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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话

骷髅幻戏图

(《骷髅幻戏图》)

满眼都是萧索之意,茫茫千里不见人影。

水云子抹了一把冷汗,松了口气。他适才所经过之地,正是一个战场,战争刚刚结束不久,依然可以看得到尸横遍野、流血漂橹,蚊蝇嗡嗡地在尸体上享用美食、繁衍后代,几匹豺狼野兽正在对满世界的食物挑挑拣拣。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水云子,它们的瞳仁已经变成红色,露出利齿獠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之声,眼看着就要扑上来。

水云子忍下想去打狗的冲动,调整心态,不断提醒自己:我只是个落魄道人而已,几乎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敢去招惹野狗?况且这里死人这么多,狗不来吃倒是反常。这么想着,他成功地让自己浑身汗毛直竖。他此刻并没有以身饲狗的打算,忙低头绕路而行。一只黑色的野狗在他身后跟了足足有二三里才被新的食物吸引过去。水云子开始不敢快跑,只能向前疾走。从一个山坳处转弯的时候向后看到那只狗已不再跟随了,这才抹了把汗,拼命快跑起来。

他只是闭关修行了一段日子,怎么这个世界就成了这个样子?人们只能短短地活几十载,却总是要争斗、打仗,真不知在这样的世界里该怎么做人才好。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离那战场已经很远了,他才停下来松了口气。他记得闭关之前,这里应该是片农田,这个时候庄稼应该长得正繁盛,但是此刻这里已然成了不见边际的杂草荒原。

哗啦啦的流水声传来,听到水声,他也忽然觉得口渴,想起这附近确实有条大河,便朝着水流声传来的地方而去。

他没有记错,奔腾不歇的果然还是记忆中的那条大河。他曾经和两位挚友在这河边流连过。水云子蹲下身子双手掬水,喝了几口,又洗了一把脸,用袖子擦擦沾了河水的额头,蓦然,目光被上游的什么东西吸引。

随着河水飘飘荡荡而下的,是一具被泡肿的尸体,尸体膨胀成一个巨大的球,缓缓漂下来,经过水云子身边。他肚子一阵抽搐,又看到另外一具膨胀的尸体晃晃悠悠地飘下来。他再也忍不住地呕吐起来。闭关以来辟谷不食,吐不出什么,只是肚里翻江倒海,将适才喝下去的河水合着胆汁吐了出来。他吐得腹部抽搐不已。

这些想必就是适才经过的那个废弃战场的尸体,顺着河流一直漂了下来。

人间总是这般战争纷乱。他闭关之前刚刚大治二百年,不知闭关了多久,战争又来了。他深深叹口气,手下忽然摸到什么,低头看去,竟是一副骷髅。他忙起身,对那骷髅鞠了一躬,又叹道:“白骨露野,惨不忍睹,贫道冒犯了!”

那骸骨竟然动了一动,接着哭泣起来:“道长救命啊!”

水云子惊道:“你已成了骸骨,想来已死了不少日子,怎么还能说话?”

“道长有所不知!”骷髅叹气,“在这世道,死的人比活着的还多,从这里到冥界的路上,各种冤魂戾魄熙熙攘攘赶着去投胎,去冥界的路都堵塞了。我只是个做小买卖的贫苦之人,没有银子打点,连往生都轮不到我,只能在自己骸骨旁流连。今日见道长仙风道骨,想要道长救小人一命。如若不能,劳烦道长给小人找些蒲草来盖盖身体,也不算曝尸荒野,死也算有些脸面。”

水云子听他说得如此悲惨,也叹息不已。他从路边枯树上摘下几根比较结实的树枝,将骷髅身上缺少的骨头补全,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净瓶,滴了两滴罗浮水在骷髅之上,念念有词。

那骷髅以气生神,以骨生肉,竟然活了过来。这人容貌端正,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水云子愣愣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却见那人在他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这人没想到自己竟还能活过来,赶集不已,向水云子磕头致谢。

水云子忙扶他起来,那人却兀自跪着不肯起来,呜咽道:“小人名叫孟楚,就住在不远处的仙霞镇,到山间给母亲采药,没想到遇到了强人,被打劫了财物,才死在这里,真的没想到还能死而复生,能遇到了罗汉大仙下凡,救小人一命,能让小人回去继续奉养双亲,照顾幼妹。大仙真是我全家的大恩人啊。”

“你叫孟楚?”水云子呆呆地又问了一句。那人点头。

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想到自己本来打算做人,但这人已经知道了他的神仙身份,只好郑重地作揖回道:“贫道是灵宝天尊座下弟子,并非佛家罗汉。至于到底是神是仙,贫道也记不清楚了。”

孟楚一愣,忙改口称呼他为“道长”。孟楚感激的话说了许久,却又哭了起来,“本来不欲再给道长找麻烦,可是这般赤身裸体回去,实在是没有脸面……”

水云子想了想,将自己的鹤氅脱下给他,自己只留了中衣。孟楚裹了鹤氅,用小截枯枝作笄将头发挽起,倒也精神爽利。

水云子要和他告别,他却又死活不依,“大仙对我如此大恩,怎么能不到家里去坐一坐喝杯茶?小人就住在附近,大仙若就这般就走了,岂不是让小人被爹娘责骂?”

水云子看他如此热情,不忍心拂了他一番好心,便应允了他一起往他家里去了。

仙霞镇虽然也不如以前繁华,但毕竟比那荒野好得多,也算朝廷管辖重镇,人来人往,分外热闹。闹市中聚了好多人在围观什么,传来阵阵叫好声。水云子也好奇地凑过去看,孟楚解释着:“道长,这是傀儡戏。我们这里最为流行。

水云子点着头,看得饶有兴味。在阵阵喝彩鼓掌声中,只见前面一个戏台,上下都用蓝色的幔布遮住,只在中间留出木偶演戏的地方,台上几个木偶人手脚被极细的丝线提控,正在演戏。这些木偶如真人般大小,举手投足都不见呆板僵硬,一个个都栩栩如生。此刻演的是《水漫金山》,许仙正和白娘子生离死别。没想到顶上几条丝线,就能把这几个木偶操控得如此灵活。白娘子和许仙边唱边说,实在是感人肺腑,让人看了也要洒几点热泪。

一出戏演完,围观的群众打赏了银钱之后渐渐散了,从幔布后面出来几个人,正是操纵木偶之人,其中一个少女冲过来扑到孟楚怀中:“哥哥,你可回来了!”

少女便是孟楚的妹妹,名叫孟襄。原来他们兄妹本就以演傀儡戏为生,孟楚失去音讯的这几年,孟襄一个人支撑着家业,一边等哥哥回来。真是懂事孝顺的好女子。

她笑眯眯地看着水云子,“这位道长哥哥怎么不穿外衫?为什么这样看我?”

水云子忙收回在孟襄身上的目光,才想起自己现在只穿了中衣,难怪适才众人频频看他。

孟楚又是一阵道谢,直要脱下衣服还给水云子。

水云子看他解开衣服就又赤裸了,忙阻拦他。

孟襄在一旁直笑,“哥哥快领了道长哥哥回家换衣服吧。”

水云子随二人来到一处颇大的宅院,前有庭院,后有菜园,家中还有几个仆人。没想到这孟楚家境竟然颇为不俗。

孟楚请他进客房先换件衣服,又道鹤氅要洗过之后再还给他。

客房装饰很奢华,墙上挂着名画,桌上摆着名贵的汝窑瓷器。水云子摸摸房中摆设,又是叹气。房中香薰得极浓,让人昏昏欲睡。水云子关了房门走出来。

孟襄正等在门外,看他这么快出来,微微一惊,随即又笑,“小女子以为道长会在里面休息一会儿呢,这么快就出来,莫不是房间收拾得不舒服?”

水云子忙摇手,“女檀越多虑了,贫道闭关多年,早已休息够了。”

孟襄看着水云子,笑得甚是妩媚,两眼眯起,伸出纤纤玉手在他胸前一点,“道长哥哥,我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就去做了出家人?红尘繁华,就没有哥哥所留恋的么?”

水云子看了看她那根点在自己胸口的手指,又认真地看着她美丽的面孔,“贫道虽然看起来年轻,其实已经不知多少岁,我自己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只是如此乱世,人人都活得很是辛苦,女檀越心胸开怀坦荡,贫道甚是佩服。”

“道长哥哥你总是这么看我,也觉得我美貌么?”孟襄笑得娇媚,“什么乱世盛世,于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分别?瞧你看起来也不过和我哥哥一样年纪,别整天锁着眉头。”

水云子看着面前满桌的美味珍馐,又望望孟楚兄妹诚意十足的脸,想要说的话还是咽回了肚子。

孟楚惶恐,“这些菜不合道长的胃口么?我们穷乡僻壤,在下也觉对道长甚是亏欠。”

孟襄夹起一颗肉丸放到水云子碗里,“我听说现在的道士不吃素。”手似乎不经意地碰到水云子的膝盖,媚眼一递,妖娆地朝他笑。

水云子忽然想到了开场词:“二位一直住在这仙霞镇么?”

“是啊,我们祖辈都住在这里。”孟楚问道,“道长怎么有此一问?”

“道长哥哥有什么烦心事?为什么一直在叹气?莫非小女子和哥哥哪里招待不周么?”孟襄看水云子对自己的深情厚谊没有半点反应,有些不安地问。

水云子强自撑起一丝笑容:“没有什么,只是贫道想起在山野处看到的那些为战争而死去的人,心中感伤罢了。”随即又问孟楚,“老檀越不出来用膳么?贫道在檀越家做客,要拜见才对。”水云子虽然是道家神仙,但平日在三界六道行走,言行举止也颇为随意,此刻在这兄妹二人面前,却颇为自持,一言一行都提醒自己必须做个像样的道长。

孟楚呆了呆才想到他是在问他父母,孟襄已接话道:“爹娘去邻镇探亲,要过一段日子才会回来。”

用膳结束后水云子便要告辞,孟楚又哭了起来,要留他住几天。水云子直说还有要事,不便久留。站在他身边的孟襄忽然以手抚额,身子一晃,倒在他身上。孟楚抹着眼泪解释:“妹妹从小有心痛的病,一着急一动气就会发病,想来妹妹是不舍得道长离开,但又不能强留,郁结于心,才晕了过去。”

水云子不得已,只好留下来。

夜色苍茫月如钩,彼时寂静无声,万籁俱寂。水云子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孟家大宅、孟氏兄妹又在他脑海中闪过。孟襄一脸娇娆地喊着“道长哥哥”,他霍然起身,又躺回去,辗转反侧。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嗅那香味幽幽暗暗,却是孟襄来了。水云子忙闭上眼睛。

月光不明,孟襄小心翼翼来到水云子床边,一动不动。不知站了多久,她才翻身上床,躺在水云子身边,一双手如灵蛇一般在水云子身上摸索。

她这是要做什么?这是在勾引他么?

自己要不要被勾引?水云子心中打鼓。此时应该欲火焚身还是踢她下去?他心中不停地挣扎。

孟襄的手在他胸前停住,掏出了什么东西。是他装着罗浮水的净瓶。

孟襄轻笑一声,轻声试探道:“道长哥哥?”

水云子很生气。他以为孟襄真的对他有意,没想到竟然是来偷他的东西,当下哼了一声,像要醒来的样子。孟襄怕他真的醒来,忙下了床,悄悄地溜出了房间。

她拿走他的罗浮水做什么?莫非她也要肉枯骨,活死人?他思来想去,竟朦朦胧胧睡着了。

第二日一大早,水云子就要告辞,孟楚兄妹也没有阻拦。孟楚忙着张罗下人给水云子备下盘缠和干粮,依然是一脸的感激:“道长,我们小户人家只有这些了,道长路上慢走!”这番话说得水云子有些不自在,却也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那个……”虽然不大好意思,但是看孟襄完全没有把净瓶还给他的意思。他轻咳一声:“昨夜睡得不太踏实。”

孟楚点头:“是啊,在下也觉得非要留道长住下也是强人所难,住在我家里睡得不踏实也是很正常的。”

“女檀越睡得可好?”他觉得当面说出孟襄偷他净瓶的话来未免太失礼,便婉转地问道!

孟襄眼波流转,还未说话,眼睛望向前方,忽然目光一亮,大喊道:“官爷,官爷,在这里。”她一边抓住水云子衣袖,眼泪横飞,哭花了妆容,一边哭喊出声:“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我不要活了!”她哭着向水云子身上撞来。

水云子前胸被她撞得生疼,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赶来的官差五花大绑地绑了。水云子懵住了,这是在做什么?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已经被送到了衙门。

衙门虽小,却也颇有些威严之感,水云子被那衙役从后膝踢了一脚喊道:“跪下!”

水云子在人间走动过多年,却从未来过衙门,他新奇不已,顺势跪下,却还在四处张望。

孟楚和孟襄跪在他身旁,凄凄惨惨地哭诉:“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公案后坐着的黑脸县令一拍惊堂木,向满脸哀戚的孟楚问道:“你且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事报官?务必从实将来,若有半句不实之言,本官决不轻饶!”

“小民孟楚,仙霞镇人氏,走亲戚回来,路遇一道人,那道士饿了几天没有吃东西,在下可怜他,把他带回家中好吃好喝招待,没想到他心生歹意,对我妹妹不轨,还欲偷走我家传宝物,请青天老爷做主!”

青天白日,这孟楚怎么能说出这番话来?水云子诧异地去看孟楚,他孟楚也正在看他,满脸悲愤,看上去真的受了极大的冤屈。若他不是在指控自己,水云子都要相信他这番说辞了。

“堂下所跪女子是何人?”黑脸县令又问。

“呜呜……小女子……小女子叫孟襄,是本县仙霞镇人氏。家里来客,谁晓得引狼入室,小女子……不要再活了……呜呜……”她哭得好生悲切,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水云子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

“你可知罪?”县令一张黑脸,看着水云子,惊堂木一拍,大喝一声。

水云子正被这兄妹二人的演技所震撼,没想到县令正在问他,忘记答话。

“堂下所跪之人你姓甚名谁?原告所说,你可知罪?”县令又厉声问道,惊堂木又一次拍下。

水云子反应过来,“不知。”他老实答道,“这二人说得没一句是真的,我也不知他们为何要说出这种话来冤枉我。你作为县令,应该明察秋毫才是。”他一脸慈悲地教导着县令,完全无视县令那一张令人胆寒的黑脸。

“好大胆子,竟然指教起本官来了!实乃狂妄,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招么?”

“那女檀越昨夜进我房间上我床铺偷我东西,今天却来说假话诬告,哪里来的什么物证人证?”

“哼哼,还嘴硬!来人,给我搜!”县令下令。

旁边的衙役上前来解下他还系在身上的包袱,这包袱正是临行时孟楚让下人给他准备的。衙役又在他身上随意一搜就从水云子袖中搜出一个水红色的肚兜来,这下连水云子也惊呆了,身上什么时候有了这东西?

孟襄看到肚兜,又号啕大哭起来:“受此侮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让我去死吧——呜呜呜……”

孟楚一脸悲愤地拦着要撞墙的妹妹,慨声大呼:“还请大人做主!”

衙门大堂上回响着孟襄嘶心裂肺的哭声,还有孟楚抱着妹妹一声声的:“妹妹,你不要这样,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去向死去的爹娘交代……”这么凄惨的场景,真是让见者伤心听者流泪。那县令惊堂木拍下:“证据确凿,你招是不招?”说话间已有衙役拿上了刑具,眼看他要是不招供就会被上刑。

水云子看看那哭得惨兮兮的兄妹俩,又看那刑具实在心惊,想要用法术,又想起自己本就打算在人间历练,只好点头承认:“贫道招了便是。”

被带下去的时候水云子正与孟襄目光相对,她目光闪过一道不屑与恶毒,完全换了个人一样。

监牢里犯人很多,看到有新人进来,很多人都激动得很,有些污言秽语传来,那牢头将他随意推进一个牢房,麻利地锁上,一刻都不耽搁地离开了牢房。

牢房里臭气熏天,小小的空间里有七八个人。有人蜷缩在角落里睡着,有人仰头看着屋顶,还有几个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水云子第一次进牢房,好奇不已,满心兴奋,已然忘记自己才因为罗浮水被陷害入狱。他蹲在一个正在看屋顶的人身边,也抬头望望,屋顶有些破损,若是下雨说不定会漏水,可是又有什么好看?

“你在看什么?”

“和你又有什么相干?”那人斜眼瞪他,背对他睡去。

水云子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坐到一边去。想到适才差点被用刑,幸亏自己机灵忙着招供,否则一顿酷刑上来,死是死不了的,却也不会活得很痛快。

还没有自矜完,眼前忽然被黑影挡住微弱的光线。适才窃窃私语的几个人正围在他身边。水云子以为他们好意来安慰他,人间果然有真情,他感动地露出笑容。笑容还未展开,就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上来一巴掌就要像他脸上拍过来。

水云子惊呆了,他又没有惹过此人,甚至从未相识,他下意识地身子微微一飘,那人打了个空,他面露惊诧之色,使个眼色,又有两个男子从身后向他袭来。他们看不到水云子是如何移动,只见眼前影子一晃,几个大汉撞作一团,水云子却坐到了墙角,满脸茫然。

“见鬼了!”那络腮胡子不服气,看准水云子所在,举拳便向他头顶击来。可谁知他的拳头砸向墙壁,疼得嗷嗷叫起来。再仔细看去,水云子去哪里了?刚刚就坐在墙角的水云子,此刻凭空消失,没了踪影。

牢房里的人个个面面相觑,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莫非是见鬼了?

水云子悲伤地在夜色中行走。他适才闪躲那大汉的攻击,一不小心就出了监牢。夜色已深,街上空荡荡,走过街角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传来:“夜色寒凉,不如坐下来吃一碗面吧。”

虽然已是深夜,街头却还有一个小面摊,他坐下要了一碗汤面。水云子看看这卖汤面的老者,忍不住心中的抑郁倾诉起来:“贫道在附近的山中闭关,不记得多久了,请问现在人间是哪一年?”

那老者并没对他说的产生好奇,捋须回答:“元朔三十四年。”看水云子还是一脸不解,又解释道,“大胤三百零五年。”

“啊,那我在山中已经过了一百多年。时间过得真快。”水云子感叹道。

“在人间才能感受到时光流逝,山中无岁月,时光动都不动。”卖馄钝的老者似乎颇有感受。

“我出关之后救了一个人,那人竟然和我闭关之前遇到的一个朋友长得一模一样,连名字也相同,可是我知道他不是那个朋友,后来我跟他回到他家,他家中有个妹子,妹妹竟然也和我朋友的妹妹一模一样,从容貌到姓名都一模一样,他们住的房子也是我朋友当年的宅子,但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我的朋友,现在才这已经是一百多年过去了,我朋友早该不在人世了,他们不知从何处得到我朋友的皮囊,我没有忍心揭穿他们,毕竟看到他们,我就当与故友久别重逢。能用另外一种方式活着,我也很开心。可是……可是他们却诬陷我,将我送进牢狱。”他说得啰里啰嗦絮絮叨叨。

“可客人你此刻却坐在小老儿的面摊前。”

“贫道逃出来了而已。”他继续嗟叹。

“这世上有多少人逃不出宿命,你不被宿命束缚,却还在这里婆婆妈妈,真是无聊透顶。”老者叹着气起身,不想再和他聊天。

“你也够无趣的,躲在角落里卖面以为能骗到谁?除了贫道,谁会来光顾你的烂摊子。”水云子现在有些愤世嫉俗,不客气地吐槽着。

“身为上神,一个手指头就能把凡人捏死,却在这里扭扭捏捏装可怜,真是受不了,你快走吧,本王不想看到你。”这老者也很生气,将盛满面条的碗重重地在桌上一搁,也不再自称“小老儿”,他的面容也不再如适才那般充满贫苦与老迈,皮肤渐渐鲜嫩光滑,五官一点点挪动位置,一张风华绝代的美人脸显露出来,身上衣衫也化作火焰般的红色长衫。

“男不男女不女的老妖怪。”水云子一向都很有礼貌很有耐心,但每次看到这人就忍不住想要骂他。

美人面露不屑之色:“本王本就有众生相,从不伪饰自己,不像某人身怀无上法术,却矫情可笑。”她说起话来娇柔动听,再也不是老迈浑浊的声音。

水云子气恼道:“贫道在人间行走,本就化身普通道人,哪里有用法术?”

美人继续冷笑。

他想起自己刚出关就用法术救活了骷髅,还用法术逃出监狱。顿时觉得自己理亏,脸红了红:“天赋法术,贫道又有什么办法?”

“你若真想在人间体验,本王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做个凡人。只怕这世道如此可怕,你可不敢没了那护身的本事。”

“有什么不敢的?能体验凡间喜怒哀乐,贫道求之不得!”

“很好!”美人笑开了花,她素手轻扬,碗里的面条从碗中腾空而起,挽成一道银光闪闪的绳索,将水云子捆绑得结结实实,又倏忽消失在他体内。

“你……你拿什么困住了我?”水云子结结巴巴地问道,这家伙能干什么好事?

美人以袖掩口,轻笑:“满足你的愿望而已,送你一条捆仙绳,这下你什么法术都使不出来了。不过捆仙绳上有本王的封印,能护你不死,否则这世道如此之乱,死人比活人还多,你要是真死了,混在一堆去忘川的魂灵中间,到那个时候,本王虽是冥界之主,却也很难找得到你,哈哈哈……”美人笑得前仰后合,甚是得意,忘记适才还用袖掩口做大家闺秀状。

“你好卑鄙无耻……你曾经说自己是男的,刚才还用袖子掩嘴,实在是让人心生呕吐之意。”从前见面从来都互不搭理,此刻自己为何要和这人倾诉心事。也许真是当神仙当得太寂寞了。

这时吵闹声传来。冥王笑得更加豪迈起来,完全没了美人的样子,仔细看去,却见她面容清秀,眉目疏朗,竟又变成了一个书生模样。

人声渐近,原来竟是衙役狱卒追了上来。水云子耳边只留下冥王得意放肆的笑声,那个面摊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冥王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他一人待在风中被团团围住。

这次他没有被送进监狱,而是被捆了双手、头上被套了布袋,推推搡搡地被送到了别的地方。他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之后才被摘下头上的布袋,只见面前一个女子身穿白衣、身姿窈窕、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这美女似曾相识,竟是那青城山上修炼的白素贞。他刚想作揖行礼,苦于双手被缚。再凝神一看,这白素贞却是个木偶。这木偶制作得如此精致,竟跟真人没有半点区别。

“我的道长哥哥,你又回来的感觉真好。”说话的人正是孟襄,她走上前来,笑嘻嘻地看着水云子,原来这次是被抓来了孟家,看来那县令和孟家兄妹早有关联。他哼了一声不说话,如此卑鄙,真是玷污了孟襄姑娘的好皮囊。

“本来将你送进去牢房就好了,从此我走我的阳关道你坐你的牢,可是……”她拿出那瓶罗浮水:“这个,听我哥哥说可以让骷髅生肉,让死人还阳。可是这个,还需要道长哥哥来帮个忙……”

水云子几乎要被这个女子的卑鄙所倾倒,他们兄妹曾经陷害他入狱,只是为了这瓶罗浮水,得到之后却发现在他们手里不起作用,只有配合他的咒语才能让罗浮水管用。

水云子气得跳脚:“卑鄙!休想让贫道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我们知道你是神仙,还偷偷看到了你被什么厉害人物用捆仙绳绑了法术,现在你也只是个普通人,你应该庆幸你还有用这种神仙水的本事,不然你可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孟襄的清雅秀丽的容颜带着残忍的笑意,她挥挥手,两个褐衣仆人拖上来一个大汉,将那大汉抛在水云子面前。

“你瞧,这个人在监狱里欺侮了你,我这就为你报仇。”孟襄鲜红的唇开开合合,她拿出匕首在那大汉胸上重重一划,鲜血顿时涌出了单薄的衣衫。这大汉想必是被下了什么药,如此痛楚竟然还没有醒来。

“我来让你看个好玩的戏法!”孟襄下刀极快,几刀下去,那大汉已然血流如注。

“住手!你要如何?”水云子忍不住喝止。这女子竟然面不改色地如此残忍。

“先不急,看看小妹的手艺!”孟襄朝他嫣然一笑,从一个小袋子里放出扭在一起的密密麻麻的金钱水蛭,那些水蛭用吸盘吸在那大汉的伤口上,不出一会儿就一个个肚子圆滚滚地翻身掉下来。一个褐衣下人又递上一个袋子,大汉身上又被这些水蛭挤满。不用几轮,那大汉浑身鲜血已被吸干净。褐衣下人把水蛭还有杂物收拾干净,地上只有一个被吸干了血的大汉,这大汉浑身无血,苍白得如同白纸,浑身却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异香。

水云子早已侧过脸去呕吐了一次又一次,闭上眼睛无论如何也不要睁开,孟襄笑靥如花:“这个人死了我才拿来做傀儡的,又不是活人,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水云子闭目骂道:“禽兽不如!”孟襄嘲笑道:“虚伪的神仙,你作为神仙也怕看这些么?用你们的话来说,不都是众生么?红颜枯骨又有什么分别?你怎么连这些都看不透?”她边说边利索地将那大汉的人皮剥下,又将准备好的薄如蝉翼的木皮贴在那些伤口。各种木片之间用针线缝起,孟襄飞针走线,一个傀儡就缝制好了。

她看看依然紧闭眼睛的水云子:“你看,这么快就做好了,那些吸血虫一边吸血一边把这些尸身永不腐败的香料吐进他体内,他可以用这种方式得到永生。”

水云子听到一阵丝竹之声,好奇地睁眼看去,孟楚不知何时也来了,他正击筑而歌,歌声竟颇有慷慨之意。那个刚被做好的傀儡在他闭眼的时间已经被画上了面容,穿上了衣袍,清矍俊秀、双眉入鬓、青衫磊磊,竟和之前粗犷的大汉一点也不相似,孟襄在旁舞蹈,那大汉手中拿一把木剑,竟依孟襄的舞姿起舞,颇有潇洒风流的姿态。

“神仙哥哥你看,这才是杰作,以前那个肥胖难看又凶恶,为何要他活在世上?”孟襄一本正经地说着惊世之语。

“血肉皮囊都是父母给予,你不喜欢就让他去死么?简直是胡闹!”水云子被捆得紧紧的,不能动弹,他此刻非常想念他的法术,没有法术,他即使身为神仙也照样被人鱼肉。

他生气到极点却无能为力:“你到底是什么……你不只是占有孟襄姑娘的身体而已……”

“你……”孟襄一步抢上前来,“你知道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孟襄?”她眼神犀利,再不是那烟视媚行样子。孟楚也停止奏乐,阴鸷地看着水云子。

“孟襄姑娘璞玉浑金、束身自好,你只有她的样貌而已,举手投足、统统不像,当年一别……”水云子想起分别之时,孟襄粲然而笑却泪光盈盈的样子至今在他心里。他不由自主流下泪来,脱口念道,“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孟襄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不由自主接口道:“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自己怎么会知道这句话?莫非是那丫头残存的执念?孟襄恼怒起来:“难怪你欲言又止愁眉苦脸的样子,你竟然是和那丫头相识的。幸亏我们兄妹可以迷惑人心,此地百姓没人以为我们已经活了一百年。”

水云子听到孟襄还能念出那句诗来,心中大喜,虽然被占据了身体,但是她还是有孟襄以前的意识的。水云子没想到孟襄还能念出那句诗来,欣喜异常,那表情被孟楚看到,一直冷眼旁观的孟楚冷冷道:“你的孟姑娘早已死了一百年,你以为我妹妹会念一句诗,你那孟姑娘就会醒来么?实在是荒谬……”孟楚之前做戏的时候,一脸毕恭毕敬的老实样,此刻却阴沉难测,眼神中总会露出暴戾的影子来。

“你们到底把孟姑娘怎么样了?”水云子怒问。

孟襄眼波流转,泛上个暧昧的笑容来:“怎么?原来神仙动了凡心,喜欢上了人间美貌女子?孟姑娘青春美貌,不知你们当年进行到哪一步了?”她往他身上一倚,“我和孟姑娘长得一模一样,我用的就是她的身体,你莫不是喜欢上我了?”

水云子气得头顶几乎要冒出一股青烟,却苦于甚至挣不开一根绳子:“我和孟姑娘清清白白的,孟姑娘冰清玉洁,你休要乱说!”

孟襄“咯咯——”娇笑出声。

孟楚又勾勾唇角冒充微笑:“道长,这个木偶现在行动有限,如你念咒语催动那神仙水,他就真的活了,再控制他表演就方便多了。”

“你休想!用人做木偶,残忍至极,贫道宁死不屈!”水云子发丝尽竖,两眼圆睁,想要用眼神震慑孟楚。孟楚看他的样子,好笑不已,他挂上一丝阴冷的笑:“这人偶如此英俊,应该来一个美貌女子陪伴。”说话间,褐衣仆人又抬进一个女子。

他若是再不答应,这女子也会被做成木皮人偶,身为灵宝天尊座下弟子,如果不出手相救,以后有何面目去见各方神仙?他面带悲怆之色,点头答允。眼看窗外几朵浮云,心想不知他师父师兄是否会驾云路过此地,来把他也救上一救。捆绑他的绳子解开了,隐形的捆仙绳却依然将他捆绑得结结实实,他丧气地坐在地上,没有法术,他便如砧上鱼肉,被人宰割。他迎风而立,洒下几滴忧伤的泪水。

孟家的傀儡戏渐渐地声名远播。一个个木制傀儡栩栩如生,犹如真人。有人觉得好奇以为是真人冒充傀儡,上前触摸发现真正是木头所制,当下感慨这简直是夺天地之造化、鬼神之不测。

水云子前所未有地颓唐,他成了另外一个傀儡,眼看这兄妹二人作恶,却无可奈何,只能成为帮凶。孟府后院的厢房中放着越来越多的傀儡。他们被点了罗浮水,水云子的咒语再催动,便活灵活现起来,一个个裹着木头的死人演了一出又一出的王侯将相书生佳人的传奇。

仙霞镇牢房内的囚徒、浪迹街头巷陌的乞丐和逃荒而来的饥民都能成为孟家兄妹的目标,只是灾祸频频,从外而来逃荒的人多,大家忧心忡忡,没人注意那些凭空消失的人。

那夜他们兄妹边饮酒边弹琴唱歌,几个傀儡在一旁舞蹈助兴。

“哥哥,我们在这人间多少年了?”孟襄的面颊一片酡红,笑嘻嘻地问孟楚。

“不记得了,只是觉得这几年是过得最痛快的日子。我们一直被人们所控制,这几年才享受到控制别人竟然是如此快乐之事。”

“是啊,除了控制凡人,我们甚至还控制了一个神仙。”孟襄笑得得意,她凑到水云子身边,“你为什么不喝酒?你做什么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莫非……莫非你又想起了那孟家小姐?那个黄毛丫头?你若思凡,我倒是可以和你……”她攀着水云子的脖子,声音软糯轻柔,好似耳语一般。水云子屏住呼吸,扭头不去看她。

“你躲什么啊?哈哈。不如我们两个真的成亲,时光这么漫长,反正你是神仙,也不会死,正好和我们作伴,哥哥……你说怎么样?”

“妹妹好主意……”孟楚一向都阴鸷少言,平时总一言不发地看妹妹捉弄水云子,此刻竟然答应:“不如此刻就拜堂,亲人正在,宾客也有,此时便是良辰美景。”

“休要胡闹!贫道宁死不从!”水云子怒斥,“孟襄姑娘那般人品贫道尚且……尚且错过,更何况你们这种不知何方来的妖物!”

水云子一心修行,对人间男女情爱本就不开窍。当年孟襄对他情深如斯,也没有动摇他修行之心,他硬着心肠拒绝,毅然闭关修行,更何况面前这个女子乃是个占据了孟襄身体的妖物。

“孟襄才在人间活了二十岁不到,我虽然用了她的身体,却在这世上活了一百年,你说谁更像人?凭什么说我是妖怪?”孟襄看水云子这般嫌弃的表情,她解开外衣,露出薄薄的丝绸亵衣,香肩外露、整个身体曲线毕露,香艳无比。

“我不美么?我对这身体爱护得紧,容不得上面有一点瑕疵,我的身体从上到下哪里不是最极品的美人?”她贴上水云子的身体,“你可别逼我做那逼唐僧就范的女妖怪,和我成亲有什么不好?做人太脆弱,做神仙太无趣,跟我一起做妖吧!这天下大乱,正是我们大展身手的好时机!”孟襄媚眼如丝,吐气如兰,伏在水云子肩上,在他耳上轻轻一咬,水云子身子一震,她咯咯地笑出来。

孟楚看妹妹和水云子调情,似乎也很开心,他拍拍手,几个随时候命的褐衣仆人进来布置房间,不过一个时辰,孟家大宅张灯结彩、欢天喜地,参加婚礼的宾客全是傀儡。孟楚拿来一把古琴,即兴奏了一曲《凤凰操》,那些傀儡纷纷起舞,只见舞蹈的有白娘子、周公瑾、娥皇女英,还有李逵关羽,虽然诡异,却也喜气盈天。

水云子心想自己还是死掉算了,虽然冥王说他死不了,说不定是骗他呢?心怀着想要死去的美好愿望,他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撞向柱子。顿时头痛欲裂,血流如注,可他竟然还没晕过去。

没想到他真的敢去寻死,本来充满丝竹歌舞声的房间顿时鸦雀无声。

孟襄愣住:“你宁愿死也不要和我成亲么?”

“贫道……贫道绝对不从。”他有点后悔,其实可以找到别的方法,撞头好痛。

“哥哥——”孟襄看向哥哥哭诉着。

孟楚停止奏乐,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最后满脸阴沉地来到水云子面前:“你知道非要跟我作对的下场么?

“快杀了我吧!”水云子闭目,悲壮地说道。他本就是死不了的,但倒是想看看被捆仙绳捆绑之后的他如果被杀会是怎么样。最好这两人真的有这本事把他杀死。

“我曾经进了孟楚的身体,可没想到不多时就被乱兵杀死,很难再找到这么合适的身体,我便常常在那身体周围徘徊,眼看着身体腐朽、成了枯骨,没想到你竟然出现了,给那枯骨补全了肋骨生出了血肉,我便赶紧附体还阳。你救了我,我心中感念万分。”

“说这些话又有何用?”孟楚不杀他却来说这些话,水云子感觉眼前有些模糊,头上的血是不是在往下滴,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果然手上一把鲜血,看到自己的血,他便有些头晕。

“你知道么?我兄妹也是受尽万千苦楚才有今日,我们生平最恨被人控制,却又最受不了别人不听我们的话。你在和我妹妹大喜的日子里做出这种事,宁愿流血都不答应娶我妹妹,我真的找不到什么理由留着你。”

“哥哥……”孟襄有些担心地看着孟楚,孟楚拍拍她手背:“没事,哥哥会为你做主的。我早有个心愿,便是当这世上的人被战争和灾祸消灭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我们兄妹一起演出一幕骷髅傀儡戏,人没了那骗人的血肉皮囊,这世上再没了胖瘦美丑,全都一模一样,那该多么震撼!”他阴鸷的眼神又看向水云子,有些看不透的东西在闪耀:“普通人只剩下骸骨必不能活,可是我们的神仙却有仙骨,我的第一个骷髅傀儡,正是这位神仙道长!”

“不要,哥哥……我还想和他成亲……”孟襄阻止道。

“傻妹妹,他不会真心待你,这么多年了,你见过哪个人真心对待过我们,我们哪一次不是被抛弃被伤害?你忘记你肚子上那个伤口了么?”

孟襄听了,脸上显出仇恨之色,本来有些犹豫的表情褪去,她缓缓退后,不再看向这边一眼。

“你要怎样?”水云子不停地扑棱着避免正在逼近的孟楚抓到他。这孟楚的残忍比孟襄有过之而无不及,连死人木偶都敢做的人,谁还敢奢望他能手下留情一些。

“没事,连痛都不会,只是睡一觉,很快就好了。”孟楚一个眼神,几个褐衣仆人四面包抄,将水云子抓住。他犹自扑腾挣扎不已,喊叫不断,惹得孟襄频频向这边看来。孟楚给他喂了一颗药丸,水云子“噗”地吐出来。孟襄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本是性命攸关之事,可水云子让这一切似乎成了个游戏。

孟楚没有笑,依然沉着脸冷声道:“这药丸能让你暂时失去知觉,等会儿给你动刀完全不会痛,既然你死活不肯吃,那就不吃好了,正好可以看看自己身上的肉是怎么一片一片地被割下来的,不过想必你根本看不到最后,总会疼得晕过去又疼得醒过来!”

这么恐怖,不逃还等什么。可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挣脱不开那些仆人,简直没有半点转机。利害权衡片刻,他捡起那颗药丸咽下去,绝望地躺在床上,任人宰割。

他做了个美梦,看到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明霞碧雾弥天,满眼都是千年不谢花、万载常绿草。金阙银銮之中,走出不少同朝仙友,都热情地和他拱手作揖,师兄向他迎了过来:“恭喜师弟历劫已毕,重回仙班。”

他远远地看见师父驾着祥云而来,他忙迎上前去:“师父!”

灵宝天尊慈祥地一笑,忽然变成了一副骷髅,骷髅颌骨动弹着:“徒儿你回来了!”

他吓得一个激灵醒来,刚坐起来看到自己双腿就又跌回床铺,差点晕了过去,这是他么?身体已经没有一点皮肉,低头看去,胸骨肋骨就在眼前,所见之处,只是嶙峋白骨,他抬起手臂,手臂孤零零的骨头举起,他动动手腕,却是腕骨轻绕、指骨颤动。

“啊……啊……”他面前就是一面铜镜,他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一副完整的骷髅。被捆仙绳所困,灵魂都不能离开身体,只能困在这躯体中。

“怎么样,妹妹。是不是杰作?”孟楚正在清理凌迟水云子的刀具和割下的肉,随即又慨叹:“当初他给我枯骨生肉,让死人变活,我却让一个神仙活生生的身体变成了骷髅啊。修短随化,命运真是无常啊!”

孟襄看着水云子的骸骨,似喜还悲。

孟楚却心情大好,他击缶而歌:“堪叹浮世事,犹如开花谢。”

水云子喊够了,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悲哀地想,如此模样,便是师父亲自来,也不认得他了。

孟家兄妹的骷髅傀儡戏声名远播,尤其是在达官贵人之间,都以欣赏骷髅傀儡戏为乐。从古到今,人们见过各种木偶布偶傀儡,到了孟家兄妹手里,出现了不需要提线却也活动自如的傀儡,人们刚刚看过了新鲜,孟家又做出了骷髅傀儡。

其时明月当空,骷髅就浸润在月光中翩翩起舞。全身骨头根根可见,手臂骨骼举起,腿骨向前迈出,轻轻旋转一圈,关节扭曲成奇怪的角度,发出“喀喀”的声响。孟襄身着红色纱裙,与他相伴而舞,孟楚在一旁弹着古琴,演奏着《凤求凰》。琴声铮铮,如鸣佩环,一个红衣美人伴着一幅森森白骨翩然起舞,这意境莫名地诱人却又诡异万分。钦差看得津津有味,黑脸知县谄媚地为钦差倒酒:“这骷髅傀儡戏现在出名得紧,很多人千里迢迢从外地来欣赏呢!”

钦差笑着点头:“果然新奇有趣。”他目光一转,心中有了计较。

这日孟楚从钦差大人的府邸回来,开心笑道:“我们要进宫了!”

“进宫?去给皇帝表演么?”孟襄把金银珠钗拿起来又随意抛在桌上,自从有了骷髅傀儡,他们的表演更是千金难求,银子越赚越多。

“正是,钦差大人把骷髅戏上奏折告诉了皇帝,那皇帝好奇得紧,下旨召见我们随钦差一起进宫。我们兄妹什么都见过,却没有见过人间最富贵最繁华的地方,去见见世面也好。”

孟襄笑对躺在榻上的水云子道:“你见过皇帝么?”

水云子漠然看向窗外,在人面前他不仅没有衣服穿,表演结束他却非要穿衣。一具骷髅穿着他的鹤氅,这也是他争取了半天才得到的权力。

对于他无端的脾气,孟襄并不在意,反而笑着劝慰他道:“神仙哥哥,你看你现在的模样,除了我们兄妹谁还会正眼看你一眼?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抛弃你,绝对不会辜负你。在这世上,谁还会如此真心对你?”

水云子哼了一声不搭理她。孟襄起身离开,行了几步又回头道:“你心中想念的那位孟姑娘,若是也以骷髅的模样见你,你也会对她念念不忘么?”水云子却愣住,一百年前,他虽知道孟襄对他的心意,但他对孟襄从未有过男女之情,欣赏她清风霁月的风姿,犹如对一个知心朋友一般。但是此时她这一番话让他心有戚戚焉,如若当年初遇的瞬间,孟家兄妹不是那般容貌人品,他还会和他们相识相知么?自己真的也看透了红粉白骨,平等地看待众生了么?

孟襄看他呆住,知道自己把这呆子又带到了死胡同里,喜滋滋地走到桌前兴致勃勃地和哥哥讨论起进京的事情来。

水云子陷入沉思不可自拔,直到被带上马车,这才惊觉他们是要上京了,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

进京的路上,钦差一路流连各个府衙,他们也轻松地跟在后面,有时钦差几日不见人影,他们便在当地表演节目。孟氏兄妹并不缺银两,只是他们有一种喜欢表演傀儡戏的执念,只要有机会就要牵着看不到的线在众人面前指挥着傀儡舞蹈表演,似乎这样能让他们产生最大的满足感。水云子拒绝沿路卖艺跳舞,孟楚也不为难他,去皇宫有他表演的地方。

走走停停地过了两个多月,终于到了京城。九衢三市风光丽,软红香土十万人家。京城里连衽成帷,举袂成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孟襄兴奋不已,各种美景让她目不斜接。孟楚亲手雕了一个小骷髅状的提线木偶,让水云子提着木偶在闹市表演。让他在闹市中赤身裸体拿着一个骷髅木偶表演?水云子摇头不干,坚决拒绝。

孟襄根本不把他的拒绝当回事,她总是能想出法子来让这位与众不同的神仙就范,看着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开心不已。

夜色已晚,孟襄坐在镜前梳头。她很喜欢这副身体。大约将近一百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孟襄,就产生了无限向往的感情。孟家正好是兄妹二人,她和哥哥也是两个,他们占据了孟氏兄妹的身体,慢慢地融入仙霞镇,他们法力虽然不很高强,但是已足够在这乱世中自保。

她以为孟襄的心已经完全被她吞噬,谁知那个笨傻傻的神仙一出现,那颗沉睡一百年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她从不知自己还能感受到心跳。当时大为不解,后来才知道水云子和孟氏兄妹是相识的。

她不知当年他们是怎么相识,却对水云子无比好奇起来,自她成人以来,从未曾对一个人这么感兴趣过。他有愚蠢的善良,他有气人的执拗,他是神仙却毫不会法术。这些都让她想要窥视。

现在水云子已经成了骷髅,遭受这么多折磨,性格也会大变,再也不会和从前是同一个人。这个水云子是属于她的,和一百年前一点都不同。

孟襄对着镜子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容貌,忽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婴孩的哭声。孟襄走到窗前,看到客栈后院楼下一个包袱,婴孩的哭声就是来自于那里。

孟襄轻巧地从窗口跳下,只见一个婴孩正被放在一个黑绸襁褓中。孟襄把襁褓抱起来,小婴孩看上去只有三四个月大,他被抱起来后停止了哭泣,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孟襄看。孟襄四下看看,夜色已深,整个客栈都静悄悄的,四下空无一人。

她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手指在婴孩细嫩光滑的脸庞轻轻抚过,笑嘻嘻地道:“这些日子,你不如就做我的孩子吧!以后我就是你的娘如何?”

第二日,孟襄抱着婴孩来喊水云子起床。她咯咯笑道:“这孩子以为我是他娘亲,使劲往我怀里钻要吃奶。哈哈哈哈……呀,他真的在吃奶……好痒……”

“你们不是答应过我不再随便对普通人出手了么?更何况是个小婴儿。”水云子义愤填膺,这两个人真是无可救药。

孟楚觉得这是妹妹一时兴起的乐子,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淡淡地道:“过几日皇帝大开宴席,那个钦差为了讨皇帝欢心,会安排我们进宫表演。”

孟襄笑道:“哥哥,我很喜欢京城,以后我们就待在京城好不好?不要再回仙霞镇了。”孟楚扯扯嘴角:“我们活得长,不管到什么地方住得久了都没意思了。”他拿出一个刚做好的小骷髅,这小骷髅和水云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只有半尺高,是用木头做成的。

“我昨夜做了个好玩的小东西,等会儿我们就到外面去演傀儡戏,道长提着这木偶,那情景想来有趣得紧。”

水云子拒绝:“当初答应过我不会在街头表演了,我不去!”京城不只是人多,连妖怪鬼神也比别的地方要多。有几个小精怪他曾经认识的,看到他成了这副样子,他们幸灾乐祸地大笑:“上仙也会沦落到今日地步,太好笑了!”他气得不轻,直感慨世风日下,还偷偷留下两滴眼泪,本来想要他们帮忙去找师兄传个话也改变了主意。于是也坚决不想再出门,被那些小人指指点点看热闹,他可受不了。

“只要你乖乖地去提着这木偶去演戏,我自然就会把孩子送回家去。”孟襄开心地和他谈条件,她也不知这孩子是从何而来,勉强水云子做各种他不愿意做的事,看他气得跳脚,都是她的兴趣所在。

水云子怎么能忍心看那么小的孩子被孟襄带走,只能又一次被威胁成功,提着那小骷髅在街头表演。

街头围看的人越来越多,水云子提着小骷髅木偶演出傀儡戏,孟襄抱着那小婴孩就坐在后面。京城到处是富贵人家、见多识广的异人,却也被这大骷髅提着小骷髅做傀儡戏所吸引,纷纷称奇。

有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看着在地上被提线操控的小木偶,满脸好奇之色就要上前来抓,一旁的母亲忙把他抱了回去,这傀儡戏虽然新奇,但那可以自己活动不用操控的大骷髅却让人心生惧意。

旁边的酒楼之上,靠窗位置坐了一男一女。那男子身着天青色长衫、面容疏朗,轻轻摇晃着手中的茶杯,看着窗外的傀儡戏。坐在对面的少女一身紫衣,黛眉云鬓、梳着凌云髻,头上插一只白玉簪,她容颜秀美,气质高华,但是脸有不豫之色。她瞥一眼楼下的傀儡戏,满脸嫌恶之色,认真地低头用膳。

“你不是爱看新奇玩意么今日好像没兴趣。”天青衫男子微笑发问。

“人间惨剧,有什么新奇的。”少女夹了块脆皮豆腐放到碗里,用筷子夹开却又丧气地把那块豆腐扔了出去,又去夹一块春笋,看了看又叹气,又夹了几片菌煲椿树叶,这才放进口中。

“这些菜又怎么惹了你?”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烹子充饥、杀食骨肉,一路上我们看了多少这样的惨事,下山以来,这一路上除了死人就是魑魅魍魉,整个大胤除了京城奢靡如此,多少地方都如同地狱一般,我怎么还有什么心思吃东西?”紫衣少女干脆抛下筷子,看那男子认真地观看楼下的傀儡戏,她怒道:“你还忍心去看戏?你瞧那骷髅,被人剐掉了血肉,只留下一副骨架,被捆仙绳所缚,身为神仙却沦落到如此可怜的境地,那女子是何妖物,她怀中所抱婴孩又是哪里来的?你看这四处游散的魂魄鬼怪,充斥在京城的各个角落,都说京城有王气护佑,如今却是这个样子。大胤真的要灭亡了么?”她说得越来越激动,“你应该比我更气愤才对,你到底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张画!”男子拍拍少女的手,用眼神示意。正在酒楼窗下,有个人正在作画,他身着灰布袍子、看身形尚且年轻却已有了斑斑白发。青衫男子他们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那幅画,画面上是那提线的大骷髅、抱着小婴孩的女子、想要和木偶骷髅一起玩耍的小娃,着急想要把孩子抱回去的妇人,每个人都被画得惟妙惟肖,恍若要破纸而出。

一阵马嘶,有快马夹着一阵风从远处而来,有穿着差役衣服的人来向那骷髅身后抱着婴孩的女子说了什么,从角落里走出一个年轻男子上前,他们一起收拾了戏耍摊子,二人一骷髅进了马车,随那差役匆匆离开。

正在作画的那人微一踌躇,在画侧写下《骷髅幻戏图》几个字,又写下落款:李嵩。

那人看着这画,叹息半晌就要将画撕掉。天青衫男子忙出声阻拦:“且慢!”

那人一愣,青衫男子忙自窗口跃出,正落在李嵩身前。

“这张画既然要毁,可否送给在下?”他深深地作了一揖。

李嵩叹气:“阁下怎么称呼?要我这画做甚?”

“在下姓柴,在楼上看到李先生此画鲜活如生,甚是佩服。”

“柴……”李嵩听到他姓柴,面露惊诧之色,却一瞬间又隐藏了表情,只是叹气道:“虽在京城,却也听得各地灾祸不断,民不聊生,若是柴——柴公子你能见得圣上,还望……”

他本来消沉不已,却又激动起来:“那骷髅活动如常人,这本就是违背天理之事,既已成了枯骨,却还不能入土为安,还要卖艺为生,真真是人间惨剧,他们行走卖艺,所去之处,就没有官府抓起来盘问么?若我猜得不错,那一男一女定是为非作歹的歹人,害了那人的性命,还用了什么妖法让他死都不能安生,不成……虽然李某人微言轻,但也要去报官,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就不信天下都是如此……再不成我要告御状……我不信皇上也会如此昏庸……”

李嵩满腔热血地要为一具骷髅主持公道,却不知这骷髅正是当今皇帝下令让钦差带回京城给他看戏的,天下富贵不过如此,皇帝需要寻找更猎奇之事来满足他的享乐。大胤国已被曾经臣服的姜国包围,连续几年多处大旱,各地起义不断,大小战争频频,战死和饿死的人曝尸荒野带来了更恐怖的瘟疫,越来越多的地方炊烟断绝、鸡犬绝声。

看着李嵩也走远,那柴公子将画收好,执起走下楼来的紫衣少女的手,看着她眼睛,郑重道:“齐光,我便要进宫了,祸福难料,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么?”

紫衣少女反握他手:“齐光虽为女子,却也是大胤子民,国家风雨飘摇,我怎能袖手旁观?况且……”她微微低头,洁白如玉的脸颊上泛上一抹红晕,声音低了下去,“况且,你我既已互许了生死,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自然都跟着你。”

柴公子见她情深如此,心中柔情无限,他握紧女子的手:“柴劭定不负卿意。”

与齐光从相识到经历各种波折再到心意相通,他早已决定今生今世都要和她在一起,二人此时互相表白了心迹,都感无比甜蜜。如若不是在此危难时刻,他真想带她远离这红尘纷扰,归隐山林做一对神仙眷侣。他离开京城已经好多年,在山林之中避世,远离权力中心的纷纷扰扰,可此次被召回京,国家风雨飘摇,风雷隐隐,再也不能独善其身。

柴公子刚进宫便遇上皇帝宴请皇亲重臣赴宴,一起欣赏什么新鲜玩意儿。齐光是朝廷重臣齐国公的女儿,也与父亲一起进宫赴宴。

宴会之上,柴公子与齐光正分列于两边而坐。那献上新鲜玩意儿的林大人满脸谄媚之色,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拥着妩媚动人的穆贵妃,笑道:“难得今日大家都能聚在一起,林卿又说什么仙霞镇之宝,大家一起欣赏欣赏,你可不要让大家失望啊!”

曹大人拍拍双手,大殿外响起了丝竹之声,从外面走进一男一女,男子吹笛,女子起舞,还有一个黑衣人跟在身后。那男子音乐之声一转,已经从轻柔变成了逼仄难行的乐声。那黑衣人本来黑袍遮住全身,连头脸都遮得严严实实,随着音乐大变,他霍地解下长袍,一个骷髅顿时出现在人们面前。

大殿上大哗,一阵骚动。

皇帝先是惊了一下,随即饶有兴味地坐直了身子。穆贵妃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也新奇地拉着皇帝的手:“皇上,皇上,你看!”

柴公子和齐光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又见到了那耍骷髅傀儡戏的一行人,而且还是在皇宫中。

皇帝搂着宠妃穆贵妃,看那骷髅与美女翩翩起舞,那年轻男子在一旁吹箫伴奏。穆贵妃向身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太监领命,不一会儿又上来几个穿着宫装的美人和戴着骷髅面具穿着黑袍的人上来一起跳舞。

音乐此时又是一转,诡异之气更甚,孟楚的琴声幽冷缥缈却又随时扭转出妖娆来,整个曲子完全不合常理却又致命地诱惑。那些骷髅戴着骷髅面具的黑衣人纠缠着美女做出很多不雅的动作来,皇帝笑意更胜,诡异莫名的音乐、似乎在苟合交缠的骷髅和美女,这让他麻木的心又激动起来,抚摸着穆贵妃的手也带上了深意。穆贵妃的目光从坐在下面的柴公子身上收回,向皇帝娇媚一笑。

坐在下首的皇亲贵胄有的尴尬得低头不语,有的却也看得兴致盎然。柴公子面色无波,眼观鼻鼻观心端坐,齐光看不下去便要站起,已经有人先一步从座位中走出来大喊:“金銮殿上行这荒淫之事、荒谬绝伦,和桀纣临朝又有何分别?天下要亡、国将不国啊!”须发尽白的御史辛勉涕泗横流,站在大殿上大哭出声。

大殿上顿时安静了下来。皇帝大怒,御极三十多年,谁敢如此和他说过话?他将一只九龙玛瑙杯朝辛勉抛来,辛勉屹立而不躲,任那杯子砸在额头上,鲜血混着酒水从他头上滴滴答答流下来。

皇帝是被辛勉不屑蔑视的表情彻底激怒的,这老匹夫,竟然敢如此看他?他气得胸膛剧烈地起伏,手脚不由自主地颤动。推开正要扶他的穆贵妃,撑着龙案站起来,一双多日没有彻底睁开的眼睛眯起:“你刚才说朕什么?”

“老夫说你刚愎残忍、宠爱妖妃、不顾生灵涂炭,天神共愤,对不起大胤的列祖列宗,是大胤朝最大的昏君!”辛勉已然不顾生死,大骂起来,把皇帝气得倒在龙椅上晕了过去。

刚才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不敢出一言,此刻见皇帝晕倒,惊惶哗然。辛勉看此情景,便要撞柱自尽。穆贵妃大喊:“拦住!”

辛勉没有死成,被两个侍卫抓了回去。

“辛勉贼臣,以下犯上辱骂皇上,罪及九族,带下去好好看管!”穆贵妃怒目下令。

躺在担架上的皇帝忽然幽幽醒来,他微不可闻地喊了一声:“玄之!”

众声嘈杂,御医侍卫环绕左右,几个平日受皇帝宠爱的皇子围在皇帝身边,柴公子只是跟在后面,并没有听到皇帝的叫声。

穆贵妃美目一闪,下令:“抬得稳些,快将皇上抬回寝宫!”

“玄之……玄之……观音奴……”皇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拨开穆贵妃的手,抓过身旁贴身太监曹功的衣袖,继续喊着,“玄之……”

曹功不由自主地看向穆贵妃,穆贵妃美目闪过一丝厉色,曹功身子一震,又看到老皇帝的目光中竟充满了哀求之意,威风了一辈子的皇帝,此刻用这种哀求的目光看着他,他又看看正被拉去天牢的辛勉,大声叫道:“七王爷,皇上召见!”

柴公子疾步上前,在各种意味的眼神中排开众人,赶到皇帝身边:“父皇!”皇帝抓紧他的手再也不放开。

整个朝廷人人自危,皇上忽然昏迷,却急召从不受宠的七子在身侧,这七王爷从小体弱多病,大半时间都在宫外随世外高人治病修行,从不参与政事。在很长时间内,他几乎是被大家所遗忘的角色。去年中秋,皇帝邀请皇亲国戚看戏赏月。整个皇宫喜气洋洋,皇帝开心道:“今日月圆花好人团圆,朕心甚慰!”

坐在一旁似乎有些困倦的老太后忽然道:“哪里团圆?我的观音奴明明没有回来。”观音奴正是七皇子柴劭的小名。皇帝呆了呆有些尴尬地笑笑:“太后,老七总是不在家,朕失误了。”太后不接话,又靠了回去,慢慢合上了眼睛,近似呢喃地道:“不知观音奴此时在何处。”

从这次皇帝都把自己的这个儿子遗忘之后,皇七子柴劭在宫中更几乎成了一个透明人。可是皇上忽然召他回京,此次突然病发,却为何只召见他一人侍候?连宠冠六宫的穆贵妃都只能在外面焦急等待。

在人心惶惶中过了半日,皇帝醒来,下诏立皇七子柴劭为太子,昭告天下,择日祭天地、太庙。

册封太子的圣旨刚下,军情八百里加急便到,姜国已占领了云城,守城士兵不战而退。

云城距京城只有三百里,敌人顷刻便到城下。七皇子柴劭自请带兵收复云城,史书记载:“帝默然良久始允之。”此去危险,他不舍得刚立的太子,却不放心其他人。虽然沉溺酒色、耽于享乐,但曾参与过夺嫡之战并且获得胜利的皇帝很快便从所有皇子中找到最适合的那个。

大军已经整装待发,柴公子拿了虎符,却面带踌躇。

齐光正在帮他整理东西,看他发呆,以为他担心事情不成,安慰道:“殿下有虎符在手,京郊大营都是我父亲当年部下,你还有我父亲的信物,兵部刘大人也已答应,现在万事俱备。你只要按照计划做就是,不用担心。”

“父皇将江山托付于我,我实在不忍心……”柴公子叹道,虽然与皇帝相处时间很短,父子之间并不亲密,可血浓于水,这短短几日的相处,皇帝就如同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一样,慈祥和蔼,似乎这短短几日已经可以弥补起当初那么多失去的时光。

齐光拉起他的手,发觉他的手极度冰凉。她虽然年纪尚轻,可此刻眼神却比柴公子还要坚定,她声音很轻,却字字都敲在柴公子心上:“军情已到云城,皇上才想到派兵,昏庸至此,要救天下,君当取而代之。”

柴公子面露不忍:“父皇醒来后对我说了很多,我……”

齐光打断他的话:“骑兽之势,必不得下,君当勉之。”

“玄之哥哥,你做了太子,恭喜恭喜。”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哪里的声音?

齐光四处看都没有见到人影。柴公子却蹲下身子笑道:“玄武,你怎么来了?”只见他面前一个拳头大小的小乌龟。

“太后让我捎句话给玄之哥哥,本来玄武也没有这么快来,正好太后宫外有辆车辇要到这边,我就搭乘了那车辇走了一程,快了不少。”

齐光抿嘴一笑:“一个玄武一个玄之,倒像是兄弟呢!”

柴公子也笑,玄武出现的正是时候,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与齐光再继续说下去。

柴公子有些好奇地道:“我昨日才探望过太后,有什么事她老人家当时为何不讲呢?”况且太后有话对他说,满可以召他到自己宫中,或是派人带书信或者口信都可,为何派玄武这么一只乌龟来,从太后寝宫到他这里,玄武若是自己爬,日夜不停最少也得三日。如若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会被耽误了。皇祖母究竟是否想让他知道呢?

玄武轻吐一口雾气,雾气在空中散开,里面出现了太后的面容,她面带慈祥之色:“观音奴我的乖孙,分别几年,终于得以相见,皇祖母心中不知有多开心。你做了太子很好,皇祖母很开心。可是皇祖母想对你说,做太后就好,若是做了太皇太后,想来太心寒。皇祖母不知此话该不该说,是以让玄武去找你,想必它根本来不及在你离京前找到你吧!”

她不知何故知道了柴公子和齐光他们的所谋,心中矛盾,将自己心中的话用这个方式说出来,孙子能不能听得到都看天意。太后却想不到一向只凭自己毅力爬行的玄武这次竟然搭了顺风车。

齐光愣住,她知道太后在柴公子心目中的地位,太后这番话比她磨破了嘴都有用,尤其是在他本就有些摇摆的情况下。她不再多言,面带哀色,对柴公子道:“你自己选。”

柴公子深深地看向齐光,把她揽到怀中:“皇祖母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

齐光点头,眼中光彩收敛,默默送他远行。看他背影越来越远,泪水顿时决堤,掩面而泣。

军帐中,皇七子柴劭在点兵迎战之前被黄袍加身,众将都愿拥他为帝。

柴劭忙推辞道:“众位将军切不可如此。军情紧急,虎狼就在眼前,我们应当齐心合力赶走姜国大军,还朝复命。皇上殷殷期盼,我们断不可做出忤逆之举。”

一长须大将愤愤道:“上次大战,士兵死伤惨重,我也是九死一生,皇上却因部队冲撞了穆贵妃的父亲而惩治我们,效忠这样的皇上,老子不服!”

“齐光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她亲自拿了老将军的信来,老夫才相信了殿下所图。齐光为殿下谋划良多,殿下出尔反尔不怕老将军和齐光心寒么?”一个老将压抑着怒气,“不说齐光,如果殿下愚孝如此,即使这次赶走了姜国,还会有犬戎、越太!哪国不对大胤虎视眈眈?请殿下三思!请殿下三思啊!”老将双手握拳,老泪交纵,满眼企盼。

“请殿下三思!”

“请殿下三思!”

…………

众人纷纷下跪,求柴劭取而代之。柴劭想起皇祖母犹豫的叮咛,想起父皇在病床上抓着他的手念叨:“前夜风骤,又梦到你母妃。你出生之日,便是你母妃薨逝之时,那时朕心大恸,看到你就想到你母妃,才将你送走。玄之你不要埋怨父皇。”

大胤江山和人伦孝道,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可他没想到,他府中早有皇帝派去的眼线。就在此时,皇帝拿着书信的手气得颤抖不已。他狠狠地将茶杯推到地上,连声道:“朕竟然看走了眼,把狼子当成了贴心的乖儿子。”他下令即刻召见齐国公和齐光觐见,片刻不得延误。

皇帝将那信掷到他们面前:“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齐国公发须皆白,年纪虽老却极有威仪。他瞥了皇帝一眼冷冷笑笑不多说一句话,皇帝气得头发炸:“很好,你们很好,朕对你们如何?你们说,朕对你们到底如何?为何要这样对朕?”

齐国公看到面前摆着白绫、鸩酒和匕首。他微微一笑,低头捡起匕首,对女儿笑笑:“光儿,为父先去一步了。”说话间,已将匕首插入心口。齐光并没有吃惊,只是跪下抱着父亲的身体,任眼泪汩汩流了出来。

战场上。

西风猎猎,幡旗在账外呼呼作响,柴劭远远听到敌人的号角声幽咽苍茫。他不再犹豫,拱手作揖,满脸歉疚:“皇上与玄之乃是至亲骨肉,玄之只能辜负各位的一片苦心了。”

他终究没有答应,众将心灰意冷。那长须大将甩帘而出,一双环目却已溢满泪水:“大胤将亡啊!”

与敌交战之时,圣旨忽降,有人拿着圣旨来撤掉柴劭主帅之职,命柴劭即刻交出虎符。战场上临时换帅,这是战争的大忌。顿时兵将都士气消沉,有的甚至临阵倒戈。有人还看到在战场上有赤蚁专门去咬大胤的战马,战马疼痛难忍,嘶叫着到处乱奔,大胤部队溃不成军。天亡大胤,谁都无力回天。

柴劭与普通士兵一起上阵杀敌,上战场之前接了一个亲兵递上来的水壶,刚喝完就头晕目眩,栽下马背,被姜国所擒。

大胤朝气数已尽,姜国大军涌入皇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宫城乱作一团,此时人人自顾不暇,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成了浮云,逃命是最要紧的事。姜国士兵被下令不得动这宫里的奇珍异宝,对已经杀红了眼的人来说,杀人成了唯一的消遣。

宫中人心惶惶,对涌进宫来的大姜官兵逃避不及。孟楚孟襄兄妹却似乎找到了乐土。到处都是死人,他们收集了好多人皮。孟襄抚着一个宫女的尸体满脸雀跃:“哥哥你看这个美人,被那些官兵侮辱杀掉,好可惜啊。”不过她的表情一定也看不出可惜,“你看多好看,真是完美的皮囊,都说皇帝会掠尽天下的美女收为后宫,这女子这么美貌就在宫中皇帝竟然没有让她当妃子。”

孟楚冷冷笑道:“皇帝高高在上,每日被身边的人们歌功颂德,可是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甚至吃什么东西都是被身边的人送上来的,他的妃子也不一定是天下最美的,也许那些公卿王侯的姨太太都比皇帝的老婆美貌些。”

孟襄听得饶有兴味:“哥哥的意思是当皇帝很可怜的?”

孟楚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微笑:“做皇帝也有皇帝的好处,你若是好奇,哥哥想法子让你当上皇后娘娘。”

孟襄哈哈大笑:“等到有兴趣的时候我会要哥哥帮忙的。”忽然,她“咦”了一声,“哥哥,水云子哪里去了?”

水云子趁着乱况,偷偷地抱着那小婴孩逃离了孟氏兄妹的视线。他此刻正抱着那个小婴儿在皇宫中躲躲藏藏,他形貌如此,只能披着严严实实的鹤氅专挑人少的地方走。皇宫太大,他绕来绕去不知绕进了哪个宫殿。

满地狼藉,整个大殿空荡荡的。高高的龙椅之上,正坐着一个白发蓬乱,胡茬满脸,身穿长袍的老人。水云子认得出来,这正是大胤皇帝。那夜表演傀儡戏,老皇帝虽然养尊处优多年,仍然隐隐可见眉宇之间的龙虎之气。此时再见,他几缕白发自面颊垂下,他就那么瘫坐在龙椅之上,目光呆滞犹如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充满了浓浓的死气。水云子看得到皇帝身边已经慢慢有黑气缠绕,他大限将至。

皇帝此时已经看到了他,用充满暮色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正在这时,一阵罡风凶猛而来,大殿的门没有关,将水云子的鹤氅吹起。老皇帝看到一副白森森的骷髅站立在面前,他竟然能在骷髅空洞洞的眼眶里看出悲悯之意。

这骷髅正是那日在宴会上跳舞的那个骷髅!这莫非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上天用最荒谬的方式,让一个骷髅来见证他当这个亡国之君?

皇帝哈哈大笑几声,举起长剑一剑刺入自己胸膛。

水云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外面就响起一阵嘈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水云子忙躲到侧殿,听到大批姜国官兵涌进大殿,他不敢久留,匆匆离开。

皇帝自刎,穆贵妃在乱兵中不知所终,有人说被姜国皇帝收入后宫,也有人说她有祸国之姿,已被悄悄处死。

姜国改天换日,大胤皇室被屠戮殆尽,忠臣良将被株连九族,京城血流成河,城内弥漫着经月不散的血腥味。

水云子抱着婴孩在皇宫中转了足足两天这才找到出宫的路,趁着皇宫还是大乱,他逃出皇宫。

京城街市上一片狼藉、杳无人烟,横尸遍地,和前几天的街市简直是天上地下。偶尔有人出现逃跑尚且不及,根本没人注意到鹤氅之下裹着一具枯骨的水云子。

此时来了今年第一场雪。人道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却和鲜血混杂在一起,红白相间、凄艳哀绝。

水云子恐怕被孟楚孟襄追到,水云子不敢走大路,专捡人烟稀少之处而行。越走越偏僻,越走越高,不知不觉,他爬上了一座山势平缓的山。

绕过山坳、翻过山谷,雪越来越大。他身上落满了雪花,可惜他没有血肉没有体温,只能将鹤氅裹得再紧一些,以免冻着孩子。那孩子说也奇怪,一路上都不曾哭过一声。他年幼不懂害怕,滴溜溜地看着水云子,小手在他的骨头间穿梭着玩耍,甚至还发出“咯咯”的笑声。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前面有水流之声。他想起孩子这么久都未曾吃东西喝水,便寻着声音找水要给孩子喂水。

远处传来咯吱咯吱踩雪而来的声音,他还未来得及躲藏,娇笑声便已传来:“你逃走便逃走,为何还偷了我的孩子?”竟然是孟襄,孟襄在,孟楚就肯定会在。果然,孟楚的身影从一株压满白雪的枯松后转了出来。

“孩子无辜,你答应过我要放了他的。”水云子抱紧婴儿不肯放手。

“哈哈哈……”孟襄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不再理会他,而是看向山下,山下隐约可看到皇城,姜国迁都京城,热闹得紧,依稀可见灯火辉煌。

她对孟楚道:“又一个王朝就这么灭亡了,新王朝马上就建了起来。原来皇帝也不过如此。哥哥,你要不要也去抢个皇帝当当?”

孟楚摇头:“皇帝本就是轮流做的,又有什么稀罕,我们兄妹在这世上逍遥自在,岂不更好?”

“还有我们这位长生不死的神仙。哈哈哈……”孟襄大笑,这世界越乱死人越多,她就越是开心。

出宫之前她曾偷偷看了一眼姜国的皇帝,年纪轻轻俊俏模样,她心动不已。也许什么时候还会再回这皇宫,也许是这皇帝死的时候,或者是姜国灭亡的时候也不错啊。

水云子看着怀中无辜的孩子,他还在开心地玩耍。水云子看到他的嘴唇干燥,顾不得顾及孟家兄妹,抱着孩子往远处走去,远处的飞瀑湍急而下,流到近处一汪水潭中。水云子低头想从潭中舀水给婴儿喝,可他伸出手来却只是五根干枯的指骨。

他看着自己的手骨,伤心不已,哀声长叹,真不知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尽头。想要发作,却又顾忌怀中的孩子,把气忍了下来。

那潭水咕噜咕噜地涌动起来。他忙抱着孩子退后,从潭水中湿淋淋地钻出两个人。一个是美貌若仙的女子,一个是青衣男子。

水云子认得那青衣男子,正是大胤朝的太子。那日在皇宫大殿宴会,那皇子丰神俊朗,虽坐在那里不发一言,却满眼哀痛。此时再见,他消瘦了许多,表情不再严肃,唇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笑意,但他眼中却充满死寂之色,再无生机。

那绝美女子正向水云子这边看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捆了你的仙骨,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这竟然是冥王,他竟又变了个模样。还未笑完,却听得水云子怀中有啼哭之声,这婴孩这一路上都未曾哭过,这时却为何哭泣?

水云子的倒霉都是从被冥王捆了仙骨之后开始的,此刻见到了冥王,所有的不满和气愤都朝他发泄出来:“你这不男不女的妖怪把孩子吓成这个样子!”

冥王身子一晃,不知怎么就把那婴孩抱到怀中,满脸失而复得,简直要喜极而泣:“你竟然在这里?为何如此调皮?我找了你这么久……你若真的丢了,我这冥王要当到何时方休……”

那孩子还是大哭不止,柴公子抱过孩子,婴孩竟然马上就停止了哭泣,还朝柴公子露出个笑容。

冥王抱不到孩子,心中不悦,又看看孟楚兄妹和水云子,心想时间久了水云子师父师兄定会发现,一定会来找麻烦,于是决定迁怒孟家兄妹。他对着水云子伸手一指,捆仙绳从水云子脊柱之上解开,飞进冥王手心。

水云子的身体一寸寸地生出皮肉来,不多时便已与往常无异。他看到自己长出血肉发肤,惊喜之情难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长啸。

孟家兄妹见情势不对,匆忙想走。水云子念动咒语,孟楚便即变成了一具枯骨,旁边还有两条树枝。

孟襄吓得后退几步,双眼含泪看向水云子。如若不是见过她残忍的手段,谁都会以为这真是个娇滴滴的弱女子。

“神仙哥哥,救救我!”此刻,她最大的忌惮是不光表情,连长相都变幻莫测的冥王。孟襄扑通一下跪下,她膝行到水云子面前:“我们兄妹二人本在杂耍班卖艺,杂耍班有了新鲜玩意之后,我们就沦为人们出气欺侮对象,我被那班主的儿子在腹上划了一刀,差点没命,我哥哥的手足被人砍下,又被歪歪扭扭地缝上……我们受的苦,从来没人知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受罪,所以就来伤害别人么?那些被伤害的人可从来没有害过你们!”水云也听得心惊,嗟叹一声。他天生好为人师,此刻似乎已全然不计较孟襄曾经那么折磨过他,又谆谆教导起她来了。忽然,他腹部一凉,一把匕首正插入他腹部,孟襄露出个诡异的笑容,将匕首用力往下一拉,又从她体内钻出一个一尺大小的布偶,这布偶双目通红,用力想从水云子的伤口钻进去。可那伤口瞬间痊愈,了然无痕。

“磨磨唧唧想要烦死我!你当神仙都这么与众不同,被人一次又一次地陷害捉弄,本王真为你师父感到痛心!”冥王右手一伸,手臂无限伸长,将那布偶一把抓了过去。布偶尖叫起来,冥王五指用力,那布偶挣扎着发出尖利的哭叫声。声音渐息,一道微弱的黑气从她头顶钻出,被冥王吸入口中。孟楚的骸骨忽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男布偶。一缕黑气也从男布偶头顶飘出来,冥王张嘴吸入,满意地打了个嗝。

“这竟然就是两个妖物的真身。”水云子没想到他们是布偶成精为害。只见这两个布偶破败不堪,一个胸腹被割了长长的刀痕,另外一个手足皆被扯断过,又被歪歪扭扭地缝上,伤口触目惊心。

那孟襄竟没说谎。

雪下得更大,搓棉扯絮一般,不多时就将这两个布偶埋在雪中,了然无痕。

水云子将孟楚、孟襄的尸骨收拾起来,埋在一棵松树下。他手抚树干叹道:“孟兄,孟姑娘,没想到当年一别,再见竟是这种情状。”

当年他辞别师父师兄下界历练,刚到人间,事事不懂,于人间俗事上连个七八岁的孩童也不如,处处碰壁,步履维艰。

那日正是除夕之夜,大雪漫天。家家户户灯火点点,欢声笑语总传到耳边。他漫无目的地行走,任雪花飘落肩头。前面一个卖饼的中年汉子小跑着到了一个院子门口,用力拍门,从里面出来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孩迎着他进去了。也许这天底下,也就只有他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了吧。

马蹄声哒哒而来,一个戏耍班子从他身边匆匆过去。他随意一瞥,看到一个小孩正用一把匕首扎着一个布偶玩耍,那布偶身上好几条长长的划痕,几乎把里面的棉絮都翻了出来。马车过去,他听到一个妇人大声呵斥道:“耍刀子做甚,割了手不要找娘来哭!”

随意坐在一个宅子门外的台阶上,雪花在他脸上颈上融化,他想着人间太难过,不如还是回天上去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大红斗篷的少女走出来挂灯笼,一眼看到正坐在自家门口的水云子,“呀”了一声,随即笑着喊道:“哥哥,哥哥你快来……”

披着象牙色披风的年轻男子走出来,他眉眼舒展,满脸和煦,行动间犹如带出一阵春风。

水云子时常想起,天下熙熙攘攘,他却无处容身,这兄妹二人却给他带来唯一的温暖。水云子就在孟家住下,在落雪斋之前,孟家是水云子在凡间的第一个家。孟楚孟襄把他当作家人一般,他们多少次秉烛夜谈,相伴踏青,月下对酌。

住了几个月,水云子打算继续云游。孟家兄妹依依不舍,孟楚笑问:“兄长何时回来?”水云子看着远路笑道:“也许几个月就回来!”

孟楚看看妹妹有些促狭地道,“我们襄儿马上就要十八岁了,她可说过十八岁的时候就想嫁给心上人呢!”孟襄羞赧地转身走开。水云子于感情完全不开窍,没有理解孟楚的意思,也奇怪孟襄为何忽然回房间了。

临行前,孟襄一直送他到很远,水云子直说:“你快回去吧,不必再送了。”

孟襄一直低着的头忽然抬了起来,水云子忽然发现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他一愣,只见孟襄深深地凝望着他,缓缓地念道: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他心中一震,那双泪目似乎深透到了他的内心深处,一个从未曾打开过的角落似乎悄然有了一个缝隙,他心里一阵慌乱,忽然不敢再看孟襄的眼睛,匆忙告辞离开,心中全是孟襄最后看他的眼神还有她一字字念出的那首诗。他活了多少年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不敢深想,心中乱作一团,不知如何自处,便在近处寻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闭关。

他不知道孟襄是怎么等待他,一个月,一年,两年……直到被布偶占据了身体,最后的念头依然是:花开了又谢,又一年过去了,我想着的人为什么还不回来?

这一闭关就是将近百年。刚出关就遇到了那样的事,此时此刻,孟襄双目含泪念着那首诗的样子犹在眼前——

水云子心中凄然,抬袖抹抹眼角的泪水。他好似懂了什么,又好像错过了什么。只是孟楚、孟襄这两个名字成为他漫长无涯的生命中永远难忘的名字。

“我便在此结庐而居吧。”柴公子眺望远处灯火之处,正是皇宫所在。落雪有声,等大雪消融后,一切尘埃落定,人们照样忙着生计。大胤朝,也只会成为老人们闲来无事的围炉夜话而已吧,只是那抹紫色的身影从他脑中倏忽而过,柴公子心中大恸。

“这小东西不要我抱怎么办?”冥王此时已经成了一个中年书生模样,两撇胡子巧妙地竖起,正和小婴孩双目相对,那婴孩被冥王看了一会儿,又委屈地大哭起来。

柴公子看这孩子冰雪可爱,满眼澄澈,暂时抛却郁结之情,笑道:“不如我来收养他如何?”

“也好也好。就在你这里,我最放心。”冥王应允着。

“一念净心,心无所求,这孩子便叫净心吧。”柴公子笑道。

“好名字好名字,净心极好!”水云子收起伤感,抚掌笑道。

冥王念叨着:“要做冥王的人叫什么净心,真是莫名其妙。”

柴公子抱着孩子和水云子并肩而立,尘世灯火就近在眼前却远在天涯。

水云子蓦然醒来,太阳西斜,自己竟然是在落雪斋的游廊摇椅上睡着了。吴刚和薄荷正在院中围着一只小乌龟叽叽喳喳。

“哈哈哈,你看它动了,动了。”

“公子早说过了,不要惹它生气,否则它一哭就会发水灾!”薄荷被吴刚气得满面通红,她真想殴打他啊。

“三公子你醒了,太阳快落了,怕你着凉,我还正要给你盖件衣裳呢。”净心怀中正抱着水云子的鹤氅。

水云子心想,净心可不记得他还是婴孩的时候,这件鹤氅曾经裹着他走了不少路。今日净心这孩子看他的眼神怎么这么温和可爱,与平日不耐烦的样子完全不同啊。

进得书房,只见书桌前正摆着一幅有些发黄的画,画已裱好,画上正写着《骷髅幻戏图》几个字。一旁那卷已经摊开的《万象图》上,大雪弥漫,树石被移动,一道飞瀑前凭空出现一处宅第,大门上“落雪斋”三字龙飞凤舞。

柴公子正在书架前翻看一本书,听他进来,悠然一笑:“这一觉睡得可好?”

水云子想起梦中往事,心中依然恻恻:“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想来我身为神仙,却跑去经历这一番劫难。对了,我怎么进去万象图的?”

“你虽在游廊睡着了,魂魄却百无聊赖地到我书桌前,还抱着《骷髅幻戏图》呆呆地看,似乎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似的。我怕你活得太久,忘记往事,便助你一臂之力。不用谢我。”柴公子一脸关怀地拍拍水云子肩膀。

水云子被柴公子关切的表情感动,虽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这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的人跟他一气说了这么多,他真是感动不已。

“说来真是丢人啊,吴刚薄荷他们不知道吧,否则我真的再无脸面来落雪斋了。”水云子对这个问题忧心忡忡。

柴公子还未答话,门口响起一阵爆笑声:“笑死我了,从盘古开天地到如今,从来没见过那么憋屈可怜的神仙,哈哈哈哈哈……”

柴公子的脸绿了。

吴刚正在门口捧腹不已,薄荷低头认真地盯着手中抱着的玄武,但是可以看出她隐忍的笑意。

柴公子轻咳一声,不去看他指控的眼神。

“哈哈哈,堂堂神仙去卖艺跳舞,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吴刚拍着大腿仰头狂笑,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原来是被口水呛到。

薄荷怀中的玄武忽然从壳里钻出来对着吴刚大声道:“让口水淹死汝!让口水淹死汝!”

所有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水云子笑得直接坐在了地上,薄荷笑得直捶吴刚,净心正在门外要进来,笑得打嗝不已忙跑去喝水,连柴公子也笑出了眼泪。

往事也许不堪回首,但总会有雪后新晴,枝上春光。闲敲棋子,浮生一醉,在这样的世界里,有亲朋好友在身边,确是人间至乐。

柴公子置身摇椅中,从未曾安定过的心柔软下来,悠然而笑。

(第4话完) rzZDxRfhtBKFC9Vwt6gzhcRvzmE1SzglpoTPqVDyxC7FbjHQgVYv6pSpRH6LKt7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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