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深了。
冷风阵阵袭来,时常剧烈地改变风向,以致能够看穿浓雾复杂的动向。浓雾犹如扯下的棉花糖般粘在地上蠢蠢欲动,时而聚作一团,时而随风散落、纷纷乱舞……即便如此,那雾仍似同心协力般悠悠地打着旋,将整个山岭吞入腹中,不肯吐出。
一辆轿车缓慢地行驶在这大雾之中。这辆黑色国产轿车行驶在狭窄崎岖的山路上,车体略显庞大,动力稍显疲软。
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坐在驾驶座上。他身着淡蓝色长袖衬衣与褪了色的黑牛仔裤。车里别无他人。
车前方卷起的大雾看起来略显苍白,反衬出周围森林的颜色。他弓着背、伸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前方。突然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这世界终将灭亡。
此后,一切人类文明将不复存在。不,连人类自身都会消亡殆尽。
无论是喧嚣的车子、路灯,还是借着无数电磁波而纷乱交错的声响、音乐、图像……这一切统统消失之后,肯定会有浓雾笼罩于大地之上,不动声色地抹尽往昔那闹哄哄的繁荣景象。
眼前的苍白大雾不就给人这样的感觉吗?在深山老林的某个地方,有着无人知晓的时空裂隙。世界灭亡后,那份冷漠平和的气息便会从那裂隙之中悄然无声地倾泻而出。
车前灯的两束光线照射出狭窄的视野。虽是白天,能见度只有区区几米,根本看不清路况。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
在大雾中已经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可说实话,他根本就无法估算何时才能越过山岭。
这浓重的雾,仿若……
他重新把好方向盘,反复思考着相同的问题。
仿若……啊,没错。这浓重的雾仿若专为抹去世界灭亡后那无法恢复的文明残骸而弥漫开来一般……
胡思乱想间,本已逐渐远离的现实感更加淡化。他似乎连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来都快要忘却了。
这怎么行!他心中默念着。现在必须全神贯注地开车,否则会很危险!
车是租来的,开起来并不顺手,何况还要开着它跑在陌生之地的陌生山路上,加上这浓重的雾。有好几次都是车开到近前,他才发现是个急转弯,于是连忙冷汗连连地踩一脚刹车。他将渗出汗水的双手从方向盘上交替移开,在牛仔裤的膝盖部位上擦拭着。他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刻意地反复深呼吸。但听上去让人觉得他是在叹气。
他不禁想到——在翻越这个山岭前,丝毫没有觉察出这种大雾的迹象。
晴空万里,空气清新。
时值九月下旬。虽然与历年相比,天气分外晴朗,但毕竟夏秋交替,漫山树木不再那么葱绿,由敞开的车窗外吹拂而入的凉风也让人觉得有些寂寥。无论是鸟虫的鸣叫声、流云的形态,抑或是沿途村落中村民的着装,无不让人产生初秋之感。
“不期而遇”这个词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就他而言,这是一次愉快的旅程。这一切可以让他暂时忘却长期盘踞在心中那份无法排遣的阴郁。
“去百目木岭的话,可要当心有雾哟。这个季节雾还很多的。”
在I村问路途中,杂货店老板如此忠告。当时他口头应付着“好的,知道了”,心里却嘀咕着“那怎么可能”。当时天气晴好,怎么也想不到会有浓重到需要多加小心的雾气袭来,然而……
这雾……
这苍白的浓雾。
这仿若从通往世界灭亡的时空裂隙处流淌出来的……
尽管努力不去想,但一旦接上回路就很难断开。现实感更加淡化,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倏地被吸进苍白大雾的旋涡里。
……这可不行。
他赶忙摇摇脑袋。
现实——如今所处的状况,以往曾有的经历。那始终存在于一个相连的地平线上,是不可动摇的实体……
他拼命抵抗着,竭力确认自己的“位置”。
这里是一九九一年的日本。九州中部——熊本县Y郡的山林中。
今天是九月二十三日星期一。秋分。
刚过下午一点半。另外——
我叫江南,江南孝明。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七日,我出生于长崎县岛原市。后随家人迁到大分的别府市,而后移居熊本市。现年二十六岁。独身。身高一米七二。体重六十二公斤。B型血。K大工学部研究生毕业后,入职位于东京的综合出版社“稀谭社”,如今已做了三年编辑。此外……
现在我要去哪里?
为何要独自驾车?
……对了,我想起来了。
敢说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答案,甚至不必扪心自问吗?
他又摇摇头,紧紧抓住方向盘,睥睨着眼前难以脱身的苍白浓雾。
自己知道目的地,亦完全知晓前去那里的缘由——清清楚楚地知晓——虽然只是这样打算的。
越过这道山岭,再在森林中走一段,便能到达那里。那幢与已故建筑师中村青司相关的宅邸——暗黑馆。
大致说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复杂。
为了给七月去世的母亲做七七法事,我回到九州,从亲戚那里偶然听说了一件事。
在熊本县的大山中,有幢名为暗黑馆的怪异建筑。那建筑似乎曾发生过数起不祥之事,而偏巧那位中村青司似乎参与过该建筑的重建工程。
因此,我再也无法乖乖地原路返回东京。
我意外地得到了有关“中村青司之馆”的情报。虽然自己也知道为此早已吃够苦头,但依然无法压抑内心迅速膨胀的冲动。无论如何,我都要到那里去亲眼见证一番。
这雾……
这苍白的浓雾。
这是前往那幢宅邸所不得不穿越的异次元隧道。说不定那幢建于山岭对面、森林之中、湖岛之上的宅邸自身,才是这雾的源头。在那宅邸的最深处,或许有通往世界灭亡后的时空的裂隙……
……啊,糟了,这可不行。
此时,他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密室,两边墙壁压迫过来,不管如何挣扎,空间仍越发狭窄。没有出口,无法逃脱。
他再一次深呼吸,但听上去依然让人觉得像在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