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一个炎热的午后,在熊本市综合医院的一间病房里,妈妈去世了。
她临终时,除了医生、护士外,还有三个人在场,比江南年长四岁的兄长、嫂子以及妈妈的妹妹。爸爸得知她病危后,立即从公司赶来,但还是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当时江南还在东京,为校对工作忙得不亦乐乎。因此他没能亲眼见到妈妈临终时的样子。
八个月前——也就是去年秋末的时候,他们得知妈妈患了不治之症。
当时,江南到九州出差,顺便回了一趟家。在他面前,妈妈突然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痛苦不堪。江南一问才得知那段时间,妈妈的病情偶有发作。为了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江南安慰说不用担心,没有大碍,但还是立即带她去了医院。诊断下来的结果非常糟糕,让人难以置信。
妈妈才五十多岁。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得过大病。她曾经提及晚年计划,说等爸爸退休后,便一起回到岛原,随心所欲地到各地的温泉景区游玩。还曾夸口说她能活到一百岁。但是……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只能活几个月。
全家人都接受了这个无情的宣告。
大家没有告诉她得了什么病。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妈妈虽然看上去坚强,实际上却很脆弱。爸爸也希望不要如实相告,认为瞒着她反而是为她好。
既然与妈妈相濡以沫的爸爸如此强烈坚持,就算江南和兄嫂有异议,也只能服从了。
说实话,此后的许多事情,江南不愿回想,有些也想不起来了。
妈妈开始了漫长的住院生活——
过完年,妈妈做了外科手术,结果并不如意。当时,她恐怕也觉察出自己的病不容乐观。江南觉得不管周围的人如何隐瞒,纸还是包不住火的。毕竟最了解自己身体的还是本人。
但是,妈妈几乎从来不在百忙中抽空回熊本看望自己的儿子面前露出难过、不安的神情,总是故意显得很开心……江南真不愿回忆这些往事的点点滴滴。他甚至觉得还是索性忘掉才好。可偏偏事与愿违——
有好几个场景烙印在他的心头。其中之一就是……
……晚霞朦胧的广阔岛原湾中零星绽放着的樱树。阳光柔和,微风徐徐……春天里,一个和煦的下午。呆望着窗外风景的妈妈突然郑重其事地开口道:
“孝明,说实话……”
与上次见面相比,她似乎有了些精神。她从床上坐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江南带来的点心。
“以前我一直没说——你不觉得你们兄弟俩不一样吗?”
江南知道她在说自己和哥哥。的确,无论容貌、体形,还是性格,他们两个都没有相似之处。江南自己一直这么觉得,别人也曾多次质疑过。
妈妈扭着脸看向窗子,眼角余光瞥到江南点头后,叹口气,接着说道:
“你们不相像是当然的——毕竟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啊?!”
“孝明,你和你哥哥并不是亲兄弟。”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不明所以的江南只剩下翻白眼的份儿。妈妈看着窗外道:
“你不是我亲生的,而是我们夫妇收养的孩子……”
话是听得懂的,但江南不知该如何理解、如何反应。他真的是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怎么会?”
江南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为什么会那样?”
妈妈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江南。她严肃地看着江南好一阵儿后,突然用一只手摸着苍白憔悴的脸颊,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
江南被弄得莫名其妙,妈妈也没理他。笑了好一会儿后,妈妈才眯起眼睛说道:
“开个玩笑。”
“——啥?”
“这当然只是个玩笑嘛。你可不要当真。”
“什么?只是个玩笑……”
“难道病人不能开玩笑?”
她恶作剧般微微歪着脑袋,用眼神示意江南看墙上的挂历。
“喏,今天本来就是骗人的日子嘛。”
四月一日星期一——就发生在今年的愚人节。那是她对自远方赶来探望自己的儿子,绞尽脑汁所想出的活跃气氛的方法,抑或是一种逞强的表现。
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的场景不知道有多少。其次就是……
六月三日,星期一。
江南甚至连当天的时间都清楚地记得——下午四点八分。就在那时,岛原湾对面的地域因为云仙普贤岳 火山的喷发而遭受重大损失。
当天熊本市内下着大雨。那场雨从前天开始,一直没有停歇。凄厉的雷声响彻天空。傍晚,雨势减弱了。正乘出租车去医院的江南,在车子里听到电台的紧急报道而得知那一消息。
去年十一月,休眠了两百年的普贤岳火山喷发了。据说其山顶上的巨大熔岩盖崩塌,形成从未有过的浩浩荡荡的岩浆洪流,山脚下的两个村庄——北上木场和南上木场均遭受岩浆袭击。当时在场的媒体人士以及火山研究者,有很多人都下落不明,生还的可能性极小。除此之外,受伤的人也为数不少……
下午六点左右,江南到达医院。当时姨妈也在。妈妈病床边的小电视机正开着。
妈妈盯着电视画面,连儿子来了都没打招呼。
由高温气体和火山灰构成的怪物般的洪流蜂拥而至,吞噬了一切。树木成片倒下,民居熊熊燃烧,众人惊慌失措……江南被电视画面里那惨不忍睹的情景惊呆了,一言不发。
江南出生在岛原,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长久以来,只要一提到云仙山脉,他就感到非常亲切。他还不止一次登上过普贤岳。上木场一带具有乡土气息的风景至今还记忆犹新。可现在,那里竟然变成这般模样……
“真可怜。”
妈妈嘟哝着,将视线从电视画面上移开。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让人觉得她已经没有力气来表现自己的哀痛之情。
“人也好,村子也好,树也好,还有那座山脉,都让人觉得好可怜啊……”
“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姨妈反倒略显夸张般,抑扬顿挫地说道。
“据说呀,搞不好我们这里也有危险呢。不是说山体塌陷会引发海啸什么的吗?好像在江户时代,就有过火山喷发引发海啸的记录。”
江南静静地走到床头,看了看妈妈。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她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球看上去都凸出来了。
从五月开始,她的病情明显恶化。锁骨一带插着点滴管,鼻孔里还插着氧气管……每次来,她身上的管子都在增多。她似乎已经无法摄取固体食物。虽然现在还能自己上厕所,但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感觉怎么样?”
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用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没事”。
“我没事的——和那些人相比。”
“‘那些人’?”
“就是那些被岩浆吞没的人……”
“啊——遭了大灾啦!”
“孝明,你看!”
妈妈稍稍抬起手臂,指指电视。
“以前,那山多美呀……”
电视里正在详细解说从去年开始的火山喷发的经过。当时画面中出现的是今年五月中旬的普贤岳。山顶上的灰白色熔岩盖像花菜一般,裂开无数细缝,向四周扩散。江南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孩提时代曾攀爬过的山脉。太奇怪了……
看着故土变得面目全非,不知妈妈当时是何种心情。
现在江南觉得——当时妈妈或许想到了自己被病魔所侵蚀的身体。而之前她所低声嘟囔着“真可怜”的那句话,恐怕也是对她自己讲的。
“恐怕回不了岛原了。”
之后,妈妈这样嘀咕道。江南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姨妈倒接过话头说:
“怎么会嘛,姐,等你病好了,火山也就不喷发了……”
“不可能了。”
妈妈躺在床上,轻轻地摇摇头。
当天深夜,妈妈吐了很多血……
据说,当时若抢救不及时,妈妈就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告诉江南家人,妈妈的病已经进入晚期,还提出几套治疗方案,供他们选择。
“尽量让她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爸爸说道。
“求您了,请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
虽然江南认为这值得商榷,但看着紧咬嘴唇、闪着泪花的爸爸,他也无法提出异议了。
啊……妈妈。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无法忘却的,那个场景……
……七月六日,星期六下午。那是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不要说自己吃饭、如厕,就连翻身都不行了。房间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臭,是甜,还是腥膻。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江南坐在床边,直勾勾地望着妈妈那憔悴的面容。
她不时地微微睁开眼。透过罩在口鼻上的透明氧气罩,能看到她的嘴唇颤动,却听不清她说什么。她没有睡,而是因为药物,意识处在朦胧状态。
即便江南和妈妈说话,她也毫无反应。是听不到吗?听得到却没有回答,还是无法回答呢?她那种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她能辨认坐在这里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孝明吗?
妈妈突然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江南,慢慢地将右手放到嘴边。
“怎么了?难受吗?”
江南站起身问道。她皱着眉头,低声呻吟着……
“要叫护士吗?”
她用右手将氧气罩从嘴边移开。江南想帮她重新罩上去,她却缓缓地摇手,抗拒着。接着——
“让我死吧!”
虽然她呼吸无力、口齿不清,但江南的确听到她这样说了。
“受够了,杀了我……让我舒服点儿。”
“别这么想”“振作起来”这种话,江南没有说——他也无法说出口。他转过头,躲开妈妈的眼神,呆呆地思考着。
——她为什么非活成这样不可?为什么周围的人都非要她活成这样不可?!
江南原本就有的想法如同决堤一般,在心头扩散开。紧握的拳头上有着麻麻的凉意,胸口被压迫得很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为什么?
为什么……啊,对了。妈妈她本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完全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所以才会说“受够了”,所以才会说“让我舒服点儿”……
“……妈妈。”
现在只要把这个氧气罩挪开。只要把点滴管取走。只要把病房里治疗仪器的电源全部断开——不,更简单的就是,只要用我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只要一会儿,只要一点点力气,这一切都将立刻结束——立刻轻而易举地结束。只要那样做……
江南只能清楚回忆到这里。
不知为何,其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自己踉跄着穿过幽暗的走廊。护士们扭着头,狐疑地看过来。坐在轮椅上等待电梯的老人。跑下楼梯时,皮鞋发出刺耳的声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医院大厅里熙攘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从医院的扬声器中传来中性的声音。反复呼叫着的某人的名字。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门诊前的长椅上……当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的时候,江南猛地站住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上带着几道泪痕。
外面下着雨。和普贤岳发生岩浆洪流那天一样,雨下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