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到春天了,海水的颜色跟我们春节回来时完全不一样。”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桂子大声说道。听到这种无忧无虑、如同少女一般的口气,宇多山的嘴角露出了笑意。她比宇多山小七岁——话虽如此,今年也三十三岁了。
顺着桂子的视线,宇多山朝右边广阔的若狭湾瞥了一眼。
确实如此,跟三个月前看到的景象完全不一样。照耀着四方景色的太阳跟那时不一样,微微起伏的海水的蓝色跟那时不一样,随风飞散的浪花的白色跟那时也不一样。
“可我还是更喜欢冬天的日本海,虽然颜色偏暗,却像藏着什么深邃的东西在里面。宇多山君,你怎么看?”
结婚已经四年了,桂子还以“宇多山君”来称呼丈夫。等到夏天,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这种称呼方式大概会改变吧——宇多山一边想着诸如此类的事情,一边考虑怎么回答妻子的问题。
“冬天的大海啊,我首先想到的是可怕。上小学的时候,堂哥在冬天掉进大海淹死了。他去海里钓鱼,‘啊’的一声就被波浪吞没了。”
“嗯,以前听你说过。”
“好像是说过。”
四月一日,星期三的下午——
宇多山英幸与妻子桂子一起,在前往迷宫馆的途中。
跟年初拜访时一样,还是走沿海岸的一七八号线,还是开着从哥哥那里借来的汽车。
宫垣叶太郎的秘书井野满男的信,正好在两周前寄达,那是邀请宇多山参加宫垣六十大寿聚会的请柬。
时间定于四月一日下午四点,地点是宫垣家的“迷宫馆”,晚上住宿也安排在同一个地方,具体事宜可以跟井野联系——请柬上是这么说的。
聚会的事情在春节时就听宫垣讲过,所以宇多山提早调整了自己的工作安排。请柬中邀他“把妻子一起带来”,他愉快地接受了这个邀请。宫垣在东京时,宇多山曾向他引见过桂子,因此桂子跟宫垣早已相识;另外,桂子怀孕情况良好,正处于稳定期。
只不过,宇多山对参加聚会的人数还是有些担心。
尽管宫垣说过没有多少人,可宇多山觉得如果人太多的话,就不打算带桂子去了。桂子不算内向,不过比较怕见生人;再加上身体状况特殊,生人太多对她不大好。不过,他跟平时住在东京的井野满男通过电话后,总算放下心来。包括他们夫妇在内,参加聚会的人预计是八名,而且几乎都是桂子认识的人。
“喂喂,接下来还有多远啊?”大概是看腻了窗外的景色,桂子边打哈欠边问。
“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了,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丹后半岛最北端的经之岬了。”
“宫垣老师隐居的乡村真偏僻,虽说上了年纪,但也不至于离开东京来这种地方。对我来说真是难以理解。”
“他的老家好像就在这儿。”
“虽然话是这么说——”桂子思考着,“他不寂寞吗?”
“我喜欢孤独,这是老师的口头禅。”
“他一直独身,又说不喜欢孩子,果然是个十分奇怪的人。”
“说奇怪确实是奇怪,但他并不是坏人。”
“嗯,我明白。以前好几次去他位于成城的府上拜访,他都笑眯眯地跟我说话。”
“因为他好像很喜欢你嘛。”
“是吗?”桂子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然后又自言自语说着,“他不寂寞吗?”
“不过,老师年轻时很有女人缘吧?”桂子又问道。
“好像是。”
以前好几次听说宫垣在女性关系方面的传闻——
听说宫垣年轻时是个引人注目的美男子。即使过了中年,他本人如果有这种念头,想找个女人应该也不成问题。不过这几年来,这方面的传闻基本上没再听到过。
“想结婚的对象一个都没有吗?”
“嗯……”宇多山眼前突然浮现出三个月前宫垣的样子,不由低声叹息。
孤独的老人,这个词跟宫垣现在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宫垣还在东京的时候,宇多山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
“一旦隐居了,果然还是会寂寞啊。”桂子说,“把我们叫过去参加聚会,就是因为寂寞啊——今天参加聚会的人都是老师喜爱的人。”
“是啊。”
宇多山看着妻子的侧脸,把通过电话从井野满男那里听来的参加者名单复述了一遍。
“须崎昌辅、清村淳一、林宏也、舟丘圆香,还有鲛岛智生——这五人你都见过吧?”
“嗯,都是作家呢。”
“鲛岛是评论家。”
“都一样嘛。等一下,我记得他们的笔名是……”
桂子微微闭上眼睛,用食指点着自己的额头,把五名作家和评论家的笔名依次说了出来。
须崎昌辅、清村淳一、林宏也、舟丘圆香、鲛岛智生。
宇多山刚才说的名字,全是他们的真名。五个人都是从宫垣叶太郎主办的《奇想》杂志出道的,在写作时都用了跟本名不同的笔名。
不过,他们的“老师”宫垣叶太郎不知何故,就是不喜欢用笔名。宫垣说,笔名仅仅写在纸上的话还可以接受,但在日常生活中也用来彼此称呼就太恶心了。
然而,宇多山是赞同使用笔名的。
对于编织脱离现实的梦幻(或者说噩梦)世界的作家而言,确实需要一个合适的面具。如果宫垣讨厌笔名只是个人好恶也就罢了,可他是对笔名这种形式持根本的否定态度,宇多山对此觉得不可思议。也许,宫垣坚持用父亲给自己起的名字,并对后辈做出同样的任性要求——宇多山也这么想过。
因此,宫垣叶太郎的“弟子”们在“老师”面前从不以笔名互相称呼,责任编辑也一样,这从很早开始就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一、二、三、四……”桂子一边扳着手指一边嘟囔着数人数,突然,她“喂”了一声,看着开车的宇多山。
“连我们在内,参加聚会的人一共有八个,还有一个人是谁?”
“啊……”宇多山从衬衫胸部的口袋里掏出香烟,“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既不是作家也不是编辑……对了,是个什么寺院的和尚。”
“和尚?”桂子的眼睛瞪圆了。
“春节去拜访老师时,他是这样告诉我的。说是个有趣的人,我一定会喜欢他。”
“是吗?”
“有一位未知的人物将会登场,也不错嘛。”
“那倒也是……啊,不行,宇多山君——”
宇多山正准备点燃叼在嘴上的烟,听桂子这么说,手停了下来。
“不好意思,不知不觉就……”
桂子怀孕期间是禁止吸烟的。
“那么,我们稍微休息一下吧。啊,那是经之岬吗?”
就在右前方,向着大海微微隆起的山丘上面,灯塔的影子若隐若现。宇多山点点头,把车停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