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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话

戏珠图

(第3话的图为虚构)

博山炉内的沉香正袅娜地升腾缭绕,薄荷就氤氲在清香缥缈的香气中,哭得抽抽搭搭。吴刚耐着性子哄了几句,薄荷依然流着眼泪,满脸哀戚。

“你有完没完?哭得爷头疼,别哭了!”最后一句他简直是吼出来的,他从来都受不了女人哭,不然也不用忙不迭地从月宫中逃出来,冒着被玉帝惩罚的危险。

“公子不见了,我怎么能不哭,倒是你,一点良心也没有,公子是你的结拜大哥,甚至还救过你的命,你竟然一点也不担心他?”薄荷心中担忧柴公子却也不忘挤兑吴刚。

只有女人难养也!吴刚快被她气哭了,他深吸一口气:“他到底哪里需要担心了?他留了纸条,纸条上写着‘有急事出门,勿念’。我认错字了么?”

“我来落雪斋两百年了,公子从来没有离开过落雪斋半步,你看这纸上的字写得这么匆忙,你什么时候看见过公子着急?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他才匆忙离开的,不行,我要去救他——”薄荷由和吴刚吵架变成了自言自语地推理,又霍地站起来就要去救柴公子。

“我的大小姐,你到哪里去找他?不如乖乖在家等,他办完事就回来了!”

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薄荷没听见似的继续唉声叹气。吴刚提醒她:“去开门啊!我这个样子去开门合适么?”薄荷擦擦眼泪叫了一声:“净心,开门去。”

“净心好像也不见了。”吴刚提醒,人已经忍不住飘到檐下,等着看来客究竟是谁。自从发现了做阿飘也挺好,他也不着急着找身体了,甚至不用迈步子走,身体轻盈去哪里都是随意一飘,真不知道那些鬼为什么急着要投胎。

薄荷打开大门,耷拉着脸有气无力地道:“我家主人不在家。”对方不吭声,她抬头——不用抬多高,面前是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四五岁年纪。那女孩头上两个螺髻,身上穿着一件官绿缎子的衫子,脚穿一双蛤蟆头的小红鞋,眼睛亮闪闪、脸蛋白嫩嫩。旁边一个男孩只在头顶留一小撮头发,穿着鹅黄色如意纹的小褂,脚上也穿着同样的小红鞋。这两个孩子都玉雪可爱,眉目如画,只是表情怯怯的。

看到这么可爱好看的小孩,薄荷马上笑开了眼,蹲下身子看他们:“你们找谁?”

男孩推推女孩,女孩迟疑了片刻才开口:“我们迷路了,走了一夜实在是太辛苦,想来讨杯水喝。”旁边的小男孩也忙点头附和。

薄荷看这两个孩子穿着单薄,忙带他们进了客房。吴刚跟在旁边飘进去,那小男孩向吴刚的方向瞟了一眼,拉紧女孩的手,紧跟在薄荷身后。

薄荷给他们倒了水,拿来了点心。他们却只是盯着食物,不敢动手。

薄荷看他们玉雪可爱,喜欢得不得了,一时把找寻公子的事放下,热情地把水和糕点递到他们手里:“这是莲花包、这是芸豆卷,这是银杏蜜饯,都很好吃的,快吃吧。”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糕点。男孩不小心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薄荷又忙着帮他拍背。

“你们叫什么?是哪里人?”

“我叫辛未,他叫甲辰。”女孩回答道,泫然欲泪,“家中遭灾,母亲去世,父亲要卖掉我们,我们只好跑了出来!美人姐姐,你救救我们。”他们哭得惨兮兮,薄荷被人叫“美人”,心情大好,脸有些微微地发烫,愈发觉得这孩子又漂亮又懂事。

吴刚双手交叉放在袖中,正在半空中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小男孩忍不住抬头又朝吴刚的方向看了一眼,吴刚又飘忽了一下做了个鬼脸,小男孩霍地低头。

他对薄荷做了个手势飘出房间,薄荷叮嘱他们先休息一会儿,便端了托盘出来,边走边数落:“你也真是越来越没品了,在那里吓唬孩子做什么?”

“孩子?哼哼,你太单纯太幼稚,普通孩子会看得到我么?你看那男孩总瞅着我。”吴刚不屑一顾。

“哪怕是精怪,哪怕是小鬼,也都是孩子,你看他们多可怜,天气这么冷,他们就穿那么一点衣服,你却还飘来飘去吓唬人,你这个人真是毫无同情心。”薄荷摇头,看他就好像看无药可救的病人一样。

吴刚翻了个白眼不理她,飘回自己房间去了。

薄荷回头,两个小孩正站在门口,满脸希冀地看着她。

刚才吴刚和她的对话,二人不知听到了多少。说起来,这么小的孩子行为举止就如此小心翼翼,可见是看惯了人们的脸色,真是可怜。辛未和甲辰乖乖地每人牵她一只手,来到桌边。薄荷的心极其柔软,笑问:“你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二人不说话,却低头嘟嘟囔囔地念叨起什么来。只见甲辰双手相交,食指相对,口中念念有词,辛未也是相同。

“你们在做什么?”薄荷惊呼一声,二人食指指尖各冒出一团火焰,将薄荷牢牢地困在中间。二人发出的火焰相接,火势更旺,瞬间,薄荷就被卷进火海中。

吴刚不放心薄荷,又出来看她。他吸吸鼻子,面色大变。他赶到客房,正看到薄荷被火焰吞没,辛未甲辰看到有人来了,忙纵身想要跳进火中,吴刚眼神寒彻,伸手一挥,院中寒潭忽然窜起一股潭水向屋中而来,这股水有生命似的绕过影壁直冲冲地扑来,火熄灭了。薄荷却已经被火吞没了,而想到火里去的辛未和甲辰却没来得及回去,他们那一扑,双双扑到了地上。

“怎么办怎么办?五行之火被黄泉之水熄灭了。”甲辰看到吴刚黑着的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辛未也吓得要死:“怎么办怎么办?我们回不去了。”

二人抱在一起看着正面色铁青地飘过来的吴刚,闭上了眼睛,哆哆嗦嗦看起来颇为可怜。

薄荷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那两个小鬼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两团火把她带到这里的么?正摸不着头脑,忽然有人从后面揽住她腰,又有人举起她双腿双脚。

“是谁?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这几个人不理会她的叫喊,七手八脚地把她捆绑结实,嘴里塞上布子,塞进一顶轿子里。

她动弹不得,也不知轿子被抬到了何处,不多时,就听得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嘈杂声。

“朱翁,恭喜恭喜,恭喜朱少爷迎娶新妇!”

“谁家女子能嫁到朱家,岂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多少女子羡煞不来啊!”

“令郎今日成亲,过不了多久就能给朱翁添个大胖孙子啦。”

只听得人们祝贺说好话,听不到那个朱翁还是朱少爷回话。薄荷被捆得像个粽子,不然真想看看这朱翁是何许人也。薄荷姑娘似乎已经忘记那个新娘子就是她,等会儿她要面临着入洞房的危险。

她被逼着拜堂,又被压着送进洞房。

捆着她的绳索被解了去,她迫不及待地扯下红盖头,拿出堵在嘴里的布,呸呸呸,这布好难闻。只见屋内红烛生辉,墙壁上、窗户上、床帐上都是红艳艳的“喜”字。一个看起来刚及弱冠的男子正上下审视着她。这是那个什么朱公子?他如同她一样没有穿喜服,只是他头戴进贤冠,穿着深黄色暗纹锦袍,面色冷峻,风度翩翩。

“这是哪里?”从房间看来,这朱家非富即贵,眼前的这个朱少爷也是相貌堂堂,哪里就需要半路上随意截个女子来成亲了?

这人还未答话,门又开了,几个人搀扶着一个男子进来,这男子满脸病容,眼窝发黑,眼圈深陷,脸色惨白,穿着鲜红的喜服,两种颜色对比,显得诡异非常。

“乖儿子,这是你的新娘子,爹爹这次给你娶了个更漂亮的。”那穿着锦袍的男子对这病容男子开口,脸上扯出一丝微笑来。满脸病容的男子看向薄荷,忽然咧嘴一笑,在惨白脸色的映衬下,犹如初死之人,让薄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薄荷汗毛倒竖,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是父亲?那个病弱苍白的几乎马上就要死掉的是儿子?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两个下人搀扶着朱少爷走到床边,朱翁冷冷地看着薄荷:“吉时已到,先喝合卺酒。”

下人端上赤色托盘,上面两杯合卺酒。薄荷手中被塞了一杯。双臂相交,呼吸相闻,一杯合卺酒置于面前,薄荷嗅到酒中有着隐隐甜腻的味道。再看周围,每个人都看着她,由不得她不喝,她只好屏住呼吸将酒喝了下去。那朱公子眸光闪烁,也将合卺酒喝了下去,接着又拼命地咳嗽起来,下人们帮他捶背、喂水,半晌才平静下来。

众人开始鼓掌欢呼:“恭祝少爷少夫人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朱翁扯了扯嘴角:“吉时要到了,儿媳妇快去为你夫君更衣吧。”

朱翁淡然看着薄荷,看来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薄荷心里发毛,再看围绕在他们周围的那帮下人,一个个扯开着嘴角似乎在笑,可眼神却都如死灰一般,没有一丝感情。

莫名其妙地被抓来和一个奇奇怪怪的人洞房。新郎的爹比新郎还要年轻许多。洞房之夜,公公带着一群人围观儿子和儿媳妇洞房?薄荷活了这么多年从未曾见过这么诡异的事。儿媳妇要替儿子更衣,他不该避讳吗?他怎么还这么别别扭扭地看着?

但眼下也来不及想太多,他要先把这“洞房之夜”熬过去再说。薄荷四下看了看,又朝朱翁笑了一下,她尽量不去看周围那群人的笑容,想必自己此刻也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怪异笑容吧。她清清嗓子故作镇定地道:“今日也不算什么吉日,你看我身上的衣服都是土土旧旧的,这也不成样子,不如……不如再等等……”

“不必换什么新衣服了,今夜洞房了明日正好换新装。”朱翁不耐烦地说完,挥挥手,下人眼看就要过来帮忙。薄荷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们出去吧,真的,洞房这种事情有人看着真的不是很方便。”

朱翁思忖片刻挥挥手离开,众人忙跟在身后,哄闹着出了喜房。

薄荷松了口气,回头去看那朱少爷。朱少爷表情恹恹的,似乎要睡着的样子。

这可是逃离的好时机。薄荷正要跳下床,一只手抓住她手腕,薄荷感觉那手寒冷刺骨,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回头正与那朱少爷对视。

朱少爷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炯炯的,还带着讥诮,完全不似刚才病恹恹的模样。他手下稍用力一拉,薄荷没有提防,整个人滑到他怀里。这人的身体简直是个冰窟,她“啊——”的一声叫出声音来。他的手游移到她身上,薄荷尖叫连连,把他手拍下去,两只手轮番上阵,薄荷躲避得极为辛苦。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病怏怏的朱少爷力气这么大,她一动也不能动。

“你竟然没事?喝了那酒也什么事都没有?”朱少爷好奇不已,却又笑了起来,“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要有什么事?”薄荷讨厌他故作神秘的样子。朱少爷的脸越来越接近,眼看就要亲上薄荷的脸,她伸脚就要踹过去。

他的腿压住她的腿,这一脚没法子踢出去,反被他制住,他趴在她身上,低声道:“门外有人偷听,配合点。”

薄荷看到窗外果然有个黑影立在那里。

他又伏在她耳边悄声道:“你说你好热。”

薄荷不知何故,但还是重复了一句:“你好热——”发现自己说错,又改口,“我好热——”

不过这朱少爷的身体真的越来越烫了。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这笑声低沉,让薄荷又红了脸。气氛有些奇怪。

朱少爷的眼神渐渐迷离,呼吸急促起来,他翻身到墙角,离薄荷远远的。薄荷看到朱少爷从枕头下面摸索出一把小小的匕首,从自己的大腿轻轻一划,鲜血顿时涌出。薄荷看呆了,他这是在做什么?

朱少爷向她笑笑,又从床下找出药瓶,轻声道:“这酒里面有合欢药,喝了这药,我若不与你同床,也不放点血,会死掉的。”

说完,他先用床单上的白布在伤口上抹了一下,又在伤口抹上药粉,鲜血吸收了药粉,慢慢地止住了。

他看看窗外,然后示意薄荷躺下,接着,他的喉咙中发出一阵混沌的呻吟——

薄荷先是看呆了,接着意识到他在假装什么,又红了脸,几乎要将自己的脸埋在地下。她以前听吴刚讲了不少风流艳史,那个时候他仅剩的那点魂魄几乎也要灰飞烟灭,柴公子将身体借给他寄居,他却敢在公子的身体里讲这些野史,每次讲完这些,柴公子就一言不发灌一大壶桂花茶拼命喝,有一次甚至嚼了一天的桂花。痛恨厌恶桂花的吴刚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差点魂飞魄散。

门外黑影一直听到朱少爷发出一声低吼之后,这才缓缓离开。朱少爷满头大汗,重重地喘气,薄荷满脸潮红,不知该说什么。虽然二人什么也没做,但是气氛暧昧得紧,她都不知自己的手脚该放在什么地方,半晌竟然冒出一句:“你辛苦了。”

朱少爷笑起来,眉眼都弯起来,边笑边道:“不辛苦,不辛苦!”

薄荷被他笑得心慌,又想起刚才在外面偷听的人一定以为自己和这个人做出了那种羞耻之事,幸亏这里没有熟人,否则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公子。

“第五个。”朱少爷靠在床头,醇厚的声音带着些许慵懒的味道。

“什么第五个?”薄荷正在惆怅忧郁,下意识地问道。

“你是我的第五任妻子,不知你可以活多久?”朱少爷看笑话似的看薄荷,“之前四个,每个都死得很惨,不知你会不会是例外。今夜你我没有洞房,不知是福是祸。也许这点与众不同能让你多活几天?”

薄荷垮了脸,她已经想到,甲辰和辛未的样子她在公子画的一幅草图中见过,这一切也许是一场梦,也许,她又到了一幅画中。

上次入画,有怪兽吃人,这次入画,又遇上这等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也许还有性命之忧。

薄荷曾听水云子提过,他每次到画里来的时候就仙境美景欣赏一番,可她每次来都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莫非就因为他是神仙而自己只是精怪不成么?

朱少爷的大腿伤口又开始渗血,他想找东西系住伤口,却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物事。薄荷十指交叉,两个食指相合,向前一指,朱少爷腿上的鲜血竟停止外流,停顿了瞬间,竟然还倒流回他的身体。她闻到朱少爷身上还有一股奇怪的甜腻的味道,正是那杯合卺酒的气味。她双手改做环状,发出荧荧绿光,绿光将朱少爷笼罩进去。一丝丝黑气从朱少爷身上抽离,黑气似乎有生命一般挣扎着要逃离绿光,眼看都要被绿光吸收干净,忽然,朱少爷身子一侧,冲出绿光的笼罩。薄荷收手,扶住几乎踉跄摔倒的朱少爷:“你做什么?身上的毒气还没有除干净。”

朱少爷一笑,借薄荷的力量坐正身子,笑着呼唤一声:“娘子。”

“谁是你娘子?”薄荷不屑地斜睨他。

“都拜堂了还说不是我娘子?你看我是不是英俊了不少?”他还朝薄荷眨眨眼。

薄荷仔细看去,他脸色确实好看了一些,那种死人一般的苍白之气收敛了很多,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眉眼五官看过去,还真的有些标致。

薄荷看不惯他轻佻的样子:“谁想给你当娘子?我早就和一只猫成过亲,自己也有心上人,我是落难于此,被迫跟你成亲的。我才不会和你成亲。”薄荷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什么和猫成亲,朱少爷当她胡说八道,但是她说不想给他当娘子,他想,以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也实在不配为人夫君。他收了笑,闷闷不乐起来。

薄荷问了好多话他都不再回答,扭过脸去当傲娇大少爷。薄荷看他一个大男人却这么小气,也生气了,跳下床打算自己逃走。

“喂,你回来。现在出去会死的。”本来和她闹了别扭的朱少爷喊她。

薄荷怕黑,连夜路也尽量不走,听他这样说,就顺势在椅子上坐下,长长地叹气。

“没想到你还会法术,能帮我解除身体里的毒,我真是娶了个好媳妇。”朱少爷又调笑,看薄荷又要变脸才忙说正事,“但是毒不能根除,如果全部除尽的话,就会被发现,我会死,你也会死。”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色喜服,幽幽叹道,“我穿了好几次这件衣服了,有时候真的觉得这喜服越来越红,也许是被我那些新娘子的血染红的。”

“当你的新娘子就要死么?”薄荷想起那个看起来比朱少爷年纪还小的朱翁,打了个哆嗦,“你爹好像比你还年轻。”

“哈哈哈哈——”朱少爷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大笑起来,半晌才停下来,“就是啊,他为什么会比我还年轻呢?你肯定想破脑子也想不到是为什么,我到现在都不大明白呢。”

薄荷歪着脑袋想,想着想着,睡意侵袭而来。她忍着不想睡,眼睛却越来越沉,最后忍不住趴在桌上,进入了梦乡。

朱少爷费力地将她抱回床上,把她外衣脱下,将那染了他血的白布放在薄荷身下,又给她盖好被子,做完这些,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他挨着薄荷躺下,看着她平静无防的睡颜,露出个微不可见的笑容。

薄荷感觉自己在暗夜中行走,周围薄雾暗涌。她辨不清方向,心中焦急。忽然耳边传来小孩的哭声,哭声就在她耳边环绕,忽左忽右,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又倏忽跑到了后面。这些哭声让她心生悲悯无助之情。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看起来很像公子。薄荷边叫边追上去:“公子!”

奇怪的是,那人走得很慢,薄荷却怎么也追赶不上。

不一会儿,几个小孩从各个方向跑到柴公子身边,他们和辛未甲辰长得很像,穿着打扮也一模一样。哭声渐弱,这些孩童簇拥着柴公子向前去了。

薄荷拼命奔跑追着那道身影,可是人来越远,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明明找到公子了,怎么又把他弄丢了呢?薄荷忽觉满心苍凉,如果她再也找不到柴公子了怎么办?

忽然,听得身后有踩着落叶而来的脚步声。一个身着儒衫的年轻男子手摇羽扇,正笑着向她走过来,这人看着也眼熟,眉眼之间的笑意仿佛在哪里见过。

“娘子——”那人对她笑,眉眼都弯起来。

薄荷一愣,“朱少爷?”

“是我啊,你快过来!”朱少爷向她伸出手来。

“你来找我么?”薄荷看着他问道。

朱公子还没回答,薄荷突然发现天似乎亮了一些,月亮从密云中出来,薄荷看到柴公子正从黑暗中走出来,她一时激动,对着身影喊道:“公子!”说着就要奔过去。

朱少爷忙拉住她手臂:“不要去,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是我家公子。我正在找他啊。”薄荷急得想要挣脱。

“不要去。你仔细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你要找的人。”朱公子拉紧她的手,“那不是你要找的人。我们回家去。”

那个柴公子向她走来,薄荷却下意识地后退。不知是不是被朱少爷的话影响,她看到柴公子穿的衣服——他竟然穿着黄色衣服!柴公子是不会穿黄色衣服的,还有他头上怎么还戴着发冠——薄荷双眼一闭,平心静气,再睁眼,眉间的第三只眼也打开,就见面前一个纸人,那纸人和真人一样动作说话,纸人头部有一个鲜红的红点,身后有一股黑气。

薄荷愣住,一时恍惚,朱少爷拉住她的手:“天亮了,我们快回去吧。”

此时,正好听到一声划破夜空的鸡鸣声。薄荷感觉身体不稳,整个身体向前摔去。,她猛地一震,霍然睁开眼睛。门外响起咚咚两声敲门声之后,门便被推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夹带着一阵风进来了。

薄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鸡刚叫就有人进来,然后只是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就横冲直撞地进来,薄荷措手不及。

她正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衣,忙用被子把身体裹起来,缩到墙角处。一个中年妇人走到床前一言不发抽出红色床单上的白布走出门去,想来便是要拿去给朱翁看,上面的红色分外刺眼。

薄荷觉得太受侮辱,转眼看向朱少爷。朱少爷歪坐在床角,呆呆地看着床帐,好像已经入薄荷恼羞不已,正要发作,感觉朱少爷轻轻拉她衣服,她硬生生忍住。等到人们都离开,朱少爷才开始向她解释那白布的用途和上面血迹的来历,以及他帮她脱了外衣请多海涵。

二人换了新衣服,洗脸漱口之后,等到伺候的下人们都离开之后,这才双双对望。二人似乎都有话要说。朱少爷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薄荷试探地说道:“昨晚我做了个梦——”

“你最好不要睡着,睡着了奇怪的梦就会来了,梦到的都是你心中最执着的念头,醒时因为求不得,所以睡着能实现的话,更容易梦魇。还好你能自己醒来,不然可就危险了。”朱少爷回忆着,“我有个新娘,新婚当夜就死在了梦里。”

“啊!”薄荷轻叫。

“死在梦里的人,心魂不全,醒来就神志不清,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那,她还活着么?”

“早死掉了,不过当时在梦里死去,还只是神智不全。后来她是真的死了,就死在那里!”朱少爷指了指床。

薄荷一个哆嗦,跳起来。

朱公子看她鲜活灵动的样子,心情也好了不少。他是多久没有见过这么真实的活生生的人了呢?

在门口停留许久的下人已经离开了,朱公子在薄荷耳边轻声道:“等一会儿,你会见到很多人。不过,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我会在你身边。”他顿了顿,确定薄荷听进去了,这才又道,“我以后只会叫你娘子,而不会问你叫什么名字。”他用手指放在薄荷唇边摇摇头,“你要记得,在这里,谁都不能相信,尤其是你的名字,是最重要的东西,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直到薄荷点了点头,他才又拿起她手,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又道:“这是我的名字,记住,这个名字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现在看清楚我,仔仔细细看清楚我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以后,不管有谁问你任何问题,你都不要回答,一定要记住。”

薄荷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朱正。她随即又问:“名字这么重要,你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我?”

朱少爷已经推开了门走了出去。他的脸色比昨晚初见时好了很多。

他回头一笑:“你是我娘子,是我最亲近的人,名字如此重要,告诉了你才更显我们夫妻情深义厚。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看他又不正经起来,薄荷做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朱少爷大笑而去。

薄荷跟在他身后出门,发现天上的太阳光晕模糊,阳光竟然一闪一闪。院子里是忽然喧闹起来的,似乎一个眨眼间,冒出了好多人熙熙攘攘,沸反盈天。大家看到他们纷纷过来恭喜,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尊敬地称呼她“少夫人”。有一个年轻的美貌丫鬟笑着过来迎他们:“少爷,少夫人,这边来,老爷太太早就等你们了。”

他们简直是被众人簇拥着走向大厅。

今日在厅摆宴,也算是新媳妇在婆家吃的第一顿饭。本来是很热闹的场面,可薄荷却觉得浑身难耐,气氛诡异万分。这些人的笑容一模一样,连张开嘴的大小程度都相同。不管男女老少,都是同样的笑容,只是眼神如在昨日洞房中一样,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色彩。

“快来坐,快来坐。好儿媳妇,到娘身边来。”一个丽装妇人笑着起身迎她,应该就是朱夫人。

薄荷下意识地想躲开,又强忍着没有动,任那妇人拉到身边去坐。她坐定后,仔细看去,这妇人虽然美貌,但是也不年轻了,眼角都是皱纹。这是朱正的娘,可以说得通,但是那个脸色红润看上去才二十岁出头的朱翁怎么可能是朱正的爹呢?

“儿媳妇昨晚睡得好么?”朱夫人关心地问,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红包塞到薄荷手里,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哎呀,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薄荷。”薄荷脱口道。

朱正忽然接口道:“薄荷茶我也觉得好喝,一会儿我让人给你泡来喝。”

饭菜陆续端上来,朱翁忽然道:“乖儿子,你今日看起来精神不错,身子大有好转。看来都是儿媳妇——薄荷的功劳。”他说着笑了起来。

虽然朱正忙于掩饰,朱翁还是听出了薄荷的名字。

站立在一旁伺候的下人也开始笑,又是完全一模一样的笑声和笑容。声音如出一辙,表情完全相同。薄荷感觉浑身汗毛直竖。朱翁下令道:“摆饭吧!”

饭菜马上端上来了,看上去是很正常的珍馐佳肴。朱夫人忙着给薄荷夹菜。薄荷看朱正,朱正忽然将筷子重重一放,声音很大,连杯子都被震起来。

但是这么大的动静,除了朱翁抬头看了他一眼外,别人竟完全没有一点动容。

朱夫人也完全没有理会朱正,只是笑容满面地给薄荷夹菜:“乖儿媳妇,多吃点。”那饭菜已经满得溢出来,她竟也没有停的打算,仍然不停地给薄荷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

周围的人都还在笑,笑声不绝于耳。

薄荷再也忍不了,霍地站起来躲到朱正身后。

朱翁冷冷地看着他们,然后招招手:“送少夫人回房间休息,我和少爷有话说。”

他这番话说完,犹如启动了某个机关一般,所有笑声骤然停止,人们顿时散开,又开始忙碌别的事情。

朱夫人也起身离开,目不斜视地看着前路,再也没有看薄荷一眼。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和她儿子朱正说过一句话。

几个下人来请薄荷回房,那下人极瘦,瘦到好像一张纸。

纸!

薄荷警醒,想起梦里所见,眉间眼睛一开,眼前之景让她几乎晕倒。全部都是纸人,除了朱翁和朱少爷之外,全都是纸人。那些纸人每个额上都有一个红点,咧着嘴笑的,走路干活的,人人都像被操控的一般,表情、动作如出一辙。

她又看了看那桌上的菜,也都是纸做的。纸做的碗盘里装着纸屑,上面被倒了红红绿绿的液体。

薄荷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忙把眉间第三只眼合上,然后一切看起来又是一派祥和热闹。

一阵风吹来,每个人都被吹得东倒西歪,却还是带着持久不变的笑容做着自己的事。薄荷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已经走远的朱夫人轻飘飘地飞起来,被风吹得挂上了枝头。她身子向前,脖子却断了,只有一点点皮和身子相连,头转了几下,完全扭向后面,歪歪地挂在树杈上,目光正和薄荷相对。

薄荷吓得大叫一声。

朱翁朝她看过来,笑着道:“儿媳妇,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只是一阵风而已。你快回去休息吧。儿子你来,爹有话要对你说。”

朱正向薄荷点了点头。薄荷定了定神,跟随那下人回了房间。

她慢慢地坐下,依然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这么荒谬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慢慢回想刚刚看到的一切。莫非整个朱家宅子里面,甚至整个村子里都是纸人,只有朱翁、朱正和她三个活人?如果没错的话,这些纸人都是被朱翁控制的。那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想在她面前掩饰什么么?朱正知道这一切么么?

薄荷本就胆小,越发觉得这里阴森恐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在房间里毫无头绪地转来转去,一时想到忽然离去不知音讯的公子是不是也遭遇了什么凶险之事,一时又想到自己身陷这恐怖诡异的地方不知能不能逃出去,心中默默念着:公子,公子,你在哪里?不多时,朱正回到房间。

他轻声叫道:“薄荷。”

“啊!你已经回来了!刚才——”她刚开口却又住了口,想起朱正和她说过的话,他不会叫她名字,只会叫她娘子。此刻的朱正,不光叫了她的名字,连笑容也像贴在脸上一般。

薄荷又看他的衣服朱正今早更衣的时候对她说道:“他让人给我准备了这套衣服,可我偏偏不喜欢,却又不敢违逆。衣服不能不穿,只好偷偷换另外一条腰带吧。”说这话的时候,朱正满脸自嘲的笑容,那笑容甚是苍凉。

薄荷看着眼前的朱正,心生疑虑,没有再说话。朱正又道:“薄荷,这是我们村里的大儒董老先生刚送来的名帖,有名望的人家都要登记名帖,年底依名帖来下请帖的。”

薄荷接过名帖,上面都是陌生的名字,想必都是村民的名字,奇怪的是,这些名字都用金笔书写。

朱正笑道:“你写上你的名字,顺便把我的也写了吧。”

“你的名字?”薄荷心里警钟狂敲。

“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名字。”朱正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是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面前的朱正语调平静,表情自然,没有起伏,没有喜怒。

薄荷越发肯定了面前这个朱正一定是假的,很有可能也是一个纸人。她张开第三只眼,果然看到面前一个纸人,身上穿着和朱正一模一样的衣服,只是腰带并不是今早朱正系的那条而已。

薄荷不动声色地接过“朱正”递过来的笔,在上面写了“恶人”“坏人”,交还给他。薄荷本来想借机写点更难听的话,可是她能想出最难听的骂人话就是这个了。

“朱正”向名册上看了一眼,只见上面有字,以为自己完成了任务,向薄荷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薄荷看那纸人竟然冒充朱正,而真正的朱正并没有回来。她有些担心,便偷偷地跟在纸人身后。

薄荷躲在门口的柱后,窗户没有关下来,还留下一个缝隙。她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正好可以从缝隙中看到屋内的情景。

,“朱正”将那名册交给朱翁后,变成一巴掌大小的纸人,朱翁拿起来轻轻一扯,一缕轻气从纸人身上飘出纸人如遇火一般瞬间燃烧,随即化为灰烬。薄荷可以认得出来,那缕轻气正是一缕残缺的魂魄。想来纸人就是靠这缕残缺的魂魄维持行动。

朱正就坐在朱翁身边的椅子上。朱翁右手放在朱正头顶,薄荷自窗缝看到朱正身上各处经脉涌动,几道无形的元气从他体内升起,被朱翁的手掌源源不断地吸走,朱正瘫倒在椅子上,面带死灰之色,朱翁却面色红润,似乎更年轻了一些。

朱翁难得地露出笑容:“你我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有爹在一日,自然有你一日。不过,你好像有点不乖,不管你和那个新来的小丫头在搞什么花样,爹劝你尽快打消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否则——爹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你就——”他笑得阴恻恻,翻动名册,忽然面色大变,“那丫头耍我。”

“哈哈,你用尽各种方法想知道我的名字,这次竟然失算了么?”朱正今日的气色本来不难看,被朱翁吸走元气之后,死灰之气又笼罩了他,说话也似乎奄奄一息。

朱翁满脸怒意,大掌卡住朱正的喉咙,朱正抽搐了几下,眼看就要没了气息。薄荷正要冲进去,朱正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挣脱了朱翁的桎梏。他用尽了全力,双目含冰:“你最好杀了我。你还想活上个几百几千年,可我已经活够了。”

朱翁不语,半晌才嘿嘿笑了出来:“你新娶的媳妇不简单,从她来了我就看得出来,你力气大了不少,而她好像看得透这里的局,甚至还敢骗我——以为我拿她没办法了么?我知道她的名字……”

“你若敢对她不利,我也不客气了,父亲。”朱正加重了“父亲”这个词。

朱翁却有恃无恐:“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若是有办法,也不至于忍受这么多年……”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

朱正冷笑:“你也知道是忍受,如若不是答应了母亲,我想死,有的是法子。你每天看着自己那张不人不鬼的脸不觉得恶心么?”

“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朱翁带着隐怒,一手将桌上的茶杯掀翻到地上。

朱正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踉跄了两步,扶着桌子站稳,一字一顿地道:“你可以试试,看看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啊!”薄荷忽然感觉手臂火辣辣地疼,痛叫出声。不知何时,一个下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在她手臂上重重一咬。这依然是个纸人,薄荷用力一扯,那纸人很轻松地就被扔开,飘飘荡荡地落到地上。她的手臂上竟然有了一个深红色的血点,那些纸人竟然真能伤人。

朱翁听到动静,面色微变,看到门外的薄荷,冷哼一声:“即便是有些小把戏又能怎样?”他手持一本金色的册子哼道:“我既已知道了你的名字,你便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他手中一支金色的毛笔,笔杆金灿灿,足有十二三寸长,黑色的笔头尖端一点红色。他在书册上写下薄荷的名字,可令他惊讶的是,薄荷的名字刚写上去就消失了,接连写了几次都是如此。

薄荷大概也明白了,名字被写到那个册子里的人一定会遭遇不幸。只是没人知道薄荷不是凡人,她的命运不归那个奇怪的册子管。

忽然,薄荷感到身后一阵阴气袭来,回头看去,无数纸人僵直着身体向她逼来,薄荷被逼到了角落里,那些纸人面无表情,嘴里却长出了利齿。纸人越聚越多,向薄荷包围而来。被纸人咬过的伤口还是阵阵疼痛,薄荷不知被一堆纸人每人一口咬下去会怎么样。

忽然,一股烟味飘过来。朱翁面色大变,循着味道看去,只见朱正的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火折子。他另一只手正拿着几个纸人,将纸人点燃。

朱翁大惊失色:“你要干什么?快放下。”没空再理会薄荷,飞身便要上来抢夺火折子。

朱正冷冷一笑,将火折子随意一抛,“轰——”的一声,那些纸人被火一烧,燃烧了起来,瞬间化成灰烬。

火势蔓延很快。薄荷趁朱翁忙着去救火,搀扶朱正逃走。朱正无力地靠在她身上,艰难地用手指了指屋后,虚弱地对她耳语:“草,山洞。”

屋后有一丛芒草,芒草后面一块大石头堵了洞口。薄荷费力将那大石移开,带着朱正快速进洞,听着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火烧的声音。

这个山洞十分隐蔽,薄荷暂时放下心来。此地就算不安全,她也不能带着奄奄一息的朱正再走了。她又用大石堵好洞口,又堆了几块大石将洞口堵严实。

将朱正安置好后,薄荷紧急为他疗伤。她亲眼看见朱翁是怎么吸走朱正元气的。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朱正时的样子,也大概想通了前因后果。朱翁总是从他身上吸走元气,只给他留一口刚够喘气的真气,离死人也就只差那一口气而已。

薄荷施救之后,朱正缓缓睁开眼睛。

薄荷正担忧地看着他,看他醒来眉眼皆笑:“你醒了!”又叹了口气道,“我只会解毒,你体内除了那合欢药留下的毒之外,最重要的是缺少元气,我修行浅微,无法帮你,如果能逃出去,我家公子必定能救你的。”

“没关系,其实我早就该死了。这样的日子,活着也是痛苦,只是因为母亲的嘱托,所以我一直忍着。”他向薄荷展颜一笑,“幸亏我一直忍着,否则就不能遇到你。现在,挺好的。”

这话难得地一点也不轻佻,薄荷倒是被他说得有些伤感了,又安慰他几句,完全没有听出来朱正这几句话是在向她告白。她可以理解的告白只有衔蝉君“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吧”这种直白的方式。

朱正指着角落道:“你去那块圆石下面找找,看是不是有张画?”

那块圆石方圆一丈多,似乎是被打磨过的,光滑非常,上面似乎还有一些很规则的纹路。薄荷无暇细看,将圆石掀起,下面真的有一幅画。画轴发出幽幽檀香味,显是名贵之物。

她将画拿到朱正身前。朱正将画打开,画纸微微泛黄,画面上只有左上角有一轮圆月,再无他物,右下角却写着“戏珠图”三个字。

朱正道:“我无意中发现巨石下面压着这张画,这画显是不同寻常,肯定别有深意。你记得这里,也许今后会有用。”

薄荷又把画放回原处,再仔细看那块圆石,颜色近乎透明,上面还有黄褐相间的斑纹。好奇怪的石头。薄荷用手摸了摸,忽然感觉那石头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分明还是石头,哪里动了?

这时,从洞口传来浓重的烟味,缕缕白烟从山洞口的缝隙钻进来。薄荷咳嗽几声,想去搬开石头。朱正拦住她:“他明明怕火还敢烧火放烟,真是疯子。”他指着山洞前方道,“我们从那边出去。”

薄荷扶着朱正摸索着往山洞里面走去。山洞壁上面滴滴答答地不时往下掉着水珠。没想到这山洞别有洞天。二人摸索着前行,七拐八弯地走了不知多久,才看到前面有隐隐的亮光。

薄荷心中大喜,终于能逃出去了!

走出山洞,眼前顿时开阔起来。这是村外,四周是枯朽衰败的草木和零星的几间残破不堪的屋舍。薄荷回头望去,只见日光更加黯淡,风虽微,却阴冷异常,整个村庄似乎都摇摇欲坠。

漫漫荒野,万物枯朽,不辨方向,生机全无。

薄荷搀扶着朱正,不知何去何从。远远地,一阵小孩子的哭声传来,东南西北、前后左右,每个方向都有,声音忽远忽近。那哭声惨烈无比,随着这哭叫声,一片高高的衰草中缓步走出一个人,正是朱翁。

薄荷大惊,不由地攥紧朱正的衣袖。

“想走么?逃到哪里去?”朱翁阴森森地笑问。他的身边环绕着一群小孩,都是和辛未、甲辰一样的穿着打扮,一个个粉雕玉琢,分外可爱。只是此刻他们的颈部似乎被无形的线拉扯着,一个个手脚都背在身后,有的无声落泪,有的啼哭出声。

朱翁忽地收了笑,对薄荷怒道:“你到底是什么来历?敢跑到我家里来多管闲事!我们全村都齐齐整整,安居乐业,我和我儿父慈子孝,大家过得多好,你来了,一切都变了。这都是你害的!”

他说话间右手向上虚空一提,好像扯动了线绳一般,那些小孩忽然极不自然地动了动,骨头咔嚓咔嚓地响,竟然目呈赤色,犹如丹砂,口中长出两颗长长的尖牙,皮肤变得青紫,指如曲勾,长长的,泛着寒光。

“天哪!”薄荷惊呼,刚才还是一个个粉嫩嫩的孩童,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些小孩不是纸人,不会那么弱不禁风。他们更像是僵尸!

看着这些僵尸般的小孩,薄荷又惊又怒又对这些孩子充满了怜惜。

薄荷和朱正一步步地后退,那些孩童围在他们周围,像是布阵一般,将他们团团围住。

“你快走!”朱正将薄荷拦到身后悄声道,“这些小孩看不到,只能听见呼吸声,你屏着呼吸赶紧离开。”

“我走了你怎么办?”薄荷不答应。

“傻瓜,你是我娘子啊,我当然要保护你。”朱正对薄荷笑道,“我当了那么多次新郎,每次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女孩子在我面前死去,心中再难过也没有一点法子。这次,我好容易有力气能挡在你身前,如果能救得了你,我心中不知有多开心。娘子你这么贤惠,就满足为夫这点心愿吧!”

薄荷眼看小僵尸越来越近,随着他们的逼近,一股浓重的腥臭气息也越来越近。她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用的话,要逃一起逃!”

朱正笑道:“怎么能没有用,也许我即刻就死了,但是至少我能向我娘子剖明心事。”他深深地看着薄荷,缓缓地唤她,“娘子。”

这声呼唤如此深情如此轻柔,好似他唤出的是这世上最珍贵最好听的名字。从没有人用这种语气这么呼唤过她,这声呼唤让薄荷心中一震,不由地和朱正双目对视,他眼中柔情无限,再也不是那戏谑不正经的模样。

正在这时,朱翁愤怒的声音传来:“难怪你敢背叛我,原来你看上了这丫头!蠢货!”他又向虚空中提了提,那群小孩飞速朝二人袭来。

薄荷忙收回目光,来不及多想,急道:“你先逃,我有办法对付他们。”她用力将朱正一推,双手划十,一个绿莹莹的结界结好,正好将朱正罩在里面,朱正立刻感觉周围一片柔和清凉,四周都是缓缓流淌的元气。

“它会带你去该去的地方,不要担心我。”薄荷轻轻一吹,好像吹泡泡一样把那个绿色的结界吹起来,晃悠悠地升到空中。

朱正拼命地想挣脱结界,他拍打着结界对薄荷说着什么,薄荷露出个好看的微笑向他摆摆手,看她用尽真气结成的结界越飘越远,升到空中一朵云边,蓦然消失。

朱正在那结界中感受到从未享受过的平静和安稳,绿色幽光温润地游来游去,有时滑过他脸颊,他感觉自己干枯瘦弱的身体正在逐步健壮,将被吸干净的元神和精气正在慢慢聚拢。

忽然,轰隆隆一声巨响,结界似乎撞到了什么硬物之上,他整个人跌了出去。一片白色亮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强烈的光,不由得用手遮住眼睛。

光亮消失,他慢慢放下手。他好像是在一个书房里,书桌旁精致的香炉内正燃着香,淡淡的沉香味幽幽而来,让他慢慢放松了神经。墙上挂满了书画,有的画纸已经发黄,显是古旧之物。他随意一看就看到了《步辇图》《麻姑仙坛记》,他读书曾看过,这些古画早已失传,如这是真品,那收藏这些古画的人真不简单。在这书房中,他平静非常,竟然忘记了外物,很快沉浸在这些古画中,仔细欣赏起来。

不过片刻,他听到了人的声音!真的是人在说话,不是机械般的重复,是活生生的人!

这让他激动万分地奔出房间,差点被门槛绊倒,撞到檐下的几只风铃。

此时天气晴朗,没有一丝风,那些风铃本来默然不语,此刻被撞得叮铃铃地响起来。

一个火爆的声音正在发飙:“她到底在哪里?还不说么?”

两个小孩将手举在头顶,低着头蹲在九龙影壁之前。被暴烈的阳光照耀,他们的身体摇摇欲坠,身影时而清晰,时而虚幻。他们身前隐约有个虚幻的影子正在跳脚大骂:“你们两个小鬼,敢在爷面前耍花招,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真以为爷是吃素的!哼哼,你们会喷五行之火,爷给你们降降火。”他伸手向会客厅前的深潭招手,潭水如有生命般飞起两道长炼,飞向两个小孩。

“小小年纪便如此奸猾!贫道一定要渡化你们这些人,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一个鹤氅道人在一旁感叹。哎呀,终于找到了接下来的目标,漫长无际的时光终于又有了新的动力。真是让人欣慰。

两个小孩被潭水一浇,痛苦地尖叫。他们回头看向屋内,齐刷刷地站起来奔向朱正:“少爷救命啊!”

这两个孩子正是辛未和甲辰。他们奔到朱正身后,偷偷摸摸看那虚影。

朱正倒是诧异这两个孩子竟然认识他,还和父亲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那群小僵尸的穿着打扮一模一样。

朱正看了看那漂浮的虚影,还是决定问那鹤氅道人:“请问,这里是……”他心中有许多疑问,自己怎么会无故出现在这种地方,这些孩子到底是谁?这个虚影又是什么人?

“你是谁?”一人一影齐齐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从哪里来的?”

朱正心中也有许多疑惑,但他现在心里最惦念的就是薄荷,来不及犹豫,脱口问道:“这里有没有人认识薄荷姑娘?”

应该是薄荷送她来这里的,说不定这就是薄荷的家。他不是第一次说“薄荷”这个词,却是第一次叫薄荷的名字,顿觉唇齿留香,真是好听。

“薄荷?你见过薄荷?”虚影大喊大叫。太好了,终于有消息了,他快愁死了。柴公子若回来发现薄荷丢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在落雪斋里混?

“净心,你去跟冥王说,再等一段时间,我自然不会让他为难。”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

是柴公子回来了!

吴刚纠正了一下面部表情,冲向大门口。柴公子正在寒潭里洗了手,本来平静如水的寒潭此时卷起阵阵水花。净心却不见踪影。

吴刚一脸谄媚,柴公子哆嗦了一下,毫不掩饰满脸嫌弃,瞬间就发现了问题:“薄荷呢?”他出门归来,薄荷竟然没有迎上来迎接,这基本就是不可能的。

“她去找你了,怎么你先回来了?没看到她么?那丫头哪里去了?”吴刚假意不知。

柴公子瞥他一眼迅速走回书房,打开万象图。

吴刚紧跟其后,没底气地解释着:“我也想着她应该在万象图里,可万象图这么大,真不知从何找起,何况真的跟我无关,是这两个小孩子搞的鬼。”他又指着朱正对柴公子道,“这个人也知道内情。薄荷那么聪明伶俐,一定没事的,你放心吧。”

吴刚难得夸薄荷,可惜薄荷没听到。

朱正看着风风火火进来书房的柴公子,只见他身穿天青色长袍,面容俊朗,身材修长。心中顿生自惭形秽之感,不由想道:这就是薄荷心心念念的公子吗?

柴公子锁着眉头从万象图中收回视线,满脸凝重,沉吟片刻这才转而向朱正拱手:“在下姓柴,这位公子可是姓朱?”

“正是。”朱正点头。

“朱天赐大人可是阁下先祖?”柴公子又问。

“没错,我看过家谱,多年前有大变故,先祖天赐公带我们一族隐居山间,不问世事。”

“原来真是这样。”柴公子徐徐点头,再看向朱正,竟有了慨然之色,“朱公子先祖一门忠烈,精忠爱国,请受在下一拜。”柴公子边说边深深一揖。朱正不知他为何要如此,眼看他向自己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柴公子从书架最深处拿出一本书,封面写着《大胤名臣谱》,翻开其中一页递给朱正,诚意拳拳:“书中所记不过寥寥数字,当年境况,如朱公子知晓,还请告知。”

朱正不由自主地接过书,翻动书页,越看越吃惊,往事一幕一幕浮上心头。

曾经,他还不叫朱正,他叫朱行健,父亲给他取此名源自“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小时候,他记得父亲正直而慈爱,总给他讲先祖的故事。

某一年,敌军长驱直入,短短几天就南渡过河,直攻都城。皇帝带着宠妃逃到陪都云城,又信了奸人太子要谋逆的污蔑之辞,缴回太子虎符,大战正酣之时临时换帅,军心打乱。守城将领临阵脱逃,置全城百姓于不顾。士兵士气溃败,不战而降。

北方姜国来的侵略者一路烧杀抢掠地南下,南方原本看不够的繁华、享不尽的纸醉金迷被姜国大军铁蹄践踏,他们抢走无数金银珠宝,对无辜百姓掠夺屠戮。他们刀不入鞘,杀红了眼睛,几百年的富贵之乡遭到前所未有的浩劫,积尸难数。

被朝廷和皇帝放弃了的百姓们等来了一个文士。翰林学士朱天赐带着家人和不愿离去的奴仆一百余人,走到了已然荒凉破败的大街上。他们手持棍棒、扁担、匕首,要和强盗决一死战。其时余晖满天,瘦削的朱天赐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踩在每个人的心里。

曾经只是默默地在朱家厨房做饭的厨师,用切猪肉的菜刀砍向小巷深处侮辱少女的贼寇;曾经只是侍弄花草的园丁,举起修剪花草的剪刀刺向骑着马踩踏幼童的恶人;终日被父亲关在书房中读书的朱家大少爷用家传的宝剑刺向正在杀人的屠夫……

那是春闱等待发榜的日子,科考的读书人齐聚京城,很多人没来得及逃出京城,引颈待戮。朱天赐的举动让他们不再闭眼等死,几百书生加入了朱家的队伍,一副副文弱的身躯变成了大胤的脊梁。

本来颓然投降的守城士兵看到本该拿笔的书生们在朱公的带领下拿起微不足道的防身之物,一个个面色坚定,朝着入侵者走去,他们的灵魂又一次被点燃了。命是他们自己的,不是抛弃他们的皇帝的。俘虏暴动了,他们怒发冲冠,咬牙切齿,杀了看守的守兵,救下老弱妇孺无数。朱天赐的队伍越来越壮大,角落里,暗井下,躲藏的百姓不约而同地加入到朱天赐的队伍中去。

一时草死木皆枯,骨肉与家今又无。在屠刀面前,他们命如蝼蚁,骨肉分散,生死相诀。但是他们不甘心,总要搏一搏。敌人也许会杀死他们,但他们不会闭眼等待侮辱与死亡。只有短短半日,朱天赐的队伍已经近千人。

姜国大将军下令屠城。

文人和老弱妇孺为主力的朱天赐的队伍竟然支持了三天,最后朱天赐携幼子等三十余人被包围,身边是累累尸体,敌人的屠刀就在面前。朱天赐满脸鲜血,胸腹都中箭。

他握紧幼子的手,大声问:“你怕不怕死?”

男孩才九岁,他面无惧色,慨然回答:“儿子虽死,但重如泰山!”

朱天赐大笑:“好孩子,好孩子!”

英雄气概震撼敌军,那持刀的姜国士兵迟迟不敢砍下来。姜国大将军冷笑一声,亲自持刀而来。

忽然,一阵黑色旋风凭空出现,席卷而来。风过去后,朱天赐和这三十多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似乎是被这阵黑旋风带走了。

姜国屠城三月过后,无数雨水冲刷,满城依然有着浓浓的血腥味道。

朱正说完这些,众人唏嘘不语。水云子的眼圈红了:“朱天赐真是铮铮男儿,贫道恨不能与他相识,当时若知,定当助一臂之力。”

吴刚气得满世界飘荡:“气死老子了!那是个什么狗屁皇帝,自己逃之夭夭,还不如一个文弱书生!老子要是碰上了,非给他一斧子不可!”

柴公子面色悲怆:“朱公之行,可昭日月!”

这些事他们村子人人可知,朱正从小听到大,但此刻看他们如此动容,也对先人悠然神往起来,但自记事以来,他从来没有出过村子,他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别的地方,书中所说的三山五岳、繁华重镇,他都未曾去过。他们的世界就只有村子那么大。

往事悲怆,一时大家都沉默了。

过了片刻,柴公子又道:“朱公子请看,这幅画是否曾见过?”

柴公子打开一幅画,这幅画显然是匆忙画就,笔法简洁,但画中内容却也清清楚楚。只见画面上一群小娃娃正围绕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嬉戏。这颗夜明珠巨大而璀璨,发出耀眼的光亮,画面角落一轮圆月也被那明珠衬托得黯淡无光。围绕在夜明珠周围的小孩子都是四五岁年纪,不管男童女童都是粉雕玉琢,眉目如画,他们有的倚靠着夜明珠,有的伸开双臂抱着夜明珠,还有的小童围绕着夜明珠打闹嬉戏。画的旁边正写着“戏珠图”三个字。

“我见过一幅画,上面题字相同,也有这轮明月,只是这些小孩,这颗明珠,我虽见过,他们却并不在画中。”

看到那画中明珠,朱正想起了那次山崩,本来平静幸福的生活就是从山崩开始的,一切都变了。

他从小便读书习字,父亲也时常教他道理,与他一起讨论先哲学说,他也生出不少抱负理想。只是他知道,他们的先祖自从避世来到村里,就立了祖训,子子孙孙都不能离开,生老病死,都在村子里。

大雨瓢泼,下了几日几夜,后山上的土松动了。雨一直不停歇,就像天破了个窟窿。那日,屋后一阵巨响,山体塌陷。有人看到朱翁当时正在山下采摘蘑菇,大家猜他这下子肯定被埋在了下面。

全村人都开始挖山,一寸寸地将滑下来的泥浆湿土都移走。大家不分日夜地挖了三天三夜,依然没有朱翁的踪迹。众人无奈,正在要放弃的时候,没想到朱翁竟扒开土堆爬了出来。他神情恍惚,对大家的问话充耳不闻,奇怪的是他身上没有一点伤势,大家都以为他被山崩吓坏了,安慰他许久才散去。

可是在这之后,父亲便病了,不和人交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再出门。他的书房不许任何人进去。那日母亲不经意进去了他的房间,他不知从哪里回来,灰头灰脸,满身泥土,大声呵斥母亲。从朱行健记事起,父母都相敬如宾,父亲从未曾对母亲恶语相向,这次却劈头盖脸地大骂。母亲掩面离开。父亲的脾气也似乎变了,渐渐地,没有人再主动出现在父亲面前了。

那一日,已是深夜,朱行健被小孩子的哭泣声惊醒,他看见窗外忽然闪现异常的光亮。他披衣走出房间,发现光亮来于父亲的书房。房间里亮若白昼,光芒颜色瞬息万变。小儿的哭泣声也不时传来。朱行健心中惊惶,到窗口去偷偷地看。

只见一个方圆几丈的巨大夜明珠在地上闪烁着,房间里有好多衣着单薄、梳着小髻的小童,有的揉眼懵懂地四处观望,有的坐在地上哭泣,有的去推夜明珠,夜明珠却一动不动,有个小孩急得去拉另外一个小孩一起推。

忽然,夜明珠闪烁几下,渐渐黯淡下来,耀眼的光芒变成了萤火之光。

昏暗中,父亲蓦然向他这边看来,目光寒冷若冰。他顿时头晕目眩,失去意识。

朱行健生病了,他头痛欲裂,总能想起他晕倒之前父亲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寒意和恶毒,那不是父亲的眼神。父亲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朱行健每日躺在病床上。他不敢对母亲说自己发现的秘密,因为他都不知道父亲那个秘密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他内心深处对父亲生出了惧怕,一日比一日沉默。

一日,他青梅竹马的姑娘翠窈偷偷溜进来找他。

“行健哥哥,行健哥哥!”她窈窕的身子很轻松地从窗户跳了进来,“你怎么总也不出门?知道那天我等了你多久么?”

他们曾经约好要见面的。

看他面色苍白的样子,翠窈恍然,“你也生病了么?你们家最近出了什么事?死了好多人,你家佣人、你大伯、你婶婶,都死了。”

朱行健听了大惊。这些事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正要问个究竟,屋外响起脚步声,翠窈忙从窗户钻了出去。

朱翁进来,状似无意地看了看窗外。他袖手对朱行健道:“你也躺了不少时日,事情也差不多了,你可以起来了!”

第二日,朱行健就感觉自己有了些力气,身体虽然还有些虚弱,但他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但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翠窈。事实上,他很快就发现,村里已经没有“人”了,一个个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但已经变成了纸人,成了傀儡,他们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有一丝魂魄尚存,刚好够执行朱翁的指示而已。

朱行健不知道父亲怎么了,也不知道村子怎么了,只能偷偷留意着。朱行健偷偷观察母亲,看到母亲每日皱着眉,默默流泪,朱行健反而松了一口气。她虽然每日都忧心忡忡的,但至少平安无事。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

有一夜,朱行健正睡得昏昏沉沉,有人拼命地摇动他:“孩子,醒醒,快醒醒。”

他被摇醒,迷蒙中看清面前之人是母亲。他有一阵没见过母亲了,父亲说母亲去了娘家省亲,他当时还疑惑为何都在同一个村子还要去省亲,而且母亲临去外婆家为何还不对他讲。

“娘去先祖灵前帮你改了名字,你再也不叫朱行健,娘给你改名叫朱正。儿子,记得娘的话,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新名字,不管是谁……”母亲急促地催促着,恳切地看着他要他答应。

他不知母亲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很快答应了她,拉住母亲的手:“娘,您去哪里了?这么久没有看到您……”

“乖儿子,这孤零零的,只有你一个人……你要保重,答应娘,要好好活着,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活着,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名字,那是你唯一拥有的东西……”母亲念念叨叨,声音却越来越微弱,趴在他枕上没了声响。

他忽然想起消失无踪的翠窈,又看看面前失去了直觉的母亲。顿时清醒起来,听得外面脚步声缓缓而来,他假意昏睡。朱翁进来,看到趴倒在朱正身边的妻子,冷哼一声,伸手一撕,她已经被撕成一张破破烂烂的纸。朱正心中又是惊骇又是巨恸,却暗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要喊出声来。

几天之后,母亲又来看她,她的目光中没了悲痛之色,全是木然与冷漠,嘴却咧出大大的笑来,假意关心了他的身体,又神秘兮兮地问:“前几日娘一时兴起帮你改了名字,自己却老糊涂,忘记了,到底帮你改了什么名字?”

朱正牢记母亲的话,名字千万不能说,只推说那日正睡得迷糊,母亲说过什么都不记得了,心中也知道那天已经成为纸人的母亲残存了最后一点意识来找他。新做的这个母亲模样的纸人,已经完全不认得他了。

朱正守着自己的名字,想着这个世界上,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人唤他了。

父亲却忽然要给他娶亲,告知他的时候,新娘子已经盖着红盖头坐着轿子来到家门口。他被人强迫穿上了大红的喜服,那些看上去是他的乡亲,但实际上没有一点人气的村民们挤满了他家院子,说着毫无情感的“恭喜恭喜”。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翠窈躲在帷帘处,欲语还休,她向他招招手便向后院去了。

朱正心中一阵狂喜,找到机会寻到后院,看到那个单薄纤弱的背影。

“翠窈!”他轻声叫道,翠窈不理不睬。他又叫一声,翠窈仍然没有一点回应。他的手放在她肩上,扳过她身子,力气稍微大了些,只听得“嗤拉”一声,翠窈的手臂竟然被他拉断了。他惊恐地后退,却发现手中还拿着半截手臂,可是手臂并没有血,伤口也没有血。翠窈面色凄然,叫了声“行健哥哥”,便颓然倒地,化成一张缺了半截手臂的纸人。

朱正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洞房里,新娘有些懵懂,但更多的还是害怕。她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手抓紧手帕,紧张地问道:“我怎么到这里的?”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喜婆递上合卺酒,新娘拒绝,她站起来向门口扑去。朱翁冷着脸示意那两个佣人把她抓了回来,二人抓着新娘的手臂,喜婆一手固定她的头,一手将合卺酒喂进她口中。

朱翁给朱正递上另外一杯合卺酒。他本来就严厉,此刻更是一言不发,朱正丧失了拒绝的勇气,他只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随后,房间里只剩下穿着喜服的二人。朱正感觉浑身燥热,身体滚烫,急需要出口宣泄。再看那新娘子也是这样,拼命扯着自己的衣服,向他贴了过来。二人身体一接触,干柴遇上烈火,瞬间点燃。

不小心看到窗外,一个身影正立在外面。那是他的父亲——他没有走,一晚上,他都站在窗外听他们的动静。他忽然恶心得干呕起来。

他的父亲,是个怪物。

无法抗拒地,每晚他都必须喝下一杯酒,新娘子也是如此。喝完那茶,欲火焚身。他在交合中将女子的纯阴之气完全吸收到自己的体内,他发现新娘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很快就只剩下皮包骨头,却还是着魔一般目光迷离,唇角流涎地想要他的碰触。他不想碰她干枯的身体,那每天被看着喝下去的酒水却让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最原始的欲望。

直到有一天,这个姑娘死了,死在了床上,浑身赤裸,皮肤干皱,失去了精元,被吸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层皮覆盖着骨头,犹如一具骷髅。

她的尸体被人抬走后,朱翁对朱正语重心长地道:“儿子,我知道你一直很孝顺,你还记得小时候爹带你玩耍,教你读书么?”

“孩儿记得。”他不安地应付着,惊魂未定。

“现在该到你报答爹爹的时候了。”他说话间伸出右手,放在他头顶,“爹爹借你些东西,就当你报答爹的养育之恩。”

朱正感觉一股热气自丹田之处向头部窜去,又冲破他的头顶,通过手掌进入朱翁身体。

他浑身一凉,如同跌进了冰窖,顿时浑身无力,又像被针扎一般,似乎被人抽去了筋骨,豆大的汗珠滚落。

朱翁却是一脸惬意,脸色红润。他站起身来,难得地露出笑容:“我儿身体康健,也是为父的福气。”

如果不仔细去想,朱正也难以记得自己娶过多少妻子,穿过多少次喜服,拜过多少次天地。婚礼的流程他完全轻车熟路,哪个村民、哪个客人说哪句话都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变。

那些女人从丰腴美貌到瘦骨伶仃再到皮包骨,从鲜活到死亡,她们都没有了意识。洞房当天的合卺酒和每天必须喝的酒,足以让她心甘情愿地被吸干阴元,死在男人身下。

他的父亲朱翁却越来越年轻,花发都成了黑丝,皱纹不见了踪影,五十多岁的老人慢慢地成了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模样。

这到底是个怎样荒唐的世界?

他想过逃跑,但是都做不到,他逃不出村子,村子外面高山陡立,高可插云,猿猱难度。他也不能死,那是他娘用最后残存的一丝意识要他答应的事,他知道自己唯一的抵抗就是坚决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否则就会像那些纸人一样完全受朱翁的控制。

他死不了,活着却又痛苦。他只有一口气,那口气足够他活着,和女人交合,然后被朱翁吸取精元。不知多久了,他活得越来越模糊,也再不奢望能有尽头。直到薄荷的出现,一切似乎才有了变化,他觉得人生还可以看到另外一种可能。

朱正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对人说出这段没有人伦道德的羞耻之事。

吴刚听完这段往事,气势汹汹地冲到书桌前,道:“他有没有把你当亲生儿子?让你和女人交媾吸取女人的阴元,再来吸走你的精元,这是畜生做的事啊!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却要让你来做?还有,竟然还在窗外听你们在床上……这是什么东西?老子忍不了了,现在到画里去收拾那老东西!”

柴公子却拦着他道:“你怎么收拾他?再等一等。”

“村里都没有活人了,那你的新娘子都是从哪里抢来的?”水云子听得很认真,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沉吟,末了问道。

听到这话,辛未、甲辰咽了咽口水,紧张地向后面退去。

“给我过来!”吴刚朝那边一瞪眼,两个孩子磨磨蹭蹭地挪过来,甲辰要被吴刚吓死了,他“哇”的一声哭出来。

他们看起来又怕又听话,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柴公子冷冷地看着两个哭泣的小孩,朝着门外扬声道:“净心,去找冥王!就说这里有几个逃出五行的恶灵,让他派黑白无常来抓人!”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还没站稳脚。”净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停顿片刻叹气,“我这就去。”他不知穿了什么鞋,踢踢踏踏地向外走,传来他嘟嘟囔囔的声音,“冥王那个变态不知会不会又对我摸来摸去。”

“救命!救命!我们也是身不由己的。”辛未和甲辰这次真被吓到了,忙跪下磕头,“我们日日受尽折磨,生死不能。他知道我们能在画中和外界来往,就逼我们骗那些美貌女子进去,如果我们不做,就会被点天灯的。”二人纤弱细小的身体发着抖,满脸泪痕。

净心停下脚步,可柴公子道:“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少爷救命,少爷救命!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帮你娶妻啊!”二人见那位柴公子完全不为所动,转而回头求朱正。

吴刚自愧不如,柴一吓唬人的本事真是一流,让这两个冥顽不灵的小孩全都招供了。

朱正听得糊涂,只奇道:“你们骗那些女子进哪里去?”

“进画里去啊!”甲辰和辛未齐声道。

“画里?”朱正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说,他一直生活在画里?

柴公子轻叹一声:“当年朱公诸人被风救走后,家国已亡,他们愿效伯夷叔齐,隐居山野采薇而食,可姜国皇帝下令,黄泉碧落也要把他们找出来。这天下之大,再无归宿,朱公便到画中归隐,这村便叫子虚村,人们在这里生息繁衍,世世代代都是如此。你父亲大约是知道了一些事,性情大变,才会如此。”

子虚村,子虚村,子虚乌有,难怪他们村子会起这种名字。朱正目光空洞,眼神一片荒芜。

“画里又怎么样,现实又如何?袖里乾坤,壶中日月,不只在三界六道之中才有众生。”水云子感慨万千。

这一句话却让冷汗淋漓的朱正如饮醍醐,柴公子适才所说让他心惊,顿生苍凉虚无之感,水云子几句话瞬间把他拉了回来。他定了定神,他至少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甲辰、辛未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何我没有见过你们?你们是怎么被我父亲抓去的?”

“我们和夜明珠一起陪着老婆婆,即使后来婆婆死了我们也一直陪着她。我们不知睡了多久,却被吵醒了,外面塌陷了。有人进来抢走了夜明珠。我们本就是夜明珠孕育出的精魂,夜明珠被偷走,我们只能跟随。为了保护夜明珠,他让我们做什么我们都得照做。”

他们说的老婆婆,别人听不懂,柴公子却忽然开口询问:“那老婆婆……她死的时候,你们在身边么?”

“老婆婆待我们极好,犹如祖母一般。她去世的时候,我们都在她身边,她好像睡着了一样。”说起那老婆婆,辛未小小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眷恋。

“那她……临终前,有没有说过什么?”柴公子眉宇锁起了皱纹,双唇紧闭,眼中似乎闪过一道水影。

辛未歪着脑袋想不出来,甲辰本来一直不敢开口,此时,怯怯地开口道:“当时我离婆婆最近,她一直念叨着几个字,好像是‘观音奴’。”

柴公子呼吸一窒,低下头去,状似无意地用指尖抹了下眼角,又对门外道:“净心,冥王那里先不用去了。”

净心从门外进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师父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去?”他不知何时穿了双木屐,这木屐看起来不像是中土所有,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和一身书童的衣服搭配起来不伦不类。

“啊,天灯!”水云子不知从何处找了一本书来,“我查了书才知道点天灯是怎么回事,实在是残忍。”水云子抱着一本古书过来,“从人的头顶敲开一个洞,舀出些脑髓脑浆,再从里面倒上些许灯油,用火点燃。”他叹气,“这么多年了,人们设计出越来越多的酷刑,以折磨别人当乐趣。”水云子的思维还在点天灯这个话题上,反应之慢,也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辛未和甲辰听他又说到点天灯,吓得哆哆嗦嗦,面色苍白。看他们恐惧害怕的样子,水云子怜惜之心更甚:“这么恐怖的遭遇,他们都是这么小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摸摸甲辰的脸蛋,几乎流下眼泪来,“都是小孩子,看看天宫里那些小童子多么逍遥自在,我师兄的童子元定每日吃喝玩乐,炼丹炉也不看,座骑灵珠兽也不牵,还动不动就闹脾气,得我师兄去哄。都是小孩子,差别怎么这么大——你们别怕,你们去地府投胎的时候我陪你们去,一定要让那冥王给你们寻个好出身。不然你们不要转世了,陪我上天去,给你们寻个好主人……”

柴公子忽然向吴刚笑了笑,自从进门,尤其是知道薄荷丢了之后,柴公子一眼都没看他,此刻这一笑,吴刚感到一阵恶寒。

“你是不是想去救薄荷?”

“是啊,再不去那小丫头可就危险了。那老头子简直是个怪物,指不定要把我们薄荷怎么样呢。”吴刚摩拳擦掌,表达心意。虽然平日和薄荷总是吵架,也嫌那丫头烦,可他怎么能任由薄荷随便被外人欺负呢?

“要救薄荷有件事必须要你去做,否则薄荷是回不来的。”柴公子继续循循善诱。

“不管什么事,来找我好了,为了薄荷我豁出去了。”吴刚豪气万丈。

“去月宫,找嫦娥,借月光!”柴公子轻轻地抛出这个答案。

吴刚终于知道柴公子为什么笑得那么神秘、那么猥琐了,随即平静了下来,他觉得柴公子本事不比他的小,而且水云子空有那么大本事也不用,简直是个废物,甚至小净心,虽然看上去平常,可作为未来的冥王,总是有与众不同之处。所以,薄荷的事完全不用他如此热情。况且,他现在还是个幽魂,连个身体也没有,真的不适合风风火火,最好在家安心休养。

“咳咳,我……”吴刚眼光乱瞟,支支吾吾想找理由。

柴公子完全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抚掌一笑:“那我就先替薄荷谢谢你了,两炷香的时间,若你借不来月光,回不来的不只是薄荷,还有我。”他回头看向朱正,“朱公子,请!”

去哪里?朱正看到紫檀木的书桌上有一卷画似开似卷,还隐隐金光闪烁。他凑过去要看,画中忽然涌起一道剧芒,他眼前一花,那光芒便将他吸进了画中。他隐约听到那两个小娃娃哭喊着:“我不回去,不回去!”

徒留吴刚眼睁睁看着柴公子进到画里,暗暗咬牙切齿。柴一这是要逼死他!

薄荷看结界带着朱正消失,松了口气。

童子们层层叠叠地围绕着她。也许不用一会儿,她就会被这些小僵尸连骨肉都吃得干干净净。

突然想起去她家中的辛未和甲辰,他们的名字是天干地支搭配而成,她灵机一动,试探着呼唤:“甲寅?”

离她最近的一个男童空洞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丝神采,利爪放下,又挠挠自己的脸:“咦?”他的指甲尖尖,一挠把脸挠出了一道血痕。

嗅到了鲜血气味的其他小僵尸转而去抓甲寅,甲寅此刻正在懵懂,眼看一只利爪正要抓上他脖子,薄荷抢上前去把甲寅搂到怀里拔足狂奔,没跑多久又被小僵尸们追上,将她和甲寅层层围住。

薄荷正要低头查看甲寅有没有受伤,手臂却钻心一痛,甲寅正抱着她的手臂,尖尖的利牙刺进她手臂的皮肤里。她吃痛地边挣扎边叫:“甲寅!”

男童又停住,放开她手臂,面露惊讶之色。

眨眼间,甲寅已经被几个小僵尸给拖了回去,薄荷闭着眼睛大喊:“甲子、乙卯、丁丑、己亥!”

被她喊到的几个小孩都是一阵恍惚,互相看看,不知如何是好。有孩子看着自己弯弯曲曲的指甲露出疑惑的表情,迟疑间又被别的孩子给挠了,大家互相又是挠又是咬,被叫到名字的又是一阵恍惚。

一群小孩顿时乱作一团。

朱翁愣住,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十指分开,如弹琴般临空拨弄几下,那些孩子似乎被捆绑了手脚,跳至一旁,僵硬不动。

朱翁冷声道:“我活了这么多年,就只那么一个儿子,你快把他找回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也让你尝尝变成纸人的滋味。”

薄荷俏立一旁,不屑地看他:“你哪里把他当儿子了?把活人弄成纸人陪着你,你真是个老怪物!”

“我哪里老?”朱翁勃然大怒,“我皮肤嫩滑如少年,身体壮实有力,哪里老了?休要胡说八道!”

薄荷好笑地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样子,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的父亲,六道三界都难找。

朱翁看到薄荷满脸的不屑一顾,心中怒意更胜,为何在那册子上写她的名字却没有用?眼看儿子不见了去向,没有他,这一切该如何维系?

忽然,他心念一动,这丫头不管是不是人,总是这世间之物,既然是世间之物——他阴恻恻地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一颗拳头大的透明珠子,微微透着绿色寒光,朱翁口中念念有词,珠子霍然变大,周身透明起来,散发出道道寒光,天地陡然变色,太阳也瞬间黯然无光。阴风顿起,万物肃杀,本来就衰败的荒原更如临末世。

薄荷觉得呼吸不畅,想吐纳调整气息却喘不过气来。

薄荷不需要吃饭,甚至也可以很久不喝水,却无法不呼吸。

此时天地间的阴阳之气似乎都被那发着寒光的珠子吸了走,她脸色发白,手扯着脖颈,痛苦万分。

朱翁得意地看着薄荷痛苦的模样:“他在哪儿?”

薄荷痛苦地摇头,她蹲在地上,手指颤抖。

薄荷意识模糊了,她这次真的要死了。

朦胧中,一个人正朝自己走来,那么熟悉,让她心安。

公子来了么?

她再也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绿光幽幽,她化成了一株薄荷草,薄荷草的叶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有人如闪电般飞奔而来,捡起颓萎于地的薄荷草,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透明的水晶瓶里,然后将水晶瓶收回袖中。跟在此人身后的,正是朱正。朱翁没料到这里还会有人,他早已断了一切生路,这里独成王国,他习惯了控制。他可以控制天地万物,甚至包括每日升起的太阳都是他的夜明珠。如今无端出现了一个陌生人,朱翁警觉地握紧手中的珠子:“你是何人?”又转向朱正,“才一会儿时间你竟然就搬来了救兵!你知道了子虚村的秘密?”

朱正点头苦笑:“没想到我们一直生活在画里。”

“知道也好,只要你乖乖听话,爹爹必定不会伤你性命,等到爹爹的本事大了,我们能更加扩大我们的王国,到时候偏居这方世界称王为侯,岂不痛快?”

朱正并没有立即拒绝,他沉默一刻慢慢问道:“爹爹你说得可是真心话?”

朱翁见事情有转机,面色大喜:“当然是真心话,为父怎会骗你?”

“爹可否把这事情原委都告知孩儿?我活了这么大才知道自己活在画中,我怎么能接受得了?爹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朱翁深深地看了朱正一眼,又瞥了一眼柴公子。思忖片刻,慢慢开口道:“那年山崩,我被困在山里,本来以为会死在那里,却被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朱翁停顿片刻问道,“你可知道当年为何先祖会逃避到画中?”

“朝廷追杀,无处可去。”

“只是一个文官而已,怎么值得耗费如此兵力、财力去追杀?”朱翁摇头,“先祖带走了大胤朝的传国之宝,所以才会被追杀。他将宝贝带到画中来,就埋在那山里一座墓中,我在墓中发现了一个显贵之人的墓,发现了这珠子和那群娃娃。”

“想必还有个高人!”柴公子忽然发话。

朱翁一愣,随即笑道:“没错,你竟猜得出来。正是那高人指点我长生不老之法。”

“长生不老?就是你现在这样?用那种恶心的法子?”朱正满脸讥讽之色,他本就是想要朱翁讲出当年的秘密这才假意逢迎,此时听到这么恬不知耻的说辞,再也忍不住叫嚷出来,“为了长生不老就骗那些无辜少女进来,把我害成这样,自己也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有阿娘,村里的乡亲,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做成纸人?”

“你无法理解那种感觉,当你以为年华老去,慢慢地走向死亡,可是有办法让你白发变成青丝,还会让所有人都听命于你,不敢有任何违抗,那种感觉,连做皇帝都比不上。我本来该是公卿之后,却在这画中方寸之地做山野农夫,谁会甘心如此?”朱翁的声音又软和下来,“再说,为父并不是随便找了女子来和你同房,哪一次我没有给你办热闹的婚礼?只要你乖乖的,为父怎么会为难你?可你偏偏不听话,被那个妖女迷了心智,要和我作对。主只要你迷途知返,我——”

“她不是妖女。你才是怪物。”朱正低吼,父亲真的被鬼迷心窍,满嘴荒唐。

“哼哼,可以弄结界带你走,现在又变成了一棵草,还是什么好东西了?”朱翁不屑地撇嘴。

“你疯了,你忘记小时候你跟我讲的圣贤书么?先祖天赐公的英雄事迹也是你给我讲的,生死何惧?你告诉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可你想想这些年来你做的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岂不让先祖蒙羞?”朱正悲痛地说道。

朱翁似乎不想听他说这些,有些烦躁地挥挥手哼了一声:“不用再说了,既你打定主意要跟我为难,我也不奢望你能向着我说话。你请了救兵来,我倒要看看都能有些什么本事。”

柴公子听到这里,也不评价,只道:“这夜明珠是我家祖传之物,还请归还。”

“你家祖传?这是皇太后的陪葬之物,怎么……哈哈,你说你是皇族之人?简直荒谬,大胤朝皇族全部被杀得干净,你来冒充什么皇族!”朱翁大笑。

“你从出生就在这画中,你们所看的书籍也都是前朝遗物,大胤朝皇族被灭族,你怎么知道?也是听你在山里遇到的那人说的么?”柴公子目光如炬,盯着朱翁。

朱翁冷哼一声:“是又如何?”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你来了么?玄武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一个稚气的声音传来,大家寻声望去,只见一只巨龟慢悠悠地从山洞那边走来。

朱正认得清楚,这就是山洞中压着那幅画的大石头,原来竟然是一只龟。这么多年来,这龟都一动不动,任谁看去都觉得那是一块石头。

这么大的块头,发出童稚之声,兴高采烈地想向柴公子奔去,却碍于腿脚太慢,虽然一直在呼哧呼哧地赶路,却半天都没有前进一尺。

“玄武?怎么是你?你竟在这里!”一向都镇定自若的柴公子看到这只巨龟也惊喜不已,不等它挪过来,上前去亲昵地摸着巨龟的头。

巨龟依偎在柴公子肩上,一脸欣喜与激动。

和柴公子亲热了半天,他才回忆道:“太后娘娘崩后,皇宫就被攻陷,我无处可去,情急之下藏于太后娘娘衣袖中,随她一起入葬。太后娘娘临终时一直喊着观音奴,她一直很是思念您。”

柴公子面露苦涩:“我知道,是我对她不起。”

“太后娘娘并没有怪您。她一直担心记挂着您。”玄武安慰着柴公子,“《戏珠图》中夜明珠被盗,我情急之下把画纸藏在了身下,那画是殿下送给太后娘娘的礼物,玄武一定要保护好,玄武相信,总有一天能等到殿下。”说话间,自他身下掉出一幅画,这画上空荡荡的,只有一轮明月当空,“戏珠图”三个字龙飞凤舞。

那些被困的童子看到这幅画,都蠢蠢欲动,剧烈挣扎起来。

朱翁虽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和乌龟震惊了一番,却很快又道:“哈哈,以为拿出那幅画,夜明珠就可以回到画里么?它早已不是当初的夜明珠,这些年来吸尽生魂之气,成了阴邪之物。即使你真的是前朝太子又怎样?夜明珠已与我血脉相依,只听我的话,它是属于我的了。”

只听他呼啸一声,那些童子痛苦地哀号,随即獠牙利爪更胜,向柴公子等人围攻而来。

夜明珠又发出阴冷之气,似乎想要吸尽世间所有的生气。

朱正也以手抚胸,痛苦非常,一缕缕生气从他七窍飘出,飞向夜明珠。

玄武忙躲进龟壳中。

柴公子也面色发青,看得到气息在他身体中乱窜,想要挣脱身体投向夜明珠的召唤。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空中射出一道柔和的银光,将天地包围。云中站立一人,正是吴刚,他手执一个净瓶,瓶口向下,缕缕不绝的银光洒向大地。

不久,夜明珠散发的阴冷之气尽数散去,发出明媚温暖的光辉,这些年来被夜明珠吸去的生气又全都重回人间。

大地回春,枯萎的花草树木变回绿色,死于树下、被尘土掩埋的麻雀扑腾着挣出尘土,扑闪着翅膀飞上天空。瞬间鸟叫声、犬吠声、整个村子顿时活了起来。

朱正终于看清了吴刚,只见他屹立云中,手持净瓶,面色沉静,丰神俊朗,恍若天神。

柴公子打开水晶瓶,一株薄荷草变成一个翠衫少女,她打了个呵欠,看看周围,与朱正目光相接,朝他一笑,又看到正微笑看她的柴公子,高兴地扑上去:“公子!”

柴公子伸臂搂住薄荷。

朱正看到薄荷化身人形,一阵激动,“娘子”两个字就在嘴边,可看到她和柴公子相互依偎、亲昵无间的样子,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将这两个字在心里又念了几遍,封存在最深的角落里。

朱翁没想到会有此变故,他大惊失色:“不会这样的,那个人没有这么说过,他没说过……”说话间,他头发变白脱落,光滑的皮肤布满皱褶,牙齿松动掉落,挺拔的身体佝偻下去。他满脸的不可置信,罡风吹过,吹散一切阴霾,朱翁的身体也如纸张一般被风吹得破碎。

水云子带着辛未和甲辰到了,正好看到这大地回春的神奇时刻。水云子连连赞叹,嘴巴张了老大不能合上。辛未和甲辰见此情景,口中念念有词,朱翁被吹散的身体忽然着了火,摧枯拉朽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本金色的册子,落到柴公子脚边。

大地回春,暖意盎然。净瓶里的月光用完了,吴刚落到地面,适才风度翩翩的月中天人此时又暴躁了起来:“这老家伙就这么没了?就这么便宜他?老子刚才在云上的时候就差点忍不住下来打他。”

柴公子翻看着朱翁掉下的那本小册子,撇嘴笑道:“我还道生死薄真的被他弄了来,原来也是冒牌货。”话虽如此,但心中隐隐还有些不安,这册子虽不是生死簿却有能勾魂夺魄的功效,来历不凡,定然不是朱翁之物。

那些被控制的小童获了自由,不再是丑陋的僵尸模样,都变回了冰雪可爱。他们拍着掌,唱着歌谣:“小纸人,怕风吹,见了大火化成灰。”

六十童子嘻嘻哈哈地拥着夜明珠回到画中。

几日之后,落雪斋中。

“小乌龟,你说句话。”吴刚无聊透顶,用手捅捅蜷缩在柴公子书桌上的玄武。那日从画中回来,巨龟玄武化成了薄荷拳头大小的小乌龟,整天一动不动地冒充石头。

“你别这么无聊好不好?玄武是公子的客人,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他?”薄荷用拂尘拭擦墙上的字画,无奈地看着吴刚——他去了趟月宫,不仅借回月光救了他们,自己还有了身体。可是人们恭喜吴刚的时候,他脸上总会露出令人深思的潮红,一脸屈辱,再问什么就闭口坚决不谈。

薄荷话音刚落,已经在壳里待了好几个时辰的玄武伸出了脑袋,小眼睛忽闪忽闪,流出了眼泪,哭喊道:“玄武不要做客人,玄武不要做客人。”

哭声把正在抱厦摇椅上闭目养神的柴公子惊到,忙来问询,又安慰道:“玄武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是客人,你也是这里的主人好不好?”

他好容易安抚了玄武,又喊了不情不愿的净心抱玄武去喝水吃东西。

吴刚和薄荷发现柴公子额头竟然出了一层薄汗,他叮嘱众人:“千万不能惹它哭,它是南海的玳瑁龟,若它哭泣,南海就会海啸,渔船翻船,海边渔民都会遭殃。”

“不行,老子为人直率,随便说句什么就把它惹哭了怎么办?”吴刚不依。

“你可以不住这里。”薄荷哼了一声。

吴刚正要回嘴,却见水云子从门外进来:“本来去天宫赴宴,谁知如今流行灌酒,我师兄被灌得不省人事,我急忙借着方便逃了回来。可惜还没开始用膳,薄荷丫头帮我去弄点好吃的来。”他在椅子上坐稳,一拍脑袋又想起来什么,“对了,我适才遇到广寒仙子,她让我给你带话,让你记得约定,不要失信。”

一提到嫦娥,吴刚脸上又是那种可疑的潮红,羞愤地扭头过去,已然气结,假装欣赏墙上的字画,然后狠狠地瞪了水云子一眼,掀帘出门。他忘记自己已经有了身体,想要飘走,差点绊倒,还把游廊边的摇椅撞得摇摇晃晃,气冲冲地回了自己房间。

“三公子,你回天宫去了?”薄荷欲言又止,“你不是一直在画里么?”

子虚村之事结束后,他们都从画中回来,水云子却说要在画里住上些时日。

“是啊,其实子虚村风光极美,别有洞天,我走了这几日,画中大概过了二十多年吧,经过我的不懈开拓,子虚村已经不仅仅是那么大了,方圆百里,人也多了不少,现在的子虚村真是堪比琅嬛福地。我在子虚村也收了几个徒弟,我想了想,是时候让我的徒弟们见个面联络下感情了,只是记不得他们都在哪里——我要去做个记录才好……”

“薄荷是问你那朱正怎么样了!”柴公子面露促狭之色,撇过浮茶,抿了一口。

“朱正?”水云子呆了呆才想起来,“啊,我徒弟就是他儿子。那老怪物死了之后,村里的人其实都没死,夜明珠把吸取的精魂都还了回去,《戏珠图》不是也被送回山中墓室了么?”

“是呀,我都知道,你说重点!”薄荷快被他烦死了。

“村里的人都忘记了这些不快之事,都以为那朱翁在山崩中就死了,朱正便和他那青梅竹马的翠窈姑娘成亲啦,还生了好几个儿女。哈哈,那个我最喜欢的小娃娃终于认我做师父啦。”水云子神情兴奋,絮絮叨叨地说着,“对了,你还记得阿元么?后来还成了什么尊师的?朱正那个小娃娃和阿元有点像,我很是喜欢这种又机灵又听话的孩子……喂,薄荷,你到哪里去?我还没说完……”

水云子看薄荷掀帘出去,急忙也跟了出去。真是人心不古,他话都没说完她就要离开,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他可要好好教育教育她。

水云子当师父上了瘾,早已忘记论斗嘴,自己根本不是薄荷的对手。

沉香袅袅,一室安谧。庭院外的寒潭平静如镜。。

外面忽然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本来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柴公子出声问道:“冥王怎么说?”

“公子,”净心从门外走进来,“他说他已经又从头到尾查了一次,真的没有公子说的那个人。”

柴公子坐起来,自语道:“不在五行,到底是什么人?”

净心迟疑一下,还是好奇地问道:“公子你不是一直在找那位紫衣姑娘么?”

柴公子看看净心的木屐慢慢地问道:“你这双露脚趾的鞋是怎么回事?”

净心吐吐舌头不再说话,踢踢踏踏奔到门口掀帘跑开。

柴公子把净心的小心思看在眼里却并不说出来,他收敛心神,来到书桌前。

没有新的有缘人接近,万象图暂时收敛了光芒,如同普通的卷轴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桌上。柴公子将万象图摊开,只见子虚村内生机勃勃,俨然世外桃源。

万象图已然画了一半,他还是没有找到她。

万象图中各幅画虽然相接,可互相之间并不相通,每幅画都自成一个世界。画中人物一次次演绎着他们的故事,如无外力干涉,一次次演绎从始到终从来不会变。画外之人若是闯进不属于自己的故事里,如果没人带路,便会身陷无边无际的荒漠或者深海,没人找得到,也没有任何出口,他会在自己的世界中迷路,也许会死在痛苦中,也许会死在饥渴里,还有可能会永远被时光所禁锢,不生不死,在无尽的岁月中永远与绝望相伴。

忽然,一道黑光从子虚村出发,一闪而过,在一个地方消失,隐匿无形。

柴公子目中悲喜交织,手指跟随那道黑光移动着。她出现了,只是她一直都不想见到他。想起那张本来明媚的脸上露出死亡之气,她铿锵地说出那么决绝的话来,柴公子就忍不住呼吸一滞,心又抽搐地痛了一下。

一直在逃避的她竟然有了踪迹,柴公子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他露出个浅浅的笑来::“我知道我会等到你回来的。”

(第3话完) Nrlcewd/rSia7Kg/swdyISSAzt8l2v9La0P0RY0IwZpVotQd1RoyBrv/o2czaB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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