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开始走起下坡路来。他知道,自己似乎已经翻过了半边山岭。
那雾依然白惨惨地打着旋儿,黏黏糊糊地纠缠在一起,试图更加淡化现实感。江南也死了心,不再刻意摆脱这种虚幻感,仅仅保持最低限度的注意力。
与上坡相比,下坡时更要小心驾驶。速度不要太快,刹车不要踩得太猛,否则……弄不好就会走错山路坠落悬崖。
没错。一定如此。在那陡峭山崖下的幽暗森林中,存在通向世界灭亡后的时空的裂隙。而我……
我……
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我的存在。我的时间。
我的这个……
没有任何预兆,便出现了转机。
原本浓重得让人觉得似乎就要永远消失其中的大雾,于不经意间变淡了。
原本像在狭窄隧道中行进的视野也变得多少有些开阔。颠簸的灰色路面,繁茂的绿色植被,随处可见的茶红色山岩……周围的风景开始恢复其原有的形态和色彩。
江南一只手离开方向盘,禁不住摸了摸胸口,吐了一口气——不是叹气。
当然,他并没有在损毁的迷途中彷徨。当然,出口也好好地在那里。毫无疑问,这里就是这里,现在就是现在……
大雾失去了黏度,随风飘散开来。透过雾气飘散的间隙,能看到仿佛是天空的颜色——但那绝不是明艳的蓝色。
肩膀和手腕一下没了力气。江南非常明白,这是刚刚精神连同肉体一起过于紧张所致。
稍事休息一下吧。
好想抽上一口烟。嗓子也干了。
江南把车停在路边,用力拉好手刹,打开车门。他没有熄火,虽然觉得对面不可能来车,但为了以防万一,依旧开着前车灯。
外面的空气潮湿、凉爽,也能感受到少许的温热之气。
江南打开后车门,从座位上的塑料袋里拿出矿泉水瓶。这是他路过I村杂货店时顺便买的。
在衬衣口袋里,还剩有几支柔和七星烟。他喝了几口水润润嗓子,然后叼起一支烟、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烟味甜得让人心旷神怡,吐出的烟圈消散在大雾中。
在车里没有觉察,可现在他感到风声有点奇怪。
那风声听上去不是从身边吹过来的,而似乎是从下方——抑或是上方——吹过来的。
风很大,森林中的树木也被刮得呼呼作响,以致山岭这一带犹如大海一般波涛汹涌。
百目木,念作“doumeki”,由意为响动之声的“doyomeki”转音而来。而这声响恰似其词源本意。在九州的这个深山老林中,江南身陷一种似乎能听到日本海发出的怒涛般响动的错觉。难不成这道岭因此才被赋予了如此古怪的名称吗?
江南叼着烟,踱着步离开了车子。
他回头看着来时的路,方才彷徨其中的浓密重雾就像一个巨大集合体,让他想起了能吸收地面所有能量、无限生长的虚构的宇宙生物。与此同时——
那是从去年夏天以来吧。
江南突然回想起来。
那是去年夏天,七月初的事情。
当时,江南和自己负责的作家兼友人——年长的鹿谷门实——一起去了北海道。他们受生物学家天羽辰也之托,前去找寻中村青司设计的“黑猫馆”。当他们从钏路出发,北上阿寒的那日清晨遭遇大雾。那雾竟一直尾随于江南他们身后……
如今江南才想起,自那之后还未遇过这样的浓雾。其证据也许就是刚才他还仿佛置身于封闭状态中,而现在能够稍稍挣脱开来,感觉及思考也稍稍恢复了正常。
江南想起一年零两个月前的那个夏日,在阿寒的森林中发现了某座宅邸的身姿,想起了当时将所有风景一并淹没的那重浓雾的色彩。
同样浓厚的大雾,随着场所和状况的变化,给人的感觉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吗?为何会如此有意识地思考这理所当然的事情?
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场所和状况,还包括接受变化了的我自己。去年夏天的我和现在的我也迥然不同了。
小题大做什么呀!真想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但是……
——小南,好大的雾!
江南觉得鹿谷现在似乎就在自己身旁感慨着。两人相识已有六年,可从五年半之前相遇以来,鹿谷一直称他为“小南”而不是“江南”。
鹿谷很瘦,身材修长,比本就不算矮的江南还要高。虽然他比二十六岁的江南大一圈还多,但至今还是单身。鹿谷看上去很难相处,甚至还被称为“皮肤黝黑的梅菲斯特”,但实际上他是个好奇心旺盛且健谈的推理小说家。他喜欢折纸,善于折“七指恶魔”。三年前,稀谭社首次出版他的作品。而在此之前,他一直待在大分县老家胡吃混玩。
现在,那个人在干什么?
——多加小心哟,小南。
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只身前往暗黑馆,肯定会如此叮咛的。
——我们和青司设计的宅邸之间有着奇怪的联系嘛,最好不要轻易接近。就算接近,也要有相应的心理准备。那里有不祥的“魔力”。弄不好又要被卷入什么事件中。
没错。鹿谷肯定会如此嘱咐的。
但他本人并不会安分守己。如果知道有这么一个暗黑馆,就算迫近交稿日期,他肯定也会立马冲过来。虽然他老把“不吉利”挂在嘴边,但在这个世界上,对“青司之馆”最有兴趣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鹿谷先生。”
江南试着呼唤鹿谷的名字。而后,他又自言自语地嘟哝起来。
“没关系的。我只是去看看……看看而已。”
江南将烟头丢到脚下,用黑色旅游鞋的脚尖部位踩灭。与此同时,他把放在牛仔裤前袋中的怀表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手动上弦的老怀表,圆表盘上刻着十二个罗马数字。银白色的表盖及表链已然脏得发黑。
这是江南的外祖父爱不释手的怀表,四年前外祖父去世后,作为遗物传给了江南。自此,江南几乎就不戴手表了。
怀表的背面镌刻着小小的“T.E.”二字——这当然不是“江南孝明”的首字母缩写。那与已故外祖父——姓远藤(ENDO),名富重(TOMISHIGE)——的开头字母正好吻合。
下午二时八分。
确认过时间,江南将怀表放回口袋,又喝了一口瓶中的矿泉水。他转过身,向车子走去。与此同时——
在山岭一带的呼啸声中,思绪又将他带回往昔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