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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话

琴高乘鲤图

(《琴高乘鲤图》)

薄荷这几日有些担忧,最近整个落雪斋都怪怪的。

万象图从前几日开始就无故闪光,似乎有什么要从里面跑出来一样。柴公子则日日夜夜认真地盯着万象图,几天都没有离开过椅子,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更不要说睡觉休息了。净心那个懒虫平时睡着比醒着还多,这几日却神神秘秘时常消失不见。总之一切都不大对劲。

“公子,万象图又不会跑掉,你做什么一直盯着它?”薄荷将小碗放在正在书桌上扮演石头的玄武面前,忍不住问出声来。

玄武嗅到了鱼虾的味道伸出头来飞快地开始吃东西——这是玄武被放慢了的世界中唯一能让它加快速度的方法。

“说不定呢!”柴公子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最近来落雪斋的人也少了很多,我都很久没见到外人了。昨日下山遇到打道回府的客人说本来想来落雪斋有求于公子,谁知落雪斋好像凭空消失了,他们根本看不到落雪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薄荷好奇得紧。

玄武蓦然间抬起头来,奶声奶气地道:“殿下,玄武嗅到了海的味道,玄武的家乡——东海的味道。”

“东海距离这里有好几千里,怎么会有东海的味道?玄武你是太想家了吧!”薄荷亲昵地在他龟壳上抚摸着。

影壁旁,吴刚和净心正悄悄说着什么。

“小净心,你好好跟我说说,我帮你参谋参谋。”吴刚挤眉弄眼地碰碰净心。

净心正心不在焉地一边执着拂尘扫去影壁上的灰尘,一边不知想着什么,唇边还露出一丝微笑。

“说说嘛,你到底看上哪个丫头了?”吴刚紧追不舍,这几日他发现这小子每到夜晚就偷偷地离开,直到天快亮才回来,除了和佳人有约,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有什么好说的?你若是跟我说说你跟那嫦娥仙子的事,我就把我和那位姑娘的事告诉你。”净心讨价还价,爱答不理。

吴刚欲言又止,张了好几次口还是放弃了。他真的非常好奇,他实在想不到像净心这种人又懒嘴又毒的少年怎么去和心上人甜言蜜语。

“你不告诉我可以,你家公子问你的时候看你说不说。”吴刚冷哼一声。

净心一脸想打人的冲动,却纠结出个笑容回头对吴刚笑着:“你千万不能告诉薄荷和三公子。”

吴刚看天,似乎没有听到一般。

净心毫不怀疑吴刚在他进屋之前就会把这件事嚷嚷到落雪斋的每一个角落,只好匆匆答应:“下次让你见见她便是”

吴刚立即眉开眼笑:“放心吧小净心,我一定会帮你保密的。”

薄荷看窗外窃窃私语的二人埋怨道:“公子你看那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在说什么?”

许久听不到回答,她回头去看柴公子,只见他双手置于脑后,正靠在摇椅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薄荷无端红了脸:“公子你,你看什么?”

“我想起你刚来落雪斋的时候。”柴公子目光温和,满脸“我们薄荷一点都没有变,还和当日一样。”

薄荷觉得自己快要沉溺在公子柔和的目光中了。

“我从小就在这里啊,应该有三百多年了吧!”他挠挠头,“我不记得了,日子总是这样过,无非是花开花谢冬去春来,也没什么分别。”

“我在这里也二百多年了。我记得我在一个葫芦里被带到公子身边的。”薄荷微笑,“真的没想到当初公子愿意把我留在这里。”

“你们想必也知道我建这落雪斋的由来。”柴公子道。

“公子在雪后建此斋,名为落雪斋。”薄荷在万象图中看过这段历史。

“我因何在这落雪斋中三百多年?”柴公子又问道。

“为了画万象图——”净心答道,然而他又并不知公子为什么要画这万象图,莫非是为了有趣?

“听三公子说,这万象图是上古神物,纵四海通古今。我进去几次,去的尽是魍魉之域,惊险万分,也只有三公子能在里面来去自如,依照我看,这万象图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古怪得紧。说起这个,公子,三公子去海外仙山赴宴,吹了大牛,却没能带万象图同去,肯定会被别的神仙给嘲笑。”她想起三公子离开时满脸怨念的样子就忍不住要笑出来。

“当年有个人身受重伤将要死去,再也无力回天,我无意中得到万象图,将她藏于万象图中,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就苏醒,却不愿回到这世上来,想来是太伤心,不愿被我找到……”柴公子眼中闪过一丝酸楚,又低眉掩饰过去。

“公子说的是那位叫齐光的姑娘么?”虽然没有见过真人,但旁观万象图,她也知道齐光,也知道这女子是公子的心上人。此刻公子刻意提起,她心中失落,低下头去。

“当年我对她不起,把她丢了。已经三百多年了,万象图上画遍前朝往事,每一幅画都在让她苏醒,召唤她回来,只是……”柴公子苦笑,“这么多年了,我时常能够从万象图中找到她的身影,可是却始终寻她不到,我知道,她一直在生我的气,故意躲着我。”

“公子,你放心,齐光姑娘一定会知道你的心意,出来与你团聚的。”薄荷笑着,笑容却有些勉强。

“恐怕,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柴公子摇摇头,满面苍凉之色。

薄荷从未见过他有如此悲怆的表情,心中也跟着大恸,哪怕用她的性命去抹去他的惆怅她也愿意。她握住柴公子的手道:“公子痴心如此,齐光姑娘会明白,上天也会成全你们。”

薄荷说得动情,柴公子向她一笑,反握住她的手:“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

“我都懂的,公子为了齐光姑娘,可以付出一切,可以几百年都在这里守护着万象图中的她,薄荷……薄荷也愿意如此守护公子!”她说得激动,却全是心声。柴公子一愣,薄荷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说了什么,面上一红,挣脱柴公子手,匆匆道:“我去——我去看看——”

薄荷带着一阵清香逃了出去,柴公子微一怔忪,玄武奶声奶气地道:“殿下,薄荷害羞了。”

柴公子又想起薄荷适才说的话,却又想到自己对齐光的心意终究会付之流水,心中郁结难解。

“喂,本座瞧你心不在焉,怎么?对薄荷小丫头产生了不轨的念头?”一个声音突兀地在他房中响起,语气中颇含嘲弄之意。

“你来做什么?”柴公子收了忧伤,回身淡淡问道。

“你这里浊气熏天,你以为我那边没任何感应么?”说话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

“有人的地方就有浊气,你多虑了了,我根本找不到她。”柴公子翻看书架上的书籍图画,看样子根本不想和这个人再对话下去了。

“这可由不得你我。”说话之人脸部隐约飘忽,片刻之间又成了一个白面无须的端正书生——面有众生相,时刻变化不歇,正是冥王。

冥王一副生无可恋的脸,“这些破事什么时候才算完啊……”

“不如让净心赶紧去给你替班。”柴公子说笑着,眼睛看到窗外,净心这小子每夜偷偷摸摸溜下山去,还以为能瞒得过他。

“天数既定,时机未到,这烦人的差事,还是我继续先当吧。”冥王叹了一声,身影渐渐虚幻起来。柴公子发呆一会儿,再回头,冥王已消失无形。

夜色如洗,月华如练。

净心偷偷摸摸地出门,吴刚在后面跟上。

“你的花奈在哪里和你私会?”吴刚好奇得紧。

“就在山下泉边。哇——你怎么在我身后?”净心才发现吴刚一直跟踪,吓了一跳。

“那你自己走下山去岂不是要最少一个时辰?”

“是以我得赶时间。”净心疾走着,几乎要跑起来。快点见到她,就能和她多待一会儿。

“你不是柴一的徒弟么?你不是冥王的继承人么?连个法术都不会,这么远的路就靠走的?”吴刚有些不敢置信。

“那有什么法子?我从来不知我在落雪斋除了打扫庭院接待客人之外还有什么用处。”净心满脸委屈,似乎又想到了自己悲惨的生活。月色甚美,净心抬头望月:“花奈最喜欢月亮了。”

“你的意中人叫作花奈?这不像中土的名字!”吴刚问道。

“她是扶桑人。”净心想起意中人,满脸陶醉,真想马上飞到她身边去。”

看他痴情的模样,吴刚摇摇头道:“傻小子,过来。”他伸手向月,一缕月光落在他手心,他伸手一指,月光飞到净心身下,净心被月光托起,向山下而去。吴刚紧随其后,也骑上一缕月光,追上净心。

净心感觉清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大声称赞道:“我以为你只会砍树,没想到还会御月,不过你身为神仙就只会骑月行走么?也从来没见你会别的本事!”

“少跟我提砍树!我已经砍了好几千年……”吴刚怒道,这小子就会找人伤疤开口。

净心哈哈一笑,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们已经到了山下。月光逐渐淡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花奈就在前面的小溪边,你先不要过来,小心吓到她。”净心叮嘱着。

“我又不是夜叉鬼怪,怎么会吓到她?”吴刚不满。

“她胆子小,你见到的女子都是嫦娥和薄荷那种非神仙即精怪,哪里认识过真正的人间女子!”

吴刚无言以对,只好止步等候。

溪水潺潺流淌,净心沿着溪岸而行,只听前面传来悦耳的歌声。月亮虽然还未全圆,但也遍洒清辉,一个穿着绯色服装的少女正在月光的笼罩下坐在溪边浅声歌唱,她唱得歌谣虽然动听,歌词却并非中土语言,净心并不能听懂。

“花奈!”净心小跑几步赶上前去。他的声音温柔无比,吴刚在远处听到一阵恶寒。

“啊,是净心君来了。今日净心君来得很早,花奈也才刚到而已。”她向净心甜甜一笑,犹如夜昙花开。

净心满心甜蜜,“花奈刚才唱得什么歌?非常动听。”

“这是我们家乡的歌曲,‘十五夜’就要来了,每年的十五夜我就更加思念我的故乡。”花奈叹口气,眼睛亮晶晶好似明星闪烁,“我的家乡把中秋节叫作十五夜,我刚才唱的歌便是我家乡一首描写月亮的诗歌:山头月落我随前,夜夜愿陪尔共眠。心境无边光灿灿,明月疑我是蟾光。”

少女用中土语言又说了一次,净心不大明白,只是知道她说的是月亮。月亮每天都会见,又有什么新奇的?”

溪水中落花飘荡而过,花奈起身看向净心,长长地给他鞠了一躬:“净心君,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认识净心君的这些日子花奈永远不会忘记的。”

“你要去哪里?”净心急道。他虽然活了好几百岁,但是情窦初开,每夜下山来和心上人在溪水旁说说话就心满意足,可是这样美好的日子才过了没几日她便要离开了么?

“花奈此来中土是为了寻找父亲的,遍寻不到,只能离开。”她伤感地道,“从此天各一方也许再也不能相见,净心君请珍重!”

“找你父亲么?我帮你找啊,你为什么要急着离开呢?”净心对花奈痴心一片,怎么也愿她从此离开再也不能相见。

花奈正要说什么,忽然面露激动之色:“月光!我嗅到了月光的味道。”她四处观望,欣喜不已。

月光怎么会有味道?净心一怔,看她像吴刚的藏身之地去了,他忙跟在后面。

花奈双手提着裙子,脚下木屐踢踢踏踏地跑着,在一棵大树前站定。

吴刚只好从树后面出来,这少女看着他的表情怎么充满惊喜?

“是您!花奈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您。”花奈激动不已,抑制不住地跪倒在地上掩面哭泣。

吴刚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和这么柔弱如水的女子有过交往,此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似乎说什么都怕惊扰了这个女子一般。

“花奈,你认识他么?”净心将哭得稀里哗啦的花奈扶起来,让她坐在一旁的木桩上,掏出手帕帮她擦眼泪。

“这位小姑娘,你认错人了吧?”吴刚下凡也没有多少日子,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落雪斋,去哪里认识这么个外族小姑娘呢?

花奈慢慢地平静下来,收了眼泪,“当年我们跟随一队商船自扶桑来中土,可海上忽然起了大雾,我和父亲迷失在大海之上,大雾多日不退,我们和船队失去了联系,以为将要死在大海上了。谁知月光忽然不再朦胧,有个仙人破雾而出,驾着月光而行,让我们的船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浓雾。”花奈回忆起往事,目光热烈地仰望着吴刚。

“你的意思是,我是那个仙人?”吴刚回忆着自己何时去了东海,为什么对这个女孩一点印象也没有。

“是的,花奈那个时候还小,也许仙人对我们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父亲和花奈都感怀终生,只恨没有机缘再见到仙人,报答大恩。没想到,竟然……竟然能与仙人在此处相见,花奈一定会报答仙人的救命之恩。”她说着又起身朝吴刚下跪。

吴刚忙拦住她:“不要动不动就给我下跪,我可承担不起。而且我都忘记了,不要再放在心上了吧!”

净心发现花奈看着吴刚的眼神娇羞中带着憧憬,这和薄荷看着公子的眼神一模一样。莫非,花奈喜欢上了吴刚?净心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看惯了很多来落雪斋的痴男怨女,一向都觉得男女之情真是不可理喻,让人丧失理智,但是那晚他第一次看到花奈的时候,就惊呆了,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他的内心闪现了一个强烈的念头,要和这个女孩在一起。可是,花奈莫非竟然爱上了吴刚?

吴刚此刻很无辜。他去过东海无数次,他的交通工具就是月光,但真的不记得这个女孩。他和净心不同,净心心系花奈,为花奈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吴刚却是个极其讨厌纠缠的人,他逃离月宫也是为了相同原因,花奈此刻满眼的依赖与信任,吴刚已经觉得枷锁缠身,无法逃脱了。

“我们带花奈回落雪斋去求公子帮忙。”净心悄声和吴刚商量。

“你就不怕他发现你每夜私自下山罚你?而且这她既然要走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吴刚压低声音表示拒绝净心的安排。

“你看她多么痛苦!她这么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来到中土,你怎么忍心看她那么痛苦却不施以援手?”

“哼,你自己搞定,不要来麻烦我!”吴刚看他固执,又偷瞄了花奈一眼,正好与花奈目光相对,花奈给了他一个极其绚烂的笑容,吴刚忙转过头去对净心道,“你的心上人总对着我笑,不是看上我了吧!”

“想得美!”净心思忖片刻,又道,“你就帮我一个忙,把我们带上山去。我走上山去无所谓,花奈一个弱女子爬山的话,哪有那么多力气?”

吴刚想了想点头答应:“你要看好你的心上人,我最怕姑娘这样看我,浑身不自在。”

净心不屑地斜睨他一眼,回头去招呼花奈了。

一路上花奈都处于掩口不可置信的状态——

“花奈竟然可以御月而行!”

“微风就从花奈发边经过,好美的夜色啊!”

“花奈似乎离月亮更近了呢!”

花奈开心,净心也满脸笑意,似乎忘记这是他本来嗤之以鼻的御月之术。

吴刚忍着面部抽搐,这扶桑来的人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他们在桂树前停下,几缕月光化于无形。落雪斋后可以看到泛起的鱼肚白。

“这里竟然会有一处宅院!花奈听人说姑射山上有落雪斋,落雪斋主人颇有神通,可是在山下这么多日子都未曾见到落雪斋的一点影子,没想到——净心君你就在落雪斋中生活么?”她惊喜地看着净心上前推开了落雪斋的大门。

“喂,你怎么在这里?”天才刚刚亮,净心没想到这个时候开门会看到人,吓了一跳。

薄荷打着呵欠道:“公子让我在这里等你们——可是为什么非要让我在这里等,你们莫非自己不认得路?”她说着看到一个陌生姑娘站在眼前,好奇地问,“你是——”

花奈向薄荷鞠躬道:“我是花奈,请多关照!”

薄荷被她的动作弄得十分疑惑,净心满脸笑容地给花奈带路,吴刚对薄荷道:“这是个来自扶桑的女子,净心被这小娘子迷住了,你看他那痴心一片的表情。”

薄荷不敢置信:“净心那种死样子还会喜欢上别人?我得赶紧去瞧瞧。”

花奈跟在净心身后,看到影壁前的那汪汩汩涌动的潭水,有些却步。净心忙安慰道:“不要害怕,这潭水平常都平静得很,今日不知为何咕咚起来。”

花奈点头微笑:“净心君请放心,花奈不害怕!”

书房里的万象图光芒闪烁,即使在白天,书房外面都可以看得到那耀眼的光芒。

花奈又停下了脚步问:“净心君,这是什么?”

“这便是我们公子的万象图。相传这万象图是上古神物,能通古今,贯经纬。万象图有灵性,遇到有缘之人才会发光,这几日不知为何日夜发光。”净心介绍着万象图,对有些怔忪的花奈道:“花奈请走这边,公子在厅堂中等我们。”

花奈收回视线,轻声答应着,随净心迈上三层矮阶,来到厅堂门前,却停了脚步。只见门上挂着透明的珠帘,珠帘微微摇摆,时而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虽然未有日光的照耀,但珠帘却不时闪过别样的光泽。

净心掀帘进到厅堂,只见柴公子正坐在八仙桌前看着玄武喝水。玄武从小碗中抬起头来,吸吸鼻子对柴公子道:“殿下,玄武又闻到海的味道了。”

柴公子摸摸玄武的脑袋,回头朝净心一笑:“怎么不让客人进来?”

净心这才发现花奈并没有跟进来,他笑了笑帮她掀起珠帘:“花奈,请进来吧,这就是我家公子!”净心忙着介绍,“公子,这是花奈,有事想要请公子帮忙。”

玄武爬到柴公子身上,慢慢钻到他袖子里去了。

“小女子花奈,来自扶桑,请柴公子多多关照!”花奈向柴公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浅笑盈盈,带着丝害羞与期待。

柴公子唇边泛起一丝笑意,然而这笑意并未达到眼角:“花奈小姐,幸会!请坐!”

花奈又鞠躬致谢,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置于膝上,头微微低下,身子前倾,全然毕恭毕敬的模样。

“公子,花奈千里迢迢来中土是为了寻找父亲的。公子你一定要帮帮她!”柴公子虽然笑着,净心却觉得他并不热情,这完全不符合公子平时的作风。净心以前对来落雪斋的找公子求助的人总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公子还为此刻意教训过他:“来者便是客,你这么每日黑着脸的话还是不要出来见人了!”

可是今天,对客人黑着脸的不是他,却是公子,虽然公子看起来淡淡的,但以净心对他的了解,公子的态度与平日迥异。

薄荷端了茶进来,想到吴刚的话,刻意打量了净心几眼,这个人怎么会有如此痴情的眼神……这是幻觉么?她生生地起了鸡皮疙瘩。

薄荷递上一杯茶,花奈双手接过,柔声道了谢,柴公子不说话,花奈也只是手中捧着茶杯,低头不言。

“花奈,你和令尊是怎么失散的?当时情形如何?”净心很费力地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花奈看了一眼柴公子,轻声道:“当年父亲向往中土文化,尤其喜欢中土书画,我们便跟着商船从扶桑坐船来中土,学习中土绘画技艺,可是,后来遇到了战乱……我便和父亲失散了,我独自回到扶桑。花奈梦中总能见到父亲,他向我倾诉思乡之情。花奈苦于孤身一人没办法来中土寻找父亲,不久前又有船队来中土,花奈便搭船前来,希望能找到他一起回故乡。”

“战乱?”柴公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本来冷淡散漫的表情凝重起来,思忖片刻道,“你们是哪一年来的?对当年的事还记得什么?你说清楚一点。”

“时间过去太久,花奈都记不清楚了。只是记得我们来中土之后不久,就发生了战乱,父亲带着花奈在山间隐居避祸,没想到在隐居的地方竟然遇上了父亲最崇敬的画师。父亲跟着那位画师学了好久的画技,终日都废寝忘食地作画,终于学成技艺,谁知——谁知那日我们遇上了一队乱兵,我和父亲失散了,我四处寻找都找不到他的踪影。后来又有商船回扶桑,我便跟着船队一起回去了。可是这么多年来,花奈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父亲,时常在梦中看到父亲倾诉自己的痛苦,所以花奈又一次来到中土,希望能找到父亲。”

大胤末年来中土的扶桑画者……柴公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花奈姑娘的父亲怎么称呼?”

“父亲法号雪舟。”花奈低眉轻道。

“雪舟法师!”柴公子想起当年在相国寺的一面之缘,又想起那位面相和善眉宇间颇有庄严之气的扶桑法师。花奈的父亲竟然是雪舟?他心念一动,缓声道,“雪舟法师自小出家,似乎并未曾娶妻生子。”

“花奈是父亲收养的孤女。”花奈抬头看了柴公子一眼,无辜的大眼中盈满了泪水,“花奈从小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雪地中,是父亲收养了我,不然,花奈早就死了。”花奈满脸哀凄,又想起了悲惨的身世。

净心心疼不已,没想到这么可爱的花奈有着这么悲惨的过去。

“多年前,雪舟法师在相国寺的时候,在下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柴公子缓缓道。

“啊,柴公子见过我父亲?”花奈激动地站起身来,声音带着些许颤抖,“花奈就知道一定不虚此行。”

“但是,”柴公子定定地看着花奈,“当年在相国寺相见,雪舟法师说他孤身一人随商队来中土,并未曾说他带了一个女儿,莫不是他竟然忘记自己有个女儿?”柴公子说话间将盖子用力盖在茶杯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铃”之声,门上悬挂的珠帘如被风吹般摇摆,发出叮叮当当的相互撞击的声音。

花奈面色微变,她低头,双手紧紧揪住衣摆:“那时候,我还……我还……”她低头思索片刻,又道,“家父后来因画入迷,神魂时常有些不清明,到后来,他竟然不认得我了。”

柴公子道:“既然如此,请到书房来。当年发生之事,也许可以弄明白。”

净心大喜:“花奈,公子既然答应了你,一定会帮你找到父亲的,你放心!”

花奈也喜上眉梢,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

净心忙起身带路:“花奈,这边来!”

净心开心地先走出厅堂,才又想回身帮花奈掀帘。谁知那珠帘自己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出了厅堂向右拐入游廊,不过几丈远处就是书房。

柴公子在前,花奈紧随着他,净心在后,三人来到书房前。

书房门上也挂着珠帘,珠帘似乎感到有人过来,自动向两边分开。花奈微一迟疑,迈步进了书房,她一眼就被万象图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向万象图走去。

“这就是万象图么?净心君你跟我说的可以实现我愿望的就是万象图么?”花奈似乎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

净心点头,可是他发现这万象图闪烁着黑色的光泽,偶尔也有金光微闪,整个画轴微微抖动。这让他满心疑惑,万象图怎么会有这么奇异的波动?

“花奈小姐,进入这万象图中也许就可以见到雪舟法师,只是进到里面会遭遇万般艰难险阻,如果迷路的话就再也回不来的。你愿意进去么?”柴公子指着万象图问道,万象图的颤动越来越剧烈。

花奈慢慢走向万象图,指尖轻点,万象图缓缓展开。她低着头,又几乎完全背对着柴公子和净心,没人注意到她唇边泛起一丝笑容,口中默念着什么,万象图震动得愈发厉害了,书桌上的笔筒甚至都抖动了几下。

净心吓了一跳:“发生了什么事?这万象图这几日奇怪得紧,我实在不放心花奈你一个人进去,我陪你去——”

净心话音未落,万象图凌空飞起,一股黑气从画纸中飞出,在空中如水墨在水中氤氲点染,一个女子的影像在空中被勾勒出来,隐约可见那轮廓身姿窈窕,梳着凌云髻,随着黑烟的流动,那女子似乎打了个呵欠。

净心被吓到了,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花奈露出惊喜之色,嘴唇开合,继续默念着什么。黑气中的女子影像越来越清晰,万象图渐渐被黑气笼罩,逐渐变小,似乎要被那黑气渲染成的女子影像完全吸收一样。

柴公子目光一厉,咬破指尖向前一甩,一滴鲜血直接向前滴在了万象图之上,万象图上的黑气瞬间散去许多,那女子影像被打乱得几乎不成人形。

玄武从柴公子袖中飞出,化身为一只巨龟。巨龟身上缠绕着一只吐着信子的巨蛇,这正是玄武的真身。玄武身上缠绕着的巨蛇吐着信子向花奈袭去,花奈尖叫一声夺门欲出,刚碰到珠帘就被如扎在尖针上一样瞬间跌了回来。

万象图重重地跌回书桌上,女子的影像完全消失,又变成了一股黑气,想要重新钻回万象图中去。柴公子赶上一步想要抓住黑气,却只抓在掌心一缕黑丝,其余的黑气都潜回万象图中去了。

净心被这情景吓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忙去看花奈。花奈面色苍白如雪,本来文弱的花奈揽住净心向正要向缓缓卷起的万象图中拼命一扑,玄武身上的巨蛇信子伸长,将花奈卷了回来,净心却掉进了万象图中。

听得书房里动静不大对劲,薄荷喊了吴刚来看。只见书房内柴公子面色凝重,右手摊开看着掌心正在发呆。一条足有一丈多长的锦鲤正在地上抽搐,它白质而有着红色的纹理,红色之上有有黑色的心形斑点。薄荷进来的瞬间正看到一只将近屋顶高的的龟蛇巨兽化身成为一只巴掌大小的小乌龟——这是玄武?

薄荷惊叹一声:“玄武的真身竟然是这么庞大的巨兽!?”看到屋里只剩下柴公子一个人,她又呆住了,“净心去哪里了?花奈又上哪里去了?这条这么大的锦鲤是哪里来的?”

吴刚跟在后面进来,看到锦鲤抚掌道:“这只小锦鲤我曾经见过!”

薄荷抚额:“你确定这条鱼很小?”

柴公子将那缕黑气收于怀中瓷瓶内,对薄荷和吴刚道:“你们看家,近日落雪斋不接待任何客人。”说罢万象图又金光闪烁,柴公子置身于金光之中,慢慢消失无形。

“你见过公子那么严肃的样子么?”薄荷看着吴刚问。公子虽然看上去还是很平静,但是她感觉到他极力压抑的激动,又想起昨日公子才说的什么分离什么离开,心中一阵慌乱:“你说,公子会不会离开我们不回来了?”

玄武慢慢吞吞地道:“刚才画中雾气连成一个女子的影像,正是齐光姑娘。齐光姑娘是殿下的心上人,殿下定是去追她了。”玄武打了个呵欠又道,“这条鱼身上有东海的味道。”说着将头缩进壳里又去睡觉了。

薄荷呆住,眼中瞬间已经酿出两团水雾。

吴刚最怕看到女人哭,忙道:“你看这种锦鲤,名贵得很,三百多年前我真的在东海见过这条鱼。”

“东海?这种鱼可以在海里活么?”薄荷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我见到它的时候,是在东海的一艘孤船上,它被一个僧人养在钵盂里,因为这种锦鲤太少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啊,对了,花奈说曾经在东海见过我,我给她和她父亲引路……这条锦鲤就是花奈!”吴刚明白了,难怪花奈那么说。

“你是说这条鱼是花奈?”薄荷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条比她还要高的锦鲤,轻轻用手指一碰,锦鲤一动,把薄荷吓了一跳,忙向后退去,不小心踩到了玄武身上,玄武正睡得香甜,被她一踩,下意识地弓身一甩,没想到它那么小的身躯力气依然那么大,薄荷正好被它甩到了锦鲤身上。饶是薄荷身姿轻巧,奈何冲力太大,让锦鲤受惊,它一跃而起,薄荷惊叫不已,锦鲤向门外撞去,又被珠帘挡了回来,重重地摔在地上,薄荷被它压在身下。

这一番折腾已经将书房弄得乱七八糟,书桌上的笔筒和几本书已经掉在了地上,一把椅子被推撞到墙面上。这书房被弄得一塌糊涂,实在是前所未有。

吴刚忙上前去把万象图摆好,目光移到万象图上,身体似乎被定住了:“咦?”

“喂,能不能把我先弄出来?我快被压死了!”薄荷被压得气若游丝。

吴刚看到薄荷只有头和一只手在外面,其余身体都被锦鲤压在下面,哈哈大笑,用力将薄荷从锦鲤身下拉出来。

薄荷虚脱地坐在软榻上:“那么娇小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成如此庞然大物?”

吴刚一边盯着万象图一边笑:“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怎么修炼都只是一棵小草?”

薄荷正要反驳,吴刚急道:“你快来看!”

只见柴公子在万象图中犹如一道白光,他抓在手心里的那缕黑烟似乎在逃跑一般在万象图中很多已经定格的画面上飞跃而过,柴公子的那道白光紧追在后。

薄荷和吴刚眼花缭乱之间便看到万象图上强光一闪,光烟一起从图中飞出。白光化作柴公子,黑烟在空中游移飘荡半晌后落地,成为一个女子,这女子身形有些虚幻,却也看得清楚她梳着高高的凌云髻,穿着紫色宫装,秀眉入鬓,面容秀美绝伦。她缓缓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柴公子,柴公子也看着她。二人虽然没有说话,却又似乎有千言万语。

薄荷忽然发现自己在这里无比多余,那两个人站在一起是多么珠联璧合。公子寻找了几百年的心上人回来了,她低头拉过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吴刚走了出去。

屋内再无他人,只有柴公子和齐光默默相对。

许久,还是齐光先打破沉默:“你无论如何都要追上我,是要把我送到冥界去么?”声音清冷如冰。

“我不会让冥王带你走的……当年,是我对你不起。”柴公子伸手想要碰触齐光,但还是垂了下去,“你……都好了吧?”

“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从你抛弃我那一天开始,我就和你再无瓜葛。”齐光冷声道。

“即使你恨我,但你……为何要和那个人混在一起?他逆天而行,召唤万象图中的邪气,你为何……”柴公子满眼痛楚。

“那又怎样?当年你父皇要赐死我,是他凭空出现救了我一命,他让你在我和那些尸骸之间选一个,你选了那些死去的人都没有选我。”齐光强自压抑着激动,“哪怕我只是个陌生人,我也是活生生的人,为何还比不上那几万尸身?在你眼里,难道我连死人都不如?柴劭,你就是这么对我的?我从来没想过会受到如此侮辱!而这侮辱,居然来自于你!”她气极,眼泪忍不住地滚滚而下。

柴公子心如刀割。她的那些痛苦,几百年来,他无一日或忘,也感同身受。他选择了让那些战死的士兵能留下全尸,不用被砍下人头做成京观,却舍弃了那个他最心爱的人。

“可是结果怎么样呢?哼哼!”齐光抹去眼泪,隐去脆弱,露出一丝冷笑,“那些死人被做成了人头塔,好几万颗人头,被做成了好几座京观,还被建了白塔镇压亡魂。你放弃了我,也没有帮得了你那些士兵。”

柴公子看着她满脸戾气,叹气道:“你当年身受重伤,一点生机都没有,我师父把你放入万象图中,我也与万象图结了盟约。我找到一切和当年有关系的人进万象图中去,便是要重演当年的历史,一点一滴地重建有你的那个世界,让你觉醒,让你活下来,弥补我对你的亏欠,我们从此以后就在一起,你想到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再也不管这世间纷扰,就只有你和我,好不好?”他边说边向齐光伸出手来。

齐光犹豫地抬起自己的手:“你说真的?我要做什么你都陪我么?”

“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柴公子握住她手,她的手颤抖而冰凉。

“好,我要你陪我到万象图中去。”齐光露出热切之色,“我在万象图中游荡这么多年,发现我可以在里面改变历史,重新缔造一个世界。那子虚纸人村、刘治造反,都是我指点的,在万象图中,我们可以跨越所有时空,按照我们的意念来操控这个世界。到时候……”齐光握住柴公子的手,“到时候,我们可以再建立一个世界,你我泽被天下苍生!”

“齐光,天下人人皆是命,众生皆是平等,我不会陪你去万象图中去操控百姓,你好好再修炼些日子,回到现实中来我也会尽全力让你把身体修炼完整,到时候我们并肩携手天下,岂不更好?”

“不,那不是我想要的。”齐光目光黯淡下来,从柴公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你说过你什么都答应我,会做一切来弥补当年的过错。”

“可是,这是不同的,你听我说——”柴公子忙着想解释。

“你都是在骗我。”齐光看向地上的锦鲤,声音再次冷若寒冰,“你现在把这条鱼弄醒,别的都不劳你费心了。”

“她是被那个人派来窃取万象图的。”柴公子眼中划过一道厉色,“她念的咒语是要召唤你,你形体不全,怎么能被她召唤离开这里?一不留神,你就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也比浑浑噩噩被人操控做个蝼蚁强得多!是他,让我知道活着的真正意义。当年你没有选我,如今,你又一次要和我走不同的路么?也许,我们本就是不同的人——既然如此,”她向前走一步,在柴公子耳边轻声道,“我本来并没有受伤,那人虽有万象图却苦于进不得,他刻意打伤我,又留下破绽让你师父将图夺走,将你救走。为了救我,你必定会启动万象图,将我置于图中。我早就醒了,在图中布下无数陷阱。既然你对我如此无情,就不要怪我无义。”

柴公子愣住,满脸震惊:“你并没有受伤?你很早就认识他,你在利用我?”柴公子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这么多年来,他以为自己看淡了一切,唯一的执念就是救回齐光。

当年灭国之战,父皇临时收回虎符,换了主帅,大胤军队瞬间分崩离析。主帅被姜国斩首,他身受重伤被敌军抓去。他惊诧地发现,奄奄一息的齐光也被姜国抓了。

他们置于姜国国师的帐内,那国师笑得温柔和煦,向他拱手行礼:“太子殿下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本国师也不为难于你,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这位美人的命,另一个就是刚刚战死的几万大胤战士。我们姜国有个惯例,战死的敌人都会被砍头封土做成京观,以彰战功。殿下,你来选。”

柴公子永远记得他痛苦地做出选择之后齐光眼中瞬间熄灭的火焰,国师哈哈大笑来到齐光身边:“我早就告诉你,他不会选你,你现在相信了么?”

这一切犹在眼前,这些伤痕经历了无数岁月,并没有变淡,反而越来越清晰。

吴刚正在外面闲坐着,他忽然看到一只花雀在书房门外徘徊,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那花雀似乎完全没有提防,他向前一扑,将珠帘扑开一道缝隙,那花雀飞进书房中,化身成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眼看柴公子犹自心神不定,他一手揽过薄荷,一手向万象图抓去,万象图凭空而起,向那人手上飞去。

谁知万象图忽然在空中停住,从里面飞出一道影子,那影子出万象图而成人形,正是水云子,他随手一捞,竟将万象图抓在手中。

薄荷听到这边的响动,匆匆跑进来,珠帘一掀,那人抱着齐光闪出门外,一阵笑声远远传来:“多谢姑娘掀帘之恩,琴高来日定当图报!”

薄荷愣住,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吴刚讪讪一笑:“我把坏人放了进来,你把他又放走了!”

水云子将万象图放回桌面,控诉地看柴公子:“有人来抢万象图,你竟然眼睁睁地看着,而你甚至都不允许我带去参加百仙宴。”

柴公子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险些被抢去的万象图,苦笑着摇头。

“喂,你们看净心!”水云子指着万象图叫道。

净心是被疼醒的,浑身好像被无数人踩碾过一样疼痛不已。他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放眼四顾,他发现自己身在一片广阔寂寥的旷野,四周阴冷寒凄,寒风悲啸,冷月迷蒙,满眼都是蓬断草枯,耳边不时传来寒鸦喑哑的叫声,声声尖利刺耳。有一只秃鹫尖利地叫着向净心扑来,他惊叫一声用手捂住头,那秃鹫并没有攻击他,而是落在他身边,用尖喙撕裂什么,然后低头啄食。

净心定睛一看,惊叫着霍地站起身来倒退几步,那秃鹫啄食的是一个人的内脏,他看到心脏犹自隐隐跳动。

这是什么地方?

借着朦胧的月色,他看到了无数的尸体,几乎是一个叠着一个,满眼鲜血与尸体,他犹如置身于修罗场。天气寒冷,充满尸体的地方竟然没有发出臭味。他甚至还听到了低低的呻吟声,竟然是来自于正在被秃鹫啄食的那个人。净心克服了恐惧,拾起一块大石向那秃鹫投掷过去。秃鹫被惊飞,他喉结滚动慢慢走过去。他实在不忍心看这个还未死就被秃鹫开膛破肚的人。

“你……你还好么?”净心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是这么近距离接触这样的场面和这样被开膛破肚奄奄一息之人。

“一……一……”这人眼看就活不成了,却还想说什么。

净心虽然在万象图中看过无数残酷暴虐的场景,但是他活到这么大却都是待在落雪斋中,从未经历过如此场面,即使平时看上去冷漠又毒舌,那个冥王还总说他是冥王继承人,然而他的心性终究只如同看起来一般只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

“你想说什么?”净心再离那人近一些,只见他头上裹着赤色头巾,身上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单衣手臂上用线缝着“胤”字,这莫非就是当年公子的国家——大胤的士兵?

他贴近那士兵头部,听他反复说着“一”字,灵机一动:“你是说你的衣服?”

那士兵点点头,衣服早已破旧不堪,上面沾满了泥泞和鲜血。那士兵又说了一个什么字,吐出一口鲜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净心解开他衣服,发现衣服后背上竟然贴着一幅画,这幅画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竟然没有破损,上面沾了鲜血竟可以用手指擦下去。

这画面上隐约可见百草丰茂,大河之上一个人骑在一条大鲤鱼身上,似要破浪而去。

秃鹫的叫声越来越密集。

刚被吓走的秃鹫虎视眈眈地在不远处盯着这边的动静,目光锐利,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尸体虽然很多,但这个士兵无疑是最新鲜的。本来靠吃尸体生存的秃鹫此刻竟然开始杀掉奄奄一息的活人,凶残如此,让人看了胆战心寒。

这士兵和他年纪差不多却已经命丧黄泉,尸体难存。净心咬咬牙,在越来越多的秃鹫的虎视眈眈之下,他不敢再看,将那柔软如羽的画叠成小团藏在衣内,赶紧离开这里。

脚下尸体累累,他甚至经常踩在尸体上才能前行。一路都能看得到乌鸦秃鹫啄食尸体,又听得远方有狼吠阵阵。浓雾渐渐弥漫,远山迷离,云雾遮月,净心越走越心惊,身体依然很痛,他有种错觉,他似乎永远要在这修罗场中行走,尸横遍野,阴冷凄寒,看不清远方,永远都等不来天亮。

忽然,前面有声音传来,他忙停下脚步去听,那歌声老迈却浑健,就在不远处。

如此宛如地狱之所,竟然有人!

净心心中狂喜,朝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前方隐约可见几个人影,他气喘吁吁地奔过去却惊呆了。几个士兵正在麻利地砍掉死尸的人头,一刀一个,干脆利索,然后将砍掉的人头顺手扔到布袋中去,布袋中还淅淅沥沥地掉着血滴。一个布袋装满了,被扔到跟在马背之上的筐中。

“你是谁?”那几个士兵警觉地用刀对着他,唱歌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我……我……”净心结结巴巴地后退,那些刀割掉人头的时候锋利无比,如果要割掉他的头也容易得很。

“他是我的孙子,各位军爷。”一个老人走上前来将净心拉到身边。那老人衣着破旧,须发皆白,身体已然有些伛偻。

“你早就说找人来帮你,莫非就是这个小孩子?这一个孩子就够了么?”一个高个子士兵问道,边问边继续砍人头。

“够的,够的,放心好了军爷。”老人毕恭毕敬地道,又拉了拉依然目瞪口呆的净心。

净心忙低下头。

“老头,你继续唱歌吧,一直唱到天亮,不然还真的有点瘆人。”一个士兵吩咐道。

老人点头,苍凉豪迈的歌声又一次响起——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豪迈悲凉的歌声让净心心生苍凉,随着悲怆的歌声,一颗颗人头被麻利地割下来。

净心眼睁睁看着那些士兵一刀一刀下去,一颗一颗人头被扔进筐里,如同魔怔了一般想着:那些战死的士兵是否也曾经无数次迷茫,在这长天阔地中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些砍头的士兵渐渐走远了,他们身边尽是没了头颅的尸身。老人停止了唱歌,指了指一块空地道:“后生,来和我抬尸体,把有头的放在一边,没头的放到另外一边。”

净心一愣:“抬尸体?”

老人呵呵一笑:“在这样的地方,你不抬尸体还有什么用?没用的话你还能活着么?那些当兵的还会回来的。”

“可是……可是为什么要砍掉人头?这些人都已经死了啊?而且——”他指着那些尸体道,“有的人被砍了头,有的却又没有,是为了什么?”

老人抬起一个有头的尸体的肩,看着净心。净心咽了咽口水只好抬起这人的脚,二人协力将那尸体抬到一片空地边上去。老人边走边道:“你看他们的头上都裹着头巾,衣服上也缝着字,这个裹着黑巾肩膀写着‘姜’的就是姜国的军队,那些没头的……”

“被砍了头的都是赤巾,是大胤的军队!”净心道,他想起适才遇到的那个年轻士兵就是大胤士兵,只可惜他死得那么凄惨,还会被割头。

“为什么砍人头?过几天我带你去看那京观,你就知道了。这次大胤败得一塌糊涂,几乎全军覆没,灭国就在这旦夕之间了。姜国将大胤战死的士兵割下头堆成冢再覆土砌成高墙,这人头砌成的高墙就叫作‘京观’”。

“为……为什么……”净心听着心惊,人既已战死,为何还要将他们的头封在土墙之中?

“对他们来说,这些人头便是战功,赫赫战功啊!”老人苦笑一声,“天下大乱,那些权势之人不光不把百姓的生死放在眼里,这些征战的士兵们也命如草芥。”

天边已经泛起了亮光,又一队人马过来,老人不再说话,只是让净心卖力搬动尸体。

“喂,老头,不要偷懒!我看你这孙子挺精神,不如跟我去当兵吧!”割头的高个子士兵骑马而来。

净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人笑道:“军爷您别看他结实,其实身患肺痨,半夜里能咳死,小老儿也没有银子给他治病,若是军中有好大夫……”

那士兵和身边骑马过来的人讥笑道:“这老头还以为军中可以白白吃米还想让他那病痨孙子当兵来……”二人骑马呼啸而过。

净心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老人。

太阳升到高空的时候,来往不歇的兵马才停歇了。整个荒原上只有老人和净心两个人了。老人让净心坐下歇息一会儿,他接过老人递过来的水葫芦痛饮几口。他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苦,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跑来抬尸体,想到这里,心中酸楚,不觉眼泪满眶。

老人安慰道:“我看你不像受过乱世之苦的人,但既然沦落到此,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是万幸,其他都不重要。放心吧,孩子,你只要在我身边,我定会保护你周全。”他眼中充满慈爱,笑容里都是温情。

受了无数惊吓的净心感觉到一阵阵暖意,似乎这修罗场也没那么可怕了。

在落雪斋大家都待他很好,三公子身为堂堂的神仙,甚至时常被他欺负,然而那全然不是亲人才有的感情。净心心中一热,开口呼唤道:“爷爷!”

老人愣住,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胡须甚至都颤抖起来。他攥紧净心的手,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他们需要把有头和无头的尸体分开,无头的尸体是大胤军队战死的士兵,头被割去做了京观,身体堆作一处用火焚尸,以防发生瘟疫。有头的尸体是姜国士兵,遗骸会被带回姜国故乡,埋葬在家乡土地上。

此刻正是严冬,尸体保存时间尚久,老人和净心花了三天时间将尸体分好,到后来很多尸体已然被秃鹫和乌鸦残害得目不忍视。净心本来穿着单薄的衣衫,在清理尸体的时候就寒冷难耐,老人把一个尸体上的皮甲解下来给净心,倒也能耐得住寒冷。

那日正好下了大雪,焚烧尸体的火总被飘然而下的大雪掩灭,好容易才燃烧起熊熊烈火,净心拉着老人远远地逃开,已经走出老远,爬上一座山,还能看得到浓烟,嗅得到那令人作呕的味道。他们在山上远远地看到运尸回乡的马队渐渐融入苍茫的天地之间。

老人看着远成黑点的马队和远处的滚滚浓烟,喟然长叹:“姜国胜了,改天换日,从此再也没了大胤。”

净心立于这萧瑟的天地间,虽然只是短短几日,但他已然不再是以前那个净心了。他摇头道:“姜国胜了又怎么样呢?那些士兵依然死了,即使姜国再打多少胜仗,失去他们的家人哪里开心得起来?”

老人点头:“人若是死了,便无贵无贱,最后总是同为枯骨。”他又用手抹抹眼睛,“这仗想来已经打完了,只是我那孙儿也许再也回不来了。那些姜国士兵至少还能回到老家去安葬,我孙儿也许在哪里也被割了头颅做成京观,死而不宁。”

净心听老人的声音带着哽咽,上前抱住他干瘦的身躯。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他早就听过这句话,但是从未曾如今日这般深深地理解它的含义。

老人就住在不远处的云城。

云城离京城不远,是京城外最后一道防线,然而此刻早已被姜国攻占。他们没有回云城,绕山间小路向更加山野的地方而去,沿途竟然也遇到不少同路人。人人都知晓山野中也许会有野兽,但都不约而同地舍弃官道大路而选择坎坷崎岖的小道。对他们来说,那些带着刀箭武器的姜国士兵比山间野兽要恐怖得多。

他们一路向南而去,远离国都,远离京城。很多人结伴而行。

从北方而来的姜国大军占领大胤京城之后,建国四百多年的大胤朝灭亡了。姜国朝廷派军队向南继续征战,又将沿路向南逃跑的大胤子民都抓了回去。

净心搀扶着老人等待上船,眼看太越就在眼前,过了大河就是太越国的属地,他们就安全了。

太越偏居一隅,虽然富庶繁华,但是历代太越皇帝都重文轻武,休养生息,从不兴兵作战,又因为他们安视大胤为宗主国,有大胤护佑,这么多年来,反倒过着安宁的生活。

大胤国破,太越皇帝竟下令接收南逃而来的大胤子民,使得他们免受姜国屠戮,算是报答大胤朝廷这么多年来的护佑。姜国对太越虎视眈眈,但太越以大河为屏障,又派了精兵把守,姜国一时半刻却也无能为力。

“船来了!”

岸边的人们高声欢呼。谁知不知怎么从天而降一队姜国士兵,远处也传来兵马呼啸之声。船忙离岸往回驶去,可一大半的人没来得及上船。很多人向大河中徒步跑去,被箭射中,船上也有很多人被射杀,一时间鲜血染红了河面。

姜国士兵以太越的船为挟,强自渡河。最远只到湍急的大河中心,就被河对岸的太越军队以乱箭阻挡,只能再退回去。

河面上死伤无数,净心和老人还有很多人都被押解回北方。

逃到南方又沿路回来已经又过去了几个月,离开的时候是皑皑白雪,此刻已是桃花开尽,柳絮飘摇。

他们没有被释放,也没有被杀掉,而是被送去做苦役——建一座佛塔。

“爷爷,你看!”净心震惊地看着前方。

他们来到京郊,那里竟然有一座座矮山,定睛看去,那哪里是山?那是无数人头被土封成了一座人头冢。

“这是京观!”老人声音颤巍巍地道。

“那都是我们大胤的战士。”有人悲哀地道。

众人一阵沉默。

有一个老妪抹着眼泪道:“我儿几年前出征打仗,再无音讯,不知在不在这里面。”

“我刚才听几个当兵的说皇帝在皇宫里夜夜做噩梦受妖邪折磨,受国师指点要在这里建镇魂塔,看来是这京观作祟。”有人悄悄道。

不多时,这些人就被呼喝着开工干活,有几个妇孺被带下去做别的活儿。

老人时时走神,心不在焉的样子。

“老头,你快点,休要偷懒!”随着不耐烦的呼喝声,一道鞭影抽了下来,老人背上又是一道伤疤,他立时扑地不起。

净心不顾监工军士的喝骂声,放下背上扛着石块的木筐,去搀扶老人。

“爷爷,你怎么样?”净心看到老人的唇边不住地往外溢着鲜血,擦都擦不干净。

“我总是觉得上面那个头,是我孙子的。”老人声音微弱,眼睛却一直看着京观。

“什么?”净心愣住。那些密密麻麻让人看了头都发麻的头颅有一个就是爷爷的孙子?

“真的!我虽然老了,但是我的孙儿,我怎么不认得?”

“谁让你停下的,快去干活!”满脸刀疤的赤膊军士一鞭向净心抽过来。净心挡在老人身前,搂着老人闭目等待疼痛,谁知鞭子并没有落下来,却听得那军士一声哀叫,他睁眼看去,只见面前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文士以一柄拂尘挡住长鞭,稍一用力,军士连同长鞭一起飞到了几丈之外,倒在石块砖砾之间,痛苦地哀叫着。

这文士面容秀美,一双凤目流转,平添一番妖冶之姿。

“国师,这些都是前朝遗民,想要逃到太越去,又被抓了回来。”文士身后一个朝廷官员觉得这些大胤遗民都应该去死,非常不解他为何阻止那军士用鞭子抽这些干苦力的人。

白衣文士侧头看他,那官员忙低头向后退去。

老人奄奄一息。他长途跋涉几千里到了太越却又被抓了回来,如今又被送来做苦力,他就如同将熄之烛,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老先生,又见面了!”白衣文士看着老人忽然笑了出来。

老人看了他一眼,先是茫然,后来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面露惊恐之色:“你……你……”他本就身子虚弱,此刻又被惊吓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无人知晓这容貌秀雅、气质平和的国师怎么会把他吓得晕过去。

“将这位老人家送到我府里去。”文士眸光微闪,一眼瞥过净心,净心忙低头避过他目光。那文士微微一笑:“你也跟来吧!”

文士的府邸离就在皇宫不远处,门匾上书写着“国师府”三个大字,占地广阔,富丽堂皇。净心没有心思观看,抬着老人的轿子直接抬进了房间,御医已经等在里面。

净心没被允许留在房内,而是被一个小丫鬟带了出去。

这丫鬟带他到了客房,不一会儿又回来端了托盘,里面是饭食和点心。她表情严肃,一板一眼地道:“国师吩咐,客人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就好了。”

净心边用膳边流出了眼泪,他又想起了落雪斋。他已经记不得离开落雪斋多久了,公子、吴刚、薄荷、三公子,甚至那只小乌龟玄武,都让他思念不已,只是那些又遥远得好似前世一般,乱世、尸体、京观、凶狠的军士、慈祥的爷爷,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不多时,有人来喊他,说是国师有请。

他在老人的门外遇到国师。国师笑着拍拍他的肩:“你爷爷可跟你提到过我?”

“你是什么人,我爷爷都不一定认识你,干什么跟我提起你?”净心对着国师心中不喜,看他笑容也颇为可恶,不耐烦地回答道,说完却又后悔,这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国师会不会发火?忽然,净心听到一阵轻笑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绯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那个身影,怎么那么像花奈?不会的,花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是,这万象图中应该是几百年前,也许,真的是小花奈?他的心狂烈地跳动起来。

国师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继续问道:“你爷爷有没有画过一幅画给你?”

“没有。”净心满心都是那个消失的绯色身影,如果那个人是花奈的话,那她说战争年间就离开中土回扶桑显然是谎话。

国师不再多问,而是让他进去探望老人。

“孩子,你来爷爷身边。”老人拉他坐在身边,他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但看上去依然脆弱得紧。

净心坐在床边:“您没事就好了。”

“孩子,看到你就想起我的孙子。他叫阿宝,被抓去当兵已经好几年了,和你也差不多一般大。我帮那些姜国人清扫战场就是想若我孙儿不幸殒命,我也能在这么多尸体中找到他,带他回家。”

净心听老人说的这话心中大恸。他紧紧握住老人干枯的手。

老人让他凑近一些,轻声道:“既然又遇上这人,爷爷便命不久矣。你现在告诉爷爷,你身上那幅丝绸画是从哪里来的?”

净心思忖片刻:“画……我差点都忘记了,那是我遇到一个快死了的士兵身上的,他当时还没死,但是已经被秃鹫啄开了胸膛,我赶走了秃鹫,他跟我说他衣服中有什么,我就找到了这幅画,当时随手藏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死掉了。”

“那个兵,便是我的阿宝。”老人强忍着,但仍然哽咽出来。

“什么?那个人……那个人就是……”净心话都说不完整了。

“我无意中看到之后,一直没有问你,我知道他一定出事了,否则那件衣服他一定不会离身,画也不会……我不敢去问你是怎么得到这画的,就怕听到……我的阿宝,我的阿宝啊……”老人捶床而哭,银须也在颤抖。

“你告诉爷爷,你是在哪里……在哪里见到我阿宝的?”老人声音早就沙哑,眼泪滚滚而下。

“就在那个战场上,就在和爷爷你相遇的那个战场上。”净心轻轻道。

老人剧烈地咳嗽,狂呕出几口鲜血。

净心忙要起身去叫人,老人拉住他,摇摇头。他闭上眼睛,似乎看到自己亲手抬过的尸体中就有阿宝的身影,是他亲自将亲孙的尸体堆上那座没有头的尸山之上,生火将他烧掉。他一直期盼能找到他的阿宝,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如果,他能再快些,那些当兵的去找他收拾尸体的时候他不要犹豫,再早一会儿,也许就能见到孩子最后一面。

净心帮老人擦去嘴角的鲜血。半晌,老人才稍稍平静一些,他让净心扶他坐起来:“你看外面那个人,那个白衣国师。你要提防他。”

“知道了,爷爷。”净心答应着。

“我姓李,叫作李在。有件事,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若是再不说,就会跟着我长埋地下。今天讲给你……”老人声音沧桑,他极力想要忘记的往事又一次涌上心头。

李在从小拜师学画,年纪轻轻绘画技艺就有大成,被征入宫中成为首席画师,年少得意,名满天下。四十多岁的时候,他的技艺已臻化境,天下爱画之人都以能受他指点一二为荣,从者如云,俨然尊师。他计划画一套神仙图,将从古到今流传的神仙传说都画出来,第一幅画便是流传至今的“琴高乘鲤”的传说。仙人琴高入涿水取龙子,控赤鲤而出,与众人告别,得道成仙。他画了又画,只是鲤鱼身上的赤色纹路他用尽各种颜料调色都不满意。

他四处打探,查遍典籍,终于知晓涿水附近的湖茜草可以制成最接近锦鲤的那种红色。

于是,他带了几个仆从弟子,千里迢迢来到涿水取草调色。

涿水滚滚东流不息,涌向大荒。周围芦草萋萋,奇花异草遍野,远山影绰不清,犹如仙境。他要寻找的湖茜草就在河边生长得郁郁葱葱。他激动不已,当下就决定结庐而居,就在这里作画。

陪伴他而来的仆从弟子盖了茅舍,就在此地制作研磨颜料。他时常一个人敞怀游历,心胸开阔,逸兴遄飞。

那夜正是月圆之夜,他毫无睡意,在月下拄杖缓行,却只见前面有什么正闪着金光。他循着光芒而去,不觉越走越远,翻过一个山坳,来到一处从未曾来过的地方。

那光芒越来越近,只见草地上一卷画轴正闪闪发光,光芒忽明忽暗,那画卷微微颤动,似有什么要破纸而出。

他抢前几步,想打开卷轴。一缕强光射出,几乎可与明月争辉。画轴光芒照耀周围方圆一里有余。待光芒稍弱,他听到有人说话。他心中诧异,并没有出声,只是悄悄地走近。

高高的苇草之后,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都头戴儒巾,身着长衫,只是那些穿着似乎并不是本朝的衣衫,仔细看去,这些衣服却像是古服。

一个身姿英挺、长衫广袖、头戴高冠的俊美男子正在与那几个书生告辞:“在下这就告辞了!各位保重!”

“仙长一路顺风!”一个书生抱拳,满面依依不舍之色。

“仙长此去山高水远,不知归期。学生万分不舍。”一个书生抱拳叹道。

骤然起了大风,大水滔滔,波如连山。人们的衣衫灌满长风,猎猎作响。从涿水中跃出一条大鲤,那俊美男子飞身来到奔涌的大河之上,大鲤跃到他身下,俊美男子骑上大鲤,在浩渺的大河之上对岸上诸人挥手道别。

仙人已乘鲤鱼去,只剩下罡风依旧。远行的仙人频频回首,岸上之人遥遥祝祷。

李在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这分明就是琴高乘鲤成仙归去的场景!他顾不得想其他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去,将所见都画下来。他有一种预感,这幅画一定会成为他一生中最成功的画作。

可是就在一瞬之间,风瞬间停息,河边也没有送行之人,大河平静无波,什么仙人,什么大鲤,都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他惊诧不已,莫非这是梦?也许真的是幻觉,已然传说了几千年的神仙怎么会在他面前出现,还把成仙的场景再演示一次?他自嘲地笑笑,然而这幻觉已然足够让他画下一幅传世名作。

他刚转身,就见一人正站在他身后,吓得他轻叫出声。他稍一定神,用手拍拍胸膛:“阁下——”他刚说了两个字就面色大变,腿下不稳,险些坐在地上。

面前之人,正是适才看到的乘鲤鱼而去的仙人琴高。

也许,那个仙人并不是琴高,而是眼前这个人幻化出来的……

这人面容秀美如女子,尤其是一双凤目似有勾魂摄魄之感。他长发散开至腰,白色长衫曳地,气质飘然若仙。

“你看到了什么?”那人笑着问他,声音轻柔和煦,他却感觉到浑身泛上了一层冷意。

“没……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否认着,不由自主地后退。

那人笑着点头:“我叫琴高,你也许听说过我。”

“琴……琴高?仙人琴高?”李在结结巴巴地道,这真的是神话传说中的那个琴高?

“大师,你过来!”琴高忽然向后招呼道。一会儿工夫,从高草后面的山洞里走出一个身着僧袍的僧人,他本来低着的头忽然抬了起来,看了李在一眼又忙低下头去。李在却在那瞬间发现那人似曾相识,他的目光中也似闪过一丝惊讶。

“开始吧!照旧!”琴高和煦地吩咐完,向高草中去了。

那僧人将一把铁锹递给李在:“快些挖土!”

李在发现这个人的口音不似中土人。正要发问,那僧人用眼神将他制止。

琴高怀中抱着一条锦鲤过来,锦鲤在地上发光,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李在又呆住了,那僧人碰碰他不让他停。

“花奈看到刚才河上的情景了么?”琴高蹲在小女孩面前笑盈盈地问道。

“看到了!主人乘鲤归去。”小女孩脆生生地道。

“那鲤鱼是谁?”琴高又问道。

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是花奈。”她的语气有些犹豫。

“正是花奈,花奈好好听话,将来花奈长大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琴高摸摸花奈的脸颊。

“好的,花奈听主人的话,将来一起离开这里!”小女孩这句话说得很干脆,不再犹豫。

琴高正和那小女孩说话,僧人低低地叫了一声:“老师!我是扶桑来的雪舟,老师还记得我么?”

“是你?”他想起这僧人正是几年前从扶桑而来的僧人雪舟,来中土学艺,拜在他门下,他曾经点拨过几句,后来雪舟就离开了,没想到竟然在涿水旁遇到他。

“老师你不要抬头,听我说。我当年离开老师之后,四处游历,遇上了战乱,便就近逃到这山里来避难,不曾想遇到此人,他自称是神仙琴高,多年前在这里控鲤成仙,不知何故又回到人间来,携一幅会发光的卷轴,这卷轴也是神物,可演绎过去,预测未来,适才你看到的就是几千年前他成仙的情景……他现在身受重伤,利用这卷轴的光芒吸引生人,再吸取生人精气,我们现在要挖的坑就是一会儿要埋你之地。”

李在听得惊恐异常,满身鸡皮疙瘩。

“不过不要紧,他有伤在身,不能离开这卷轴的发光范围之内,等会儿我拖住他,你可以趁机逃走。”

“你和我一起走!”李在忙道。

“不行,花奈被他控制,心智迷失,我不能弃她于不顾。”雪舟摇头拒绝。

“可那只是条鱼。”李在急道。

“她千里迢迢陪伴我从扶桑来到中土,在我心中她不只是一条鱼。她犹如我的女儿一般——老师多年前就有画神仙图的打算,现在正是好时机。如果学生死了,希望老师将您画的这幅神仙图带到坟前让我看看,学生便心满意足了。”雪舟抬头看向正在认真听琴高说着什么的花奈,忽然用扶桑话大声喊了一句什么,花奈本来言笑晏晏,此刻忽然停住,迷茫地回头看远处的雪舟。

雪舟一步步地走向花奈,又说了几句扶桑语。花奈看起来似乎很苦恼,她看看雪舟,又转而看向琴高,满脸迷茫之色。

琴高依然微笑,但是看向雪舟的目光如带利刃一般。雪舟不为所动,慢慢走向花奈,指着天上明月又说了句什么,花奈也抬头望月,面上露出温柔的表情来,也用扶桑语言说了句什么。

一片云飘开,圆月洒下银辉,花奈忽然展开笑颜,向雪舟奔去。

琴高冷笑一声,广袖一展,花奈便被抓了回去,他将花奈收于怀中,花奈挣扎几下化为一条锦鲤,他另一只广袖伸出,雪舟被广袖卷住颈部,腾空而起,被拖到琴高掌下。他脸色发青,却还是向李在使眼色让他赶紧逃跑。

李在拔足便奔,朝那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而去。他适才用铁锹只是挖了那么一会儿就看得到白骨森森,心中胆寒,甚至不敢回头看雪舟怎么样了,是否逃过了那一劫。

老人讲到这里之后,长长叹气:“我在外面等到天亮就赶忙带人离开了,回去之后惦记着雪舟的嘱托,而这又是我多年的愿望,于是闭门谢客好几载,呕心沥血,画下了那幅《琴高乘鲤图》。没想到这幅画最后成了祸端。穆国丈无意中看到了此画,向我索要,被我拒绝之后,恼羞成怒,让穆贵妃在皇上面前构陷于我。我被定了造反的罪名,坐牢多年,险些丧了性命,好容易死里逃生,家人却都被发配流离。我家破人亡,只有一幼孙阿宝被一个学生寄放在农家,尚留有性命。我寻去的时候,那户农家也几乎都饿死了。我带着阿宝离开那里,四处漂泊,却不承想,他在我身边才几年,就被抓去当兵。当年我将那《琴高乘鲤图》画在了罕有的极地冰丝之上,后来又把它缝在阿宝的衣服上。”

阿宝知道那画极其重要,命在旦夕之际都念念不忘。想到这里,二人都是慨然长叹。

净心唏嘘许久,又问道:“您是说,那个鲤鱼化成的女孩子叫什么?花奈?”

“是的,琴高和雪舟都是这么叫的。”老人不知他为何会这么问,只是道,“我一直想知道雪舟怎么样了,是否安然无恙,却始终不敢再回涿水去。这么多年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遇到了琴高,现在他还成了姜国的国师。此人不知到底是何妖邪之物,总之我命不久矣,你找机会偷偷逃走就是!”

净心听到的这一切若在平时都够他惊叹许久了,然而他又被故事里花奈的出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心心念念的花奈竟然就是爷爷所说的锦鲤?爷爷所说的那幅发光的画轴明显就是万象图。那出现在落雪斋的花奈,究竟是寻找雪舟的柔弱女子,还是被琴高控制的傀儡?想到刚刚见到的那一抹绯色的身影,净心觉得自己愁肠百结,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琴高翩然走进房间。

他坐在桌前,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喝茶一边道:“我只是想要你那幅画而已,现在也让你见到了你的孙子,你怎样才会把那画给我呢?”

“我不是爷爷的孙子,他的孙子被你们封在京观里了。”净心怒气冲冲地道。

“竟然是这样么?”琴高看向老人。

老人点头:“没错,那画本就在他身上,如今早就被烧掉了。”

“你们——”琴高脸色大变,本来和煦的笑容顷刻间消失,他身子倏忽移动,还没看清楚,净心的喉咙就被他右手锁住。他面带残酷的笑容说道:“我终于见到一幅和当年的情形完全相同的画,只有这样,我才可以重回万象图,如此,多少心意付之流水,我活得不痛快,你们也休想好好活着……”他俊美绝伦的脸扭曲成古怪的样子,手下力气增大,净心喘不上气来,眼看就要窒息。

“等等,画没有烧,画没有烧,你放开他!咳咳咳——”老人看净心几乎要断气了,忙出声制止,急得又剧烈咳嗽起来。

琴高放开净心,净心扶着桌子剧烈地咳嗽,半天才缓过神来。

老人沉痛地道:“孩子,把画交给他!”

适才几乎走了一趟鬼门关的痛苦经历让净心不再逞强,从怀中拿出那块极地冰丝。琴高抢过,慢慢地打开,哈哈大笑:“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当年我就是这般……就是这般——”他笑够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把画收起来。他眉眼皆含笑,闲适地坐下:“老人家,得知你的孙子被封在京观之中,本国师听了也很难过,你又这么识时务,把画交给本国师,本国师就允你登塔寻他的头颅。”他笑容和煦,声音如春风拂面。

忽然,门打开了,一个绯衣少女笑盈盈地推门进来,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年纪,她笑盈盈地叫道:“主人!花奈回来了!”

“花奈!”净心脱口而出。眼前这个孩子虽然年纪小一些,但净心认得她就是花奈。

花奈木然地向他这边看了一眼,又掉转过头去,向琴高走来。

“山头月落我随前,夜夜愿陪尔共眠。心境无边光灿灿,明月疑我是蟾光。”净心大声诵道,这是花奈最喜欢的来自故乡的诗歌,几百年后是这样,相信几百年前也是一样。他又大声喊道,“花奈,十五夜是要回家的,你的家在扶桑,你父亲带你来到中土,这么多年了,你不要回到故土么?”

花奈呆住,她茫然四顾,又满脸骇然。琴高看向净心冷笑出声,净心与琴高稍一对视,就觉得再也移不开视线,整个人就要被他的目光吸收进去,大脑渐渐一片空白。

忽然,净心脑后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你受苦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净心耳边响起,他睁眼一看,竟然是薄荷!他几乎喜极而泣,抱着薄荷不撒手。

“你做什么,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快放开!”薄荷嫌弃地想要拉开他,却像被糖黏上一样撕都撕不开。

“你能醒来全靠你认的爷爷,不要抱我!”薄荷挣扎着。

净心愣住,他忙到万象图前去看。他被琴高眼神所迷,几乎像花奈一般迷失心智,老人看情势紧急,用花瓶在他脑后用力一砸,他晕了过去,这才能顺利回到落雪斋来。

万象图上,白塔已经建好,塔中罩着的就是京观。老人一边扫塔一边陪伴着这几万头颅,他讲故事,他唱歌谣。几万头颅被土封存,根本找不到哪个是他的阿宝,只是他知道,他的阿宝就是这几万英灵中的一个,而这些战死的孩子们,都如阿宝一般,有家人记挂,天涯迢迢,也想带他们回家。

他又唱起歌谣来——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老人忽然想起净心。这孩子忽然就消失不见,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他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想必,在什么地方过着美好的生活吧!没有战乱,没有纷争,没有恐惧。想到这里,老人露出笑来,又唱起初遇净心唱的歌来——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白塔中几万头颅似乎有灵,静静地听着老人浑健苍凉的歌声。但愿来生,他们能找到回家的路。

净心黯然落泪,薄荷看他如此,碰碰他道:“你的花奈!”

花奈!

净心听到这个名字一阵悸动,看向那只一动不动的大锦鲤。净心向柴公子央求道:“公子,放了她吧!”

柴公子微一抬手,锦鲤忽然变小,又化成一个绯衣少女。

花奈好奇地四处看看,一脸茫然,看到吴刚之时露出惊喜的笑容:“仙人!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您!我和父亲能顺利来到中土,全靠您的指引!”周围的人都在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各位都是仙人的朋友么?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她笑容甜美,带着一点羞涩,十分招人喜欢。

谢绝了净心的挽留,花奈告辞离开,她说她要找到父亲再回到扶桑去。她已经忘记了被琴高控制的往事,只是记得与父亲刚来中土,却不经意间失散,谁都不忍心告诉她,其实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作为凡人的雪舟,却是不会再出现了。

一阵凉风吹来,花奈纤弱的背影似会被风吹散,她绯色的身影走出落雪斋,在落花中下山去了。

薄荷看着花奈的背影,又看了看柴公子隐忍的痛楚。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薄荷不由得也落下泪来。

(歌词来自《吊古战场》)

(第6话完)
(第一季完) fASiHos3qahem1AcgjPNrr7VmNuf++qRd0t+y+k2ZupMVnQnHiXn7XAaZYRz/s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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