何妨?只当是我们聊天罢了。”
“……我说了,你可得帮我。”祝筠沉默半日,终于说了一句。
裴明淮奇道:“你也会说这话?”见祝筠瞪他,忙道,“帮,帮,你都出口了,我必定全力助你,决不推辞。”
祝筠似笑非笑地道:“若是要你做不仁不义之事呢?”
裴明淮也笑道:“你如此聪明之人,又怎会难为我?”
祝筠叹了一口气。“我如今告诉你的,是九宫会的秘密。你千万不能再透露给第三人知晓。”
裴明淮笑道:“泄了九宫会的密,是何种刑罚?”
祝筠淡淡地道:“千刀万剐,你满意了吗?”
裴明淮道:“那你还敢告诉我?”
“我若无功而返,不死也得少半条命。”祝筠道,“我还不如赌上一赌,赌你的嘴还算紧。你裴家三公子,大富大贵,也不见得会多管江湖草莽的事吧?更何况,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裴明淮道:“行了行了,你说便是。”
祝筠缓缓道:“你已经猜到,我是月奇。你也知道,九宫会的星奇,是个女子。”
裴明淮道:“传闻如此,难道有错?”
“无错。”祝筠道,“星奇向来便是女子。只不过……”他又犹豫了半日,方道,“上一位星奇,已于多年前离开九宫会,从此不知所踪。”
裴明淮奇道:“九宫会不追究?”
祝筠摇头道:“那位星奇乃是九宫会尊主的夫人,与尊主一同建了九宫会,自当别论。”
裴明淮“啊”了一声。祝筠又道:“她离开九宫会时,带走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我这一回,一定要找到。”
裴明淮沉吟。“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却要来找?”他也知道这个问题,祝筠是绝然不会答的,又问,“你为何会找到这里来?”
祝筠叹了口气,道:“她自离开九宫会后,便销声匿迹,再无一丝音信。直到最近,我才得知,她有可能隐居在此。我甚至怀疑鬼王便是她,以鬼王之名让周围众百姓退避三舍,轻易不敢上凤仪山……”
裴明淮怔了半日,道:“你看不出鬼王是男是女?”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声音以内力送出,哪里知道原来是什么样。”祝筠道,“昔日星霜仙子与其夫反目,我实在不知道她如今是个什么情状,若我轻易披露身份,她却又不欲人知晓她的下落,出手杀我,那可不妙了。”
裴明淮道:“星霜仙子?那不是个江湖传言吗?”
祝筠道:“确有其人。据说容色绝丽,如星如月。但她脾气古怪,说要杀人,便要杀人,惹着了她,不管你甚么人,都是一个死字。她武功奇高,我可不认为自己是她对手。”
裴明淮道:“算一算,这星霜仙子到如今,也得快七十岁了吧?”
祝筠笑道:“红颜易老,再是绝色美人,也一般的会老。”
裴明淮道:“我倒真想一睹她年轻时的风采。”
祝筠一哂道:“裴兄,你想多了。再绝色的美人,到了这年纪……”
裴明淮沉吟道:“你是说,这星霜仙子这么多年,一直住在凤仪山上?”
“照我看来,她在十几年前,一定练功出了岔子,所以才会出现鬼嫁娘的事。”祝筠道。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失声道:“是她练功,需要年轻女子?她到底练的是什么功?”
祝筠缓缓摇头,道:“不是练功需要,而是她不知怎的练岔了。那原是一种如今已然失传的内功心法。若是练成,威力极大,但也十分危险……”
裴明淮叫道:“御寇诀?!”
祝筠微微一震,道:“裴兄,你也知道?”
裴明淮道:“可那是九宫会的镇教之宝。星霜仙子就练了这个?”
祝筠盯了他一眼,道:“裴兄,看不出来,你这般皇亲贵胄,对江湖上的旧事,还真是清楚。恕我多问一句,你师承何处?”
裴明淮干笑一声,道:“家师有严命,不能说出他姓名。”
祝筠微笑道:“裴兄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练的是道家的正宗内功,而且必是从小就开始练的。与大代皇族有如此深的渊源的道家高人,也就那么一位。”
裴明淮笑笑不语,祝筠也不再追问,又道:“听说练那御寇诀,十分艰险,而且并无止境。一旦出了岔子……便是气血倒逆,筋脉尽碎。你可知为何当年星霜仙子与她丈夫反目,离开九宫会?”
裴明淮道:“难道是星霜仙子要练这功夫,她夫君不让她练?”
祝筠笑道:“正是,裴兄一猜便中,果然聪明人。”
裴明淮问道:“你多次见过鬼王,为何不问?”
祝筠笑道:“不算多次,就两三次。我本待再多看些时日,却发生了这等事。我十分怀疑,星霜仙子便是鬼王。我甚至怀疑,姜家八卦塔中,空着那个位置,便是她的。我也怀疑,姜优的武功,便是她所授。”
裴明淮道:“你没问过姜优?”
祝筠叹道,“我极之忌惮姜优,又未带常用的兵刃,毫无把握能跟她交手而全身而退,要从她口中知道什么,更是别想,她可是老成得很。”
裴明淮沉吟道:“照这么说,我看姜优上山,是去找这个星霜仙子了。看来,我不必操心姜优了,她应该无恙。不过,凤仪山是必得搜的,你明日一同去如何?我在山上等你。你只是应命而来,对姜家之事,你就一点也不关心了?”
祝筠微笑道:“我脸上戴着这东西,会吓着人的。”
“那晚我在凤仪山见到你,真是鬼王找你上山的?”裴明淮问。
“我没骗你。”祝筠道,“确实是鬼王要我上山的。我便也装作不懂武功,任鬼使带上凤仪山。但我不敢轻举妄动,始终未能一窥鬼王真面目。他始终隐于绣帘之后,头戴鬼面,我实在是什么都不曾见到。”
裴明淮摇头道:“我不相信,你好奇心这么重的人,去了好几次,居然毫无作为?”
他说到此处,忽然右手伸出,一掌拍向祝筠面门。祝筠吃了一惊,举箫去格,裴明淮变掌为抓,仍旧去抓他脸上面具。祝筠侧头让过,怒道:“姓裴的,你好奇心也未必太大了!我长什么模样,与你何干?”
裴明淮连接两下出手都未见功,又不能真下杀手,只得笑着收回了手。“确实无干,只是见你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心痒难搔罢了。”
祝筠怒瞪他一眼,骂道:“无聊!”一扬手,竹箫上的利刃已弹了出来。裴明淮也不敢再造次,问道:“明天来不来?”
祝筠再不答话,往外便走。裴明淮只得跟上,一出了姜家庄的大门,便不见祝筠的影子了。
裴明淮喃喃地道:“走得还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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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裴明淮便上了凤仪山。官兵从他处另调,当地人人知凤仪山异处,就算有命在身也未必敢上。此时天方蒙蒙亮,山间雾气蒸腾,翠色笼烟,无数异草琼花,若不说这是一座鬼山,倒真是个清幽胜地。
洪响跟在裴明淮身边,肩上扛了一柄金背大砍刀,敢情就是他常用的兵器。他头晚大约是喝多了,此时一说话仍是满嘴酒气,裴明淮只得躲着他走。“裴公子,我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这地方,以前是个好地方,现在……”
裴明淮笑道:“天色已明,不必担心迷路了。洪大哥,让人搜山吧,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都向我回报。”
洪响带人离去,裴明淮朝身旁一株老树望了一眼,道:“下来吧,人我都支走了。”
衣袂声响,祝筠已站在他面前。裴明淮一见他脸上那个人皮面具便叹气,祝筠冷冷地道:“我已如约前来,你还要怎的?”
裴明淮苦笑道:“不怎的,走吧,去鬼王的住处。”
鬼王所居的洞穴仍如那日一般,奇藤异果,苍翠娇红。走了进去,却见竹帘后多了一榻。裴明淮的目光又停留在那个玻璃杯子上,祝筠道:“你为何对这个杯子特别留意?”
裴明淮笑笑不语,见那坐榻右首处有个圆球,磨挲得光洁无比,便伸手握住圆球,笑道:“那鬼王便是坐在这里听你弹琴的?”
祝筠淡淡地道:“你把那圆球向右转三下,记得,第三下转到尽头,立即在圆球上运力拍一下,力一定要用足。”
裴明淮依言而行,只听见格格声响,座后石壁上垂着的碧色帘幕竟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大洞。裴明淮问道:“你一直知道这机关消息?”
祝筠道:“这般显眼,就放在你面前,傻子都能看到了。”
裴明淮无话可说,当下二人举步进去,裴明淮一楞,里面竟然别有洞天。这山洞极深,按天然地势修成了一进又一进的屋舍,陈设精雅,外面一间是打坐的静室,角落放了一只青玉香炉。里室设有床幔妆台,裴明淮拿了一个妆盒,里面的香粉还剩了大半盒。
裴明淮道:“看来确有一个女子住在这里。”
祝筠已走至里面,道:“这里药物极多,看来是她炼药的地方。”
裴明淮看了那一屋子的柜子,还有个丹炉,鼻端闻的都是药香,叹了口气,道:“要练她这功夫,也真不容易。”
祝筠忽然咦了一声,伸手在柜子上连击三下。“后面是空的。”
裴明淮道:“里面还有?”
祝筠游目四顾,伸指弹向墙角。他已经使上了内力,三下之后,裴明淮只见柜子缓缓移开,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祝筠一皱眉,道:“好难闻的味道。”
裴明淮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那是一股极阴冷的秽气,夹杂着腐臭之气。裴明淮低声对祝筠道:“小心些。”
祝筠见他脸色郑重,便道:“怎么了?”
“……不好说。”裴明淮已拔剑出鞘,只听一声龙吟,寒光一闪,映得祝筠一张脸也冷如朗月。祝筠脱口而出:“好剑!”
裴明淮回头看他,道:“你也爱剑?”
祝筠两眼仍不离那宝剑,一笑道:“就算是再不懂行的人,也知道你这把剑是好剑。裴兄此剑,七彩宝珠、九华美玉镶饰,剑身澄如秋水,想来便是传说中的赤霄了?”顿了顿又道,“传说此剑乃被朝廷收罗,原来是真的。”
裴明淮笑道:“皇上赐的,我也不能不接啊。”
二人沿着那山洞曲曲弯弯行了片刻,裴明淮忽然停住了脚。他脚下踩着了一件软绵绵的物事,举起火折低头一看,地上竟有一具女尸。
那女尸面容已然腐烂,蛆虫蠕动,在她鼻孔耳间爬来爬去。可怖的是,这女尸竟然身穿新娘服饰,衣料倒是上好的,全未褪色。
他忽觉壁角有莹光闪动,幽绿惨白。裴明淮心中一动,转头看去。洞中漆黑,惟见壁角丝丝缕缕,青白相呈。裴明淮失声道:“优昙钵罗?!”
《妙法莲华经》云: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
裴明淮并非初次见此花。让他诧异的是,这优昙钵罗竟生在如此黑暗污秽之地,幽光闪烁,看来遍布鬼魅之气,绝非佛家仙花。
“你认得这花?”祝筠在他身后问道。裴明淮微微点头,道:“见过。”
祝筠皱眉道:“优昙钵罗乃是佛经中的仙花,只是传说罢了。世间真有此花?”
裴明淮道:“我在姜家所见的,是长在树上的。”
祝筠伸手欲碰,裴明淮伸剑拦住了他。
“小心,恐怕有毒。”
祝筠自怀中取了一柄古玉,刚触到那白花,古玉便变了颜色。祝筠脸色微变,道:“我倒不料这传说中的仙花,毒性却大成这样。”
裴明淮看那花,实在与姜家见到的一模一样。“难不成是自树上移下来的?”
祝筠道:“不无可能。天下之花,又哪有如此相似的?”他见裴明淮两眼光芒闪烁,神色有异,便道,“裴兄,有何不妥?”
裴明淮道:“不瞒你说,我这趟来此见到此花,真是喜出望外。”
祝筠奇道:“哦?我虽不知此花有何妙用,但若你我推想无误,星霜仙子长年避居此处,为的便是她练的内功,那末这花想必于此有奇效?”
裴明淮道:“不错,家师是这么说的。”
祝筠道:“我看裴兄是自律得紧,不至于练什么容易出岔的功夫啊。”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反正也不是甚么秘密,说给你听也无妨。你可知道,本朝有两位皇帝,都爱服食寒食散?”
祝筠一怔,道:“这有谁不知道。道武皇帝服食寒食散多年,到后来已有些癫狂,对诸大臣说杀便杀,暴戾非常,最后才引来了杀身之祸……”说到此处,笑了笑道,“裴兄恕我失言。”
“你说的是实,有什么失不失言的。”裴明淮道,“太宗也一样,嗜服此丹药,早早崩逝。”
祝筠微笑道:“听起来,裴兄十分不以为然。”
裴明淮道:“家师自幼便嘱咐,不许我沾丹药半分,大约也是有这前车之鉴罢。只是他管得了我,却劝不了别人,皇上也一般地嗜寒食散。”
祝筠恍然道:“啊,你是为了当今天子来的?”又朝那花瞅了一眼,道,“只是此花什么性子,除了鬼王自己怕是没人知晓,裴兄若贸然移之,怕是不成。”
“自然不成。”裴明淮道,“我虽不懂,令懂行之人来看便是。”
祝筠道:“姜家的那些,生得倒比这里的好。”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再往里面走。”
这洞穴极其狭窄,仅容一人通行,裴明淮是避无可避,脚下踩着的,若非绵软尸体,便是森森白骨。洞中皆是女尸,个个身穿新娘盛装,戴了若干首饰,枯骨之上沉甸甸的黄金手镯,望之可怖至极。生在角落的优昙钵罗青白幽光闪耀,如白骨森然。
“看起来,历年送与鬼王的女子,尸骨都在这里。”祝筠低声道,“着实可怜,花一样的年轻女子,就这般……”
裴明淮脸色阴沉之极,一拳击在洞壁之上,震得洞壁嗡嗡作响。“好个鬼王,干出这丧尽天良的勾当,我决不饶他!”
祝筠却道:“你一介凡人,纵有权势,又怎斗得过这幽冥鬼王?”
裴明淮冷笑道:“就算他是阎罗王,我也敢一把火烧了他阎罗殿!”
“好大的口气。”祝筠冷笑道,“当朝太师的儿子,果然口气不小,果然你裴家权势倾天,非为谣传。”
裴明淮转头看他,眼中神色变幻不定。“你的胆子也不小,敢对我裴家评头论足。”
祝筠笑道:“那又如何?你打算治我的罪?”
裴明淮冷冷地道:“若我真要计较,凌迟了你也不为过。”
祝筠却似并不在意,只笑道:“我看,你还是先把这鬼王凌迟了比较好。我只是言语冲撞了你,你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
裴明淮恨声道:“这鬼王实在是罪大恶极。只可怜了这凤仪山一带的女子,受此摧残。”他沉默了片刻,道,“这些尸骨如何处理,倒是一桩难事。”
祝筠道:“你莫不是想带下去与她们的家人?别傻了,你这不是空寻些事来?照我看来,付之一炬,将骨灰带下去送与她们家人掩埋便可。就算你带下去,又能分出谁是谁?”
裴明淮叹了一口气。“此话虽有理,却不尽人情。”
祝筠道:“否则你还能怎样?”
裴明淮叹了一声,目光又投在石壁角落所生的那些青白之花上面。“优昙钵罗,优昙钵罗。唉……卓子玉临死之前,也在说这优昙钵罗。在他手中,也发现了优昙钵罗……青白无俗艳,三千年一开……”
那优昙钵罗,丝丝缕缕,青白争艳。裴明淮突地想到初见姜优,她腰肢不盈一握,白衫飘飘,俏生生立于花树之下,肌肤胜雪,犹如仙子。
“你怎么了?”祝筠在他身后问道。
“……我在想姜优。”裴明淮缓缓地道,“她现在在哪里?……”
祝筠道:“若依你我所想,她不会有事。”又指了一指,道,“裴兄,里面还有一进。”
这一进山洞并无什么机关消息,只外面全是藤蔓,将洞口遮得严严实,加之光线昏暗,一时不易发觉罢了。裴明淮望了祝筠一眼,道:“你的眼力可真不错。”
一进去,裴明淮便觉得满目生辉。地上随处抛着珍珠宝石,居然都是打造精美的珠宝首饰。珠宝之中竟然躺着一具无头女尸。那女尸却不似别的尸体那般年久腐烂,肤色如生,看来刚死不久。
裴明淮一时间只觉得身上冰凉,喃喃道:“是姜优?”
“头颅是被利刃割下的。”祝筠道,“不是剑,应该是更加沉重的兵器——像那位洪捕头用的金背大砍刀。自然,洪捕头对姜姑娘,是真又敬又爱,我不信他会杀姜优。”
裴明淮道:“我也不信。他哪里杀得了姜优?”他望着祝筠,道,“你说……她是不是姜优?”
祝筠眼珠转动,漆黑流光,道:“无头女尸,我怎会知道她不是姜优?这倒难了。”
裴明淮拉起女子右手,问道:“姜优是左手用剑,还是右手用剑?”
“她不用剑。”祝筠答道。裴明淮一怔道:“这话差了,分明是你自己说的,姜优剑术高强……”
“没错,可是真正的剑术高手,飞花摘叶俱可伤人,我只见过她折花枝以作剑。”祝筠道,“裴兄,这也是我对这具女尸是不是姜优深深疑惑的原因。我实在觉得,这世上能一剑斩下姜优头颅之人,恐怕没有。我办不到,阁下呢?”
裴明淮摇头。“如果那夜削掉芙蓉的人是姜优,那我不是她的对手。”
那女尸手腕肌肤细腻,肤色白腻,确似个大家闺秀。裴明淮拉着她手看了半日,叹道:“她确实像姜优,但是……”
祝筠的目光已经转到了那散落一地的珠宝之上。大约有数十件之多,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宝光流动,将这洞窟都映得发光。祝筠喃喃道:“若是以这些东西来诱惑女子,恐怕即使是鬼王娶亲,也会愿意前来吧……”
裴明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说什么胡话,都变成了一堆白骨了,还要这些身外之物作什么?”
祝筠随手抓起一串珠子,任光洁圆润的珍珠自指缝里滑出。“是么?裴兄,你是什么都有了,没有你要不到的东西。是以你不会有这等感觉……”
裴明淮随手拿起一支青玉钗,那钗子细丝盘花,顶上有一只青鸾,展动欲飞,嵌着数颗翠玉。裴明淮一看之下,便“咦”了一声。祝筠道:“怎么?”又道,“想来这些物事,便是鬼王送众女子的聘礼了?他这生意做得可真不亏本,送来送去,又回来了。”
“这是贡品。”裴明淮道,“我决不会看错的。”
祝筠道,“你能确定?”
裴明淮道:“自然,若连这个都看走眼,我这脸面还往哪儿搁?”
祝筠讶然道:“你的脸面?你的脸面在何处?我怎么没见着啊?”见裴明淮无语,又问道,“既然如此,照你看来,这些珠宝是如何流到此处的?”
裴明淮两眼一亮,道:“我知道了。这必定是十多年前,失窃的那一笔贡物。听说本来是皇上特意要的物事,居然半道被劫,龙颜大怒,责令彻查,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据说盗贡品之人,是个身手极高的蒙面女子,常人要行窃盗之事,都会着夜行衣,可那人却着白衣,脸蒙白纱,真是自恃艺高,胆大之极啊。那批贡品都有记录,我将这些珠宝带下山去,逐一清点,很快就能知道结果。”
“可是,裴兄,你看看,这些珠宝都被人随意抛至此处,可见得那盗贡物之人,意不在这些珠宝。”祝筠道,“你可否令人将详细名册送来?”
“自然。”裴明淮道,“我即刻命人去取。”他又笑道,“跟你一同办事,倒是挺轻松的,不必对着一群白痴说话。”
祝筠轻哼一声,道:“接下来,你想说什么?”
裴明淮一呆道:“我没有想说什么啊。”
祝筠冷笑道:“接下来,裴兄是不是就想说,我误入九宫会,若是早日回头是岸还来得及?”
裴明淮不由得笑出了声,道:“你多虑了,我从未有此想法。你才华出众,但非为官之才,明淮虽不才,亦懂得量才而用。我对你从无成见,祝筠,官场与九宫会比,只有更污浊不堪的,我等是生来便在其中,由不得我,个人滋味,外人不足道矣。”
祝筠沉默不语,裴明淮又笑道:“九宫会别的我不知,但用人之才确是有的,这一点我绝对心服口服。”他顿了顿,又道,“如你所言,以姜优的武功,要杀她实在是难如登天。若这女尸真是她,又有谁能杀了她?”
“你在怀疑什么?”祝筠问道。裴明淮仍然缓缓摇头,道:“姜优那手流云袖我见过,她功力实在深厚。到了她这等高手的地步,还有什么毒药能伤到她?”
祝筠道:“你还忘了一个人。”
裴明淮道:“鬼媒婆?”
祝筠道:“不管鬼王是不是星霜仙子,鬼媒婆你我都是亲眼所见。如今鬼王,鬼使,鬼媒婆一个都不见了,裴兄,你觉得,这是何故?”
裴明淮目注祝筠,道:“你是想说,姜家灭门,所以,鬼王与他的手下,自然也尽数不见了?”
祝筠苦笑,目光又落在地上那具新娘打扮的女尸身上。“即便鬼王是星霜仙子,即便姜家便是鬼王的老巢,她又为何要杀姜优?姜优是她家人啊!”
这个问题,两人却都答不出来了。裴明淮咳了一声,道:“你教姜优弹琴,与她总比我要熟得多。你就什么都不知道吗?”
祝筠又是苦笑,道:“教琴?真是说笑罢了……姜优对音律,真的是一窍不通……我还没见过学音律这等鲁钝的女子。对音律这么不通之人,居然会嗜乐如狂,也真有趣。”他低低一笑,“照我看来,她还是练武的好,学什么琴呢?她偏要学,说是琴也好,箫也好,什么都行,只要是乐器就可以。”
裴明淮重复道:“什么都行?只要是乐器?”
祝筠嗯了一声,一转念间,脸色却微有变化。“难不成她……”
裴明淮替他说了出来:“传说那御寇诀与音律大有干系,若是以乐器辅以内力,威力将大大增加。姜优学琴,难不成是为了这个?”
祝筠沉吟半日,缓缓道:“极有可能。看她的模样,还真不是喜好音律,倒像是非得要学一般……”
两人忽听得洪响在洞外,大声叫道:“裴公子,你在哪里?”
祝筠摇头道:“这洪捕头对姜优可谓是情深一片了,待会看到这女尸,还不知道如何发作呢。我且回避罢,他要是哭起来,可不得了。”
祝筠所言无虚,洪响一见到那无头女尸,便方寸大乱。裴明淮在旁劝道:“这也未必就是姜姑娘了……”
洪响却摇头,道:“不,我知道,她就是姜姑娘。我知道,她就是……”说到这里,他哪里还说得下去,两眼发红,双手握成拳头,骨节格格作响。过了片刻,他往地上一蹲,双手掩面,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倒弄得裴明淮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裴明淮忽觉得这山洞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动,目光一转,忽见墙角那些青白花朵似有些变化,觉着有什么活物在上面爬动。裴明淮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吃了一惊。
有无数小虫在花上爬动,那花身已被虫身占据。
裴明淮一时间怔在那里,思潮涌动。
此花难道原本便非花?
〈〈〈〈—————————
裴明淮推开窗户,只见院中月色如霜,花影细碎。他在嫣红阁中耽了两日两夜有余,也实在是闷得慌了。
池清波并非吹嘘,他确实精通奇门之术,众官兵才能在姜家庄中走得畅通无阻,收拾那百余具尸身。裴明淮留神看池清波走动,知道他全不会武,却通晓五行,倒是少见。
洪响从凤仪山下来之后,便一直失魂落魄一般,两眼一直是通红通红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没睡好觉,还是哭得多了。
“裴公子,待得天明,下官便会令人在姜家庄内生火。”池清波躬身说道,语声颇带厌憎之意,“那等恶处,早该烧了的是。姜家那些尸体,也委实怪异,待得仵作验视完毕,也早些烧掉的好,以免百姓议论。”
裴明淮道:“我要找的吕玲珑的尸身,不曾找到?”
池清波道:“下官惭愧,在凤仪山上找了良久,也不曾找到。照下官看,恐怕是已经被山上的野兽……”
他不说下去了,裴明淮脸色黯淡,道:“那吕谯呢?可在姜家庄内?”
池清波摇头,道:“多数尸身裂开损毁得不成样子,实在难以辨认了。下官有罪……”
裴明淮摆了摆手,道:“人既已死,那也只能罢了。我还有事,明日一早便会离开,这几天多扰了池大人了。”
池清波忙道:“下官前来送裴公子……”
裴明淮一笑摆手道:“不必了,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
池清波已颇知裴明淮性格,哪敢相强,只道:“是,公子一路当心。”
“你去罢。”裴明淮道,“我今晚要早些歇息,莫让人吵着我。”
“是,是。”池清波连声答应,躬身退出。裴明淮待得门外全无声响,又等了半日,忽然一笑,笑容中颇有诡秘之意。
裴明淮悄悄进了姜家,如今姜家庄中早按池清波的意思,设了路标,有些花木也被砍去,再不至于迷失方向。
裴明淮听得有箫声自水阁处传来,一缕低音,呜呜咽咽,知道是祝筠在此,当下便往水阁那边而去。
只见绣帘随风而动,水光如雪,月洞门上所悬那幅偈子,又映入他的眼帘。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裴明淮踏上竹桥,刚走到月洞门前,一股劲风便袭面而来,直刺他眉心。这一着来势太过凌厉,裴明淮只得拔剑,只见白光一闪,“叮”地一声,那兵器断为两截,竟是一支竹箫。
他再定睛看时,夜凉如水,清风拂起绣帘,祝筠一身衣衫淡如远山,那花树纷纷落英,月色溶溶,虽看不见他本来面目,裴明淮仍能觉着他浑身上下的怒气。
“你竟敢断我兵刃,裴明淮?”
裴明淮叹气道:“若非你下手狠毒,一招便可取人性命,我挡无可挡,我又怎会断你兵器?”
“谁叫你做贼一样摸来了,我不知底细,能不下杀手吗?”祝筠怒道,“你仗着赤霄剑之利,一剑斩我兵刃,这我不服!”
裴明淮苦笑道:“我都赔过不是了,这事儿你我两人都有份,你还要怎的?”
祝筠怒气未平,仍忿忿道:“待得下次见面,我必定携我兵刃前来,看是你的剑利,还是我的剑利!”
裴明淮奇道:“你也用剑?那更好了,我们可以好好切磋一番。”
祝筠冷笑道:“天下名剑,并不止你那一柄赤霄。”
“我从未说过赤霄天下无敌,你这人怎么如此不饶人。”裴明淮笑道,“何况,赤霄也是我这一两年才用的剑,以前我不是用赤霄的。”
祝筠奇道:“你以前用何剑?”
裴明淮道:“工布。”
祝筠拍掌笑道:“好,好,我就猜你必不会用无名之剑。妙极妙极,据说‘釽从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绝’,此剑早已失传,我以为不存于世,原来竟在你手中。今后若有见面之期,可否一见?”
裴明淮笑道:“那是柄重剑,其重尚在赤霄之上,我也是慕其名方用之。那柄剑确实特异……”
祝筠忙问道:“什么?”
“古书记载无差,工布剑身纹饰如水,奇的是若舞起来,便如弹珠不绝,若是舞得妙了,其音如乐。”裴明淮道。祝筠一怔道:“还有这奇事?”
“正是。”裴明淮道,“我得此剑后,苦练过此技。”
祝筠眨眼笑道:“我明白了,这玩意练起来想必伤神,其实也只是炫技,无甚用处。你也必是练来御前献技的,可是?”
“不错。”裴明淮苦笑,“你心里必是在嘲笑我,觉得无趣罢?”
“那倒没有。”祝筠笑道,“只是在下身份低微,那等场合无缘得见,否则我还真想一睹呢。”
“言重了。”裴明淮道,“如今工布不在身边,他日若在,必舞给你看看。”他顿了顿又道,“这话可说远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祝筠朝水阁里面指了一指。“你看。”
裴明淮定睛看去,一个竹编花瓶,插了几枝白色花朵,其中却有几点莹白的珠光闪耀,竟是夜明珠。当下走近前去,祝筠却把他一拉,朝他使了个眼色。
“那是一小串珠子,大约是从钗子上掉下来的。”祝筠道,“不知道是哪个女子的首饰?”
裴明淮脸色微变,道:“难道是吕玲珑的?她的钗子上,就少了几颗珍珠。”
祝筠道:“说起来,裴兄,我们在洞中发现的女尸,并不见吕玲珑。她也许尚在人世?”
裴明淮黯然,道:“她应该已经死了……玲珑不该自己来的。……她怎的不来找我?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不会袖手旁观啊。她为何要独自跑到这里找姚碧?我真是不明白……”
祝筠摇了摇头,问道:“名册呢?”
裴明淮道:“刚到手。”
祝筠望了他一眼,道:“并不见裴兄身边带了随从,也不知是如何在这般短的时间送来的?”
裴明淮笑笑道:“你好奇心还真大。”说着将册子抛给祝筠,“除了珠宝之外,另有一批极名贵的药材。天山雪莲,老山人参,人形何首乌,千年续断……还有些我根本听都没听过的奇花异草,想必也是入药的。”
祝筠“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我们一心想着珠宝,却忘了那批药材。那盗贡品的人,要的本是那些药材。若要她去慢慢收集,恐怕得穷十数年之功,有此便宜,她为何不捡?珠宝药材,占地无多,以星霜仙子之能,轻而易举!”
裴明淮道:“可是,贡品里面却并无……”
祝筠见他不说下去了,问道:“什么?”一转念间,道,“啊,我明白了,你是说那个玻璃的杯子。”
裴明淮缓缓点头,道:“贡品名册中并无此物。那个杯子,看镂工刻字分明是大凉皇宫之物,她是从何处得来的?”
祝筠笑道:“优昙钵罗怎么来的?若非大凉国主点头,她能移走?”
裴明淮道:“你是说姜优跟大凉皇族有渊源?荒唐,大凉灭国的时候,姜优怕还是没出生吧!”
祝筠道:“有何荒唐?你难道不知道,传说练成了御寇诀,便是地仙境界,从此无生无灭?”
裴明淮心里早有一个念头,却一直不肯说出,此时方道:“难道她……”
祝筠打断他道:“你为何不就直接说出来?就算甚么无生无灭是荒唐之说,但容颜不老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若非如此,双十女子,就算打从娘胎里开始练武,也练不到那个境界!”说罢长叹一声道,“我一直以为,我要找个年近七十的老妇人,很可能就是藏在凤仪山里的鬼王。却没想到,一直在我眼前的姜优,就是我要找的星霜仙子!
裴明淮问道:“那天晚上,你究竟对姜优说了什么?”
祝筠又是一声叹息,道:“我当时虽然不曾怀疑她是星霜仙子——江湖上驻颜之术是听得多了,但真见到,反倒想都不曾那般想。但我想她必定跟星霜仙子极有渊源,因此我将九宫会老尊主的死讯说了出来。没想到她反应十分古怪,琴弦弹断了不说,一院子的芙蓉,都被她的剑气摧落了。那是我第一回见她如此展露武功,也就是在那时候,我隐隐约约开始疑心,却不敢相信……”
裴明淮喃喃道:“传闻她颜若天人,这倒是一点无假……”他声音中忽添了恐惧之意,“那些女子……那些被鬼王掠上山的女子……”
“那都是她干的。”祝筠道,“照我看来,老尊主不愿她练这门功夫,恐怕还是因为太难练,太易自伤。她练了那么多年,竟然还是出了岔子。姜家便是星霜仙子出身之地,凤仪山又有她需要的药饵,她最后回了这里,一应供应,必定是姜家侍奉。姜家是此地宗主,势力极大,她依然过得逍遥之极。听说,鬼王每月都在山上宴请宾客,纵酒享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直到十三年前……”
他的声音也微微有了变化,“姜优杀了一个少女,以她的精血为药引。从此之后,大约每年的这时候,她都得这么做……那个少女,定然是她身边的人,想必……想必是她的贴身侍婢?……”
裴明淮涩然道:“她炼丹的药饵,定然有那形似优昙钵罗的毒花?真真是……”
他未曾说下去,祝筠却替他说了出来。“红颜枯骨,裴兄可是这般想?姜优天仙化人,实则她这副相貌皮囊,却是腥血白骨所化,毒花供养而出。她不是仙子,她真真是鬼!”
祝筠说到最后几字,声音也提高了些,裴明淮听在耳里,只觉着头皮发麻,喃喃道:“卓子玉发现了洞府里面的女尸,非死不可。这么多年,他毕竟住在姜家,不可能对鬼王娶亲之事一无所知。他必定发现了,那容颜损毁、赤身裸体死于水阁之中的三夫人,不是他姊姊。那么真正的姜家三夫人卓子青……”
忽听衣衫细碎响动,一个白衣蒙面的女子,自一株木芙蓉后缓缓走了出来。
裴明淮两眼紧紧盯视她,道:“三夫人,在下自到姜家以来,从未睹过你的真容,今日可愿给在下这个机会?”
那白衣女子略为迟疑一下,将蒙面的白纱拉了下来。裴明淮一惊,这女子容颜美极,但也清冷至极,肤色如雪,浑如月华,只是她一边眼眶中空空如也,眼珠已经不见,这般绝丽的脸上,却少了一只眼珠,可怖之极。
“你便是卓子青。”裴明淮喃喃道。“姜亮竟娶了个这等绝色?……”
卓子青淡淡一笑,道:“正因为这副容貌,才留下了这条性命。不过,阁下剜了我一只眼睛,再美貌也无用了。”她声音更是极清极冷,尤如冰雪。裴明淮记起卓子玉之言,说他这姊姊,冷到一丝活人气也无,今日看来,并非虚言。
裴明淮思及当时情景,一阵发寒。“我的剑挖了你眼珠,你居然忍得住一声不响?!”
卓子青淡然道:“为了报仇,莫说是一只眼睛,便是两眼全盲,又有甚么?”
裴明淮无言,半日叹道:“你的遭遇我十分同情,但你灭姜家满门,也未免太毒了些。”
卓子青一声冷笑,道:“毒?我有姜家人毒?我卓家乃世代书香,姜亮救了我和幼弟,我无依无靠,只得嫁与他了。我对姜亮本无情意,但有一日……”她的声音更冷,“我听见他们三兄弟说话,才知道当年凤仪山之事。他并不是我的恩人,是我的仇人!我竟与不共戴天的仇人,同床共枕若许年!”
裴明淮与祝筠对视一眼,均觉不忍。祝筠低声道:“这实属姜家造孽。”
卓子青道:“从那时起,我便起誓要这姜家上下全数灭门。我早就觉得姜优有不对,哪有人数年容颜全然不变的?就算姜家佣仆都是瞎子,姜家兄弟就一点不觉不妥?我巧言狐媚姜亮,向来我冷淡于他,突然对他示好,他受宠若惊,一次醉酒之后,终于把姜优的秘密告诉了我……”
她冷笑数声,道:“姜家那几个兄弟,都是她的侄孙辈。只是她容貌不变,他们为了替她隐藏身份,称她为四妹罢了。他们哪里敢忤逆于她?她才是这一方的宗主!”
裴明淮道:“与姜源对坐,空着的那个位置,本来就是姜优的?”
卓子青道:“不错,大家都以为姜源有个嫡亲兄弟,除了姜家人,没人知道是个女子。姜优一直在凤仪山上,便住在洞府之中,姜家着人服侍。但最近几年,她回了姜家庄,对外只说是姜家小妹幼时多病,这几年身子好了,才能见人。”
祝筠问道:“她为何突然要回姜家庄?”
卓子青缓缓道:“听姜亮口气,大约还是练功的原因。姜家庄的那优昙钵罗,可生得比山上的好了十倍不止,自然是在姜家庄炼丹更好些了。她那内功,若是稍有差池,便会气血倒逆,骨断筋碎。她初次练功遇险,人还是在山上的,身边只有她那个丫头……那夜恰逢我一家人过山,若非姜亮对我一见倾心,我姊弟又在轿中未曾亲眼看到她当时情形,也一样的活不下来!”
祝筠与裴明淮二人,都听得背后一阵寒意。裴明淮道:“你母亲……”
“我娘便是死在她手里!”卓子青冷冷道。
裴明淮道:“山下众人见着轿舆与灯笼,以讹传讹,便生成了鬼嫁娘之说?第二年,杀阿蓉,她便如法炮制?还杀了白水村一村的人?”
卓子青道:“是毒,桃花姬的毒!只须把毒放进村子水源,就能让一村的人都死了!”
裴明淮疑惑道:“桃花姬姚碧?她究竟跟姜优有何渊源?”
卓子青道:“她是从西域跟随姜优回来的。论起年纪,她比姜明还长几岁,只是从姜优那学了些驻颜的法门,看起来年轻美貌罢了。”
裴明淮这才明白,为何姚碧在姜优身边,举止那般恭谨。当下问道:“姚碧是如何死的?”
卓子青冷笑道:“我知道那夜她会陪姜优上山,也知道她会如往常一般,扮成鬼媒婆,是以早早偷了她的毒药,浸在她衣服之上。她虽长年用毒,但我用数倍的份量,慢慢渗入肌肤,待她发现之时,哪怕是赶回姜家庄取解药,也是无用!只有姜优,她内功深厚,百毒不侵,我这点微末功夫,在她面前,毫无施展的余地,要杀她,真真是难于登天!这一回,姜峰姜明暴毙,你二人来得又奇,她大概也感觉到诸事不妙,准备离开姜家……我若再不下手,她一旦离去,再无机会!”
裴明淮道:“你已经计划多年了?听姜优说,姜峰死当晚,你行动十分反常,也是在她面前故意做作?”
“我一直苦练武功,但天资所限,也不过如此。在姜优面前做作,只是见她出来,怕她去找姜峰,想拖住她。”卓子青冷然道,“姜峰不懂武功,杀他吊于房梁上,十分容易。姜明对我早有染指之意,要设计也属易事。我弟子玉有一虎爪兵器,我正好借用。”
裴明淮道:“卓子玉难不成是你杀的?”
卓子青犹豫片刻,祝筠道:“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长姊如母,她怎会杀卓子玉?卓子玉不是她杀的。”
卓子青打断了他话头,道:“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
裴明淮一笑,道:“向来有人这般说时,那便一定不是他杀的。”他沉吟地道,“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你一介女流,很多事不便做。十几个鬼嫁娘中,只有一个,是全村被杀,鸡犬不留。那个女子叫阿蓉,也曾是姜优的贴身婢女。我早该知道了,实在鲁钝……”
卓子青脸色雪白,不发一言。祝筠接道:“阿蓉之所以会死,便因为她也发现了姜优的秘密,恐怕还告诉了家里人。姚碧一不做二不休,以鬼王娶亲之名,除去阿蓉,毒杀她全村人,还割掉了阿蓉的舌头,方泄心头之恨,从此也再不敢有村子拒不献女。但有人对阿蓉情深意诚,定要为阿蓉复仇!”
裴明淮道:“那天晚上,姜家庄出事,我就应该知道了。我对五行之术还算略懂一点,也不敢妄进姜家庄,这个人却从里面逃了出来,又一力阻止我进去。他说是有明珠带路,可我仍然有些怀疑……而你,若是无人帮忙,又怎能将姜峰吊在房梁上?姜亮胸骨尽碎,又必是一个力大之人所为。洪大哥,我说得可对?”
只听一声大笑,另一株花树之后,洪响转了出来。他手持一柄金背大砍刀,也不知又灌了多少酒下去,黑红脸膛更红得发紫。“不错,不错,裴公子,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去。计划得再周密,总会有想不到的破绽。姜优是我杀的,我便是用这把刀把她的头砍下来的。我总算手刃了阿蓉的仇人。我把她的头扔在凤仪山上喂野兽,她永远不得全尸。阿蓉对她又敬又爱,她竟能下此毒手,我对她实是恨之入骨,恨不得食肉寝皮!”
裴明淮道:“那夜,我送姜优上山之后,便是你和卓子青将姜家人尽数灭门的?上百人,你们也够狠!”
洪响哈哈大笑,道:“姜家庄中人,没一个不是姓姜的。他姜家人不少都是天生宿疾,生下来便眼瞎,哪怕碧玉明珠这等小童,也是货真价实的姜家族人。鬼使,轿夫,管药的童子,哪一个不为鬼王出了力?我们杀谁,都不冤!大概也是造孽太多,姜家几兄弟都没孩子,也不知是常用丹药所致,还是为何……他们这一家人,绝后了最好!我们先是在庄子的水里面下了毒,待得众人昏迷过去之后,再一个个杀掉!没喝水的,也不是我的对手!为了让你相信是活尸作祟,子青扮成谢晴,刻意在你面前杀了碧玉。没料到你胆子实在不小,竟然剜了她一只眼睛。我想救,却又不能救……我真是怕,怕你硬要闯进去!”
裴明淮问道:“那些活尸……不,蜡像,都是你们移出来的?”
“不错。”卓子青道,“我听姜亮说过,那些蜡像,须得时时以他们祖传秘制的某种药油擦拭浸洗,否则就会朽坏。”
裴明淮这才明白,为何那些原本在八卦塔中的“蜡像”,会变成那副样子。又盯了卓子青一眼,道:“那夜我不曾斩下你一条手臂,你身上穿了什么甲胄么?”
“我除了戴蜡制面具扮成谢晴之外,还在身上穿了一件混以五金的铁甲。这铁甲乃是姜家祖上所传,听姜亮说以前是他祖先上阵杀敌时所穿的,他吹嘘说什么神兵利器也难以穿透,原来还真没胡说,连你赤霄也奈何不得。”卓子青道,“洪响想要你亲眼看到姜家庄的异事,却又怕你胆子太大要闯进去,一再嘱咐我要小心防备,我才记起了那塔里放着的铁甲。没想到……没想到你比我们想的胆子还要大。”
裴明淮道:“姜亮是你所杀?”
卓子青冷冷道:“姜亮武功甚高,我一击不中,洪响只得现身,与我合力杀了他!他之前便已对我十分疑虑,只是不曾说出来罢了!”
裴明淮道:“你杀了姜明,然后把他与吕玲珑的尸身移到水阁之中?”
卓子青道:“不错!”
祝筠忍不住道:“你们胆子不小,也不怕有人看到?”
卓子青缓缓摇头,道:“我那水阁,本来就在庄园最僻静之处。夜深之后,不能在庄中随意走动,本就是姜家定下的规矩,不止你这等客人,庄中人也是一般的要遵守的。我知道那夜吕玲珑上山,姜优姚碧必定不在,正好让我行事,没想到,你却意外出现在凤仪山,姜优便赶了回来,留姚碧在山上料理。”
裴明淮回思当日情景,果然未见姚碧。便问道:“她们一早便打算杀吕玲珑?”
卓子青道:“那倒不是。若非吕玲珑坚持要上山,也不会送命。这姑娘……也是注定了……”
裴明淮黯然,洪响却道:“那姑娘甚是聪慧,我看她是发觉了端倪,才会被杀。姚碧总是她亲戚,要找年轻女子十分容易,何必打主意到她头上?她会武,料理起来麻烦得多。而且,那姑娘对姜优,一点用处都没有。”
裴明淮一怔道:“什么意思?”
洪响道:“她被杀后,尸体就被弃在林中,我找了回来,以充作子青尸体。损毁严重,若不仔细查验,是不会知道她死的时辰其实早了些。”
裴明淮道:“为何无用……”
不待他说完,祝筠便道:“裴兄,你怎地变呆了?洪捕头说得十分清楚了,她对姜优没有用处!她不是处女之身!”
裴明淮“啊”了一声,却是十分诧异。祝筠又笑道:“洪捕头实在精明,令仵作验姜家庄众人尸首之事,都在他掌握之中。再以活尸作祟之名急急烧掉,便无人再会查知真相。今晚,你们是不是来取姜家的那些财物的?”
洪响哈哈一笑,大声道:“不是!如今金银财宝,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来,就是打算把姜家这鬼魅之地给一把火烧掉的!”
裴明淮望定他,慢慢道:“我实在不明白,以姜优的武功,你是怎么杀了她的?”
祝筠苦笑道:“以洪响的武功,如何杀得了姜优!除非是她自己已萌了死志……”
洪响沉默多时,道:“是么?”
祝筠笑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哪怕姜优相信你对她一片痴心,你要对她下手,哪怕你就站在她身边,恐怕也难以如愿。”
洪响喃喃道:“是啊,那晚,陪裴公子到了嫣红阁,我又悄悄上了山,进了鬼王洞府。我知道她上了山必定会练功……我在她身后,挥起了我的刀……她背对我,仍然望着那些花……那些优昙钵罗……一动都没有动……我看见她雪白的脖子,一缕缕的头发……我在心里狂喊,阿蓉,阿蓉,我替你报仇,我这就替你报仇……可是,这一刀,我却怎么都砍不下去。这时候,她却说话了。她说,洪大哥,你来了。我等你多时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本来认定她这时候必是在练功,我才有机可乘,没料到,她就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样……我当时只想,这回是完了,我不能替阿蓉报仇了……我只听到她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她说……姜优只后悔一件事,昔日阿蓉……唉,再说已无益处,她已死了……听她提到阿蓉,我眼前一黑,刀已经挥了出去……”
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面无表情,却让祝筠和裴明淮都盯住他不放,同时一股寒意升了上来。
祝筠缓缓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洪响会知道姜优的事?当时,洪响并不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白水村已经成了野狗的天下了。姚碧竟狠毒如斯,为了灭口,拿一村子的人命不当命!”
洪响道:“你如今想通了?”
祝筠点头道:“平日里来嫣红阁听琴之人,还有一个人。”
裴明淮道:“池清波?”
一声长笑,有人自花树之中缓缓走来,只见树身颤动,花落如雨,池清波一身便服,含笑而立。他朝裴明淮深深一揖,道:“裴公子,不愧是裴太师之子。下官自以为算无余子,却被你看破,心服口服。”
裴明淮道:“我只不知道,你为何要如此做?”
“死在姜优手下的第一个女子,是我女儿。战乱之中,我与妻女失散,找了她们多年。”池清波淡淡道,“我知道我妻子已经过世,很是伤心,但机缘巧合,终于见到了我女儿。”
他面上突然又现出微笑,十分温和,“她生得与她母亲一个模样,我一眼便认出她了。……她流落到此地,在姜家当婢女,姜姑娘待她很是不错,这我看得出来,也放下了心。那时候,我立刻就要去另一个地方当县令,可那处叛乱不断,实在是不太平,她留在姜家庄更好些。”
他脸上神色忽然变得狰狞之极,“可是,待我再回来之时,她已经死了,连坟墓都没见到!姜家人说她染病暴毙,但这说辞,我哪里相信?那时候,鬼嫁娘之事,已有了些年了……”
祝筠叹道:“她是遭了姜优的毒手。姜优那时想必是惊惶之极,是以杀了身边的婢女,以她的精血为药饵,方得活命。第二年……是阿蓉?”
洪响冷笑道:“阿蓉发现了姜优杀婢女的事——她服侍姜优日久,姜优练功的事,并不瞒她。在洞府里面,阿蓉发现了那具女尸!阿蓉惊吓不已,跑回了家,告诉了家人,却累得白水村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洪响好酒,有一次我听了他的醉话,慢慢想通。”池清波道,“这个计划,我已想了多年,又有洪响帮助,自认破绽甚少。”
祝筠道:“那卓子青呢?”
裴明淮望了一眼卓子青,迟疑道:“她说她来这里投亲,难道……”
池清波点头道:“不错,她是我表妹!姜家庄我等都不敢擅入,子青若要与我等商议,便在夜里偷偷到嫣红阁来!若非确有必要,洪响也不敢妄入姜家庄!洪响在你面前提在嫣红阁见过子青,也是因为子青反正‘已死’,不妨对你胡说八道一番,引你误入歧途,不至于早早疑上我等。”
裴明淮皱眉道:“既然如此,卓子玉是谁杀的?你们是亲戚,定然不会杀卓子玉吧?”
池清波长叹一声,道:“若非姜优,便是姚碧!子青一直瞒着她弟弟,怕姜家疑心,又不敢让子玉先行离开。我们不该瞒着他,他偷偷跟着姜优上山,千不该万不该,发现了姜优洞府里面的女尸……他终于想明白了,当年是谁杀了自己的娘……”
洪响道:“姜优不屑用毒,定是姚碧下的手。”
池清波道:“有何区别?”
洪响大笑,笑声震耳,厉声道:“没有!”
裴明淮此时,却记起那晚卓子玉出现在塔内,之后姚碧与姜优的说话。看起来,姚碧在那时便起了杀心,虽然当时被姜优喝止。正如祝筠所言,哪怕卓子玉未曾发现洞内的女尸,恐怕也一般的难逃厄运。
卓子青淡淡一笑,这一笑,却让裴明淮都看得有些痴了。哪怕她一眼已失,仍旧清极美极。
“子玉自小有病,我也明白,他活不了多长。但他……他就这样死了……我这个做姊姊的,对不住他……就只能陪着他,一路下黄泉吧……”
卓子青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血染白衣,雪白脸庞也泛出青黑之色。她再也站立不住,缓缓倒地。
“裴公子,我一世薄命,只余一幼弟,却因子青之故,惨遭毒手。求公子将我姊弟二人葬在母亲身边。子青即便身入黄泉,也谢公子大恩。”
裴明淮心中一酸,低声道:“遵命。”
卓子青一笑,脸缓缓侧向一旁。只听她低声呢喃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我空读十年佛经,抄经无数,仍无法消心中之恨……唉……我终不能悟……”声音渐细,终不可闻。只余满树芙蓉,落英纷纷散于她身上,宛如花冢。
洪响放声狂笑,犹如狼嚎。“好,好,好,她都能这般痛快,我又如何不能!”随手挥刀在脖子上一抹,一股鲜血便随他一颗头颅飞出,尽数喷到卓子青衣衫之上。只听他的吼叫声,尚未断绝。
“阿蓉惨死你手下,我却痴恋于你。我哪怕是死了,也对不住她!……”
鲜血四溅,裴明淮与祝筠都扭过头去,不忍正视。
裴明淮低声道:“他那一刀,如何能杀了姜优?他知道自己武功跟姜优天差地远,认定自己那一刀未到,早已命丧姜优手下。但……姜优……她……她竟然就让他那一刀砍了下去?”
祝筠默然片刻,方道:“姜优虽无自决之意,却恐怕也无续命之愿了。我一直在想,姜优要上山也罢了,为何要穿新娘衣裳上山?鬼王喜贴是卓子青等人发的,她自然知道是假的,又为何要坐喜轿去凤仪山?”
裴明淮道:“为何?”
祝筠道:“我又怎会知道?……也许她终于想明白了,哪怕她容颜不改,那个曾与她琴瑟和谐的人也再无法相见了。她美若天仙,又武功高强,这等女子,自然是要什么便是什么了,任性无情到妄顾他人性命,连自己丈夫也能抛之脑后。我就不信,姜优这几十年,不管她身在何处,做了些什么,哪怕夜夜笙歌,她又真能快活了?”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只怔怔无言。祝筠又道:“她要你陪她上山,便是找你做个见证,从此姜优便会自这个世上消失不见了。自决当然不是星霜仙子的作风,但若能一死,岂不更痛快?”
池清波对他二人对答,恍如未闻,面色如常,淡淡而笑道:“黄泉路上,有人结伴倒也未尝不好。下官十数年前,痛失妻女,悔之莫及。功名富贵又如何?只盼有一日骨肉相聚,此之极幸也。然我女惨亡,我亦心如死灰,今生今世,除仇恨之外,再无念想。诚如子青所言,纵阅尽天下佛经,抄经至指尖生茧,恨犹未绝。我等亦连累无辜,心有戚戚,姜家被灭族,我等自知罪孽深重,却又不得不为之。下官知道裴公子终有一日能窥破真相,并无意抵赖。事事皆出我等之手,洪响杀姜优,乃天经地义,她貌似仙子实如厉鬼,此一方土地被她以鬼王之名搅得腥风血雨,罪无可恕,他是为民除害。若裴公子不察真情,我等也自会了断,只是真相将永远不得人知,我等怕也无法留个清名。池某也有私心,不愿身后留下恶名,裴公子有宽仁之念,恻隐之心,还望公子成全。姜家财物,我等决无丝毫染指之意,如何处理,全凭公子,只请公子多加照拂那些死于姜优之手的女子亲眷。”
祝筠转头去看裴明淮,裴明淮沉默半日,道:“好,我答应你。你死后,自当嘉励,洪响是殉职,也是一般。”
池清波双膝跪地,朝裴明淮磕首道:“多谢裴公子。拙妻爱女已于九泉下等候下官良久,下官已急不可待,本待将姜家付之一炬后再赴黄泉,如今下官已等不及了,请裴公子恕池某不恭之罪,容下官先走一步了。”
说完此话,池清波一声轻哼,人已朝一侧倒了下去。祝筠看时,他嘴角一缕黑血,面色发黑,但脸容平静安详之极。
祝筠眼中颇有不忍之意,裴明淮看了他一眼,道:“我还以为九宫会中,都是无情之人呢。”
“……我们又何苦揭破?”祝筠低喟道,“其实这个真相,原也不必我们揭破,是不是?”
“我想是。”裴明淮道,“心愿已了,虽死无怨。就算我不揭穿他们,他们也会自绝,世间空留一段谜案罢了。”
祝筠叹道:“洪响看似粗人,心思却精细如斯。唉……他心爱女子被杀,他却恋上仇人,这……”
裴明淮涩然道:“情之一字,谁能作主?我亦觉着被姜优迷惑,洪响被她摄了心魄,也不足为奇。我记得当日姜优上山之际,神情便甚是怪异,也许她已有所感吧?洪响那一刻脸上凄伤,犹豫不决,都不是作假……虽知她便是鬼王,作恶多端,但看她容颜无玷,实不愿信她是两手沾满鲜血之人……”
他缓步走至竹桥上,只听竹桥嘎吱作响,意甚凄凉。
“祝兄,想必你已经在星霜仙子的洞府之中,找到了你要的东西吧?机关消息之术,你是大行家,你发现了什么,也不会告诉我罢?”
祝筠笑道:“不错,是找到了。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裴明淮道:“自然想。”
祝筠道:“她的兵器。”
裴明淮缓缓道:“星霜仙子说过,她已经不用剑了。也就是说,她以前是用剑的。你找到的,就是她的剑?”
祝筠笑道:“正是。孔周三剑,神乎其器!”
裴明淮道:“你就光嘴说,也不拿出来给我看看,还怕我要你的不成!”
祝筠只当没听到,又道:“说来有趣,原来御寇诀的心法,她还真留下来了。这本是道家的至高法门,道家从来便讲究延年益寿,御寇诀乃是上上等的心法,她的驻颜之术全来自于此,江湖上传说练成御寇诀容貌不变,竟是真的。”
裴明淮道:“你也想练?”
祝筠摇头道:“岁月变迭,容颜老去,乃是常情。若定要反其道而行之,违乎天命,必不得善终。姜优的教训,还不够么?”
裴明淮叹道:“此言有理。”
二人一时沉默无言,忽听一把苍老声音,呵呵冷笑。裴明淮与祝筠向发声之处看去,却见花树深处,又转了一个人出来。祝筠禁不住冷笑道:“裴兄,这姜家庄真像是在变戏法,来了一个,又是一个。”
裴明淮笑道:“秦老伯,我以为你已跟邓豪一般,死在洪响手下了,没想到你还活得好好的啊。”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的。”秦苦嘿嘿笑道,“你们果然未负我所望,将那几人都给逼死了。大好,大好,省了老夫一番手脚。”
祝筠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秦苦冷笑道:“你二人都是极聪明之人,又岂会想不到?”
祝筠朝裴明淮瞅了一眼,道:“你想杀我也罢了,你敢杀他,也未免胆子太大了。”
秦苦又是嘿嘿一笑,道:“你可知老夫是什么人?”
裴明淮道:“什么?”
秦苦傲然道:“我不是人,是鬼!”
祝筠眼神一变,道:“你是‘天鬼’的人?”
秦苦道:“正是!”
裴明淮淡淡道:“‘天鬼’自命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真好大的口气!”
祝筠道:“天鬼中人,为何在此?”
秦苦不答,目光却落到了那花瓶中的白花之上。
“裴公子于佛理甚是精通,又岂不知晓,优昙钵罗是世间本无之花呢?不过是佛经所云幻梦空花罢了。想来二位也见到那花的异象了吧?”
裴明淮点头道:“见到了。秦老伯是名医圣手,还请赐教。”
“那是一种剧毒之虫的虫卵。”秦苦道,“那虫名‘丽蛉’,会得分泌粘液,细细如丝,悬挂其卵。远远看来,便如那传闻中三千年一现的祥瑞之花,真真好笑……”
裴明淮道:“但姜家的那种花树,绝非虫卵。我亲眼所见,确实是花。”
秦苦一笑,道:“此花毒性极烈,却又能蛊惑这种毒性极烈之虫,拼死也要爬过去。一夜之后,便死在那处,但它的毒性却留在了毒花之中,而此毒又可入药。常人服了,自当暴死,但对于某些人……像姜优,却是救命的良药,为此她远赴凉国,方求得此花。”
裴明淮沉默半晌,方道:“秦老伯对星霜仙子看来知之甚详哪。”
秦苦笑道:“姜优的药,自然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祝筠奇道:“天鬼如何要助姜优?”
“此节便不为外人道知了,我言尽于此!”秦苦叹道,“一声令下,却苦了老夫,在这里捱了多少年!”
裴明淮淡淡地道:“看来天鬼中人,也并非尽遵天道啊。阁下就不怕鬼神之罚么?”
秦苦沉下了脸,道:“我怕什么?我一直都是奉天鬼之令在此的啊!”
祝筠笑道:“你与姜家兄弟乃是一丘之貉,这些年来与他们同流合污,却不知从何处得知卓子青这三人密谋……是不是在嫣红阁偷听到的?我记得,你也是常客哪。你虽不得其详,却在静观其变。姜家可是积蓄多年,丰厚得很,那塔底的金子宝贝,如今也是无主了,想必你垂涎已久了吧?也能弥补你在此处捱了多年的辛苦?”
秦苦笑道:“不错,不错,这位祝公子实在聪明。我知道他们就要下手,早早地躲了开去。不过,难道二位如今就没觉着毒气攻心?那花瓶和珍珠之上,我早已涂了剧毒。我就猜,你们见到吕玲珑的东西,定会上前查看!”
“若我不知,恐怕真会中毒。”祝筠笑道,“可是若我有了防备,你又怎会毒到我?”他双手一分,月华下只见他手上泛着淡青之色,竟如戴了一副水晶的手套一般。秦苦脱口而出:“水精纨!”
裴明淮冷冷道:“姜家一案,惹出多少鬼怪,令人齿冷。”
秦苦已面无人色,步步后退。裴明淮只听身边祝筠一声低笑,道:“裴兄,让与我罢。”
裴明淮只觉青影一晃,一柄极薄的利刃,已自秦苦的左眼眶内透了出来。那正是祝筠竹箫里所藏之刃,他竹箫被裴明淮断去,但箫中刃尚可用。只是这刀刃极薄极轻,竟能自人脑后穿入,面门透出,这份手劲着实惊人。
秦苦眼中黑血涌出,喉咙里发出格格之声,双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便颓然倒下。裴明淮这才知道原来祝筠的箫刃之中是喂了剧毒的,回思方才水阁前那一次交手,不由有几分心悸。
“好快的剑,好毒的招数。”
祝筠回头,人皮面具下不见他面容,但裴明淮仍可看出他眼里嘲弄之意。“九宫会中人原本便手段毒辣,何况我只是杀一个阴毒小人罢了,裴兄又何苦跟我过不去?就算我不动手,天鬼也必不容他。”
裴明淮叹道:“我只是想留个活口罢了。”
祝筠笑道:“裴兄又不须向人邀功,留不留活口,有何区别?在下却有些不明白,天鬼的手,为何会伸到这里来?这‘天鬼’,自称乃顺天志者,向来是与朝廷为死敌的,裴兄可得多加小心在意了。”
裴明淮道:“多谢提醒。”
祝筠一笑,朝裴明淮拱手道:“在下这就告辞了。”
裴明淮道:“下次再见面时,就不能以真面目见我?说起来,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祝筠不是你真名吧?”
祝筠无奈一笑,道:“裴兄,不是我不愿以真面目相对,是九宫会的规矩所限。至于我的名字……叫什么名字有又有什么打紧?你认得我就是我,那不就行了。”
裴明淮道:“那你得一辈子戴面具或是易容,不见天日?也得一辈子无名无姓,无情无爱?”
祝筠涩然一笑,道:“何必讽我?这样你便觉得好受了?”
裴明淮也觉着后悔,正想赔礼,祝筠一声清啸,人已飘出数丈之外。只听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清朗如碎玉之声。“裴兄,后会有期,只盼下次见面时,所叙者唯清风朗月,闲草落花,而非血雨腥风,刀光剑影。”
裴明淮独自立于水阁竹桥之上,水影映月,水声泠泠,一时间只觉得天地间独余自己一人而已。
洪响的头颅仍立于他面前,双目圆张,脸上依稀可见一抹笑意。
裴明淮又忆起初见姜优之时,她手拈青白之花,容颜清丽,巧笑嫣然,竟似连星辉月华也在她面前失了色。
裴明淮弯下腰,将洪响双目轻轻抹上。唯有洪响,死时仍圆睁双目,卓子青和池清波,都死得极之安详宁静。
情之一字,如火焚于身,无可奈何。痴恋恨极之人,想来便如冰火两重天,时时刻刻煎熬于心,唯有一醉以暂解。
醉了醒来仍是无解,只能以死相偿。
裴明淮喃喃道:“姜优临死之前,自然是想明白了,九泉之下也不会怨你罢?”忽听到身后有轻微声响,也不回头,道:“来了?”
只听有人低声道:“公子,麒麟官已至,别的事便不劳公子费心了。”
裴明淮嗯了一声,只见身畔芙蓉如雪,将那花冢堆得越来越高,几不见卓子青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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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官:这个史载极少,《魏书》提了一笔:永兴元年(409年)十一月,设置麒麟官四十人,宿值殿省,如同常侍、侍郎。这是明元帝时代的事,大概就是禁卫武官。文成帝时候应该已经没这个称呼了,因为在非常重要的文成帝《南巡碑》上,有大量《魏书》未录的禁卫武官官职,都没有这个。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麒麟官是被魏收汉化过的官名,原义可能类似“斛洛真”(《南齐书》称“胡洛真”,可能是皇帝出巡的仪仗队官员)这个形式。北魏在孝文改制之前,官职情况相当混乱,就四个字:随心所欲。想增就增,想减就减,想改就改,没个章法。以至于研究起来都困难,史料极度匮乏,文成帝《南巡碑》出土填补了不少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