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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话

读碑窠石图

(《读碑窠石图》)

山下桃花已经开尽,上山的石路却仍是满地落英。姑射山并不常有人走,可却有条石板路从山下一直蜿蜒而上。

阿彘抹去额上汗水,累得靠在一棵树上大力喘气。他已经爬了四五个时辰,眼看天就要黑了,离山顶也不远了,可哪里有什么宅院房屋?那人说落雪斋就在姑射山上,莫非是他记错了?

他撩起汗衫抹着不住掉下的汗水,一眼看到前面一棵树干上的水渍,这可不就是刚才自己内急方便过的地方么?在这个地方他已经绕了好几圈,莫非是遇到了鬼打墙?那落雪斋里的人到底是神是人还是鬼?

阿彘气不打一处来,将汗衫脱下来又在头上身上胡乱擦了一把,指着山顶大骂起来:“神神叨叨装神弄鬼算什么本事?看你阿彘大爷在这里绕圈子很开心是不是?有本事出来咱们单挑!”

他气足声壮,一嗓子喊出来把山鸟惊起一群,哗啦啦地四处飞散。

四下蓦然犹如巨幕将天空四合,天色顿时暗若涂漆。他耳周传来一阵阵夜枭般的笑声,一股潮湿之气轻轻吹进他耳朵。他大叫一声,那笑声尖锐、刺耳,好像养硬的指甲在琉璃上划过,从脊骨生出一股酸揉得他心脏几乎爆裂。他双手捂着耳朵拔足便奔,脚下却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立足不稳,一个趔趄,却又感觉有一只干枯的手慢慢地在从他的脚往上移动。他全身汗毛竖起,浑身再无一点力气,软软地瘫坐在了地上,大声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传来,那笑声此起彼伏,似乎有千万人同时在笑一般。黑幕同时散去,他还是在山间原地,只是抬眼便可看到前面隐约有一处房舍,适才怎么没有看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阿彘用尽全身力气朝那里跑去。大门前一棵桂花树,树上正开满了桂花,桂花香气盈鼻,让人陶醉。他定定神,又穿好汗衫,抬眼看那大门上的匾额看去,三个字里面他只认识中间的“雪”字,想必这就是落雪斋吧。

阿彘“咚咚——”地用力敲门,边敲边喊道:“柴公子在么?我找柴公子!”

片刻,门被打开,一个身着绿色衣裙的美貌少女皱着眉头打开门:“连山魈都被你惊动了,你的动静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她边说边引阿彘向里面走去。

阿彘撇撇嘴,如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谁会来这么奇奇怪怪的姑射山。

这落雪斋从外面看来只是一处普通的院落,绕过画着风景山水的影壁,便看到落雪斋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有正室、有书房,游廊曲曲折折连接整个院子。院落中心竟有个一丈多的水潭,水潭上蒙蒙一层寒雾笼罩,水面隐约可见白水汩汩汹涌,犹如沸腾。

“你快点!”那绿衫少女站在檐下等他,他一步三回头,天气还未凉,可从旁边路过一下就让他冻得打了个哆嗦。

阿彘答应了一声忙跟了上去。贸贸然就要掀开珠帘,刚碰到珠帘,就似被针扎了一般手指生疼,他忙着收回手,只见手指上红红一片。绿衫少女一脸幸灾乐祸,掩嘴笑道:“请进吧,公子在等你!”

阿彘进得房中,看这厅堂古朴端严,条案上的一盏莲花香炉正袅袅飘香,前面八仙桌边坐了一个穿着天青长衫的男子,那男子正端着一杯茶用杯盖刮去浮沫,轻轻地抿了一口。那人听到阿彘进来,将茶杯放下笑着起身迎接:“欢迎光临落雪斋!”

“你就是柴公子?”阿彘上下打量着他,他看上去温润平和,举手投足却带着一股威严之气。阿彘在乡下一直都破落惫赖,无法无天,没有什么不敢说不敢做,可此时在这人面前却自惭形秽,他悄悄将汗衫的下摆拽了拽。

“正是在下,不知这位公子来落雪斋所为何事?”柴公子微笑,他已经很久没有做生意了,上门来的就是这么一个难得的客人。柴公子打量着阿彘,笑得更加和蔼。

那柴公子一声“公子”叫得阿彘一个哆嗦。他穷苦乡下人,有人叫他“那小子”,有人甚至拿他名字开玩笑叫他“小猪仔”,“公子”这种称呼只适合那些有钱有势,风度翩翩的人,比如面前这位柴公子,还有那个刘半安。想起刘半安,他想起了大事:“我来是请柴公子你去救一个人,他快死了,听说你的本事大得很,我这才跑来找你。”

绿衣少女端上一杯茶递给他,他接过来咕嘟咕嘟一口饮尽,看着目瞪口呆的绿衣少女,又问了句:“还有么?嗓子冒火一般,再给我一杯!”

“这可是上好的老君眉,三公子从海外仙山回来路过巴陵专门采来的,你就这么一杯喝下去,和老牛嚼牡丹有什么区别!”绿衣少女怒目瞪他,又转而控诉地看向柴公子:“公子,你赔我!”

不就是一杯茶,有什么大不了?阿彘看不惯这绿衣少女娇滴滴的样子,不由地斜睨了她一眼,一脸不屑。

“你——”绿衣少女气得跳脚,柴公子笑着制止了绿衣少女:“薄荷,你出去玩,我这里有事要做。”

绿衣少女答应了一声,又对阿彘“哼”了一声这才离开。

阿彘看她离开的时候一掀珠帘,那珠帘上的珠子流光溢彩,有颗珠子上却似乎有个笑脸一闪而逝。他心惊,再定睛一眼,虽然光彩耀眼,但确是普通的珠子而已。此时无风,那珠帘却摇摆不停。

“是谁让你来找我的?而且想必你也知道求我办事是要代价的。”

“那个人让我告诉你,什么承明之夜,你会明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阿彘挠挠头。

柴公子面色稍变,上下打量着阿彘,端起茶杯,又放下:“跟你说这些的人是谁?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

“应该是个女子吧,但是她穿着黑衣蒙着黑纱看不清模样。柴公子,快去救人要紧,那人还等着救命呢!”

“你叫阿彘?”

“是啊!”他的名字很重要么?还是救刘先生比较重要吧。

“请跟我来!”柴公子起身,掀帘而出。阿彘看了看那珠帘,想起适才被针刺般的疼痛,有些胆怯,但又怕被这柴公子小看,他鼓足勇气去掀帘,刚一碰到那珠帘,珠帘就围着他剧烈地转动起来了。他看到那些珠子飞散,每颗珠子上似乎都有一张人脸,近在咫尺,就在他眼前,他吓得大呼小叫。忽然,他看到从自己身体中飞出丝丝黑气,都飞进那些珠子中去,变成一张张哭泣嚎叫的脸。一直感觉浑身沉重大脑懵懂的感觉瞬间消失了。

等到珠帘垂下,他已经出了厅堂来到院中,一脸不知所以:“刚才是怎么回事?”

“你身上怎么附着了那么多怨灵?我的珠帘帮你把怨灵都吸走而已。”柴公子转弯,沿着游廊而行。阿彘紧跟在后面:“我就说从小都经常头痛头胀,每夜噩梦不断。”

“噩梦?”柴公子停下,回身看他,“你都做了什么噩梦?”

“兵荒马乱的,有时候我杀人,有时候人杀我,快被累死了,原来身上竟然会有怨灵。”阿彘此刻神清气爽,分外轻松:“多谢你!柴公子!”

柴公子笑笑不答,推开一扇门。阿彘跟在他后面进去,一阵幽香扑鼻而来,和客堂那种味道还不同,清幽平和。犹是阿彘这种跳脱之人都想安静地坐上一会儿。

这里满屋都是书画,墙上贴的、架上摆的,甚至角落里也堆满了画卷。他看到进门的架子上一只红色的杯子歪头歪脑很有趣便拿下来看,一个声音大声道:“快放下,那是镶金兽首玛瑙杯,天下只有这一件。”说话的人是一个白衫蓝襟的书童,他本来正在窗边软塌上的矮桌上打盹,这时风一般窜过来将他手中的玛瑙杯抢下来,小心翼翼地摆回原处。

阿彘讪讪的,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柴公子看书童紧张的样子好笑道:“你何必这么紧张这个杯子?这位小公子什么没见过?”

这书童上下打量了一下阿彘,看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身材瘦小、衣衫褴褛,表情有些不安,眉眼却极不安分,哪里像个什么都见过的角色?

柴公子笑道:“不要小看人,这位公子可不简单。好了,净心,磨墨。”

书童一边磨墨一边打了个呵欠:“好困啊少爷!你不陪冥王下棋非要我去,我才刚回来睡了一会儿,要困死了。”

柴公子在一张长长的卷轴上写着什么,阿彘大字不认识几个,看到能看书写字的人就钦佩羡慕得紧,所以才和那人人厌弃的刘先生那么投契。

“唉,怎么动了?”阿彘大惊失色,那画缓缓展开,画面上有个人渐渐清晰,他惊叫道:“刘先生!”又摇头觉得不对,刘先生两鬓斑白、满面风霜、正奄奄一息等着他找人去救命,可面前这人眉眼举止,分明就是刘先生的模样啊。

正在搔首踟蹰,忽然被谁从身后一推,他摔了个狗啃泥。没想到这柴公子竟然也耍笑人。他正要发火,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书房中了,什么柴少爷书童的都不在这里。他竟然是在一个矮崖边,矮崖下面是一片辽阔无边的草地。草地上传来歌谣声,这歌谣熟悉万分,他时常听刘先生哼唱,歌词并不甚了解,却听得这是一首疏阔沧桑的山歌: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

他心中一时激动,朝崖下喊道:“刘先生,刘先生!”那人似是没有听到,继续歌唱。阿彘看到崖边有一根长长的藤绳,他抓着藤绳下去,奔到那人身边:“刘先生,你怎么在这儿?你的病都好啦?”他激动万分,刘先生头戴箬笠、身着布衣,眉目温和,表情悠然。正在一边唱歌一边折草根。

布衣男子将手中的草放在地上,那草竟然被编成一匹马的样子,他口中念念有词,两指指向那草马,口中喊一声:“疾!”

草马竟然站了起来,喷着响鼻拔腿便奔。阿彘愣住,这刘先生明明就是个只会写信看书的夫子啊,怎么还会这本事?

布衣男子看那草马奔远,回头对阿彘道:“这云梦泽从没外人来,师父云游、师妹离开之后,我很久没见过外人了,我叫刘半安,小兄弟怎么称呼?”

果然是他!这莫非是年轻时候的刘先生?

“我叫阿彘。”他心中偷偷加了一句,我的名字还是你教我写的。

刘半安打量着阿彘:“昨夜观星,贪狼星到了云梦泽上空,今日你便来了,莫非这是天意?”

“什么?”他听不懂,只是觉得这个时候的刘先生和他之前认识的那个完全不同。

“你既然来了,给你看一场游戏如何?”刘半安摘下一根青草,青草如利刃一般飞出,齐齐斩下一片青草,那些青草落地,都变成青铜色的骏马。刘半安又一手撒黄豆一手撒黑豆,黄豆黑豆滚落地下变成一些身着黄衣或者黑衣的士兵,士兵跃上青铜马,黑衣黄衣开始呼喝着打起仗来。

呼喊声、金戈之声、战马嘶鸣之声遍野,阿彘张大嘴看着这一切。以前他在村口听那些私塾先生给人们讲书的时候听过“斩草为马、撒豆为兵”,当时听了分外激动,总是想自己若是有这般本事就好了,没想到眼前就正上演着这令人目瞪口呆的戏法。

刘半安袖手站在一旁的半垣之上看着黑豆队和黄豆队的混战,笑问阿彘:“你看我这队伍如何?”

“真是厉害!刘先生,没想到你还会这种本事!”阿彘真心佩服,他孤苦伶仃,又面黄肌瘦,从小到大都被人看不起,真想好好学点本事给人们看看。这些年连年征兵,他们村的很多年轻人都逃跑了,但即使流落外乡却也有被抓去做杂役徭役的。人们都哀声怨道,老人们回忆着当年的河清海晏,唏嘘着已逝的美好岁月。只有阿彘不怕打仗,听老人说书的时候,他最喜欢听得就是那乱世之中风云变幻、群雄竞逐的故事,无数次把自己想作那些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枭雄。那次有当兵的去村里抓壮丁,他自告奋勇地要跟着去,可那些当兵的推推他的小身板轻蔑地撇撇嘴:“要这小崽子去白吃干粮啊!”众人哄笑,阿彘也跟着笑了,心中怒火十万丈又伤心起来,竟然连抓壮丁也看不上他。

“你若喜欢,我可以教你!”刘半安手指放在唇上一个呼哨,打斗正酣的兵马瞬间委地变成了满地的断草和交杂的黄豆黑豆。

刘半安欣喜若狂,忙跪下磕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阿彘一拜!”

刘半安安然受了他的礼:“拜我为师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阿彘急着想学这些法术,忙道:“莫说一件,十件也可以。”

“将来不能做伤天害理之事,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守着灵台一念。”

阿彘不知道什么是灵台一念,却听得懂伤天害理,他当下举手信口发誓:“我阿彘若是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就让我下辈子做个蝼蚁,被人踩在脚下。”

刘半安点头,举手向上一抬,阿彘便轻飘飘地站起来。刘半安教了他心法和口诀,阿彘认真记忆,也撒出几颗黄豆,口中念着咒语,可那黄豆在草地滚了几下变成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却是圆鼓鼓一颗大黄豆的样子,好像从黄豆中钻出一颗脑袋来,那黄豆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向前滚动着走了。

阿彘满脸尴尬,刘半安温和笑道:“你未修气只学习咒术,不能收放自如便是如此,好好根据我说的练气吧,练好了这些才能熟练操作术法,我便在山后瀑布前,你可以到那边找到我。”

刘半安在瀑布前打坐休息,醒来一觉发现明月高悬,已是深夜,回崖边去找阿彘,远远地就听到阿彘的喊叫声:“师父救命救命啊师父!”这声音嘶哑无比,想来已经喊了很久。只见阿彘练习撒豆成兵弄出很多奇奇怪怪的豆子人来,有一个好容易是完整的人,却上半身黑漆如墨下半身嫩嫩黄黄,这些豆兵都以阿彘为目标,有的抱着石头向他扔掷,有的滚过来要碾压他,那些豆兵虽然个个残缺,却都是常人大小,阿彘虽然身姿灵巧,但还是被折磨得不轻,一边躲避一边求救。

刘半安被他狼狈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他呼哨一声,那些豆兵终于变回了满地的豆子。阿彘揉着头上的大包:“师父,这些豆子为什么这么对我?”

“你把他们弄得像人又像豆子,个个残缺不全,自然要找你撒火。所以要先练入门心法和学会用气,不能耍巧求快,否则会一事无成。”

阿彘不敢再偷懒,认认真真地按照刘半安说的练习起来。

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刘半安让阿彘住在师妹的房间里。夜色已深,他却饿得受不住,几间草庐中都找到任何食物,肚子咕咕叫个不停,他摸黑出门,想到瀑布下面的深潭中取些水来喝。

夜色迷蒙,看不清前路,他一脚踏空沿着石路滚落到潭中,激起一片浪花。他奋力挣扎,刚要呼救,水便涌进口中。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扑腾几下就要往下沉。

“是谁?是谁?脏死了!”水面激起一阵巨浪,阿彘被巨浪拍出深潭回到崖上。他咳嗽几声,犹自后怕不已,差点就被淹死了。

一只巨龟伏在水面上气愤地拍打着水花。

“大乌龟!”阿彘惊道,这么大的乌龟他从来没有见过。

“你才是乌龟,你看清楚小爷的模样,和玄武那种小乌龟是一样的么?小爷我身份尊贵,是东海六太子赑屃!你是哪里来的?为什么到水里来,弄脏了小爷休息的地方!”

“什么必戏?莫名其妙!”阿彘还是很饿,浑身湿透,狼狈无比。

“你才莫名其妙!”赑屃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红光,用力拍打水面,激起的水花又将阿彘从头顶淋下。他就只有这一件衣服!他快要饿死了!阿彘被惹火了,刚刚隐藏起来的泼赖模样又显出来,他双手叉腰地挑衅:“有本事你给我上来!你这只丑乌龟!”

赑屃没想到他还敢挑衅,怒吼一声飞上岸来。在崖下还好,真的到了身边,阿彘才发现自己在这赑屃身边竟然还没有它的甲背高,金色的壳,头颈四肢都是绿色,迈一步山崖都抖一抖,不远处的几间草庐都被震颤了。

阿彘心虚地后退,退了几步没有站稳,眼看这大兽红彤彤的眼睛就在眼前,鼻子里呼呼的地喘着气甚至喷得他满脸湿漉漉的,他豁出去了大喊一声:“看你眼睛那么红,肯定是赌钱总输,输红了眼!你叫什么必戏,叫必输算了!”

“你才必输!你才必输!”赑屃气得直跺脚,想要骂他一顿,却想不出词来,急得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刘半安躺在床铺之上,外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他开始紧张阿彘,怕赑屃害了阿彘的性命,此刻看来,却是要担心赑屃了。瀑布那边传来咆哮声越来越响。赑屃要发怒,他起身奔到瀑布前的高崖上,只见阿彘双手叉腰正对着赑屃骂,赑屃被气得双眼更红了,他脚下的石崖都被他踩得沉下去一些。

“不用不承认!你就是只笨乌龟!”阿彘骂得累了,用手从头上抹了一把,他看出来了,这个必戏虽然力气大但嘴太笨。

“你才是笨乌龟!你才是笨乌龟!”可怜的赑屃只能重复着阿彘的话来骂他,浑身气得发抖。忽然,他眼睛一翻,头往下耷拉,一动不动了。

“喂——这是——这是怎么回事?”这家伙闭着眼睛耷拉着头,莫非是死了?阿彘小心翼翼地推推它,没有任何动静。

肚子又咕噜噜地响起来,阿彘有了好主意,这家伙这么大,不知肉的味道怎么样。心中想着,就从腰侧拔出匕首缓缓地向赑屃走过去。

“喂,你做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吓了一跳,是师父的声音,他嬉皮笑脸地回头,把匕首藏在身后。

刘半安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感慨,果然是贪狼临凡,胆子如此大,当初自己刚见到赑屃都不敢轻视,这阿彘竟敢去割它的肉。

“你本事倒是不小,竟能把赑屃气得晕过去。”刘半安不露声色地看着这个新收的徒弟。

“它嘴太笨,我也没办法。”阿彘面露得色,摸着瘪瘪的肚子哀求道:“师父,我快饿死了。”

刘半安带他到演绎斩草为马撒豆成兵的那片平野之上,带他摘了几个地瓜还有豆荚,他自己生火将地瓜和豆子煮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此时天已大亮,刘半安坐在半垣之上闭目养神,天光初上,彤云漫天、云蒸霞蔚。他浑身浸润在这朝霞之中,衣衫猎猎、恍若仙人。

阿彘盘腿坐在地上,啃着地瓜,肚子饱了,他有了力气,心中默念咒语心法,想着一定要很快学会师父的本事才好。

暑去秋来,年复一年。平野上的高草更加繁茂,阿彘还开辟出来一块地方种菜种谷。刘半安教他读书习字、排兵布阵,却不教他预言之术,只说预言之术会反噬施法之人,他驾驭不了。

这日刘半安给阿彘讲解《庄子·胠箧》,他合上书叹道:“所以这世间虚伪黑暗,世人专注些奇巧淫技,天下才会失去了本真,庄周所说的‘法之所无用也’正是这个道理。”阿彘对师父所说的不以为然,反而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师父说的奇巧淫技若是用来窃钩是没什么用,以师父之能,若是离开云梦泽入世,定能有一番大作为,窃国也未尝不可。”

“一派胡言!”刘半安将书一抛,正打在阿彘头上,他从未曾见过师父如此发怒,扑通一声跪下。

“你来云梦泽这些年,我日日教你圣贤之道,就是想引你入正道,可你如此冥顽不灵,对你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阿彘将《庄子》捡起,膝行至刘半安面前:“师父,弟子知错了。请师父恕罪。”

刘半安看他表情诚挚,确是不想自己生气,但他眼底起伏着勃勃盛气,这让刘半安心惊却又无能为力。贪狼天生追逐财富权力,他受天命收天狼为徒,几年来教遍他内外典籍、圣贤教化,谁料这一腔心意始终付之流水,灰心失望,挥挥手让阿彘出去。

阿彘将《庄子》置于案上,退出房门,心中却很不服,孔圣人弟子三千尚且性格各不相同,他犹懂得因材施教,师父自己喜欢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何必要强迫于他?他心中不悦,又到崖边扔了石头逗赑屃上来和他玩耍。

第二日午后,阿彘口中叼着一根草枝看一群豆子兵打架,他此时已能很熟练地玩耍草马和豆兵,豆兵用鱼鳞阵、地瓜用长蛇阵,一个个吃得胖乎乎的地瓜兵排出长蛇阵来,却因为太臃肿,尾大不掉,被豆兵打得落花流水,他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一个豆兵从草庐处蹦蹦跳跳过来,指指刘半安的房间。阿彘进得师父房间,只见他盘腿而坐,见他进来笑道:“你刚来的时候才这么矮,现在长高好多了。”

阿彘看师父露出笑容,想他终于气消了,笑着挠挠头:“师父,我来云梦泽已经六年,刚来的时候师父像我叔伯,此刻像我兄长,师父修了养生长生之法,弟子不及。”

刘半安淡淡笑笑:“你与我不同,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却也会失去你的一切。”

“师父说什么?”刘半安没有听清楚师父说的话,他从墙角的水缸中看去,里面的少年高大结实,器宇轩昂,自己早就和当年那瘦弱可怜的小孩竟没有丝毫相同之处。

“我说,我该教你的都已经教了你,你离开云梦泽吧!”

“师父!”如晴天霹雳一般,阿彘惊得大叫起来:“师父你要赶我走?”

“师父已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你要记住你拜我为师那日答应为师的话。”

“师父,我不走,我要在云梦泽侍奉师父。”他抱住刘半安的膝哭出声来。

“那你不要走了,留下来陪我,永远不出云梦泽!”师父的声音沉沉地传来。阿彘抬起头来,愣在那里。真的让他再不离开云梦泽,一辈子待在这里陪着清心寡欲的师父,和赑屃逗趣,变化豆兵派兵作战,这样的生活已经过厌了。他的理想是回到人群中去做那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

刘半安叹气:“你走吧。沿着瀑布下的大河而行便可出得了云梦泽。”

“师父,我——”他不想一辈子就待在云梦泽,却也真的舍不得师父。

刘半安看他感情真挚,抚着他的头发微笑:“不要哭了,阿彘这名字不雅,到了外面恐被人笑话,从此以后你就叫治,治国安邦,心存大志正是此意。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

“你就姓刘,随我姓刘,只要你记得师父的话,记得心存善念。天大地大,好男儿志在四方,随你闯荡!快去吧!”

看师父闭目不再理他,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向外走去。来到瀑布前,听着瀑声如雷,想到马上就要离开生活了几年的云梦泽,心中有些惆怅。他伸手一指,五指如拨琴弦,那水面如同被他拨动的琴一般激起一股又一股跳跃的波浪。从河底泛上一阵巨浪,赑屃浮了上来,见是阿彘,威胁道:“本太子过几日便回东海,找我五弟饕餮来报仇,他一口就能吃掉你!”

“赑屃,我要走了!”他很伤感地看着这个身体大却笨笨的赑屃,他学了很多字,知道赑屃是哪两个字。

“你去哪里?休要逃跑!你是怕我五弟来吃掉你么?”赑屃得意地嘲笑,这小子第一次好好叫他名字。

“我很舍不得你啊!”他纵身一跃,正好落在赑屃身上。

“你,你要干什么?”赑屃歪过身子想把他甩下去。

“赑屃老弟,我要离开云梦泽,沿着峡谷走不知走到何年何月,你送我一程吧!”他抱紧赑屃的背。

“我不要,你给我下去!”赑屃剧烈地扭头身体,又打算沉下河底淹死阿彘。

“你敢使坏我就在你身上撒尿,要不要试试!”他放肆地大笑。

赑屃屈辱地挤出两滴眼泪,只好默默答应。

“你休要偷偷骂我,你刚才说你要回东海找你五弟是在撒谎,当然我是不会和你计较的。”

“你才撒谎!你才撒谎!”赑屃的反驳只是一次次地重复阿彘的话。

赑屃身逛体胖,在它背上不用颠簸,沿途可以看到游鱼水草,不过一个多时辰就离开了云梦泽。他跳下赑屃身体哈哈大笑:“赑屃老弟,后会有期!”

“不要后会有期!”赑屃真的很想再也看不到这家伙。

“我知道你和你老子龙王到天庭赴宴的时候淘气,一脚踩烂了玉帝的龙椅,你爹跟玉帝求情这才发配你在这里待着服刑!所以你根本不能回去东海!哈哈哈——”阿彘狂笑。

“你——你气死我了——”赑屃气得怒吼一声,远处几十里远的一个小村庄里一个孩童正在玩耍,听见赑屃的喊声,捂着耳朵跑回家里喊着:“娘亲,打雷了,要下雨了!”

前路茫茫,刘治悠然而行,边走边唱起师父时常唱得那首歌来:“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他到了密林之外,肚子又饿了,临走之时拿了一个地瓜,他跃上一颗粗壮的大树,一手地瓜一手水壶,吃完了地瓜打了个呵欠就在树上睡着了。

忽然,一阵诱人的香气把他弄醒,肉!这是肉的味道。他一个激灵醒来,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在推推搡搡吵得厉害,有个少年骂了句什么,群人便混战起来。他们身后的火上正架着几只烤鸡,香味正是这鸡肉的味道。阿彘咽了咽口水,在树上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两帮人都是和阿彘年龄差不多年龄的大孩子,一个个都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和他当年一模一样。

“你们这打架的法子就好像是几只狗在乱咬,乱七八糟,太好笑了。”

“小子,你在说什么?不想活了么?有本事出来比试比试!”两帮人这么快就尽释前嫌共同对外。阿彘俯视这群少年,笑道:“小爷就来陪你们玩玩。”

阿彘袖中弹出一把豆子口中念念有词,豆子滚落地上成了身着黄衫的豆兵,他们先向阿彘做了一揖后将这群少年团团围住,少年们犹自被眼前的事惊得闭不上嘴,看豆兵来袭,没抵挡几下就制服。

阿彘豪气大笑:“服气了么?”

几个孩子没见过这等戏法,纷纷求道:“求大哥做我们老大,教我们本事。”

阿彘想起以前自己瘦弱无能,孩子们玩耍都不带他,此时只是露了这么小小一手,就有人认他做老大,心中欢畅,意气风发。

“你们说说,到底为什么打架?”阿彘问着,眼睛却看向那正烤着的母鸡,香味四溢,不时听到油脂落在火中发出的嗤嗤拉拉的声音。

一个少年右脸一块刀疤分外显眼,很有眼色地拿下一只鸡,用几张叶子包了恭恭敬敬地献给阿彘。阿彘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有多久没吃过肉了?师父曾经跟他说过有了一定的修为就可以辟谷不食,不吃肉不喝酒不痛快打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老大,我们捡了个宝贝,本来在争是谁先看到的,既然都跟了老大,那就是大伙儿一起的,快拿来给老大看看。”那刀疤少年吆喝拿过一个破破烂烂的袋子打开口袋,里面一大块雪白的肉。

“这是什么?”这肉洁白似雪,一层一层,摸上去还微微颤动。

“老大你看!”那刀疤少年用力将那块大肉从中间翻出,没想到从肉中竟然被翻出一个女子来。这女子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就连在那块大肉上。她泪眼盈盈、满脸惊恐,双手捂着胸口。

阿彘心中想了自己看过的书,忽然大喜,这莫非是太岁!太岁已经是难见,何况太岁修出人形?连千年老参也只是初见五官,可这太岁精不仅长相极美,表情都甚为丰富,秀颈丰乳,偷偷看向他们的时候眉眼间不经意间就甚是撩人,他还记得师父那里的书籍上曾经说过,太岁“食之尽,寻复更生如故”“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这千年难得之物正让他遇上,真是天大的造化。

他当下不动声色只是眉头一皱:“这莫非是个萝卜精?也没什么稀罕。”他手掌可以感觉到那太岁肉下似乎心脏般的一跳一跳地跃动。那刀疤少年忙把那太岁收了起来:“老大还是先让我们认识认识!我们这三十几人也可以结个什么帮派,说出去也有面子。”

阿彘正抚着太岁的手摸了空,他不在意地笑笑:“我姓刘名治,师从云梦泽仙人,刚学艺下山,要开创一番事业。”他早就把师父不让他随便提起云梦泽的名字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云梦泽中有神仙大家都听过,只是大泽急湍,里面还有水怪,即使有人涉险沿河而行,却也找不到云梦泽所在。没想到此刻竟真能遇到云梦泽来的人。因为阿彘还会那神仙法术,人们都深信不疑,对阿彘更是信服,阿彘遥遥看向天边,悠然道:“我们就叫大泽帮吧!”

“大泽帮好,大泽帮好!”少年们欢呼雀跃,将阿彘高高抛起又接住。

少年阿彘,刚从云梦泽出来就成了有三十多个成员的小帮派“大泽帮”的帮主。

他笑着向那刀疤少年伸手,那少年忙把装着太岁精的布袋递过来。

这群少年是四处流亡聚集到一起的,如今都在一个破庙中歇脚。阿彘指挥豆兵去附近地主家里偷了酒肉衣裳来,他博览群书,心思通透,依照前朝那些起义军给自己的小部队也定了不少规章,封了大小官。少年们听阿彘讲那陈胜吴广张角黄巢,绿林赤眉风云天下,个个都听得悠然神往,恨不能马上也起兵进京享受荣华富贵,一直狂欢了一日一夜才都疲极睡去。

周围响起呼噜声,本已熟睡的阿彘霍然睁开眼睛,抱着袋子离开破庙,进了不远处的密林,轻轻打开布袋。布袋中的太岁只露着雪白细腻的肉,摸上去如女子肌肤一般光滑柔嫩,上面有着清晰的纹理,仔细看去,可以看到它如同呼吸一般一起一伏。他学着那刀疤少年的样子伸手向内,摸到光滑的手臂,轻轻一拉,将那女子里面拉了出来。

那女子受了惊吓,满眼惊惶,双手紧紧抱着身体。

“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阿彘轻柔地笑笑,试探着抚向她肩膀,她动了一下却并没有挣扎开。

“你叫什么名字?会说话么?”她微微闭眼,很享受他的碰触。这个女子这么美貌妖艳,想必和传说中的狐狸精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脑海里全是妺喜、褒姒、妲己,听过的看过的种种传说故事都纷至沓来。

远处彤云密布,闷雷阵阵,眼看就要下雨。他来时便拿了一件偷来的披风,将它裹在女子身上。女子惊讶地看他,忽而又轻轻抓住他的手。阿彘看到她胸前的风景,觉得血气上涌,又轻轻在她额上一吻,抱着她走进山洞中。

这太岁精不知修炼了多少年,即将要脱去太岁身变成人形,谁知却被掘土打算做叫花鸡的皮赖少年们给挖了出来。只剩下一步,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她就大功告成,她被那些少年抓起来,以为难逃一死,没想到遇到了阿彘。

阿彘想到在他住的房间里也就是刘半安师妹的房间中曾见到一本书,里面记载了很多秘闻和一些古怪的法术。其中一则秘闻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山中一猎户打死一只小狐狸,他用狐狸皮毛给怀孕的妻子做了围巾御寒。妻子快要临盆那几日,有几只狐狸常常在他家附近徘徊。他本不当回事,心里还想若是它们敢近前,他正好可以再宰杀几只做大衣。

夜半时分,叹气声将他唤醒。妻子此刻并未在这个房间,到底是谁?他忙起身,却见他家的猎犬正蹲在他床前哀叹。猎犬叹道:“那些狐狸正打算谋害主人的孩子给那只小狐狸报仇,他们一家子足有十来口,到时候变作各种人来接生的、道贺的,哪个有机会了就把主人的孩儿杀掉。”猎户心惊,忙问猎犬有什么办法。

猎犬又叹道:“我若修炼成精就可以识别狐狸的变化,可还差一点火候,想必在明日你妻子临盆时我还没有成功。除非,除非用那个法子——就可以让我提早修炼成精。”这猎犬告诉了猎户法子,猎户依言照办,果然第二日猎犬就提早修炼成人,化作一个魁梧的大汉。他识破了好几个狐狸精变化的人,还帮猎户抓住几个狐狸精。猎户把这些狐狸都抓起来打算剥皮吃肉,谁知房中却传来妻子凄绝的痛哭声。

他忙赶回房间,正见那猎犬化出真身叼走他的孩子。他向猎犬射出一箭却射空了,猎犬将孩子驮在背上,嘲笑猎户道:“你为了能启动那法术让我提早修炼成精,杀死了从小看你长大的邻家老妪,心狠如此,说不定哪天也会杀了我!”它说完腾空驾云而去,飞向深山。

猎户用了什么诡异的法术害人性命的事传遍了村庄,再也待不下去。他连夜带着妻子逃到山中,满山寻觅却没有找到孩子的踪迹,妻子变得疯疯癫癫,整日抱着那小狐狸皮当孩子哄。那日他在密林中迷路,九死一生,走出去的时候已经是七天之后了。他一路跌爬回到他们容身的山洞,却见妻子死在洞口的雪地中,唇边却带着一抹微笑,不知是冻死的还是饿死的。她蜷缩成一团,怀中紧紧搂着那块小狐狸皮。猎户将妻子并狐狸皮一起埋入千年不融的雪岭之中,走入荒莽的大山最深处,再无踪迹。

当时他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下面标注着两个人的笔记,一个是师父的字迹,此事告诫人们不要妄杀不要起歹念,万物皆是生灵,否则会有业报。另一个笔迹娟秀却也笔走龙蛇,看上去是女子的字迹,她却细细地勾画出那法术的细节,还标注了可以改进的法子,阿彘将那些法子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山洞外大雨瓢泼,虽然雷声轰隆,但阿彘还是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厉声喊道:“是谁?”从洞口走进一个人来。一道闪电倏忽而过,阿彘认出正是那刀疤少年。刀疤少年看了看阿彘,又飞快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太岁,眼神闪烁,却满脸堆笑:“我出来方便,正赶上下雨,没想到老大也在这里,这是——”

“我正要回去找你们,你过来看,这萝卜精似乎要从这团肉里面出来了。”阿彘满脸惊喜。刀疤少年稍一迟疑,仍是笑着凑过身子来看。

忽然,他面色大变,伸手握住已捅进他体内的把匕首,那匕首正插进心脏中。阿彘笑道:“你敢跟踪我,就该想到有这下场——你记不记得我?”刀疤少年看着阿彘残忍的笑容,忽然瞪大眼睛:“你是——”

“没错,我是阿彘。”他笑得更开怀,匕首从他体内一抽,鲜血喷涌而出。阿彘轻轻一推,他仰面倒下,死不瞑目。阿彘冷笑:“小时候你冒犯了县令却推我出来做替死鬼,我在大牢里待了七天没有饭吃,差点就死了,遇到你的时候就想杀了你,你倒送上门来。”

他依照那法术引了心头血和一魄入太岁精的口中。不多时,太岁精下身的那团肉慢慢变细、分叉,变成两条修长洁白的玉腿。阿彘上前把刀疤少年的头发割下数缕,放在太岁精头上,轻念咒语,那头发一根根钻进太岁精光秃秃的头皮,不多时便长出一头乌黑光滑的秀发。

电闪雷鸣中,将山洞内也照得雪亮。太岁精轻轻站起来,轻盈地转了一个圈,身躯婀娜窈窕、面容绝美、长发拂过阿彘的脸颊,阿彘血气上涌,几乎把持不住,但还是将披风帮她裹紧,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阿彘沉吟一刻:“太岁也是灵芝,你便叫灵芝如何?”女子微笑,轻声念着:“灵芝!”那笑容流光,让暗夜璀璨生辉。

阿彘又帮灵芝找了比较合身的衣服带她回去,只说刀疤少年偷了萝卜精跑了,灵芝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子。灵芝此时穿了整齐的衣服,又有了长发,虽然有些害羞,可是能走路会和人打招呼说话,没有任何人怀疑她便是那个被阿彘称作萝卜精的女子。

阿彘头脑机灵,又读书知史懂理,还会法术。不多久就把当地一些流窜的少年们收罗到麾下。其时各地揭竿起义、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阿彘带领人马专向乱兵之处而去。他手下的年龄最大的不过二十岁,最小的只有十二三岁,他们人少力薄,却是所向披靡。大泽帮和其他兵马交战,无往不利。民间都说大泽帮帮主刘治是云梦泽仙人的弟子,奉神仙之命下界来拯救苍生。

金銮殿。

几个内宦正跪在地上捡奏折,皇帝大发雷霆,刚把满案的奏折推了一地。皇帝面前奏章依旧堆叠成山,本本都与乱民有关,十本有九本里面都提到了刘治的名字。皇帝正大发雷霆:“这个刘治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会什么撒豆成兵的邪术,还说是云梦泽仙人的徒弟!简直荒谬。”皇帝用力拍着龙案,他看到站在最前排的蟒袍大员,面色稍霁:“齐国公,光儿曾在外学艺,好像就在云梦泽,她有没有听说过刘治?”

齐国公是三朝元老,须发皆白。虽然妻妾数十,却始终无子无女。六十岁那年,他纳了一位才十八岁的夫人,这夫人竟然很快就怀孕了。临盆之时,正是深夜,天上忽然撒下一片吉光,夜空顿时雪亮,一个耀眼夺目的光球从天而降,穿过屋顶进入产房内。就在同时,一阵婴啼划破夜空,一个女婴出世了。这婴孩便被齐国公起名“齐光”。

齐国公走前一步长作一揖:“皇上,光儿只是年幼体弱多病,是以去民间养病,不过几年便回来了,皇上也时常见。”皇帝点头,齐国公又道:“所谓云梦泽,那都是传说而已,哪里真有那种觅而不得之处?”

正在这时,大殿中飞进一只云雀,落在金銮殿的云柱上唱起了歌谣:“大泽兴,刘治王。大泽兴,刘治王。”震惊了满朝大臣,皇帝震怒,指着云柱怒喝:“杀死它!”近侍一箭射去,那云雀从云柱上栽下来,摔到地上化作一片树叶。众臣哗然,皇帝再不迟疑,下令无论如何也要剿灭刘治乱党。

史书记载:“帝怒,命剿之。血战弥月,乱贼尽数禽灭,匪首刘治伏诛。自其营中得一美姬,貌极妍丽。献于帝,帝宠嬖殊甚。”

红烛潋滟,皇帝看着这美貌女子,依然惊叹不已。他轻声问:“你叫什么?”他甚至不敢大声说话,这女子美得纤弱让人觉得说话声音大些都会吓到她。

“姓刘,叫灵芝。”她低头轻声道,又抬眼看了皇帝一眼,脸上顿飞红霞。

“寻湘汉之长流,采芳岸之灵芝。灵芝,此名字极祥瑞,是个好名字。”皇帝笑意更浓,满脸宠爱。他以往自诩天下最美之人都在他后宫中,可若不是剿那贼人,就将如此销魂夺魄的美人错过了。

灵芝成了皇帝的宠妃,她并没有让君王从此不早朝。她并没有成为人们眼中的心目中的妖妃,她温和谦逊、贤淑得体,从前朝到后宫人人夸赞。不到一年,皇帝便封灵芝为贵妃。

这日夜里,灵芝从噩梦中惊醒,皇帝搂过她瑟瑟发抖的身体轻声安慰:“爱妃你怎么了?”灵芝投身皇帝怀中哭泣着:“我梦到哥哥。”

“你哥哥?朕听你说过你与哥哥走散,朕一直派人四处打听。”

“臣妾——臣妾梦到他在受苦,就在这京城之中。”灵芝抓紧皇帝的手,哭得楚楚可怜。

皇帝按照灵芝梦中所见,在京郊找到了病得奄奄一息的灵芝的哥哥。

灵芝的哥哥叫阿彘,比灵芝大两岁,梳洗打扮起来也颇有一番风度。阿彘不仅相貌堂堂,而且精通音乐,善作词曲。皇帝分外喜欢,让他做近侍侍奉。

这日夜色正浓,皇帝沉沉睡去。灵芝下床,一身白纱走向花园深处。

一个人从背后抱住她。灵芝笑着转身,投身入怀。

“我们分别这么久,这次重逢我都没有好好看看你。”说话的人正是阿彘。

灵芝一笑,笑容璀璨无比:“阿彘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

“好姑娘,等到我成就大事,自然会带你离开这里,从此不和你分开。”阿彘抚摸着灵芝的长发。

灵芝闭目,轻声道:“灵芝盼望能和阿彘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一定会有那天的,只是我势单力薄,想要成大事,还要费大工夫。我想来想去,还要灵芝来帮我。”他看灵芝低头不语,缓缓问道:“你是觉得我太狠心?将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推到死路上去么?”

月下的灵芝面容依然绝美,却也带着些朦胧的氤氲之气。她忍住眼泪,露出笑容:“在我心中,这世上没有对与错,只有顺你意的事和逆你意之事。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这个人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她只能遵从,不能违抗。

刘贵妃得了心痛病,夜夜梦到死去的爹娘在呼唤她。不过半月间,她丰润的脸凹了下去。皇帝心痛却又无可奈何,那日刘贵妃自梦中醒来喜而泣道:“我梦到了,我爹娘被葬在云梦泽,他们唤我去看他们。”

皇帝大喜,本来要陪伴刘贵妃一起前往,刘贵妃婉拒:“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怎么能不顾安危去云梦泽这等虚无缥缈之处,臣妾和哥哥一同前往便是。”皇帝下令阿彘带领一千禁军护送贵妃前往。

再去云梦泽路途难走,云梦泽笼罩在一片云雾缭绕中,远可看到山川平原,但走近却如海市蜃楼。一条湍急的大河是去往云梦泽的唯一道路,又传说这大河中有巨兽看守。多年来,云梦泽一直是人们向往的神仙之地,却从未曾有人能进得去。

阿彘牵着灵芝的手来到大河前,河水湍急,汹涌而来,奔流而去。站在河边,让人不由产生逝者如斯的感慨。

阿彘牵着灵芝的手,双指放在唇间吹出个哨音来,这哨声清越高亢,方圆几里都听得到。不多时,只见河水汩汩像沸腾一般冒着气泡,从河底缓缓地浮上一只巨兽,状若巨龟,正是赑屃。身后士兵哗然,纷纷后退。阿彘大笑:“还认得我么?”

“不认得。”赑屃看了他一眼便要沉下去。

“大乌龟,你若是驮我们去云梦泽,我便授你能回东海之法如何?”

“你才是大乌龟!”赑屃回嘴完毕,红豆般的眼睛转了转,“你骗人,连你师父也没有办法送我回东海。”

“我师父轻薄名利,醉情山水,自然没有法子,我让当今天子亲笔给玉帝写一封信托他求情,玉帝一定会同意的。况且,我今日来是向师父请罪来的。”

赑屃想了想,他说的恢复自由能回东海的条件实在太诱人,现在容身的河连翻身都不能痛痛快快,他实在是腻歪憋屈死了。

一干士兵都惊疑不定地上了赑屃的背,看起来赑屃也没有更大,那些士兵也没有变小,不知为何来到赑屃的背上还觉得宽敞。

身边河水呼啸而过,时有鱼虾跳起来好奇地从他们身边跃过。那些士兵哪里经历过这些,都看得呆了。

“你小子带了这么多人来做什么?不会是想和你师父打架吧,我可告诉你,别说你这么点人,就算是这么多天兵,你师父也不会怕的。”赑屃后知后觉地发现人带得有些多。

“师父是我大恩人,我怎么会那么做。”阿彘笑,牵过灵芝的手,“这是我妹妹,是皇帝的贵妃,你看她美么?”

赑屃拨过一片水藻,哼了一声表示不屑,又道:“玄武那小个子虽然很讨厌,但他妹妹却乖巧动人,我很是心动。”语气中充满了神往。

“玄武?你上次说过玄武跟你一样是个乌龟?”

“哼,老子不是乌龟,老子是尊贵的赑屃!谁要和玄武相提并论!”他愤怒地拍打水花,坐在它背上的士兵们摇摇晃晃差点摔下去。引起一阵尖叫。

不敢再多和赑屃开玩笑,阿彘笑眼看着灵芝:“你记得你的家在哪里么?”

“不记得,我有意识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灵芝的身体、灵魂,名字,都是你给的。”灵芝声音低若蚊呐:“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不抛弃我。”阿彘看她秋波盈盈,深情无限的样子,外人在身边,不敢过分亲昵,只是握紧她手:“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我要你,也要这天下。”灵芝得到了他的承诺,泪水夺目而出,伏在阿彘肩头,阿彘轻拍她背安慰着。

在外人看来,兄妹二人想到能见到父母的墓,心中激动,相拥而泣。

来到阿彘当年经常练功的崖下,士兵们下了赑屃的背就拥挤起来。阿彘回头对那禁军统领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吧。”

“皇上交代我们一定要保护娘娘,寸步不能离身。”禁军统领有礼地道,但却自有主张。阿彘冷笑一声,一把豆子从袖中飞出,化身豆兵,将那些士兵围起来。士兵们大惊,这种法术他们之前听乱军中的刘治用过,从来没有亲见,这阿彘怎么也会?那统领看着阿彘面上那阴鸷之色,他也曾参加过围剿大泽帮的战争,此时脑中电光石火般地想起什么:“刘,阿彘,治——刘治!”刘治被绑在杆子上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那时他分明是死了,可是面前这人分明就是刘治。他大惊失色,手刚放在长刀之上,就停住了动作,一颗黄豆从他眉间钻了进去,他无力地倒下。

阿彘口中默念咒语,一千禁军人马都纷纷跌倒,有的在岸边,有的就倒在水中。赑屃大叫:“把我的水都弄脏了,快走开!”

“他们只是睡一会儿,不会很久的。”阿彘不在意地回头。一个人正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面色无波,不辨悲喜。

“师父!”他跪下。

“不敢!”刘半安长袖一甩,他被轻飘飘地带起来。

“弟子特来向师父认错。”他又跪下,膝行几步,抱住刘半安衣摆,“徒儿知错了,求师父原谅。”

“哼,你哪里有错,有错的是我,是我教给你本事让你为祸人间的。”刘半安满面冰霜之色,“用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换来了给皇帝做狗腿子,真是我的好徒弟!”他甩袖便要离开,却一眼看到站立一旁默默看着他的灵芝。

他身子大震,看向灵芝的表情充满了不可置信与狂喜:“你是——阿瑛——”话还未说出口,眼泪却已然滚落而下。

刘半安从来都是淡然自若,从他的眼神中找不到任何情绪,如若不是早有准备,阿彘真的会吓一跳。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而行,没有一点闪失。

阿彘低头,不去看师父忘情拥抱灵芝。

当初师叔临走还说,世间万物都有软肋,拿捏住了,无坚不克,不刚不催。

那时他起事不久,打算也当个乱世枭雄、混世魔王。大泽帮帮众越来越多,几个小帮派也来投靠,阿彘正春风得意,几乎夜夜笙歌,喝醉方休。

这日他正枕着灵芝的腿喝酒,灵芝将葡萄瓜果剥洗干净喂入他口中。

“可惜啊可惜!”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他一个激灵坐起来,一紫衫女子凭空出现在他帐中,她秀眉长颈,梳着凌云髻出尘脱俗,只是她面露嘲弄之色:“你是打算让这些乌合之众帮你完成大业么?或者,再加上你那些豆兵瓜将?真的要笑死人么?”

本来壮志满怀的阿彘好像被从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酒醒,他立即跪下:“请姐姐教我!”

“我可不敢教你,你师父会骂我!”那女子笑道,却面带揶揄。阿彘脑子飞快地一转,她认得师父,她那句话的意思是——他面露喜色,边磕头边道:“求师叔指点!”

“你这小子倒是聪明,怎么认出我的?”紫衫女子笑着坐下。

“除了云梦泽,哪里来的女子能有师叔这样的风华绝代呢?”他站起来笑嘻嘻地给紫衫女子递上一杯茶。

紫衫女子接过茶抿嘴一笑:“师兄木头似的不开窍,谁知竟会有这么聪明的徒弟,我可没这好运气。”她接过茶杯放在鼻前嗅了嗅,皱眉道:“这是什么茶?又霉又苦,你怎么喝得下去?”

“我们这乡野之地——”阿彘不好意思地解释。

“那就不要留在乡野之地,京师繁华,是天下聚宝之地,阿彘不去看看么?”

阿彘心中又燃起了更大的欲望。

紫衫女子目光转到灵芝身上,双眼一亮:“这是——太岁?”

阿彘忙将灵芝拉到身后:“师叔,她虽是精怪,却也没什么本事,比平常女子尚且不如。”

“她的用处最大——什么法术都比不上她这张脸还有——还有这身肉。”紫衫女子看向灵芝的眼神让灵芝低头又往后躲了躲。

阿彘总觉得在紫衫女子眼中,灵芝并不是一个女子,而是食物,找借口让灵芝出去了。

紫衫女子不在意地笑笑:“你让这太岁提早成精的法子和你师父当年为了保护儿子而给猎犬施的法一模一样。”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阿彘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你是说,你是说——师父就是册子里记的那个猎户?这——”他还是不敢相信。

“当年这太岁正在那雪山中,见到那猎户的妻子,以她为形,化为人形。”

“师叔是说,灵芝,她长得和那猎户——不,是师父之前的妻子,一模一样?”阿彘有些结结巴巴了。

紫衫女子不答,反而笑道:“你在云梦泽才几年,何况你师父知道你是贪狼临凡,怎么会把真正的本事交给你?要成大事,非要他出山不可。”

阿彘陷入了沉思。紫衫女子意味深长地一笑,“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说罢掀帘预出。

“师叔!”阿彘后面喊道。

紫衫女子回头笑道:“你若见到七皇子,如有可能,请代为照料。”她微微低头,眉头轻蹙,露出一丝黯然,随即转过头去,飘然远去。

阿彘思量了好几日,终于下了决定。他编出“大泽兴,刘治王”的谶语来,用法术让这谶语传遍天下,又用树叶幻化成一只云雀,让它进宫,在皇帝和满朝大臣面前说出那谶语,皇帝怒而下令剿灭大泽帮。

王师两万短短几日就将大泽帮帮众屠尽,匪首刘治更被万箭穿心而死,被捆在旗杆上示众,可晚上刮起一阵妖风,刘治的尸体不见了影踪。

起事者此起彼伏,但“大泽帮”渐渐成了历史,只成了人们的谈资而已,人们总是不忘那少年英雄刘治,只是气候未成,不免让人唏嘘不已。

灵芝虽媚态天成,有倾国之姿,可她本身却是太岁,食其一片肉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仙品。他将一只黑猫的尾巴斩断,又给它喝了毒药之后,黑猫吐血扑地。灵芝从腿上割下一片肉,喂了那黑猫吃下去,不多时,黑猫的尾巴竟然一寸一寸长出来,它骨碌一下爬起来跑出去。

于是与王师对战之前,他口中衔着一口灵芝身上的肉。

万箭穿心,他将那肉咽了下去的时候,瞬间失去了意识。

夜半时分,他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正被绑在旗杆之上,他看到自己被箭穿过的伤口正一个个愈合,精力旺盛胜过从前。所有人都以为刘治死了,和大泽帮五千多人一起战死,谁料他只是在暗中看着灵芝被带走,暗暗跟在后面。

刘治用大泽帮五千余众的命帮他演了场戏。死,只是另外一场生而已。

灵芝将刘半安推开:“你做什么?”她俏脸含威,怒视刘半安。阿彘也故作惊骇:“师父,你做什么?”

“我——”刘半安才反应过来,他表情有些恍惚,这女子不是他的阿瑛,阿瑛早就死了,去往极乐往生,可是——可为什么偏偏那么像?

阿彘与灵芝对视一眼向刘半安介绍道:“她叫灵芝,这些日子胸口总痛,爱做噩梦,寻遍大夫都无法医治,我想师父精通医术,所以带她来求师父。灵芝,这是我师父,也许你长得像师父旧识,快向我师父请安。”

灵芝却撇嘴不应。阿彘皱眉:“灵芝你——”

“好了不要强迫她,是师父孟浪了。”刘半安忙道,他那多年不曾动荡的心此刻跳得厉害,他总是不敢想起往事,与阿瑛相守相知的甜蜜,痛失爱子的苦楚,带她避入大山深处后她神志不清日日哭泣的样子一刻也未曾忘记。

阿彘退了出去,房间里只有刘半安和灵芝。

“你心口总痛么?”刘半安尽量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甚至不敢多看灵芝一眼。

“嗯。”灵芝点头,“我是做了那梦之后才会心痛。梦中我好像在一个满是大雪的地方,我被困在那里,想等一个人回来,可是我又冷又饿,那个人却总是不来,我甚至觉得我已经死了,我的心好痛——”灵芝说着捂住胸口哭泣起来,满脸憔悴。

刘半安听到她的梦,目瞪口呆,随即心如刀割,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激动起来,他满脸泪水,哽咽着看向满脸痛楚的灵芝:“你是阿瑛,你是我的阿瑛。”

阿彘躺在隔壁师叔的房间,哼着小曲慢慢入睡。

刘半安带灵芝在云梦泽四处游历。自从来了云梦泽,灵芝也再未喊过心口痛。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落在刘半安的眼中都化作了痴心爱慕。灵芝从对他不假辞色到微笑以对,到随时随地都可以牵他手。可以冷峻、可以娇憨,还可以妩媚,灵芝与当年的阿瑛一模一样,但在无形之中更能魅惑人心。阿彘也不去打扰他们,躲得远远的,有时候无聊了就找赑屃逗趣。

越依恋才越好,就怕爱得不够深。

转眼已过了一个月,按照计划已到了归期。

月色正好,灵芝来到刘半安房间,眼中垂泪。刘半安心中大恸,将灵芝搂入怀中:“你到底是阿瑛还是灵芝?”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必须走,却又舍不得离开你。”她伏在他胸前呜咽起来。

“你——你也不舍得我?”刘半安心跳如雷,灵芝毕竟和阿瑛不同,他以为自己只是单恋,没想到她对他也有情意。

灵芝垂首不答,脸上泛上一丝红晕,烛火将她的容颜映衬得更添丽色。她的声音几乎低到地缝中:“如君不弃,妾愿自荐枕席——以慰我二人情意——”

“什么?”刘半安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地看着灵芝。

灵芝满脸通红,扭头便走。刘半安忙从身后搂住她。灵芝用力一挣,却把灯盏碰到地上,房间里一片黑暗。她嘤咛一声回身投入刘半安怀抱。

阿彘躺在草地上,用树叶和草变幻成两队鸟雀,鸟雀叽喳互殴互啄,他看着哈哈大笑起来,却又忽然发怒,一个呼哨将这些鸟雀变回原型,躺下不语。

阿彘带灵芝回宫后,皇帝龙心大悦,贵妃去拜过爹娘后,果然精神好了许多。他随意召见了一个禁军首领来问话,那年轻士兵据实所答,只是所有的士兵都忘记了赑屃驮他们前往云梦泽,也没见过阿彘使用法术变幻。

“皇上,臣妾在云梦泽见了一位仙人,不仅治好了臣妾从小就有的心痛,还说臣妾——”她却忽然噤口,不再多言。

“说你什么?”皇帝兴致很高,将灵芝搂在怀里,一只手在她身上游移,灵芝长得越来越有韵味,只要她在身边,他就能忘却一切烦恼。什么民间瘟疫、叛军四起,所有让人心烦意乱的事情都在灵芝的一颦一笑中消失殆尽。

“臣妾不说——说了大逆不道。”

“朕赦你无罪,快说来听听。”

灵芝轻声道:“那仙人说臣妾面相贵气非凡、母仪天下。”

皇帝的手停了下来,慢慢地从灵芝身上离开。他沉默片刻笑道:“朕刚想起来,太后刚才派人来找朕过去商量要事,朕先走了。”

阿彘在门外看着皇帝远去。灵芝缓缓道:“我想皇上最近都不会来了。”她抬头看向在宫中变得狭窄的天空,想起在云梦泽一望无际的天空和原野,又想起可以放肆说笑的日子和她离开时那人欲语还休、满脸不舍的模样来。

皇帝果然一连十多天没有来找灵芝,宫人看风使舵,刘贵妃觊觎皇后宝座,惹怒了皇上的说法不知从哪里而来,却也传得宫中沸沸扬扬。

阿彘将一只纸鸢放飞,纸鸢飞向云梦泽。刘半安接到纸鸢,里面传来灵芝没落的声音:“一别三月,你还好么?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怎么能好?她说话的声音中甚至带着哭腔,刘半安心急万分,终于决定离开云梦泽去找灵芝。

他当年遇到到雪山采药的师父被带回云梦泽之后,再也不曾离开过。这次为了灵芝,他叮嘱赑屃照看好家,奔往京城去了。

皇帝的烦心事越来越多,战争、战后的瘟疫、连年的灾荒,四处流窜的灾民、灾民集聚又起兵造反,整个国家似乎都在和他作对,就怕他有好日子过。

刘半安一身仙风道骨,先去拜见了齐国公,齐国公不敢小觑,亲自引荐他去见皇帝。皇帝正为国事烦心,虽然看刘半安不似常人,但情绪不佳:“你若能帮朕想法子解决一件事,朕就封你做官,赏你黄金千两,如若无能,竟然敢来消遣朕,即可斩首。你可愿意?”

刘半安要了纸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呈给皇帝,皇帝眼睛一亮,走下龙椅扶抓着刘半安的手不放:“卿真是能救朕的江山于水火之啊!”

皇帝用了刘半安的法子很快解决了灾民吃饭的问题,吃饱了肚子便没人闹事,告急的军情很快得到了缓解。皇帝将刘半安奉为上宾,还允许他就住在宫中,虽然只能在前宫活动,可这已经是无上的荣耀。

春节已至,皇帝带领群臣和后妃到祖庙祭祖。刘半安也在臣子之中,他远远地看到云云粉黛中那抹他日思夜想的身影。分别几个月,又能相见,恍如隔世。刘半安看着憔悴的灵芝,心中怜惜不已。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憔悴?

皇后已经去世,后位悬空。按照如此,后宫中身份最高的应该是刘贵妃灵芝,本应该她陪皇帝进祖庙祭祀,可如今她只和众多妃嫔一起跪在殿外。人人心中都想刘贵妃失宠看来是一定的了。

祭祖一过,刘半安便抽了空找来阿彘:“当初灵芝不是在宫里活得很好么?天下都说皇帝宠爱刘贵妃,为什么如今会变成这样?”

“也许是灵芝和师父……和师父一起后,对皇帝不如当初那么尽心逢迎,皇帝心中察觉是以冷落。如今她不受皇帝宠爱,连那些以前看她脸色的宫人都对她冷淡起来,有人甚至还说些风言风语。灵芝虽然不对我说,可我好几次都看到她哭泣。”阿彘叹着气。

“都怪我,都怪我。”刘半安痛心疾首,他可以忍受灵芝属于别的男人,但却忍受不了灵芝受一点委屈。

“她想要什么?”刘半安看着阿彘,心中全是灵芝憔悴落寞的模样。

“她常对我说,噩梦中的寒冷和饥饿让她害怕恐慌,她需要荣华显贵,她需要万人仰望。”

刘半安听完沉默许久:“我辜负她一次,绝对不会再有一次。”

阿彘听他如此,悄无声息地笑笑:“灵芝说,她想见你。”

皇帝不踏足之处便是冷宫。皇帝不会来,几个宫女太监被阿彘念了咒语都睡得雷打不醒。

“刘郎!”他才进门,就看到灵芝满面凄苦,短短几日又受了好几圈。

“你受苦了。”刘半安拥她入怀,“阿瑛,你受苦了。”

灵芝身子一僵,用力将他推开:“我是灵芝,我不是什么阿瑛。你若是把我当作她,你还是忘了我的好。”灵芝掩面哭着奔向后室。刘半安忙追上前去。

阿彘走出灵芝寝宫小心地关好门,自嘲地笑笑。

忽然,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玉藻宫门前探头探脑。这小孩只有五六岁样子,一双大眼黑白分明,唇红齿白,身着绫罗,头上小帽上一颗鸡蛋大小的红宝石。

他心中过了几个念头笑着向那孩子招手:“殿下是六王爷还是七王爷?”

那孩童迈过院门双手背后,慢慢地踱了进来,上下打量阿彘:“本王是七王爷,你是何人?为何不向本王行礼?”

七王爷是已故先皇后唯一的儿子,也是皇帝唯一的嫡子,可皇后因生他而崩,七王爷不满一岁就被送走,逢年过节才回宫来。

人人都说任何人都不能在皇上面前提起皇后,也不能让皇上想起皇后,否则就会遭殃。为了让灵芝失宠并且试探皇帝,灵芝故意说起了母仪天下,皇帝果然生气了,几个月来不再见灵芝一眼。对皇后如此深情,却又怎么忍心将皇后唯一的儿子那么小就送到宫外去?

阿彘又想起师叔离开的时候留下的那句话,好奇心更甚,站起身来向这孩童做了一揖:“拜见七王爷!”

“免礼。”他微笑着说,又好奇道,“这玉藻宫中为何没有宫人往来?本王昨夜看到玉藻宫上空天有异象,是以过来看看。”他一本正经地道,好像个小大人一般。

阿彘心中一惊,这七王爷小小年纪已有此本事了么?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七王爷看到了什么异象?”

“有妖孽觊觎我大胤江山!”七王爷小小的脸上挂满了担忧,双目清明,看得阿彘竟然有些心慌。

“王爷,王爷您到哪里去了?”有宫人来找七王爷。

七王爷面露沮丧之色,小声道:“不要告诉别人本王来过这里。”阿彘微笑点头。七王爷四处看看,竟然爬上了玉藻宫中的一棵桂树上,他虽然年纪小,但是身姿灵活,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爬了上去。寻找他的宫人进来,照例询问了一句,又匆忙出去继续找。

七王爷看到自己甩掉了宫人,开心不已,甚至手舞足蹈起来。一个趔趄,没有站稳,从树上摔了下来。阿彘身形微闪,已到了桂树下,正好接住了掉下来的七王爷。

阿彘放下他,他的表情犹自有些后怕不已,但强作镇定,向他道谢道:“多谢你了!请问你尊姓大名?”

“小人名叫阿彘。”

“阿彘,本王记住你了,以后定当报答于你!”他小跑着出了玉藻宫,又回头向他摆摆手,蹑手蹑脚地沿着墙角跑掉了。

日暮降临,刘半安从后室出来。灵芝跟在他身后,眸光含波,一颦一笑都如流光飞舞,更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韵味。阿彘心中大惊,灵芝美貌,这个显而易见,可这种摄人心魄的美,是和师父在一起之后才有的。莫非,这丫头爱上了师父?

刘半安离开玉藻宫,回头对送他的阿彘叮嘱道:“别的事都有我,你要好好地保护她周全。”阿彘点头答应。

阿彘一直以为师父只是个会一些法术,醉心山水的修炼之人而已,师叔说师父入世可令山河易主他还有些不信。可那日他离开第二日,皇帝就来了玉藻宫,还带来无数赏赐。一个月后便封灵芝为皇后。没有任何征兆,前朝后宫反对者甚众,皇后和贵妃不同,必须出身名门、德泽后宫。他好奇不已,后来去问刘半安,刘半安淡淡道:“只是一些厌胜之术而已,并不光明磊落,还是不要问得好。”

礼部侍郎李成上奏:“这刘贵妃来历不明,入宫短短两载,只凭美貌惑主,有何资格可以入主中宫?”

皇帝气得怒发冲冠:“这是朕的家事,干卿底事?”

“皇后是天下人的皇后,不光是皇上的家事,也关乎国运,请皇上收回成命,三思而行。”李成手秉朝笏,坚决不退让。

“哼!”皇帝愤而退朝,怕灵芝担心,没有去玉藻宫而是去找刘半安。

“朕迟早要将那李瘸子赶回老家去。”皇帝怒气不减。

刘半安不要官位不要金钱财宝,只说自己受天命来辅佐真龙天子,又帮皇帝解决了几个大问题,皇帝分外看重他。

“皇上为封后之事为难么?”刘半安面色波澜不兴,缓缓道:“草民愿为皇上分忧。”

第二日上朝,他再提出封后之事,竟然再无人反对。那反对最激烈的李成称病没有来上朝。他问刘半安怎么做到的,刘半安双手拢于袖中:“草民做的很多事都没办法说清楚,皇上还是不要问吧!”

边关告急,姜国竟然拒绝交岁贡。还在两国边界抢夺牛羊,残害百姓。皇帝正要派老将带兵征讨姜国。刘半安却极力推举阿彘。

“阿彘精通音律,这等大事靠他?”皇帝虽然信赖刘半安,可这个建议实在是有些大胆荒谬。

“姜国既敢如此,必是早有打算,大胤各将军的战术他们说不定早已研究透彻,更何况姜国出身芒苍雪原,大胤将士对边疆环境并不熟悉,派他们完全不知的阿彘当主帅,草民愿为军师,定当替陛下分忧。”皇帝虽仍有疑虑,但刘半安所言也并无道理,便同意了。

出征之日,皇帝亲来送行。刘半安拔剑当着众大臣将士的面将自己的左臂砍下。皇帝大骇,众人哗然。

“卿这是为何?”

刘半安自己将左臂包裹好交给皇帝一个满脸惨白的宫女:“你先收起来。”

“皇上,凯旋之日,草民再向皇上讨要这手臂收回来。”

他独臂策马先行,阿彘向皇帝告别,带兵紧跟其后,追上刘半安。

阿彘这几年收敛的眸光又散发出豪迈之气:“师父,你心中有千军万马,徒儿也时刻不敢忘记师父教诲,这次我们手里的不是黄豆和地瓜,是实实在在的人,可以大干一场。”

刘半安叹了一声:“都是人命。”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当年的大泽帮才五千人,如今我带兵三万,才三年而已,天上地下啊。”他几乎得意忘形,一眼瞥见刘半安面色不豫,忙收敛了得色,笑道:“师父,我们大胜归来,我就有了军功,也能算是灵芝的靠山,师父更可称帝师,皇帝对师父更会言听计从,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灵芝啊。”

刘半安面色稍霁,为了灵芝,一切都值得。哪怕以后犯下滔天罪孽,深陷无间地狱,他也无怨无悔。

刘半安和阿彘除了三万将士,还有雪花、乱石、枯枝、雪兔、玄狐、紫貂,万物可都幻化无穷,它们潜入姜国大军后方,为妖作祟,姜国粮草一夜之间被搬空,兵械都被冻作一处,姜国主帅夜夜都受到妖邪作祟,他时而梦到狐狸精在他帐中徘徊,时而看到猫头人身的怪物在他头顶吹气。士兵们也常常遇到怪事,都说是否惹怒了神仙,他们本该就是大胤的臣国,背叛主国,受到上天的警告?

姜国大军人心涣散,心生怯意。

刘半安博学广识,在云梦泽中更是演绎过几十万人的大战。他端坐战车之中,运筹帷幄、只手擎天。阿彘阵前带兵,身若鬼魅,敌人不辨东西。这只是一局没有悬念必胜的棋局而已。

仅仅用了一个月,姜国支持不住很快投降,大胤三万将士竟然未损一人。姜国愿再退百里,明年岁贡再加一万钱、五百匹良驹。

史书记载:“将军之举北姜,如摧枯拉朽。”

将军是指阿彘。

大军凯旋,班师回朝。皇帝心花怒放,设宴款待立功将士。宴毕,留下刘半安和阿彘,又请了灵芝出来。刘半安微笑:“请皇上赐还草民左臂。”

皇帝让灵芝从锦盒中将刘半安的手臂拿出,将近两个多月过去了,那手臂竟然还新鲜如若刚刚割下来一般,皇帝惊讶不已。

刘半安右手轻轻勾勾指头,那左臂竟然从锦盒中跳出来,以食指中指作足,向刘半安走去,他将手臂拿起,放在肩膀处,轻轻一扭。再抬起左手甩一甩,左手臂,竟然真的又长了回去。

“刘卿,当真是神仙临凡啊!”皇帝赞叹不已。

皇后笑盈盈地下来给刘半安倒酒。二人目光相汇,盈盈一水间,万语千言。

“阿彘立了如此大功,朕从前只让你在内廷侍候,当真是委屈了你。这便封你为将,以后为朕保家卫国。”

“遵旨。皇上定然江山永固!”阿彘跪下嘱祷。

“皇上,哥哥已然成了您的臣子,还叫阿彘这小名不大好听,皇上给哥哥取个名字吧。”灵芝倚在皇帝身边建议。

“没错,阿彘,彘字不雅,不如叫治。刘治,刘治,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皇上,前几年叛军头子不是就叫刘治?您怎么给哥哥取了这么个不吉利的名字?”灵芝嗔怪道。

“啊对,那大泽帮的头目就叫刘治,那么——”皇帝沉吟。

“皇上,臣愿叫刘治,皇上给的就是好名字,名字只是代号而已。那乱贼造反作乱自绝于天下,臣却是忠心耿耿效忠于陛下,我这个刘治必定吉利的很。”

“哈哈——梓潼,看你哥哥这么会甜言蜜语,你要跟你哥哥好好学学。”

皇帝笑逐颜开,阿彘出风得意,灵芝莞尔轻笑。刘半安心中萧条不已,他知道这次与姜国大战,因他而死的人足有几万人。踏着那么多的人的生命,他换来了能与这个女子同坐在一个大殿中,还有她将来的喜乐富贵。

舞姬跳舞、乐人弹琴,穿过好多人,刘半安和灵芝四目相对,她举起酒杯,刘半安也轻举酒杯,一饮而尽。

阿彘被封了定远将军,皇帝钦赐将军府。

定远将军虽然品级不高,但这只是开始。妹妹是当今皇后,他立有赫赫军功。阿彘如今炙手可热、风头无两。

皇帝可能忘了,那谶语说的“刘治王”,他刘治,一定要在这天下称王。

那次随他一起去云梦泽的一千士兵,这次随他一起远征的三万大军,都被他种了符咒。这些人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当他催动符咒,这些人只会听他的话。也许还是不能和皇帝对抗,但若是这些三万多大军都不会死呢?

阿彘升任忠武将军,府中张灯结彩,他送走来庆贺的百官同僚,端起姜国进贡的夜光杯,看着葡萄美酒闪耀着醉人的颜色,他轻轻道:“师父,你可以回去云梦泽了,赑屃一个看家你怎么能放心呢?”

皇帝要去西山避暑,带着灵芝和刘半安。他现在前朝不能没有刘半安,后宫不能没有灵芝,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二人才放心。

西山不像宫中那般森严,刘半安使个小小的法术,便更容易见到灵芝。他不去想这样的日子还可以过多久,也不去想以后会怎样,即使心中有过无数个想要离去的念头,但只要见到灵芝的瞬间,便忘记了所有的打算。没有灵芝,即使成仙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日皇帝刚到佛堂去,灵芝便对镜梳妆,刘郎一会儿会来。

脚步在门口响起,她笑着回头,却愣住,随即又笑:“是哥哥,你不是在京城么?怎么也来西山了?”

“灵芝叫我哥哥很习惯了么?我记得在大泽帮的时候,灵芝还不是这样叫我的。”

灵芝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无事便不可以找你么?师父每次找你又有何事?”他笑着打趣。

灵芝低头:“你何必这么说?当初是你让我——”

“我让你和他在一起,可我让你爱上他了么?”阿彘打断她的话,“你跟我说过的话,都忘记了么?”

“没有忘,我没有忘——”她眼中流下眼泪来。她其实已经忘了,她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一支太岁,甚至人形都不完整,是眼前这个人把自己从那些少年手中救出来,帮她修炼,给她取名字,带她来到繁华的人间。

“好姑娘,只要你再帮我一个忙,我从此便不会再逼你想起你不愿意想起的事,我答应你,若我得了这天下,会放你和师父离开,一起回到云梦泽,在云梦泽中逍遥度日,永远做一对快活夫妻,好不好?”

灵芝泪眼模糊地抬头看他,缓缓地点点头。

刘半安头晕目眩支撑不住,他不可思议地看向灵芝:“你,你在我茶中——”

灵芝扶他躺下:“只要一会儿,他说你只要睡一会儿就够了,以后,我们就可以双宿双飞,永远不分开了。”刘半安听着灵芝说的话,却不能反应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眼前越来越模糊,终于再也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阿彘口中将一个琉璃碗拿出来,口中念念有词,那琉璃碗越来越大,最后将刘半安罩了进去。

“你做什么?”灵芝大惊失色,不是只要让他睡一会儿就好了么?

“别担心,他是睡一会儿就好了,只不过要换个地方而已。”那琉璃碗越来越小,直到变成手掌大小,凌空飞出窗户,倏忽不见了踪影。

“他会回来找你,你放心好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会害他的。”

他是不会害刘半安,只是让他回云梦泽而已。事成之后,他自然会回到云梦泽将师父放出来,到时候大不了磕头赔罪便是。

当年大泽帮被灭,他被万箭穿心之时,虽然死而复生,可他终究还是死去瞬间。当时灵魂出窍,他来到地府见到冥王,冥王竟然是个垂髫小儿,他用稚嫩的声音奇道:“你怎么会死的?这不是你的命数——莫非是抓错了人?”

一旁的判官手忙脚乱地查生死簿,片刻报告冥王:“此人命数奇特,此次确实不该死。想必真的抓错了。”

冥王挥挥手皱眉道:“那你回去吧。”阿彘一看还有生机,忙要回头。冥王此刻竟然不再是那小儿模样,变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他中气十足地喊道,“既然是冥界的错,赏你一样宝贝算是赔偿!”说着将案前的一只琉璃碗扔向阿彘:“这琉璃碗可以遮天蔽地,如果遇到什么凶险之事,可以躲在里面,就算过上成百上千年也不会饿死甚至憋死,这碗现在就是你的了,只听你的话或开或合!”

刘半安本来就是世外高人,忽然离开,这也没什么。只是他的皇后却染上了重疾。他想去看一眼太医都说不可,灵芝必须待在屋子里不能见任何人。

皇帝心中挂念,偷偷来到玉藻宫,在门外听到皇后在床上痛苦的呻吟声,心如刀割,便要闯进去,阿彘却拦着不让他进去:“皇后的病会好的,皇上进去让娘娘心情动荡,会影响病情。”皇帝只好离开。

灵芝是在痛苦的呻吟,她被割下了三万一千片肉,即使每一片都薄如蝉翼,她的身体也被割了三万一千次,她伤痕累累,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新的肉长出来会让她更加痛苦,她咬破了嘴唇,口中含着的手帕也被浸染得鲜血淋漓。凌迟也不过三千多刀,她却被割了足足三万多刀。

她冷汗不止,痛苦地哀求着:“不要再割了,我好痛!”她痛得甚至想起刘半安也不能让她能轻松一点,她多么怀念小时候在雪山的日子,平和、惬意,白雪高洁,有阳光的时候,雪会消融成一个个小水坑,反射着阳光,显示出斑斓的彩色。

“很快就好了!再忍忍就过去了。”阿彘安慰着,他曾经想过让灵芝晕睡过去再割,可极度的疼痛和持久的时间让她总是很快又醒来。

满地鲜血,如同人间炼狱。灵芝被割得支离破碎。她被阿彘抱上床的时候,眼神空洞,嘶哑的声音幽幽传来:“千刀万剐,我欠你的,可算还清了。”

阿彘没有来得及等到灵芝的身体恢复,便迫不及待地去施行他的法术。让这三万多人尽快和他一起成为长生不死的战士。什么大胤,什么北姜,不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么?

忠武大将军带兵作乱,这让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想不到的不是阿彘的反叛,而是那些士兵不少都是皇帝的亲兵,而且此时本该在不同的地方驻守和服役,为何可以从全国各地响应阿彘?短短几日,阿彘带兵已经占领了好几个城池。

皇帝大怒:“果然叫刘治的都是叛贼。”他迁怒灵芝,带人去找她,她竟然不起身迎驾,还躺在被中?

皇帝大怒,将灵芝的被子掀起。他大惊失色,口中喊着“妖怪!”逃出了房间,身边的宫女有一个惊吓过度尖叫一声晕倒地上。灵芝只有颈部以上是白皙完整的,从颈部往下,全身都是血肉模糊,有的地方像鱼鳞,有的地方像龟甲,曾经丰满白腻的前胸只剩下两个洞,只留双脚依然白皙如玉,小腿也已经有了正常的肉色。

皇帝趔趄着跑出去呕吐不止。难怪不能见人,竟然是个妖怪。从前的恩爱,让他想起来都觉得恶心。他派人将玉藻宫看管了起来,又派人去天山请七皇子的师父玉渊大师前来捉妖。那阿彘肯定也是妖怪,他们兄妹内外勾结想要谋算他的江山。

玉渊大师进宫之时,正是刘治叛军被剿灭之时。皇帝看了加急来信,心中稍定,派人将玉藻宫妖孽带到大殿上来。

又已然过了数月,灵芝已恢复了原貌,她依然风姿绰约,貌美若仙。皇帝又生起一些往日的柔情蜜意:“你是什么妖怪?为何进宫?你如实招来,朕也许会饶你一命,你那哥哥已经被擒,朕也许会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我不要见他。”灵芝的目光越过皇帝,看向虚空之中,“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无罪之有。”便闭目不言,任凭再问话,她也再不言语。

玉渊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本是琉璃心,奈何惹尘埃。老衲带你回去。”他大袖一挥,灵芝渐渐缩小,成了一枚太岁的模样。这是她最本真的样子,当年她还是一枚小小的太岁,没有爱欲、没有奢望,简单而幸福着。

阿彘将三万大军聚集,带兵攻打第一座城池之前,每人分吃一片太岁。这些士兵个个都听他的话。吃了太岁肉,便可长生不死,永远不会倒下。他的大业,指日可待。

连战皆捷,离京师只有两千里了。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那皇帝赶下龙椅。

云城之战眼看就要胜利,敌军之中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衫的男子,他身如飞燕在军中来回纵横穿梭,不知在空中撒下,天空之中瞬间下起了一阵小雨,这雨带着一股刺鼻的香气。阿彘的士兵们沾到这雨水,纷纷呕吐起来,从他们口中吐出一片白肉,那肉如有生命一般,掉在地上尚且蹦了几下。吐掉太岁肉的士兵们身上本已痊愈的伤口又都流出血来,他们的身体又一次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死亡,可这次却再也不会醒来。

眼看云城守城将士即到眼前,青衫男子将他扶起,轻轻跃起,转眼已是几里之外的长亭。

阿彘刚要开口,却感觉自己胸中一跳一跳,虽然竭力忍耐,但还忍不住将肉吐了出来。已经吃下去好几年,那肉竟然还是活的。他想将太岁肉拾起,谁料太岁在地上蹦了两下之后,消失于地下。

“不——不会的——”他看到自己胸前背后出现无数箭头大小的伤口。万箭穿心!

“小时候你救过我一命,若你悔改,我还会救你不死。”这男子沉声问道。

“救你?”阿彘这一生做的坏事数不尽,好事只有那几件,救灵芝是他要利用她,救那七王爷是因为师叔所托,而师叔也许将来用得到。他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是七王爷?”

“正是我小时候。”

“事已至此,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阿彘冷声道,“我救你也是受人所托,不必谢我。”他“呕——”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眼看时间不多了,青衫男子忙问道:“有个紫衫女子找过你是不是?”

“我师叔?”阿彘反问。

“正是她,你见到她了么?她去了哪里?”他忙不迭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正是她老人家让我照拂于你。”阿彘依着长椅粗喘几口气,浑身痉挛几下,柴公子看他命数已尽,抓住他手:“你可记得我?你可记得落雪斋?你到落雪斋来找我救人!”

“柴公子!你是柴公子——”阿彘脑中想起好像很久以前的事,那个时候他只是个小孩子,偶遇刘先生,刘先生重病在身,有高人教他到姑射山落雪斋去找柴公子,可是后来,后来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

往事一幕一幕在他眼前浮现,灵芝、师父——

他抓紧柴公子的手:“师父——救师父——”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说完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

阳光,鸟叫。

阿彘睁开眼睛,又猛地闭上。他不是死了么?

“喂,你在装死么?”有个戏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猛地坐起来。他怎么正躺在一个书房里的摇椅上?好奇地挠挠脑袋,幽香袅袅,书童一旁看着他笑,绿衫少女递上一杯茶笑道:“喝杯茶醒一醒!”

旁边书桌前一个穿着天青色长衫的男子正在看着什么。只见那画面上徐徐展开的是一幅正在演绎的画面。那些情景似乎刚刚发生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几千年。

画中演绎着他的生平,他却觉得那画里的故事是别人的一般。他若是有那样的际遇,也会成为那样的人么?

“呆子,本来就是你。”绿衫少女笑道。

“我死了?”阿彘大惊失色。

“不,是他死了,或者说你在画中死了,也或者说你在一百多年前死了。”柴公子笑有点神秘,他又问道:“你是怎么认识刘先生的?”

“我玩耍之时看到一个很好看的琉璃碗,倒扣在土里,就将它揭起来,谁知那里面竟然扣着一个人,那碗使劲长大,那人也变大了。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才问我是什么年代了。我跟他说是大姜国贞元十四年,他竟然坐在那里哭了半天。不知道在哭什么。对了,他刚看到我的时候对我又是打又是骂,现在想来,是把我认作了那个阿彘,就是画中那个,也许是一百多年前的那个,他的徒弟吧。”阿彘想起刘先生满脸愤恨,恨不得杀了自己的样子,原来竟是如此。

刘半安神机妙算,虽然不能从那琉璃碗中出来,听得到外面所有的声音,他知道了所有人的命运和归宿。琉璃碗在回云梦泽的路上被飞鹰叼走,它眼睁睁看着碗里有东西,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只好随便扔下。

刘半安在草野之中可以听到世事变幻,甚至可以感应得到灵芝被千刀万剐割下三万多块肉,她凄惨地叫着,哭泣着,她喊过他的名字,她哭喊着求他来救她,可他用尽全力都不能撼动那琉璃碗分毫,直到撞得自己满头鲜血淋漓,直到手指都骨折断掉,他也只能待在琉璃碗中,等待着阿彘有朝一日能在这苍茫世间中找到琉璃碗放他出来。

柴公子将那卷轴卷起:“我们去看刘先生。”阿彘看到卷轴封面上写着《万象图》三个字,虽然不解,但也觉得颇有丘壑。

阿彘上山之时路极其难走,他足足走了好几个时辰。可下山之路却极为平坦,不多时已到了山下,柴公子从树后牵过两匹枣红马来,交给阿彘一匹。树后有马他怎么会看不到?莫非也是什么法术不成?他想起自己在画中也有不少本事,现在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枣红马奔驰如飞,不多时便来到他们落脚的村子。阿彘对柴公子道:“我从小就在这个村子长大的。”来到一处草屋,草屋甚为简陋,有人正躺在床上。

阿彘忙上前:“师父——啊不是,刘先生,我请了大夫来。”他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叫了师父。

躺在床上的人睁开眼睛:“我没有病,只是该死了而已。兴师动众的做什么?”

“刘先生,你是云梦泽神仙,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就死了?”阿彘带着哭腔。

刘半安坐起身子:“你怎么知道——你——”

阿彘不知怎么解释,呜呜地哭泣着。

他看向站在门口的柴公子,叹气道:“这世间又多了一个如我之人。”

“我都不死,你又何必去死?”柴公子面带微笑。

刘半安思索片刻竟然下得床来问阿彘:“我要到雪山去寻找故人,你可愿意同往?”

阿彘看刘半安不寻死了,高兴地应着:“我愿同往,我愿同往。”

阿彘牵了家中唯一的一只驴给刘半安当坐骑,自己牵了驴往村外而去了。村外苍劲盘桓的古树之间有一块石碑。那石碑已经立在这里很多年,阿彘从来么没有看过一眼。

此时牵着驴陪刘先生来到碑前,碑下面有一石赑屃驮着石碑。隐约可见石碑上记的竟然是一百多年前本村出现了一位不世出的少年英雄的事迹。石碑上记载不过寥寥数字,阿彘心中却如历尽沧桑。人们不会知道,他们刻碑纪念的,是一个骗子,用五千出生入死的兄弟的命换去前途的骗子。

往事似乎都在画中梦中发生,可这石碑又告诉阿彘,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风雨欲来,云低天高。柴公子看着在这苍茫的天地中,两个人和一头驴驻足石碑前,似乎与这泼墨一般的山水化作一体。

忽然,那石赑屃身上的石头似乎慢慢融化,那赑屃活了,它闪动着红色的眼珠得意地嘿嘿笑。

“你——”阿彘吓了一跳,“是你——”

“正是我,有人帮我求情,我能离开云梦泽,只是要答应她在这里等一个人,传达两句话。我等着无聊,看到这里有块石碑,便驮了起来。”他看向正送刘半安和阿彘离开的柴公子,咳嗽一声道:“那人让我跟你说,不要忘记承明之约。”

柴公子忙问:“她在哪里?”

赑屃还未回答,一个赶着羊群的老者回来,在他们身后叹道:“我们村子偏僻外人不至,不然,谁敢刻碑纪念这刘治呢?”他看想向阿彘道:“这少年英雄的小名好像和你一样,也叫阿彘。”

赑屃已经变成了石赑屃,真正的赑屃传完话之后,想必已然回了东海。

阿彘和那老人告别,与刘半安一起向远方去了。雪山之中,有他们最深的坚持。

老人赶着羊群回村,忽然又停下,将一张画卷交给柴公子:“刚才我从那边来时,有人让我交给你。”柴公子道谢,看老人也远去,村庄里炊烟四起。

他打开画卷,只见画上正是苍茫的高天、劲拔的枯树和矗立的石碑,二人一马伫立于前。画上写着《读碑窠石图》,落款处正写着“李成”二字,墨汁未干,看来是刚刚画就。

柴公子看到“李成”二字,转头便寻去,只见一个人影已经走远,他大喊一声“李大人”,无人回应,却听得高唱之声从远处传来:

“……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歌声豪迈苍凉,在山野中回荡。柴公子将那画收好,乘上枣红马,向姑射山而去。马蹄奋起,转眼已不见踪迹。

(第5话完) gNkUMsp6xOT+ST/5BAEsOL1hhDu1SaJSEL4haN1BmQI05/re0+oZJO85YiHTBMF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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