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掉头开了十五分钟后,找到了那条岔道。
与他预想的不一样,那条岔道的路况并不很糟糕。虽然不是好路,但比较宽,中型车子也能轻松通过。
逆向行驶时,能很容易找到这条岔道,但如果正向行驶,那条岔道正好被大树遮住。所以,江南觉得刚才错过也是没办法的事。
道路延伸到森林之中。
开始是个大下坡。越往前开,光线就越暗。繁茂的杂草擦着车体,哗哗作响。江南手握方向盘,能感觉出很颠簸。
在前方——这个山林深处,真有自己想去的那个宅邸吗?
此时,江南担心起来。
百目木岭的对面,森林深处的湖中小岛上,有“浦登老爷的宅子”。之所以称之为“暗黑馆”,是因为它的外表被涂得黑黢黢的……
暗黑馆……
江南第一次听到这个不祥的名字是在前天。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六下午。在熊本市内的江南老家,为已故的母亲举办了七七法事。随后大家来到饭店,一起吃个便餐。当时,面对着亲戚朋友,江南扮演着“失去慈母的孝子”,一直让自己显得很悲痛。
对于妈妈患病而死,江南当然很悲痛,很难过,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从七月六日下午——当妈妈要求“杀死自己”,当他冲出病房的那时起,他就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有一部分被冻住了。
无论是在东京接到讣告时,还是回到故乡面对遗体时;无论是在葬礼上,还是在火葬时……当家人和亲戚们终日悲痛的时候,江南独自一人表情冷峻,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不是他故意克制,而是想哭都哭不出来……
饭桌上,江南给男女老少们斟酒,和他们聊天,自己也喝了不少。渐渐地,他有点醉,也不太紧张了。但江南的内心并没有完全解冻,他本人也不积极盼望着内心的解冻。
各种各样的声音、话语传入他微微发热的脑子里。……去得太早了。真是的。去年这个时候还好好的。孝明,你一个人在东京生活,可得注意身体呀。你还在用那块怀表吧?你哥还没孩子吗?那是你爷爷的遗物吧?孝明,你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呀?岛原的情况好像还很糟糕。出版社的工资不错吧?不知什么时候,那火山才能停止喷发。去年我有个朋友到沙特阿拉伯工作。要不要我给你找对象呀?听说伊拉克打过去的时候,他就在离科威特边境不远的地方。也许是火山喷发的缘故,我们这里也经常地震。孝明,你出的是什么书呀?我绝对讨厌战争。东京妞儿可真不错,对吧,孝明?讨厌战争!最近有没有看过什么有意思的电影?最近,我的胃不太好。中东的动荡局势是不是还得持续下去啊。听说这次弗朗西斯·科波拉要执导《惊情四百年》了呢。孝明,要好好照顾父亲呀!上个月,苏联发生政变,让人大吃一惊。孝明,早点儿让你爸爸看到孙子呀。我不太喜欢推理小说呢。这样一来,苏联解体只是时间问题了。下次去东京玩,你可得带我去迪士尼乐园哟。还是戒烟吧。说到吸血鬼,我觉得还是克里斯托弗·李主演的《古堡怪客》比较好。听说前年夏天,在镰仓发生了可怕的案子,你也被卷进去了,是吗?我想去趟京都啊……
有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些话从意识表层浮掠过。有些话说到一半,没有下文。有些话毫无头绪,最终淡出……其中有句话让江南一下来了精神——
“孝明,你知道暗黑馆吗?”
这位嗓音嘶哑的提问者名为远藤敬辅,是江南四年前去世的外祖父远藤富重的亲弟弟。
“它躲在I村的深山老林里,建在一个小湖的岛上。房如其名,整个宅子都是黑乎乎的。真的是个让人感觉怪怪的宅子啊。”
江南听说他和外祖父的感情很好,长期从事古董买卖。外祖父就是在他弟弟的店里,看中了那块怀表,后来作为遗物,传给了江南。
“孝明,你知道吗?”
“不知道——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我一看见你,突然就想起来了。”
他摸摸泛红的光头,像是期待江南的反应般笑眯眯地看着江南。他虽然已有七十高龄,而且喝了不少酒,但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口齿清晰。
“当时生意上的伙伴告诉我,那个宅子的主人——好像叫浦登——整理家产后有批东西要出手,问我去不去。那大概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听到“暗黑馆”这个名字的瞬间,江南心中一阵悸动。暗黑馆……写作“暗黑馆”吗?难道、难道是……
远藤敬辅似乎看透了江南的内心。
“我从富重那里听说过一些事情。”
说着,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孝明,听说你上大学时,曾被卷进一个可怕的案子里,你还有好几个朋友被杀了。那案子好像发生在一个什么奇怪的建筑师建造的奇怪宅子里……”
啊,我对外祖父说过这个吗?也许说过吧。因为角岛十角馆事件后,我的情绪异常低落。回到家乡后,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外祖父听也不足为怪。毕竟从幼年起,他就是我的倾诉对象。
“那就是那位中村青司的……”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敬辅又笑起来。
“来,孝明,喝!”
江南依言把酒喝干,而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难道那个暗黑馆也是中村青司设计的?”
“毕竟都过去三十年了,我可不敢打包票。但当时我似乎听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也没准儿没听过……”
他的话听上去含混不清。江南也觉得那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旧话,但是——
这绝非不应有的偶然。
想到这儿,江南心中的悸动更加强烈了。
“当富重说到你那个案子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个早就被我忘到脑后的宅子,介意得要命。也许是因为中村的名字才一直记得吧。何况那宅子——暗黑馆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儿哟。”
“类似的事儿?”
敬辅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边说着“是喽”边向自己杯中添满了酒。
“听说那宅子里还发生过好几件可怕的事儿——哎,孝明,不再喝点儿?”
尽管喝了不少酒,但那天晚上,江南上床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那个从未见过的暗黑馆的影子朦胧地浮现在脑海中,无规则地反复伸缩、摇摆。馆影四周乱舞着无数不明物体。那是人脸人声、风景文字,以及其他更为抽象、无法言明的不明物体。
直至深夜都无法入睡的江南突然想要打个电话。他要打给东京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无论如何,江南都想把这件事告诉鹿谷。线路虽然通了,但电话那端传来的只是录音留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