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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自然的力量:通往革命之路?

不列颠失去“帝国”身份的同时,却找到了它自己。1775年,美国独立战争在马萨诸塞爆发。就在英军面对当地愤怒的人群、充满敌意的民兵时,却有一位佛林特郡(Flintshire)的绅士、博物学家托马斯·彭南特(Thomas Pennant)出门远行,踏遍阿尔比恩(Albion,英国旧称)的山山水水,去寻找一个几乎绝迹的物种——真正的英国土著。彭南特认为,自己在迈里奥尼德郡 ,高地峭壁与冰冷的山湖之间,找到了这样的人——那就是英国土生土长的纯洁原始人,初民的后代;他们简单质朴的天性,多少避过了现代“文明”的摧残。在林恩·厄蒂恩 湖畔,彭南特绕着两座圆形巨石阵缓缓而行,他相信,这两座巨石阵,一定就是“德鲁伊教派 古物”的残迹。彭南特在近旁,还发现了同样质朴的人类居民。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名叫埃文·鲁维德(Evan Llwd);他们用“古代英国人的风格”热情地招待了彭南特:有浓烈的啤酒,下酒菜则是风干羊肉(威尔士语叫Coch yr Wdre),还有牛羊奶制成的奶酪。主人还给我们看了一只家族的圣杯,用公牛的阴囊制成;这杯子曾经装过很多祭祀用的酒……他们世世代代居住于此,进项不增不减;没有喧闹的名利,也没有随名利而来的各种苦恼。

这严酷而多雨的乡间,却充满了旧日不列颠的奇迹;有人类的奇迹,也有地貌的奇迹。彭南特在彭林湖(Penllyn)边,找到了一间小屋,小屋的主人是年过九旬的老太太——玛格丽特·伊赫·伊万斯 ,但这位当地无人不知的居民却正好出门在外,大概是猎取狐狸去了。彭南特无比失望。因为他先前听说,玛格丽特夫人堪称威尔士的黛安娜(Diana)女猎神、凯尔特的亚马逊(Amazon)女战士。她捕鱼打猎都是一把好手,而且九十多岁的时候,依然“是湖上的女王,孜孜不倦地划着船;小提琴的技艺堪称一绝,对一切古代音乐都很熟悉;对机械的艺术也没有忽略,是了不起的细木工匠”。玛格丽特还会打铁,修鞋,造船,做竖琴;年近八十,仍是“全国第一的摔跤手”。

彭南特成了专家,专门记录古老奇异、未经雕琢的不列颠遗迹:野猫、松鸡、苔痕斑驳的史前巨石,还有穷苦但强悍的民族,生活在这些风景之间。彭南特在北威尔士“远足”之后几年,恰好也是詹姆士·鲍斯韦尔 和约翰逊博士 访问威尔士的前一年,彭南特又坐船穿越了赫布里底群岛(Hebrides),随行的有一位威尔士男仆摩西·格里菲思 ,也是插画家。这一次旅程,彭南特看见的各种场景,让他时而忧郁,时而欢欣。此地的岛民,如同迈里奥尼德山间的牧羊人一般,也过着原始的生活。很多人住在没有窗子的茅舍里,食物只有麦片、牛奶,还有一点儿鱼。18世纪六七十年代,数以万计的岛民被迫告别了自家小小的农庄,让出来的土地,用来放牧利润丰厚的黑面羊与切维厄特绵羊。很多人难以忍受困苦,渡过大西洋,移民到了美洲。但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神迹般的美景:在苏格兰西部的巴里斯戴尔湾(Barrisdale),彭南特看到了许多捕捞鲱鱼的小船,“在这片荒蛮而秀丽的地方,有一处繁忙的栖息地,有许多渔夫和渔船”。另外,赫布里底群岛,朱拉山脉(Paps of Jura)的山峰之一,盖尔语名叫贝恩–安–奥尔(Beinn-an-oir),意思是金山。这样的山峰,在山脉中一共有三座。彭南特登上峰顶,四处远眺,看到了英国边境的星星点点,备感兴奋:东北方是高地上的山峰,一路延伸到本洛蒙德山(Ben Lomond);西方的大洋里,是科伦赛(Colonsay)和奥伦赛(Oronsay)诸岛;南方则是艾拉岛(Islay),以及北爱尔兰的安特里姆郡(Antrim)的遥远群山。

攀爬、行走、速写、笔记,这一切使得托马斯·彭南特成了不列颠第一位杰出的旅游向导。此时,这位旅人还远远没有将祖国探索完毕。彭南特的《苏格兰游记》( A Tour in Scotland )1772年出版。到1790年之前,已经再版了四次。然而,给英国以重新发现、重新定义,并以此在名望、金钱方面小有收获的作家,并非只有彭南特一人。1778年,美国独立战争仍在进行,英军撤出了费城。就在这一年,彭南特的威尔士游记出版之后,英国又出版了一本英格兰著名风景区——湖区(Lake District)的导览,作者是托马斯·韦斯特(Thomas West),一名苏格兰耶稣会信徒(Jesuit),住在坎布里亚郡(Cumbria)的阿尔弗斯顿(Ulverston)。韦斯特跟彭南特一样,也是一位学者,走过欧洲很多地方。先前,韦斯特曾经拉着一些英国旧派绅士,穿过满是乞丐的广场。这次“壮阔的旅程”对这些绅士而言,只是不得已的义务,因此百无聊赖。韦斯特厌倦了这种事,回国发展了第二职业,组建了一个团队,成员都是胆略过人、爱好旅行的男男女女,在湖泊、悬崖、山谷间穿行。韦斯特不论在现实中,还是在导游著作当中,都会引领着游客,拜访一系列观光胜地,在不列颠的壮丽山河中举杯畅饮。

彭南特和韦斯特要向公众传达一句话,这句话虽然简单,却带有革命性质:回家吧!从印度的迈索尔(Mysore)到意大利的那不勒斯(Naples),英国人已经漫步得太久,这漫步太过杂乱,也太过贪婪。英国人着力要让祖国的自然景色同意大利相仿,要么到处修建神庙,树雕像,制造种种古怪东西来装点山河,要么,就是照着外国油画来改造自然景观,让自己哪怕出了美术馆去野餐,也不会发觉景色有所不同。这一措施同乱搭乱建一样恶劣。这个过程中,英国人不知不觉丧失了本民族的精髓——那就是未经美化的自然。这种原生态,在英伦三岛某些边远地区,奇迹般得以保存;因为上流社会觉得这些地方太过遥远、景象丑陋、环境恶劣,即使远足也不会涉及。但如今,新建了收费公路,到切斯特(Chester)或爱丁堡(Edinburgh)可以节省一半时间。于是,爱冒险的旅人就能迅速抵达那个“壮丽的”不列颠边缘;再往更偏远的地方,当然就只能采用更简易、更原始的交通方式了,比如骑马、渡船。当然,还有一个情况令人不爽,那就是,要亲眼见到壮丽的景色,就必须淋很多雨,吹很多风。

然而,彭南特和韦斯特表示,一切辛苦都值得,因为去往“真正英国”的旅程,并非假日的休闲,而是为了“恢复自然美德”事业的尝试。英国人已经在邪恶的安乐中沉迷太久,需要艰苦的磨砺。当年,罗马帝国灭亡了,如今的英国人检视着那些帝国的遗迹,又走上了罗马声名狼藉的老路。这两位悲观的预言家说:英国人早在失掉美国以前,就已经失掉了自己。旧日的英国美德,输给了现今的丑恶。自由已经被滥用,自由的行为歪曲了,正义被无情的拜金主义蒙蔽了,乡村的纯真被都市的风尚污染了。“古老的宪法”(Ancient Constitution)曾一度保障过不列颠的自由,而今,用批评家的说法,却堕落成了“古老的腐败”,或者更辛辣一点——“那种问题”。有些人秉持着帝国必胜的信念,他们以为,只要有了经济的蓬勃发展,加上新教的朴素正直,就能让英国免疫,不受那种帝国衰落的必然规律影响。然而,“贸易”已经变成了英军枪口下掠夺财富的遁词,变成了非洲野蛮的奴隶贸易。1777年,美国纽约州发生了萨拉托加战役。1781年,弗吉尼亚约克镇又发生了约克镇战役。英军两次战败投降。彭南特等人认为,这两次惨败,就是上帝和历史对英国的惩罚。

而腐化的解药是恐怖的。宣传旅游景点的浪漫主义旅行文学正在发展,作品中经常出现的词,有一个就是“可怖”(horrid),其他的常用词还包括“怒发冲冠”(bristling)、“乱蓬蓬”(shaggy)、“险峻”(precipitous)等。英格兰西北部坎布里亚郡的莱克兰(Lakeland)区,有一处风景区,名叫隼岩(Falcon-Crag)。韦斯特是这么向读者保证的:“你头顶上悬着一块巨岩,再往上面是破碎尖石的密林,呈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向内耸起,形成有史以来、人眼所目睹过的最可怖的半圆剧场,这就是动荡的自然的狂野形态。”苏格兰的南拉纳克郡(South Lanarkshire)克莱德河(River Clyde)上,有四座瀑布,组成了克莱德瀑布群。按照另一位旅行作家,绅士托马斯·纽特(Thomas Newte)的说法,克莱德瀑布群,也是漫游英国壮丽山河的必经之地。纽特是这么说的:“巨大的水体,带着可怖的愤怒不停奔涌,宛如要给坚硬的岩石带去毁灭一般;这些岩石的存在,激起了波涛的憎恶。波涛从一座座洞窟中翻腾而起,洞窟就是波涛塑造出来的,好似从地狱大口中呕吐而出。”然而,这些可怕的经历,并非当作“地狱游记”而以猎奇夸大的手法编造出来,而是意在锻炼人的感官。对五感的刺激,目的在于给游客造成震撼,让他们脱离乏味的嗜好、麻木的状态,正是这些嗜好、麻木形成了恶疾,蚕食着民族的肌体。坎布里亚、威尔士、苏格兰这些地方清澈如镜的水面,能够治愈大英帝国道德与新陈代谢的疾病。英国人来到山地,远离大都市充满毒素的污秽、污染的空气,才能再度呼吸,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一切都要颠倒过来。古罗马人、金雀花王朝 的人,曾经被视为“进步”的力量,如今人们却谴责他们带来了贪欲和蛮力。各种文明衰败的考古学成果,让旅人沉思良久,从而与旧日的英国美德建立了联系,这“老古董”可能会成为将来的蓝图。这些古迹包括:巨石阵;铁器时代(Iron Age)的梯田,上面留下了不列颠被罗马扫荡的印迹;威尔士残破的要塞,曾被英王爱德华一世突袭;荒废的修道院,先被托马斯·克伦威尔(Thomas Cromwell)霸占,又被托马斯的孙子、革命时期的护国公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焚烧——这些古迹,全都被旅行的写手们,做了口若悬河的悲情渲染。早在1740年,考古学家威廉·斯图克利(William Stukeley)就写了一本书《巨石阵:还给英国德鲁伊教徒的神庙》( Stonehenge:A Temple Restor’d to the British Druids ),认为:罗马皇帝恺撒曾把德鲁伊人描绘成嗜血的野蛮人,但事实绝非如此。德鲁伊人是古代以色列失落部族的一支,迁移到英国,想要创造一片新的上帝赐予的“应许之地”;后来生存了下来,如同教士一般,守护着一个成熟古老的文明。德鲁伊人的凯尔特语言,不仅是原始的不列颠语言,也是一切非拉丁的欧洲语言的源头。

突然,“英国人”的意思就跟“英格兰人”不一样了。威尔士北部的军事要地格温内思郡,有一座多巴达恩城堡(Dolbadarn Castle)。当年,威尔士在独立状态下,最后一位亲王罗埃林·格瑞福德(Llewellyn Gruffydd)之子欧文·戈赫(Owain Goch),曾在此抗击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一世大军。此时,城堡变成了人们朝圣的宝地。最早踏足此地的人——像彭南特这样的威尔士古董商,迫切想用“原始英国人”的身份,来拥有这些祖传的宝物。然而,一些坚持浪漫主义、同情英格兰的人,很快就尾随而至。这些化作废墟的石堆,映在黑暗的天幕之上,无论是亲眼看到,还是绘画所表现的,都远比金雀花王朝的城堡,如康威城(Conwy)、哈莱克城(Harlech)这些毫发无损的建筑要“有情”得多。彭南特把康威城、哈莱克城叫作“吾人降服的伟岸之徽章”。抒情诗人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在1757年写过一首《吟游诗人》( The Bard ),写的是金雀花国王爱德华一世率军在威尔士北部斯诺多尼亚(Snowdonian)山坡上行进,突然遇到了一位劫后幸存的吟游诗人。诗人对侵略者发出了愤怒的诅咒,最后从山巅一头扎进了深谷的滚滚波涛。如今,受彭南特等人影响,很多寻找刺激的游客,带着格雷的《吟游诗人》册子,造访了斯诺多尼亚地区,一边背诵诗中主角最后对侵略者国王的诅咒,一边向着深谷俯瞰;一想到诗人以不屈的姿势,跳入深谷自尽,就感到不寒而栗。游客们若是幸运,还可能受到沃特金·威廉斯·韦恩爵士(Sir Watkin Williams Wynn)一类人的邀请,来到威尔士登比郡(Denbighshire)的怀恩斯泰(Wynnstay),光临爵士自己的乡村活动基地,参加威尔士艺术节(eisteddfod)。艺术节期间,会有合唱队,以及年迈的竖琴家,如约翰·帕里(John Parry)等人登台演出,演唱祖先的歌谣。倘若竖琴家是盲人就更好了。从18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伦敦有一群威尔士人聚在一起,自称“赛摩多里昂人”(Cymmrodorion),时常在酒馆碰面。在享用浓烈麦芽酒的间歇,这些人会孜孜不倦地抄写、出版威尔士的史诗与歌谣,免得这些作品坠入遗忘的国度。

崇尚原始不列颠的浪漫主义者,不论到哪里,都相信那里曾有过用“高贵”来打破“教化之平衡”的恶行,这些恶行必须当作教训来记取。在英国最古老的山河中心——距离腐化的风尚最远之处,这山河曾让著名园林设计师“万能”布朗[‘Capability’ Brown,真名兰斯洛特·布朗(Lancelot Brown),设计风格尽量模仿自然]噩梦缠身;而今,这里又将出现一些真实不虚的当代奇迹。1746年,有一位建筑师,名叫威廉·爱德华兹(William Edwards),想要在塔夫河(Taff)上修建一座单孔石桥,全长140英尺。爱德华兹失败了两次,终于在1755年成功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建成的,而且石桥保存了很久。在18世纪60年代后期到70年代,有很多人写诗作文,称颂庞特浦里德(Pontypridd),说此地可与意大利威尼斯的里亚尔托(Rialto)相比,说它是“一处纪念碑,纪念着强力而自然的往日,是古代不列颠勇敢的尝试”。

威廉·爱德华兹本人,就是这古老又现代的不列颠的模范——既在残酷的世界中幸存下来,又是英国本土的“天才”(genius)。如今,“genius”一词既有古老意义,也有现代意义;既代表扎根于某地的人,也代表拥有极高技巧的人。天才一出,就必然会有英国人尽力去探索祖国的原始河山,正是这片河山当年保护、庇荫了英国的天性与本质。为此,英国人首先必须放下傲慢的架子,下马步行。只有靴子直接碰触不列颠的土地,浪漫主义的游客们才能显示出渗入骨髓的忠贞,感受那深刻而原始的含义。想做爱国者,必先做步行者。

当然,这时尚的风景区,也鼓励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和家人,沿着蜿蜒的小路散步,要么路旁是弯弯曲曲的池塘,要么尽头是一座意大利风格的亭子;他们一边走,一边想着,走到亭子的时候,应当已陷入了一种诗性的沉思——这种状态,古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ce)、奥维德(Ovid),以及英国诗人蒲柏(Pope)都提到过。但这种新式的徒步,不仅体力上要求精进,还要求道德甚至政治的意义。拿起一根长途跋涉的手杖,离开公园,就是一种自我宣言。英国最有名的浪漫主义探险家,外号“行路者”的约翰·斯图尔特(John Stewart),曾在东印度公司从业20年,写书,服兵役,还担任印度土邦主的宰相。1783年,他离开了印度,不仅从地理概念上,也从思想上与帝国做了告别。他似乎成了一名印度–苏格兰的漫游苦行僧,一位“神圣的行路人”,穿过南亚次大陆,穿过阿拉伯沙漠,最终穿过法国、西班牙回到了英国。后来,他又重新启程,先去维也纳,后去了美国、加拿大。“行路者”变得小有名气,每次浪漫主义游客的晚餐会上他必然出现;他一去圣詹姆士公园(St James’s Park),就会被人认出来。有位作家,名叫托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认识斯图尔特,对长途旅行的深刻意义也毫不怀疑。昆西估计,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一定走过了185 000英里,虽然这个数字有些可疑;但他算出这个数字,目的在于宣传这位诗人的道德凭证——说明诗人对普通人、普通的场所,有多么熟悉。1793年,法国大革命的危机到了顶点,正值激进的雅各宾派掌权,开始了恐怖统治时期。英国有一个穷困的绸缎商的儿子,名叫约翰·塞沃尔(John Thelwall),成了一名激进的宣传家、雄辩家。塞沃尔在伦敦和肯特郡走了一遭,出版了一篇奇怪的记叙文章,诗歌体和散文体并用,名叫《逍遥学派》( The Peripatetic ,1793),是关于“贫苦者和伟大者”的见闻,当然这见闻是以脚痛为代价的。

当时,还有许多人,不习惯看到“有品位的人”参加徒步旅行。直到1792年,才出现了第一本专门为“漫步者”写的湖区导览。这本书既包括了各条徒步路线的信息,也传递了一种革命性的观点:游客穿越的这片风景,是一种国民共通的财富,而非乞丐和劫匪的渊薮。又过了大约十年,有一位德国牧师,名叫卡尔·莫里茨(Karl Moritz),徒步走过了英格兰南部和中部地区。迎接他的,始终是当地人的怀疑和不信任。莫里茨留宿在里士满(Richmond)的时候,房屋主人听说他决心要徒步走到牛津(Oxford)去,“还要走得更远”,便“无法充分表达自己的惊奇”;6月,有一天,莫里茨走累了,坐到路边树篱的阴影中,打开英国文豪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的书,看了起来。他回忆道:“那些骑马、驾车从我身边经过的人,都震惊地看着我,做出很多显而易见的姿态,好像觉得我脑子发疯一般。”在牛津的米特雷(Mitre),房东一家人检查了莫里茨,确定他穿着干净的亚麻衣服,符合绅士的身份;但听说他决心徒步旅行,却困惑不已。房东一家承认,莫里茨倘若没有一些友好的朋友同行,他们绝不允许莫里茨跨过门槛,因为“只要徒步走过这么远的路程,无论是谁,都会被众人鄙视的;因为此人要么是乞丐,要么是流浪汉,要么……是恶棍”。

当时,全英国都在疯狂地追求速度,英国人都骑着马、驾着马车,在收费公路上疾驰。而莫里茨,就以一名纯朴的外国人的身份,现身在了这样的英国。但他也明白,即使徒步没有让他成为一名民主主义者,也使得他公开而坚决地漠视社会等级,并因这种漠视而欣慰。徒步让他直接接触了英国的民族精华——有一名清扫烟囱的女工;还有一名哲学马具商,马具商居然能背诵古希腊诗人荷马(Homer)的作品——他们是“路上的学术机构”。此外,徒步还让旅行家展现出了一种新人的姿态——有情之人。同年,也就是1782年,莫里茨终于拿到了一本书,法国政治哲学家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的《忏悔录》( Confessions , 1782);这本书很快便成了沉思徒步者的“圣经”。这本书还有一个附录:《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Reveries of the Solitary Walker ),收录了10篇文章,每篇文章都用散步的形式表现。

卢梭看来,只要散步,就总是能远离某种事物,同时接近某种事物。卢梭的代表作《忏悔录》,多亏了卢梭的英国朋友兼崇拜者布鲁克·布思比(Brooke Boothby)协助奔走,方才与公众见面。《忏悔录》中写道,卢梭有一次从巴黎步行去樊尚市(Vincennes)看望好友——作家兼哲学家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其间有了一次决定性的领悟。卢梭离开城市,行至途中某地,突然想到,整个上流社会的价值观完全是上下颠倒。一直以来,卢梭接受的教育,都让他认为,“人类的进步”就是从自然到文明的旅程;但这种转变实际上却成了一种可怕的堕落。自然要求的是平等,而文化却制造不平等。因此,自由和幸福,并非用文化取代自然,而是正好相反。城市用时尚、商业、智谋的铁腕,迫使所有人按一定规矩行事。可以说,城市就是一张邪恶的网,充满了罪恶的伪君子、掠夺者。城市令人成为奴隶,而乡村却令人自由,只要这乡村不被城市的罪恶感染;城市令居民饱受污染,罹患疾病,而乡村却为居民涤荡身心,增添活力。教育的目的,不是用文明的艺术、礼节筑成围栏,驯服儿童的自然天性,而是恰好相反:尽可能长久地保存这些天性的纯洁、质朴、率直、简单。因此至少在12岁之前,不要给孩子看书,而要让他们在田野中奔跑,在树下听故事,在大自然中尽量多走一走。

1766年冬,卢梭在伦敦短暂停留了一阵,但这次做客,因为之前的那些理念,而使得客人和主人都同样尴尬。卢梭来到英国,是受了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的盛情邀请,但主要原因则有二:一是卢梭已经从“疯人院”逃了出来;二是他听说乡村是自由的圣地。当初法国奉行专制主义和天主教的时候,曾有刽子手公开焚烧卢梭的书。在卢梭的老家——奉行新教加尔文教派的瑞士日内瓦,他的待遇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他草率地决定,与本地的寡头政治家公开决裂,为此惹怒了当局。曾经有一段很短的时间,卢梭跟情人泰蕾兹·雷瓦索(Thérèse Levasseur)一起,找到了一个闲适的居处,在瑞士比尔市(Bienne)圣皮埃尔岛(St Pierre)上。卢梭经常出门散步,一路上研究植物;也经常划船。有一个归入英国籍的瑞士人,名叫鲁道夫·沃特拉韦尔(Rodolphe Vautravers),为卢梭提供了最新的避难所。但政府的手臂却伸得很长,伯尔尼主教(Bishop of Bern)发布的反宗教禁止令还是追上了卢梭。最后,卢梭接受了休谟的邀请,跟休谟一起渡过了英吉利海峡。

这次旅程让卢梭十分难受。卢梭到了多佛尔(Dover)时,还受着晕船的折磨,而且又湿又冷,直掉眼泪。在伦敦,休谟想要把卢梭介绍给一帮同心同德的朋友,其中包括名演员大卫·加里克(David Garrick)。这些“有远见的有情男女”(Prospective Men and Women of Feeling)排队欢迎卢梭,热情地表达对他的敬仰,含着热泪表示同情和安慰,低调地为他喝彩。此时卢梭已经放下了精神防备,接受了这些人的盛情,还穿起了束腰外衣,戴着皮帽,模仿“亚美尼亚”农民的行头。然而,卢梭却天生有一种神奇的本领,善于排斥那些对他有好意的人。这种本领立刻就表现出来了。大卫·休谟想要把卢梭推荐给英王乔治三世,让卢梭拿一份年金。卢梭却疑神疑鬼,觉得这是阴谋。休谟又想请卢梭到伦敦特鲁里街(Drury Lane)王家歌剧院去见国王,却知道卢梭会找借口说,要照顾自己的狗“素丹”(Sultan),不能去。为了避免这种局面,休谟将狗锁在公寓里屋,他跟卢梭待在外屋,一定要请卢梭看戏。休谟本以为,让卢梭适当出一点儿名,并不算什么恶意的企图;卢梭却不吃这敬酒,以为这也是圈套,要让自己被奴役、受嘲讽。当时,还有一个作家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冒充普鲁士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给卢梭写了一封信,假装邀请卢梭去普鲁士。卢梭竟然以为这信是休谟写的,于是爆发了一场可怕的公开争吵。休谟自己也悲伤地发现,这位贵客大概有点发疯了。

卢梭狂热地认定,逃到乡村去,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有人给他在威尔士找了一栋房子——还能在什么别的地方呢?但是,租房的事宜却耽搁了一阵。卢梭对各位主人本来已经大起疑心,这下子更加恶化了。于是他转而接受了一个慈善家理查德·达文波特(Richard Davenport)的邀请,达文波特把斯塔福德郡(Staffordshire)伍顿村自己的乡间住宅腾了出来,这里挨着德比郡(Derbyshire)的边界,也就是紧挨着英格兰最美丽的风景之一。卢梭穿着那身“亚美尼亚”行头,走过多夫代尔(Dovedale)。当地人后来是这么回忆的:“老‘啰唆’ 戴着那么个滑稽帽子,穿着又长又重的袍子,到处走来走去,采他那点儿草药。”有时候,卢梭也让人请他去凯威克修道院(Calwich Abbey),跟一群当地的崇拜者和弟子见面,其中就有布鲁克·布思比。这些人已经开始自称“有情男女”(Men and Women of Feeling);后来,作家亨利·麦肯奇(Henry Mackenzie)1771年出版了一本小说——《有情男人》( A Man of Feeling ),当年畅销一时。

不消说,没有多久,卢梭的疑心病就又发作了。卢梭本来就几乎听不懂英语,特别是听不懂当地仆人说的英语方言,于是相信仆人都在说情人泰蕾兹的坏话,还要往二人的饭食里掺煤渣。1767年春,卢梭回到了法国。但他那“有情之人”的小团体已经在英格兰乡间,那叹息悲戚的贫穷社会阶层当中扎下了根。仅仅10年之后,卢梭的疯狂就被人忘掉了,他在英国的逗留,给人留下的印象只有崇高和敬意,宛如使徒的传教任务一般。如同“德比郡启示”(Derbyshire Enlightenment)一般的东西,已经变成了激进政治和培养“有情”的混合。布鲁克·布思比和博物学家伊拉斯谟斯·达尔文(Erasmus Darwin),在小镇——利奇菲尔德(Lichfield)建立了一个植物学研究会。这两位杰出人物所在的圈子,其核心是一位诗人、散文家安娜·西沃德(Anna Seward),她在主教宫殿自己的住所举办一个沙龙。此外,与卢梭自己不一样,利奇菲尔德这个圈子,并不排斥将“科学引起的愉快”和“对自然的崇拜”混合起来。在德比郡,这个圈子似乎取得了二者的精华,因为德比郡的一座座山峰,既能让旅人在高地上欣赏壮丽的奇景,到深深的洞窟中探险,又能提供埋在地下的煤和铁,让人开采。这个郡,“有趣而神秘”的名声太大,乃至1779年,特鲁里街王家歌剧院竟然毫不尴尬地上演了一出戏剧,名字就叫“德比郡的奇迹”(The Wonders of Derbyshire)。全剧布景一共21种,由景观画家菲利普·德·卢戴尔布格(Philippe de Loutherbourg)绘制,内容包括瀑布,马恩和马特洛克的巨石阵(Marn and Matlock Tors),卡尔斯顿村(Castleton)的洞穴,既有内部也有外部;还有一个“山峰的精灵”(Genius of the Peaks),用机械装置,从“深深的居处”托起来,负责把赏金发给本地居民。

与此类似,德比郡最有盛名的艺术家——约瑟夫·赖特(Joseph Wright),也同样在家乡,画着马特洛克周围山峰的悬崖和峡谷;在克罗姆福德(Cromford)的理查德·阿克赖特(Richard Arkwright)磨坊画画,好像那磨坊是一座灯火通明的浪漫宫殿。也正是阿克赖特,在画布上塑造了“英国乡绅”布鲁克·布思比被人改造成“有情男人”的正式形象。这种新形象,并非画家庚斯博罗(Gainsborough)笔下那种傲慢的世袭地主,而是用詹姆士一世时期诗人那种沉思而深刻的笔法,融入了一片青翠的草木中。布思比一身打扮,堪称精心策划的新兴“随意风格”的广告:外穿双排扣长礼服,里面是短背心,扣子敞开,用来更好地展露自己“透明的真诚之心”;原先的丝绸领带换成了朴素的薄棉布领带。老一辈的绅士,可能会手拿一本《圣经》或者古典名著,来显示自己的美德;而布思比拿的却是(自己)这一代的福音,书脊上只有一个清晰可辨的字:卢梭。这幅油画作于1781年,不仅是一幅肖像画,而且是布思比身份的宣传——他在这个小团体的地位,就好像圣彼得在耶稣门徒中的地位一般。基督教中,圣彼得是天堂的守门人,因此相当于“形象代言人”。因为,布思比拿的那本书肯定是《卢梭评判让–雅克:对话录》( Rousseau, Juge de Jean-Jacques ),一本忏悔性质的自传体对话录,是卢梭在居留英国期间写的。五年前,也就是1776年,布思比去过一趟巴黎,亲手从卢梭手中接过了这份手稿。两年后,卢梭去世。他度过最后时光的阿蒙农维拉(Ermenonville)小镇的公园(受卢梭的思想启发而建立),成了崇拜者朝圣、追思的圣地。布思比竭尽全力要传播卢梭的思想,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种“有情之人教会”的信徒们,都有一项自己赋予的使命。这使命,有一部分是“通过沉思的散步,将自己转化为全新的英国人,同情同胞的苦难,并能设计出各种精巧的办法,让同胞脱离苦海”。使命更重要的部分,则是通过文学、教育、慈善事业,还有以身作则,来养育一代新人,不受虚浮社会的残忍、腐败影响。他们将在现代的“阿尔比恩”(英国)中,重新创造古代不列颠人的纯洁品质。他们看到,这种品质,在乱世丛生的西部、北部依然保存得完好,尽管居民过着贫苦不堪的生活。实际上,在受过教育的城里人看来,这些贫苦社群最为鄙陋的一面——风吹雨打之下的恶劣生活,却正是未来一代需要逐渐灌输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能让不列颠免受堕落的命运。信徒的目标,乃是在儿童长成大人的过程中,尽力保存这种原生态的自由、爱玩的天性、自然之子的真诚,不论这目标在表面上看来多么自相矛盾、不切实际。著名诗人华兹华斯认为,孩子应当是“大人的父亲”。信徒们若是成功了,就能创造出第一代真正自由的同胞,生于自然,也长于自然。

利奇菲尔德还有另外一个卢梭主义者(Lichfield Rousseauites)——托马斯·戴(Thomas Day),以上正是戴先生给自己设定的目标。他的任务是为英国更加纯洁的一代新人同时担起“父亲”和“教师”的责任,让新人尊敬自然的一切要素,因为戴先生此前已经当了一名生态学家,尽管生态学这门科学当时还没有成形;他相信,上帝创造的一切生命都有着内在联系,因此奉行素食主义,而且强烈反对斗鸡、纵狗咬牛等一些当时流行的娱乐活动。他相信,动物和人类一样,只要通过善良的手段加以调整,就能过上温馨而快乐的生活。他有个朋友,是个律师。一次,律师语带嘲讽地问他:“你是否想要用一视同仁的关心,来对待所有动物,包括蜘蛛?你为什么不想杀掉这些蜘蛛呢?”戴先生回答:“我不会这么想,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权利。假如有一个神灵对伙伴说:‘把那个律师杀掉!’你会有什么反应?而且,对大多数人来说,律师比蜘蛛还要可恶呢。”

戴先生想要为自己建立一个完美的家庭,1769年,他亲自挑选了两个小女孩,作为将来的妻子、母亲的角色,其方式很像从一窝小狗当中挑选宠物。戴先生致力于按照卢梭的方式养育两个姑娘,养大了就挑一个比较合适的结婚,与此同时,资助另外一个去当学徒。他从英格兰西部萨洛普郡的什鲁斯伯里(Shrewsbury)市孤儿院,挑了一个12岁的金发小姑娘,给她改名萨布丽娜(Sabrina),拉丁语意为“平静、耐心”;又从伦敦弃儿医院(London Foundling Hospital)挑了一个黑发小姑娘,给这个“童养媳”起名卢克丽霞(Lucretia)。这是古罗马一个贞洁妇女的名字,但这个古人最后却自杀了,戴先生显然忽略了这一点。这实验当然没有朝着计划的方向发展,对此,除了戴先生自己,没有一个人觉得吃惊。戴先生担心,成年男子当了两个小女孩的教父,可能会引发人们疑心,让他名誉受损,于是急急忙忙把姑娘们送到了法国。两个小孩在法国,好像两只小野猫一样大打出手,也跟戴先生这个人生导师冲突不断;哪怕戴先生在孩子们出天花期间悉心照料,还在罗讷河(Rhône)一次船难中救了她们两条命,情况也没有好转。戴先生骂养女卢克丽霞“愚蠢天下无敌”,把她带回了英格兰,又按照先前的约定,送给一个女帽制造商当了学徒;萨布丽娜则送到利奇菲尔德,屡次被戴先生用来做实验,这些实验经常很残忍——比如把滚烫的蜡油倒在她胳膊上,用来测试她对痛苦的忍耐力;还有枪支装上空包弹,在她脑袋近旁打响。最后,戴先生终于绝望了,认定她永远不可能变成自己的梦中伴侣,只好把她送进了寄宿学校,萨布丽娜为此感激不尽。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大律师。

戴先生盛赞卢梭是“人类之第一人”,也相信自己完全了解卢梭的感受,因为他自己跟卢梭一样,受到过时尚界的鄙视。戴先生的出身也跟人生导师卢梭一样毫不显赫,生于小康之家,父亲是个收税员。然而,1770年,戴先生想要取悦一个陆军少校的女儿,努力毫无成效,大受打击。为了增进机会,他启程去了法国,想要彻底改变一番,请来了一群舞蹈教练、剑术教师、裁缝,用精致的假发打扮自己,甚至忍受了一种机械装置的折磨,用来矫正自己的膝外翻腿。但一切还是效果全无。那个戴先生想要取悦的姑娘,看了看这个努力改进的戴先生,笑得反倒比以前更厉害了。戴先生再次被拒,十分受伤,也就不理睬这些自己曾经关注的人了。“我这颗熊熊燃烧的跳动的真诚的心,他们知道些什么?!”戴先生终于找到了一名女继承人,当作合适的结婚对象,却又逼迫她接受卢梭的价值观,以缓和自己社会良心的折磨:他不让新建立的家庭拥有仆人,也不买大键琴 ,因为他觉得,“穷人还缺少面包的时候”,沉迷在这种奢侈当中是一种邪恶的行为。

不过,所有这些荒唐事和灾难,都没有能阻止戴先生发挥自己关于童年的才智,写下三卷本的小说《桑福德与默顿》( The History of Sandford and Merton ,1783)。这本书可谓一部“自然教学”理念的长篇预言,在英国的地位,就如同卢梭的《爱弥儿》( Emile )一般。书里叙述了两个孩子的冲突:一个叫托米·默顿(Tommy Merton),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霸王;另一个叫哈里·桑福德(Harry Sandford),性格要更加安静,是“乡村美德”的缩影。桑福德发现自己伤害了一只金龟子,就会大哭。《桑福德与默顿》现在被人遗忘了,只有在大学研讨班专门研究这部感伤小说的时候才会提起。不过,当时这套书却轰动一时。自从1783年第一部初版以来,小说重印了45次。只要年轻父母想体会如何用“自然童年”战胜“不自然童年”,这本书就是他们的必读之物。戴先生自己不寻常的一生,在1789年9月也突然终结了。他有一种对待宠物的理论,认为可以用温柔而不是强力去驯服马匹,于是做了一次实验。他骑了一匹没有驯服的小公马,公马没有回应他温柔的触碰,反倒让戴先生头朝下栽到了地上,不幸身亡,享年42岁。

戴先生实验最大的问题,有些朋友可能跟他说过——道德方面的调节,作用毕竟是有限的。或许,戴先生遇上萨布丽娜和卢克丽霞的时候,两个小姑娘的天性已经破坏了,这种破坏过程,是从母乳的污染开始的。当年卢梭还提出过一个公理:善良始于哺乳,乳汁提供的不仅是生理上的必需品,还有道德上的必需品。最损害儿童自然天性的做法,是把儿童送给乳母喂奶,而乳母哺育孩子只是一种生意。当时,普通人家的婴儿,送给农村妇女抚养的,有数以千计的死亡,这本来不足为奇。那些追求风尚的母亲,经济条件比较好,能给孩子提供高水平的照料,却也不知道,母乳当中究竟有些什么物质,一起喂给了孩子。谁也不知道,多少纯真的婴儿已经因母乳喂养而受到了毒害、腐化,失掉了自然的天性;那些妇女的乳汁里,染上了嗜酒的恶习,以及性病。当时的感伤小说里,母乳喂养被人说成是一种阴谋,特别是那些主张“男人和女人都能意识到自然天性的原始力量,以此获得救赎”的小说。一些男人倘若觉得,乳头带有挑逗和淫荡的意味,那么只要看到喂奶的举动,就可以“转化”过来。作家塞缪尔·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也有一部长篇小说——《查尔斯·格兰迪森爵士》( Sir Charles Grandison ),里面有一个邪恶的妻子,代表那些炫耀暴露服装的女人;她们若是能够亲自喂奶,便也能宣扬这种“改恶从善”了。“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这么狂喜过!”妻子叙述道,“他匍匐在我脚边,把我和小坏蛋(孩子)一齐拥入怀中。”妻子说:“你这野人!你想要把我的哈丽雅特闷死吗?”他说:“我最亲爱的、最亲爱的、最亲爱的G夫人……我从来、从来、从来没见过这么幸福的景象啊!”

倘若新生婴儿通过母乳,其生命已经有了一个极为健康的开始,那么下一步,明智父母的任务,就是确保孩子的自然天性,不被“父母的管束”或者“死记硬背”永久毁坏。这以前,道德读物给“动物精神”下的定义,是一种非基督教的、魔鬼一般的兽性。小孩子的身体柔软而善于接受各种影响,是撒旦最喜欢的“运动场”;而动物精神就是撒旦在运动场中嬉戏的表现。父母想要拯救后代的灵魂,头一项任务,就是把这种魔性从孩子身体中敲打出来;如果必要,还必须真正去“敲打”。然而,倘若动物与人之间的联系,像托马斯·戴一类人所说,是良性而非恶性,而且孩子那些同小猫小狗相类似的行为,表示的是纯洁,而非内在邪恶,那么就应当尽力保护、培养孩子玩耍的举动,这种举动是“学习”最温柔的路径;哪怕在老一辈看来,这样做的结果有时会显得反社会,那也要这样做。

现实中,提倡这种理念,造就了一代过度敏感而又不敢狠心打孩子的父母。伊拉斯谟斯·达尔文呼吁家长向自己学习,“永远不要与儿童抵触,要听之任之,让他们做自己的主人”;自己对自己的孩子也是这样做的,为此而声名狼藉。就连霍兰勋爵(Lord Holland)——亨利·福克斯(Henry Fox)这样强硬的父亲,也对这些崇尚玩耍的人妥协了。福克斯在辉格党(Whig)政府中担任财政部的主计长,他是听了妻子卡洛琳·伦诺克斯夫人(Lady Caroline Lennox)灌输的一堆卢梭理论,才这么做的。福克斯家族成了“纵容孩子感性”的代表,虽然还说不上是对孩子感性的“顶礼膜拜”。福克斯的儿子,查尔斯·詹姆士(Charles James)是未来的辉格党领袖。小时候,有一次他把一块崭新的手表扔到了地上。无助的爸爸只是挤出一个痛苦的笑容,喃喃说道:“你要是非这样不可,我猜,你就只能这样了吧?”孩子头发的长度,也是经常引发两代人冲突的问题。有一次,福克斯相当于恳求长子斯蒂芬(Stephen):“你给了我希望,让我觉得,我要是想让你剪头发,你就会剪的……亲爱的斯蒂芬,你如果剪了头发,我会非常感激!”

尽管还有很多书依然坚持,对小孩子要严格管教,而不是单单把规矩告知他们,这时却出现了一种新的文学作品,既供别人给孩子朗读,也供孩子自己阅读;这些书都是劝善惩恶的寓言故事,配有生动的插图,告诉孩子,走的道路正确或错误,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有一位天才童书出版商,名叫约翰·纽伯里(John Newbery),他出版了《玛杰里夫人的故事》( Dame Margery );玛杰里还有一个名字叫“古迪”(Goody),意思是“好人”。纽伯里还擅长出版一些六便士一本的绘本,强调寓教于乐和实用的学习。纽伯里最畅销的书,也是第一本儿童的科普书,名叫《望远镜汤姆》( Tom Telescope ,1761)。这本书是一切“自己做实验”读物的先驱,力图让一切种类的知识,不论历史、地理还是机械,既有趣,也“有用”。

纽伯里有很多插画家,组成了一支大军。其中一人,并没有福气见到卢梭本人,却正好体验过这种期望培养高尚的不列颠爱国者的“自然教育”。此人名叫托马斯·比威克(Thomas Bewick),1753年生于诺森伯兰郡(Northumberland)欧宁汉(Oringham)教区的切利伯恩农舍(Cherryburn House)。父亲是农场主,自己也在农场上开煤矿。比威克一家都是北方农村的自耕农,身体健壮,日子不好不坏,但这一家人,始终都与那些崇拜卢梭的德比郡贵族,在地理上相距甚远。尽管如此,比威克在19世纪20年代充满深情的回忆录中还是写道:小时候自己被姑妈汉娜(Hannah)宠坏了。她“把我变成了一只大‘宠物’,谁也不许‘冷落’(当初用的就是这个词)我,让我为所欲为;而这样的结果就是,我经常被开水烫着,被火烧着”。米克利岸(Mickley Bank)的煤矿附近,有一所米克利学校。托马斯父母把他委托给了校长。校长的天性可一点儿也不温和,从校长使用鞭子的“热情”程度来看,他显然一点儿也没有时间从事当时的“新式教育”。校长最喜欢的惩罚措施,叫作“搂一块儿”,让他骑在一个“胖男孩”背上,模样很像一只交配的青蛙,屁股还要露出来等着挨揍。托马斯一被人放上去,就咬那个胖男孩的脖子。托马斯回忆说,校长揪住他的时候,“我拼命反抗,用我那双有铁环的木底鞋,踢折了他的胫骨,然后跑掉了”。

比威克没有因反抗而甘愿挨罚,而是火上浇油,干脆旷起课来。“每一天我都旷课,在一条小溪里筑堤坝,玩小船来取乐”,还跟“更驯服的校友们”一起回家。于是,“自然学校”就成了比威克真正的老师。20年之后,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在奔宁山脉(Pennines)另一边度过的童年,也与之类似。哪怕比威克最后被迫学了分数、小数、拉丁语,他还是设法逃脱了这些令人枯燥的学业,方法是把演算石板、课本等一切能找到的表面都画上图画;没有地方了,他就用粉笔去画家中的石头地砖、墓碑,乃至教堂走廊的地板。比威克贪婪地盯着各处的图案,特别是那些酒店的招牌,用俗气的笔法画着牛、马、鲑鱼。只要稍有眼光,都不难看出,托马斯是一个过早发育的天才。他把村子每一家的地板都用粉笔画了个遍之后,总算有个朋友给他买了钢笔、墨水、黑莓汁、骆驼毛笔,外加颜料。全英国最早也是最伟大的博物学家兼插画师,职业生涯就这么开始了。比威克也堪称英国的奥杜邦 。他画了当地的树林、沼地及里面栖息的鸟兽,还因为画了狩猎的场景而得到了不多的报酬。他邻居房子的墙上,每只猎犬都得到了“忠实而详尽的描绘”。

比威克童年有两个关键时刻,留下了特别鲜明的记忆;正是这两个时刻,把他从坚强而单纯的典型北方小伙子,变成了对上帝造物深感同情,为此还非常痛苦的人。第一个时刻,是他碰巧抓住了一只野兔,那时这野兔正被猎犬追赶。尽管他写道,他脑子里从未有哪怕一刻想到过,狩猎有什么不对,或是有什么残忍之处,但他站在那里,将这颤抖不停的温暖动物抱在怀中时,当“这可怜的、惊恐的生灵有如孩子一般哀叫起来……我愿付出一切,来拯救它的生命”。有个农民过来,让比威克把野兔给他。比威克照办了,结果农民却为了取乐,弄断了野兔一条腿,又把野兔放走了,让它一瘸一拐地奔跑,只为了让猎犬也同样取乐。比威克回忆道:“从那天开始,我一直盼望,那受人伤害的、无辜的可怜生物,能够逃走。”比威克毕竟是土生土长的英国农村孩子,不至于反对一切狩猎行为,特别是有些情况下,他觉得动物很可能不会轻易让猎人和鬣狗得逞。比如,獾就会非常凶猛地回击。不过,比威克还是憎恶那些不必要的残忍。第二个时刻,是有一次他扔石头从树上打下了一只红腹灰雀。他回忆道,自己把鸟儿捧在手中,鸟儿就“直直地、哀怨地看着我。我想,倘若鸟儿也能说话,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要剥夺它的生命”。比威克再次忍受了一回良心的折磨,盯着鸟儿的羽毛,把它翻来覆去。他写道:“那是我杀掉的最后一只鸟儿。”但他又加了一句,大概说的是那些他画美丽插图用来参照的鸟类标本:有很多鸟儿“确实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被杀的”。

比威克绝对不是感伤主义者。他观察动物王国成员的习性、栖息地,特别是剑拔弩张、熙熙攘攘的昆虫世界。比威克早在20世纪的美国社会生物学家埃德蒙·O. 威尔逊(Edmund O. Wilson)两个世纪之前,就在艾尔崔格汉姆(Eltringham)附近的小船山(Boat Hill)上观察到了蚂蚁的殖民地。蚂蚁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社会团体,“其忙碌拥挤,就如同人群去往或者离开繁忙集市一般”。而且,团体组织得极好,哪怕被棍子干扰,也会继续重新组队,继续忙忙碌碌。

这种社会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在比威克漫长的一生当中,一直是他最突出的品质之一。在他小时候,也使得他被普通人所吸引。这些普通人,拥有对周遭世界和运行规律的丰富常识,而且往往十分渊博,令人惊讶。其中有一名老矿工,就在比威克家族的矿上。之前煤矿出了事故,老矿工救了一名同事。老人坐在石凳上,给小托马斯讲解夜空中的各个星座。还有一个邻居,名叫安东尼·里德尔(Anthony Liddell)。比威克在回忆录中给他起名“乡村的汉普登”(Hampden),此人是乡村务实干练的自由民的代表。里德尔能背诵公元1世纪犹太史学家约瑟夫斯(Josephus)的作品,还记得很多别的掌故。里德尔的穿着,好似一个野人:上穿男式紧身短上衣,“是什么动物的皮做成的”,下穿一条老式的鹿皮短裤。他口才很好,性格倔强,脾气火暴,这些特点,在谈到“自由”和“财产”,尤其是鸟类和鱼类,就表现得特别明显。他坚持说,鸟和鱼都是上帝赐给大众的,所以他有权自由地偷猎;对他而言,“他在监狱里过得比家里更好,所以监狱没有什么可怕”。但还有一个父亲手下的矿工,名叫约翰尼·查普曼(Johnny Chapman),他认为,站在齐腰深的冰冷污水中劳作,“也没有什么艰苦的”。比威克心目中,查普曼就是劳工阶级理想的坚强英雄。查普曼吃的是牛奶、面包、土豆、燕麦;兴致上来,会在乡间原野散步,或者走到纽卡斯尔(Newcastle)去喝麦芽酒;他会用浓重的泰恩赛德口音(Geordie dialect)为别人唱歌,讲笑话,讲故事,换取在外留宿。然而,查普曼又老又病的时候,各个教区都不愿收纳这纯朴的老人,因为都想推卸救济穷人的责任。结果查普曼只得打零工糊口,最后“有人发现他死在了莫佩斯市(Morpeth)和纽卡斯尔之间的路上”。

比威克回忆童年,想到的就是这些场面,还有他在诺森伯兰郡的露天游乐场;比威克的鸟类、动物著作的开头和结尾,不时出现一些不同寻常的木刻小插图,描绘了这些充满沙砾,黑乎乎、细节清晰的场景。比威克在鸻鸟和连雀之间,借着道德小故事的伪装,偷偷展现了一幅乡村世界的全景图卷——当时,帕拉迪奥(Palladian)风格的乡村别墅墙上,有不少经过美化粉饰的农夫、樵夫、牧羊人的形象。著名绘画世家——庚斯博罗家族(Gainsboroughs)的作品,充满了这些事物。而真实图卷的模样,与这些形象却相差甚远。比威克笔下的农村人,并不穿着破旧而动人的、田园牧歌一般的服装,他们臂弯中的婴儿,也并不都是脸如苹果,带着酒窝。《英国鸟类史》( History of British Birds ,1804)第一卷的序言末尾,有个穿着入时的乡村绅士,带着一把枪,给一个年迈的流浪汉指路,指向路上的一个方向。流浪汉靠着石墙缩成一团,想要避开诺森伯兰的寒风。绅士并没有指出真正有用的方向。黑琴鸡与红松鸡之间,有一群男人古怪地围成一个圈,背对着读者在看斗鸡,看着公鸡彼此撕成碎片。琵鹭与鹤的绘画之间,有个饥饿的老兵带着一条木腿,啃着一块骨头,旁边有一只同样饥饿的狗正在看他。老兵头上,勉强能看到一栋豪华的乡村别墅。比威克笔下的农村人,在路边砸石头,在破败的阁楼里喝粥,在路旁上吊自杀。这些人,记录了一种新的英国政治——当时的人称为“社会情感”(social affection),我们则称为同情心(sympathy)。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Laurence Sterne)就慈善事业发表过一篇论述文章,以《圣经》中扶贫济困的“仁慈的撒玛利亚人”(Good Samaritan)为背景。他说:“我们天性中有一种东西,让我们参与人类遭遇的一切祸事。”比威克无论走到哪里,都对18世纪英国穷人遭遇的很多“祸事”表达了自己的同情。比如,在穿越高地(Highlands)的时候,与大多数感伤主义的游客不一样,比威克马上就发现,连绵曲折的壮丽景色、空旷的高地,虽使得浪漫主义的漫步者喜悦非常,实则是大量小农场佃农被清理的结果;反映的是英国的总体转变——起初英国关心的是一户户人家,如今却关心羊群。

尽管,官方经典的自然史画册,与比威克的小插图完全不同(例如托马斯·彭南特的动物学,就十分细心地把内容限定在鸟兽的分类上),当时,社会上有许多“快乐不列颠”的陈腐图画,一般画的是乡绅和家人在大大充实的财产之前,或散步,或休息。但还是经常有其他的图景出现,显示的事物,恰在这种陈腐图画之外,而且清晰得令人惊讶。比如1769年,就有一位退休的军官,名叫菲利普·西尼克斯(Philip Thicknesse)。他怀着不安的良心,写了一份可怕的材料,配上了一幅同样可怕的绘画——达茨沃斯救济院发现饿殍四人( Four Persons Found Starved to Death, at Datchworth )。赫特福德郡(Hertfordshire)当时人称首都周围的“家乡界”(Home Circuits),按说这里是不应该发生这种事的。

然而,比起比威克的诺森布里亚(Northumbria)来,南方,特别是穷困潦倒的英格兰西南部,大概还有同样多的贫困人口,就像这些达茨沃斯的牺牲品。因为,“农村发展”运动的社会结果,在英格兰南部表现得分外明显,特别是18世纪60年代那些荒年;这段时间,小麦连年歉收,价格飞涨,从伦敦到德比郡的大小城镇爆发了一系列“粮食暴动”。北方各郡主要吃的是燕麦,这时的情况稍微缓和一些。但也有很多人支持快速现代化的农村经济,比如英国农业经济学家阿瑟·杨格(Arthur Young),他在1769年发表了《英格兰与威尔士南部各郡六星期游记》( Six Weeks Tour through the Southern Counties of England and Wales ),认为在18世纪最糟糕的年景之后,绝无任何谢罪的必要:“你不论将眼睛转到哪一边,都只会见到大量财富,以及更大量的资源,再无其他。”先前,英格兰真正的光荣革命(Glorious Revolution)——他经常用这个词——并非通过演讲、国会法案获得,除非演讲和法案碰巧是关于圈地的;而是通过芜菁甘蓝、谷物条播机、红豆草获得的。杨格因粪肥而狂喜,乃至用英语的名词dung(牲畜粪便)创造了一个同形动词“施粪”。约克郡有一个罗金汉侯爵(Marquis of Rockingham),拥有2 000英亩土地。杨格对土地的耕作情况做了“大量观察”,十分满意。同样,他能给予的最高赞扬,就是土地“充分施粪”(amply dunged)。他看到“一处堆肥,其他肥料和牲畜粪便混合在一起,腐败程度彻底到可以像黄油一般轻易划开;毫无疑问,这就是全世界最有效力的肥料”。杨格认为,就让那些浪漫主义者在穿越索尔兹伯里平原 的时候,自己思考德鲁伊教徒去吧!他能想到的只有太多土地没有圈起来,浪费了,而浪费就是犯罪;这些土地可以加上篱笆,分割成块,好好耕作来赚钱!

杨格认为,听到圈地就矫情、坐立不安,这样只会背离农村历史、经济的最基本事实。圈地,也就是占领公用地 ,以及户外开阔地 的残余,这些土地,之前是大家一起耕作,或者分成条块耕作的;要想充分发挥农田生产力,圈地是一个必要条件。旧法耕作的条块、农田,虽然在诗人笔下渴望,却从来不可能养活缺乏资本及现代农业基本知识的一国农民。尤其是基本知识的缺乏,让杨格分外悔恨。这些基本知识包括:适当的施肥办法,一茬茬作物之间让土地休耕,条播机的使用法,等等。而且,尽管18世纪60年代的圈地行动肯定有所加速,但圈地运动本身则已进行了几百年之久。此外,新一轮圈地的政策——私人国会法案(private act of parliament),需要一处教区五分之四地主同意。

批评家则指出,这法案却没有提到,圈地也需要数以十万计的小农,还有佃册农(copyholder)的同意,甚至都不跟他们商量。而这些人,却一直凭着小块土地艰难度日,只要同时能够以公用牧场放牧牲畜,就可以过得下去,而现在,他们却变成了拿工资的工人,这是一种退步。杨格坚持说,市场变得繁荣,其实会给农村的穷人创造更多,而不是更少的工作;在新环境之下,处境比过去好得多,过去他们一直想用本身就很贫瘠的土地谋生,根本不会成功。确实有很多人在当地的乡村工厂里找到了工作,当了看店的人,或者新学了钉鞋一类的手艺,但这些行当,有很多新的从业者进来,跟原有的人竞争,于是有些人不得不去找季节性的零活,比如挖水沟,从而让生活变差了。杨格悻悻地抱怨说,约克郡这些男工每天挣三四个先令,却“每周很少工作三天以上,余下的时间就喝酒度日”;还说,这些人的劳动价格大大上涨,工资也高了很多,乃至“冬天的劳工非常无礼,差不多要贿赂他们,才能勉强他们去打谷”。

批评“农村发展”的人,认为最令人难过、愤怒的,倒完全不是圈地运动。这可疑的荣誉,落到了另一种行动之上,那就是“垄断居奇”。原先佃农很多,改革之后变得很少了,其原因往往是“新的”资金闯入了高价、高租金的土地市场。杨格一帮人说,想要粮食产量提高,牲畜质量改善,从而养活迅速增长的英国城市人口,则投资必须满足另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规模经济”。这一点,他们或许没有错。但是,同样的批评家们坚持说,地产经理拼命追求租金最高、利益最大化,带来的恶果,不只是大批乡村人口涌入城市(英国、美国都是如此),还包括旧日生活方式的破坏,这种方式建立在公用土地基础之上。18世纪60年代,出版了一本极为畅销的书,10年内再版了5次。书名——茱莉亚·曼德维尔夫人的历史( The History of Lady Julia Mandeville ),作者弗朗西丝·布鲁克(Frances Brooke)。这本书里痛斥了一个“T勋爵”,是这么说的:

他着力实施的计划,招来成千上万的人谴责,而且他把自己的地产弄得一片荒凉:农场掌握在不多的几个人手里。至于佃农的儿子们,要么成了这几个头头的奴仆,要么到外国谋生去了。他所在的村子原先规模很大,人口很多,如今只剩下八户左右;荒废的田野上一片死寂;农场的屋子,原先有很多工位,工人们都安居乐业,如今则成了废墟,在其周围腐朽;现在的租客变成了商人和包买主,骄横、懒惰、腐化、粗野,对养活他们的人视而不见。

这些控诉、悲叹,当然是不切实际的怀旧行为。那种田园牧歌一般的乌托邦,体贴的牧师、慈祥的乡绅、人道的地方法官,从来没有存在过,除非是为了反对严苛的乡村地产法规而想象出来的反例。这幻想中的昔日乡村,虽然一厢情愿,但并没有阻止那些写诗作文的怀旧者来“口吐莲花”表示抗议,也没有阻止他们给整整一代人施加一种几近催眠的影响,让他们努力回应自己对“社会情感”的呼唤。这些雄辩的诗作当中,最有力的,来自一位多产作家奥利弗·哥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他生于爱尔兰的朗福德郡(County Longford),见多识广,经常手头拮据,困苦不堪。18世纪60年代,他终于名利双收,获准进入了“文学俱乐部”(Literary Club)的精英行列,与乔舒亚·雷诺兹爵士(Sir Joshua Reynolds)、约翰逊博士、詹姆士·鲍斯韦尔为伍。哥德史密斯的早期诗歌《旅行者》( The Traveller ),已经用诗歌的方式控诉了那些为政策辩护的人。辩护者说,既然一切政策都合法,而且正大光明,那么英国发生的事情就没有什么错误。《旅行者》是这么说的:

荒唐的法官,人人都制定新的刑罚。

律法碾压着穷人,富人则操纵律法。

1769年,那位菲利普·西尼克斯先生发布赫特福德郡救济院饿殍的可怕景象之前一年,哥德史密斯出版了长诗《荒村》( The Deserted Village ),这是一切哀悼梦幻村庄死去的诗歌当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村庄名叫“温柔的奥本”。

可爱的草地,

你的娱乐飞逝,全部魅力在消退;

看得见暴君之手伸入你的茅舍间,

凋敝颓败使你的青葱渐渐黯淡。

唯一的主宰控制了全部的领域,

你欢笑的平原上半数田园已荒芜。

哥德史密斯的双行体诗,写他在梦境中遨游,遇到一切组成社区的地方和组成社区的人,都停下来看一看。他拜访了“乡村牧师的简朴住房”:

乞丐是他的贵客,

走后他久久念叨,他下垂的长须在衰老的胸前拂飘;

这破落的挥霍者如今不再自尊,

要求当地的亲属供养,已获应允;

这个伤残士兵被好言相慰留下来……

拜访了乡村老师,最重要的,还拜访了小酒馆,这里能喝到“栗色的生啤酒”,但远不只是一家麦芽酒馆而已:

农夫不会再去将它掇弄修葺,

他喜滋滋地忘却了日常忧虑;

农场主和剃头匠不再讲述奇闻;

樵夫的谣曲不再众口传唱流行;

铁匠从此不再舒展黝黑的浓眉,

放松强劲的肌腱,倚身听得入迷;

那宴会的东道主如今不见了踪迹,

不再细心照料,让来客皆大欢喜;

不见忸怩少女半推半就被人抱紧,

她将亲吻过的酒杯递给他人啜饮。

最后,哥德史密斯结束了“奥本”鬼魅世界的孤独之旅,转而再次面对商业化的当代英格兰,正是当代社会营造了这种凄凉:

你们,这些坚持真理的朋友,你们这些政治家,

调查富人的快乐增长,穷人的衰落,

请度量一下“精彩”与“幸福”的国度之间距离究竟会有多么遥远!

骄傲推开波浪,是装满矿石的货船,

“愚蠢”从岸边把他们呼唤;

拥有财富与骄傲的人,凭着很多穷人的供养占据土地;

地上有自己的湖泊,广阔边界的公园,

还有自己的马匹、马车和猎犬;

丝袍慵懒地环住他的四肢,

四邻的庄稼有一半被他抢去。

歌德史密斯控诉的诗篇,不论观点正确与否,确实对18世纪晚期的舆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首诗影响了比威克这样的爱说教的批评家,也影响了约翰逊博士这样的怀旧托利党人。比威克和约翰逊,都对英格兰地主寡头手里集中的政经权力抱有怀疑态度。终于,“粮食暴动”、军队动员、绞刑处死的混乱年月过去了,乡村的政治机构总算没有毁坏,但乡村对家长式统治的信仰,甚至对贵族政治的道德原则、司法制度的信念也动摇了。只有英王乔治三世,英国的“第一农夫”,号称简朴、真诚、直率美德的化身,免受了越来越严厉的批评困扰。18世纪七八十年代,有一些意志坚定、口才高超的小册子作家,请愿者,假装虔诚的捣乱分子,掀起了一系列社会运动。他们谴责的是某些特定的罪恶,总是着重将这些罪恶斥为“违反自然”:有些未婚母亲,之所以生下孩子,往往是被放荡的绅士勾引的结果,这些绅士有年轻的,也有不那么年轻的。结果,这些母亲却被抓去坐牢;未婚妈妈,还有欠债的人、一般的罪犯,服刑的条件都十分恶劣;司法部门对一些轻罪不加分辨地判处死刑;儿童处境十分困苦。这种惨景,往往最能触动一代浪漫主义者的心。而崇尚社会道德的人越来越多,儿童处境也必然激发他们的悲悯之情。这些处境,例如贫苦家庭的新生婴儿,一生下来就送到圣吉尔斯(St Giles)或圣克莱蒙教堂(St Clement Danes)的贫民区,委托给一个乳母,实际上等于判了死刑;非洲的儿童被带离了亲人、村子,装上贩奴船;还有一些“爬高的男孩”,被迫打扫烟尘结块的污秽烟囱,最后得了阴囊癌或是呼吸系统的疾病,长到12—14岁,身体钻不进烟囱,就被一脚踢开。

这些社会运动,无一例外都带有强烈的宗教热情。很多福音传道者,热情地期望能够消灭当代的邪恶;他们大部分人都相信,现有的教会已经太过富有,太过自满,太过贵族化,没有办法履行基督教牧师的任务,而且成了问题的一部分,而不是解决问题的工具。于是,18世纪七八十年代,就见证了17世纪以来英国最不寻常的“精神重生”:各地涌现了很多叛逆思想和叛逆的教会,教会里宣读《圣经》,作为一种“共同人性法典”的公告,以及对贫穷者、受压迫者的同情。当初英国革命的时候,奥利弗·克伦威尔共和制下的一些激进派,也是这么做的。

这些非正统教会,并不一定个个都立场激进。毕竟,真正的福音派强调“神秘启示”(mystical revelation),也要求信徒服从“神秘启示”的力量。而著名的基督教派“卫理公会” 的创始人约翰·卫斯理(John Wesley)则非常厌恶那些“唯一神教派”(Unitarians),反对他们否认基督神性,将他们的教义斥为“毒药”。但是,卫斯理激烈的长篇演说,却成了一种反向的赞美,让“理性基督教”变得非常吸引人。这是“理性基督教”第一次不用矛盾修饰法来称呼,因为基督教的根基是对基督复活、神迹等教义的信仰,而不是理性。实际上,18世纪七八十年代,几乎所有的“唯一神教派”演说家,都激烈抨击社会政治现状。例如约瑟夫·普利斯特里(Joseph Priestley),他虽然是宗教学者,但后人更记得他科学家的身份,他是氧气的发现者之一;还有威尔士人理查德·普莱斯博士(Dr Richard Price)。他们认为:不应把耶稣看作神之子,而应把他看作改革家的先驱,一个全面的好人,一个关心社会的公民;他比任何人都更有力地疾呼,在幸运者和不幸者之间,存在一种坚不可摧的责任纽带。

斯塔福德郡的伊特鲁里亚,有一座乔赛亚·韦奇伍德(Josiah Wedgwood)开设的工厂,里面生产一种陶瓷大奖章,主题是反对奴隶制,非常有名。奖章上的铭文是:吾非人乎?吾非他者之兄弟乎?此外,信奉“基督使人们团结”的新兴教派,用尽一切手段鼓吹他们“使内心清净的公民学”,手段包括:赞美诗;圣歌;充满激情的聚会,大家高呼自由精神口号;一系列培训班;小册子;向国会递交的请愿书。还包括图像这个有力的媒介,设计图画的都是些著名艺术家,包括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这些图画印到了所有能印的表面上,不仅印在纸上,还印在高脚酒杯上。每一种行动背后都有一个讲述恶行的故事,这些故事被人讲了又讲,当作战斗口号。比如,有一艘英国贩奴船桑格号(Zong),奴隶贩子将100多名生病的非洲人抛进大海,以骗取保险金。这个案例被反复渲染,以激发人们对所谓的“黑三角贸易”的愤慨。这贸易的情况是:货船从英国出发,把便宜的工业制成品运到西非,装上奴隶运到西印度群岛,又在第三站装上糖和朗姆酒,运回英国。刚刚加入这些新兴教派的人,来自差不多一切社会等级:有拥护改革的贵族,有牧师,有乡绅,有律师,有医生,有商人——与当年支持正义的“广教派”(broad church)情况类似,17世纪40年代正是广教派发动了革命,然而,这一次格外引人注目的是,科学家和工业人士也参加了。这些人很多都是名人的子女,例如托马斯·韦奇伍德(Thomas Wedgwood)。他们觉得,应当为自己贩奴带来的财富而赎罪,而且应当与贩卖黑人所得的钱财划清界限。愤愤不平的各派群众里,还有一些全新的阵营:中上层有文化的妇女,甚至还有家仆。据说,理查德·普莱斯博士在位于伦敦纽因顿格林(Newington Green)的会所开会的时候,这些人就坐在后排。

国会需要改革,这一点已经很明显了。全体选民的人数,比内战之前还减少了3%;某些很差的自治区,例如老塞勒姆(Old Sarum),只有七个选民,但还有一个席位。当时还有一种买官的人,买席位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投票要跟政府立场一致;新兴的人口稠密的城市,代表人数严重低于适当比例。不过,这个未经改革的国会,是否已经无药可救呢?首先一个遭到猛烈抨击的目标,是1689年生效的、允许天主教活动的《宽容法案》(Act of Toleration),其司法解释太过狭隘。异议人士不仅仅要求宗教活动的自由,还要求全面的公民权利平等——废除《宗教考查法》,该法案禁止天主教教徒担任官职。(托利党则认为,《宽容法案》通过的前提条件,就是再也不会有比法案本身更多的宽容。)但是,改革者也不得不承认,“古老的腐败”有时候也能回应他们最迫切的诉求,特别是当争议焦点是道德问题,不是政治问题的时候。扫烟囱男孩曾经给布莱克灵感,让他写下了1789年的著名诗歌《扫烟囱的孩子》( The Chimney Sweeper )。为了回应捍卫他们权利的运动,1788年通过了一项法案,禁止雇用8岁以下儿童清扫正在冒烟的烟囱。法案还明文规定,扫烟囱的儿童必须至少一周洗一次澡。但这项法案很少强制实施,而在那些最关心穷人命运的人看来,这法案也远远不够。有一些措施想要改革济贫体制,这些措施基于斯宾汉姆兰(Speenhamland)伯克郡郊区采取的体系,目的是让吃救济的穷人不至于进入条件恶劣的贫民习艺所;其手段是采取工资补助,资助的目标从教区税费到面包价格,完全取决于本地社区的好心。批评家认为,这纯属把问题交给最可能忽视问题的人去考虑。

托马斯·比威克开始在纽卡斯尔一个雕刻师手下当学徒的时候,抽烟斗,喝麦芽酒,身边都是一些识文断字的年轻小伙子,心直口快,骂起“身居高位的人不顾穷人死活”,一点儿都不犹豫。其中最激进的是一个好斗的小个子,是一名教师,名叫托马斯·斯宾塞(Thomas Spence)。比威克说斯宾塞是“全世界心肠最热的慈善家之一。他的关注点似乎只有人类的幸福,这一点把其他的关注全都吸收了。斯宾塞是乐天性格,对朋友热心,爱国之心也同样火热。但他对那些认为性格相反的人,就会充满敌意”。17世纪50年代,英国曾经有一个清教徒掘土派(Diggers),斯宾塞也继承了他们的思想,坚信所有现代社会病的根源,都来自一种“原始的邪恶”:当前的土地所有制。当时,全国出现了成千上万的辩论协会,有些在伦敦,还有些专门是为妇女而成立的。斯宾塞在其中一个辩论协会上,慷慨陈词,宣扬他的共产思想。这个协会活动的场所,就是“宽阔中庭”(Broad Garth,纽卡斯尔一地名),斯宾塞的教室。斯宾塞的热情与对不幸者“真诚直率”的关心,显然鼓舞了比威克,但比威克也认定斯宾塞的理论太过虚幻,乃至危险。这理论对于某些“没有人居住的国家”还算实用,但想要“拿走人民自己的财产”,就大错特错了。有一天,两人吵了一架,越吵越凶,最后从动口到动手,拿棍子打了起来。比威克说:“他不知道我是棍击运动家,我很快发现,他的动作错漏百出。我把他的胳膊和大腿内侧都打得淤青,他发火,使出了不光彩的手段,我不得不痛打了他一顿。”

然而,尽管比威克认为私有财产非常神圣,但统治者还是有很多方面太过自满,让比威克愤怒不已。因为,纽卡斯尔“黑孩子”(Black Boy)酒馆的史瓦利酒馆(Swarley’s Club),经常举行会议和辩论,讨论英国现状和严重的社会问题;或者,听听可敬的约翰·霍恩·图克(John Horne Tooke)、理查德·普莱斯或者约瑟夫·普利斯特里如何谴责“古老的腐败”,会发现他们更加憎恨“不需改变现状”的自私谎言,而相对不太憎恨“老国会还存在”的客观情况。之前提到过,所谓秩序井然,一派祥和的田庄,佃农和劳工在土地上辛勤工作,这只是一个现代的幻想,遮掩了乡村贫困的丑陋现实。同样,那种没完没了的赞颂,说英国人能够生活在最自由、最贤明、最争议、最繁荣的国家怎样幸运,也激怒了那些最不幸、最无人代表的下层民众。

这种为权力涂脂抹粉的行为,有两个版本:一是辉格党,一是托利党。托利党的版本,直接声称,政府权力是天赋的,“人民”没有任何资格干预政府体制;而人民自然、适当的状态,就是臣服、效忠一个善良的君主、教会、国会;投票选出国会的人,都因自己的财产而有权跻身选民行列。辉格党的版本是:只需1688年的光荣革命,就足以巩固“古老的宪法”,不受独裁暴政的威胁;而且,《革命稳固法》( Revolution Settlement )对宽容政策和国会的明确规定(国会只需每七年选举一次),也足以保护生而自由的英国人的自由权利。

但是,1788年,革命的百年纪念近了,人们必然会仔细审视这两种对现状的辩护。而且,英国政治家小威廉·皮特(William Pitt the Younger)1782年22岁任国会议员,1785年25岁任首相的时候,两次试图推动国会以温和手段进行自我改革,结果都失败了。还有一个背景,1788—1789年,皮特努力反对废除《宗教考查法》。在这两个背景之下,重新评估现状,就显得更加紧迫了。大西洋的另一边,托马斯·潘恩(Tom Paine)的《常识》( Common Sense ,1775)已经给大多数基于现状的推测带来了沉重一击。《常识》主张,美国人为了维护天赋权利(如纳税人必须得到政治上的代表,纳税人不应被迫为英军提供宿舍)而反抗,不仅是权利,而且是使命。美国人学到的一课,当然没有在大西洋这一边被人忽视,特别是没有被那些一直评论美国独立战争的人忽视。18世纪80年代,英国存在一些到处游说人们加入的团体,如“宪法资讯促进会”(Society for the Promotion of Constitutional Information)、“威斯敏斯特协会”(Westminster Association)等。这些团体的成员,不仅有牧师、各种专业人士、工匠,还有辉格党的少数激进分子,如第三代里士满公爵(Duke of Richmond)、第三代格拉夫顿公爵(Duke of Grafton),还有剧作家兼政治家理查德·布林斯利·谢里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这些人在“霍兰屋”(Holland House)聚会。他们的领导人,口齿伶俐的查尔斯·詹姆士·福克斯(Charles James Fox),他小时候的托儿所,就采用了卢梭自由教育理论。这些团体开始接受一种潜在的民主政府的理据,这种理据一开始就允许民众选择或改变自己的统治者。而且这权利不仅是天赋的,在历史上也能寻找根源。这种观点认为,所有政府的起源,都是民众自愿商定,将自己的权利赋予一些民众代表(不论是国王还是国会),其明确目的是为了保护自身的自由和安全。这种商定,一直都被理解为一种双方都有义务的合同。民众暂时委托政府保护自己的权利,只有在政府尊重民众的情况下,民众才会效忠政府。同样,当局如果被判定为没有保护民众的这些自由权利,而是侵犯了权利,则“主权人民”(sovereign people)完全可以将其废除。

这种理论是匆忙拼凑出来的:一部分是17世纪那些激进派留下的,是陈旧的“共和国人”/“联邦人”(Commonwealthmen)的信条;另一部分则是美国的共和主义,加上卢梭的推波助澜。不过,18世纪80年代,这套理论却是一系列演说家必须对不满的民众宣讲的。他们包括:詹姆士·伯格(James Burgh)、普莱斯、约翰·霍恩·图克、约翰·卡特莱特少校(Major John Cartwright)。接受这种理论的人,绝不仅仅是极少数与主流不合的煽动者,因为这些经常难以理解的严苛论点,在当时极受欢迎。比如,理查德·普莱斯令人生畏的《公民自由性质观察》( Observations on the Nature of Civil Liberty ,1776),卖了6万本,只有潘恩的书的销量超过了这个数字。这些观点,很多以前都被人宣扬过,尤其是被约翰·弥尔顿宣扬过。有些现代史学家认为,“老调重弹”是虚弱的表现,其实绝非如此。老调重弹反而是这种观点大受欢迎的诀窍。因为,18世纪的人们非常迷恋英国的往日,尤其是“伪哥特式的”(Gothick)中世纪;不光迷恋中世纪的政治历史,还迷恋中世纪的建筑、服装、家具、盔甲,把这一切编成配有漂亮插图的简明历史书,到处出版。所以,英国历史上的阿尔弗雷德大帝(Alfred the Great),人称智者、强者、好人的英雄,又被格兰维尔·夏普(Granville Sharp)等人抬出来,宣扬成明君典范,因为他与一切国会的前身,盎格鲁–撒克逊咨议院(Anglo-Saxon Witenagemot)进行了友好合作。此时,人们认为历史不是晦涩难解、与现实无关的东西,而是英国政府应该效仿的榜样。《大宪章》(Magna Carta)的签订,是另外一个“民众”经历的“神话”时刻。他们通过自己的男爵、议员,行使了向暴君问责的权利。这一事件也被视为对当下和将来有重大意义。而且,当时有一个激进分子,身份是素食者兼古董商兼运货员,名叫约瑟夫·里特森(Joseph Ritson),研究了罗宾汉这个人物,把传奇人物重塑成一个浪漫主义的大众英雄,出了书,还配上了托马斯·比威克的木刻插图。

自从16世纪开始,“88”这个年份,一直是英国和君主制命运的关键年份;每一代人都认为,上一个“88”年份的历史,就是下一个“88”年份的范例。1688年支持威廉三世的人,宣称自己在继续1588年伊丽莎白对天主教暴政的反抗。也是在1588年,英国击败了西班牙无敌舰队(Armada)。1688年,信仰天主教的英王詹姆士二世退位。1788年,英王乔治三世精神病恶化,无法执政。有些批评家谴责他试图建立斯图亚特王朝(Stuart)一般的专制政体。等到1789年他恢复神智,法国大革命已经爆发,震惊欧洲,改变了君主制的命运。那些庆祝光荣革命100周年的人,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次最新的革命,就是100年前光荣革命的圆满之举。他们觉得,上帝的日程安排很有意义。

乍一看,英吉利海峡两边这两个国王迥然不同。法王路易十六此时正被法国国民议会(National Assembly)呼来喝去,议会怀疑国王在策划军事政变,以夺回绝对权威,而且这种怀疑是正当的;英王乔治三世则正在恢复健康,也在恢复对英国的控制。路易十六遵命离开凡尔赛赶赴巴黎,一边尽量掩饰自己的窘境,一边至少假装在革命的三色旗下保持低调。与此同时,英王乔治三世正在英格兰西部诸郡(West Country)旅游,静养身体。每到一处,都有人高声合唱《上帝保佑国王》( God Save the King )来取悦他;在韦茅斯(Weymouth),乔治三世来到矿泉圣地疗养的时候,还有一支忠心耿耿的小乐队藏在洗澡机器后面,给了他一个惊喜。

然而,这些大张旗鼓的效忠表现,完全没有阻止那些激进派的思考,这些人真正相信英国要有大变局。他们觉得:若是巴黎人民能攻入巴士底狱的高墙,那么,我们清算英国“古老的腐败”的日子,也就不远了。1785年,约瑟夫·普利斯特里把激进派的事业,比作“在谬误和迷信的陈腐建筑底下,一粒一粒铺上火药,只需单独一点火星,便可点燃,立刻发生爆炸”,因此得了个“火药阿约”(Gunpowder Joe)的外号。巴士底狱攻陷的时候,史瓦利俱乐部、利奇菲尔德的主教宫、贵族的霍兰屋,这些地方都有人举杯祝贺。激进派希望,这火星也许能渡过英吉利海峡,来到英国。查尔斯·詹姆士·福克斯赞美法国大革命,说它是“堪称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而且无疑是最好的事件”。只是,大革命的成功,让英国人有些尴尬:过去好几代人的时间里,辉格党和托利党一直异口同声嘲笑法国人,说法国人是专制走狗,毫无希望;如今,法国人却完成了1688年始于英国的革命事业。毕竟,美国人早就论述,自由的“真正”精神,虽然生于英国,却显然已经迁移到了别处(美洲)。当初美国独立战争期间,法国的拉法耶特将军(General Lafayette)曾经热心地帮助美军与英军作战,如今大革命爆发的时候,将军又站在反对专制的一边,把自由精神从美洲带回了欧洲。这一点再次证实,受到民众拥护的自治政体,乃是一切人类的天赋权利。

但是,革命毕竟发生在法国这个外国,于是,英国辉格党最激进的派别“新辉格党人”(主张扩大选举权,实行无记名选举,资助国会议员等)赞颂外国革命,虽然是高尚的情操,却也引起了非议。1789年,新辉格党人觉得有必要主张,自己为法国大革命而欢呼,这种行动和真正的爱国主义并不矛盾,反倒是爱国主义保持健康的标志。1789年11月4日,在伦敦“老犹太”区的“唯一神教派”会所,理查德·普莱斯博士面对“革命纪念学会”(Society for Commemorating the Revolution)的成员,高调发表了一篇演说《我们国家的爱》( The Love of Our Country ),传达的也是这个信息。这一天差不多正好是1688年光荣革命中,威廉三世在英国托贝港(Torbay)登陆的101周年纪念日。普莱斯主张,“国家”适当的定义,“并不只是地球的土壤或某个地点,我们恰好在这里出生;也不只是森林和农田,而是一个团体,我们都是这个团体的成员;或者是同伴、朋友、亲族的集合体,这些人在共同的宪法下,和我们联系在一起,受同样的法律保护,被同样的公民政体(civil polity)维系着”。换句话说,赋予我们真正的国家忠诚心的,并非国家的地形,而是国家的政治。余下部分,就都是自私的夸夸其谈了。他还说,伟大而光荣的法国大革命的政治,毫无疑问,同英国政治联系在一起,而且确实是英国革命事业的完工之作。1688年光荣革命的意义,正是在于“人民有权反抗独裁统治,驱逐非法的统治者,恢复自己不容置疑的自治权”。难道不是这样吗?而且,这不也正是法国人现在做的事吗?法国人给我们上的一课,非常及时,因为在英国,人民的代表工作已经变成了一个糟糕的笑话;这是一种“影子”的自由,其背后真相是腐败的寡头政治,还有一个内阁制政府,操纵着国会中一群被收买的傀儡,达到自己的目的。

如果说,巴士底狱的陷落,法国从绝对专制到开明君主制的变迁令人震惊,这震惊也当然是健康的,对宪法有益的,就像韦茅斯的清凉游泳,或者莱克兰细雨中的郊游一般。有些人向乔治三世恢复神智表示祝贺,表现出怯生生的媚态。对此,普莱斯非常瞧不起。普莱斯说:“他们更像一群牲畜匍匐在主人脚下,而不像有智慧、有尊严的公民与受人爱戴的君主同乐;与此同时,君主还明白,他之所以有今天的境遇,全依赖这些公民。”换句话说,公民才是真正的主人。普莱斯说,如果他有机会祝贺国王,他会这么说:

先生,得知您康复了,我非常高兴,感谢上帝对您的恩惠。我尊崇您,不仅将您视作我的国王,而且几乎将您视作全世界唯一合法的国王,因为只有您,才是因为人民的选择而得到王冠的。愿您享受一切可能的快乐。愿上帝向您显示,那些现在正对您盲目崇拜的行为是多么荒唐,并能保护您不受这种荒唐行为后果的伤害。愿您可以正确地认识到您目前地位的本质,并且拥有这样的智慧,从而在您回到这些王国 执政岗位上的时候,能够为国家带来福祉;而且努力将自己正确地视为人民的公仆,而不是人民的君主。

这已经够大胆的了。然而,在评论的结尾,普莱斯抛弃了所有敬重的伪装,发出了毁灭性的革命预言,宛如雷霆的疾呼:“全世界的压迫者们,颤抖吧!支持奴隶政府、奴隶制度的人,接受警告吧!……如今,你们再也不能用黑暗笼罩世界了。面对越来越强大的光明与自由精神,不要再继续反抗。把人类的权利还给人类,接受人们对恶行的纠正,免得恶行与你们一起毁灭!”

普莱斯的文章有两个主要假设。假设一:法国大革命是英国革命的延续。当时有一句祝酒词,概括了这个假设,说的是:“敬英国国会,愿它变成法国的国民议会!”假设二:英国的君主制并非(或者不应该)属于世袭继承,而应当对至高无上的人民负责。这两个假设激怒了一个爱尔兰作家、演说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他也是国会议员,代表一个口袋选区(被拥有土地的某个人或家族控制的选区)。伯克写下了尖酸刻薄、极有杀伤力的《反思法国大革命》( 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in France ,1790)。伯克之所以又惊又怒,有各种原因,但主要原因还是普莱斯文章的时间问题。伯克一开始带着谨慎的乐观态度看待法国大革命,然而到了秋天,乐观就变成了惊惧的不信任。7月14日过后发生的一切——私刑肆虐;焚烧庄园;一片混乱中,贵族慌忙抛弃财产,表示赎罪;最严重的,还有“没收教堂财产抵偿国债”的行为……这些在伯克眼里,都是国家自我解体的疯狂之举。在伯克看来,最荒谬绝伦的,是法国风传这样一种说法“路易十六热情支持这一切破坏活动”;实际上,路易十六不过是这种打砸抢团体的阶下囚。1789年11月,恰好是普莱斯认为应该教训乔治三世,让他明白自己的使命,将自己看作“人民公仆”的时候,路易十六的真正景况,以最为残忍的方式对外曝光了。要求面包的一些女商贩,领导巴黎市民向凡尔赛进军,这进军却变成了对宫殿的进攻,市民冲进了王家成员的私宅。混乱中,两名瑞士卫兵被杀,但伯克写道,这两人都不是岗哨。国王和王后在拉法耶特催促下,先是紧张地在宫殿阳台上露了一面,接着就屈辱地被人塞进一辆长途马车,押回了巴黎。面对很多挑在矛尖上的头颅,两名阶下囚拼命装出勇敢的样子,假装与人民“团结在一起”。伯克用极尽渲染的笔法写道:“国王……与王后,还有他们幼小的孩子们,这些孩子本来应该是伟大而慷慨的民族的骄傲和希望;如今,一家人却被迫离开全世界最华美的宫殿,离开的时候,在大虐杀污染的血泊中游泳,一片血海洒满了残肢与四分五裂的尸骸。”

普莱斯博士成了伯克尖酸嘲讽的对象。伯克说,他怎么能够赞扬这样的事情,就好像这些事情流露了人类善行呢?而且,普莱斯怎么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宣称1688年光荣革命,与一个世纪之后,伯克眼里不折不扣的耻辱恶行是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完全篡改英国革命的意义,方能把二者联系起来!

伯克说,普莱斯只有无视真正的历史,才能宣称,人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政体,有权利因为自己的意愿,或者因为觉得某些君主保护了个人自由的“天赋权利”,而扶植或者废黜这些君主。这么主张的人,不是1688年的人,而是1648年的人——约翰·弥尔顿,以及那一代主张杀掉国王的人。威廉三世之所以受到邀请来英国,并不是出于人民的选择,更不是要以任何抽象原则建立一种新型政府,而是为了捍卫一种自古以来的法律、教会、政府的形式;也就是詹姆士二世违背的“古老的宪法”。因此,光荣革命成了最保守的革命;所以才没有流血,所以才光荣。伯克还坚称,最重要的是:自从《大宪章》开始,甚至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英格兰开始,“古老的宪法”历经无数世代,一直保持着权威,保持着重量;它扎根在英国土地上,而非危险地浮在空中,挂在卢梭一类政治哲学家不切实际的猜想构成的热气球底下。政府不可能用想象出来的基本规则,以幻梦的方式建立。这种“几何式”或者“代数式”的建设,从定义上说,就是毫无生气的。伯克说:“编造一个新政府,这种想法……足够让我们感到恶心、恐怖。”一切政府,至少一切合法政府,其权威,都源于远古以来的实际运作的经验。至少,不列颠民族的行事方式就是如此。“这种自由后裔的理念,赋予我们一种习惯性的祖国的尊严”;因此,普莱斯所轻视的“地球的土壤或某个地点,我们恰好在这里出生”,乃是让我们具有社会感的、最重要的因素!“在英格兰,我们还没有被大自然的消化系统完全包围,我们内心依然存有情感,我们也珍视、培养这些天生的情感,它们忠诚守卫、严密监视着我们的使命。”伯克认为,我们地域的血统,加上“盾牌上家徽的纹章”,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是我们的“政治宪法”。之所以说“盾牌上家徽的纹章”,是因为伯克痴迷纹章学。而我们却不顾危险,随意破坏政治体制。

就在鼓吹世界和平与理解的预言家们,为即将到来的天下大同唱赞歌的时候,伯克对他们发出了愤怒的回击:自然?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才是自然!你们以为它是天下一致的,雏菊花环、隔着海洋握在一起的手、大学兄弟会的合唱歌曲?但你们正在提到的,是一群知识分子的兄弟之情,他们从同样的巧克力饮料杯中啜饮,谈论着同样的陈词滥调,做着同样的天真幻梦。可是,朋友们!自然是生活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自然是“熟悉感”,是“对某地的感情”,是“爱国者”。

那些煽动家如此放肆地呼唤的“人民”,在法国已经暴露了本来面目。他们无知、轻信、嗜血!“民主”就是“暴民做主”。伯克坚持说:“一名理发师或是一名蜡烛制造者,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眼中的荣誉……这些人不应该受到国家的迫害,但如果这些人被允许进行统治……国家反而是受到了这些人的迫害。”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些本应更加明智的人,却愚蠢地给了他们幻想,让他们以为自己很重要,执掌大权。这种责任是不可原谅的。这些愚蠢的人,就是某些阶级叛徒、绅士、教士,将民主像玩乐一般对待,而且自己足够富有,能够避免滥用民主的致命后果;他们幻想着交出自己在政治秩序里分配好的地位,来换取更多“公民权利”。在英格兰,这些蠢人就是某些公爵、伯爵,诸如里士满公爵、格拉夫顿公爵、谢尔本伯爵(Earl of Shelburne),以及伯克的老朋友查尔斯·詹姆士·福克斯。这些人竟然支持那些毁灭他们贵族地位的人,荒谬地砍断了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间,过去和未来之间的宝贵纽带。他们幻想,自己可以像拉法耶特将军一样,骑着暴民化身的猛虎,获得权力和荣耀,但他们反而最先被老虎吞噬!

伯克的《反思》就当时标准而言,堪称论战的杰作,而且商业上也很成功。出版后三个月,卖了17 000本,当时小说初版印数最高也只有1 500本。某些辉格党激进派看来,《反思》标志着“曾与美国人交好的”伯克变节了。(其实这个名声不太准确。在美英冲突之前,伯克曾经努力让双方讲和,但冲突一开始,伯克就对英国忠心耿耿了。)《反思》一出版,就把普莱斯的声音给淹没了。1791年,普莱斯郁郁而终。他最不能接受的,是《反思》的地方主义,狭隘观念。伯克坚称,英国政治的传承,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英国人出生的时候,获得的并非“自然权利”,而是一种独特的本国政治遗产,与普世的自由理论毫不相容。伯克似乎认为,自然绝不可能是“四海一家”的。

法国大革命中曾有一次,民众冲进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房间,要把她杀掉,玛丽急忙逃跑,“几乎全裸地……匍匐在国王脚边,想要得到庇护”。伯克认为,这样的屈辱,标志法国骑士精神的死亡,对此哀痛不已。伯克从来没有想到过,“反转的骑士精神”,也就是男人被残忍虐待的时候,女人会挺身而出保护男人。这种事,他肯定会贴上“违反自然”的标签,但这种事却是的的确确发生了的。伯克《反思》出版还不到一个月,普莱斯的好友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就出版了回击之作《男权辩护》( 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Men ,1790)。当初,玛丽在纽因顿格林开了一所学校,离普莱斯的教堂很近,两个人就在这个时候认识了。玛丽看到普莱斯受到伯克的尖酸嘲讽,显然感觉到了刺痛。玛丽从约克郡回伦敦的时候,还是个自学成才的女学者,默默无闻;普莱斯是她的第一任老师。普莱斯跟玛丽成了好友,经常鼓励她。普莱斯跟其他很多女作家也是这种关系,比如儿童文学作家安娜·利蒂希娅·巴鲍德(Anna Letitia Barbauld),也是个激进派。

玛丽当时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因兄弟姐妹而烦恼不已,写的评论和文章也从来不足以糊口,急需别人的一切帮助。玛丽的父亲是斯皮塔佛德(Spitalfields)织布工人的儿子,一辈子到处尝试,在埃塞克斯开农场,在约克郡向人骄傲地宣传,但每一次冒风险创业都失败了。玛丽就自然而然负起了照顾姐妹们的责任,甚至在其中一个姐妹抛弃丈夫的时候,玛丽也去收拾烂摊子。抛弃的原因没有解释,但很容易猜得出来。思想上,她当然沉入了让–雅克·卢梭温情教育的团体当中,浑身浸透了“纯真情感”“永恒友情”的梦想,像进入水池一样又热又黏。但是,两性的本质——卢梭关于自然的老生常谈之一,却令她非常厌恶。卢梭在小说《爱弥儿》中表达了自己的设想:养育女孩子,必须为了完成一个最高目标——培养成安慰、照顾丈夫的助手,培养成孩子的母亲(自然还得是喂奶的母亲)。上帝已经让男人和女人有了不可逾越的不同,因此女人只要想在外表或行动上接近男人,从定义上说,她就成了生物学上、道德意义上的怪物,剥夺了将一处房子变成“家”的关键品质——温柔。

玛丽父亲花钱大手大脚,而且时常喝酒;玛丽母亲就在父亲身上浪费了这种温柔。玛丽眼见这种悲哀的尝试,觉得太过分了。当时,似乎以写作为生的女性越来越多,玛丽也受到这个情况,以及别的原因鼓舞,写了一篇短小的论文,论述女儿的教育问题。与《爱弥儿》的观点相反,她主张女孩子完全有潜力,接受跟男孩子一样的教育。她把论文寄给了约瑟夫·约翰逊(Joseph Johnson),当时全伦敦乃至全英格兰最激进的作家,大概也是一切自由灵魂、激进作家的核心。

约翰逊是利物浦人,单身汉,小个子,戴着整洁的假发,经常在72圣保罗教堂后院(72 St Paul’s Churchyard)自己商铺的楼上组织活动。这个地方,几百年以来,一直是伦敦出版商中意的所在。对伦敦激进派而言,约翰逊的地位非常重要:他不仅在1788—1799年出版了《分析评论》( Analytical Review )期刊,而且还资助、培养了一群弟子,组成了“破衣军团”(ragged rigement)。别人只要有报纸评论要写,有工作要找(约翰逊给玛丽在爱尔兰找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但结果有好有坏),有短期贷款要借,甚至要寻求住处(他也帮玛丽找过住处),都可以找他。玛丽每周总要跟约翰逊一块吃几次饭,约翰逊有名的周日晚餐,玛丽也是常客。晚餐会上,光临的有趣宾客们,让朴实的“爱国者”菜肴(很多煮鳕鱼和豆子)增加了不少味道。这些人包括:有远见的艺术家,例如威廉·布莱克、亨利·福塞利(Henry Fuseli);“宪法资讯促进会”的老会员、坚定分子,例如约翰·霍恩·图克、约翰·卡特莱特少校;著名民主主义者,例如黑色眼睛、赤红脸膛的托马斯·潘恩;当然还有一群口才出众、说话不脸红的知识妇女,例如安娜·利蒂提娅·巴鲍德、女演员萨拉·西登斯(Sarah Siddons)。关于玛丽出席约翰逊晚餐会的资料,描述的玛丽,是一个笨拙、坚定、十分活跃的女人。她长长的鬈发,倘若上面不戴海狸皮帽(像本杰明·富兰克林或者卢梭那样),就要往头发上擦粉。她知道自己不修边幅,而且经常打断别人说话。社会哲学家威廉·戈德温(William Godwin)是来听潘恩演讲的,玛丽却屡屡抢了潘恩的话头,戈德温因此很生气。

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拥有暴风雨般的热情、顽强的辩论精神,心灵和头脑的配合就像拳击运动员的左右手,这已经成了她的经典特色。因此,她知道伯克对伟大而善良的普莱斯博士发起凶狠的进攻,就尤为义愤填膺。然而,更加不同寻常的是,她把这种义愤填膺转化成了出版的行动。玛丽的《男权辩护》光彩被两年后出版的《女权辩护》(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 ,1792)遮掩了,也同样被潘恩引起轰动的《人权》( Rights of Man ,1791—1792)遮掩了,但《男权辩护》依然占有两个第一。最早针对伯克发起的反攻,而且还是最聪明的反攻之一。玛丽并没有做出一般人(尤其是伯克)预期一个女人要做出的事,没有用拘谨而假装高尚的风格写作,而是用伯克自己的尖酸嘲讽,来攻击他作为“传统体制卫兵”的资格。玛丽大声质问:伯克若是为世袭王位的神圣地位如此操心,那么,在乔治国王精神失常期间,伯克又为什么那样匆忙地想要把他废掉,用自己赞助人的赞助人——摄政王(Prince Regent)取而代之呢?玛丽说:“你如此渴望尝到权力的美味,竟然无法等到时间来决定,一次可怕的精神错乱,是否会变成长期的精神失常状态?窥探了全能上帝的天机,而后大喊大叫,上帝已经把他从宝座上赶了下去……这难道不是跟法国忠诚纽带的毁坏一样吗?而伯克先前,不是认为法国这样的情况极为恐怖吗?”玛丽的目标,让伯克不仅显得刚愎自用,而且荒唐可笑。她嘲讽了伯克的各种痴迷。他漫画式地咒骂玛丽的“勇气”(伯克曾说玛丽“不是最高等级的动物”);他那痴迷纹章学的过去;他的目光短浅(伯克碰巧确实戴了一副眼镜,非常出名,尽管玛丽自己也戴眼镜),看不到所谓“完美的自由”,只对那些有权享受的人才完美。更严重的是,“古老的宪法”若真是永远神圣不可侵犯,那么,“滋润土地的融雪会引起临时的洪水泛滥”,而我们岂不要注定“永远冻结,无所作为”了?

如果说玛丽是狙击手,那托马斯·潘恩就是重炮兵。法国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潘恩曾经估计伯克作为“自由之友”,会同情革命,还在巴黎给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但伯克的《反思》却使潘恩看清了此人何许人也。潘恩很是愤怒,又感觉事情紧迫,于是只花了三个月,就写下了《人权》(1791)第一部分,多达4万单词;这本书的目的,就是拆毁“专制主义的凄凉之屋”。《人权》的大部分主张,约翰·弥尔顿、阿尔杰农·西德尼(Algernon Sidney),还有潘恩自己,之前都已经表达过了:人的各种权利,包括生而平等、个人自由,都是出生时被上帝赋予的;因为这些权利超越一切形式的政府,当然也就不能被一切形式的政府所辖制。相反,政府之所以建立,还是为了保护这些权利的,并且要服从保护的要求。但是,潘恩还专门加了一段讽刺内容,嘲讽单纯的世袭政府——无论是贵族政治,还是君主政治。即使只是容忍这种观念,更别说尊重这种观念,其荒谬程度也不亚于相信有“世袭的数学家”。

不过,比起潘恩说话的内容,更重要的,还是潘恩说话的形式。潘恩的家庭,原本是诺福克(Norfolk)一家妇女胸衣和紧身内衣的制造商。他在一座名叫“荒山”的秃山上长大,房子对面就是当地的绞架;还一直有人带他去贵格会(Quaker)的礼拜堂。所以潘恩绝不是伯克轻蔑地提到的那些“激进的花花公子,腰包很满,良心和脑子却都很空”。潘恩在美国成名之前,已经体验了颠沛流离、贫苦不堪(差不多完全自学成才)是怎样一种生活。他真正的学习生涯,是在小酒馆政客抽着烟斗,互相大喊大叫中度过的。他手中已经有了一张比较粗糙,但十分坚硬的弓;美国政治大打出手的喧嚷,给这张弓又加了一根弓弦。他还长期接触小酒馆和街道上的语言,这使他明白,思想之战同样也必然是语言之战。这种精明,几乎称得上20世纪的水平。而平民语言的锤炼,让他与伯克的论战,十分得心应手。伯克有意选了声音最尖锐的英语词汇,在描述法国那些可怕场景(都是二手信息)的时候,就用哥特式的装腔作势;在教训“猪一般的大多数”的时候,就改用贵族般的豪言壮语。这种精心安排的表演,潘恩称之为“为剧场演出而仔细计算过,而舞台上的事实,是为了演出效果而加工的”。潘恩的文风,也经过深思熟虑。伯克最可怕的噩梦,就是让平民受到政治教育。潘恩好像刻意要让这噩梦成真,他的写作,用了极为简单的语言,简单到具有攻击性:“我的目的是让不识几个字的人也能理解……因此我要避免一切文字雕琢,把话说得像字母表一样清楚。”很多上层读者看了《人权》,他们最吃惊的,不是潘恩对君主制、贵族体系的必然嘲讽,而是潘恩的语言竟然这样粗糙,就好像盼着读者耸鼻子、摇扇子 一样,潘恩几乎是对着读者的脸,把自己的思想喷射了出来。

“猪一般的大多数”则把思想照单全收了。约瑟夫·约翰逊同意加紧出版《人权》,为了赶上2月22日乔治·华盛顿的生日(华盛顿将军也专门拿到了一本《人权》,感谢了潘恩)。此前,约翰逊的商店已经出版了不止一本对伯克的攻击的书,还包括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书。但在22日当天,约翰逊却一反常态,突然发作了,歇斯底里。潘恩不得不到处去找别的出版商,找到之后,雇了一辆马车,把没有装订的书页拉到了新的地点。约翰逊很可能后悔自己当时的恐慌,因为《人权》第一次印刷供不应求,三天后就印了第二次。到了5月,《人权》已经出了六版,卖了5万本。而一本《人权》售价三个先令,在当时并不算便宜。《人权》还卖到了外国:很多本运到了美国波士顿、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法国巴黎、爱尔兰首都都柏林。如此一来,潘恩的书就成了18世纪畅销书的头一名,把伯克的读者群远远甩在了后面。《人权》第二部,鼓吹更为激进的“福利国家”,这一点让改革派也出现了分歧。第二部还主张,国库收入应该通过累进税来重新分配,以满足政府帮助老弱病残的需要。第二部,按照潘恩自己的说法,卖得更好,十年内销售量为四五十万。有些现代史学家认为,如此激进的思想,在当时只有一小部分人接受,没有代表性。然而,就算剔除夸张的因素,这些数字也足以完全否定他们的观点。“宪法资讯促进会”突然重获新生了。会议上,大家把英国国歌《上帝保佑国王》重新填词,唱了出来,对潘恩表示感谢:

上帝保佑人权/暴君若能把人权侵犯/就来试试看……

1791年夏,法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想要逃出法国,两人在瓦雷纳(Varennes)被捕,十分狼狈地被押回了巴黎,关在两人自己的宫殿——伊勒杜里宫(Palace of the Tuileries)。到这个时候,自称爱国的两派英国人士,斗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5月,埃德蒙·伯克与查尔斯·詹姆士·福克斯这对老朋友,在英国下议院(Houseof Commons)撕破脸皮大吵了一架,友谊从此断绝。福克斯受到小威廉·皮特的刺激,始终强硬地坚持:法国的新宪法,以及《人权和公民权利宣言》( Declaration of the Rights of Man and Citizen ),是全世界有史以来“最惊人的自由丰碑”。私下里,福克斯还将伯克指控为皮特的传声筒,想要用“共和主义者”的罪名,卑鄙地玷污自己的名声。5月6日,伯克在下议院发表演讲。福克斯手下有一些年轻的激进分子,伯克管他们叫“那群小狗”。伯克一演讲,“小狗”们立刻叫了起来。伯克公开表达了愤怒:“友情和亲密相处延续了22年多,如今,却从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射来了人身攻击的冷箭!”伯克重复了二人其他的争执,这些争执,虽说让他和福克斯有所分歧,但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的私交,也没有分裂过辉格党人。这次,他要说,这场关于法国大革命的论战,对双方都有致命的伤害。福克斯打断了伯克:“友情并没有损伤。”伯克回答:“我很遗憾地说,是有损伤的。我虽然失去了朋友,但总算完成了使命。”福克斯站起来,泣不成声,但还是毫不后悔地谈道,法国“可怕的专制”已经不见了。伯克再次回答,他希望谁也不会牺牲英国国体来换取一个“狂乱的、幻想的体制”。

这场交锋,虽然情绪化,但仍不失威严。它掩盖了当时英格兰各地方城镇正在迅速发生的严重分歧;更不祥的是,苏格兰也发生了这样的分歧。当然,伦敦也是激进派和保皇派斗争的风暴中心。不过,所谓的“新不列颠”——曼彻斯特(Manchester)、谢菲尔德(Sheffield)、贝尔法斯特(Belfast)、伯明翰(Birmingham)、格拉斯哥(Glasgow),还有一批让工商业改变面貌的老城,比如德比、诺丁汉(Nottingham)、比威克的纽卡斯尔——就正在经历一场真正的火焰洗礼。在这些地方,礼拜堂的“理性宗教”,辩论协会,印刷出版商、激进派的报纸,全都联系在一起。谢菲尔德有一位书商约翰·盖尔斯(John Gales),也是《谢菲尔德纪录报》( Sheffield Register )的编辑。他是该市“宪法协会”(Constitutional Society)的主心骨,协会自从建立,很快有了2 000多名成员。这些组织的激进程度,经常影响组织成员的团结。有些人要追随“人民之友”(Friends of the People),也就是福克斯一派的人,主张推动国会改革的宪法一派;他们可能还主张,男公民选举权(manhood suffrage)是“英国自由民与生俱来的权利”。其他人则很快迷上了托马斯·潘恩等人在“福音书”里勾画的将来社会的美好愿景。

英国政界最重要的日子,原本是11月4—5日,这一天既是1605年天主教极端分子企图炸毁英国国会的火药阴谋案(Gunpowder Plot)的纪念日,也是1688年光荣革命的纪念日;让人吃惊的是,如今,法国攻占巴士底狱的日子——7月14日,却把前者取而代之了。1791年7月14日,贝尔法斯特举行了一场新教天主教的联合集会,很多人欢呼“自由的曙光”,主要是为了爱尔兰;与此同时,伯明翰另外一群人正在以教会、国王的名义,毁坏约瑟夫·普利斯特里宝贵的图书馆和实验室。“火药阿约”确实招来了“火星”,而这火星点燃的却是另外一群人。1794年春,普利斯特里移民到了美国,定居在宾夕法尼亚的诺森伯兰,建立了一个合作社,终于一定程度上实践了他的社会理想主义。

而普利斯特里抛下的祖国,距离那个和平自由的人间福地,却似乎前所未有地远了。1793年5月6日,查尔斯·格雷(Charles Grey)提出的国会改革措施(想让国会议员的代表分配更加公平,选举更加频繁)以41票赞成、282票反对的结果惨遭否决,此时,任何“人民之友”想要从体制内实现奇迹般的宪法改革的希望都落空了。那41票,大概就是国会里福克斯一派“新辉格党人”的人数吧。于是,也是在5月,王室发布了一份公告,禁止煽动性的集会。政府期望得到辉格党人的支持,也果然得到了。福克斯投了反对票,但波特兰公爵(Duke of Portland),当然还有伯克,都投了赞成票。不过,既然此时国会改革的路似乎堵死了,潘恩的革命政策,人气上升而不是下降了。1792年1月,鞋匠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建立了“伦敦通信协会”(London Corresponding Society)。用伯克的话说,这个协会是“捣乱之母”。约翰·塞沃尔任协会的主要理论家、发言人。协会公开站在民主主义的潘恩派一边,要求男公民选举权,要求每年召开国会。政府当时极为担心政治和社会的分裂,哈代偏偏又是苏格兰人,政府就更加警惕了。12月,苏格兰的“人民之友”,计划在爱丁堡举行“公会”(Convention),这一来火上浇油。之前,法国从君主制转向共和制的血腥冲突,产生的一个“国民公会”,法语也正好叫Convention(Convention Nationale)。虽然这个单词在英国和法国指代的事物相当不一样,英国政府依然将这个单词视为一种凶兆,以为这些人也要跟法国一样闹事了。爱丁堡公会共有160名代表,来自80个姐妹社团,至少35个城市。政府的探子汇报,参加大会的有爱尔兰人,还有贝尔法斯特和都柏林的苏格兰人。公会组织者之一,律师托马斯·缪尔(Thomas Muir)演讲,呼吁解放“奴隶制的英格兰”。缪尔原先是詹姆士二世党人(Jacobite),此刻的立场,却相当于拥护了法国最激进的雅各宾派(Jacobin)。这个转变,忽然就不那么引人入胜了。政府采取了非常强硬的反击手段,逮捕了公会的领导人,判了他们煽动罪,流放到澳大利亚14年;一部分原因,当然是害怕盎格鲁–苏格兰(Anglo-Scottish)的联盟会被人推翻,害怕在北方民主派的中心地带,从诺丁汉到邓迪(Dundee),国会被“不列颠大会”(British Convention)取代。

特工还注意到,这些社团里,很多人不仅吵闹,而且说话冗长啰唆。这些人是新一代傲慢的纺织工人、虔诚的钉子工人、共和主义的裁缝,最可怕的,还有谢菲尔德的刀匠。人们从报纸上看到巴黎的革命恐怖,就毛发倒竖;他们尤其害怕刀匠。当局偶尔会突击搜查,发现一些地方藏了长矛、斧头,更加剧了这种恐慌。伯克在下议院大谈恐慌气氛,把它称之为“革命”和“唯一神教派社团”的东西,比作某些虫子,说虫子可能会长成巨型蜘蛛,织起网来,吞噬拦路的一切。威廉·皮特则比较现实地警告说,若是允许潘恩的思想不加限制地在民众中间传播,“我们就会发生血腥的革命了”。

政府纵容之下,保守派先发制人,开始操纵民众,发动暴乱。10个郡都动员了民兵维持秩序,然而,他们一看到暴民的攻击目标是激进派,就掉头不顾了。很多出版社被砸了,煽动性的文献被抢走,烧掉了。保守派雇了天才詹姆士·吉尔雷(James Gillray)等漫画家,让他们画出英国一旦发生革命的情况,画得越恐怖越好。政治家约翰·里维斯(John Reeves)一度曾担任纽芬兰的首席法官,这时候回到了英国。他对激进派俱乐部的厚颜无耻感到十分不满,在1792年11月,成立了自己的团体“保护自由财产反平权与共和主义协会”(Association for Preserving Liberty and Property Against Levellers and Republicans),其目的是“支持法律,打击煽动性出版物,保护我们的人身财产安全”。跟那些有武装的保皇派一样,协会也支持保皇派出版各种短文,用来专门转化那些轻信潘恩主张的工人。1793年2月,英法战争爆发。保皇派马上获得了丰富的论战素材——法国共和主义者的入侵,会有什么样的恶果。有一篇文章,写的是一个爱国的师傅,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对手下一个容易听信谣言的学徒解释,潘恩的思想有多么邪恶、多么危险。学徒十分感激,回答道:“师傅,您说得对!谢谢您跟我解释,我绝对不想看见法国人跟我媳妇睡觉,把面包从我孩子嘴里抠出来!我再也不去‘自由俱乐部’了,我这就上工!”基督教福音派作家汉娜·摩尔(Hannah More),因为致力于儿童文学事业,声望很高。如今,她开始利用这声望,向老老少少灌输急需的爱国定义了。她的《乡村政治》( Village Politics ,1793)里,“铁砧杰克”(Jack Anvil)向“砖斗汤姆”(Tom Hod)解释,民主主义者“喜欢被一千个暴君统治,却受不了一个国王”。书里说,《人权》鼓吹的是“战争、谋杀、横死”;所谓“新爱国者”,就是“爱所有别的国家都胜过爱祖国的人,而且最爱的是法国”。

假如在1792—1793年,这些动荡的年月里,纵然有一切的威胁与险境,你还是一个坚定的“人民之友”,那你应该怎么办呢?如果你为人精明,而且对潘恩一派过分的革命热情保持怀疑,最好还是做出托马斯·比威克那样的选择,紧紧闭嘴,韬光养晦,以待时机。与此同时,盼望着英国人的常识、公德、正义,最好很快能够得胜。为了安慰自己,比威克还阅读本地激进派的报纸《经济学人》( Economist )。这报纸在伦敦印发,印发的人是约瑟夫·约翰逊。或是享受那些攻击威廉·皮特的刻薄之作,比如老朋友托马斯·斯宾塞的《猪肉——猪一般的人的教训》( Pigs’ Meat, or Lessons from the Swinish Multitude ,1793—1795);继续画他的鸟兽,并在绘画之间暗暗插入残忍、痛苦、暴行、横死。这一点,想要探究画中深意的人,不难看出。又或者,坐在自己俱乐部里,相对安全的赫普怀特式(Hepplewhite)椅子上,你也许能为国会里“新辉格党人”有所减少而欢欣——福克斯、谢里丹、查尔斯·格雷、谢尔本,也就是那些坚持反对“侵犯出版自由”,或是“取消人身保护令”措施的人,那些对法国大革命抱持友善观点,并且拒绝公开放弃这种观点的人。又或者,你要是特别勇敢,特别愤怒,或是喝得大醉,革命乐观情绪飙升,你还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加入那些手工业者的俱乐部。在那儿,你可以举杯祝愿潘恩身体健康,祝愿英国共和制立刻实现,祝愿暴君立刻死亡。既然政府的探子无处不在,这么做也就十分危险了,哪怕祝酒时并没有政府的间谍在场。此时,约翰·塞沃尔当了“伦敦通信协会”的首席演说家。据一名探子报告,有一次,他把一瓶啤酒瓶口的泡沫猛地打飞了,还说:“我就要这么服侍那些国王!”这个笑话,后来在“老贝利”(Old Bailey,伦敦中央刑事法院)给塞沃尔惹了不小的麻烦。

当然还有另一个选择:彻底离开英国,一了百了。你可以渡过英吉利海峡来到法国,呼吸一些自由、平等,特别是博爱的空气,陶醉其中,为将来可能作为自由部队的先锋,杀回英国而奋斗。法国人似乎把英国激进派视为兄弟姐妹,托马斯·潘恩也当了法国的荣誉公民。来到自由的水源狂饮,这不仅仅是政治旅行的姿态,而是新生活的承诺。

但是,尽管很多人在尝试,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出这样的飞跃。约翰·塞沃尔在1792年夏天或者秋天,给自己放了个假,不再对着越来越多的听众讲解自由和正义的根源,而是出去旅游,横穿了肯特郡。他展现出文学上另一面自我的个性,装成逍遥学派的席尔维纳斯·泰奧弗拉斯托斯(Sylvanus Theophrastus),来到了多佛尔的白色悬崖(White Cliffs),眺望着“白沫四溅的怒涛”,这片海把他和自由的国度——法国分开了。这个地方,对他而言,当然是不列颠大好山河的精华所在,但是可看的地方太多了,他没有办法拿定主意,是海滩还是悬崖顶上的景色更加壮丽。他想尽收眼底,于是爬上爬下“超过十多次”。但后来,他燃起了雄心壮志,想要攀爬一面几乎垂直的峭壁,“只有一束接骨木,一丛百里香,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当扶手”。爬到四分之三的时候,逍遥学派的先生陷入了严重困境:既没有向上的路,也没有向下的路。这个局面,恰好反映了约翰·塞沃尔在政治上的两难处境。这个“伦敦通信协会”的西塞罗 ,当局眼中极端的共和主义煽动家,确实既没有向上的路,也没有向下的路。于是,他暂时稳住身体,“尽管我的心脏惊悸不已,自己都能够听到……我尽可能冷静下来,在头顶的悬崖之下,眺望那宽阔大海的一片宁静”。他把“渴求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法国峭壁,不由得后悔了,因为我不能将目前的处境,变为光荣……危险,用正义之剑,去跟勇敢的法兰西民族一道,进行无畏的斗争,捍卫他们新生的自由”。

塞沃尔做不到。最终,他还是清楚,自己是一个不列颠的爱国者,要用自己的方式爱国。他的双脚必须站在不列颠的土地上。于是,“我设法爬了下来,从一个悬崖挪到另一个悬崖,终于毫发无损地落到了海滩上,带着一小片白垩土、一小支百里香……这些战利品的获得,比一切天下的掠夺者、破坏者的血腥荣耀,带有更多的纯洁。马其顿的亚历山大们、恺撒们,英国的爱德华们、亨利们……因为他们,人类的和平一直在遭受劫难,而且还那么频繁”。可怜的塞沃尔!后来,他曾经试图在利斯文(Llyswen)的威尔士黑山(Black Mountains of Wales)当个农场主,最后还是回到了伦敦,教授雄辩术。他一辈子永远在接近幸福,却从未得到幸福! iMGUOngTzuXm7XuLxLt2L5BjGcy1YyGw0YmB0quWxUZj596U4l5oNRmu/T6iKRB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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