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外公的秘书兼司机——槌矢龙一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老好人似的笑容仿佛依然停留在半空中,“恭贺新禧!”
“恭贺新禧,哎,恭贺新禧。过去的一年里,承蒙您的照顾。”妈妈对着和自己同一辈分的槌矢先生不断地点头哈腰,说着客套话,态度几近谦卑。不知为何,年初来外公家串门的妈妈,显得格外客气。“新的一年里还请您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我才是要请您多多关照。”
“我这边才是真的要请您多多关照。啊哈,啊,对了,这个。”妈妈降低声调,强行把一个小纸袋塞到槌矢先生的手里。看样子那应该是个红包。“一份薄礼不成敬意。”
“哪里哪里,夫人。”一脸困惑表情的槌矢先生仿佛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才好,大概是因为穿了一身没有口袋的衣服,才为此而发愁吧。“我怎么能收下您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一份薄礼,您千万别见怪。”妈妈虽然嘴上说这是“一份薄礼”,但是却比她给她儿子的那份要“厚实”多了。尽管如此,我却没有觉得吃惊。“对了……”
“您想问叶流名夫人的事情,对吧?”
仿佛可以从妈妈的举止当中察觉出她想问的问题似的,槌矢先生抢先说出了妈妈妹妹的名字。槌矢先生十分聪明,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被外公视为得力心腹了。
“叶流名夫人已经来了。和小姐一起来的。”他偷偷地打量了一下站在妈妈身后的我们兄弟三人,“今天您先生没来吗?”
“哎?啊……啊,那个,他有点……”有些惊慌失措的妈妈嗖地抡起胳膊,打中了站在她身后的富士高哥哥的手臂。哥哥一脸痛苦地板起脸,但妈妈却全然没有在意。
“怎么说呢,他跟我说他身体不太舒服,啊哈哈哈哈,真是个不懂规矩的人呢。”
“这么说来,先生病情如何?”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病。没什么事儿的。真的真的,哎,怎么说呢,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不太常见呢。”妈妈十分做作地高声笑道,这不禁让槌矢先生皱了皱眉头,“其实,叶流名夫人的先生今年也没有过来。”
“是吗?钟之江先生吗?”
母亲的眼神开始游离起来。她似乎正在心里迅速评估这件事:这个消息对自己是好是坏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的身体不舒服吗?还是说……”
“啊——”富士高哥哥的一声呢喃,打断了正歪着脑袋思索的槌矢先生,“是因为那件事情吧。”
“什么?你说什么,富士高?”妈妈眼角往上一挑,眼睛变成了三角形,那样子仿佛在说作为自己私人财产的儿子对自己应该诚惶诚恐,坦白一切,任何隐瞒都是不可饶恕的,“你知道什么?要是知道的话就赶紧说,别死鱼不张嘴啊。”
“那个咱们待会儿再说吧,”或许已经洞悉到形势不妙,槌矢先生赶忙解围,“夫人请进,董事长和社长都在里面等着您呢。”
“好的,我知道了,不过……”妈妈再一次毫不客气地俯视槌矢先生的头顶。槌矢先生穿着一身宽松的黑色运动衫,上身还套着一件藏青色的长棉坎肩。如果说穿成这副打扮是一种幽默的话,那么以这种幽默的打扮来迎接上司的家人也实在是过于愚蠢了。
“必须穿成这样才能进去吗?哎呀,真是的,不穿这身衣服不行吗?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非常对不起,董事长特别嘱咐过,不换衣服的人不许入内。”
“真是难为人啊。爸爸心血来潮,想起什么就是什么。”妈妈虽然这么抱怨着,但她事先已经穿好了容易脱换的衣服,“唉,那就算了吧。”
“夫人,这边请。”槌矢先生指着正房的方向,“友理小姐也在里面,还请您多多照顾。”
“我们几个也请您多费心了。”妈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仿佛想把对槌矢先生的那种谦卑赚回来似的,口气立刻变得犹如一名独裁者一般。她对我们命令道:“你们还不快点换衣服。快点!”
妈妈那口气好像所有一切都是因为我们磨磨蹭蹭造成的,她自顾自地把我们臭骂一通之后,便迅速地消失在正房的方向。我们兄弟几个在槌矢先生的引导下来到别馆的男更衣室。别馆在正房的对面,和正房中间还夹着中庭。
“唉——”被引导着换上黄色运动衫的世史夫哥哥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我们一个个都得换上这种土里土气的衣服啊。每年都是。过年的时候难道不是应该人人穿上盛装、精心打扮起来吗?你说是不是啊,槌矢先生?”
“您说的话不无道理。”被征求同意的槌矢先生感到十分为难,他态度暧昧地点了点头,说道,“先生们也就算了,倒是女士们……”
“是啊。您说得没错。毕竟一年只有一次新年,既然如此,看看女士们的盛装亮相又有什么不好呢?您说是吧?可惜啊可惜。”世史夫哥哥一边长吁短叹,一边穿上蓝色长棉坎肩,随即说道,“我们为什么非得穿上这么一身土里土气、吊儿郎当、好像去逛便利店一样的衣服来参加酒会啊?我们又不是孤苦伶仃的穷学生,啊,真烦人!我真想看看琉奈穿上和服的样子。”
这句话顿时让更衣室里弥漫起了一种奇妙的紧张感。我心想,情况有些不妙。琉奈姐姐是叶流名三姨的二女儿,和我们是表亲关系。但是世史夫哥哥却从来不掩饰自己对琉奈姐姐的爱慕之情。不过看样子,富士高哥哥虽然没有明说,但心里也同样喜欢着琉奈姐姐。不,并不止富士高哥哥一个人,槌矢先生似乎也在私下偷偷地仰慕着琉奈姐姐。他们两人都用一种恐怖的眼神偷偷地盯着世史夫哥哥。
“哥哥你又走运了,你拿到的是一件黄色运动衫。”莫名其妙地被卷进这种让人战战兢兢的气氛,实在是无聊透顶。我提出一个新的话题,打算缓和一下屋内的氛围。
“我的是红色的哦。红色的运动衫配上长棉马甲,真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我们大庭一家是从最近几年开始,在新年的时候来外公渊上零治郎家聚会的。这之前,我们家因为一些事情和外公一直比较疏远。不仅仅是我们大庭一家,叶流名三姨下嫁的钟之江一家在这之前也几乎和外公没有什么来往。他们和我们家一样,也是从最近几年才开始在新年的时候来给外公拜年的。
在这里,我向各位简单地说明一下我的外公渊上零治郎和他的公司——EDGE-UP餐饮连锁集团。外公原本在安槻市郊外的一处地方,和妻子深江两个人一起经营着一家小西餐厅。身为厨师的外公,手艺是相当出色的。但他却是那种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浪荡人。他甚至曾经非常坦然地把餐厅的所有收入都输在了赌局里。为此,外婆深江吃了不少苦头。
外公和外婆有三个孩子。我们的妈妈加实寿是大女儿,二女儿是胡留乃二姨,三女儿是叶流名三姨。大概这三个人都出于自己的理由对将贫困和痛苦强加给自己和母亲的父亲感到深恶痛绝吧。外公从来没有给她们姐妹三人买过衣服,甚至连她们的伙食费都拿去赌博。面对这样的父亲,真是想尊敬也尊敬不起来。再加上渊上零治郎经常严厉要求三个女儿——姐妹三人当中至少得有一人——找一个女婿来入赘,继承渊上家的姓氏。可谁会去继承这个只会强加给自己苦难、债台高筑的姓氏呢?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父亲,无论是谁都想尽早逃出去吧。有着这样想法的姐妹三人,又有谁能去责备她们呢?
妈妈加实寿是一个只在学业方面值得称道的女儿。“就算念完高中又有什么用?”“有那闲工夫还不如早点来店里帮忙呢!”她一直忍受着外公的挖苦和斥责,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从公立高中毕业,考进了国立安槻大学,并获得了大学提供的奖学金。
说穿了,学业是妈妈逃出这个家庭的唯一途径。因为,如果莽撞地离家出走,那等待自己的只能是另外一种悲惨的生活。想找到工作,想找到有经济能力的男人,必须先上大学才行。正是在这种想法的支持下,妈妈才会坚持不懈地努力下去。
仿佛是要呼应妈妈的这种执着,外婆在妈妈大学毕业前夕突然因脑溢血而病逝。操办完外婆的葬礼之后,妈妈便和一个与自己同岁的大学同学结婚,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娘家。妈妈的那个同学便是我们的爸爸大庭道也。据说在结婚仪式上,妈妈不但没有邀请外公零治郎,连自己的两个妹妹都没有让她们参加。这样的行为大概昭示了妈妈永远和渊上家断绝关系的决心吧。
接下来妈妈的两个妹妹开始慌张起来。大姐出嫁,多少会站在自己这边的母亲去世,这个名为“零治郎”的包袱眼看着就要落在自己的肩头了。
这并不是在开玩笑。
当时的三女儿叶流名刚刚勉强考进一所高中。学校是一所偏差值并不算高的女子高中。不知道当初她是否也想像姐姐那样靠奖学金读完大学,但最后却突然中途退学了。
原来她搬到了学校的一位年纪不大的男老师家里,这便是她现在的丈夫钟之江等。大概叶流名当时觉得就算和同龄的男子结婚,也会因为经济能力不足导致未来的生活没有保障吧。因此颇有远见的叶流名做出了一个符合她风格的选择。在生下大女儿舞之后,他们举行了结婚典礼。当然了,她也没有邀请外公零治郎参加自己的结婚典礼。
就这样,渊上零治郎的身边只剩下二女儿胡留乃一个人了。姐姐和妹妹都逃走了,只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当时的胡留乃才十九岁。初中毕业以后她并没有选择继续读书,而是到父亲的西餐厅帮忙。她一直很粗枝大叶,以为身为二女儿的自己不会继承父亲的家业。比起自己的姐姐和妹妹,她并不算是一个有心计的女儿。
胡留乃是姐妹三人当中性情最为温和敦厚的。但被姐姐和妹妹背叛之后,她发现自己已经和爸爸这个累赘死死地绑在了一起。这让她十分不安,变得极为暴躁。有一段时间,胡留乃还因为引人注目的怪异言行,不得不经常去精神科看病。
妻子先于自己去世,就算是零治郎这样的人也会感到意志消沉。本来以为啰唆的妻子不在了,自己便可以无忧无虑地花天酒地,但事实却全然不是这样的,他反而完全没有了玩乐的心情。
唉,男人原来就是这样的一种动物啊。
再加上大女儿和三女儿都因为厌恶自己而离家出走,独自留在家里的二女儿也因为绝望而变得歇斯底里,这让零治郎一时间陷入了四面楚歌之中。虽然他也反省过“这一切的一切是否都是因为自己的失德而招致的”,但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零治郎将能卖掉的东西全部卖掉,带着胡留乃出去旅行。话虽如此,这却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行。由于零治郎还欠着一屁股债,所以他和胡留乃是趁夜逃走的。出于彻底的绝望,他已经有了逼着女儿一起自杀的打算。不过,零治郎想多少弥补一下之前犯下的罪孽,因此他用变卖家产换来的钱给胡留乃买了漂亮的衣服,请她吃美味的佳肴,极尽奢华之能事。他打算在这之后带着女儿一起投海自尽。
不过,命运却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计划在死前花光手里所有钱的零治郎突然一时兴起打算去买马票。当然了,这时候的他已经全然没有了之前那种对赢钱的渴望。他只是想把手里的钱全部花光而已,因此他也没有做什么分析,只是把筹码胡乱地投注到一些大冷门上面。
不过——
这次零治郎居然中了。所有号码全部命中。本来打算全部花光的钱一下子翻了几十倍。零治郎感到一阵眩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买马票的,怎么反而中了。
“这一定是恶魔对自己的诱惑,绝对错不了。”外公心想。
“看来你的人生还没有享受完,用这些钱再放荡一回好了。这次完完全全地毁灭自己就好了。”零治郎觉得仿佛有一个恶魔在自己的耳边不怀好意地低声说道。
被冲昏头脑的零治郎决定去买股票。当然了,这次他打算让自己血本无归,因此股价越跌越买。零治郎买的都是一些看起来不太可能反弹的股票。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买进的股票全部大涨特涨,结果零治郎居然因此赚了一笔,手头也有了一些可以称得上“个人资产”的金钱。
靠着零治郎短暂的父爱,胡留乃的精神状态逐渐稳定下来。零治郎在和胡留乃商量之后,决定回到安槻。他靠炒股赚来的钱还清了债务,并和胡留乃开了一家不知道是哪国风味的西餐厅。大概是身体里被遗忘已久的厨师血液再度沸腾的缘故,在胡留乃的帮助下,零治郎不再沉溺于玩乐,专心致志地努力工作起来。
零治郎不断地开发新菜,用卓越的口感和别致的外观赢得了年轻女顾客的青睐。餐厅自然是连日爆满。最初,他们的餐厅只是开在市内的一处混杂着各种生意的建筑里,渐渐地,他们把餐厅移到了国道旁边的一处砖房里。
餐厅的生意在这之后也是一帆风顺。一转眼的工夫,连锁店一家接着一家地开张营业。结果,餐厅发展成了一家在全国拥有三十七家店面的大型企业。这是最近的十年里发生的事情。
在得知这一切之后,妈妈和叶流名三姨开始坐立不安。零治郎外公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他已经从企业的第一线退了下来,悠闲地担任着EDGE-UP餐饮连锁集团的董事长一职。集团的经营权、不动产以及资产加起来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按这种情况来看,外公零治郎去世以后,这些庞大的遗产应该都会留给EDGE-UP餐饮连锁集团的现任社长胡留乃二姨。
当然了,根据民法里有关继承权的条款,若是外公零治郎没有留下遗嘱便去世了的话,妈妈和叶流名三姨都有权分到一部分财产。不过,像是在故意嘲笑她们的这种期待似的,外公近十年来每年都会在新年的时候立下新的遗嘱,这已经成了一种惯例。当然了,遗嘱里不可能有把所有财产都留给胡留乃二姨一个人的内容,但是,不管怎么说,当初主动和外公断绝关系的毕竟是妈妈和三姨。因此,就算外公一分都不留给她们,她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样一来,妈妈和三姨开始搓着双手、计划着和外公重归于好。对此,外公一开始的态度十分强硬。
“明明是你们当初把我和胡留乃扔下不管的,事到如今你们还有脸回来?”
不过,最近外公的态度开始有所缓和。据我的观察,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胡留乃二姨没有子嗣。
或许是为了扩张父亲的事业而过于操劳,身为现任集团社长的胡留乃二姨至今仍然是独身一人。二姨没有结过婚。因此,有关渊上家继承人的问题便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外公和胡留乃二姨去世以后该如何是好?
胡留乃二姨今年四十八岁。只要她一直保持健康,不遇上什么事故,一时半会儿就不会死,但集团继承人的问题依然是一个必须尽早打算的事情。
这便给了妈妈和叶流名三姨一个绝佳的机会。妈妈有三个儿子,可以让胡留乃二姨随便挑选一个收为养子。不过叶流名三姨那边也说了,我这边有两个女儿,你随便挑一个以后再找一个上门女婿就行了。
在妈妈和叶流名三姨之间,上演了一场欲望横流、互相拆台的丑剧。
虽说都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外公还是对她们的厚颜无耻感到束手无策。在一段时间里,外公甚至不许妈妈和叶流名三姨迈进家门一步。只要是她们卑躬屈膝、阿谀逢迎地一靠近玄关,外公便会态度冷漠地让她们回去。
在几年前,外公终于允许她们在新年的时候前来拜年请安。不过,外公却在新年的当口提出了奇怪的条件——凡是进入渊上家的人必须换上指定的服装。而且,在渊上家停留的这段时间,必须一直穿着这种衣服。如果不能遵守这个条件,就不许踏进渊上家的大门一步。这些指定的服装不是别的,正是这种五颜六色的运动衫和长棉马甲。
“富士高哥哥的是蓝色的,和长棉马甲搭配起来真是很协调呢!”我做出一副十分难为情的样子,拽着自己红色运动衫的下襟让大家看。我把换下来的衣服连同钱包、手表等随身物品摘下,放进准备好的篮子里。倒不是说不许带私人物品,只不过一来里面没有使用钱包的机会,二来运动衫上也没有口袋。
“就我一个人穿的是一身红色的运动衫。”
没错。我们不可能按照自己的好恶来挑选颜色。谁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是由外公事先指定好的。
首先,外公的衣服是咖啡色的。秘书槌矢先生穿的是黑色衣服。胡留乃二姨以及妈妈她们姐妹三人及其配偶穿的都是绿色衣服。胡留乃二姨的秘书友理绘美小姐和槌矢先生穿的一样,都是黑色的衣服。
“我说,Q太郎啊,怎么想红色都是时髦的颜色啊。”世史夫哥哥又开始了他那貌似冠冕堂皇的奇妙说教,“红色不是恭祝六十大寿时候的颜色吗?对于老气横秋的你来说实在是太合适了。我的衣服可是黄色的,你说说看,女人穿黄色衣服就算了,男人穿上是不是就有点让人恶心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和琉奈姐姐的衣服一样。”我一不小心,说走了嘴。我故意把话题岔开,本想缓和一下盘踞在琉奈姐姐三个追求者之间的紧张感,但没想到却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顺便说一句,我的两位表姐一个叫舞,一个叫琉奈。
“啊……没有……那个,总而言之,运动衫本身就是一种落伍的东西,和颜色也没什么关系嘛。”
“外公他,”富士高哥哥无视结结巴巴急于掩饰的我,自言自语似的嘟囔道,“难道说,外公他有点痴呆了不成?”
“咦?”世史夫哥哥有点惊慌失措。他大概有些顾忌槌矢先生的面子。“什么意思,你这话?”
“因为有些痴呆了,所以无法区分我们这些子孙了,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富士高哥哥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像往常一样以一种自言自语似的口气叽叽咕咕地嘟囔道,完全没有顾及在场的其他人。
富士高哥哥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接着说道:“这之前我在街上偶然遇见他了,外公错把我当成世史夫了。”
“居然有这种事情?”
被人视为颇有爸爸“全盛时期”豪放风范的世史夫哥哥,这时候也忘记顾及槌矢先生的面子了。他显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兴趣,说道:“也就是说,因为外公开始出现痴呆的症状,分辨不出自己的孙辈了,这才让所有人都穿上颜色各异的运动衫,好更容易地辨别每个人,是这样的吗?”
“在下认为根本没有这回事!”槌矢先生斩钉截铁地否定道。他的表情显得有些顾虑,但责任感十足。他把之前妈妈送给他的红包放进自己面前篮子里的衬衣口袋里。“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让两个以上的人身穿同样颜色的运动衫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过,不管怎么说,外公还是能区分出男人和女人的吧?目前衣服颜色出现重复的只有哥哥和舞姐姐——他们都是蓝色。还有我和琉奈的衣服,都是黄色。同样性别的人并没有出现重复,不是吗?”
“可是小姐们。”这里的“小姐们”是指妈妈她们姐妹三人。在和她们本人接触的场合,槌矢先生使用的是“夫人们”这个词,由此可见他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她们穿的都是绿色的衣服啊。”
“因为只把孙辈们区分开就好了啊。不过,如果在让我们都穿上了五颜六色运动衫的情况下,还不能分出我们谁是谁的话,痴呆的事情大概就会被人发现。因此,为了掩饰这一点,他让所有人都换上了运动衫,连槌矢先生和友理小姐也不例外。这便是证据。”世史夫哥哥对自己所说的话满怀着自信,他还趁势拍了一下手,“你们看,贵代子夫人就是一副普通的打扮。”
贵代子是渊上家的女用人,似乎是已经去世的外婆的侄女。大概在十年前,她因为无家可归而流落街头,后来被外公带回了家。
“靠运动衫的颜色来区分孙辈的想法,未免有点过于荒谬了吧。”
世史夫哥哥十分意外地被富士高哥哥打断,士气大挫。
“要是他不知道哪种颜色代表谁的话不是也一样吗?要是为了不认错人而去记什么颜色代表什么人的话,有那个工夫,还不如直接去记长相呢。”
“可是,比起长相来,颜色更简单好记吧。”世史夫哥哥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反驳道,“而且,这可是大哥你先提出来的观点啊。”
“我又没说运动衫的颜色怎么样。我只说外公可能变得有点痴呆了而已。”
“你说什么?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哦,对了对了。”世史夫哥哥立刻回过神来,“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情?是关于钟之江姨夫今年为什么没有来的问题,是不是?你知道的吧?我说,到底为什么啊,快告诉我们吧,快说啊!”
我们在槌矢先生的引导下走出别馆来到本馆,因此刚才的那个话题也只好暂告一个段落。穿过像酒店大厅一样宽敞的玄关,便是会客大厅,再往里走则是一个传达室兼会客厅似的房间,妈妈早已经坐在里面了。当然了,她身穿一身绿色的运动衫和长棉马甲,那样子就像居住在住宅小区里被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家庭主妇。她的目光越过槌矢先生,射向我们兄弟三人,那样子好像在说:“你们磨磨蹭蹭的,太慢了。”
虽说名义上叫会客厅,但这间屋子其实相当宽敞,估计得有三十张榻榻米那么大吧。叶流名三姨和她的大女儿舞姐姐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二女儿琉奈姐姐伫立在窗户旁边。
“新年快乐,恭贺新禧!”
胡留乃二姨的秘书——友理绘美小姐向我们鞠了一躬,一脸不知是和蔼还是冷漠的“中立”笑容,让人一时无从辨别。
“请!”
她推着手推车,将饮料分发给众人。贵代子夫人在会客大厅那边准备宴会,因此她这才过来暂时帮一下忙。
当然了,友理小姐也穿着和槌矢先生一模一样的黑色运动衫。友理小姐没有化妆,大概是觉得这种衣服无论怎么穿都很难穿出“型”来吧。不过这反而将她高贵别致的面庞突显出来。尽管如此,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大家反而说不好她到底算是个美女还是个丑女了。
当然了,我全然不知道平时的友理小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我只有在每年新年的时候才能见到她,也只见过她穿着一身黑色运动衫和长棉马甲的样子。或许,就像变色龙会根据自己周边的环境不断改变身体的颜色一样,友理小姐也会在无意识之间根据自己所接待之人的身份来改变自己。
在执行作为自己工作内容之一的接待任务之时——也就是接待像我们这样的人的时候——为了不给对方可乘之机,友理小姐必须和对方保持距离,态度既不能和蔼可亲也不能冷漠无情,打扮既不能太出众也不能太寒酸。当然了,在面对自己恋人的时候,她大概会毫无保留地表现出自己有如绽放的花朵一般的热情吧。友理小姐就是这么一种气质独特的人,会让人做出这种联想。
世史夫哥哥从友理小姐手中接过盛满水的玻璃杯后,便一边轻松愉快地和她打着招呼,一边三步并两步地走到琉奈姐姐身边。
富士高哥哥看起来多少有点迷惘,只好另外找了张沙发坐了下来。槌矢先生不知有什么事情,朝着会客大厅的方向走了过去。看得出来,他对琉奈姐姐十分在意。
“哎哟。”叶流名三姨来回打量着我们兄弟三人,然后又侧眼看了看妈妈。她是一个不管什么时候脸上都带着随随便便、有气无力笑容的人。
“今年大庭道也先生怎么没来啊?怎么了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钟之江等先生不是也没来吗?”
妈妈保持了她一贯的风格,眼睛立刻变成了三角形。她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慌乱,做着徒劳的抵抗,仿佛在大声地向对方宣告自己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他为什么今年不来啊?难道是得了感冒吗?”
“有点儿。”
“有点儿什么啊?真的是感冒吗?还是说他突然有什么急事要办?”
“都说了,有点儿嘛。”
“有点儿有点儿的,有点儿什么啊到底?这是什么话嘛。”妈妈的声音瞬间变得尖锐刺耳,“请你把话说得清楚点儿,咱姐儿俩又不是什么外人,是不是?我这是在担心你嘛。”
“都跟你说了,没什么大事啊。”
和往常一样,叶流名三姨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有气无力的笑容,那样子仿佛在私底下控诉着:“别看我脸上笑呵呵的,可我的心里是在哭泣哦。”不过这种笑容也从另一个方面显现出了叶流名三姨此时此刻的从容不迫。
“就是有点儿嘛。”
“什……什么?!你还真会装模作样啊!”仿佛对周围人的目光有所忌惮似的,妈妈故意用鼻子发出了几声怪笑。其实妈妈早就气得想大声嚷嚷了,只不过拼命忍住了而已。“真够邪门的啊,真是邪门,实际上是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吧。对不对,是不是这样?”
“有点儿。”
大概是觉得自己被叶流名三姨愚弄了,妈妈的脸上开始阴云密布。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只要一张嘴便会把对方臭骂一顿,妈妈只好强压自己的怒火,板着脸不再说话。
会客厅里,一种怪异的紧张感开始不断高涨起来。刚才发生在琉奈姐姐各位追求者之间的那种紧张感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这是一种带着露骨恨意的骨肉之争。不管怎样,对大女儿和三女儿来说,不管哪一方的孩子成功地登上了“胡留乃二姨养子”的宝座,都会使自己的地位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当妈妈得知叶流名三姨从外公身边逃走,寄居在男人家里并与之成婚的时候,她曾经挖苦地嘲笑道:
“那个女人真是疯了。”
“我早就知道她有一个在三流女子高中当老师的相好。”
“跟她比起来,我真是找了一个在我能力范围内能找到的最好的老公。”
我们的爸爸——大庭道也,确实是能让妈妈引以为豪的精英上班族。爸爸大学一毕业就在当地的一家大型商社找到了工作。他从企划事业部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后来转到营业部。爸爸凭借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堂堂仪表,成功地谈成了一笔又一笔很难谈成的生意。靠着不断积累的业绩,爸爸的事业飞黄腾达,才四十多岁便爬到了营业部长的位子。那个时候的妈妈简直是欣喜若狂。
“看来我挑男人的眼光果然很准。”
“我家老公前途无量。”
丈夫的飞黄腾达便是一种对自己的恩惠,这在妈妈看来简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坚信自己会因此而得到幸福。妈妈觉得自己这辈子要比妹妹强上很多,而这种程度的幸福也是一种她应得的权利。这进一步加深了妈妈对于叶流名三姨的优越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爸爸和俗不可耐的妈妈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爸爸是那种不拘小节的人。他把人生视为一场宏大的游戏,对于晋升的欲望自然比别人要强烈得多。或许,支持着爸爸在职场上不断打拼的原动力,只是一种玩“晋升游戏”的快感。
在这里顺便说一下,我们兄弟当中,最完整地继承爸爸性格的人是二哥世史夫。世史夫哥哥现在在一家计算机软件开发公司任职。一开始他在系统操作员的职位上一直郁郁不得志,后来转到营业部,便如鱼得水起来。
不过人生不会总是一帆风顺。爸爸的下一个梦想与野心便是进入公司的董事会。当然了,他本人和妈妈都对此深信不疑。实际上,公司确实给了爸爸一个非正式的消息,因此爸爸和妈妈的心境变得如同夺取了天下一般也就不足为奇了。为此,爸爸甚至还做了一身新西服。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都过于天真了。他们都过于小看职场这种东西的残酷程度了。
爸爸非但没有得到晋升,还在今年秋天的时候被突然降职,调到“物品管理调查股 ”这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闲职上。
那时候因为正处于经济不景气的当口,很多人都饱受公司裁员之苦。虽然爸爸这个工作勉强算是个管理职位,但是没有事情可做,也只是形同虚设。爸爸的待遇也被赤裸裸地降到了普通员工的水平。
从那以后,爸爸的样子可以说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以前除了应酬之外几乎不怎么喝酒的他,现在则是到了每天都离不开酒的地步。不仅如此,他还当着儿子们的面,像个小孩子似的,不管不顾地号啕大哭。
“我对公司鞠躬尽瘁,可他们却这么残忍地对待我,这是为什么啊?!”
爸爸将他的全部身心奉献给了公司,但公司却背叛了他。这让爸爸为人处世的理念深受打击。不仅是当着家人的面,就算是萍水相逢的人,只要几杯酒下了肚,爸爸也能无所顾忌地哭天抢地起来。妈妈受不了爸爸的丑态,甚至带他去精神科看病。诊断结果是感情失禁 。据说是因为无法克服精神上的打击,导致不能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感情。
爸爸现在正在停职调养,辞职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实际上,公司也因此成功地完成了一个裁员任务。
就这样,爸爸终于迎来了自己“全盛时期”的终结。最终,爸爸的性格变得很阴郁,如同无名黑暗一般的阴郁。不过这倒和富士高哥哥很像。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富士高哥哥继承了父亲那不流于外表但潜藏于心的阴郁性格吧。顺便在这里说一下,富士高哥哥现在还没有上班,只是在研究生院从事量子物理方面的研究。
另一方面,继承了爸爸原本那种性格的世史夫哥哥,在看到爸爸的落魄之后居然全然不担心自己会重蹈覆辙,这让我这个做弟弟的都感到颇为不安。他那种隔岸观火的态度,只能解释为他认为“爸爸遭此大难只是他无能的表现”。
不管怎样,爸爸已经变得失魂落魄了。这个曾经让妈妈引以为豪的丈夫就这样在瞬间消失了。当然了,妈妈的那种对叶流名三姨的优越感也随之荡然无存。因此我觉得妈妈现在心急火燎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现在摆在妈妈面前可以保全自己面子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让自己的一个儿子成为胡留乃二姨的养子,然后成为EDGE-UP餐饮连锁集团的继承人。
“要是叶流名的哪个女儿被选为了继承人,那么她那些经年累月的憎恨,一定会化为对我的优越感。她一定会一边炫耀一边慢慢置我于死地。这样的耻辱是无法忍受的,与其受辱还不如一死了之。”
在今年以前,妈妈为了能够分到一点遗产,在新年期间上门拜年只是一种近乎业余爱好的怀柔政策。不过,今年的情况却与往年大不相同。妈妈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我们兄弟三人中的一个推销给外公。为此,她在来外公家之前,硬是把沾酒就哭、只会给自己添麻烦的爸爸丢给了奶奶。
就这样,意气风发地来到渊上家的妈妈,在发现和自己竞争的妹妹也和自己一样没把丈夫带来之后,不由得疑神疑鬼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在自己视线之外的地方到底正在进行着什么样的事情呢?”
“这事对自己究竟是有利还是不利呢?”
想必妈妈正为此绞尽脑汁地盘算着吧。尽管如此,面对妈妈的诘问,叶流名三姨却不慌不忙地拿话搪塞。这样只会让妈妈的心情变得更加焦急。
“Q太郎君。”
当我回过神儿的时候,友理小姐已经把推车推到了我的面前。为了慎重起见,我在这里先解释一下,她是因为不知道我的名字其实叫久太郎,才这么称呼我的。大概是因为其他人都心安理得地“Q太郎”“Q太郎”地叫我,她才会坚定地认为这是正确的叫法吧。
“请问您想要点什么饮料?”
“请给我来一杯茶。”
“乌龙茶可以吗?”
“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来一杯热的绿茶。”
“你说话怎么那么佛气十足啊,小Q。”琉奈姐姐突然插话。她把一个只剩下融冰的玻璃杯交给友理小姐,然后又要了一杯“On the Rocks ”。
“过年的时候就应该大——口喝酒!大——口地喝!”
“没错,就是这样。你小子啊。”
和琉奈姐姐如影随形的世史夫哥哥刹那间兴奋了起来。看样子,他因为能和琉奈姐姐的意见达成一致而高兴得忘乎所以。
“快,给我大——口地喝!大——口地!啊,绘美小妹妹啊,给我也来一杯掺水的酒。”
“我说,你说什么呢?嬉皮笑脸的。”
琉奈姐姐回头瞪了一眼世史夫哥哥,耳环也跟着大幅度地晃了起来。一般来说,女士们在换上这身运动衫的时候,都会因为彻底失去了打扮的心思而在更衣室里摘掉所有的饰品。不过,琉奈姐姐仿佛有着什么打算似的总是戴着耳环。当然了,不仅是耳环,戒指啊,手表啊,这些全都戴着。
“什么叫绘美小妹妹啊?你应该叫友理小姐,真是失礼,是吧,友理小姐?”
“这不是挺好的吗?不用这么生气吧,是不是啊,琉奈小妹妹?”
“小心我一拳把你打飞!凭什么连我也得被你叫成小妹妹啊。虽然这个事实我不想说吧,不过我可是比你大上一岁的姐姐哦。”
“行啦行啦,琉奈小妹妹。”即便被琉奈姐姐细长的眼睛瞪着,世史夫哥哥仍然是一副死皮赖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琉奈姐姐平时是一名展会讲解员。她是一个瓜子脸美女,即便如此,美女发起火来,表情也和微笑时的样子有着天壤之别。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世史夫哥哥一个人有勇气“噗噗”地去戳她那气鼓起来的小脸了吧。
琉奈姐姐一脸厌恶地把他的手扒拉开,但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这时候,妈妈和叶流名三姨正像雕塑一样,保持着互相对视的姿势一动不动;富士高哥哥像是在做着什么宗教修行似的,独自一人盘着腿儿坐在沙发上盯着眼前的空气;舞姐姐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提不起半点兴趣,只是自顾自地听着随身听。每个人都仿佛沾上泥巴的和纸似的,一脸的阴郁与沉闷。大概在琉奈姐姐看来,世史夫哥哥虽然多少有点烦人,但还是比在这里与我或者友理小姐聊天要有意思一点。
舞姐姐一边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一边不时地把目光投向这里。不过她的视线一旦快要与我或者其他人相交的时候,她便会在中途躲开。
“哼,你们倒很开心嘛,把我一个人这么晾在一边。”舞姐姐浑身上下透出这么一股正在和谁闹别扭的感觉。
公平地说,舞姐姐是个没什么姿色的女孩。虽说她绝对算不上个丑女,但却因为缺乏妹妹那样耀眼的外表而始终无法摆脱自卑情结。
“好啊,好啊,你们就都围着琉奈转吧,反正我就是只恐龙而已嘛。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围的人在下意识地拿琉奈姐姐和她比较之后而感到内疚的缘故,大家在和她接触的时候都提心吊胆,格外小心。可这样一来反而又会对舞姐姐造成伤害,于是,事情就这么陷入了恶性循环。
“哦,对啦,”
世史夫哥哥突然降低声调,好像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凑到琉奈姐姐的耳边。他把鼻子凑到琉奈姐姐的秀发旁边,香气顿时扑鼻而来,可自己也被狠狠地踩了一脚。琉奈姐姐的脾气果然不小。
“等姨夫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没来啊?”
“道也姨夫也是啊,今天怎么了?今天怎么没来啊?”
“没什么啊,就是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
世史夫哥哥毫无顾虑地用一种滑稽可笑的语气,把爸爸如何因为裁员风暴而被折腾得几乎成了废人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对琉奈姐姐做了说明。当然了,他是用一种妈妈听不见的音调小声地说的。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没骗你哦。唉,真让人受不了,他总像个吃奶的小孩似的‘哇哇’地哭个没完。”
“啊?真够偶然的啊。”
“什么,什么叫偶然啊。”
“我爸爸现在也有点歇斯底里的样子,”琉奈姐姐用一种丝毫不输给世史夫哥哥的嘲讽语气说道,“虽然……这么说吧,也是他自作自受,自找的。谁让他对一个高一女生动手的。”
“啊?高一女生?”我刚觉得他这句话里有一种羡慕的口气,世史夫哥哥便真的这样说了出来。
“真羡慕啊!高一,也就是说今年才十六岁左右吧,真是羡慕啊,羡慕死了。十六岁,光是听了这个岁数我就兴奋得硬起来啦!”
“好你个头啊!你个笨蛋!对我们家来说一点也不好。在学校知道之前,学生之间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家长教师联合会知道了之后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连教育委员会也被牵扯进来了。最后才知道这件事的校长觉得我爸把他的面子给丢尽了——这可就大事不妙了。校长最后怒上心头,给我爸来了个免职处分。”
“也就是开除是吗?”
“是啊,开除了。连退休金都没了。”
“这可就大事不妙了啊。”
“说的是啊。这可是个大事啊。所以今天我妈才这么神经过敏嘛。事到如今,除了让姐姐和我其中的一个人过继给胡留乃二姨当养女,成为EDGE-UP餐饮连锁集团的继承人之外,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真没想到大庭家和钟之江家的经济支柱居然会在同一时间一起丢了工作。虽然此时此刻爸爸还没有彻底失去工作,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同——爸爸早已变得阴郁而又绝望了。只不过,我看得出来,妈妈和叶流名三姨之间的那场带着露骨恨意的骨肉之争,将会变得更加白热化。我有一种令我厌恶的预感:今年的新年聚会到底能不能平安无事地结束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钟之江姨夫确实干了一件愚蠢至极的事情。高一的女孩也就是十六岁左右,这不就是当年叶流名三姨搬到他家和他同居的年龄吗?难道应该说是历史的重演吗?换句话说,在差不多三十年前,叶流名三姨自己为姨夫“开辟了这条道路”的同时,难道就已经给未来播下了一颗灾难的种子吗?
“各位!”我正沉浸在奇妙的感慨之中。这时候,槌矢先生走进了会客厅。“准备已经就绪,请各位从这边入场。”
我们一起陆陆续续地往会客大厅的方向移动。这个大厅得有多少张榻榻米大啊。大概这个大厅平时是拿来给EDGE-UP餐饮连锁集团的董事会成员、分店店长们开会用的吧,因此,今天在这里举办这个最多只有十来个人参加的新年聚会的时候,就显得有点大得吓人了。
“好,好,我给大家拜年,恭喜恭喜。”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温和敦厚的中年女子用一种平易近人的态度对在场的每一个人点头行礼。这便是EDGE-UP餐饮连锁集团现任社长胡留乃二姨。比起把眼睛吊成三角形、低三下四地搓着双手的妈妈,以及露出轻率笑容、虚张声势的叶流名三姨,胡留乃二姨显现出了一种泰然自若的神情,甚至让人不敢相信她和她们两人竟然是同胞姐妹。
看来“环境改变一个人”这句话不无道理。
“社长。”
友理小姐手拿一个配有飘带、看上去颇具分量的铜制花瓶。花瓶里放的花有饺子皮似的花瓣,像鞠躬行礼一般端端正正地排成一排。这种花便是蝴蝶兰,是胡留乃二姨最喜爱的花。
“十分抱歉,我把花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哎呀哎呀,友理小姐,你今年也给我买花了啊,我真是太开心了。”
“我帮您拿到房间里去吧。”
“不用啦,好了,好了。就先放到那边吧,一会儿我自己会拿过去的。别摆弄那个了,友理小姐,请快入席吧。啊,对了,Q太郎,Q太郎,你过来一下。”胡留乃二姨朝着正要坐到世史夫哥哥旁边坐垫上的我招了招手。
“来,给你这个。”她把一个袋子递到了我的手上。看上去像是给我的压岁钱。
“啊,真让人羡慕啊,Q太郎。”刚要坐下的琉奈姐姐又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咬着手指看着我,“阿姨,人家也想要压岁钱。”
“啊,我也要,我也要。”跟在琉奈姐姐屁股后面凑热闹的当然是世史夫哥哥,“也给我压岁钱吧。”
“你们说什么呢啊。”
胡留乃二姨像听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似的“咯咯”地笑了起来,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一种上流社会贵妇的气质。这让妈妈和叶流名三姨的脸顿时苍白了许多。
“你们几个啊,已经上班挣钱了吧,这样就不能给压岁钱了。”
“不过啊,富士高哥哥还是个学生啊。要是Q太郎有压岁钱的话,富士高哥哥也应该有。既然哥哥都有压岁钱,那么比他岁数还小的我也应该……哎哟,疼!”
“Q太郎!”一说起歪理就来劲儿的世史夫哥哥被妈妈狠狠地打了一下脑袋。妈妈对我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说道:“还不好好跟三姨说声谢谢。”
看来,今年只有我一个人拿到压岁钱这件事,被妈妈理解成了她在胡留乃二姨那里“得了一分”。尽管如此,你个当妈妈的怎么能把自己儿子的名字给叫错了呢。规规矩矩地叫我“久太郎”有什么不好的啊,这个名字可是你自己给我起的啊。
“非常感谢您,胡留乃二姨。”
“Q太郎真有礼貌,二姨很高兴。真的,我觉得这份压岁钱给得很值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得到了胡留乃二姨的称赞,就觉得已经领先一步了,妈妈满含着“热泪”对叶流名三姨送去了轻蔑的一瞥,那样子好像在说:“哼哼,怎么样啊。”
叶流名三姨也毫不服输地回送了一个懒洋洋、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那似乎在说:“我先把话说在这里,让谁当养子的决定权可是掌握在父亲大人的手里哦。”看这架势,只要我一不小心跑到她们两人当中,就会被她们的视线电到。
真是一对不让人省心的姐妹啊。
喧闹的场面被突然打开的拉门打破,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原来是外公渊上零治郎走了进来。外公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仿佛用利刃在黏土上雕刻而成的似的。紧锁的双眉,让他看起来气度不凡,犹如一位饱经沧桑的倔强工匠。他的眼窝很深,目光如炬,炯炯有神,高傲地看了看周围的众人。
胡留乃二姨对外公说了一句“恭贺新禧”。好像这句话是一个暗号似的,众人纷纷缩起脖子向外公拜年道贺。
“今年,在大家动筷子之前,我有些话要说。”坐到上座的外公,用尖锐而沙哑的声音宣布道。随后他便陷入了沉默。
“这是怎么了啊?”众人在心里纷纷猜测。
这时候,大家终于发现,原来外公是在等贵代子夫人,等她从他身后过来,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坐好。在这一点上,外公是格外讲究礼仪的。和在场的其他人不同的是,贵代子夫人没有穿运动衫和长棉马甲,只是穿着普通的罩衫。
在场的其他人只是注视着外公,连大气都不敢出。见贵代子夫人坐下以后,外公轻描淡写地咳了一下,随后开门见山地说道:“也不是什么别的事情,我想说的是关于胡留乃的养子人选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