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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天劫

第二部

1

朱习走在邺都大牢的甬道里。甬道极窄,仅容两人并肩走过。甬道上的顶篷乃是精钢所制,厚逾尺许,连一个孔都没有。朱习平日经过甬道之时,偶尔一抬头,便觉得十分压抑。

但他知道,这是为了大牢的安全。这座大牢关的犯人,都是重案要犯,一年到头,劫狱的便没断过。江洋大盗,谋反逆臣,采花淫贼,要什么有什么。那些来劫狱之人,颇多悍不畏死之辈,从天上到地下,招数层出不穷。

但自从廷尉评吴震上任,接手这座大牢之后,这些来劫狱的人便只有进,却无出了。吴震请了匠人高手,将大牢顶上全部加以精钢混以五金,纵是宝剑利刃,也无法刺穿厚厚的牢顶。

朱习一连走过了三进牢门,均有狱卒把守。每日的暗号必换,若是答不出,即使是他,也别想进去。

因为江湖上的奇人异事太多,易容成狱卒进来劫狱的不乏其人。只不过,就算侥幸进了大牢,也不过是进了一个更大更结实的铁笼子。尤其是最里面的死牢,进去的人大多是死囚,只有被公开处刑的才会提出来,其余的犯人除了死在其中,别无离开的法子。大牢里自有烧埋之处,若是囚犯死在里面,有家人的便由家人领去,但大多数无人认领,烧了用骨灰罐一盛,大牢里自有一个房间,三面墙都是密密麻麻的格子木架,专用来搁这些骨灰罐。

大牢里光线虽不那么明亮,味道虽不那么好闻,但却算不上阴森。可这间专放骨灰罐的屋子,就是黑漆漆的,连朱习这样老资格的都是能不进则不进的。这大概是大牢里唯一不曾上锁的屋子——谁会干冒奇险到这里来偷死人骨灰?

朱习每次推门进去,都会有种阴风阵阵的感觉,忍不住要回过头去看上一眼后面有没有人。案上长年点着香烛,逢年过节,会烧点纸钱。每个骨灰罐上用黄纸贴着一个名字——大多数名字在生前都曾经名嘈一时,死了却也只得一个黑色陶土烧成的骨灰罐。

大牢中人,多是死囚,注定了的永不见天日。但说来奇怪,里面自杀的人几乎没有。蝼蚁尚且偷生,又何况是人?

粗如儿臂的铁栅隔成的囚室,地上铺着一些脏得变了色的稻草。每日狱卒会送饭进来,自然都是粗劣之极的食物。久不洗澡的酸腐味道,加上气流闭塞,混成了一股恶臭。朱习虽然已经在大牢里干了二十年,每天必须在里面巡视三次,也习惯了这股酸臭,但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喜欢这股味道的。

大牢里面总是一成不变的。一个个黑影藏在囚室的黑暗里,可以一连几个时辰,甚至一天都一动不动。日出日落,对于大牢里的死囚们是没有意义的。所谓死囚,就是必须在里面呆到死为止。

朱习这天进来,是应吴震的吩咐去提一个犯人。吴震常常有这种心血来潮的时候,提犯人这种事又必须由朱习亲自经手,所以他不得不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去大牢里走一趟。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只是他对这大牢实在是太熟悉了,而且他一直是个警觉的人,对于周围细小的变化都能够察觉到。

朱习犹豫了一下,一手握住了腰刀,慢慢地朝里走去。

当吴震赶到之时,一向镇定如磐石的他,也惊得面上变色,半日说不出话来。右首第三进牢房里的十名死囚,竟然全部消失了。他一再追问,所有的狱卒都众口一辞,只说除了朱习进去提囚犯之外,再无人进大牢,自然更无人出来。

大牢是吴震亲自监督改建,他对里面有无暗道自然是一清二楚。吴震敢提着自己的脑袋发誓,上有逾尺厚的精钢屋顶,墙壁地面都是用凿子都凿不开的石头,除了一条又直又窄的甬道(修成直线的原因是吴震认为如果有弯道的话可能会让劫狱之人有藏身之处)之外,再无别的通路。

吴震再一次反复查验,确认除了这条路,还是只有这条路可以进出。那么,那十名囚犯,是如何轻烟一般消失在大牢里的?

唯一的线索就是死去的朱习。他死在存放骨灰罐的屋子里,架子上的骨灰罐被翻得乱七八糟,甚至有些被砸碎了,灰白色的骨灰洒了一地。

朱习的咽喉上嵌着一枚蓝汪汪的细针,那是独行大盗柴大魁闻名江湖的独门暗器,靠机簧发射,霸道无比。

但吴震却知道,柴大魁早在朱习死之前,已在大牢中被处决了,还烧成了灰。

〈〈〈〈—————————

莺莺楼是邺城一家很有名的妓院,一向热闹得很。这种地方,最讨厌的客人便是官府的捕快了,一个穿公服的捕快坐在里面,那不是在赶客吗?

不过,这天莺莺楼却有人毕恭毕敬地来请吴震。吴震正烦得要死,一张脸板得铁紧紧。“请我?请我做什么?老子现在没心情!”

来的人却是个花枝招展能说会道的半老徐娘。虽然浓妆艳抹,却仍掩饰不住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吴爷,大人,您可一定要去。我们那,出,出事了……”

吴震道:“出事?出什么事?难不成还死人了?上次莺莺楼来人说,丢了一个姑娘,这回难不成又丢了?”

那老鸨道:“吴爷,这回可不是哪。是死人了!一个客人……死在房里了!”

吴震冷冷地道:“那客人可是玩过头了,旧疾忽发而死?”这种事,也不是没见过。

老鸨忙道:“不,不,吴爷,我们的头牌姑娘如嫣,也一起死了!”

吴震一皱眉。他原本以为是寻常的嫖客暴亡,这么一听,似乎还有隐情。“怎么死的?”

老鸨沉吟:“奴家也算是见过些大场面,也不是没见过死人。那客人看起来很是精壮,不像是有旧疾之人。如嫣也是我一手养大,更不会有什么毛病……比起跑掉的那个玉燕,可要红得多了,这一死,可真是让我伤心……”

吴震不耐道:“我是问你怎么死的,不是要听你讲你的红姑娘的。”

老鸨忙陪笑道:“是是是,爷说得是。”又放低了声音,道,“吴爷,春娘只是担心,若是死了客人这事传了出去……您也知道,前些日子,我就有个姑娘偷偷跟客人跑了,现在都还没找到。要是这例开了,我那莺莺楼还做生意么?”

吴震冷笑道:“这等生意,不做也罢。跑就跑了,你还缺姑娘么?”

春娘果然是个见惯了大场面的,居然面不改色,依然笑得娇媚无比:“吴爷,只求您进来查案的时候,莫要太过大张旗鼓……”

吴震哼了一声。他原不是个好说话之人,但此时他也不信杀人凶手还会留在莺莺楼等他去捉,于是他只带了两个手下,从后门去了莺莺楼。

一进那屋,吴震眼睛都瞪圆了,指着床上道:“这便是你说的死人?”

房中陈设煞是香艳,珠帘绣被,帐子用金钩挂在两旁。床上睡有两人,一男一女。男子衣襟敞开,女子也是只着亵衣,满头乌云散乱。这在妓院里原本是极寻常的景象,但这一男一女面目都已不可见,脸上肌肉尽数腐蚀,还在冒着白烟。

春娘一见,便尖叫了一声,昏倒在地。吴震也不去管她,大踏步地走到床前。男的身旁放着一把金刀,吴震见那把金刀的柄上,刻着一个“威”字。

吴震沉吟良久,命手下将那春娘弄醒。春娘一醒,便忙道:“吴爷,我临走之前,他们只是死在床上,面色紫黑,但脸还是好好的,绝不是……”

吴震打断她道:“昨天晚上,你这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客人?或是生客?”他并不怀疑春娘的说话,若是看到死人的脸变成这样,她决不会还款款地跑来找自己。想必是春娘离开莺莺楼的时候,死者脸上的毒药尚未发生作用。还有一个可能,便是在春娘离开之后,有人进来毁损了死者的面目。

春娘惊魂未定,想了半日方道:“昨天来的都是熟客,除了这个……这个……”她偷眼往床上瞟,却又不敢看。吴震道:“这个人长得什么模样?”

春娘想了一想。“身材魁梧,声音粗哑,长得还算过得去。眼睛肿泡,一看便是沉迷酒色之徒。他出手也还阔气……”

吴震冷冷道:“这般的酒色之徒,难道不是你们最好的主顾么?”

春娘略有些尴尬之色,忙笑道:“对了,吴爷,我想起来了。这人下巴上似乎有颗痣,痣挺大的,痣上还长着几根长长的黑毛。”

吴震一震,道:“你没看错?”

春娘道:“绝然无错。我曾与这位爷奉茶,看得十分清楚。”

吴震心里又是一沉。春娘突然道:“对了,吴爷,除了这位大爷,昨天晚上还有一位爷,从未见过。”

吴震皱眉道:“爷来爷去,究竟是怎样的人?”

春娘一下子笑了。“是个相貌很俊的年轻男子,出手又大方,我们这里的姑娘都指望他挑到自己呢。只不过,他似乎有什么急事,坐下来喝了两杯便走了,酒菜也没怎么动。他留下的钱,过夜都绰绰有余了。对了,他身上佩剑,而且那剑柄上镶金嵌玉,可华丽得很呢。”

吴震心中一动。“这人是何时离开的?”

春娘又想了一想。“他一走,我便上楼去给如嫣送些物事,这时便看到……”

吴震道:“那便是说,你发现这二人已死之时,那个客人已离开了。”

春娘忙道:“正是。”

吴震又道:“这人可是姓裴?”

春娘睁大了眼睛。“正是,这位公子正是姓裴。”

吴震笑了一声,喃喃道:“明淮啊明淮,最近我怎么到哪都得遇上你呢?你巡察之使也该差不多了,又来邺都做什么?”

〈〈〈〈—————————

漳河八月,游人如织。靠近江心汀洲的那一大片风景绝佳之处,却无一艘游船敢荡近。汀上有一小亭,摆了酒宴,坐了三五个人。这三五个人,却把这风光最美的地盘尽数霸住了。

裴明淮立在船头,遥望那江心亭。亭外莲叶亭亭,方才下过一阵小雨,此时莲叶碧绿如洗,迎风摇曳,如美人款舞。湖心亭中人却并不似风雅之辈,吆喝笑说之声,远远地竟随风传了过来。

裴明淮问船夫道:“船家,为何不将船划到那江汀旁去?”

那船家头戴竹笠,身披蓑衣,正是漳河一带最寻常不过的船家装束。“这位客人想来是初来邺都了,若是熟客,断断不会问这话。”

裴明淮笑道:“不然,邺都来来回回也十数遭了,但还是第一次遇上如此霸道的客人。”

船夫也笑:“若是客人知道了那亭中的人是何来头,恐怕就不会说他霸道了。”

裴明淮一扬眉道:“哦?那我倒想听听了。”

船夫笑道:“今日请客的,是邺都的第一大财主金百万。所谓财可通神,不要说一座江心亭,就算他把大半个邺都给买下来,也不为过。”

裴明淮看了船夫一眼。“金百万?难道就是那个金富贵?”

船夫道:“人如其名,正是那个金富贵。”

裴明淮定睛一望,道:“席上有宾主五人,想来他所请之人,也不是寻常之人。”他沉吟了片刻,道,“船夫,将船划到那附近。”

船夫答应了一声,却丝毫没有多问。片刻之间,船便行至江心,只见桥两边分别站了数个家丁模样的人,为首一人喝道:“何人闯来?”

裴明淮笑了笑,正想说话,只见江心亭上一人突地起身到了栏杆边,叫道:“裴兄,却是你大驾光临?”

裴明淮听那人声音熟悉,一眼看去,便不觉笑了起来。“原来是卢令兄。”

那卢令一袭杏黄衣衫,颇为潇洒。这时拿了手中折扇,朝裴明淮摇了摇道:“裴兄还不上来。”

裴明淮笑道:“那便叨扰了。”

他足尖在船舷上一点,轻飘飘地掠上了江心亭。船上那船夫扬声叫了起来:“客人,你不给钱便走了?”

裴明淮笑而不答。亭中席上坐着的一个锦衣胖子道:“金管家,去把那船家给打发了。”

侍立在一旁的一个中年男子,连忙答应。裴明淮却伸手阻道:“不必,这位船家是不收这钱的。”

他声音甚大,船夫也听到了,哈哈一笑,将头上竹笠往后一推。这人却是个颇为精悍的高大男子,脸方鼻高。正凭栏而望的卢令不由得一呆,道:“吴震?你为何会到此来?”

吴震扔了船桨,笑道:“我出现的地方,自然就是有大案子的地方。”

他一跃上了江心亭,把蓑衣也抛在了一边。卢令指了他道:“你……吴震,你是跟明淮一起来的?好啊,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却是来耍我的?”

裴明淮道:“自然不是,谁敢耍你来了?他装成船夫,我当然也就使唤吴大神捕一回了,何必说破?”

席上坐了个青年僧人,一身白衣,相貌俊雅之极,唇角微微含笑,整个人便似自带光华一般。此时起身,朝裴明淮一揖道:“好久不见公子了。”

裴明淮见了他,怔了一怔,方回礼道:“不想在此处见到昙秀大师。”

昙秀微笑道:“这金施主非得要请我来此说法,只是来了之后,又只管喝酒,我还一句都不曾说。”

吴震注目那锦衣胖子,道:“这位想必就是邺都首富金大爷了?”

金百万一笑,他虽胖,却胖得颇有气势,一双眼睛本应不小,却被满脸肥肉挤成了两颗豆子。“不敢不敢,吴尉评客气了。这位便是裴三公子?今日金某是好福气,请个客居然能巧遇公子。若不嫌的话,二位便坐下来喝一杯?如今漳河风景倒好,照大师说的,虽说莲花已经谢了,赏赏莲叶也是好的。”

一杯斟出,酒香四溢。裴明淮吸了一口气,道:“好酒。”又瞟着卢令面前的一杯清水,道,“只有那不懂情趣之人,才会不喜喝酒。”

卢令冷冷道:“那我弹琴之时,你便不要听的好。”

裴明淮顿时噤声。卢令不仅剑法一绝,琴技更是一绝。只是为人自恃清高,出生大族,正因为家里豪富,平生也最不喜铜臭,却为何跟这金百万在一处喝酒?只听昙秀笑道:“我也是喝的清水,又不止卢施主一个人。”

裴明淮笑道:“大师如白莲不染尘埃,自然不能跟我等俗人相比。”

昙秀微笑道:“敝寺的白莲今年倒是比往年都开得好。”

裴明淮问道:“大师向来不沾俗务,为何今日在此?”

昙秀叹了口气,道:“都是这金施主,实在是金石可镂,非得要请我这一遭,我若来了,便替敝寺重塑金身。”

裴明淮忍不住大笑,道:“果然财可通神!”

金百万跟着笑道:“两位来得正巧,金某女儿明日生辰,请了些朋友一聚。公子如不嫌弃,来喝杯酒如何?”

裴明淮笑道:“只怕我来不及准备金姑娘寿礼。”

金百万却呵呵笑道:“我那女儿可比不得我这俗人,自小多少珠宝送到她面前,她连看也不看一眼。那丫头生平只好书画,万珍阁里一辈子鉴赏书画的老先生,也比不上她一双眼利。”

裴明淮失笑。书画珍品价值,又何尝在珠宝之下?目注卢令,卢令知他疑问,便道:“我表妹生日,我怎能不到?”

裴明淮微惊道:“这以前倒未曾听你提过。”

卢令哼了一声道:“我早告诉过你,我有个极爱书画的表妹,是你自己从不曾认真听我说话罢了。”

昙秀在旁道:“金姑娘的收藏,实在不俗。”

裴明淮道:“你见过?”

昙秀微笑道:“蒙金姑娘高看了。”

吴震听几人说得你来我往,两眼却一直盯着席上的另外二人。此时打岔道:“不知道金大爷这两位客人是……”

那两人都是白衣小冠,打扮潇洒,脸上却一道道刀疤,煞是吓人。自裴明淮和吴震上来之后,两人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只管吃自己的菜喝自己的酒。那席上陈列的,皆是各色下酒佳肴,这两人倒像是饿慌了似的,一只煨得稀烂的熊掌,三口两口便下了肚。

金百万笑道:“这两位便是成伯、成仁兄弟。”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久闻二位大名,如雷贯耳。”他心中甚是惊讶,成伯成仁是棋中圣手,不喜见人,即使弈棋也是在暗室之中,故以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真面目。而且这二人有个规矩,若是输了,便在自己脸上划下一刀,以为勉励,虽说如今二人棋艺恐已无人能及,但以前的刀疤自然也是消不去的。且与他们下棋,必有重重彩金,那棋也不是白下的。前些时候,听说二人下输了一回,输得倾家荡产,成伯更气得呕血,重病不治。只是现在看那成伯,还活得好好的,能吃能喝,想来也只是传闻不实了。

裴明淮也喜弈棋,不免又多看了那成伯成仁兄弟两眼,只是二人的脸实在吓人,也不愿再多看下去。卢令笑道:“我表妹棋技甚精,连我也不是她对手,故此邀这二位圣手前来,让表妹有机会讨教。”

吴震喃喃道:“这倒是份有趣的礼物。”

裴明淮笑对金百万道:“不仅有趣,且是雅极。”

金百万喝了半杯酒,却摇头叹气道:“小女附庸风雅,却不知那些书画折下来总归是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若我只得金一两,她那张价值万金的名琴又从何而来?这二位棋中圣手我又如何能请来?”

裴明淮更是失笑,想不到这金百万倒如此有趣。“有这般附庸风雅的女儿,想来也是金大爷最得意的事。”

金百万抚掌道:“不错,不错,说得正中我心意。来来,裴公子,我敬你一杯。”

裴明淮一笑举杯,一饮而尽。酒是好酒,沁人心脾。金百万又道:“我都这般说了,两位若还要为我小女破费,便是误了我金某一番好意了。”

吴震道:“只怕我们要送,金大小姐也未必看得上眼。”

卢令插言道:“吴兄此言差矣。我那表妹,你若是把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堆在她面前,她恐怕也只会皱眉。但清晨一朵鲜花,却会让她喜爱不已。”

金百万摇头叹气道:“小女最爱莲花,只可惜纵使是我金百万,也无法在她生辰之时令这漳河满河莲花再开一回。”

卢令道:“花期已过,只有莲叶,又何来莲花?”又问昙秀道,“大师,你寺庙中的白莲,好像每年都要凋谢得晚些。”

昙秀道:“那白莲乃是异种,比寻常莲花要开得晚些,是以也凋谢得晚。”他话未落音,忽听一人高声道:“要此时莲花盛开,又有何难?”

众人皆是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又来了一船,船头立着一名道士,白须飘飘,头发却是乌黑,手持拂尘,颇有登仙之态。金百万挥了挥手,令已围上前的家丁退下,道:“这位道长,有何见教?”

道士笑道:“若是要看莲花开放,殊无难处。各位可愿一观?”

卢令忍不住问道:“此时?”

道士道:“此时。”

卢令又问:“此处?”

道士拂尘划了一个圆圈。“但凭施主。”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卢令笑道:“表妹不是前日还在说,府中莲花谢了,心中不快么?姑父,就请这位道长明日到府上一试如何?”

金百万却脸有豫色,迟疑不答。那道士笑道:“施主是不是给不起贫道的香资?”

这激将法一使,金百万当着这一席人,自然也不好再推辞了,大笑道:“道长说几何,便是几何,金某决不相争。”

道士道:“金珠一斛?”

金百万大约也料不到这道士口出大言,只得道:“便依道长!”

道士又一扬拂尘,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晨,各位便可一观。”

众人脸上都颇有疑虑之色,道士又道:“若是不能,我倒输金施主一斛金珠,此间众位,可都作个见证。”

这道士说完此话,便挥挥手,令船夫把船摇走了。见他夸下如此海口,就连吴震都觉着有趣了。金百万转头对卢令道:“这道士古里古怪的,真要他去?可别惹出些事来,扰了萱儿的生日。我看还是……”

卢令笑道:“姑父多虑了,有我在,能生什么事。只要能博萱妹一笑,让这道士一试又有何妨。”说罢对裴明淮和吴震道,“两位可有兴一观?”

裴明淮心里确实好奇,便笑道:“此等仙术,自然有兴。”

吴震却叹了口气。“我是来抓贼的,又不是来看变戏法的。”

金百万一惊道:“原来吴大人是有事在身的?金某耽搁了阁下,真是过意不去。”

吴震摇了摇手,目注裴明淮道:“我原本便是来找你的。”

裴明淮一楞道:“找我?为什么?”

吴震嘿嘿冷笑,道:“我们还是另寻个去处,慢慢说话的好。”

裴明淮笑道:“你莫不是要带我去衙门问话?”

吴震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当下也不再客气,朝其余几人一拱手道,“在下有公务在身,先告辞了。”

昙秀却笑道:“难得见面,我想找公子讨样物事。”

裴明淮道:“大师言重了,不知在下能帮大师什么忙?”

昙秀道:“我想要传经诵法,顺道探访几位同门,一路经行数州,还得向公子讨份文牒。”

裴明淮笑道:“这可真是折煞我了,大师要文牒,找谁不行,谁还不得恭恭敬敬给送上门?”

昙秀道:“今日既然相见,也就不去找旁人了。”

裴明淮道:“是了,晚间便着人送来。”

昙秀又笑道:“前日得了几卷新译的经书,颇为神妙,诵之满室生香。公子可有兴致一观?”

裴明淮沉吟未答,卢令在旁边忍不住道:“你还真是不识好歹,昙秀大师那真是请都请不来的。人家诚心邀你,你还推三阻四的。大师,我下次要看,你可别把我拒之门外。”

昙秀道:“施主言重了。”

金百万道:“大师明日可愿移步一叙?”

昙秀摇头道:“此处清雅,那也罢了。贵府明日热闹,又不须我设坛讲经。”

卢令笑道:“姑父,那等热闹得不堪,你就别为难昙秀大师了,他今日跟我们坐这一处,回去恐怕得沐浴焚香数日了。”

金百万笑道:“不错,不错,是我多话了,大师勿怪。”

昙秀道:“金施主哪里的话。”又望了一眼裴明淮,裴明淮一揖笑道:“不敢当,既然大师如此说,晚间我必来。”

昙秀回礼,道:“自当扫榻以待。”

几人都忙起身相送,裴明淮也只得苦着脸,重跳上了吴震那艘小船。卢令俯身在栏杆上,笑道:“二位,莫忘了明日过府一观。”

2

裴明淮一进大牢,便觉得一股腐臭气味直钻鼻孔,不由得皱起了眉。带他进去的狱卒回过头,借着手里提灯的光亮打量了一下裴明淮的表情,笑道:“裴公子,呆惯了就好了。”

裴明淮苦笑,在这地方呆惯?又走了一阵,那长长的甬道似乎还没走到头,裴明淮忍不住问道:“小兄弟,吴大人究竟在哪里?”吴震带他到了大牢,便不知道溜到哪去了,只派了这个狱卒带他进去,若不是裴明淮与他相交甚久,真怀疑吴震是要把自己骗进去关起来的。

“吴大人正与齐老爷子说话,叫小的带你四处逛逛。”狱卒回答,“快了,就到了。”

裴明淮叹了口气,这地儿有什么好逛的?这时,前面猛地闪出了一线昏黄的光亮,一扇门开了,突然出现的是吴震那张板得死硬的脸。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几乎是青的,青得也像是一具尸体了。裴明淮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怎么,我都来了,你还这副表情?我可是放着金百万上好的宴席不吃,跟着你来这鬼地方的啊。”

吴震冷笑一声。“你要不是姓裴,恐怕早被一条链子锁了带到衙门去了,你还有好菜吃好酒喝?”

裴明淮一怔道:“我怎么了?”

吴震把他一拖拖进了仵作房,顿时那股恶臭比先前浓了十倍有余。裴明淮赶忙闭住气,斜眼一看,长案上躺着好几具被剖开的尸体,还掌着几盏明晃晃的灯。裴明淮转过眼去不看,拣了张最远的凳子坐了下来。

吴震冷冷地道:“怎么,难不成你还害怕?”

裴明淮道:“害怕不至于,但也不想去看。”

吴震却把脸一沉,道:“那不行,你必须看,还得仔仔细细地看。”

裴明淮叹气道:“非看不可?”

吴震道:“我没空跟你磨嘴皮子。”

裴明淮又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案上并排放着三具尸体,裴明淮的视线立即被那两具脸部完全被腐蚀的尸体吸引住了,一男一女,身体完好,只是脸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血洞。

裴明淮不由得道:“什么毒药才会弄成这样?简直像是……蜂巢!”

吴震一直没好声气,这时居然表示同意。“不错,只是世上没有一种蜜蜂能够把人的脸螫成这样。”

裴明淮道:“若你是想来找我辨明这是何毒,那你可找错人了。”

吴震道:“那也未必。”

裴明淮奇道:“你究竟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吴震一哂。“你可知我是在何处发现这两人的尸体的?”

裴明淮道:“何处?”

吴震道:“莺莺楼。”

裴明淮沉默了片刻,道:“既然你如此问我,自是知道我去过莺莺楼。不错,但这两人我既不认识,他们之死也与我无干。”

吴震笑道:“面目全非,你敢断言你不认识?”

裴明淮一呆,道:“断言不敢,但无论如何,我可不曾杀人。想来莺莺楼生意也不差,为何你偏生就注意我一人?”

吴震咄咄逼人:“只有你那夜是生客。”

裴明淮失笑。“难道熟客就不能杀人?若我是凶手,以你对我的了解,我会这么蠢,让那里的人都认出我来?你这名捕,却为何脑子打结了?”

吴震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不管怎样,一日不查出凶手,你也是嫌疑难逃。”

裴明淮苦笑:“你我相交一场,我又怎会不帮?何苦来要胁与我……”

吴震道:“我可不愿欠你的情。”

裴明淮这次连苦笑都苦笑不出来了。“是,是,是我承了你吴大人的情,否则便已进了大牢了。”他又问道,“你是怎生想到我的?莫不是带着我的画像去莺莺楼走了一遭?似乎又不太可能,若没点人证物证,你怎会巴巴地想到我?”

吴震指了一指他身边佩剑。“老鸨别的不看,只看客人身边钱物。你剑柄上宝石,足以让她印象深刻了。何况你还英俊潇洒,听她说里面的姑娘们见你早早走了,失望得很呢。”

裴明淮苦笑道:“吴大人,你这是在取笑我?”

吴震却突然正色道:“我如今倒是真没取笑你的心情了。方才我让杜小光带着你把大牢从外到里地走了一遭,你感觉如何?”

裴明淮道:“还能如何,走得我了无生趣。”

吴震道:“你认为,若是你陷入牢里,你可有办法脱困?”

裴明淮看了他一眼,吴震显然是认真的。他也想了一想,方才郑重回答:“就目前看到的情况,不能。”

吴震道:“愿闻其详。”

裴明淮道:“这大牢乃是四方形,只有一条主路,直进直出。左三进,右三进,每一进都有一道尺厚铁门。牢房每进并列,每排十间,共是六十间,可关押六十名囚犯。我们现在在的这间仵作房,在最里一进牢房的尽头。”

他眼望吴震,吴震点头道:“不错,多是死囚,故以一间房只关押一名囚犯。”

裴明淮道:“头上钢板,地上和墙都是最坚硬的大块石块砌成,土行孙也进不来。相比而言,那牢房的铁栅倒不算什么,若真有神剑宝刀,再加上深厚内功,劈开也不是难事。”

吴震道:“我后来检视,不管是铁栅,还是牢门上的锁,都毫无破损。”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就算我出来了,也冲不破那三道铁门。”他想了一想又道,“若有硝石之属,也许可以一试。”

吴震道:“我在改建大牢的时候也试过,铁门厚达尺许,混以五金,就算是有葛氏的火器,也最多炸出些眼,要想炸出个容人进出的洞,决不可能。况且,炸门那么大的声响,当狱卒们都是聋子?”

裴明淮皱了皱眉,道:“要不……买通狱卒试试?”

吴震道:“更不可能。一个狱卒只负责一重门,铁门有三重,为防有人易容入内,每天暗号皆会更换。就算你出了最里一道门,也出不了第二道。何况,大牢三道门终日关闭,若要提出犯人,必得要我手令。”

裴明淮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日,指着吴震道:“这么说来,唯一可能监守自盗的人,岂不就是吴大人你了?”

吴震脸露苦笑,道:“正是。知道三道暗号的人,只有我。”

裴明淮道:“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会把这等重要的事,全揽在自己头上?若是出了事,都是你的罪过了。”

吴震脸上更苦,一副吃了黄连的样子,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实在找不到全然可信之人,若是那人信不过,还不如我自己担了,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险。”

裴明淮摇头,道:“吴震,这桩事你做得实在不妥。若是真出了大事,你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想了想又问道,“为何要把这大牢重修?”

吴震道:“你不知道?”

裴明淮道:“你知道我前段时间一直在外面,消息多少来得要迟点儿。”

吴震道:“是裴尚书的意思。我前些时日就一直在忙这事儿,偏又被你叫出去了数日,替你料理黄钱县那事儿。你看,我就算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也是因为你哥,你总不见得会袖手旁观吧?”

裴明淮道:“要重修,总得有点原因吧?”

吴震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慕容将军的事。”

裴明淮顿时不语,吴震看了他一眼,道:“慕容将军如今已押送进京,但关押在邺城的时候,可没太平过。邺城大牢虽不是天牢,关的囚犯常常比天牢还重要,还是整顿一下的好。”

裴明淮道:“慕容白曜颇得众心,旧部又多,想要救他的人,定然不会少。”

“正是,把邺城大牢闹得不堪。”吴震叹道,“苏连亲自过来,押送他回京的,可想而知,皇上对他的事,何等重视。”

二人一阵沉默,过了好一阵,裴明淮才问道:“大牢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吴震道:“平空不见了十名死囚。”

裴明淮道:“有人劫狱?”

吴震叹道:“不但有人劫狱,还一次劫走了十名死囚。这十个人,有六个是刚被送进大牢的,还有四个原本就是里面的死囚,都在最里面一进,那晚就这么无端端地消失在里面了,我是一点线索也不曾找到。你现在知道我有多焦头烂额了吧?这颗脑袋,恐怕都要搬家。”

裴明淮道:“不会跟慕容将军有关吧?”

“不会。”吴震摇头道,“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人人都知道。”

裴明淮皱眉,问道:“平日里这大牢是谁主事?”

吴震道:“朱习。”

裴明淮道:“这朱习你可问过?”

吴震道:“他死了。那具容貌完好的尸身就是他。”

裴明淮一怔道:“死了?那两具面目毁损的尸体又是什么人?”

吴震道:“这两人死在莺莺楼里。男的身份不知,女的据那老鸨说,是莺莺楼的头牌红姑娘,如嫣。”

裴明淮再不愿意,也只得再过去细看。两具尸体均已除去衣衫,洗净了放在案上。男尸身材壮健,女尸丰盈莹润,两人面目像是先被大火烧过一般,又熔化成了一个个黑洞,可怖之极。

裴明淮道:“容貌无法分辨,真是如嫣?”

吴震道:“老鸨已然辨认过,确是无疑。她从小把如嫣养大,对她身上诸多特征一清二楚,而如嫣的那些姐妹也都认定是如嫣。至于那男子,至今还无人来认尸。”

裴明淮道:“这男子就没留下什么东西么?”

吴震取了一柄金刀递与他。“这刀想来便是他的。”

裴明淮横过金刀,看了片刻。“刀柄上刻有一个‘威’字。”想了一想,忽道,“莫不是神威堡的冯威?这人便是使一把金刀,且性子荒淫好色,名声并不算好。”

吴震道:“我已派人去向神威堡询问。”他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这无头案比起死囚失踪,实在不算什么,但因为这两桩案子是同一日在邺都发生的,我有种感觉,这两者必然有些什么关联。”

裴明淮道:“你也未免太武断了。”

吴震叹道:“我如今漫无头绪,但却隐隐觉得,必然会有别的事情发生。不管那十名死囚是如何失踪的,始作俑者必然是花了大力气,必然是另有所图。”

裴明淮道:“这十个死囚之间可有关联?”

吴震道:“绝无关联。”

裴明淮又去看朱习的尸体。他全身上下,别无伤口,只在咽喉处有一个小小黑点。

裴明淮道:“毒针?”

吴震道:“不错,毒性极烈,立时毙命。”

裴明淮道:“他是在何处遇害的?”

吴震转过身,道:“跟我来。”

就在仵作房的隔壁,有一间上了锁的房间。锁很新,裴明淮便问道:“以前这里好像是不上锁的?”

吴震道:“不错,以前从不上锁,因为这里是用不着上锁的。”

他开了锁。门一敞,裴明淮便闻到了一股香烛味。他微微一怔,定睛看去,这房间极大,三面墙都放着分格的木架,搁着一个个黑色的小坛,每个坛子上都贴着一张写了字的黄纸条。房中有张木几,点了三柱香,插了一枝白烛。他不由得苦笑道:“原来大牢里还有这等地方。难怪我站在门口之时,就觉得阴风惨惨。”

吴震道:“所以狱卒们无事都决不会靠近这里。”

裴明淮道:“那朱习呢?”

吴震沉默。过了良久方道:“我也不知道他在提人的时候,特地跑到这里做什么。我真是想不明白……”

裴明淮道:“想来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在身有要事的时候绕道而行。”他的目光移到了地上,满地的骨灰罐子的碎片,还到处散落着灰白的粉。想着这些都是死人烧掉后的骨灰,而且不知道是多少个人的骨灰,裴明淮不觉有些不适的感觉,竟不愿下脚去踩。

吴震见了他神情动作,笑了笑道:“骨灰撒得到处都是,连这屋外面都是,你早就踩过啦。”

裴明淮无言,吴震又道:“朱习一死,大牢里的人都怕了这里了,暗地里悄悄传说是这大牢里煞气太重……”

裴明淮失笑道:“若这朱习是被鬼掐死的,我倒还能信三分。这明明是一个会武之人用毒针射入了他的咽喉,又怎能信鬼神之说?”他小心地走到了门口,见仵作房和这屋子的对面也是一间极大的屋子,虽然掩着门仍有股怪异的气味,便问:“对面又是什么地方?”

吴震笑道:“除了有家人愿意认领的囚犯尸体可以带走之外,大多数都是一烧了事。这间大屋便是专作此用途。要不要进去看看?”

裴明淮慌忙摇手。“不必不必。这倒真是方便,烧完了,直接便放到对面屋子了。”

吴震道:“谁愿意捧着骨灰罐在牢里四处走?自然是越省事越好了。”

裴明淮忽道:“那夜是谁在这第三进值夜的?难道都没有发现有甚疑处?”

吴震道:“是个叫曹老五的狱卒,他最常在这里,因为他负责烧埋之事,凡要……呃,凡要烧人的时候,都是他值夜。还有个资历极老的仵作姓齐名林,那晚他们在一处喝了半夜酒,我都问过了,都说什么都不曾看到,只是见朱习进去提人,久久不出,才去察看的。”

裴明淮道:“他们在哪里喝酒?”

吴震道:“在仵作房。”

裴明淮笑道:“好大的胆子。”

吴震道:“仵作房也不是天天有尸首的。他们都承认那时已喝得有七分醉,压根没有留意朱习在做什么。”

裴明淮道:“你能保证这些狱卒都没问题?”

吴震想了一想,道:“以我对他们的了解,都没问题。不过,这连我都不敢保证。但关键在于,就算一两个人出问题也不可能让死囚脱逃,这点是确凿无疑的。若说是所有的人都出了问题……嘿!那我这吴大神捕也不必干下去了。”

裴明淮道:“追查这些,自然是你在行。真不知道你非得拖我来做什么,我又没什么好点子给你!我要走了,你自己慢慢查罢。对了,明日你去金府么?”

吴震道:“你真相信能有仙术能让莲花瞬间盛放?一斛金珠,嘿,那道士是变戏法么?”

裴明淮道:“不信,但见那道士言之凿凿,却也好奇。反正只是看看,也无妨。”

吴震道:“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去莺莺楼究竟是为了什么。”

裴明淮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不等吴震回话,又道,“我向你保证,我去莺莺楼,与这两名死者都毫无干系。”

吴震笑道:“去妓院,自然是找姑娘的,你为何又不在那过夜?莺莺楼难道还不入你法眼?”

裴明淮道:“我真不是去寻欢作乐的。若是,何必瞒你,大家都是熟人,不必见外。”

吴震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半日,道:“也罢,我先不问你了。但明淮,你现在还得陪我走一趟。你得帮我一个忙,而且是非帮不可。”

裴明淮苦笑道:“我怎么觉得自己是踩进了一个大泥潭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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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牢,吴震却又带他去了漳河,划了船自莲叶中缓缓穿过。

裴明淮忍不住道:“你就这么喜欢替我当船夫?你若不请我喝酒,这船我可是不想坐的。”

吴震伸手一指,道:“就算有人请你喝酒,也不是我。”

裴明淮见对面水阁上,一个白衣青年坐在那里,正在饮酒。他年纪跟裴明淮相仿,剑眉朗目,颇为潇洒。服饰华贵,冠上镶了一块白玉。

见裴明淮和吴震一起上来,那人一怔,道:“明淮,你怎么来了?”

裴明淮这才明白吴震“非要自己帮忙”的用意,瞪了吴震一眼,对那白衣男子一拱手,笑道:“尉小侯爷,你怎么大驾光临邺都了?”

那尉小侯爷看了一眼正在对他见礼的吴震,淡淡地道:“出了大事,我能不来?这次失踪的十个囚犯之中,有一个跟些陈年旧事颇有干系,我正打算来问话,那人便失踪了。吴大人,这事你如何交待?”

裴明淮笑道:“我替他担保,这事儿,一定给你一个交待。”说罢又看了那尉小侯爷一眼,道,“你为了这事亲自跑一趟,不知那人跟哪一桩陈年旧事有关?”

尉小侯爷神情微微一变,道:“你还记得昔日平原王之事吗?”

裴明淮沉默片刻,方道:“那时候,我年纪实在不大,你要说记得,定然是不记得。只是前因后果,多少也听说过。皇上少年即位,平原王乃是摄政,大权在握,却暗中偕同诸王谋逆。后来功败垂成,众王伏诛,平原王不得不杀他义弟、羽林中郎将凌羽以自保……”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尉端轻哼了一声,道:“怎么了?我有什么说错了的,你不妨说出来啊。”

“平原王没杀他。”尉端道,“我爹他后来奉旨诛杀平原王府众人的时候,在他府上找到了凌羽,可不是个大活人!”

裴明淮道:“那有何区别?反正也是一死。”

“不知道,我爹讳莫如深,想必是皇上亲审,怎么说都是平原王的义弟,又是平原王举荐的凌羽入宫。”尉端道,“凌羽当时是皇上亲封的羽林中郎将,统管羽林郎,若不是他随平原王谋逆,皇上又怎会遇险!”

裴明淮道:“平原王势大根深,皇上就算明知道他有谋逆之心,也没法子,只得暂避其锋锐,反而重重嘉奖于他,还赐婚……”

说到此处,却不说下去了。尉端道:“我自幼丧母,上谷公主抚养我长大,我跟她虽非亲生母子,却比亲生母子更亲。皇上赐婚她跟平原王,她难道能抗旨吗?好在几年以后,皇上终于诛杀平原王,她也算是脱离苦海了。”

裴明淮道:“这些我都知道。诛杀平原王府里的人,这事儿是尉世伯亲手督办,清清楚楚,怎么又牵扯到今日了?”

尉小侯爷淡淡道:“明淮,在我面前,你也不必避讳。你难道不知道,平原王尸体面目全非,哪里认得出来是不是他?”

吴震在旁边听着,背上已全是冷汗,想退下去,又不能走。裴明淮冷冷道:“吴大人,这事情,你已经陷进去了,现在要走,也晚了。”说罢又问尉小侯爷道,“你要找的那人,究竟是谁?他难道知道些什么?”

尉小侯爷道:“那人本来叫左肃,是平原王手下的大将。我原以为他与平原王一同死了,可前些时候,慕容白曜的事出来,我才知道那姓左的,居然一直未死,改名换姓跟着慕容将军……”

裴明淮一凛,道:“什么?!”

尉小侯爷道:“所以我急急赶来,想问个究竟,却没料到人刚送到牢里就失踪了!”

吴震连额头上都见汗,裴明淮道:“左肃也是有名有姓有品级的将军,他在慕容白曜那里藏了这么多年,居然无人发现?”

尉小侯爷叹了口气,道:“你是没见到人,若是见了就明白了,他的脸被火烧过,声音也怪,只说是在战场上受的伤。慕容将军长年在外,姓左的也跟着,哪里会被发现了?这回慕容白曜谋反之事一发,牵连得多,姓左的是他的得力手下,自然也被抓了。慕容白曜身边有人供出这左肃的来历,我吃惊之极,赶紧赶了过来,却还是晚了一步,他已经从牢里失踪了。”

裴明淮笑了一声,道:“当年倾国之力,居然没把他们一网打尽,倒也难得。行了,尉端,我知道了,这事情,我必定会出全力。”

“我也不必说限多少时日了,这事的轻重,你心中有数。邺都如今只让进,不让出,剩下的事,都是你的。”尉端转向吴震,一字字道,“八个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吴震答了一声,道:“是。”

尉端又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裴明淮,道:“我跟你也有些时日没见面了,什么时候有空,我们找个地方喝上两杯。”

裴明淮笑道:“那也得等这件事料理完。我刚才去看过尸首,实在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朝尉端拱了拱手,跟吴震一同走了。待得船一划远,裴明淮怒瞪了吴震一眼,道:“吴大人,你真够朋友啊!你自己料理不了这事,便把我拖进来?你难道不知道,平原王那桩事,当年累了多少人,我根本不想去趟这趟浑水?”

吴震苦笑。“若不拉你下水,我必得人头落地!”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倒不好再说什么,只叹了一声,道:“当年平原王谋逆被杀,尉家出了大力,现在尉世伯是渔阳公,他儿子尉端也贵为侯爵,又尚皇上爱女景风公主,颇得皇上器重。吴震,你这真是叫我为难哪。”

吴震道:“明淮,你心里有数,这事就算没有我,你也必须得查个水落石出。”

裴明淮沉默半日,眼望远处,只见湖上莲叶碧绿,一叶叶小舟荡在其中,隐隐听到女子歌声传来。

“我倒宁可自己是江湖中人,真能快意恩仇。不必虑那许多……”

吴震苦笑一声,道:“你说这话,实在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又知道有多少人,拼命往那官场去挤,争权夺利?”

裴明淮笑道:“说的就是你吴大人罢?”

吴震也笑,道:“尉小侯爷娶了公主,你怎么还不成婚?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穆氏那位庆云公主对你青眼有加啊。难不成你想娶个江湖女子?哦……莫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裴明淮道:“你消息还真是灵通!少管闲事,我看,你还是多顾着怎么保住你那颗头吧,否则恐怕你等不到吃我喜酒的那一天!”

吴震笑道:“你这是咒我?”

裴明淮道:“只是提醒你。不过吴震,我看你最近脾气是越来越坏,是不是出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若真要帮忙,只管说。”

吴震叹了一口气,道:“明淮,说句实话,你是真够朋友,倒教我如今有点不好意思了。”

裴明淮道:“你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我真是多谢你了!你倒说来听听,那些犯人押送过来后,可有何异处?”

吴震摇头道:“并无异处。自那大牢重建之后,一批批的都送过来,都是按律办事,也没出过什么乱子。你也自然知道,再有本事,一旦进了死牢,那也是,嘿嘿……哪怕你在外面是只猛虎,进来了也就是等死的病猫。”

裴明淮想到那牢里面的情状,不由得也觉得身上一冷。吴震苦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否则,闹将起来,如何收场?进来了,本就是等死罢了。那晚进来的囚犯有六个其中一个便是这左肃——自然,那时我也不知道他曾经是平原王的手下,只当是慕容白曜的余党,也并无什么稀奇。一切都全无异样,也轮不到我亲自去管啊。”

裴明淮忽道:“为何要把那晚来的人,都安排到最里面一进?”

吴震道:“这又不是我管了!”顿了一顿,他也明白裴明淮的意思,道,“也罢,我去查上一查。”

裴明淮道:“若非是在最里面一进,恐怕还要麻烦许多。这虽是牢里最安全之处,却也是最能避人耳目之处。你该问上一问,谁安排的在这里面。”

吴震道:“照我看来,必是朱习自己。”

这一回,裴明淮实在是笑不出来了。难不成去问个死人?

他想了一想,又问:“朱习提的,是那晚来的犯人之一么?”

吴震摇头道:“不是!那个犯人在那里久矣,因为案子还有些疑问,我想再审上一审。”

裴明淮道:“这人是犯了什么案?”

吴震道:“杀了仇人满门一十五口。”

裴明淮道:“这你还有疑问?”

吴震道:“只要稍有疑点,我便会再查一遍。总不能冤枉了好人吧?”

裴明淮笑道:“这话总算有点神捕样子了。照你看,你要提的这个人,与此案是否有关?”

吴震摇头道:“我看无关。我叫朱习提人,绝对只是巧合。我晚上翻阅卷宗,觉得有些疑问,又正好有空……”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这般说来,朱习之死,实在也是巧合了?”

〈〈〈〈—————————

翌日裴明淮到了金府,见是座颇大的庄园,占地约有数顷,早有小厮恭恭敬敬请他进去,裴明淮一路上看去,除了花木繁多之外,也没见什么特别的。他早听说金百万奢侈之名,但这庄园似乎跟金百万的富贵名声并不相符。

他问那小厮道:“你家老爷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的?”

小厮笑道:“我家老爷老早就有这座宅子,但一直没住过。年前我家姑娘非说这里清净,要来住,才整修了一番,住进来也只有个把月。”

卢令急急地迎了出来,一见裴明淮便笑道:“等你半天了,还怕你不来呢。”

裴明淮看卢令这日穿了一袭杏黄缎袍,头巾上一方金镶玉,比平日还要显得俊美潇洒。便笑道:“看你这精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娶亲呢。不就做个生日么,怎么闹哄哄的?”

卢令道:“我那姑父把耍百戏各色各样的都给请了。现在这偌大一个庄园,实在热闹得不堪,我表妹大概不会高兴。”

他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裴明淮也忍不住莞尔。“不知那位金大小姐究竟是怎样人,让你这般在意?”

卢令正色道:“这等轻薄之话,你可千万别在我表妹面前说。”

裴明淮笑道:“是不是要喝你的喜酒了?”

卢令却脸色一黯,低声道:“现在可未必了。”

裴明淮好奇心起,问道:“怎么了?”

卢令叹了口气,道:“你认识吕谯,是不是?”

这时候突然提到吕谯,倒让裴明淮吃了一惊。“不错。但他……”

卢令不待裴明淮说完,便道:“我姑父以前当过几年起部郎,跟吕谯也算相熟。他年初替表妹来改建这个庄园,见着表妹这等容貌人才,哼……”

裴明淮做梦也想不到卢令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忙道:“难不成他跟你表妹……”

卢令脸色十分难看,道:“他借着这事,常常与表妹在一处。表妹也待他极好,时常遣丹桂给他送些稀罕果点。我眼里看着,心里真是又气又恨。”

裴明淮缓缓道:“可是,吕谯已死。”

卢令点头道:“也罢,他既已不在人世,我也不必在背后说他什么。表妹品貌出众,男子迷恋也是常情。走罢!”

裴明淮道:“那道士可来了?”

卢令道:“来了,我出来迎你,也不知怎样了,我们一同过去看看。”

金家这园子极大,山石水池皆备,各色花木也是繁多。裴明淮心中暗自嘀咕,金百万这花园一塌糊涂,该转弯处不转弯,该有墙时却没墙,明明不能破穴之处却修了个莲花池,吕谯居然也不改改?园里此时搭了好几台戏,摆了酒席,喧哗热闹得不堪,不过都离莲池甚远,倒还清静。

莲池之中,一色的淡粉色莲花,花瓣细柔,竟还有晶莹水珠滚动!衬着碧绿莲叶,风致嫣然,荷香沁鼻,裴明淮一时真疑自己身入幻境。裴明淮昨日看漳河里的莲花,花期是已经过了,只余莲叶田田。难道这世上真有仙法,能打破时令之限?

〈〈〈〈—————————

本章知识点

北魏有火药吗?

没有。

至少没有成熟的火药。唐代才能算初具形态。

但是一个带武侠江湖元素的小说怎么可以没有火药呢?所以我们折衷一下,硝石+硫磺吧,也能产生差不多的效果。硝石之属自魏晋起就出现在道士们的炼丹炉里面了,葛洪《抱朴子》《肘后方》都有记载。其实如果按葛洪的说法,应该是雄黄而非硫磺,不过,就当配方改良了吧,写雄黄估计会觉得是在驱蛇。

所以裴明淮去讨火器的那个家族姓葛。

所以《九宫夜谭》之《朝天阙》里面的葛玉姓葛。

3

裴明淮还在发怔,吴震便叫:“明淮,还不过来?”

不仅卢令、金百万、成伯成仁在,吴震居然也在。那道士拂尘微摇,白须飘飘,甚是得意。

裴明淮走了过去横了一眼吴震,低声道:“你居然有闲情来赏莲?”

吴震道:“我有说过我不来吗?”

裴明淮无言,好像吴震也确没说过不来。金百万此刻已回过神来,忙上前对道士一揖道:“道长仙法,神乎其神!敢问尊号?”

道士捋须微笑道:“贫道清虚。蕞尔小技,何足道哉?”

卢令插言道:“那道长精于何法?”

道士摆首笑道:“辟谷长生,在贫道眼中,也非难事。”

金百万喜溢颜色,道:“如道长不弃,且在舍下盘桓数日,可否?自当以万金酬谢道长。”

吴震却一直在盯着池中莲花细看,看了半日,却道:“容我下池一观。”

金百万大叫一声:“吴大人……”吴震哪里理他,一跃入了莲池之中。他非惜花之人,这一下去,莲叶莲花都被他踏烂了一片。莲池甚深,吴震一下去便没了踪影,众人等了片刻,金百万一脸焦虑,忍不住道:“这吴大人,可识水性?”

裴明淮笑道:“只怕是水里的鱼儿也未必及得上他。”

金百万道:“那便好。”一语未落,只听池中“泼刺”一声,吴震已自水中钻了出来。他虽满脸水珠,但面上古怪之色仍是一览无遗。裴明淮对他知之甚深,知道吴震决非大惊小怪之人,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吴震脸上的古怪之色更浓,头往水中一扎又不见了影。过了片刻,一颗头露了出来。裴明淮正要说话,嘴却张在那里合不拢来。

自莲花莲叶间缓缓冒出的竟然是一个死人的头!这颗头显然已在水里泡了良久,早已肿涨腐烂,至少泡得比原来涨大了三分之一,双眼突出,鼓涨得像金鱼的水泡眼。

几人都呆在那里,看着那颗头渐渐浮出水面。那却不是单单是一颗头,脖子和上半身也随之慢慢一点点地浮了出来。这尸体身子也早已泡烂发胀,依稀能看出原本必然是个强健的壮年男子。

金百万已吓得脸色煞白,左顾右盼,终于求救般地抓住裴明淮道:“裴公子,这……这……诈尸了?”

裴明淮跺了跺脚,对着莲池里叫道:“吴震!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哗”地一声,水花四溅,吴震也露出了水面。原来是他一手托住那具尸体,将之托出水面的。

吴震脸色铁青,道:“我方才低头观莲时,便觉得水里似有别的物事。下去一摸,竟然是具尸体。”

金百万咳了一声,干笑道:“也不知这人是如何到这里的……”

吴震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人我认识。”

金百万问道:“是谁?”

吴震道:“这人便是前日从大牢里脱逃的大盗‘水上飞’!”

此言一出,座上人除了成伯成仁之外,齐齐变色,连那清虚道士也不例外。裴明淮睨了清虚一眼,心道你这道士也知道水上飞?

卢令失声道:“他……他便是水上飞?听说那水上飞水性精绝,可在水底三日三夜……”

吴震冷笑道:“三日三夜乃是传闻,但若是有人告诉你,水上飞失足落水溺死,你可会信?”

卢令沉默。裴明淮道:“不管怎样,你先把这水上飞的尸体带上来再说。我知你水性极佳,但跟具尸体这般呆在水中,你就不觉难受?”

吴震哼了一声,身形一动,众人眼前一花,他已水淋淋地站在实地上。他手里扶着的那具尸体,这时细看,更是死状可怖,腥臭难当。卢令已经皱起了眉,正在大吃大喝的成伯成仁两兄弟也搁下了筷子,金百万一张脸早成了青色。

吴震瞪了金百万一眼,道:“敢问阁下,可知为何这水上飞的尸体,会出现在你家的莲池里面?”

金百万连连摇头,道:“吴大人,这我真是一点不知哪。一点不知,一点不知!”

吴震又盯了他片刻,方道:“几位先离了此处罢,这莲池发现了水上飞的尸体,我自然得好好检视一番。”

金百万忙道:“自然,自然。只是……只是今日小女生辰,还有客人,这……这……这……”

吴震面无表情地道:“你宴请客人只管请去,离这莲池远些便是,我自会派人守着。这具尸体,我也会令人带走。”

裴明淮道:“我跟你一起去。”

吴震道:“不必。”将裴明淮拖至一边,低声道,“水上飞尸首在这里发现,实在怪异。你就在这里呆着,最好是留宿金家,盯着他们。”

裴明淮道:“也好。”又问道,“那具面目毁损的男尸可真是冯威?”

吴震道:“应该无疑,冯威的随从前来认过尸了,说冯威自前夜出去,便未回来。莺莺楼那春娘说见着被害的男子下巴上有颗大黑痣,我问过冯威的随从,都说他也有同样的一颗痣。”

裴明淮道:“既然认得出,还将他面目毁掉,这是为何?”

吴震也答不出,带了那具尸体便走。金百万待他走了,方吁了一口气,脸上颇有轻松之态。裴明淮看他表情却觉奇怪,难道吴震在此会令这金百万觉得紧张不安?

金百万此刻又堆上了笑,对裴明淮道:“裴公子,来都来了,还是赏个脸吧?”

卢令笑道:“姑父,他不会走的。他这人,最好的便是热闹。如今府里出了这等怪事,你赶他他也未必肯走了。”

裴明淮一笑,算是应承,心里却暗想,这金百万倒也真沉得住气,家里莲花池死了人,他也难脱干系,居然不动声色。

金百万朝清虚笑道:“道长,请!”

裴明淮心里一动。那清虚道人自看到水上飞的尸体之后,一直站在原处,似乎颇为震惊的样子。听到金百万的话,清虚方如梦初醒一般,拂尘一挥,随着金百万而去。

卢令对裴明淮道:“吴震可真不会享受。明明有美酒佳肴,他却要回衙门去。”

裴明淮叹了一口气。“吴震那份劲头,我也是怕他的。你道他急回去做甚?”

卢令道:“做甚?”

裴明淮道:“验尸!”

卢令打了个寒噤,只叹道:“我表妹知道死了人,恐怕也不会来赏莲了。”

裴明淮皱眉道:“水上飞死在这里,实在是奇事一桩。”

卢令摇头不语,半日道:“昙秀大师邀你,你昨晚已去了罢?若是无事,今日就留宿金家吧,我们下两局棋。”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有成伯成仁在此,我们岂不是班门弄斧?”

二人边说边走,远远落在了后面。转过了月洞门,丹桂香气扑鼻,裴明淮顿觉得心中一畅。此处仅设了一席,四角各有一座雕梁画栋的小楼,每一楼上都有人在说演,裴明淮一瞟之下,居然连皮影戏、傀儡戏都一应俱全,看来金百万是真铁了心要搞出个“百戏”来。只是这戏多了,人都不知道该看哪一出了,反而眼花。

那金百万居首席,一个少女坐在他右侧,那少女一袭鹅黄绢衣,肤若凝脂,唇若涂朱,相貌极美。裴明淮眼前不由得一亮,心中暗道这少女跟卢令倒真是一对儿,人品如此出众,也难怪卢令对她如此在意。

成伯成仁两兄弟已经入座,清虚也坐了下来。还有一个女子,一身素白衣衫,论美貌年轻不如那少女,但论妩媚风情却胜了不知多少。

金百万见了裴明淮,忙道:“裴公子,这边请,就等你了。”

裴明淮见酒菜已上,众人却未动筷,着实过意不去,连忙致歉。那个素衣女子笑道:“裴公子若再是不来,我可忍不住要先喝上一杯了。”

金百万笑道:“这位是毕夫人,万珍阁的主人。裴公子当然不会对万珍阁陌生吧?”

裴明淮脸上微露了诧异之色。万珍阁他自然知晓,是邺都最出名的一家卖字画古董的老店。据说万珍阁主人收藏的名人字画,不逊皇宫。便笑道:“在下早有拜访之意,只怕夫人谢客,不敢叨扰。今日得见,实乃在下之幸。”

毕夫人微笑道:“若是裴公子来叨扰,妾身自是欢喜得很。有懂行的人来看,那实是一大乐事。”

金百万又笑道:“我身边的,自然是我的小女金萱了。”

裴明淮暗赞一声好名字,金字为俗字,萱字却能化俗为雅。金萱朝他一笑,当真是娇丽如花。只听她柔声道:“裴公子大名,早已得闻,一直要表哥代为引见,我这表哥却总是推托……”

卢令脸一红,打断了她道:“萱妹,不是我推托,是明淮他老是东跑西晃,一出去便不见人影,我到哪去找他?”

裴明淮也笑道:“卢兄说的是实,我这人心性是定不下来的,太贪玩了些。”

那毕夫人端了酒杯,笑道:“各位还要客气到什么时候?我可是要先喝了。”

金百万大笑道:“这是我自家酒窖里的酒,夫人看来是想念了?”

毕夫了轻轻啜了一口,似在细品,半日方道:“这酒果然是越放越好。”

裴明淮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酒杯,酒杯已满,香气特异。他喝了一口,余香满口,不由得赞道:“果然好酒。”

除了卢令杯中是清水,那道士清虚面前也只得一杯白水。金百万道:“道长,这可简慢了。我们喝美酒,你却喝清水。哈哈,哈哈!”

清虚摇头道:“贫道修炼,当然不能沾荤腥了。”

毕夫人瞟着清虚,娇笑道:“今日金大小姐芳辰,道长何不露上一手仙术,让我等开开眼界?”

清虚淡淡道:“这位女施主将我当成跑江湖卖艺的了?”不待众人回应,便又一笑,道,“也罢,既然是金大小姐的芳辰,祝寿也是应当的。不如让贫道命人到天上蟠桃园中,盗得一枚仙桃献寿,如何?”

裴明淮心中一动。他久闻江湖中素有异术,能攀绳上天盗蟠桃,但也只是传闻,从未见过。他并不相信这清虚道人真有什么仙术,但既然能令莲花异时开放,懂些幻术也未可知。卢令却道:“这不是跑江湖卖艺的把戏又是什么?我也曾听说过,让一小童沿绳上天,落下来时便是四肢散落,还带了一枚大桃……”

他话未落音,金萱便低呼一声以袖掩口,道:“表哥,这等残忍之事,可别再说下去了。”

卢令笑道:“萱妹何必紧张?这戏法最有趣之处便是——将这些散落的四肢连同头颅放到一口箱子中,再行打开时,那盗桃小童便会活生生地出现了。”

金萱摇头道:“即便如此,四肢从天上掉下,那是何等可怖的景象?”

裴明淮是客,见金萱善良心软,不便插口,但心里却甚是好奇。金百万显然也是好奇之极,便道:“萱儿,你若怕看,你便到别处走走,待会回来,自有寿桃给你,如何?”

金萱犹豫片刻,道:“就依爹的。”她站起了身,似乎在想到何处去,毕夫人笑道,“这几座小楼里都在唱戏,萱儿何不去听听戏?”

金萱笑道:“多谢夫人提醒。”她想了想,道,“我便去看皮影好了,我最爱看这个。”

她朝众人福了一福,袅袅婷婷地走开了。金百万嘘了一口气,道:“我这宝贝女儿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

裴明淮笑道:“金姑娘不是胆小,是心善,这比什么都好。”

金百万不觉颔首,裴明淮这话说得他是心花怒放。成伯成仁仍与昨日一般,大吃大喝未曾停过,这时成仁却开口说了一句话:“老道,你要耍戏法就耍,还磨蹭什么?”

卢令忍不住笑道:“二位除了吃,总算说了句话。”

成仁一瞪眼,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金百万花了大价钱请我们跟他宝贝女儿下棋,现在左右无事,我们不吃能干什么?”

金百万笑道:“二位只管吃,再怎么吃,也吃不垮我金百万的。”

成仁点了点头,道:“哼,哼,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也免不了俗!”

金百万脾气极好,对成伯的挖苦也毫不在意,只笑咪咪地对清虚道:“道长,你请。”

清虚已唤来了一个小道童,那孩子十来岁年纪,生得十分清秀。道童手里捧了一口紫檀木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捆绳子。清虚笑了一笑,道:“众位,我这童儿,便要上天盗蟠桃了。”

毕夫人喝了口酒,悠悠地道:“这般乖巧可爱的一个孩子,倒让我也像那金大小姐一般,不忍心了。”

清虚微微一笑,袍袖一拂,那卷绳子便“飒”地一声散开飞起,直往天上飞去,竟还带起了一股白烟。众人一起抬头,这时正当午时,阳光极是刺目,加上四周白烟,那绳子竟似真入了云一般。小道童已把箱子负在身上,手足并用,极敏捷地爬了上去。

只见那道童爬得极快,越爬越高,身形也越来越小。绳子边上似乎也有云雾笼罩,裴明淮用力眨了眨眼,果然是有一团白烟裹在绳子周围,连着小道童的人影也越来越模糊了。裴明淮极力想往上看个究竟,但正午阳光实在刺目,往上看便是一团白光刺眼,看不清楚。

除了清虚脸露微笑、志得意满之外,席上众人都看得怔住,就连成仁成伯也停了吃喝,目瞪口呆。裴明淮虽听过这幻术,但亲眼见却是第一次,忍不住伸手想把那绳子当场给拽下来,看看究竟有何玄机。

卢令站在他身旁,见他伸手,忙一拦道:“你这是做什么?不是好好看戏法么?”

清虚道:“这位施主,你这般做,可是会让我那小童身首异处,不得复原啊。”

裴明淮虽然半信半疑,但自也不愿拿那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也只得收回了手。毕夫人却靠在金百万身边,娇声道:“真会落下碎掉的四肢?”

金百万还未答话,便见一物自绳顶落下,“啪”地一声坠在地上所铺的锦锻上。卢令失声叫道:“仙桃!”

那果然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桃子,色泽鲜红,遍生绒毛,还带着两片绿油油的桃叶,新鲜得如同刚采下的一般。众人还在怔呆之余,只听到“啪”地一声,一截人手便落了下来。毕夫人惊叫一声,一头钻进了金百万怀中。

接连又是啪啪啪数声,掉下了一只手,两条腿,裴明淮突然叫道:“不对!”

他话未落音,又落下了一样东西。这次可比前几次沉重多了,是人的上半身的躯体。那半截身子肌肤白嫩,胸脯丰满隆起,正是一女子身体,哪里是十来岁的小道童?

裴明淮震惊之余,正想质问清虚,只听“砰”地一声,一颗人头也坠了下来,卢令一眼看到那张脸,狂叫了一声:“萱妹!”

裴明淮也变了脸色,伸手一捞,便已将那颗人头捧至手中。人头虽然脸色青灰,嘴唇无色,触手冰冷,但看容貌,却不是金萱是谁?

卢令又狂叫了一声,去他手中抓那颗头颅。金百万的肥胖身体也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冲了过来。

裴明淮便也由得卢令将金萱的头抢了过去,他右手变掌为抓,去扣那清虚道人的手腕大穴。但那清虚却似早有防备,一闪便闪开了三尺。裴明淮微微一惊,他这一抓清虚竟然能若无其事地闪开,这份功夫实在不浅。他正想再欺身上前,只见清虚一抖衣袖,“蓬”地炸出了一蓬白烟,顿时方圆数丈之内都笼罩在这团白烟里,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

裴明淮担心烟中有毒,也只得先闭目闭气,一掠掠出了五丈开外,脱出了那白烟笼罩之处。待得他立在一块山石上再睁眼时,白烟已散了大半,却哪里还有清虚的踪影?只见毕夫人花容失色地倚在榻上,成伯成仁也酒杯筷子齐落地。卢令正抱着金萱的头放声大哭,金百万则像个疯子一样,拼命地把金萱散落一地的手脚拾起来。

裴明淮楞在那里,一时思绪纷乱,理不出个头绪来。他目光触到花园四周的四座小楼时,身形一动,便窜进了方才金萱进去的北楼。北楼共有七层,每层都有一班子人在唱戏,裴明淮从一楼直到六楼,都丝毫未见到特异之处。上到七楼,却见小楼窗上的竹帘尽数放下,颇为阴暗,屏风后一出皮影正唱得热闹,对着窗的紫檀椅上却只余一袭鹅黄绢衣。绢衣柔软,摊在椅上,裴明淮慢慢走近,伸手拿了起来,衣上尚余幽香。

他从窗户向下望去,只见金百万仍抱着一堆残碎的尸体,茫然不知所措。卢令一向极重仪容,此时搂着金萱的头狂哭不已,状极凄惨。裴明淮骤然心里升起一股怒气,冲过去一脚将那扇屏风给踢翻了。

屏风后坐着一男一女,都已上了年龄。两人手里仍抓着控制皮影的线,愕然地看着裴明淮。一旁弹筝和琵琶的两个人,仍然没停,裴明淮大喝了一声:“别弹了!”

琴声戛然而止。那老人弓着腰站起身,战战兢兢地道:“这位……这位公子,这是……怎么了?小的可是作错了些什么?……”

裴明淮怒喝道:“刚才在这里看皮影戏的姑娘呢?”

“姑娘?”那婆子颤声道,“我们没看到……今日上上下下人极多,我们只管按点好的戏演,并不曾留意……我跟我老伴,演了一辈子的皮影,这眼睛早不中用了……又隔着一层屏风,我们实在是不曾留意到什么姑娘……”

裴明淮定睛一看,这老两口均是眼睛浑浊,当下按下一口气,又对着那两个弹筝和琵琶的人喝道:“你们呢?你们难道没看到?!”

弹筝的是个男子,弹琵琶的是个女子,年纪都甚轻。青年男子淡淡道:“你难道看不到我们两人都是瞎子?”

裴明淮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对青年男女果然都是瞳孔无光。若是在平时,他自然不会忽略,但这一刻他却被方才亲眼所见的情景弄得有些失措了。当下便道:“对不住,是我失礼了。”

那青年男子淡淡一笑,又低了头去弹筝。女子也重去调那琵琶的弦,两个老人也把屏风扶了起来,似乎还想继续演他们的皮影戏。

裴明淮朝紫檀椅上那袭鹅黄衣衫注视了片刻,眉头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他忽然挥了挥手,道:“不必弹了,也不必演了,我有事问你们。”

老者便放下了手中皮影,弯腰陪笑道:“公子何事?”

裴明淮道:“你们一直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老者道:“一早就到金府了,有人带我们到了这里,叫我们只管演便是,赏钱不会少的。”

裴明淮道:“你就真一点也未曾留意到有谁进来?”

老者突地笑了一下。“公子,今日金大爷是安了心要做个百戏,热闹到底,您看这里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戏班子,各唱各的,要多乱有多乱。金大爷给了重赏,不管怎样,我们也会卖力地演。我跟我老婆子是眼睛真不好了,实在没留意到有没有谁进来。皮影戏本来就是要在暗处演,所以竹帘都放下了,还隔了屏风。”他指了一指耳朵,“老了,耳朵也不中用了。”

裴明淮的目光又落到那对青年男女身上。“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老者叹道:“都是孤儿,因为从小眼瞎被丢弃,我便收留了他们。他们长大之后也无处可去,好歹,我这手艺也算一绝,还能混口饭吃……”

裴明淮沉声道:“你们四人暂且留在这里,不等吩咐,不得离开。”

他转身下楼,这次却是慢慢走下。那些戏班子的人都已觉出情形不对,个个探头往园中看去,见裴明淮从上面下来,都赶忙缩了回来。裴明淮正要从六楼下去,却又停住,眼光一扫,挑出一个班主模样的人,问道:“你们可有看见金姑娘上楼?”

那班主忙弓腰道:“有,有。金姑娘还跟我们说了两句话呢。”

裴明淮问:“什么话?”

班主道:“金姑娘说,我们演得着实不错。我便斗胆请她一观,她笑说楼上的皮影戏正是她喜欢那一出,待会再下来看我们的。”

裴明淮皱眉,半日道:“你见过金姑娘?”

班主道:“曾进来为她演过几出,金姑娘为人极好,给的赏钱也极是丰厚。”

裴明淮道:“你见她之时,她如何穿着?”

班主道:“鹅黄绢衣。我见过她几次,都是着这等颜色质地的衣衫。”

裴明淮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她下来?”

班主摇头道:“没有,我们都在演,又全都是背对着楼梯,正对着窗户的,否则外面的人怎么看呢?若不是金姑娘跟我们说话,我都不会留意到她上来了。”

裴明淮眉头深锁,慢吞吞地走了下去,回到了园子里。他拍了拍卢令肩头,道:“卢兄,此事怪异,我知你心里难受,但我们若再迟疑,那害死金姑娘之人便更会逍遥了。”

卢令一震,他本来泪流满面,此刻却骤然止泪了。“你说什么?”

裴明淮目注金百万。“金老爷,我想此事必有蹊跷,一切都须着落在那清虚道人身上。”

金百万神情恍惚,只紧抱着金萱的碎尸不愿松手。听了这话,才算是清醒了些。“公子……你的意思是……”

裴明淮皱眉道:“我在想,这事从头到尾,应该都是一个圈套。我们在江心亭上见到清虚道人,他便是主动过来的。”

卢令叫道:“可他跟萱妹素不相识,为何要设这么大一个圈套来害她?”

金百万颤声道:“萱儿是个女儿家,心地善良,绝不会有仇家。怎可能有人想要她命?”

裴明淮道:“这定然有些我们如今尚不知晓的缘故。而今,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恐还不止这一桩。”他眼望头顶,此时阳光更是耀眼,他望了片刻便不得不闭了眼。“金姑娘明明方才是上了北楼,我已问过那楼里的人。可是,一转眼,她的……尸身却散落在我们面前……”

他又看了一眼金百万,道:“金爷,莫怪我多事,还是先将令爱放下来为是。”

卢令脱了外衣,铺在地上。金百万小心地将女儿已成了碎块的尸身放在那袭杏黄锦衣上,两条齐肩斩下的手臂,两条齐腰断下的腿,以及上半身的躯干。虽然色呈青灰,但断掉的手脚仍是修长匀称,隆起的胸部似乎还富有弹性。金百万也解了锦衣,把金萱的尸身遮上了。

忽然听到一声女人“嘤咛”之声,却是那倚在榻上的毕夫人悠悠醒转。毕夫人一眼见到卢令手中还抱着金萱的人头,尖叫一声,竟然又晕了过去。

成仁一直面无表情,这时也露出了惋惜之态,道:“金百万,出了这种事,我兄弟也不好意思赖在这里,告辞了。”

金百万还有些未曾回过魂来的模样,卢令却一声大叫:“不可!”

成伯皱眉道:“为何不可?礼金我们一分不少退还便是。”

裴明淮接口道:“卢令兄的意思不是礼金。金姑娘遇害,我们在场的人都逃不了嫌疑,两位也还是留下的好。”

成伯道:“金姑娘遇害,难道不是那老道施出的幻术所致?”

裴明淮道:“那清虚道士自然脱不了干系。至于是不是幻术……在下还得打个问号。”他打了个哈哈,“在下从不信鬼神之说,何况是个来历不明的游方道士。”

卢令道:“那依你如何?”

裴明淮道:“还能如何,自然是报官了。吴震如今应该还在衙门,立即派人去找他来。府里一应人等,一概不许出入。”

〈〈〈〈—————————

吴震不出半个时辰便赶了来。这时金百万已回了房间休息,看样子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毕夫人被人送回了房,成伯成仁二人也自去歇息。只有卢令还呆呆地抱着金萱的头颅坐在一旁,阳光直射,裴明淮已觉汗如雨下,他却似毫无感觉。

吴震一眼看到金萱的头,便倒吸了口凉气,将裴明淮拉到一旁,问:“这究竟是怎么了?”

裴明淮将方才之事大约地讲述了一遍,吴震边听边啧啧称奇,道:“你说那种上天盗桃的幻术,我也只有耳闻,未曾亲见。难道天下真有这等奇术?”

裴明淮苦笑道:“我虽然嘴里说不信,但心里却有些信了。方才等你之时,我又来来回回地在这园子里走了好几遭,真真是一点线索也不曾发现。你素有神捕之称,就只能等你来大展神威了。”

吴震叹道:“我若真有那般神,就不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找你来帮忙了。”他又沉吟道,“你说那道士逃走之时,施放了一蓬白烟?”

裴明淮点头。“幸好无毒。”

吴震道:“可有什么气味?”

裴明淮道:“我一见他扬袖便闭了气,然后便直接上了北楼,还真未曾闻到什么气味。等我下来之时,白烟早已散尽了。”

卢令忽然道:“有一股香味。”

吴震忙问道:“什么香味?”

卢令道:“这我却说不出了。我表妹对各种香极精,若她还在……”说着强忍了眼泪,道,“不过,她房中有四处搜罗来的各种香,若是我再闻到,必定能辨出来。”

裴明淮叹道:“卢兄,我劝你先将金姑娘头颅放下,你一直抱着,成什么话?吴大人也要验尸的。你不如回金姑娘房里,找出那种香,也许还能有些线索。”他知道卢令对金萱之情非同一般,要劝他休息静养什么的都是多余,还不如找点事给他,也比在这里抱着头颅吓人的好。

卢令略思索了一下,便轻轻将金萱的头搁在铺在地上的锦衣上。“裴兄,吴大人,还请善待表妹的尸首。”

一面说,他一面便走开了,步子尚有些踉跄。吴震叹道:“这杀人之人,未免过于残忍,当着父亲表哥之面,竟将一花信女子肢解抛下……”

他掀开锦衣,见到那堆残碎尸体,一怔道:“没有血?”

裴明淮道:“这也是我觉着奇怪之处。我事后仔细回想,从金萱离席上北楼,到我们看见肢体落下,那能有多久?就算有人将金萱乱刀分尸,血也不会凝结。而她的断肢之上,竟连一丝血渍也无,这就令人好生想不通了。”

吴震在一条断腿上伸手轻按,道:“非但如此,你看她皮肤坚实,颜色青灰,试想刚死之人,怎会是如此?必定是皮肤柔软,色泽如生,而这尸体……”他摇了摇头,“即便是死了一日之人,也不会僵硬到这般程度。这不像是死后的僵硬,倒像是……”

裴明淮接道:“倒像是中了什么毒。”

吴震忽道:“你看她的脸!

裴明淮低头一看,那颗放在一边的头颅,脸上竟然起了奇异的变化。仿佛是热油将她的脸烧蚀了一般,只见一张脸咕嘟咕嘟地冒起了血泡,竟像是一锅被煮开了的血肉,散发出一股焦臭之味!

吴震失声道:“不好!”一掠上前,脱了外衣便想上去抢那头颅。裴明淮忙去拦他,吴震一怔之下也知道厉害,只得长叹一声。

过得片刻,金萱的脸已是全然消蚀,本来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孔,此时像是被烈火熔浆烧灼过的一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恐怖之极。

吴震与裴明淮都怔怔而看,吴震又叹了一声,道:“莺莺楼中那一男一女的脸,便是这样子的。”

裴明淮道:“现在我们可算亲眼见到了,想必是种极霸道的毒物。”

他回头去看散落的断手断脚,道:“看来,凶手只对毁坏她的脸感兴趣,就像莺莺楼里的尸首一般。”

吴震道:“你认为这跟莺莺楼的案子是同一人所为?”

裴明淮道:“至少是有关系的,用的是一样的毒药。”

吴震仰头看那座北楼,道:“你能确定金萱只离开了半柱香时分?”

裴明淮道:“千真万确,席上之人都能作证。”

吴震道:“我不是怀疑你说的话,我只是十分奇怪。按你的讲述,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裴明淮忽然一笑,笑得甚是古怪。“确实不可能,那实实在在便发生了。再不便是那清虚道士真有仙法,将上天的小道童变成了金萱?”

他突然一怔道:“对了,那个桃子呢?”

吴震指着地上一堆早被踏烂的红色东西,道:“你可是说那个?”

裴明淮一看,顿足道:“是谁给踩成这样了?”

吴震道:“发现了金萱碎尸,这里的人难道还能注意脚下的东西?你一脚,我一脚,那鲜桃经得住这样一阵踩?不踩成烂泥倒是奇了。”

裴明淮道:“那桃子从空中落下之时,我也瞟了一眼,个头极大。鲜桃极易烂掉,我想那桃子必定是从附近摘来,还指望着能找到什么线索。”

吴震又指示几名捕快,将金萱碎尸收拾起来,送回衙门。裴明淮叹道:“可惜了这位金姑娘,飞来横祸!”

吴震道:“我会令人将这庄园好好搜查一番,晚上再去查验金萱的尸身。你如果不怕,最好也来。”

裴明淮苦笑道:“她活着的时候是个美貌心善的姑娘,死了也可怕不到哪里去。”

吴震指了指北楼道:“金萱便是上的这座楼?”

裴明淮道:“正是。她说要去看皮影。”

吴震道:“你们都是看着她进去的?那可有看到她上楼?”

裴明淮皱了皱眉,竭力回忆。“当时我一直在看那清虚道人,只是眼角余光扫到她进了北楼。至于后来……”

吴震怂恿道:“你是习武之人,自然眼力好。那北楼上都是雕花窗,大都开着,若她上楼,你有可能注意得到。”

裴明淮想了半日,唯有苦笑。“窗户虽对着外面,但楼梯在外面是全然看不到的。七楼因为是皮影戏,光线必定阴暗,竹帘是放下了的。何况,若有人在你面前玩那天上盗桃的把戏,估计你也不会留意别的。你不如去问问里面那些戏子,也许还能有些收获。”

吴震道:“那我们这就去。”

4

两人从一楼问到六楼,好在这些戏子里没有几个瞎子,众口一辞地说见到金萱上楼。他们见了金大小姐,自然也弹唱得更是卖力,金萱向他们微笑搭话,还脱了手上一只镯子赏人。

吴震道:“也就是说,金萱并不着急,是慢吞吞地上了楼。”

裴明淮笑道:“就算她喜欢的那出皮影戏唱完了,她自然也可再叫演上一次,她又何必着急?金萱是个大家闺秀,这等女子,从来都是斯斯文文,不慌不忙的。”

吴震对那个手里握着一只金镯的小孩道:“那金姑娘是怎样对你说的?”

那小孩画了个大花脸,哪里还看得出本来面目,虽然年小,但也扮得象模象样,一双眼睛灵动之极。“金姑娘说我演得好,我说下次再来演给她看。她却笑笑说,像我这么聪明的孩子可惜了,给了我这个镯子,让我去读书。”

那方才与裴明淮说过话的班主叹道:“小夏确实机灵,教他学点什么,一学便透。只是我们这行,混口饭吃还可,送他去读书……唉!”

那小夏却道:“金姑娘说,有了这个镯子,我就能不演戏了。”

班主点了点头,道:“金姑娘实是好心之人。”

裴明淮见那金镯以金丝绞缠成衔珠凤凰之形,凤眼碧绿,一看便是十分珍贵之物,当下笑道:“这镯子,足以让你们一个班子的人衣食无忧了,只是不要忘了让这孩子读书。”

班主道:“小夏本来便是我孙子。”

裴明淮笑道:“那是我多虑了。”他见到班主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便道,“这位老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班主似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裴明淮正想再问,吴震已往七楼走去,一面回头叫他。他便对班主点了点头,随着跟上。

班主眉头深锁,似乎有什么不可解的事情。见那小夏还拿着金镯把玩,班主便道:“小夏,既然是金姑娘送你的,你便收起来罢。”

小夏点头,极珍视地把那金镯收进了怀里。一个比小夏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笑道:“爷爷,这镯子真能让我们一辈子不愁吃喝?”

班主却似未听到他说话,少年又问了一遍,班主才反应过来。他闷声道:“别问那么多,都不准胡乱说话,听见了么?”又喃喃道,“也不知那金管家在哪里?我倒是想有些话想对他说……”

这头裴明淮跟着吴震上了楼顶,那扇屏风已然收拢,两老两少都坐在椅上。碗中茶早冷,四人却都没喝一口。

吴震的眼光自四人身上缓缓掠过,他的眼神锋锐如刀,那青年男女均是瞎眼之人也罢了,老夫妻二人却都同时打了个寒颤。见吴震身上穿着官服,老人忙一弯腰,道:“大人……”

吴震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你们是哪里人士?”

老人道:“老朽江明,就是邺都人。早年也曾有不少徒弟,如今,那些徒弟都学到了手艺,自立门户去了……”长长一叹,道,“只落得个糊口罢了。”

吴震道:“是金百万请你们来的?”

江明道:“正是。我四人在街上卖艺,后来有位爷来说,请我们今日进府来演,还给了定钱。”

吴震道:“那人是谁?”

江明想了想道:“是位穿黄衫的公子,似乎姓……”

江妻插口道:“姓卢。”

江明忙道:“不错,不错,便是卢公子。他手里还抱了一张琴。”

吴震又问:“你们是几时来的?”

江明道:“今日一大早便来了。有位管家将我们安置在这里,告诉我们只管演便是。”

吴震转顾裴明淮道:“我知道这些你都问过,但我还是得再问上一遍,这是规矩。”

裴明淮笑道:“你只管问。”他便踱到那紫檀椅前,将鹅黄绢衣轻轻搭在椅背上,自己坐下。这个位置背着阳光,正对着屏风,却是看皮影的最好地方。

吴震又问了那江明几句,眼看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便对裴明淮道:“我们下去罢。”

江明在他们身后道:“两位大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呢?”

吴震冷冷道:“到我说能的时候。”

〈〈〈〈—————————

下了北楼,那叫金贤的管家见了二人忙迎了上去,陪笑道:“老爷让我来侍候两位,有什么事只管与我说。”

吴震道:“这园子有多少房舍?”

他这一问却问得金贤有些不知所措,道:“百十间总有罢?”

吴震道:“好,你就将今日来的所有人都安置住下,每日三餐不可怠慢,再给些钱以免他们着急。金百万家财万贯,不会吝啬这些吧?”

金贤忙道:“不会,自然不会。吴爷说怎的,便是怎的。”

吴震满意地一点头,道:“让你们的家丁四处多看看,我也会调些捕快过来。没我点头,不能让一个人离开,明白了么?”

金贤慌忙道:“明白,明白。吴爷您尽管放心。老爷已吩咐下来,一切两位作主,只管吩咐我便是。”

裴明淮在旁笑道:“何必留这么多人,你真是不想便宜金百万哪。照我说,留北楼的人就可以了,别的人且让他们走,只要不离这邺城便是。在这里的人多了,反倒是人多眼杂,夜长梦多。”

吴震皱了皱眉,道:“你的话也有理。”对金贤道,“金管家,便按他的话罢。”

金贤答应着,裴明淮问道:“金老爷怎样了?”

金贤叹道:“我家老爷最疼姑娘,此时旧疾发作,正请大夫呢。”

吴震道:“旧疾?什么旧疾?”

金贤苦笑道:“老爷身体发福,多走动几步都吃力,更不要说突然见到这般情景了。”

裴明淮道:“原来是胖出来的毛病。”

金贤又道:“表少爷说,如果二位有空,请到姑娘房中去一趟。”

吴震道:“莫非是他有什么发现了?”

金贤道:“二位去了便知。”

走了片刻,吴震也忍不住道:“虽然我只懂点皮毛,但也看得出这园子修得实在是糟。金百万是邺都首富,找个有本事的人来修建难道不成?偏要搞得这不伦不类的。园子四角四座楼,自家的花园有这般修法的么?”

金贤陪笑道:“吴爷有所不知,这园子还是请极有名的吕先生改建的呢。”

吴震道:“吕先生?吕谯?”

金贤道:“正是。”

吴震看了看裴明淮,裴明淮只点了点头。

即便不理会吕谯暴死的事,也说不通。金百万一看便是无半根雅骨之人,做出烹琴煮鹤这事并不奇怪。但吕谯绝非徒有虚名之辈,人所共知,这样的花园出自他手,真真是自毁名声了。

金贤停了脚步,指着前面不远处一座小院,道:“那便是姑娘的住处了。”

这所院落也不见得如何出奇,一溜石子铺的小径,旁边栽了不少奇花异草。金贤道:“小人还得去安置那些戏班子,二位自己进去可好?表少爷在里面。”

吴震点头,金贤便退开了。裴明淮忽然又叫住了他,道:“现今这园子里有多少人知道你家姑娘已死?”因他们那一席与其余宴客之处并不相邻,所以园中别的戏照演,酒宴照摆,众人也并不知道金萱被杀一事。裴明淮当时一回过神,便立即吩咐了金贤尽量不要让旁人知晓。

金贤道:“按裴公子的吩咐,恐怕还无人知道。”

裴明淮道:“暂时保密。尤其是你家姑娘的死状,便不要与人多说。”

金贤答应着离开,两人进了小院,院中有数间精舍,卢令正站在窗边,呆呆向外张望。见两人过来,才“啊”了一声:“你们来了。”

“卢兄,有何发现?”裴明淮问。他已注意到卢令手中拿了一个锦盒,而靠窗的案上,也堆了数十个锦盒。

卢令道:“进来再说。”

两人一入房内,顿觉香气扑鼻。四面墙上都挂着画,有山水,有人物,有鱼鸟。

裴明淮不由得走到壁前细看,道:“这便是金姑娘的收藏了?果然厉害。”

卢令惨然一笑,道:“我表妹生平最好书画,只要有她看上的,不惜重金也会收罗回来。她这些年来收藏的,极为可观。”

裴明淮道:“不知那位金夫人……”

卢令道:“我姑母在表妹五岁那年,便病故了。”

裴明淮不再追问,指了一幅字道:“这是王右军的手笔,实在珍贵哪。一直说失传了,想不到竟然在金姑娘手中。”

卢令叹道:“我表妹从不公开她的收藏,收罗之时又极是隐秘,都通过中人转手,谁会知道在她手中?我姑父毫无雅骨,这你们定然是早已看出来了,寻常人也不会与他兜售字画。”

吴震道:“那他想必是喜欢珠宝了?”

卢令道:“正是,我姑父爱珠宝如命,此间有一密室收藏了他诸多宝贝。只是我表妹视金银珠宝如粪土,根本不屑去看上一眼。”

吴震笑道:“你进过你姑父的密室么?”

卢令摇了摇头。“除了表妹,姑父从不让人进去。”

他忽然哦了一声,道:“光说这些,我还忘记了叫你们来的原因了。”他把手里的锦盒递了过来,“我已检视过我表妹的收藏,果然有一味香与白烟的香味颇为相似。”

吴震打开闻了闻,果然异香扑鼻。“这是什么香?”

卢令道:“这味香产自西域,被称为‘天罗’。”

裴明淮奇道:“天罗?明明是香,为何取了个绸缎绢纱的名字?”

卢令道:“我曾听我表妹提及,言道此香绵绵密密,如同罗网,纠缠不清,故名‘天罗’。”

吴震又深吸了几口,道:“你能确定就是这香?”

卢令道:“应该是,我弹琴之时必得焚香,多少也懂些。”

吴震问道:“你可知附近哪里有卖这天罗的?”

卢令想了一想。“这是西域异香,价格极贵,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城东有家老店‘飘香斋’,广罗天下名香奇香,你们不妨到那里一试。”

吴震点头,又道:“我们进金萱卧房看看。”他这话却是冲着裴明淮说的。

卢令道:“两位自便。”他已回过了头,裴明淮看上去,只怕再多说一句卢令又会流泪了,忙跟着吴震进了里屋。

吴震压低了声音道:“他对这表妹,倒似是情真意切。”

裴明淮也放低了声音:“你莫不是连他也怀疑?”

吴震道:“现在谁都脱不了嫌疑。”

裴明淮摇头低声道:“若他真心喜欢他表妹,更没有理由害她。何况,当时我们几个人都在席上,金萱却独自去了北楼,我实在是想不出来席上的人有什么办法可以杀得了金萱还将她碎尸?”

吴震古怪地笑了笑。“我也想不通,难不成真是那老道的妖术?”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裴明淮也觉得寒意森森,便抬头环视金萱的这间卧房。房中陈设极是雅致,浑无女子脂粉气息,连纱帐都是素色。吴震走到床前,看了看那素帐,笑道:“这位金姑娘真不愧是金百万的女儿,可奢侈得紧。”

裴明淮道:“此话何解?”

吴震笑道:“连你都不认得了?也难怪,总归是女儿家喜爱的物事,你不知道也难怪。这纱帐看似毫不起眼,只是一幅素净帐子,但我以前护送贡品进京时曾见过同样的一幅。那可是传说中的东海鲛绡,轻薄柔软无比,在夜间能够泛出银光,极其珍贵。”他又指了指案上一盏碧绿莹黄的琉璃灯,“这也是贡品,在夏日能够驱走蚊虫,若是洒些带香的花瓣在上面,香气可远远发散。上达天听的贡品竟能在金家大小姐的卧房看到,果然是财可通神。”

裴明淮叹道:“纵是有财,也救不了她的性命。”

吴震也叹了口气。裴明淮摇头道:“不管凶手是谁,为何要害死金萱?偷天盗桃,碎尸毁面,手段真是残忍至极!”

吴震道:“看那毁掉金萱面目的毒药,与莺莺楼那一男一女实在像得很哪。”

裴明淮皱眉道:“可那个红牌如嫣,还有那神威堡的冯威,跟金大小姐也不该有什么关系吧?

吴震笑道:”这可得去问问金百万了,看他知不知道些什么。不管怎么说,老子总不会害女儿吧?”

〈〈〈〈—————————

金百万躺在床上,像一座山塌了下来似的。他面带病容,本来油光水亮的脸一下子似乎都缩水了。一个丫环在旁边侍候,这丫环也有二十多岁了,生得甚美,穿戴也颇华丽,见吴震和裴明淮进来,急忙相迎,端了茶来。

听吴震说了来意,金百万摇头道:“萱儿一向是个极乖巧的孩子,喜好便是字画,下棋。她出门也是坐车,极少抛头露面。我实在是想不出……会有什么人想害她?至于莺莺楼……这种地方,萱儿恐怕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吴震问道:“金姑娘跟卢令……”

金百万一楞,答道:“他们二人是表兄妹,感情甚好。”

裴明淮笑道:“我看他们不仅仅像表兄妹。”

金百万这时方领悟了他的意思。“哦……若是这般,我也乐见其成。卢令是我亲戚,他为人我也很清楚。萱儿跟他,不会吃亏,亲上加亲嘛!”

裴明淮问道:“卢令的姑母,就是尊夫人?”

金百万脸色更是灰白,道:“我夫人她早早过世,扔下萱儿和我,就走了……唉!”

裴明淮心道,这金百万拥金百万,这么多年却未曾续弦,倒也奇怪。又记挂着吕谯的事,问道:“听说是吕谯重修的这园子?”

金百万一怔道:“裴公子认识?”

裴明淮点头道:“好友。”

金百万苦笑道:“这园子,多年之前便已不住人了。我夫人便是在这里过世了,真是伤心之地哪!萱儿非得要住回来,我找了无数理由,也拦不住她,只得由她去了。她找了吕先生,把园子又重新整理了一番。”

吴震皱眉道:“整修庄园,需要请吕谯吗?”

金百万望了二人一眼,道:“两位有所不知。我有不少值钱的物事,须得要个妥当之处收藏。”

吴震和裴明淮这才明白,请吕谯来究竟为了什么。金百万又道,“吕先生是鲁班再世,只有请他,我才放心。”

裴明淮道:“只修了密室,庄园没改?”

金百万想了片刻,摇头道:“我只管了密室的事,别的,我可不记得了,都是金管家去办的。”

裴明淮不由得苦笑,吴震又问:“最近令爱可有什么异于寻常的举动?”

金百万叹道:“我毕竟是爹,女孩子的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你们不如去是问问她的贴身丫环丹桂,她们两个最好,丹桂定然比我知道得多。红菱,丹桂在哪里?”

那唤作红菱的丫环道:“老爷,丹桂在姑娘房里哭呢。”

金百万又叹了一声,他说话有气无力,说几句便咳两声,倒像是随时都要断气似的。吴震便道:“也罢,我们就先去问问丹桂。”

那红菱打起帘子,送二人出去,金百万忽又将他们二人叫住,迟迟疑疑地道:“我还有一件事,觉着有些奇怪。”

吴震道:“但说无妨。”

金百万皱眉道:“今日见吴大人把那水上飞的尸体从水里拖出来,我便觉得这人恍惚见过。”

吴震一震。“你见过?在何处?”

金百万道:“我家的家丁众多,我觉着水上飞似乎就是其中一个。”

吴震道:“你家的家丁,你自己都不认识?”

金百万苦笑道:“家丁人数众多,来来去去,我又怎能认全?”

吴震皱眉道:“你是何时见过他?”

金百万想了一想道:“也就前几日吧?之前从未见过此人。”

吴震又问道:“他可有何特异之处?”

金百万摇头道:“便是一个普通家丁模样,我也不曾特别注意。”

吴震道:“你此前为何不说?”

金百万吞吞吐吐地道:“我本来只觉眼熟,后来想了一想,觉着应该是他,于是才告诉你两位……”

吴震道:“平日里是谁管教这些家丁的?”

金百万道:“原本是金贤,不过他最近忙于小女的生日,就交与了金四。”

裴明淮笑道:“那我们就找上那金四问上一问。”

金百万道:“我昨儿差金四去办事,恐怕还没回来,两位晚些再找他问话吧。”

两人回了金萱院中,就看见一个少女坐在走廊上垂泪。那少女见他们出来便站了起来。吴震问道:“你是丹桂?”

丹桂颔首,低声问道:“我家姑娘……我家姑娘……听金管家说……”

吴震道:“你家姑娘被人害死,若你想为她找出凶手的话,就跟我到衙门一趟。”

丹桂睁大了眼睛。“到衙门?做什么?”

吴震道:“认你家姑娘的尸!”

丹桂的脸顿时发白,裴明淮柔声安慰道:“听说你跟你家姑娘情同姊妹,若你想让她在九泉下瞑目,怎可不帮我们?”

丹桂听了这番话,点了点头。“好,我跟你们去。”她迟疑了一下,又道,“可是……姑娘……明明在那里,为什么还要我去认……”

吴震淡淡地道:“我只是想确认,她究竟是不是金萱。”

5

这是裴明淮第二次入仵作房。其他的尸体都已暂时收殓,长案上也已擦抹干净。一盏油灯,闪着幽幽的黄光。案上摊着卢令那袭杏黄锦衣,金萱的碎尸,整整齐齐地放在衣上,一颗头颅也端端正正放在一旁,只是面貌已全不可见了。

丹桂早已连站都站不住,裴明淮只得在一旁扶着她,轻声道:“丹桂,不必害怕,既是你家姑娘,就算她死了,也不会害你的。你且走近看看,那是不是你家姑娘?”

丹桂鼓起勇气,走近了两步,“啊”地一声便掩住了双目。“裴公子,脸,姑娘的脸变成了那样……我,我认不出来!”

裴明淮安慰道:“别怕,有我在。睁开眼,再看看。”

丹桂好不容易才把双手从眼上拿了起来,又看了一眼。“看起来是我家姑娘没错……啊,那一支凤钗,是我给姑娘插上的。”

吴震把那支还稳稳插在发间的凤钗取了下来,递给丹桂。“你再细看看。”

丹桂哭道:“我绝不会看错。金钗是吕公子做的,本是一对,还有一支给了吕公子的妹子。姑娘特别喜欢这凤钗……”一言未尽,又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支极精巧的金凤,通体以细如发丝的金丝镂成,如意云纹之上盘踞凤凰,凤口上衔了三串珠串,每颗珠子都是一般大小,光洁晶莹,发出淡淡光芒。

吴震把凤钗放到了一旁,道,“丹桂,接下来你得帮我们做件为难之事。”

丹桂颤声道:“什么事?”

裴明淮道:“你平时可曾侍候你家姑娘洗澡更衣?”

丹桂道:“自然。”

裴明淮道:“那你可知你家姑娘身上有什么胎记之类?”

丹桂想了想,道:“姑娘右肩后有一块胎记。哦,对了,姑娘幼年曾摔伤过脚,她的左膝处有一小块伤疤。”

吴震大喜,道:“那你且去察看一下,这尸体上……”

裴明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可心急。吴震恶形恶状惯了,但这次的情形太过诡秘,若要他逼迫丹桂这样一个小姑娘,倒也于心不忍。倒是丹桂一挺胸,大声道:“我去看,姑娘一向对我好,为了姑娘,我什么都不怕。”

吴震把女尸的上半截身子翻了过来,肩后确有一块胎记。丹桂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道:“正是这块胎记。吴大人,求求您,别再让我看了。这确实是姑娘……”

裴明淮去察看那女尸的膝盖,也有一块时间甚久的伤疤。吴震叹了一口气,找了一块白布,把碎尸给遮住了,又问丹桂道:“你家姑娘最近可有什么异样之事?”

丹桂叹了一口气,眼泪已涌出。她抬起衣袖抹了抹泪,道:“最近半年,姑娘出门的时间较之以往多了不知多少。而且,她不要我跟着,总是单独一个人去。我便觉得奇怪,追问车夫,车夫说姑娘总是到城东一家叫飘香斋的老店……一进去便是几个时辰,也不让他们进去。”

裴明淮一怔道:“你是说飘香斋?你家姑娘一直都去飘香斋?”

丹桂道:“不错。她数日前还去了一趟,当真是风雨无阻。有一日天气极差,雷鸣电闪,她却还是一样要金管家备车。姑娘素来恤下,但那日她只说多给些赏钱,却还是执意要去。我一直便怀疑……”

裴明淮道:“你怀疑你家姑娘是出去跟别人相会?既然有此怀疑,你为何不告诉你家老爷?”

丹桂道:“我家老爷对姑娘爱如珍宝,我只是个丫头,这样的话,如何出口?更何况,我家姑娘对我这么好,我是不会说的。”

吴震又盘问了她一阵,从她口里实在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便吩咐杜小光送她出去,自己在椅子里仰躺了下去。裴明淮见他神色极是疲惫,便笑道:“怎么,你也熬不住了?”

吴震长叹一声。“眼看着那些失踪的死囚一点线索也无,又怪案连发,你叫我如何不揪心。”

裴明淮道:“仵作如何说?”

吴震走到门口唤了一声,不出片刻,一个仵作便走了进来。吴震道:“这位便是我们这里资历最老的齐老爷子。”

齐林是个面色苍黄的老人,一头白发,也许是长期与尸体打交道,他好像也带着点死气,连说话都死气沉沉的。“吴大人可是要我再将结果说上一遍?”

吴震点头,齐林便慢吞吞地道:“这个女子是死后被快刀分尸的,这一点两位相信都能一眼看出来。分尸之人手法极为熟练,定然是个练家子。而且,这女子服下了一种药物,使得肌肉皮肤僵硬,血液凝固,如此一来,即便是刚死便被分尸,也不会溅出血来。”

裴明淮目注齐林道:“齐老爷子经验如此丰富,可知是什么药物吗?”

齐林一声干笑。“这个实在未曾见过,不过天下之大,什么没有?对了,吴大人,水上飞我也看过了,他中的是寻常的砒霜。倒是那死在莺莺楼的一男一女,中的是水上飞的独门毒药。”

吴震道:“什么?”

齐林道:“没错,就是他的独门毒药,我以前见过被那毒药毒死的人,绝不会错。分量若轻,便是面色紫黑,七窍流血而死。分量加重,就不止是七窍流血了,会把脸甚至身子都蚀掉。只不过,听说这药极难配制,要的几味药实在难找,郭飞也早就没这毒药了。他在牢里呆了十多年了,你叫他如何天涯海角地去找那几味药来配制?他那日刚被转到这牢里来,地儿都还没呆热呢!”

裴明淮呆住,他总觉得这件事,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仔细想起来,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了。

吴震发狠道:“早知道就不把这些人移到这牢里来了,我就知道这事不好办,果然出了岔子!”

裴明淮笑道:“那不是为了检验你吴大人督建的死牢吗?”

吴震狠狠地道:“那还不是你哥下的令?这不狠狠坑了我一把!少废话,你帮我去飘香斋跑一趟,问问那‘天罗’的事!”

裴明淮道:“我欠了你么?是你欠了我一个大大人情才对吧?”

吴震斜了他一眼,道:“要是你想看我人头不保,你就别去!尉小侯爷那边,如今还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呢!”

裴明淮叹道:“他是在悠悠闲闲地喝酒游河,我呢?被你当手下一样支使来支使去的!”

吴震却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我倒也奇怪了,你成天正事不做,在江湖上到处跑,我到哪都能见着你,你说,我不支使你,支使谁去?你要拿出东道大使的作派来,我自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裴明淮道:“胡说什么!我刚去行宫见了我姑姑,回来路过邺都就打算待几日,又怎么叫正事不做了!”

吴震笑道:“你这叫顺路么?”说罢便对齐林道,“那天晚上,你老跟曹老五在一起喝酒?”

“是啊。”齐林又干笑了一下,“他不知哪弄了点好酒来,连我这老头子都喝多了。大人放心,有事的时候,我绝对是滴酒不沾的。”

吴震问道:“那夜你可有发现什么异常之事?”

齐林想了半日,摇头道:“没有。曹老五喝得歪歪倒倒的,说是要去烧人,就走了。我就自己睡了。睡醒了都闻到那边烧火的味道,我看他也是喝多了,烧那么久,真真是浪费柴炭啊……”

吴震也跟着摇头,又问:“把水上飞那批最后进来的安置在里面一进,是谁的主意?”

齐林奇道:“自然是朱习的主意,这一向都是他管。”

吴震叹了口气,对裴明淮道:“果然如此。”

裴明淮也只有苦笑的份。

〈〈〈〈—————————

裴明淮赶到城东那家飘香斋时,已近黄昏。那飘香斋与普通老店无异,店面上只有一个瘦瘦的伙计,正准备关门。裴明淮也不多说,直接放了些钱在伙计面前,伙计立时堆上了笑,也不急着收拾了。

“公子,你想买点什么?”

裴明淮道:“我不买香,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点事。”

伙计笑道:“公子尽管问。”

裴明淮把从金萱房中的那盒“天罗”放在他面前。“这可是从你们店里卖出的?”

伙计点头道:“正是,盒子可是我们飘香斋独有的。”

裴明淮道:“那你可还记得,这段时日有哪些人来买过它?”

伙计笑了笑道:“这种香是西域于阗来的,有公子手中这种用来点的香,也有香丸卖。味道奇特,香得有些古怪,不是人人都爱的。加上价钱又贵,买的人极少。不过,一个月之前,倒真有个人特地来买这天罗。因为要它的人实在是少,所以我也记得格外清楚。”

裴明淮心中一跳,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伙计嘿嘿笑道:“是个女的。她虽然遮着脸,但仍然看得出是个美人,说话声音又娇又腻。她把我们店里的存货都买光了,现在新货都还没送到呢。”

裴明淮道:“她指名要‘天罗’?”

伙计道:“不错。”

裴明淮道:“若是你再遇见她,能不能认出她来?”

伙计皱了皱眉,道:“恐怕不能。如果她说话,我也许还能听出来。她的声音,不是一般的好听,让人骨头都快酥了。”

裴明淮心中又是一动。“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伙计道:“白衣。”

裴明淮嗯了一声。素衣,美貌,声音娇腻,听这伙计的描述,极似那毕夫人。

那伙计忽道:“我当时多嘴,问了一句,说买这么多,怕是放久了不好了。这女子笑说,是送人的,当然是越多越好了,送出去了,哪里管那么多呢?”

裴明淮出了飘香斋,左边是去衙门的路,右边是去金府的路,他犹豫了片刻,便向右侧走去。

过不了多时,他已坐在金家了。红菱扶着金百万走了出来,金百万一见他便急急地问:“裴公子,可是小女的事有头绪了?”

裴明淮坦然道:“有些头绪,正要向金爷讨教。”他单刀直入,“那位毕夫人,究竟跟金爷是什么关系?”

金百万一楞。“这跟小女的事有关吗?”

裴明淮道:“有,有极重要的关系。在下并不是好打听旁人私事之人,只是这事,确实要紧。”

金百万叹了口气,道:“毕夫人年纪轻轻便守寡,我也丧妻数年,唉,两个都是孤单之人哪。”

裴明淮听到此话,并不意外。他在席上见到毕夫人受惊之后便靠在金百万身上,金百万也极自然地搂住她时,便这般想了。

金百万又叹气道:“昔日萱儿之母在时,我从未纳过妾,她过世时我也伤心不已。”见裴明淮脸有惊异之色,苦笑道,“我看来似乎不像如此长情之人?”

裴明淮无可回避,只得笑道:“确然不像。”

金百万摇头,眼中满是悲伤。“我对我夫人,是真……我好容易娶到她,她却撒手先我而去……”

裴明淮打断他道:“金姑娘可知道你跟毕夫人的事?”

金百万点头道:“萱儿从不干涉我的事。毕夫人跟她本乃知交,毕夫人擅书,萱儿善画……她们俩一向很好。”

裴明淮问道:“不知金爷可有续弦之意?”

金百万笑了一笑,道:“不瞒裴公子,我并无此意。”

裴明淮皱起了眉头,似在思索什么。金百万问道:“究竟这事,与萱儿何干?”

裴明淮道:“恕我再问句不敬的话。”

金百万道:“公子但问无妨。”

裴明淮道:“金老爷百年之后,你的万贯家财,如何处置?”

金百万道:“我族中人丁稀少,除了我女儿,也没别的什么人了。我如今也懒了,生意大都是萱儿在打理。更不要说那些我多年搜罗的珠宝了,都是萱儿的。卢令是我姻亲,若他跟萱儿成婚,倒也是好的。”

裴明淮道:“但现在金姑娘她……”

金百万黯然道:“我从未料到会有这日,并未有过别的打算。”说罢又叹气道,“我给萱儿还准备了几幅字画作礼物,没想到她……”

裴明淮道:“那支凤钗也是你给金姑娘的?”

金百万道:“是请吕先生制的,吕先生倒是不曾推辞。一对凤钗,一对镯子,正好配成一套。”

裴明淮道:“有何特异之处?”

金百万笑了一笑,道:“凤凰的眼睛是西域的一种奇石,白日碧绿,夜间却是血红,珍贵便珍贵在此处了。凤凰口中衔的珠串看起来平平无奇,其实是夜明珠,光泽极亮,若在夜里,是着实好看的。萱儿送了一支凤钗给吕先生的妹子作谢礼,倒是大方得紧!”

裴明淮一时倒寻不出话来问了,金百万却开口道:“你是在怀疑卢令和毕夫人?其实,我的家产多一点少一点,实在是没有什么分别。毕夫人万珍阁也决非徒有虚名,当然,我也觉着不能亏待了她,正打算搜罗些珍品讨她欢喜。至于卢令,他若真有难处,要多少我也自不会吝啬。卢家也是大族,他又跟萱儿自小青梅竹马……”

裴明淮点了点头。金百万能成邺都首富,看来确实有其原因。这人虽然肥胖无比,但头脑其实十分敏锐,什么事想瞒过他并不容易。

金百万道:“公子的房间已经收拾好,若不嫌弃,今日便住舍下吧?”

裴明淮并未推辞,他本来也想在金家呆一晚。他回到房中,丹桂来侍候他,也被他叫去休息。没想到,过不了多时,吴震却像个鬼影似地来了,而且显然是翻墙而入的。

裴明淮替他倒了碗茶,笑道:“有路不走,却要翻墙。”

吴震苦笑道:“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裴明淮道:“那你来找我,也不说话?”

吴震道:“我那些手下已经查过了今日来的客人,都离金萱出事的地方甚远,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现在么,我就是来听你说的。”

裴明淮便把在飘香斋打听到的跟方才金百万的对话说了一遍。吴震听得很是用心,最后道:“问了半天,还是不知道,金百万会如何处置他的百万家产。”

裴明淮笑道:“你觉得金百万会老实回答我?恐怕他也没真正想过吧?”

吴震道:“照我看来,他得赶紧再娶几房妻妾,否则他这百万家产,就无人继承了。金百万看来也并没有让卢令或者毕夫人得他家产的意思,我看,这二人,也没什么由头要杀金萱。金百万无意再娶,看来,血亲还是血亲,只有女儿最亲啊!别的人,他一个都不信!”

裴明淮想了一想,吴震这话,居然还颇有道理。“不过,毕夫人买了天罗是实,不如我去跟这毕夫人聊上一聊,探探她的口风。”

吴震朝窗外望了一望。“夜深人静,正是喝酒谈心的好时候。只是小心,莫要被她发觉些什么,打草惊蛇便糟了。”

裴明淮道:“打草惊蛇又何妨?蛇惊起来,我们才能捉到。蛇在草里,我们如何能够发现?”

吴震笑笑,又道:“金百万那藏宝密室,我倒也很想见识见识。”

裴明淮道:“只可惜你不是金萱,金百万定然不会带你去见识。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吴震道:“我进来找你的时候,看到金百万朝西面那座楼走了去。”

裴明淮道:“一个人?”

吴震道:“一个人。服侍他的那个红菱丫头也不在。”

裴明淮沉吟道:“我第一次来此,便觉得那四座楼修得极是奇怪,难道金百万的藏宝之处,便在那西楼之中?”

吴震道:“才死了女儿,还有心情去看他的宝贝?”

裴明淮笑道:“恐怕在他心中,也只有这些宝贝才能与他女儿比上一比了。”

吴震又道:“我遣人去找那金四问话,却一直找不到他,说他不曾回来。”

裴明淮心里陡然升起了一丝不祥之感,道:“会不会出事了?”

吴震道:“极有可能,天一亮我便派人寻找。你要去找那毕夫人便去,我借你这地方睡上几个时辰,两天未曾合眼了。”

裴明淮笑道:“可别睡得太沉,说不定凶手会来给你一刀呢。”

〈〈〈〈—————————

毕夫人住的是一处水榭,极尽清幽。裴明淮走到水榭之外,远远便见到她倚在栏杆上,痴痴地望着脚下的流水。一旁石桌上,有一壶酒,两个酒杯,还有几色小菜。她一袭素衣,黑发随意地在头上挽了个髻,有几缕散了下来,风情不可方物。一双绣鞋,竟被她蹬掉随意落在一旁,从裙底露出了雪白的脚尖。

她微一转头,见裴明淮正站在不远处,便一笑道:“裴公子,请过来。”

裴明淮依言走近,毕夫人笑道:“公子请坐。”

裴明淮的目光落在那两个酒杯上。“夫人可是在等人?如此的话,在下便不打扰了。”

毕夫人道:“妾身谁也没等,只是习惯放上两个酒杯罢了。公子不必客气,妾身也想找个人聊聊。”她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任谁见了白日里那一幕惨象,恐怕夜里都是睡不着的。”

她望向裴明淮,“公子可是金老爷那里过来的?他……如今怎样?”话语神情间,她的关切之情便流露了出来。

裴明淮道:“金爷看来无恙,只是精神欠佳。”

毕夫人又幽幽一叹,道:“那是自然,他最疼女儿,怎料到会出这等事?那般美丽聪慧的一个女孩子……”

裴明淮趁势问道:“夫人跟金姑娘极好?”

毕夫人淡淡一笑,道:“萱儿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容貌出众也罢了,还待人温和,心地善良。唉,我以前便跟明珠是好姊妹,只可惜明珠没福,死得早……”

裴明淮道:“明珠?”

毕夫人道:“卢明珠,便是卢令的姑母。我夫家与卢家,也是世交。公子定然知道,那一年崔家出事,牵连卢氏、柳氏、郭氏……能逃的自然都逃了。明珠也流落江湖,不知哪去学了些武功,好好一个姑娘跟些浑人厮混……唉!直到嫁了人才消停。还好,萱儿一点都不像她的性子,沉静温柔,金老爷倒是把女儿教得好!”

说到此处,她留意到裴明淮手里用红纸包着的东西,道,“你带的是什么?可是送给我的?”

裴明淮笑道:“正是送给夫人的。”他将包在上面的红纸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锦盒,正是卢令从金萱房中拿出的那一盒“天罗”。

毕夫人怔了一怔,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她的表情自然也逃不过裴明淮的眼睛,裴明淮笑道:“在下路过一家叫作‘飘香斋’的老店,偶然见到这种西域香料,觉着跟夫人很是相配,便买了一盒,斗胆来送给夫人,还望夫人笑纳。”

一面说,一面便把锦盒揭开,一股奇香便透了出来。毕夫人此时面色也早已复原,将锦盒轻轻接了过来,笑道:“裴公子怎知我最喜此香?这可真是奇了。”

裴明淮道:“是么?在下也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毕夫人笑道:“那家飘香斋中香不下百种,公子居然能挑到我最喜的一种香,这实在是太过巧合了。”

裴明淮也笑。“那也许是因为在下跟夫人颇有缘份?”

毕夫人瞅了他一眼,眼波流动,媚态横生,裴明淮的心也“砰”地猛跳了一下。她并不年轻了,应该也有三十余岁,但风情犹胜少女。“今夜我一人在此饮酒,你却在此时闯来……若说没缘份,倒是假了。”她一面说,一面整个人就往裴明淮那边靠了过去,裴明淮只觉一股幽香入鼻,忙把毕夫人轻轻往外一推,笑道,“在下倒有几句话想请教夫人。”

毕夫人微一撇嘴,坐直了道:“什么话?”

裴明淮道:“这金百万,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毕夫人一楞道:“此话何意?”

裴明淮道:“就是请教夫人,以你的了解,金百万是何等样人。”

毕夫人以袖掩口,格格娇笑道:“这还用问?自然是贪财无比了,夜里无事常常去守着他那些宝贝,一看就是一夜。”

裴明淮道:“夫人也去看过?”

毕夫人叹了口气,道:“这人可小气得很,除了萱儿,他谁也不让进。他也曾对我说过,我要他的什么都成,但那些珠宝不行。我有时候甚至疑惑,他说是留给萱儿,其实心里是清楚萱儿不好珠宝,根本不会拿走。这样的话,等于那些东西便还是他自己的。”

裴明淮失笑道:“这也未免太过造作了。”

毕夫人道:“可他就是这样人。”

裴明淮道:“不过,他对夫人你并不吝啬。”

毕夫人道:“我亡夫纵然不如金家豪富,但也是名门望族。”又幽幽一叹,道,“只不过,女子都是喜欢珠宝首饰的。若是把一箱箱的金子放在我面前,我都不会多看一眼。亡夫乃世家大族,妾身的眼界也未必那么浅;只是,如果给我看些极品的珠宝,我大概也会眼睛都花了。”她眼里骤然放射出异彩,“萱儿的那对镯子和凤钗,我都羡慕得紧。”

裴明淮笑道:“那只镯子似乎被金姑娘送给了一个来唱戏的孩子,叫他卖掉去念书。”

毕夫人听了却似乎毫不惊奇,淡淡道:“她也未免太过糟蹋了。早知如此,不如给我,我拿钱给那孩子念书又有何难?”

裴明淮心里突然动了一动。据金百万所言,金萱应该有一对凤钗和两只金镯。在金萱碎尸之处,吴震手下的捕快细细搜索过,并没有见到镯子。而在金萱断掉的双腕上,也并没有金镯的踪影。一只金镯送了小夏,这是裴明淮亲眼所见;那另一只金镯难道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裴公子?”

毕夫人娇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裴明淮如梦初醒,便笑了笑道:“那孩子如今还留在府中,夫人若要去换,也有的是机会。”

毕夫人居然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说得是,多谢公子提醒。”

她替裴明淮斟了一杯酒,娇笑道:“今夜月色甚好,若不多饮几杯,岂不是辜负了这月色?”

酒香醉人,裴明淮还真是想“多饮几杯”,只是他对这毕夫人,实在是心里有几分戒意。便笑道:“夫人美意,本不该辞。只是在下还约了人,只得先告退了。改日再请夫人小酌,可否?”

毕夫人一脸失望之色,道:“不知是怎样的美人,才能令裴公子连陪妾身喝两杯都不愿意?”

裴明淮笑道:“夫人也知道,今日不是时候。”

毕夫人道:“那倒也是,公子请自便。”

裴明淮离开之时,回了一次头。毕夫人一双绣鞋随意地扔在一边,借着月光,裴明淮依稀看到她的鞋底上粘有一些颜色红艳的粘腻之物。

难道那颗“蟠桃”是被这毕夫人给踩碎的么?是无意,亦或有意?

〈〈〈〈—————————

裴明淮本打算回自己住的院子,但花园里小道众多,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方向。他见着有处偏厅门敞着,想来是白日间待了客,未曾关上,便信步走了去。厅角放着一个金沙漏,沙子滑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裴明淮抓了一把一看,却是金沙。

裴明淮把窗户推开,借着月光看那四座小楼。楼顶镶着琉璃瓦,光芒闪烁,极之美丽。裴明淮注视了片刻,心里暗道:难不成在这四座楼下,真是金百万的藏宝之地?金百万半夜里一个人去,难不成真想夜里守着他这些宝贝?

忽然,偏厅外有脚步声响起。声音重浊,显然不是练过武的人,更不会是吴震。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见金贤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一见裴明淮站在窗前,吓了一大跳,期期艾艾地道:“裴……裴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明淮见他脸上惊恐,失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只不过是睡不着觉,四处走走而已。”

金贤脸上的惧色仍然未退,伸手向窗户指了一指道:“裴公子,你又不点灯,这月光照在你的脸上……活像……活像……”

裴明淮笑道:“活像什么?难道像个鬼?”

金贤脸色变得更难看,忙摇手道:“裴公子,您可别说这话。这话,可真不是乱说的……”

裴明淮眉头一皱,这金贤本是个精明利索的管家,这时候怎么变得如此胆小如鼠了?“金管家,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金贤的脸色,白里带青,青中发灰。裴明淮笑道:“你说我活像个鬼,我倒觉得你活像个鬼呢。”

金贤发出了一声惊叫,猛然地后退了几步,双手在自己的脸上乱摸。“我?我怎么了?我怎么了?难道我也……”

裴明淮本来是说笑,金贤这模样倒叫他起了疑心。“金管家,你究竟怎么了?”见金贤脸色灰白地左顾右盼,似乎想找面铜镜照照自己的脸,便道,“你放心,你除了脸色难看点之外,什么事也没有。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金贤舔了一下嘴唇,又左右看了一下,似乎害怕有人藏在暗处偷听似的。他朝裴明淮走近了一步,低声道:“裴公子,我正想派人去找那位吴大人。”

裴明淮一惊。半夜里找吴震,那必定是发生大事了。他忙追问:“你家老爷怎么了?”

金贤摇摇头。“不是老爷。老爷他还在他的密室里,那密室谁都进不去,老爷没事。”

裴明淮有点不耐地道:“那是谁出事了?”

金贤又鬼鬼祟祟地朝四周瞅了几眼,更小声地说:“是那些留在府里的戏子出事了。”

裴明淮呆了一呆。吴震吩咐金贤把那个戏班子的人都留下来,金贤自然照办。这又能出什么事?

金贤却去抓几上的茶壶,里面茶早已凉透了,他也不在意,嘴对着茶壶一口气灌了半壶,也不抹嘴,便说:“裴公子,我今日听了您跟吴大人的话,便把那些戏班子的人都安置在了西偏院。然后都给了些银钱,又派了些婢仆安顿他们。我一直在服侍老爷,直到入夜,才回自己房里休息。”

裴明淮点了点头。金贤又道:“我回了房,才发现我的丫环小凤没有回来。小凤一向聪明能干,我下午便让她去负责照管那些人的食宿。但再怎么样,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吧?我觉得奇怪,便去西边偏院,想去看看怎么回事。”

金贤的瞳孔一下子收缩了,嘴唇也开始颤抖。“西偏院门口没人守着。我以为是那些人贪睡,自己跑去睡了。我想着一会定要好好责骂一番,这什么时候,还敢去睡……小凤一向谨慎,等于是我的帮手,她怎么也不约束约束……”

裴明淮听他说话散漫,浑无了之前的精明干练,但想到他大受惊吓,也不催促。金贤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进了院子,更觉生气。不旦一个人也未曾看到,院子里连一盏灯都没点,倒是里面的那些屋子,都点着灯。我心里又觉得奇怪,为何里面的人都还没睡?……”

裴明淮听到这里,实在是不耐了,便问道:“究竟里面的人怎么了?”

金贤这次的回答,却来得非常简洁。“死了。”

裴明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里面有二十多个人。”

金贤回答得更直接。“都死了。”

6

裴明淮不再问他,身形一动,便掠了出去。这偏厅离西偏院本来不远,他几个起落,便落到了西偏院墙上。院里正如金贤所言,点点灯光未灭。这个院落的窗户上都糊着碧纱,碧色幽幽,笼着昏黄灯火,竟如鬼火一般。西院本来便是庄园里最偏僻冷清的一处,房舍不下数十间,却都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跟其余的院落大是不同。每间屋子里都是碧火燃烧,裴明淮一时之间,竟然恍觉自己身处荒坟之中,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他也顾不得那么多,足尖一点,从墙头上直掠到了最近的一间屋子门口,一伸手推开了门,另一手又搭在了剑柄之上。

门一开,裴明淮便立时怔住。这房中,早已无一个活人!

几具尸首,有的趴在几上,有的倒在地上,有的躺在榻上。死状甚是安详,身上既无伤痕,也看不出中毒的痕迹。裴明淮心中一紧,他还真见过这般死法的人。

旁边一屋,却是在里面下了闩。裴明淮一掌拍碎了门,进去一看,这间屋里却都是些十余岁的小孩。这群小孩挤在一张长榻上,手边放了些吃食玩物,却一个个的早已死去,也跟旁边屋舍里那些死者一般,全然看不出中毒的痕迹。

他怔怔地在那里站了半晌,忽觉身后有动静,一转头,见到门口直直地站着一个人,他虽是胆大之人,却也硬生生地打了个激灵。

那人却是吴震。

裴明淮吁了一口长气,苦笑地说:“你悄没声地跑到我后面,险些没把我吓死。”

吴震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屋内。“这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道:“我也是刚刚才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吴震走进了屋内,裴明淮这时也不得不佩服吴震“见多识广”,面对屋里的死尸,居然面不改色。“我一觉醒来,你还未回,我便四处去寻你,却看到那个金贤像是傻了一样在那里喃喃自语。我问他你在哪里,他说你在西偏院,我便直接过来找你了。”

裴明淮问:“他没有告诉你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吴震道:“他半日说不清楚,我便自己来看了。这些屋舍,你已经都看过了?”

裴明淮道:“下手的人,不管是为了什么,未免太狠毒!”

吴震把一个趴在几上的男子的脸扳起来看了看,摇了摇头,道:“你让我查吕谯死因,我查来查去却查不出来,愧对神捕之名。后来有人提醒,昔年江湖上有个西域女子姚碧,人称桃花姬,最擅用毒。她有一味奇毒,无色无味,全然无迹可寻,要用来暗中害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我本疑吕谯死在此毒之下,现在竟又出现了?”

裴明淮沉默半日,道:“不知这毒是下在何处?有些人围在这里吃饭,这没错,但也有一些并没吃东西。”

吴震道:“就算没吃,他们也可能喝了茶,或者吃了些果子点心之类。”他顿了一顿道,“我见到每间屋子里都有几盘这样的东西。”

裴明淮找到了那个叫小夏的少年,白日里见他的时候,还抹着个花脸,这时候戏妆已卸,是个白白净净的孩子,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吴震看着裴明淮在那小夏的尸身上翻捡,然后又逐一到其余几具尸体上寻找,忍不住问道,“你在找什么?”

裴明淮脸色凝重,答道:“金镯。金萱送给小夏的那只金镯。”他一无所获,站起身问,“你的手下真不曾在园子里见过另一只金镯么?

吴震道:“我相信我的手下都不敢昧下那镯子。他们都是跟我已久的人,我信得过。何况,死人的东西,是不能要的,本来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忌讳。”他脸色发青,道,“是谁如此心狠手辣,把这么多人都一起给杀了?若是让我抓到,必然碎尸万段!”

裴明淮没答,他只觉心里千头万绪,模模糊糊地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却始终落不到实处。吴震见他脸色古怪,便问:“你怎么了?难道见到这么多死人不舒服?”

裴明淮苦笑道:“哪有你吴大神捕见多识广,处变不惊?”又问道,“你准备如何处置?”

吴震道:“自然是先处理尸体。”

裴明淮道:“那我是帮不上忙了。”

吴震道:“我的手下自会来帮忙,我也不要你在这里碍我的事!”

裴明淮无语,只得道:“好,好,那我就回去睡觉了,你吴大人就慢慢在这里忙活吧。”

〈〈〈〈—————————

裴明淮这一觉醒来,却是红日当头了。这两天天气都极好,阳光灿烂得刺眼。他一面揉眼,一面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突然脑子里晃过昨天夜里的景象,猛地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本来便是和衣而睡的,鞋都没脱,当即大步走了出去。

一出门,他就迎面撞上了金贤。金贤在大白天里,看起来也活像一个鬼,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一见裴明淮,金贤便像见到救星一样,迎了上来。

“裴公子,我家老爷一直在密室里没有出来。”

金贤声音嘶哑,额上冒汗。裴明淮呆了一呆,道:“你家老爷?”他昨天这一觉实在是睡得很不安稳,现在都有点昏昏的。他又问:“吴大人哪去了?”

金贤道:“吴大人昨夜将西院那些……尸首带走之后,就再没回来。”

裴明淮心想,把那些尸首运走,也足够吴震忙的了。便道:“你家老爷在什么地方?”

金贤道:“地室。”

裴明淮站在原处思索了片刻,道:“好,你带我去。”

金贤在前面领路,把裴明淮带到了昨日那摆酒宴的园子里。裴明淮仰头看了一眼,日正当空,白光刺目,他身上也已微微地有了汗意。再低头一看,自己的影子已经缩到了脚边,正是午时。

金贤见他站住,有些不解。“裴公子?”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没事。往哪边走?”

金贤道:“请裴公子跟我来。”

他走到了西楼之前。东南西北四楼,外面皆无二致,金贤走到楼前,把一个金沙漏的枢纽一拧,金沙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当沙漏里的金沙全部漏下之后,只听卡嚓几响,地板上裂开了一个大洞,里面有数级石阶。

楼里有机关,不出裴明淮意料之外。他瞟了一眼金贤,道:“看来金管家很得你家老爷信任啊。”

金贤如何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苦笑道:“裴公子,密室虽只有老爷有锁匙,但平日里老爷若是要在里面呆久一点,便会要我送些酒食进去,所以我才会知道地方。”

两人沿着石阶走下,墙上嵌着几颗明珠,珠光柔和,将青石板砌成的地道照得透亮。地道的走向非常分明,一直往下,想来密室便是建于西楼正下方。裴明淮问道:“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入口么?”

金贤道:“只有这里。”

走了数十步,便被一堵极结实的青石墙给堵住了去路。青石墙上开了一扇铁门,铁门上还有一个圆形铁盘,看样子应该是个小窗。锁有两把,一大一小,却都是嵌在铁门铁窗之上的。裴明淮目注金贤,金贤苦笑道:“锁匙小人是真没有啊。”

裴明淮右掌推出,运力一掌击在铁门上,铁门竟然纹丝不动。他一皱眉,剑已拔出,一道寒光让金贤打了个啰嗦。裴明淮那柄剑乃神兵利器,向来是削铁如泥,但他运劲一剑下去,竟然只刺了半尺许就无法再刺。裴明淮珍爱兵器,怕剑折断,也不敢继续运力,只得拔了剑出来,问金贤:“这门是什么东西做的?”

金贤想了想,道:“这座密室是修上面那四座楼的时候一起建的,前前后后修了数月。这道门,别的我不知道,但其中混有乌金。因乌金稀有,这门用得又极多,是我亲自去采办,故此记得。”

裴明淮苦笑道:“既然如此,就算你把我叫来,我也一样是无能为力呀。”

金贤道:“小人是真的想不出法子了。吕先生手下的锁,公子难道不知道厉害?”

裴明淮长叹一声,喃喃道:“吕谯吕谯,你这一死不打紧,留下多少的疑团。”黯然片刻,道,“你派人去请吴震,说是我的话,让他即刻过来。再去我房中,将我的行囊取来。”

金贤忙应了一声,急急走了,不时便带着裴明淮的行囊过来了。吴震居然也随着他一道来了,裴明淮道:“你怎的来得这般快?”

吴震道:“我刚过金家来,还好,这里与衙门隔得不远,省了我许多力气。”

裴明淮只得苦笑,道:“你不如就把衙门设在这里更好。”

吴震转头问金贤道:“平日里你家老爷会在这里面呆多久?”

金贤道:“最多也不过一夜,第二日必会出来。”

裴明淮道:“我看是出事了,还是想法子进去看看吧。”

吴震思忖片刻,道:“明淮,你那里还有多少颗?”

裴明淮一呆道:“十颗。怎么,你想炸开这铁门?”

吴震不答反笑。“看来你面子还真大,居然身边都还有十颗。你跑不掉了,拿一半来。”

裴明淮道:“你知不知道我要讨这些东西得是多大的人情?”

吴震道:“你面子大,再去讨十颗也不是难事。”

裴明淮无言以对,便从行囊里取出了一个黑色的铁盒。吴震笑道:“你本来就准备用了,又何必我开口?”

铁盒一打开,便闻到一股硫磺味。只见在厚厚的丝绸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十颗黑色的铁丸。裴明淮取了五颗,又将盒子盖好放了回去。“这案子破了,你欠我的人情,可就大了去了。”

吴震道:“我宁可欠你这个人情。”

裴明淮拖了他后退,一直退到了石阶尽处。他手一翻,五颗铁弹飞出,啪啪啪地击在铁门里的小窗之上。只听数声巨响,铁屑四溅,过了半晌方才烟雾散尽,地室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再一看那铁窗,竟然只是被炸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洞。

吴震却不惊奇,道:“看样子跟大牢里的铁门一般,即使炸也炸不开。不过既然有了些洞,再把洞口掀大也是容易的了。”

他说着便把脸凑过去看,把从洞里透出来的光完全给遮住了,裴明淮见他久久不动,忍不住催他道:“看到什么了?”

吴震还是不说话,良久才回过头来,慢吞吞地让开了。裴明淮急忙凑上去,一看之下也不由得目瞪口呆。

那洞虽窄,却也能把密室里面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虽说只是地下密室,但却布置得极精致,有榻有几,几上还有美酒佳肴。一口水晶缸中,盛着绿莹莹的葡萄,另一只玛瑙杯里,有半杯胭脂一样的酒液。每面墙上都有一盏灯,里面却未曾点火,各镶了一颗明珠,光芒柔和,照得整间屋子如同白昼。靠墙堆着一溜檀木箱子,大半关着,有一两口是打开的,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金百万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椅上。他两眼圆睁,眼里充满了惊异、恐惧、愤怒。他的咽喉被人割开了,此时血已流尽干涸,只在脖子上留下一圈鲜红的血印。若非他是靠在椅背上,他的头恐怕早已滚落了下来。他身上依然穿着裴明淮白日里所见那件金绣锦袍,前襟上沾满了鲜血,两手垂在一旁,五指紧握。

吴震的声音从他背后响了起来。“他死了。”

裴明淮慢慢地点了点头。“不仅死了,还死了好一段时间了。他的血已经流尽了,血也也完全干透了……”

吴震道:“待仵作验尸后,我们就可大约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他瞪着那壁青石,道,“看来,还得找人把这青石墙给凿开,我们才能继续。”

金贤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面色苍白地道:“两位,我家老爷他……”

裴明淮叹了口气,指了指墙上的那个洞。“你自己去看吧。”

金贤凑过去一看,便发出一声惊恐至叫的大叫,连退了数步,直到退到石阶处,一跤便跌倒了。

“老爷!老爷他……”

裴明淮道:“你家老爷想来昨晚便已被害了。”

金贤大叫道:“是谁?是谁害死我家老爷的?害死了姑娘还不算,还要害老爷?”

裴明淮苦笑道:“你这个问题,也是我们想问的。”

金贤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裴明淮又道:“方才看那些檀木箱子,都是空的。”

吴震冷冷地道:“难道原本是满的?”

裴明淮道:“这里本是金百万收藏宝物之处。难道他就放些空箱子在里面了?”

吴震道:“也许是金百万运出去了。”

裴明淮转头问金贤道:“你家老爷这两日可有运东西出去?”

金贤此时浑身仍在发抖,半日方颤声道:“我从不知晓。”

裴明淮见金贤这副模样,便挥了挥手道:“金管家,你先下去休息吧。”

待金贤出去后,裴明淮道:“依你看,这金贤与金百万之死可有关系?”

吴震道:“难说。别看他样子难过,心底怎么想的,我们又怎么知道?”

裴明淮道:“那你认为他说的话,是否可信?”

吴震道:“你指他刚才回答你的话?说他家老爷并没有运过东西出去?应该可信,这么大批珠宝,要送出去不会一个人都没注意到,说这种谎很容易被揭穿。”

裴明淮道:“那这些珠宝是如何失踪的?”

吴震注视着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明淮淡淡地道:“我看到的,你自然也已经看到了。”

吴震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方才他早已注意到,金百万椅旁的小几上,在水晶盆和玛瑙杯旁边,有两把串在一起的锁匙,一大一小,式样都十分古怪,跟寻常锁匙大不相同。

“你是想说,铁门铁窗都锁了起来,金百万却死在了密室里。锁匙也在他自己手边。”

裴明淮道:“而且,至少现在,我还没有找到凶器的影子。不过,也许在那些箱子里也说不定。”

吴震冷笑。“金百万是被人割断喉咙毙命的。他难道还能站起来把凶器扔到箱子里,再把箱盖合拢?是他的鬼魂干的吗?”

裴明淮无言。吴震说的,他自然也早已看出来,只是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不愿承认罢了。

吴震又道:“依你所见,凶器是什么?”

裴明淮道:“匕首。短剑。”

吴震点头道:“不错。”一顿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找人来把这道铁门弄开。”

裴明淮道:“不知道你那大牢之中的铁门,是不是也用同样的法子给弄开的?”

吴震冷冷地道:“那除非大牢里的狱卒全都死绝了。”

裴明淮苦笑,还想说点什么,吴震早已从地道里走了出去。裴明淮再次把眼睛凑到了洞前,那金百万肥壮的身躯一座山似地端坐在紫檀椅上,他的脸正对着裴明淮。裴明淮看着金百万脸上的表情,眼里也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金百万的脸上,除了无比的惊异恐惧之外,似乎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裴明淮又把眼光移到了金百万紧握的左手上。他的手里,似乎紧抓着什么东西,闪着一点金光。

〈〈〈〈—————————

吴震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壶酒和两个酒杯。几个身强力壮的捕快在那里设法凿墙,吴震却和裴明淮坐在石阶上,好整以暇地喝酒。

裴明淮笑道:“你倒悠闲。”

吴震一口饮干一杯,冷笑道:“悠闲?尉小侯爷还等着我找回那个失踪的左肃哪!我这颗脑袋,还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呢。你别笑,我这回就指望你了。”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他娶了景风,那可是皇上爱女,我可没他好福气。”

吴震哼了一声,道:“论威望,谁比得上你母亲清都长公主?昔年皇上年轻,平原王莫瓌谋逆,又有他义弟凌羽相助,险些害死皇上。公主暗中联络旧部,调兵遣将,才没让平原王得逞。皇上要不爱重这位姊姊,那才是奇了。”

裴明淮叹了口气,不欲再说此事,只道:“照我看,你那大牢中重犯失踪,跟这金百万之死,还真有点相通之处。你还是好好地查查你手下的那些人吧,既然大牢是真的牢不可破,那么问题就一定出在里面的人身上。”

吴震叹了口气,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接管这大牢也没多久,对里面那些人的根根底底,实在并不那么清楚,但我立了一套规矩,多少还是有用的。毕竟,那里面大都是死囚。脱逃一个,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我相信他们也都明白这一点。”

裴明淮道:“你既然如此说,心里就必然是已经有所怀疑了,不是么?”

吴震从怀里摸了个册子出来,道:“我已经把那几天大牢里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都给记下来了。八月廿三,三名犯人收监,一名死囚处决;八月廿四,一名犯人收监;八月廿五,五名死囚处决,火化;八月廿六,三名犯人处决,火化,还有六名犯人收监,其中便有那水上飞……”他把册子啪地一声合上了,“然后,就发生了劫狱的事。如你所言,如果大牢确实没问题,那么就肯定是牢里的人有问题。”

裴明淮听着他在那里报流水帐,心里却没来由地动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抓不住。只听吴震又笑着道:“说不定是那个清虚干的,也许他还真能把那些囚犯给变走。我这个神捕,这次算是输得一塌糊涂。”

裴明淮打断他道:“这个册子能给我看看么?”

吴震道:“自然。”

裴明淮接了过来,正想翻开,那边凿墙的捕快这时已经扒开了一个大约半人高的大洞,吴震便道:“你收着吧,看完了再还我。先进去看看金百万的尸体。”

裴明淮把册子收进了怀里,跟吴震两人一前一后,半弓着腰进了密室。

金百万的尸首依然端坐在紫檀椅上,吴震见裴明淮想去动他的尸体,忙叫道:“别动,你一动,他的头就会掉下来了。还是等仵作来了,让他去看吧。”

裴明淮道:“还是你精细。”他细看了看金百万脖子上那道伤口,咂舌道,“凶手真是狠哪,差点把金百万头都给割下来了,想来用的定是极锋利的匕首。”

吴震没有答言,只是拿起了留在几上的那两把锁匙。他走到铁门处,分别用大小两把锁匙去试,虽然锁匙能够插入锁孔,但不管他怎么拧动都打不开锁。他抬头道:“吕谯的锁,怎么开?”

裴明淮道:“这我怎么知道?他每一把锁,开法都不一样。你还记得黄钱县那件事么?以九宫会之能,竟也拿吕谯的锁无能为力,非得大费周章不可。”

吴震道:“也许这房里有秘道。”他扬起声音,喝命捕快,“把这其余的三面墙也凿开,找找有没有别的暗道!”

捕快们应声而动,那里面的墙却是以青石块砌成,凿起来也并不轻松。裴明淮摇头道:“这法子也未免太过粗鲁了。”

吴震板着脸道:“却是最简单的法子。”

裴明淮听着四壁凿墙之声,只能苦笑。“我也只能期望真有密道了,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这凶手是从哪里逃走的。”他弯下腰,伸手用力去扳金百万的左手。金百万的双手骨节粗大,握得极紧,裴明淮一扳之下居然未曾扳开。

“吴震,我恐怕得扳断他的手指了。”

吴震道:“我也看见他手里有东西了,你就扳开吧。只是小心些莫摇动他,我可不想他的头掉下来。”

裴明淮指上运力,只听“格格格”几声脆响,知道金百万的手指已然被自己扳断。五根手指尽数扳断之时,一样东西便自金百万手中落了下来,还未落地,裴明淮一抄便抄在了手中。

他摊开了手掌,吴震也看了过来。

那是一只金镯,以金丝镶镂成金凤。裴明淮立即认出,那便是他在小夏手里所看到的那只金镯。

吴震见他脸色有异,道:“这难道便是你要找的东西?”

裴明淮缓缓点头。“不错。昨夜在西偏院里,小夏的身上,我并没有找到金萱送他的那只金镯,寻遍了也没见到。”

吴震道:“金百万既把这金镯紧握手中,一定是想告诉我们些什么。”

裴明淮将金镯托在手中,凤凰的眼睛仿佛是活的一般,碧光闪耀。“我昨晚跟那毕夫人喝过几杯酒。她曾说,这镯子她十分喜爱,就算是拼了命也想弄到。”

吴震道:“你不会真认为是她干的吧?”

裴明淮道:“毕竟天罗是她买的。”

吴震不再说话,去把那些合上的檀木箱子,挨个打开。箱子都是空的,除了隐隐散发出的檀木味外,一无所有。吴震呆呆注视半天,喃喃地道:“这些东西,凶手究竟是怎么搬出去的?……”

裴明淮苦笑道:“倒像是那一回的事了。”

吴震道:“黄泉渡么?还真是。难不成又是九宫会?”

裴明淮道:“九宫会又怎会跟金百万扯上关系?金百万虽当过几年官,如今也只是个富商,他们还不至于如此巧取强夺。”

吴震摇头不语。裴明淮听着敲墙的声音响个不断,甚是烦闷,便走到外面想透口气,却见到吴震手下一个得力的捕快叫范祥的,正拿着一卷册子跟金贤在说着什么,便走了过去。金贤一见他,便道:“裴公子,吴大人让我帮这位范爷去核查西偏院里的尸体,西偏院里共住了二十四人,我已逐一核点过。但是……”

范祥接了下去:“我还在院中发现了丫环小凤尸体。按理说,二十四人加一人,应该是二十五人。”

裴明淮道:“不错。”

范祥却道:“我们反复地点过数次,却怎么数都只有二十四具尸体。”

裴明淮一怔,道:“有谁不见了?”

金贤把手里那卷名册展开,指着一个名字道:“江平。”

裴明淮愕然,道:“谁?”

金贤道:“有些戏班子不是我找的,是卢公子找的。不过这人我也认识,是个年轻男子,一双眼睛是瞎的。他们来了四个人,两个老人,两个年轻的。这四人里的其余三人都找到了,只这个叫江平的不见了。”

裴明淮失声道:“就是唱皮影戏的那几个?”

金贤忙道:“正是,就是那人。”

裴明淮没有说话。毕竟,金萱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北楼顶楼。最后见到她的,也是这四个人。那江平神情淡漠,十分镇定,不像是个跑江湖卖艺之人。

范祥打断了他的思绪。“裴公子,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你们可都把金府搜遍了?”

范祥道:“自然,一个角落都不曾放过。昨夜我们都是把守在四处的,如果有人离开……我们又怎会不发现?”

裴明淮笑了笑道:“我并不怀疑各位的本事,但试想想,那凶手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害死这么多人,他很可能是个高手。”

他的言下之意很是明白,如果江平真是凶手,作完案后越墙而出,你们捕快也未必能发现。范祥也算是有自知之明,苦笑一声作罢。

裴明淮道:“既然如此,这江平定然得好好追查一番。”

范祥道:“我这就去。烦劳裴公子告诉吴大人一声,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裴明淮看着范祥走远,忽然叫住了他。“范捕头,多加小心。”

范祥颇有些不解地看了看他,拱手道:“多谢公子提醒。”

裴明淮站在那里不动,直到金贤叫他才回过神来,道:“金管家何事?”

金贤面色惨淡,道:“我家老爷一死,姑娘也死了,现在如何是好?方才我去告诉表少爷,说老爷死了,他只是呆了一会,又坐回去了,我再叫他也不应声了。”

裴明淮叹道:“卢令兄与金姑娘是表兄妹,他心中自然也不好过。”

金贤道:“裴公子说得是。”

裴明淮道:“我有个问题想请教金管家。”

金贤忙道:“不敢当,裴公子尽管讲。”

裴明淮道:“难道金氏族里,没有别的男丁么?”

金贤叹道:“金家人丁本不旺,老爷一直无子,但因极爱夫人,也不肯纳妾。老爷的夫人,原是卢家人,算来,也实无比表少爷更近的亲戚了。”

裴明淮道:“也因此,你家老爷赞成他们成婚,毕竟是亲上加亲。”

金贤道:“正是如此。”他说这话的时候,却似乎口不对心,脸上流露出一种相当古怪的表情,裴明淮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金贤留意到裴明淮的目光,苦笑道:“裴公子为何如此看我?”

裴明淮道:“我刚才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金贤摇头道:“姑娘怎么想,我们又怎会知道?照我看,姑娘对那吕先生,便是十分爱重呢。”

裴明淮苦笑,又是吕谯!便问道:“你家姑娘请吕谯来修这园子,一应诸事,想必都是金姑娘在费心了?”

金贤笑道:“裴公子,我家姑娘精于算数,长年来老爷的帐都是姑娘在管。姑娘可是跟老爷一样能干。只不过她温和善良,对人大方,不如老爷那般……那般……”

裴明淮道:“想来金姑娘必然跟其母极其相似。”以金百万的尊容,年轻时想也好看不到哪去,金萱自是长得像母亲了。

金贤道:“正是,姑娘长得跟夫人很像。夫人也跟姑娘一样,待我们下人极好,她病故之时,老爷伤心得不得了。”

就在这时候,东院那边响起了铮铮琴声,却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金贤道:“是表少爷。”

裴明淮与卢令相识已久,又如何辨不出卢令那张琴。只淡淡道:“奏琴以泄胸中郁积之气,也是常理。”

金贤垂头,道:“公子说得是。”

7

金贤慢慢走开,裴明淮见着一群捕快在西楼里进进出出,吴震又在下面监工,自己也插不下手,便信步走到了东楼。东南西北四楼修建得一式一样,若不分辨方位,实难看出区别。这四座楼均修建未久,彩漆辉煌,看来亦是常常修葺,连块漆都未见得掉。裴明淮进了东楼,便看见也摆放着一座金沙漏。裴明淮闲着无事,便把沙漏里的金沙全部倒下,但东楼的地板上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这里的沙漏只是个摆设而非机关了。以沙漏计时是富人家喜用的,只是金百万财大气粗,沙子都是金沙罢了。

“你在干什么?”

裴明淮一抬头,吴震正大步过来。见裴明淮手里抱着个金沙漏,吴震道:“你莫不是想要偷东西吧?”

裴明淮道:“我像这种人么?”

吴震不得不承认的确不像。“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明淮道:“西楼进入地下密室的机关,便是金沙漏。我想看看别的几座楼有没有相同的机关。”

吴震道:“没有?”

裴明淮道:“没有。”

吴震道:“你刚才跟金贤在说些什么?”

裴明淮道:“照我看,金萱常常出去与人相会,恐怕是在外面另外有情郎。”

吴震道:“当真?我看你那朋友卢令,对金萱十分钟情,难不成是他因妒成恨,设计杀了金萱……”

裴明淮苦笑。“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吴震道:“毕竟他一直在金府,熟悉情况。外人恐怕干不了这事吧?”

裴明淮有些疑虑地道:“不会吧?……”

吴震冷冷地道:“表面道貌岸然实则心如蛇蝎之人我见多了,什么人没有?不过,我们现在这猜测,实在是没什么根据。”

裴明淮道:“你也知道无凭无据!你查得如何了?”

吴震道:“我在门后发现了几点血迹,想来,金百万一进门,那人便自门后转了出来,对他下了手。那个凶手恐怕一直就藏身在密室里面,等着他来呢。”

裴明淮道:“他怎么进去的?若金百万进去的时候,门是开着的,我看他必定会叫人。金百万这个人,可不是蠢人,若是密室有异,他不会贸然进去。”

吴震皱眉道:“但那血迹,明明是在密室之内,金百万那时候,一定是正在朝那椅子走去。”

裴明淮不语。吴震道:“照我看,你去会一会那成伯成仁,若他们并无嫌疑,想离开金家倒也无妨,只是暂时不要离开邺都。”

裴明淮笑了笑,道:“我倒是想再去一趟飘香斋,想办法探知金萱究竟到那里是在会见何人。”

吴震摇头道:“不劳烦你大驾了,我自己去查。”

裴明淮道:“也罢,那我便去找成伯成仁下棋。”

〈〈〈〈—————————

他再次来到飘香斋,已是入夜时分。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小雨,还微微地起了雾,这飘香斋又在一条小巷的最深处,一眼望去,只觉烟雨凄迷。飘香斋那宅子本来古旧,又已关门闭户,静寂无声。几株芭蕉从矮墙上露出,摇摇曳曳。

吴震虽说他自己去查,但裴明淮看他忙得发慌,自己又闲得无聊,飘香斋本来不远,去一趟也无妨。

白日里他去寻成伯成仁下棋,那两人也是闲得发慌,又见裴明淮棋艺甚精,居然还下得其乐融融。成仁跟裴明淮下了三局,裴明淮局局皆输,不过输给成仁,也是输得心服口服。成伯大约是看不上裴明淮的棋技,远远坐在一旁,只管喝酒。

成仁一面弈棋,一面抱怨:“我兄弟俩在这里呆了这么些日子,又不能走,又没事可做,真是无聊透了。”

裴明淮笑道:“这也是无奈之举,吴大人说了,再过几日,二位爱去哪便去哪。金府招待两位,却也未曾失了礼数。”

成仁道:“请我来跟金大小姐下棋,现在也没得下了。”

裴明淮道:“难道你不曾与金姑娘弈过棋?”

成仁道:“除了她生日那天,我们还未见过她呢。”又叹了口气,道,“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真是可惜了。”

裴明淮也不禁暗笑,这兄弟俩原来也不是不通人情。再想想金萱惨死,这一笑却也笑不出来了。

成仁又道:“虽未跟金大小姐下过棋,我跟那卢令老兄,却下得多了去了,几乎日日夜夜都下。”

裴明淮笑道:“卢令是有名的才子,文武双全,以琴艺最闻名,但棋艺也极精湛。有了这个机会,当然会向两位圣手好好讨教,又怎会错过?”

他这席话说得成伯成仁笑开了花,一再叫他再留下来下两盘,喝上两杯。裴明淮一看天色已不早,辞了出来,那两兄弟一片怅怅之色。

那雨下得裴明淮心中烦躁,暗道早知就不出来淋雨了,跟成伯成仁兄弟下下棋,岂不更好。只是那时候他也不想去找吴震,吴震手下那些人已经把几面墙都敲过了,墙壁已被凿得破破烂烂,不要说暗道了,连个小洞都没发现。吴震脸色已经难看至极,裴明淮哪里还愿意去招惹他。

裴明淮叹了口气,走上石阶,用力叩了几下门环。等了片刻,里面毫无动静,裴明淮左右看看无人,便一跃跃上了墙头。

飘香斋外面是一处临街的门面,后面连着一个小院。院里多种芭蕉,雨中听来淅淅沥沥,芭蕉叶被打得东倒西歪。院中草木众多,却打理得颇为整齐。屋舍内并无灯光,看来其中无人。

裴明淮从墙头上落下,朝院子那一头走了过去。门是虚掩的,里面也毫无声息。裴明淮伸手,轻轻推开了门,只听吱呀连连,在一片寂静里十分刺耳。

房中陈设简单洁净,并无特异之处,也似有人常常打扫,并无积灰。裴明淮把一排三间屋子都看过了,看不出丝毫特异之处,心里微觉失望。那些香料货物看来均是存放在临街的店面之内,这后面几间屋舍应是主人自居之所。

裴明淮忽然听到外面似有响动,立即一掠掠出了门,伏在了屋顶。只见有人手提一盏灯笼,正缓缓地自门里进来。灯笼的光一映上他的脸,裴明淮便惊得险些失声呼出。

那人竟是在一阵白烟里失踪的清虚道士!

雨下得越发大了,裴明淮额上已全是雨珠。他眨了一下眼,定睛再看,确凿无疑,正是清虚。那清虚穿一件极寻常的青布道袍,没拿那不离身的拂尘,却带了一个重重的蓝布包袱。他满脸是笑,笑得极是开心,极是喜悦,而且不断地笑,似乎有什么极大的喜事一般。他嘴一咧开,便见着一口白牙,在灯笼光下森森发光,裴明淮看着觉得有些发寒,只奇怪之前为何不曾注意到清虚有这般一口狼一样的白牙,哪里像个道士。

清虚提着灯笼,慢慢地穿过院子,走进了屋子。裴明淮知道清虚武功甚高,怕他发现,只得极小心地从屋檐探头下来,朝屋里窥视。

只见那盏灯笼摆在案上,清虚正在当中的榻上坐了下来,顺手把那个蓝布包袱放在了一旁。然后他便在那里一直咧嘴而笑,笑得裴明淮不说是心惊胆战,也颇有些不寒而栗。裴明淮又多看了两眼那个包袱,包袱已经被雨淋湿了,鼓鼓囊囊。裴明淮不期然地起了一个念头:这蓝布包袱里面,不会是一颗人头吧?

他再看清虚,那清虚竟然便盘膝坐在榻上,闭目养起神来。裴明淮一时委决不下,是下去把这清虚擒回吴震那里,还是静观其变?吴震早已吩咐手下全城搜捕清虚,又因为大牢失踪死囚的事,现在邺都可谓是风声鹤唳,清虚却大摇大摆地来到这里,本身就已极不合情理。难道清虚这两日一直躲在飘香斋不成?这里难道便是清虚的老巢?神秘的飘香斋老板就是清虚?……

忽然吹过了一阵风,门扇被吹得左右乱晃,那盏灯笼也被吹熄了,“噗”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清虚睁开了眼,见灯笼熄灭,便从榻上站了起来。裴明淮见他左找右找,也没找到一盏烛台。

清虚找了一阵,似觉厌烦,也不再寻找,又重新坐下。这时墙外有更夫走过,听那更夫敲锣报时,已是亥时。清虚也侧耳倾听,接着便站了起来,负手在房里转来转去,脸上似有焦虑之色。裴明淮听他喃喃自语道:“怎么还不来?……”

裴明淮原本已有些不耐,想跳下去将清虚抓住送去衙门,但一听此言,顿时改了主意。他一直觉得清虚从最初出现在金百万宴客的江心亭上时,便是有所图谋。只是清虚想必只是个帮凶,幕后还有主谋。金萱之死如云山雾罩,决不是一人之力便能完成。

除非这个清虚真会仙法,能将一个小道童变成金萱。

想到此处,裴明淮心里突然一跳。他发现自己忘了一件极要紧的事。那个久闻其名的上天盗桃的把戏,最重要的一个人并非地上耍戏法的那个人,而是上天的那个人。初见清虚的时候,可并未见到那小道童。按理说,这个戏法应该是道童上天,四肢散碎落地,但实际上却只有金萱的碎尸,决无那攀绳上天的小道童肢体的任何一部分。也就是说,那小道童一上了天,便消失无踪。从那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活人是不会平空消失的。裴明淮寻思着,可是,那小道童确确实实就在众目睽睽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在他寻思的当儿,清虚也显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了。他把那蓝布包袱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一连数次。最后一次,他似乎想伸手去把蓝布包袱上的结解开,却又缩了回来。

雨水不断滴进脖子里,裴明淮也难受得紧,但却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只盼着清虚要等的人快些来,或者至少把那蓝布包袱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好在清虚在犹豫片刻之后,总算再次伸出了手,去解包袱的结。裴明淮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

蓝布包袱一打开,屋子里顿时一亮。原来那包袱里,满满装的都是珠宝,难怪如此沉重。裴明淮看到有一尊玉佛,碧绿温润,高约半尺,定是无价之宝。还有一只通体鲜红透明的大扳指,扳指里的天然红线丝丝如血。一把白玉梳子,雕了无数极精细的花鸟,恐怕只要是女子都会爱不释手。此外珍珠宝石无数,一摊在案上,只觉宝光耀眼。清虚眼里也射出了极贪婪的光芒,在这些珠宝上贪馋地抚摸着,抓起这样看看,又拿起那样看看,那副模样再不似个出家人了。

清虚忽然发出了“咦”的一声,似是呼痛,把自己的手举在眼前细看。从裴明淮这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手上并无异样。清虚对着手看了半日,又疑惑地放了下来。

他又抓起一把明珠,让明珠从手里滑落到榻上,只听得丁丁当当清脆声响不绝,悦耳之极。裴明淮见那把明珠颗颗浑圆,在黑暗里发出微光,实是稀世珍品,心里便想:难道这些就是从金百万密室里失踪的那批珍宝么?这些莫非就是真凶给清虚的酬金?财帛动人心,这些珠宝,不管是不是出家人,都难有不心动的。

清虚一直都在笑,这时候已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手里托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柔和的光芒把他的脸完全照亮了。

裴明淮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清虚的脸,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种紫黑的颜色,但他自己却像毫无察觉似的,只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得意。正在这时,一缕黑血也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清虚似乎觉得奇怪,伸手一抹,发出了一声惊惧之极的呼叫。

裴明淮看着他的耳朵、鼻子、嘴里都流出了黑血,也顾不得那么多,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冲进了屋子。清虚见他冲进来,叫了一声:“是你!”

裴明淮喝道:“不要说话!”出手如风,连点了他数处大穴。他已看出清虚是中了剧毒,只能立即封住他穴道,阻止他毒气攻心。但就这片刻时分,清虚面色紫黑更甚,哇地吐了一口黑血出来,同时眼角鼻中耳里黑血不止,那景象看着着实骇人。清虚手一抖,那颗夜明珠直坠在了地上,他却一反手想去抓裴明淮的手腕。裴明淮还记得方才清虚对着手掌瞪看的情形,哪敢让他抓到,立即退后了三尺。只听清虚断断续续地惨叫道:

“毒……毒……”

裴明淮注视着他,清虚的一双眼睛又是绝望又是急切,想说什么,喉咙间格格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裴明淮知道这毒性厉害,清虚命在顷刻,心里也焦急不已,便大声道:“快说,是谁害你的?是谁买通你去施展那手绝技的?是谁?你说,我一定揪出那人来替你报仇,我说话算话!”

清虚眼里的焦急绝望之色更浓,死死盯着裴明淮,喉咙里发出荷荷之声,却再吐不出一个字。他忽然眼光一闪,拼尽全力,一手抓向了榻上摊着的那堆珠宝。他的手指已经僵硬,指节弯曲,好不容易抓到一件物事,便一头往下栽去。

裴明淮大惊,过去看时,清虚已然气绝。几缕黑血仍缓缓自他七窍里流出,双目大睁,诡异之极。裴明淮不由得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当这个帮凶,早该想到有此结局的。”

他再去看清虚临死前极力要抓住的那样东西,却是一朵虎魄雕成的珠花。这朵珠花作五瓣梅花之形,油黄温润,雕得极精极细。

裴明淮望着那朵珠花,一时间茫然无绪。清虚显然是极力想在临死前告诉他凶手是谁,这朵珠花便是他给出的线索。他究竟想说什么?

〈〈〈〈—————————

吴震赶到的时候,只见裴明淮正如老僧入定般盘膝坐在榻上。一具尸体伏在不远处,裴明淮身边却堆满了珠宝,不由得也吃了一惊。

裴明淮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睛。“你来了,来得好快。”

吴震道:“我本来就要来的,不是叫你别来吗?这里出了什么事?”

他走到榻沿,想伸手去取那些珠宝,裴明淮却高声道:“不要动!”

吴震立时缩手。“有毒?!”

裴明淮道:“那人便是中毒死的。毒性极烈,只需碰触到便会渗入肌肤,立即发作,并不须服下。”

吴震去察看那具尸身,一惊道:“清虚?!”

裴明淮道:“正是他。”他把方才之事详详细细地与吴震讲了一遍,吴震听了便道:“必定是那幕后真凶要将清虚杀了灭口,便将答应给他的珠宝上涂了剧毒。清虚这等人自会喜不自胜地检视珠宝,必然中毒身亡。只不过,那真凶却未曾料到你会在这时前来。若非你在这里,凶手便可轻轻松松地处理掉清虚的尸体,然后把珠宝带走。”

裴明淮道:“我来只是巧合,不过也实在是来得凑巧。”他用一方撕下来的衣襟包着那朵珠花,递到了吴震面前。“这便是他临死时竭力想要给我留下的线索。”

吴震瞪着那珠花,道:“这是什么?”

裴明淮道:“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在等你来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想得头都大了,却还是想不出个结论来。”

吴震道:“也许那人的名字里,有个梅字?”

裴明淮狐疑地道:“跟金家有关的人,有名字里带梅字的吗?”

吴震道:“虎魄……难不成谁的名字跟虎有关?”

裴明淮道:“有吗?”

吴震想了半天。“好像没有。”他见裴明淮皱起了眉,默然不语,便问:“你想到了什么?”

裴明淮道:“我在想西偏院里少掉的那个人。”

吴震略一沉吟,道:“那个叫江平的?”

裴明淮道:“不错。我在小楼上见到他的时候,便有点说不清的感觉,好像以前见过。但我仔细打量他,我却可以确定我以前从未见过他。”

吴震道:“江湖上擅长易容术的人很多。”

裴明淮道:“不错,出神入化的我也见过,确实是神乎其技。”

吴震一凛道:“对了,眼睛。无论易容术有多厉害,眼睛也是变不了的。”

裴明淮微喟一声,道:“那江平是个瞎子,两眼无光,你叫我如何分辨?”

吴震道:“你认为他是谁?”

裴明淮道:“就算他是我想的那个人,我也不认为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叹了口气,道,“你忘了上次在黄钱县发生的事了?”

吴震脸色一变。“你说那个江平可能会是他?”

裴明淮扬眉。“你好像很紧张?”

吴震正色道:“九宫会势力之大,江湖上再无帮派能及,朝廷自然也重视得很。——当然,这九宫会中人也算是知情识趣,轻易也不会来惹官府。但越不来,就越有深忧,也不知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裴明淮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说不会去招惹九宫会的人么?”

吴震冷哼一声,道:“如果是他们撞上门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裴明淮笑了笑,突然想起吴震本来说要去找卢令,便问:“你跟卢令谈了些什么?可有收获?”

吴震哦了一声,道:“我把他抓起来了。”

裴明淮险些跳了起来。“什么?你把卢令抓起来了?这是为什么?你真以为是他杀了金百万?”

吴震冷冰冰地道:“至少在如今,他的嫌疑最大。金家父女被害,唯一能得到好处的人便是卢令。我不怀疑他,怀疑谁?”

裴明淮气极而笑。“神捕就是这样无凭无据地抓人么?”

吴震道:“谁说我没有凭据?你在这里忙,我可也没闲着。”

裴明淮呆住。“凭据?什么凭据?”

吴震道:“我问他,昨天夜里丑时,他在哪里。他说他与成伯成仁二人在弈棋,我便去找成伯成仁求证。”

裴明淮奇道:“他此时还有心情下棋?……”

吴震道:“你也有这样的疑问,更不要说我了。他确是跟成仁在下棋,输了数子,成伯在旁观战。但中途他曾出去过一次,大约有半柱香的时分。”

裴明淮皱眉道:“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出去?”

吴震冷冷道:“据卢令说,他下棋下得脑中发昏,才想出去吹吹风,清醒一下。”

裴明淮呐呐道:“这也是常情。”

吴震道:“我只是觉得他在那时候出去有些可疑,并没认定他是凶手。你若想替他脱罪,最好也加把力。”

裴明淮苦笑道:“我在这屋顶上淋了半日雨,难道还不够卖力?”

吴震道:“是,裴三公子,辛苦你了,我可没请你来!徒劳无功,这清虚死了,留具尸体有什么用,我也不能从死人嘴里问话啊。”

裴明淮叹道:“我是想看看清虚约的是什么人。一时好奇,却断送了清虚的性命。现在线索又几乎全断了……”

吴震反倒安慰他道:“清虚不是给我们留下了线索么?”

裴明淮苦笑道:“那朵珠花?无字天书也不为过吧。”

吴震却道:“那总是一条重要的线索,我相信,清虚在临死前定然是极其清醒的,他也不会打个很难的哑谜让你猜。这个谜底一定十分简单,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想到而已。”

裴明淮对他这种说法却很是赞同。“对,我也认为一定特别简单,但是因为太简单了我们反而想不出来。”

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说你把卢令抓了起来,关在哪里了?”

吴震道:“我只是让他留在自己房间里,派了两个人看守,不得随意外出罢了。”

裴明淮松了口气,笑道:“你果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这时,吴震手下一名捕快来报道:“吴大人,我们找到飘香斋的伙计了。”他还想说下去,吴震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便道:“那伙计人呢?没带来?”

那捕快苦笑道:“带来是带来了,却是横着抬进来的。”

裴明淮一惊道:“他死了?”继而又叹道,“我早该想到的。连清虚都逃不过毒手,又何况是区区一个小伙计?我上次来时,便觉着那伙计神情不正,果然……”

吴震却在一旁,绕着那清虚的尸身走来走去。“这清虚面色紫黑,七窍流血,跟之前那水上飞的尸体无甚两样。他们中的应该是同一种毒药。”

裴明淮道:“就是齐林说的,水上飞的独门毒药?”

吴震沉吟半日,方道:“这事情,也着实怪异。郭飞——哦,便是水上飞的真名——落网多年,他自己是绝不会再有这毒药的。当年他跟一个女子一起,很做了些案子,专跟官府过不去。后来他被抓了,这女子却侥幸逃脱,从此再未现身。此毒配制繁复,别人又哪里去找,难不成是那个女子?可是,对那个女盗,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了,她从来都是蒙面作案,只知她一手缺了一根手指,郭飞对此也是守口如瓶。还有一件事,更是古怪。朱习被杀,是因为中了柴大魁的暗器……”

裴明淮道:“柴大魁?说是他那暗器以机簧发射,上面喂有剧毒,十分霸道。”

吴震道:“你对江湖上的事,倒也知道得多。不错,那柴大魁是在我手里落网的。”

裴明淮道:“原来是你?柴大魁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上诸多猜测,原来却是你干的?”

吴震面无表情地道:“你当我那大牢关的就全是些鸡鸣偷盗之徒了?”

裴明淮笑道:“不敢不敢,只是对你吴大神捕的敬仰又多了几分。你怎么抓了这么多大盗?水上飞,柴大魁,还有什么采花贼的。”

吴震斜睨了他一眼。“这都不懂?这些都是独行盗,凭仗的只是武功胆量,又没什么后台背景,抓起来得心应手啊,也不必担心抓了又有人来疏通打点,白忙一场。哦,还能算是功劳,我这神捕,总得干点事,是不?我总不能事事都找你帮忙,是不?总不能回回都把你师傅抬出来,是不?”

他一连三个“是不”,裴明淮是真的无话可回了。

〈〈〈〈—————————

本章知识点

琥珀写成虎魄,错了吗?

没错。

琥珀才进入中国的时候称“虎魄”,讹传为老虎魂魄所化。《汉书·西域传》记载:(剡宾)出珠玑、珊瑚、虎魄、流离。不过,到了唐宋时期,也就开始称“琥珀”了,老虎魂魄的迷信也开始被破除了。

8

吴震又道:“我们少在这里说闲话,我告诉你,柴大魁落网之日,我便将他关入大牢,他吐出了他多年的赃物,也把他的独门暗器交了出来,以求活命。”

裴明淮道:“他是怎么也活不了命的了。”

吴震毫无笑意地笑了笑道:“你是懂行的。像他这种人,杀人如麻,手上沾血颇多,进了那道门,便是走过了奈何桥,回不了阳间的了。”

裴明淮道:“柴大魁如今还在大牢里?”

吴震摇头道:“已被处决。”

裴明淮沉吟道:“那么那他的暗器现在何处?”

吴震叹道:“失窃了。”

裴明淮怔住。“失窃了?在哪里失窃了?”

吴震道:“在我手中失窃了。”

裴明淮不由得笑道:“在你手中失窃?你不是在开玩笑么?”

吴震道:“我也希望是开玩笑,但却不是。”他又道,“所以我一见到朱习的死法,心里就打了个突,那分明就是……”

裴明淮道:“你将它放在何处?你家中?”

吴震眼中又露出了那种古怪的神色。“我不使暗器,怎会带至家中?那公盐也成了私盐了。”

裴明淮道:“那你究竟放在何处?”

吴震眼中的古怪之色更浓。“其实你早已进去过了。”

裴明淮一怔,随即省悟,失声叫道:“难道便是朱习被杀的那间屋子?”

吴震道:“不错。那屋子除了放骨灰罐,也会放些在牢中死去的犯人的遗物。”

裴明淮想了想,那满墙的木格子上,除了黑色的骨灰罐,确有一些盒子、瓶子之类的物事。“那也就是说,不管是谁,进去随便拿也不会有人知道。门本来也不曾上过锁。”

吴震道:“正是。”

裴明淮道:“如此说来,盗走此物之人,必定是能够随意进出大牢之人了。你们中间必有内贼!”

吴震叹道:“那里面的东西,随意扔在那里,都是年久积灰的,不曾记录,也没人会去查上一查。”

裴明淮埋怨道:“你当日若跟我说,我们可少走很多弯路!我一直想不通那大牢里的人为何会进入放置骨灰的房间,又把骨灰罐乱丢乱扔,一地都是。现在看来,他必是极慌张地在寻找什么东西。”

吴震道:“木架上东西放得极是混乱,想找个什么还真不容易。”

裴明淮又想了片刻,仍然摇头道:“不通,还是不通。”

吴震道:“哪里不通?”

裴明淮道:“我们方才说,只有能自由进出大牢中的人,才能盗取,是不是?”

吴震道:“不错。”

裴明淮道:“如果换了我,我必然会悄悄进去寻到,然后带走,据你说那屋子也不上锁,要想取走必定能神不知鬼不觉。最好的做法当然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找到,可你看看,结果闹成什么样了?”

吴震道:“你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百思而不得其解。我也想过,也许是朱习正好撞见了,那凶手才不得已杀人灭口?”

裴明淮道:“那凶手为什么要把里面的骨灰罐砸碎那么多,这不是摆明了要让人注意到的么?”

吴震道:“也许朱习跟他打斗过,撞翻了……”他说到此处,也说不下去了。很明显朱习是被一针毙命的,连腰刀都没有拔出来,又哪里有打斗的可能?他只得苦笑道:“所以说,我怎么都想不通了。”

裴明淮道:“所以我想凶手一定是有意把骨灰罐砸碎的。原因我如今还想不出来,但他一定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他沉吟了半日,道,“吴震,我们再去一次大牢。我决不相信,那么多个大活人就那样平空消失了?决不可能。以前我认为那些囚犯失踪跟金百万父女的事是两回事,现在连清虚也死在那种毒药之下,所以我想两件事一定是有关联的,只是其中的关系我们现在还想不到而已。”

吴震道:“也好,现在就去吧。这里交给我手下就行了。”

这时候,两个捕快抬着一具尸体进来了。吴震把盖在尸体身上的白布掀开,问道:“明淮,这人可是你那日来询问时遇见的伙计?”

裴明淮一看,那人三十余岁年纪,鼠眼猴腮,正是那天他来时遇到的人。“不错,就是他。”

吴震指了指那伙计的颈间。“一针毙命,跟朱习一样。”

裴明淮沉吟道:“想想有些奇怪,若是清虚一时三刻之间不急着检视那些珠宝,或是我在他中毒之前便将他给擒下了,那会得如何?”

吴震道:“凶手并未料到你会在此时到飘香斋来,你来只是偶然罢了。”

裴明淮眉头仍然未展,只道:“也许吧。”

他走到了门口,深深吸了两口气。雨已停,屋檐上的水滴还在往下滴。裴明淮望着一院被雨水洗过的芭蕉,道:“飘香斋的主人,想必是个很讲究的人。”

吴震道:“你认为清虚不是飘香斋的主人?”

裴明淮道:“不是。他只是被人约到此处而已。他有锁匙,也只因是别人给他的。”

吴震道:“还有别的佐证么?”

裴明淮道:“他方才在房中找烛台,找了半日也不曾找到。看他动作,对房中陈设极不熟悉,若他是房主人,又怎会如此?”

吴震又走到了清虚面前。清虚刚死不久,他也不敢轻易去碰清虚的尸身。但他却蹲下了身,仔细察看,一张脸几乎都快跟清虚紫黑色的脸碰到一处了。裴明淮忍不住提醒道:“小心毒。”

吴震道:“明淮,你过来看。”

裴明淮走了过去,吴震指着清虚的脸,道:“他的脸上易过容。”

裴明淮一惊,取过了火折子细看。吴震所言不虚,因为光线极暗,清虚的死状又极可怖,裴明淮并未对他的脸多加察看。这时清虚唇上的白须已然有一半脱落,白眉也有些掉了下来,显然是粘上去的。

吴震取了几块布片包手,将清虚的白眉白须撕了下来。虽然面呈紫黑,但这时便可看出清虚绝不是个老人,而是个顶多四十岁出头的男子。裴明淮怔了半日,问吴震道:“你可认识?”

吴震道:“不认识。”

突然,从门口传来了一声惊呼,两人一抬头,却是守在门边的一名捕快。那捕快满脸惊讶不信之色,呐呐道:“大人,他……这人我认识。”

吴震精神一振,大踏步便走到那捕快面前,道:“是谁?”

捕快道:“这人便是乔青松,抓他的时候,我也在场。”

吴震脸色陡变,裴明淮问:“乔青松是谁?”

吴震道:“你难道就没看我给你那份大牢里失踪囚犯的名录么?乔青松就是那失踪的十名囚犯中的一个!”

裴明淮只觉尴尬,他还压根没看过那份名录。“那你呢?你居然连自己管的犯人都认不出来!”

吴震道:“这人是刚送过来的,我还没见过。他不是我抓的。”

裴明淮道:“总见过画像吧?”

吴震道:“那画像跟这人差得不是一丁点,人又死了,脸扭曲变形,恐怕他老婆都认不出来!”

裴明淮无言,只听吴震又道:“如此说来,我已经找到两个失踪的犯人了。也罢,尸体也可以交差。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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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是裴明淮数日之内三进大牢了。牢中那股潮湿阴冷的霉味让他觉得极不舒服,但再不舒服也是自己要求进来的。他已经认定,这座大牢里,必定会有重大的线索。而那间放置骨灰罐的屋子,便是重中之重。

吴震一到了大牢便命齐林来验尸,裴明淮道:“我想去那间屋子里看看。”

吴震道:“也罢。”他顺口便叫,“范……”突然一怔,道,“范祥跑到哪里去了?好几时没看见了。”

裴明淮这才记起那范祥是出去追查江平的来历了,忙道:“他是去办事了,叫我告诉你一声,我却忘了。”

吴震也不着意,另找了个狱卒陪裴明淮过去。还好心地交代了一声:“不要乱走,省得迷路。”

领路的狱卒便是上次那叫杜小光的,脸圆圆的小胖子,满脸是笑。裴明淮笑道:“看你这模样,在这地方当牢子不合适,倒是去当当跑堂的不错。”

杜小光陪笑道:“裴公子,当跑堂的多辛苦,我们这里,虽然晦气点,油水可不少。”

裴明淮道:“这里也有油水?”

杜小光笑道:“裴公子,我们这里进来的,都是快死的人。谁不怕死呀?他们就宁可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出来,只求免死。虽然大头是要充公的,可我们好歹能够揩到些油水。您别说,如果遇上个江洋大盗什么的,我们那一年都不愁了。”

裴明淮笑道:“比如那个柴大魁?或是那个水上飞?”

杜小光道:“柴大魁还是很有点油水的,而且怕死。水上飞那家伙,根本就是个铁公鸡,什么都敲不出来。现在还莫名其妙失踪了,我们这上上下下的都急得不得了!”他这话一说完,又赶忙道,“我这可是说错了,他先是失踪了,然后死了,现在尸首又抬回来了。这死人,跑出去也是个死鬼!”

一面说,两个人一面便到了那间放骨灰罐的屋子。这屋子在大牢的最里面,就是长长的一间屋,除了木架子和一张供着香的长案,别的什么都没有。那日里地上落的一地骨灰已经打扫干净,朱习的尸体也早已抬走,看起来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杜小光躲在他身后往里看,小声地说:“裴公子,您干嘛非要来这儿?我们都是能不来就不来的,这地儿阴气重啊。”

裴明淮道:“阴气重?”

杜小光道:“您老想想,这儿一年得死多少人啊!大多都是在牢里处决的,连烧都是在牢里烧的。一年少说也得几十个,那怨气可重的啊……”

裴明淮道:“怎么个处决法?”

杜小光缩了一缩,朝四周偷偷看了几眼,似乎是害怕有什么藏在旁边一样。“寻常的呢,就是在对面烧埋场给砍了,跟外面砍头一样。如果碰上那种比较棘手的,就索性在牢房里面就……”

裴明淮点点头。有些囚犯离了牢房难免生事,反正都是要死,不如省点力气。杜小光又朝房中指了一指道:“烧了,就用个骨灰罐儿装上,放到这里来。有些什么物事留下,也一起搁到这儿。”

裴明淮嗯了一声,便走了进去。见杜小光还在门口探头探脑,却不敢进来,一笑道:“你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可以了。”

杜小光吓了一跳,脸都白了。“裴公子,您真不怕啊?”

裴明淮笑道:“我又没得罪这里面的人,有什么可怕的?他们难道还要来找我不成?要找,也得找吴震吧。”

他这话一出口,杜小光脸更白了。“您可别说,裴公子,他们恐怕就是要来找吴大人的。里面的好多人,都是吴大人抓回来的。而且吴大人他从来不信这一套,我们要在这里上柱香,都会捱他骂。”

裴明淮一看,果然旁边还有一把没有拆开的香,便取了三支,笑道:“那我也先给这里的人上柱香,他们大概不会来找我这个外人出气了。”

那香一点上,裴明淮便楞了一楞。香味清醇,决不是平日里常见的冥香。他把撕开的那张红纸展开一看,立时怔住。

红纸上有“飘香斋”三个篆字,与他曾见过的“天罗”一模一样。

他朝杜小光招了招手,杜小光只得小心地挪了进来。裴明淮把那张红纸递给了他,道:“你知道这里的香,都是谁带来的么?”

杜小光道:“自然知道。这里的香都是曹老五买回来的。他呀,怕这些怕得不得了,烧的香比我们谁都多。”

裴明淮皱了皱眉。“那个曹老五在这里吗?”

杜小光道:“在呢,今天正好他当班。就在对面。”

裴明淮道:“对面不是火化之处么?”

杜小光笑道:“这事儿就是归他管的。”

裴明淮沉吟了片刻,道:“那你把他叫来,我有些话想问他。”

杜小光点头哈腰地跑开了去,裴明淮找了张束腰凳想坐下来,一看也是灰尘满布。他仰起头往上看,一排排的骨灰罐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看的。那四壁的木架子已是到了顶,裴明淮心念一动,便站上了凳子,想看一看最上面的那层架子。人之常情,如果是有想要隐瞒的东西,一定会尽量放到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最高一层,也放着长长一排骨灰罐,放得乱糟糟的,有几个罐子还倒了。但有好几个骨灰罐,上面却并没有像别的那样贴着纸条,写着名字。可以看出,这房间里所有的骨灰罐上写的字都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裴明淮把那一排没有贴纸条的骨灰罐拿了下来,一个个揭开看,但里面也只有骨灰。裴明淮把这几个骨灰罐一整列地排在案上,再看了一看自己的手,并没有多少灰尘。看样子,这些骨灰罐放在架子上的时间并不长。

裴明淮拂了拂凳子上的灰尘,坐了下来。他注视着木架上的骨灰罐,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只听到外面有踢踢嗒嗒的脚步声,杜小光领着一个一脸晦气的男人走了过来。那男人长得也不算难看,只是大约在这大牢里呆久了,脸色发暗。

裴明淮笑道:“你便是曹老五了?”

他见这曹老五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立即低下了头去,目光闪烁不定。裴明淮是何等阅历,一看便知这人心中有鬼。当下便取了那把香道:“这香可是你买来的?”

曹老五道:“正是。”

裴明淮道:“你是在哪家店买的?”

曹老五略微犹疑了一下,道:“这我也记不清楚了。我就是在集市上随便买的。”

裴明淮扬起了手里那张红纸。“这上面写的字,你可认得?”

曹老五道:“小人只粗浅识得几个字,这上面的篆字,如何识得?”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你不认得,我却认得。我念给你听,这纸上的三个篆字乃是:飘香斋。”

此话一出口,曹老五顿时变色。裴明淮笑了一声,悠悠地道:“我不会刑讯逼供,但吴震可是个中好手。你们都是他的属下,对这一点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杜小光——”

他拉长声音唤杜小光,杜小光本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这时也回过了神,上前道:“裴公子,有什么吩咐?”

裴明淮道:“去将你们吴大人请到这里来,就说我这里发现了个可疑的人,要劳他来审上一审。”

杜小光偷眼看了看裴明淮,又看了看曹老五,正要出去,只听吴震的声音响了起来。

“什么事要让我来审一审?”

裴明淮看了一眼曹老五,曹老五一听到吴震的声音,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吓得脸色发白。

裴明淮便把原委向吴震说了一遍,吴震听得脸色越来越沉,曹老五已是连站都站不住了,腿肚子都在打颤。

吴震听完了,冷笑一声说:“曹老五,你是要我动刑呢,还是你老实交待?”

裴明淮忍不住笑道:“这话可是听得太多了,都听腻了。”

吴震又冷笑了一声,道:“听别人说他自然不怕,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自然又不同。”

他话还没落音,曹老五腿一软,已然跪倒在地。吴震脸色一沉,喝道:“说,究竟是谁买通你的?若是说了,看在你这些年还算老实的份上,我大概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曹老五颤声道:“我说,我说……求大人开恩……”

吴震喝道:“究竟是谁买通你的?”

曹老五道:“是……其实我也不认识那个人……他……”

吴震在凳子上坐了下来,道:“从头说起!若有一字虚言,你自己知道后果!”

曹老五连声音都在发抖,说道:“我……我喜欢赌,大人您知道。有一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有个人拦住了我……他说,说,只要我替他办一件事,就给我十……十……十饼金!”

吴震哼了一声,道:“十饼金,你不心动才奇怪了!这人长什么样?”

“小人确实未曾见过他相貌。”曹老五颤声道,“他见我时,都戴了竹笠,声音也刻意掩饰过。我只知是个身材颇高的男子,实在不知相貌如何啊!”

吴震道:“说下去。”

曹老五低下头,半日方道:“这人要我……要我帮忙……帮忙……”

吴震冷笑道:“要你帮忙把死囚给救出去?”

曹老五慌忙道:“不,不,不是。我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干这等事啊!”

裴明淮与吴震相对愕然,吴震道:“什么?不是叫你救人,那是干什么?”

曹老五哭丧着脸,道:“是叫我烧人!叫我把那天进来的六名犯人,还有同在一进的另外四个,都暗暗地烧了!”

裴明淮一怔之下,道:“甚么?”

吴震也楞在那里,就在此时,只听外面一个声音,冷笑道:“好啊,真是绝了,竟能想出这等主意?”

说话之人,竟是尉端。裴明淮见尉端面色不善,两眼直盯着吴震,心知不妙,忙迎上前道:“你怎么到这地方来了?”

尉端冷笑,手里一柄折扇指着吴震道:“监守自盗,这事你也敢干!”

吴震面色发青,道:“侯爷,此话从何说起?”

尉端嘿嘿冷笑,道:“你以为偷天换日,便能瞒得过人去?明淮,你还没明白吗?失踪的十个死囚只是幌子。有数名囚犯根本就不曾走出大牢,便在牢中被烧掉了!”

裴明淮道:“这般做,有何用意?”

“有何用意?当日送到,只粗粗察看,还未细加审问,只要相貌相似,便可蒙混过关。当夜便全烧掉,只剩骨灰,又有谁会知道,送来的死囚,早在路上便被劫走了?”

尉端还未说完,裴明淮便回头问吴震道:“是谁一路上押送的?”

吴震道:“都是安排的妥当之人……”

裴明淮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尉端,兹事体大,你也不能冤枉吴震。他又不是亲自押送的,就算有人在路上换了囚犯,也未必是吴震的首尾。你断定是他所为,未免太武断了罢?”

尉端冷冷道:“我这般说,自然是有原因的。你可知道,这些时日,时常去飘香斋的人,是谁?”

话都说到这份上,裴明淮惊道:“难道是吴震?”

吴震听到此处,面色更是难看。尉端一拍案,案角都被他拍掉了,木屑连着灰尘一起乱飞。“吴震,究竟是谁买通你的?”

裴明淮望着吴震,只听吴震缓缓道:“侯爷,我是去过飘香斋,但与这件事,一些也不相关。我吴震决不是那等见利忘义之辈,这种事,我死也做不出来。侯爷若宽限我数日,我必当查清真相。”

尉端一笑,道:“你以为我不查清楚,会来兴师问罪?我问你,令堂如今身体可否康健?”

他此话一出口,吴震是真的变了色。裴明淮知道吴震父亲早不在人世,只有一个寡母,情知尉端此言必有缘故,顿足道:“我早就说过,若你有难处,不妨对我说,能帮的一定会帮。你……”

吴震瞪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什么?没错,侯爷,我母亲身患恶疾,最近更是病势加重,所需的那些珍稀药材,令我十分忧心。但我也是托了江湖朋友去设法,决不曾去干那些不齿之事。对,飘香斋我去过数次,实对你说了罢,明淮,飘香斋是金萱的!”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什么?”

吴震道:“飘香斋早在年余之前,便被金萱买了下来。这事十分秘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查出来。”

裴明淮道:“你查这个做什么?”

“飘香斋看起来是家只卖香的老店,实则什么贵重物事都有,我心里奇怪。”吴震道,“珠宝古董字画,什么都收,而且价格出得比当铺高。自然,也卖,我便是托他们替我留心我要的药材。若不信,飘香斋想必还有帐册。”

裴明淮见吴震说得有理有据,眼望尉端。尉端面色略显尴尬,却坦然道:“若真如你所言,那是我错怪你了。但即便你说的是实,你也难逃失职之罪!”

裴明淮埋怨道:“这等事,为何不要我帮忙?”

“要你帮忙的事已经够多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好歹也混了这么些年,有些朋友肯帮忙,只是费些力气,还不至于弄不到。”吴震叹道,“何况,生死有命,我母亲缠绵病榻多年,我也只能尽人事罢了。”

他又望向尉端,道:“还请侯爷指点,是如何查到路上有人将那些囚犯掉了包的?”

尉端哼了一声,道:“我叫人去传当日那几个押送左肃的人想要问话,却有一个不见了。再一问,那人便是押送那日之后突然失踪的,谁也不知到了何处。我再一想,这人又不是在大牢里听命的,按理说,人送到了,便与他不相关了,居然会失踪,不跟这事相关倒怪了!”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你好生敏捷,我们都不曾想到,你却另辟蹊径地查到了。”

“我本来也只想查问一下,并不曾想到那么多。”尉端眉宇间,颇有忧虑之色,“这个设计之人,心机真是极深。”

吴震道:“我们以为人是在牢里面失踪的,结果却是在外面就被换了!这人居然反其道而行之,把我们的视线都引到大牢之中,当真了得。哼,被换进来冒名顶替的囚犯,居然到死都一言不发,这怕不是被买通的,是被买了命吧!背后谋划那人,绝非常人!”

裴明淮看向面无人色的曹老五,道:“此计实在颇妙。只可惜,却坏在了你手里。”

曹老五“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几人去了那烧埋之处,一间屋子空空荡荡,墙边还散着些柴炭。因为烧死人的时候烟雾呛人,于是修建了一个不小的烟道。周围住的百姓只要一见到大牢那根烟道里有浓烟冒出,便知道又有犯人被处决了。

杜小光一直跟在后面,这时候喃喃道:“难怪这里的柴炭都用光了,前几日明明还堆得满满的。”

裴明淮道:“那是因为那天夜里烧的人实在太多!”

吴震沉吟地道:“八月廿七那日早晨,我巡视过一次。直至那时,我还见着从烟道里冒出来的浓烟,还有点诧异怎么烧了一夜还没烧完。”

裴明淮道:“你没有追问?”

吴震道:“若这事我都要追问,我恐怕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火候不够,柴炭不好,花的时间就长,你真是外行!”

他瞪着面前的十个骨灰罐。“乔青松,郭飞的尸体已然找到,左肃还下落不明。其余七个……都烧成灰了。”

裴明淮道:“正是。”

吴震道:“若换作是我,我肯定把那些骨灰随便一扔便了事了,还如此费力地用一个个骨灰罐分别装好,岂不是留下证据来让我们发现?”

裴明淮道:“我第一次进那间放置骨灰的屋子,便看到点着香烛。”

吴震道:“这些狱卒们哪,都信鬼神之说,给死者烧点纸钱,烧点香烛,在牢里是极常见的事。”

裴明淮道:“这就是了。曹老五也是个对此深信不疑之人,知道自己做这事亏心,生怕有鬼来找他,于是不敢将那些骨灰随意处置,好好地收殓了起来。他将骨灰罐放到高处,本来这里骨灰罐就有数百之多,他并不担心会有人去刻意找寻。他虽识字,却不会写字,而且即使他会写,也决不敢给骨灰罐上贴上人名。他还买了一把香,特意来烧。”

吴震道:“香倒未必是特意买的,应该是顺手拿的。他不识篆字,人也缺些心眼,连写着飘香斋店名的红纸都没有扔掉。所以,那飘香斋必定是曹老五常去的地方。曹老五决不是什么主谋,但他平日里定然在飘香斋内听从指示。”

裴明淮道:“曹老五做这监守自盗之事,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贪财。于他而言,烧几具尸首,实是小事一桩。若要他干别的,恐怕他也没有胆量。但若是被旁人当场撞见了呢?恐怕也只有杀人灭口了。”

吴震点头道:“那主谋之人却未曾想到这曹老五是个胆小迷信的主儿,又是把骨灰收起来,又是贪小便宜拿了飘香斋的香来烧,这就让我们很容易找出了真相。”

裴明淮道:“这主谋本来便不该找曹老五!”

吴震却道:“除了曹老五,他能找谁?烧埋之事就只有曹老五一人做,再无别人可选。更何况,事后要杀曹老五灭口,岂非易如反掌?只不过,若杀曹老五,反倒有点刻意了,反正曹老五也不认得主谋之人。”

裴明淮想想也是,吴震又道,“那暗器,想必也是曹老五见柴大魁已死,偷偷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倒是派了用场。”

裴明淮道:“你还记得我说过,那一地砸碎的骨灰罐十分古怪吗?”

吴震道:“记得。按理说,偷了东西,便应悄悄将东西找到偷走。就算被朱习当场发现,一针毙命,也决不会弄得遍地都是。”

裴明淮道:“所以我后来就想,那些骨灰应该是凶手为了掩饰什么而有意弄得遍地都是的。”

吴震盯着他看了片刻,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指,朱习根本不是在那里遇害的,而是在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被杀的!”

裴明淮道:“正是如此。朱习当晚进来提人,实属偶然,你也是当夜突然下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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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知识点

北魏有椅子和凳子(即所谓“高足家具”)吗?

北魏比较主流的坐具仍然是榻(或者是榻同类),低足家具。带屏风的挺常见。配套的家什,凭几啊,隐囊啊,都是有时代特色的,不展开了,大同博物馆有的是实物。

胡床在那时候很流行,这在大量壁画都有反映,属于已经深入到了生活中的家具。不要望文生义,胡床是一种便携式的折叠凳,虽说大的可以坐双人,但它仍然不是床!不是床!不是床!重要的话说三遍!

倒是有一种绳床(也有绳椅),僧人爱坐,供禅修的。这是比较具有真正意义的高足家具了,胡床还是在过渡期。

椅子,在北魏时期目前还没有找到实物出土,只见于北朝时期的壁画中,都是出现在佛教场所。不过没发现也不等于就没有,反正壁画上是有的,所以在《九宫夜谭》里面,还是有椅子的出现……但是一定要注意一点,椅子勉强可以有,但是北朝椅子是不能跟桌子配套的。也不能大家围着一张桌子吃饭,这时候还是分食制,各坐各。椅子跟桌子配套了,才能围坐合食。这一点虽然我心里清楚,但写的时候都还是会忘……

另外特别说一种凳子,叫“束腰凳”,属于低足家具朝高足家具的过渡。敦煌莫高窟的北凉壁画就已经见得到这种束腰凳了,但应用于生活中,目前出土的最早也在东魏北齐时代。九宫里面也出现了这种束腰凳,因为,虽然我明知道这时候不该有凳子,但是,在写小说的时候,没个凳子有时候不好搞啊,某个人物要爬个高怎么办……反正,没出土,不等于那时候百分之百没有,反正壁画上是有的。

9

吴震叹道:“朱习武功不弱,若非有柴大魁的暗器,曹老五又怎能取了他性命?”

裴明淮道:“曹老五杀那些死囚,肯定是下毒。死了之后,再把人拖去烧掉。朱习进来,大约正好看到曹老五拖着人过去,那拖的人又并不是该死之人,所以过去查看,曹老五只得杀人灭口!烧了那么多具尸体,地上一定不会少了骨灰,朱习的鞋底上,衣服上,都沾上了骨灰,一时无法清理干净,曹老五决定把朱习的尸体搬进存放骨灰的房间,然后砸碎一堆骨灰罐,这样的话,即使朱习身上有再多的骨灰,也决不会引起人注意了。如若不然,你在检视他尸体后,第一便会想到骨灰来自于何处,也立刻能够怀疑到曹老五!”

吴震哼了一声,还没说话,裴明淮又道:“不过,水上飞被害,这一点我实是想不通。清虚被杀,意料中事,他的用处已经没有了。但水上飞逃出来很快就被杀了,费尽力气把他救了出去,却又马上杀死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吴震道:“若金百万之言可信的话,那么水上飞必是在金府被杀,然后沉入莲池之中。”

裴明淮道:“只可惜那金四不见了,让我们无从查起。”

吴震道:“救清虚和救水上飞,定然是跟金家父女之死有关。要作这么一件事,实在不易。”

裴明淮道:“金百万乃邺城首富,为了那么大笔钱财,换谁也舍得赌一赌。就算是为了金百万密室里失窃的珠宝,也该是够了吧?”

吴震叹道:“至今我们仍无法窥破那笔珠宝是如何从密室里被运走的。”

裴明淮道:“大牢的死囚凭空消失这个谜,如今已不是秘密。我相信,珠宝更不会凭空消失,它现在一定还在某处。”

吴震却道:“说到这个,我让金贤去查金家的帐,却发现帐面上的银钱有九成都在数日之前被支走了,却不知支向何处。”

裴明淮道:“有这等事?”

尉端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见他们扯远了,便冷冷地道:“这个清虚和水上飞,与左肃似乎从无来往。那两个人的尸体如今是找回来了,左肃呢?”

其实何必他说,裴明淮又何尝不知事情严重。吴震也找不出话来,尉端一拂袖,道:“还是那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找不出来,瞒不下去,我们谁都不好交待!”

尉端说罢便走,吴震送了出去,回来道:“我也真是疏忽了,早知道就自己去押送了。那幕后之人,也真是想得妙,竟想出这么一招来。”

裴明淮缓缓摇头,道:“照我看来,这件事,就算你跟着,也一样的难以避免。”

这时,又有一个狱卒奔过来道:“大人,范头儿回来了。”

吴震道:“回来便回来,还要我去给他接风么?”

那狱卒道:“范头儿他受伤了,左肩被人伤了。”

吴震脸色一变,道:“带我去看。”

那范祥左肩的伤口已包扎过,但流血甚多,脸色苍白。但他倒是个硬气的汉子,连哼都未曾哼一声,见吴震过来,还想起身见礼。

吴震道:“你且坐下。是谁伤你的?”

范祥望了一眼裴明淮,道:“我昨日出去,想查出那江平的来历。我问了不少人,都说不知。那时天已渐晚,我正走到莺莺楼后……”

吴震道:“莺莺楼?你说莺莺楼?”

范祥低声道:“正是。”

吴震道:“你说下去。”

范祥道:“忽然,有人在背后叫我,我一回头,便见着一个书生打扮的青衣男子站在不远处。我便问他是何人?那人道:你不正是在找我么?”

裴明淮道:“他可是瞎子?”

范祥道:“决然不是,他两眼黑白分明,十分灵动,样貌倒是平常得很。”

裴明淮道:“他便伤了你?他用的什么兵器?”

范祥脸色更白,道:“是一管箫,箫上有利刃伸出。我拔剑想抵挡,但……”他垂下头,道,“我根本看不清他出手,只觉左肩一痛,肩头已被刺穿。”

裴明淮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可有要你转告我的话?”

范祥脸现惊奇之色,道:“有。”

裴明淮道:“你说。”

范祥想了想,缓缓道:“他说,若非看你的面子,今日至少也要卸下我一条胳臂。他让我回来告诉你,你没认错人。”

裴明淮嘿了一声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教你别多管闲事,小心惹火上身。”范祥低声说道。

裴明淮转向吴震道:“当日黄钱县,你是见过他的。看来,这事儿真是与九宫会有关。”他朝范祥拱了拱手,道,“范捕头,这次实是对不住了。”

范祥苦笑一声,道:“一点小伤,有什么碍事的?裴公子言重了。”

吴震道:“你先下去歇息,别的事不必操心。”

几名狱卒送了范祥下去,吴震道:“我二人居然都未曾认出他来?”

裴明淮道:“他是易过容的,我只觉眼熟,却未认出来。”

吴震哼了一声,道:“你现在总能告诉我,你为何出现在莺莺楼了吧?”

裴明淮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从上次与九宫会交手之后,就一直在追查他们。我不久前得到线索,说曾见九宫会中人在莺莺楼出现,我便去查探,只是无巧不巧,那日莺莺楼又死了两个人。”

他说到此处,怔了一怔,喃喃道:“无巧不巧?……”

吴震突似想起什么,从怀里取了一个绢包,摊开在面前。“这是清虚临死前抓住的那朵珠花,我叫人用古玉所浸的冰泉水细细擦过,现在已无毒了。你且收着,我看了半日,也不曾看出什么名堂。”

裴明淮盯了那珠花笑道:“不就一朵黄色的梅花,却弄得我们两人都……”说到此处,裴明淮手里的茶杯,一下子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他半张着嘴,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前面,像是突然之间想到了极其恐惧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一般。

吴震奇怪地盯着他看,道:“你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什么?”

裴明淮摇了摇头。“没……没什么。”他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珠花,脸色变幻不定,终于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

次日正午,金贤按裴明淮的吩咐,在那莲池旁边摆了酒菜。卢令脸色憔悴,仿佛是一夜未睡的样子。毕夫人也姗姗而来,脸色仍甚苍白,倒更显得楚楚动人了。这一日,就连成伯成仁似乎都没有动一下筷子的心情。

六人各自坐下,金贤垂手侍立在一旁。卢令淡淡地说:“明淮,你有什么要说的?”

裴明淮道:“金姑娘死的那天,我们便是坐在这里,看那清虚表演戏法的。”

卢令顿时变色。“你还要旧事重提?”

裴明淮道:“不能不提。”

毕夫人道:“若非那个妖道作法,萱儿又怎会出事?”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他既非妖道,也不会作法。”

成伯忍不住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道:“那便得从头说起了。”他便将大牢之事约略讲述了一遍,只略过了左肃一人。又道,“不管隐藏在曹老五身后之人是谁,他的目的便是要把乔青松——也就是清虚救出来。”

吴震道:“救出乔青松,化身清虚,便能施展那传说中的缘绳上天的戏法,由此谋害金萱。”

裴明淮道:“正是如此。”

成伯问道:“那乔青松难道真是个变戏法的?”

吴震道:“乔青松早年是个跑江湖卖艺的,武功也不错,后来有一次与人发生冲突,杀了对方好几个人,才被关入死牢。”

成伯道:“也就是说,会有人知道乔青松有这本事毫不为奇。”

裴明淮道:“正是。所以那日,清虚在我们面前变了一出极绝妙的戏法。”

成伯道:“那戏法我早已听说,但却始终想不透其中关键所在。”

裴明淮笑道:“其实那个戏法虽然自古皆有,但也需天时地利。若没了四面高楼,或是时辰不在正午,戏法都施展不了。上不了天,更盗不了蟠桃!”

众人都瞪着他看,裴明淮又道:“有一夜我经过此处,见到楼顶镶的大片大片的琉璃瓦闪闪发光。当日我未曾注意,后来我才记起当日清虚提出演这个戏法的时候,正当午时,且红日当空。”

成伯道:“那便是说,当日变戏法之时,四座高楼互相反光极是强烈。”

裴明淮道:“现在也是午时,大家抬头一看便知。”

吴震一抬头,只觉得白光耀眼,片刻间双目便无法忍受,只得重又低下了头。只听裴明淮继续道:“当日那小道童抛了一根长索,然后缘绳上天。他向上爬得极快,且一面向上爬,一面不断地有白烟裹住他的身形,加之四周高楼反光不断,我根本无法长时间向上看,是以究竟上面发生了什么,我们在下面的人是看不清楚的。哪怕是旁边几座楼上有人偶然望出去,也看不清楚,因为白烟是越来越浓的。”

毕夫人道:“公子说得有理。”

裴明淮望了金贤道:“金管家,你以为呢?”

金贤点头道:“裴公子此言在理。我当日也极之好奇,想一睹为快,但头顶光芒强烈耀眼,全然无法长久注视。”

吴震道:“那白烟想必也是清虚或是那道童所放?嗯,白烟既是不断上升的,应该是道童所为。”

卢令道:“那道童攀绳而上又如何?我表妹人在北楼……”

裴明淮道:“你还忘了一件事。”

卢令一楞道:“什么事?”

裴明淮道:“那绳子是如何上天的?”

众人皆一楞,吴震忽然拍掌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一切奥妙都在四周那四座楼上。”

裴明淮笑道:“不愧是吴大神捕,当日虽不曾到场,却已然想到。”

吴震见众人皆目注于他,便笑道:“说来不值一哂,我猜那绳子定然混以百炼钢,坚韧无比。且那绳子上有一搭钩,一扔上去便可以钩住天上的钢索。”他又解释道,“当日定然每座楼顶都拉了一条极细极韧的钢索,汇聚至四楼中心互相钩紧。”

卢令道:“那道童便是沿着那钢索爬至北楼,杀了表妹,再……”他说到此处便已说不下去,道童身形小巧,想来又会轻功,爬这钢索尚可,但若是要去杀了金萱将她分尸,再爬回来把碎尸扔下,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何况那道童“上天”不过片刻,若是他在众人头顶上爬来爬去,就算日光强烈,白烟弥漫,也不可能全然看不到。

裴明淮笑道:“我们且不说金萱。上天盗桃这戏法,如今已可解了。只需那小孩爬上,扔下一颗大桃即可。”

卢令厉声道:“我表妹之事,怎可不说?”

裴明淮道:“卢兄你且莫急,听我慢慢道来。”

卢令冷笑道:“你当我这时还有心听你慢慢道来?”

裴明淮也不着恼,只道:“金萱之死,我既然想不通,便先搁下。我又再想金百万之死,众位都知吕谯之能,但我们发现金百万尸体的时候,门窗都从外面锁上了。”

他叹了口气,道:“我那日曾站在密室的铁门之前,我在想,若我是那个凶手,有可能将金百万骗至窗前,一刀割断他的咽喉。可是就算如此,我该怎么才能把那些珠宝取出来呢?总不成金百万自己把珠宝递给我吧?而且就算他肯,那么多箱,从那个小窗里一把把塞出来,得花多久时间?”

吴震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

裴明淮叹道:“正是如此。我怎么都想不通,还是只能不想了。”

卢令怒道:“你这也想不通,哪也想不通,那今天把我们聚到这里来干什么?”

裴明淮笑道:“把所有想不通的放在一起,也许就能想通了。”他又道,“我又去想那水上飞。清虚——乔青松是这套戏法里必不可少之人,但水上飞有何用处呢?又为什么被沉尸莲池呢?他又为何以金家家丁的身份出现呢?”

他眼望金贤,道:“以前金家的家丁,可都归你管?”

金贤道:“正是,可最近归了金四管。”

裴明淮道:“是谁的意思?”

金贤迟疑了一下,道:“应该是老爷的意思。”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可是金四那时候失踪了,所以我也没办法再去问他了。我再想清虚之死,很明显,他的死是杀人灭口。凶手给了他抹了剧毒的珠宝作为酬劳,令他在飘香斋等候。凶手算得很准,清虚这种人,不会不去检视珠宝,于是清虚也被害了。”

他沉默了片刻,道:“在这案子里,很明显,清虚,水上飞,他们是被灭口的。金百万和金萱的死才是重头戏,再加上珠宝失踪,凶手的目的定然是谋财。可是,好处是谁得了呢?金家偌大的财产,该归谁?”

吴震摇头道:“金家虽然人丁稀少,但族里总是有人的。那些人,照我看,没一个能办下这等事。”

裴明淮叹道:“金萱死了,毕夫人和卢令,也落了空。卢令想娶金萱人所共知,金百万本来也乐见其成,如今是镜花水月了。夫人你嘛……虽说金百万从无续弦之念,但也在搜罗珍宝给你,他死了,你还是没好处。”

毕夫人笑道:“正是如此,公子也不必怀疑我了。”

裴明淮道:“无论如何,‘天罗’是你买的,在飘香斋买的。丹桂告诉了我一件事,那便是金萱这半年以来,常常去那飘香斋,风雨无阻。吴震又说一年前金萱暗自买了飘香斋,我想,金萱也许是在外面有了情郎,飘香斋便是相会之地。”

毕夫人轻轻一笑,媚态毕现。“去那里买香,难道也不行?”

裴明淮笑道:“不是不行,只是让整件事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卢令说,白烟里有‘天罗’的香味。我此后在弈棋之时也问过了成氏兄弟,他们虽不知是何种香,却也说在清虚施放白烟的时候,闻到了一种香气。但从道童攀绳上天之时,白烟便已不断了,那时我却未曾闻到任何香气。”

他目注毕夫人道:“所以定是夫人你捏碎了天罗的香丸,还踩碎了地上的桃子,让我们无处可追查。”

毕夫人的眼睛睁得更大。“我为何要这么做?”

裴明淮笑道:“自然是让我们怀疑你。飘香斋的伙计特意说出你去买天罗,也是你有意所为。”

毕夫人惊讶道:“妾身会做这等傻事,把嫌疑都揽到自己身上?”

裴明淮道:“我们怀疑归怀疑,可当时都坐在一起,再疑你也无济于事。你这般做,更是把线索搅得乱七八糟,让我们昏头转向。”

毕夫人轻叹一声,道:“公子所说的,都是猜测罢了。”

裴明淮笑了笑,道:“并非猜测,我知道幕后真凶是谁。”他摸出了那朵珠花,托在掌心,“清虚临死之前,我问他凶手是谁,他拼尽全力抓住了这朵珠花。我原本一直不得要领,但吴震昨夜把这珠花拿出来的一瞬间,我突然一片清明。”

毕夫人道:“这是朵虎魄制的珠花,雕工精细,但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裴明淮道:“我原来想了许多许多,但后来一想,吴震是对的,清虚临死之时,怎么可能想到特别复杂的谜题?所以,一定是最最直接的暗示。”

毕夫人道:“雕作梅花之形,也许,凶手名字里有个梅字,或者是跟梅花有关?”

裴明淮笑了笑道:“虎魄是黄色。”

毕夫人和卢令齐齐变色。吴震也站了起来,只有成伯成仁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以然。

裴明淮淡淡地道:“清虚临死之前,看到面前的珠宝里有一朵黄色的珠花,便抓住了。他想告诉我们的,便是黄色的花——黄花。”

卢令双手发颤,叫道:“不……不,你胡说!”

裴明淮抬起眼睛,注视着他。“你已经想到了,卢令。萱草还有一个俗名,便是黄花。在这件事里面,确实有一个人的名字与此相关,她就是——金百万的女儿,金萱。”

只听“砰砰”几声,卢令的手已抖得不听使唤,将面前碗筷酒杯都掀在了地上。裴明淮只作未见,道:“我再想之前想不通的那些事情,便很容易想得通了。是谁在变戏法之前,借故走开,上了北楼?是金萱自己。飘香斋根本就是一个碰头的地方,谁这半年最常去飘香斋?金萱。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仍然是金萱。听金管家说,金家能支的钱已经有大半被支空了,不是她干的,又是谁?”

他望了卢令,道:“卢兄,我曾听那玩皮影戏的江明说过,他们是你请来的。你是否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想着去请他们?”

卢令道:“我……我不记得了。”

吴震笑道:“你不是不记得,你是不想说吧?是不是金萱对你说,在城里的什么地方,有几个玩皮影的人,她曾见过,很是喜欢,叫你替她请回来。于是你便去了,也见到了,给了钱请回来了——可是如此?”

卢令脸色发白,道:“就算如此,那又怎样?”

裴明淮又道:“当日清虚言道可让莲花盛开,你便说你表妹不乐府中莲花凋谢,叫那清虚入府。金萱当然知道你对她的一切言语都是记在心上的,定然会出此言,清虚便可顺利进府了。再说,清虚为何正好那时到了金百万喝酒之处?当然还是金萱设计好的。”

卢令大叫:“不,决不会!”

裴明淮淡淡道:“我仔细想来,很多事都只有金萱能办到。要回这庄园住,修这四座小楼和密室,根本便是金萱自己的主意。她至少在大半年前,便已处心积虑在谋划了。那金四也定是听了金萱之言,让水上飞进来做‘家丁’。——除了金百万,金四只会听金大小姐的。”

成伯疑虑地道:“那金萱不是已死了么?你们不是看到了她的碎尸么?”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那并不是金萱。记得我们看到她的头颅之时,她的脸便像是罩上了一层蜡壳,十分生硬怪异。没过片刻,她的脸又被蚀掉,这更让我们无法追查。碎尸早已准备好,背在道童身上那个箱子里。那道童沿绳而上后,只需把碎尸取出抛下,再沿着钢索爬到北楼上即可。我们那时看到第一块碎尸时便心神大乱,在下面很是忙乱了一阵,那道童早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遁走了。”

毕夫人道:“可是那日四座楼都在唱戏,不管哪一层都是有人的。”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若要最省力的法子,你以为会爬到几楼?”

毕夫人道:“当然是顶楼。”

裴明淮道:“对了,正是金萱当日去的那一楼,七楼。看皮影戏的那一层。”

卢令叫道:“可是那道童呢?”

裴明淮笑道:“你可记得那个小夏,画了个花脸,穿着戏服,哪里认得出本来面目?那小道童跟金萱一样,换了衣服,抹了戏妆,悄然离去。东西南北四楼众人进进出出,热闹不堪,我们又怎会注意到?”

吴震道:“顶楼上的那几个玩皮影戏的,都是帮凶。”

裴明淮道:“那是无疑的。凶手极之谨慎,把所有的戏子都给杀了。因为这些人难保一抬头看到了些什么,泄露秘密。那个玩傀儡戏的老班主,当时对我欲言又止,说不定他就看到了眼生的金萱或者小道童。只是小夏收了金萱的镯子,他不想多事罢了。”

吴震恨声道:“若是我们不把他们留下来……”

裴明淮截道:“就算我们不留他们下来,他们也未必能活。我怀疑,金萱与别人有什么交易,并非她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

吴震叫道:“九宫会?!”

卢令听他此言,脸色一变,毕夫人也变了面色。

吴震冷笑道:“金百万可是做正当生意的,还当过官,可比不得那些江湖舐血的人,跟九宫会有何干系?金百万如此疼爱她,她却暗害自己父亲,这与禽兽何异?”

裴明淮道:“好了,如今我们就去找金萱,听她自己怎么说罢。”他望了一眼毕夫人,又看了一眼金贤,“你们两位,必都知晓她藏身之处吧?还是要吴大人把这金家翻个底朝天?”

吴震哼了一声,道:“带我们去。”又对成伯成仁道,“二位与此事无关,便不必去了。”

成伯成仁却似也无多少好奇心,并不坚持,道:“我们可以走了?”

吴震道:“二位请便。”

10

金萱的卧室之下,果然有个密室。裴明淮只叹那机关消息精巧之极,心知也是吕谯的手笔。见金贤在那里抖着手开门,忍不住问道:“吕谯是什么时候来金家修这个密室的?”

金贤想了一想,道:“今年年初。”

裴明淮一直对吕谯之死存有疑问,这时心里泛起一个极可怕的念头——难道竟是金萱毒死他的?但即便吴震眼光无误,毒药是那桃花姬姚碧的,可姚碧销声匿迹多年,又哪里寻去?她的毒药,又如何会落在金萱手中?

他的问题,看来金萱是没法子回答了。

这密室的华丽程度,不亚于金萱的闺房。妆台上放了不少胭脂水粉,一顶绣满牡丹的帐子,精致无比。

金萱就死在榻上,嘴角流出黑血,看来是中毒而死。

她仍穿着一袭鹅黄绢衣,面孔白如蜡纸,纤细的手指已然僵硬,紧紧抓着床单,一双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惊疑恐惧之色。

吴震上前看了半日,回头瞪着金贤与毕夫人道:“你们两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金贤本来就面色死灰,簌簌发抖,这时候“砰”地一声,跪下了。“吴大人!真的不是我!我怎会杀姑娘?我最后一次给她送饭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

吴震怒视他:“你最后一次送饭是什么时候?”

金贤想也不想,道:“前日午夜!我怕人发现,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送了饭来。”

几上确实有四菜一汤,几碟精致点心。菜都动过,筷子搁在边上。裴明淮道:“看起来,不应该是金贤。金贤怕人看见,送了饭必定会马上离开,金萱这么斯文的姑娘,把饭菜吃了这么多,也得好一阵。”

毕夫人已哭得梨花带雨,完全视吴震一脸的怀疑于无物。“萱儿!萱儿!怎么会这样?这……怎么会这样?……”

吴震又是恼怒,又是不耐烦,一声大喝,道:“你们再不把事情和盘托出,一个都跑不掉!”

金贤跪在地上,哭着道:“吴大人,我是真不知道姑娘想干什么。她要那位吕先生替她建造密室,我按她说的,瞒着别人,但……但我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家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曾经误杀过人,若非姑娘周全,早就死了!如此大恩大德,她要我干什么,我决不能说个不字!”

吴震冷笑道:“只怕是金萱给你许了偌大的好处吧?金百万想必吝啬得很,金萱却随随便便就把金镯子赏人,你恐怕宁可这位姑娘当家作主吧?”

金贤低头不语,吴震左右一望,狐疑道:“修这密室,能瞒人?”

“能,能。”金贤忙道,“本来那时候这庄园就没人住,请的工匠也都是外地的,最后都遣散了,除了吕先生,没人知道!”

裴明淮不自觉地一阵发寒,追问道:“吕谯是什么时候走的?”

吴震瞪了他一眼,说:“吕谯的事,容后再问!你放心,我不会忘的!”说罢又瞪着金贤,道,“继续说!”

金贤几乎要哭出来了,颤声道:“我真的不知道呀,吴大人……姑娘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她的心思,我是一点都摸不透啊……”

裴明淮问道:“金管家,那班主,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话,你又告诉了金萱?”

金贤一楞,道:“裴公子,你怎么知道?那班主对我说,他虽然年纪大了,眼睛却并不花。姑娘听说吴大人把戏班子留在府中,就问我那些人有没有说什么,我,我就把班主的话告诉她了……”

裴明淮跌足道:“你真是糊涂,你知不知道,就是你把他们害死的?”

金贤怔住,吴震道:“你是说,是金萱毒死那些人的?可是,金萱也死了!”

裴明淮道:“为什么金萱不可能是凶手?就因为她死了吗?”

吴震浓眉一掀,走到金萱身边,朝她又看了看。“照我看来,金萱跟金百万死的时间相差不久……”

裴明淮打断了他,说:“你别忘了,金萱是中毒而死。”

吴震微一转念,已然明白,当即转头问金贤道:“你好好想一想,你替你家姑娘送食盒过来的时候,有没有遇上什么人?”

金贤知道事关重大,见人人都盯在他脸上,虽吓得面青唇白,也只得凝神去想。“我……我是让红菱把食盒送到我房间的,只说是我要吃夜宵。我把姑娘不爱吃的全拣了出来,只拣她爱吃的送了过去。路上……路上……我真是一个人都不曾见到啊!原本我便是趁夜深人静时去的,又怎会遇上人?”

吴震追问道:“你把她爱吃的给她送去了,那不爱吃的呢?”

金贤苦笑道:“我回去觉得饿,就全吃了。”

吴震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你感觉如何?”

金贤摊开手,道:“我这不好好的?”

裴明淮在旁边道:“若金贤在路上一个人都不曾遇到,那就是红菱那丫头把食盒从厨房送到金贤那里的时候,或者甚至是就在厨房里面,就出了问题。金贤,你赶紧把红菱唤来,问上一问!”

红菱是金府里面有头有脸的大丫头,裴明淮和吴震都见她一直侍候金百万,打扮也比别的丫头华丽许多,一双凤眼煞是精明。听了吴震的问话,红菱只怔怔地道:“因为姑娘生日,东西都准备得多,剩的也多,都分给下人吃了,也没见着谁不对啊?若说是我送过去的时候……倒真是遇上了一个人……”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都紧张起来,眼睛都死死地盯住红菱不放。吴震一叠连声地问:“谁?是谁?你说啊!”

红菱偷眼朝毕夫人望了一眼,低声道:“我遇上了毕夫人。”

毕夫人眼泪顿时止住了,她本来就肤色极白,这时更白得吓人了。“什么?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我夜里一直在自己屋中,哪里也不曾去!”

“就是因为夫人不让我说,我……我才一直不敢说。”红菱低声道,“她叫我不要对人说,她出来过……”

毕夫人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倒平添了几份治艳。“这死丫头,实在是一派胡言!吴大人,你可不要信这丫头的胡话啊!”

吴震极之怀疑地盯着她,道:“难不成红菱是编的?”

毕夫人急得珠泪盈盈,睫毛微微颤动,那模样实在是楚楚动人至极。只可惜吴震此刻一心都在命案上,哪里有丝毫的怜香惜玉之心,只虎着脸,冷冷地道:“毕夫人,我劝你最好实话实说,否则进了大牢,老鼠会咬你脚趾头的。”

虽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裴明淮也忍不住想笑。吴震又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道:“明淮,要不,你把大牢里面的情形,好好说一说给这位夫人听?”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夫人,照如今看来,你毒杀金萱的嫌疑,确实是最重的,这牢狱之灾难免哪。”

毕夫人跺脚道:“哪里是我!你们这些人,真是一个个蠢笨之极!我……我……我……”她一连说了三个我字,却接不下去了。裴明淮接道:“夫人,你倒是说说,你那天晚上,到底去哪里了?”

毕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实对你们说罢,我是去了西院!”

一听她如此说,吴震和裴明淮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吴震问道:“你去西院做什么?”

“唉,还是裴公子提醒了我。我想拿钱换小夏那个金镯,萱儿舍得,我可不舍得。”毕夫人说道,“只是怕人说我贪,我便趁夜里去,想找着那个班主,换了便是。没想到……没想到……”

她面色又变得苍白,颤声道:“我却只见着一院子的死人!那个班子的人……都死了!我再蠢,也知道是为什么。他们便是萱儿白日间上楼见着她的那些人。想必是……他们看到了什么,都被……被杀人灭口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又尖又细,颤抖得都快听不明白了。毕夫人定了定神,又道,“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那杀人凶手发现我……但是等了半日,也没见动静,我想那人……一定是走了……”

吴震冷笑道:“夫人,你胆子可真是大,还敢进去找金镯?”

毕夫人垂下了眼睑,幽幽地道:“不瞒吴大人说,妾身这辈子,不好金银,就爱珠宝,那些珠宝,就像能勾了我的魂似的!”

吴震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裴明淮道:“那金镯如今在夫人手里?”

毕夫人叹了口气,摸出了一只金镯,可不是金萱那只?吴震接了过来,道:“这镯子,我得拿走。”

裴明淮见毕夫人一脸不舍,淡淡一笑,道:“这对金镯,照我看来,是不祥之物,夫人不要也罢。”

毕夫人却道:“稀世珍宝,从来便是不祥之物。又有谁怕了?”

裴明淮一怔,这话却无从驳起。吴震仍盯着她,道:“毕夫人,你在西院,是不是还看到了什么?”

毕夫人垂下了眉头,不开口了。吴震见她眼光略飘了一飘,却是在看卢令。卢令自来了这密室后,没说过一个字,只是一直望着金萱的尸体,跟泥塑木雕似的。吴震嘿嘿一笑,大步走到卢令面前,喝道:“你那晚去西院做什么?”

卢令仍旧一言不发,吴震也不耐烦了,冷笑道:“好,你不说?那我们就衙门去说!”

裴明淮伸手一拦,道:“你别逼他了。”

吴震怒道:“他不肯开口,你要我怎么办?”

裴明淮道:“你又不是猜不到,卢令不说,肯定是为了金萱。卢令,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是金萱杀了西院的人?你去了西院,毕夫人看到了你,但她既不愿承认自己晚上去过那里,所以自然也不会说出你去过?”

此言一出,卢令顿时面如死灰。裴明淮也不等他答话,接着道:“你见到西院里众人惨死,你是知道吕谯死的情状的,你看得出他们死在何种毒药之下。”

卢令连退几步,撞到了墙上,退无可退。

吴震冷笑道:“你怀疑你表妹未死,也怀疑是她杀了西院里面的人,但你却不肯说,不敢说。现在,她人已经死了,你还不说?”

裴明淮劝道:“你表妹已死,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是她杀了金百万,对么?”

“我不……我不知道……”卢令颤声道,“但是,她……她有钥匙……吕谯给她另外留了一套,还在密室下面另修了机关,可以开启通道……你们凿墙毫无用处,那机关是在密室的下面,十分巧妙……我心中疑惑,终于找到了一个当日的工匠,多少知道了些……为了不让吕谯泄露这件事,她……她……她……”

他一咬牙,又道,“她在吕谯临走之时,送他一包亲手调配的补药,叮嘱他天天服用。现在想来,毒药就掺在其中一枚药丸里面。吕谯得她如此关心,自是开心,又怎会不服用?没过多久就毒发身亡,世上便再无人得知,萱妹手里也有一套钥匙!”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只觉得从头一直冷到了脚底,道:“可是……吕谯中的毒,金萱怎么可能有?桃花姬姚碧的独门毒药,已经随着她隐退江湖而失传啊!”

卢令茫然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从不知道萱妹跟那什么桃花姬姚碧有什么关系,我听都没听过这名字。”

吴震奇道:“那你怎么知道药的事?”

“我,我看到的……萱妹……她前些时候,总是跟吕谯在一起,我亲眼见着,她给吕谯亲手配药,当时我还十分不快……没想到,没想到那是催命的毒药啊!”卢令声音颤抖得更厉害,“我曾经偷听到她跟吕谯说话,说密室机关什么的,我只当他们在商量如何改建罢了,并未十分在意。直到那时候……我……我才明白……萱妹她处心积虑……”

裴明淮本来觉着金萱文雅知礼,对她颇有好感,这时候只觉得自己是瞎了眼,恨恨地往墙上砸了一拳,道:“吕谯死得可真是不明不白,居然断送在这个金萱手里!”

吴震拍了拍裴明淮肩头,道:“如今元凶已死,也算是天网恢恢。这金萱机关算尽,没料到,却还是被人杀了。”说着瞟了一眼卢令,道,“究竟金萱为何要杀她爹?金百万对她这般疼爱……”

卢令面上神情苦涩之极,缓缓道:“你们可知,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有个女盗,本来姓卢的?”

吴震一怔,道:“难不成那卢明珠便是……”

“她是我姑妈。”卢令苦笑,“她在外面惹了不少乱子,有一回出了事,丢了一根手指。”

吴震失声道:“我知道那个女盗,只有九根手指,原来是你家的人?”说罢上上下下地盯着卢令看,道,“卢氏大族,居然出了这么个女儿?”

卢令摇头苦笑,道:“那几年……还有什么大族不大族的!”

吴震听了这话居然也接不下去,半日,问道:“金萱必定长得像她母亲吧?”

卢令点头道:“与我姑妈像极了。”

吴震又道:“那怎会嫁给金百万?卢家是大族,可看不上钱!”

卢令叹息一声,道:“谁知道?我姑父从她十多岁时便恋慕她,她却从来不当回事。她突然回来,答应跟我姑父成婚,我姑父简直是乐得要发疯了。可是,萱妹才几岁,她就抛下姑父走了。听说,是跟她以前江湖上的情郎一同跑了。姑父气得大病一场,后来就告诉萱妹她娘病故了。我们卢家自知是丑事,自然更不会对萱妹提。”

吴震皱眉道:“这个卢明珠,做事可真不怎么地道。”

裴明淮忽道:“你知不知道她那个情人叫什么名字?”

卢令眼神呆滞,想了半日方道:“叫什么……飞……姓什么?哦对,那个人也是个大盗,名字叫郭飞!”

吴震冷冷道:“你可知道这郭飞外号叫什么?他外号便是‘水上飞’!”

卢令浑身剧震,说不出话来。

红菱更是脸色古怪,裴明淮瞅了她一眼,笑道:“金家父女已死,红菱,你若是有什么话没说,不如说了吧?”

红菱朝众人看了一眼,低声道:“夫人……就是卢明珠……并没有跟那个什么飞的走。她……”她又咬了一下下唇,才道:“她死了!是老爷杀的!”

这两句话可谓是石破天惊,震得众人都呆若木鸡。吴震一拍案,大声道:“我明白了!这就是原因,金萱杀父的原因!她不是金百万的女儿,是水上飞的女儿!当年卢明珠与水上飞本来是一对恋人,不知道为何分开,卢明珠又有了身孕,无奈之下,嫁了金百万,金家本来跟卢家相熟,金百万对她是向来钟情。但后来水上飞又来找她,她想跟旧情人走,金百万杀了她,对不对?”

裴明淮接道:“金萱自从得知此事后,便开始设计杀金百万,还费了偌大力气救自己亲爹出天牢。可那水上飞,一出来便中毒身亡了……”他想了一想,道,“金百万必定对水上飞印象极深,发现他竟然藏在自己府中当家丁,还能怎么做?自然是派金四借送饭之机下了砒霜,但水上飞多年用毒,比一般人要能扛些,强撑了一口气要逃,却还是没逃出金府,跌进了莲池里!只是金百万开始并不知道水上飞死在莲池之中,但他已然下定决心,金萱既然知道她亲生父亲的事,那么这个女儿,也留不得了……若是留下她,自己杀卢明珠的事情,总有一日会被人发现……”

吴震皱眉道:“那清虚呢?”

裴明淮迟疑道:“想必水上飞在狱中跟他相熟,知道他这偷天神技,金萱想要利用?巧就巧在,这三个要劫的人正好是同一批押送到你这大牢里面来。被买通的恐怕不止曹老五一人,否则又怎会把这些人都安置在同一进?”

吴震一顿足道:“想必被买通的,便是朱习自己!他却不知道,会送了自己的命!”

“若真是朱习,他大概也觉得些许小事,并无大碍。”裴明淮道,“金萱心狠手辣,从没打算过让清虚活下来。在许给清虚的珠宝上下毒,是个好法子。若非我正好赶到,清虚还来得及对我指出凶手,当真是天衣无缝。只可惜,天网恢恢,金萱自己也被人毒杀了。”

金贤惊道:“真的是……真的是老爷杀了姑娘?”

裴明淮朝红菱一指,道:“你看,她都吓成什么样了?能把毒下到金萱爱吃的点心里面,自然是十分明白金萱喜好的人。”

红菱跪了下来,哭道:“老爷告诉我,见着金管家,若是他的食盒里面有菱角糕这味点心,就放进去。我哪知道是对姑娘下毒,我以为姑娘死了……我以为老爷是要杀金管家啊!”

吴震恍然道:“若非如此,你又怎会半夜在外面走?”

金贤大叫道:“红菱,你居然害我?”

“我以为,老爷是因为你偷偷支钱,所以……”红菱哭道,“哪里知道,老爷是想害姑娘……我……”

裴明淮注视着她,道:“红菱,你大概还不知道,你运气有多好。若非金百万死在金萱手里,你现在大概也是个死人了。你知道卢明珠的死因,又亲手给金萱下了毒,下一个死的人不是你,还会是谁?你以为,金四现在还活着么?”

红菱煞白着脸,喃喃道:“金四?”

裴明淮转头,问金贤道:“这庄园改建,是金四监工的,对不对?”

金贤点头道:“正是。”

裴明淮道:“那就是了。那莲花池,我一眼看到就觉得十分别扭,哪里有在那里开穴的!为了不使莲池显得过于突兀,才把整个花园都修得不伦不类。若我猜想无错……”

吴震道:“你怀疑,卢明珠的尸身便在莲花池下?难怪,我们来赏莲的时候,金百万就显得极不情愿了,虽说恐怕要挖遍莲池才能发现,但他总归是怕的!”

裴明淮点头,道:“不错。金百万想必已察觉到,这件事恐怕是掩不住了。那日他说派金四出门办事,金四却一去不返,恐怕金四已被他下了毒,不知死在何处了。他也不打算放过金萱,这两父女,虽无血脉关系,但所作所为,真真是像极了。不愧是金百万一手教出来的女儿,锱铢必数的生意人。一旦对自己有了威胁,必得除之后快,哪有什么情义可言……金百万表面上一团和气,金萱温雅知礼,骨子里却都是狠毒如豺狼。不知金百万最后被藏在密室里的金萱一刀断喉,从她手上抓下那只金镯时,心里是如何想的?也不知道金萱最后,是不是想明白了谁毒死她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众人听着他的话,眼里看着这间精雅至极的女子闺房,鼻端闻着清雅檀香,金萱的尸体尚在一边,个个都觉得冷澈透骨。

〈〈〈〈—————————

三日后,裴明淮与卢令到了金府,吴震正等着他们。这时莲池已被掘得乱七八糟,莲叶也都枯败不堪了。

裴明淮摇头叹息,道:“吴震,你还真是一点不风雅。”

吴震冷冷道:“赏一具白骨之上的莲花就是风雅了?”

卢令失声道:“下面真是……”

吴震道:“莲花池下面,确实埋着一具女子白骨,一手缺了一指。”

卢令颓然点头:“想来便是我姑妈。”

吴震道:“那白骨已经十几年了,骨殖紫黑,应该是被毒杀的。你既是她侄子,便自去替她收殓了吧。”

卢令一揖自去,这几日间,这风流才子已然憔悴得不成样子。裴明淮不禁有些黯然,望了他离去,回头对吴震道:“你不再怀疑他了?你查到金萱在飘香斋所见的是谁了么?”

“若是他,根本不必要跑那么远。”吴震嘿嘿一笑,道,“金萱是有个情郎,但既不是吕谯,也不是卢令。这个人,必定神通广大,否则不能知道天牢的情况,又买通曹老五和朱习。”

说罢这番话,吴震摇了摇头,道,“金百万的家产已去十之八九,看来金百万暴怒杀女,也是为了这原因。”

裴明淮道:“你是说金萱把金家的家产都给了她情郎?什么人胃口这么大?”

吴震摇头道:“全无线索。”

裴明淮道:“左肃一直下落不明?”

吴震脸色郁郁,道:“若真是九宫会设计救他,哪里还能找到人呢?到了这份上,尉小侯爷哪怕摘了我的脑袋,也无甚用处了。明淮,你怎么想?”

裴明淮沉吟道:“他这两日不曾找你?”

吴震摇头,道:“不曾,我也正提心吊胆呢。”

裴明淮道:“他恐怕是另外有了线索,你也不必管了,我自会去找他。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次确是失职了。”

吴震苦笑道:“不错,我实在难辞其咎,有什么罪名,也该认的。”

裴明淮笑道:“这是后话,只要尉端不揪住你不放,一切都好说。但吴大人,这等事,可不能再有了。”

他话已说到这份上,吴震又哪里有不明白的,笑道:“我欠你的人情,可真是越来越多了。”

“你倒是无甚大碍,我跟尉端,都一样的烦恼。”裴明淮叹道,“逃出三人,死的两人都无大碍,唯一麻烦的人,却无踪无影。”

吴震答得干脆。“我宁可担着失职的罪,也不想在这浑水里面继续趟。失职是小,卷进这事,恐怕祸从天降。”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没想到你吴大人,也忒地胆小了。”

吴震道:“我自然不怕,可我也有家人。难不成我母亲一把年纪,还得被我牵连?你又不一样了。”

裴明淮仍在笑,却笑得甚是苦涩。“你说差了,吴震。若我裴家有何闪失,那恐怕也是诛连之罪,比你更惨烈上百倍。”

吴震打了个寒噤,哪里还能继续说下去。他目光掠过满池莲花,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当日那清虚是如何令那满池莲花盛放的?”

裴明淮微笑道:“花本来是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知不知道又何妨?”

吴震摇头道:“我却偏是爱追根究底之人。你师从道家,据说天师颇善法术,这也是仙法么?”

裴明淮道:“我师傅去变这莲花?天师之名,也未免太不值钱了吧?”他望着那些残败莲叶,叹了口气道:“只是一池幻梦空花,只是江湖戏法罢了。看的人眼花目盲,若这法子是金萱想出来的,我倒也佩服。”

吴震道:“我告辞了,有空来找我喝酒?我请客。”

裴明淮笑道:“到大牢?那便免了。”

吴震道:“莺莺楼倒也不错。我后来记起,莺莺楼前些时候便有个妓女失踪,我怀疑金萱的‘碎尸’,便是她的尸身。”

裴明淮点头道:“有理,寻常女子又怎会让人看到肩头胎记?想来如嫣那二人的尸身面部被蚀,一来是试毒药,二来我们若再看到金萱之面,也会认为是相似的事,不会想到是金萱自己一手策划。”

吴震点头道:“正是此理。只是有一件事,我却想不明白。若那碎尸是从莺莺楼的女子身上得来,金萱又怎能知道那女子与自己相似?这件事,只有常去妓院的男子才能知道。”

裴明淮沉吟道:“九宫会既然肯帮金萱,连上天的道童都能寻来,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罢?”

吴震缓缓道:“有理。”又问道,“你这就回京么?”

裴明淮道:“我受人相邀,要去一趟益州。”

吴震奇道:“益州?谁约你去?”

裴明淮道:“薛无忧。”

吴震一楞,正要再问,裴明淮却道:“你让吕玲珑把吕谯的尸身给带走了?”

“我也就能查到那样了,她是吕谯的妹子,说要带哥哥回去好好安葬,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吴震道,“怎么?”

裴明淮缓缓摇头,道:“可是,我让阿苏去吕家找了,她并没回京。要按脚程,她早该到了啊。”

吴震道:“吕谯其实本不姓吕,吕玲珑说的原籍,难不成是……”

“你也不必管这事了,待我寻到玲珑再说。”裴明淮道,“你既有事就去吧,我也该走了。”

吴震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到了莲池之上。“水上飞中了金百万下的毒,死在这莲池之中。……卢明珠也埋在这下面,冥冥之中,这等巧合,也实在……想那卢明珠,年纪轻轻就枉死,一具白骨在这花下埋了若干年!”

裴明淮淡淡道:“花会开,花也会谢。明明谢了的花,非得要它再开,终究无益。又有什么不可解的?”

吴震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讲禅论道的话,我可是不懂啦。先走一步了!”

裴明淮目送吴震身影自月洞门后隐去,忽听脚步声响,再一抬头,却见着尉端隔了莲池,站在对面。尉端缓缓道:“明淮,这一回,我们都走眼了。左肃就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了去。”

裴明淮道:“什么?”

尉端道:“你可知道成伯成仁跟人下棋输了的事?”

裴明淮道:“听说过,还传说成伯气得吐血而亡。不过,也只是传闻罢了。”

尉端大声道:“成伯真死了!我也是今日正好遇到那个替他诊治过的大夫才知晓!他说数月以前,成伯已经死了!”

裴明淮怔了怔,道:“那我们见着的成伯……”跟他下棋的,确是只有成仁一人。尉端打断他道,“这两兄弟素来不爱见人,见过他们真面目的甚少,况且他们脸上道道伤痕,谁又会盯着他们细看了?那成伯,便是左肃冒充的!好大胆的计策,真真是偷天换日,左肃一逃脱便立即藏身金府,以免被官兵在邺都找到。有成仁相助,可谓天衣无缝!”

裴明淮道:“成仁为何要相助?”

“要么成仁也是那九宫会中人,要么就是九宫会想办法买通了他。金萱请他二人,本也是计谋中的一部分!”尉端冷冷道,“你等都只当他二人乃是配角陪衬,没料到,他们才是正主儿!”

裴明淮道:“他二人已去,如今立即……”

尉端截道:“以九宫会之能,必定早已布署好接应他们,现在哪怕是派兵去追,也已迟了。”

裴明淮又怎会不明此节,只得叹息一声。尉端厉声道:“此事决不能就此了结,照我看来,后患无穷,你我得再好好商议。当年能走得一个左肃,安知还有没有走掉旁人?平原王的事,可从没真正了结过!”

裴明淮道:“说得是。”

尉端见他神色恍惚,道:“你怎么了?”

裴明淮笑道:“我只是在想,与金萱在飘香斋相会的男子,究竟是谁?”

尉端道:“那你认为是谁?吴震的解释虽合情合理,我却多少有些疑虑。他要做个假帐,也容易得很。曹老五说那人身形颇高,吴震不就是么?”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这便只有地下的金萱才知道了。”

他望着面前那些莲叶,笑了一笑。

花开花谢,缘起缘灭,又怎生由得人。

各人有各人的缘,各人有各人的孽,谁又顾得了谁。 0MsjP0ZvawWSgP1QOX/2uW0lImEtRlpPnIBLbvhGcSHhz6Vsji/N8zHCHHR5C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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