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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话

醉猫图

(《葵石戏猫图》)

又是一场缠绵的细雨,空气清新凉爽,柴公子的太师椅就搬到了廊下,他呼吸着新鲜空气满足地叹气。净心抱着手炉,穿着厚厚的袍子:“这才刚白露,就要冷成这个样子么?一场秋雨一场凉,这雨已经下了三天,莫非要冻死我。”

“白露了。”柴公子恍然醒悟道,“白露的茶叶最为甘醇。净心——”

“不去不去,公子你不如杀了我,山间天气更加阴冷,我怕我去了就回不来了。”净心说着灌下一碗浓浓的姜茶,他真的快要冻死了。

“请问,”一个男声有些局促地询问,“薄荷姑娘是住在这里么?”

柴公子和净心齐刷刷地盯着来人。他穿着米白色长袍,长得分外秀气,眼睛很大,下巴尖尖。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是蓝色的,好像两颗宝石光滑莹润。见他们凝视,有些羞赧,清清嗓子又问了一次:“请问,薄荷姑娘是不是住在这里?”

“是啊!薄荷,有人找你——”净心为了逃脱去山中采茶的苦力忙着跑进去找薄荷。

柴公子眼中笑意极浓,请来人坐下:“在下姓柴,请在这里稍等片刻。”

那男子将手中的礼盒奉上:“这是今早刚采的铁观音,白露茶最为甘醇。春茶太嫩,夏茶太涩,今早的白露茶才是茶中极品,特意请阁下品尝。”

柴公子笑着接过:“多谢了!安溪离这里上千里,阁下早上采下,此刻还不到午时,当真好速度。”

“雨天里,在下的脚力更快些。”男子温和地笑。

“公子!”薄荷俏生生地站在身后。

“这位公子找你。”柴公子嗅嗅白露茶,好香好香。

“薄荷姑娘,在下祖籍暹罗,但来中原也有了些日子,相熟的人们都叫我衔蝉君。”他忙着自我介绍,看向薄荷的表情热烈得几乎燃烧。

薄荷斜睨着他:“什么什么君,我又不认识你。你找我何事?”

“前些日子偶遇薄荷姑娘,在下对姑娘一见倾心,自姑娘离开后,夜夜不能寐。寤寐求之,四处寻觅,终于得知姑娘芳踪。今日特来求亲。”

求亲——求亲?薄荷呆掉了。柴公子忙招呼在一旁看热闹的净心来把那盒茶叶收起来,无论如何,这茶叶他是不会归还了。

“在下对姑娘一往情深,此心天日可鉴。求姑娘嫁给我吧。”衔蝉君说得情真意切,颇为感人,把薄荷吓得躲到柴公子身后。

“这样吧,”柴公子看衔蝉君一脸受伤,终于开口,“这件事我们慢慢商量,外面下着雨衔蝉君你的衣服——”他看了一眼继续道,“你的衣服并没有湿,但无论如何,请进来休息片刻,快午时了,就在这里用膳吧。”

衔蝉君点头:“这样也好。只要薄荷姑娘愿意嫁给我,我必然一心一意待她,让她锦衣玉食……”

他的话还没说完,薄荷冷冷哼了一声,“我自跟着我家公子,清闲度日,悠然自在,每日餐一股清风、饮一滴晨露便足矣,人间所谓锦衣玉食,请恕薄荷无礼,并不稀罕。”说完扭腰甩帘进去了。

柴公子含笑对衔蝉君道:“惭愧得很,这丫头被我宠坏了。”

他嘴里说着惭愧,脸上一点愧意也没有。

衔蝉君的目光追着佳人的背影,离着薄荷姑娘这么近,天地似乎都更宽敞起来了,可惜只得短短片刻的相处,佳人态度又冷淡如此,真是让他既欢喜又怅惘。

衔蝉君怅然若失,柴公子了然于心,当下并不多言,带着他向书房去了。

书房门上珠帘摇曳,衔蝉君微微一愣,柴公子帮他掀起珠帘:“请进!”

衔蝉君道了谢,一进书房,眼前一亮。

“柴公子好眼光,收藏的都不是凡品。”衔蝉君暂时放下了哀愁,欣赏书房里的书画。

“衔蝉君也是欣赏书画的高手。”柴公子赞道。

“很多都是只有传说却已经散佚的珍品,张张都是传奇都是故事。”衔蝉君不时地点头赞叹,颇有些风流韵致。

“衔蝉君为何想要娶薄荷?”柴公子笑问,净心正端进茶来。

“柴公子有所不知,”衔蝉君道了谢接过净心送过的茶,“我有个毛病,长久地睡不着觉,困倦无比却又不能入眠,心中苦恼,寻遍天下名医,从暹罗出发,我去过天竺、波斯,甚至途径美索不达米亚到了尼罗河,都没能找到方法能治好我的病,想到天朝上国地大物博,奇人异事想必也不少,说不定能有什么法子,没想到一来就是几十年,走过很多大好山川,认识不少至交知己,病虽没有治好,可这几十年的游历却让我爱上中土。那日正好来到附近,午时炎热,我在一棵树上休息——”说到这里,看柴公子挑挑眉毛,唇角往上勾起,忙咳嗽一声改口,“树下休息——却见薄荷姑娘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她当时已经睡着了。我却嗅得到她身上传来的香味,清淡微凉,不艳不浓,香澈清绝,幽然而来,我看着薄荷姑娘,闻着她身上的味道,无比惬意,竟然睡着了。你知道么?我竟然睡了十二个时辰。醒来精力充沛恍若重生,可薄荷姑娘却不见了。我寻找了好久才知道她住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柴公子点头,“所以你就想娶她么?你和她成亲,怕是没那么容易”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对她一见钟情,我现在才知道我不远万里来到中土是为了什么,原来万里跋涉,都是为了这一场感情——”衔蝉君似乎被自己给感动了,低头抹了下眼泪。

“可是薄荷好像不大愿意呢。”柴公子想到薄荷此刻定在一个人生闷气,不由一笑。

“便请柴公子为我美言几句,让薄荷姑娘和我能多相处一段时间,我相信薄荷姑娘也不是无情之人。”

“这个,也不是不可能——不如,衔蝉君若是帮我个忙,我会想办法劝劝薄荷。”

衔蝉君发现柴公子的眼睛闪烁着隐晦的光,这个柴公子看起来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却总让他感觉不安。

“衔蝉君出身显贵,身为暹罗王室,又掌管布雨诸事,德惠子民,受人尊重,却依然温文有礼,在下很是钦佩。”柴公子满口赞颂之辞。

“柴公子谬赞了。不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这个柴公子对他如此了解,他一向心高气傲,若不是为了薄荷,也不至于被这个柴公子用这么诡异的眼神研究半天。

“我知道衔蝉君见多识广,想劳烦阁下帮我去找一幅画——《醉猫图》。”柴公子含义不明地微笑。

“《醉猫图》?”衔蝉君也颇有兴味,“可是何尊师的《醉猫图》?那可是神品,相传是何尊师成仙前留下的唯一墨宝。如今坊间也流传了一些赝品,柴公子要我去找来真迹?恐怕——”

“只要公子答应,自然能找到真迹。”他意有所指,却不点明。

“好!在下答应就是!何尊师虽然羽化多年,但其人还是让人心生向往,恨不能生同时,一睹其仙姿尊范。”衔蝉君想起世人流传过的关于何尊师的只言片语,不由心生向往,如果真能找到《醉猫图》真迹,也是一件快事。

“既如此,多谢衔蝉君了!在下等你好消息。”

“只是薄荷姑娘那边,还请柴公子多加周旋,只是万万不能勉强她,不能伤害她。如果她不同意,我继续等待便是。”

柴公子微笑答允,邀请衔蝉君书桌前看他的画。

“咦?”衔蝉君发现这幅长卷竟然微微闪烁着金光。他抬眼看了柴公子一眼,又好奇地低头看画。金光一闪一闪,那画面竟然自己徐徐演绎,暗林、深雾……都在他面前一幕幕展现出来。

忽然,从画中发出一道巨光,将他整个人笼罩……

午后。

案上的铁观音热气袅袅,香味扑鼻。一个虚幻的身影飘进来:“你真要把薄荷给卖了么?”

“你只是暂时没有身体,又不是鬼,为什么要飘来飘去?”柴公子瞥了那身影一眼,继续低头看画。

那虚幻的人影隐约可见是一个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的男子,他叫作吴刚,来自月宫。他在月宫中无穷无尽地砍一棵桂花树。桂花树是砍不完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终于忍不了逃下界来,却在无意中被人暗算,险些灰飞烟灭,幸亏被柴公子所救,曾将身体借给他使用,后来还给他补了一魂一魄,这才勉强能成形。从此一直待在落雪斋中,已然几十年了。(吴刚和嫦娥的故事见第二季)

吴刚飘到柴公子身边,只见他认真欣赏的那幅画上正写着——“醉猫图”三个字。

“醉猫图?你适才不是让那只猫去找这幅画么?你骗一只猫做什么?”吴刚的视线落在画面上,只见牡丹丛下一只米黄底深褐色花纹的猫枕一棵薄荷,正酣然入睡。那猫憨态十足,睡得香甜,一只爪还轻搭薄荷,连睡着都有占有之色。吴刚大笑起来,“薄荷醉猫!也太应景了。”

“薄荷要想修成正果,总在落雪斋的庇护之下是不能成事的。”说完扬声喊道:“薄荷你来!”

薄荷答应着进来,四下看看不见衔蝉君,松口气道:“那人终于走了!莫名其妙。”

“你来看。”柴公子招手,薄荷朝万象图瞄了一眼,又走近一些:“咦?”眼看柴公子表情不对,忙叫:“不要——”但她惊觉得还是有些晚,柴公子伸手一推,薄荷整个人掉进画里去了。

满眼大雾,遮天盖地。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薄荷抱紧肩膀,好冷啊。四周都是浓雾弥漫,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她连几步之外都看不清楚。忽然听得一声微弱的叫声:“喵喵——”

循着声音,薄荷摸索着找到不远处微弱叫着的小猫。“你真好看!”她抱起那小猫亲昵地蹭蹭它褐色的鼻尖。这只猫长得很别致,眼睛蔚蓝如海,米黄色的皮毛上面有着深褐色的花纹。

猫在她怀中几乎要晕过去了。它蓝色的双瞳收缩,浑身无力地靠在薄荷身上,深深地嗅了嗅她的气息,满足地睡着了。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疾行而来的声音。有人穿过雾霭而来。马队疾驰,雷霆之声瞬间就到了身边,她躲避不及,抱紧小猫闭上眼睛。忽然,身子腾空,薄荷被人抓上了马。她只感觉身后这人的身体寒冷坚硬,还有一股浓浓的香味。这分明是个男人吧,怎么会这么香?

这是个阴冷无比的世界。光线昏昏黯淡,迷迷蒙蒙只能看得清方圆几丈。她看得到有人来往,一个个衣衫单薄褴褛、面容枯朽,表情木然,如游魂一般徜徉穿梭于浓雾之间,即使擦肩而过,也不曾抬头看薄荷一眼。他们莫非就生活在这里,在这昏暗的雾霾之中?

薄荷讨厌这种阴沉诡异的气氛,她也不知自己更害怕还是更好奇,抱紧小猫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本是一片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却被妖邪之物所占,这雾气就是他们弄出来的。我和我的士兵守护着这里,但那些妖物依然会作恶。”那个救她的人淡淡地道,这人一身戎装,身披铠甲,头戴将军帽,只是脸色白得有些吓人。他身上那浓重的香味总是让薄荷感觉浑身不适。

也许发现薄荷正盯着他看,他回望过来,薄荷讨好地笑了笑,她现在很会审时度势,在这犹如鬼蜮之地,她可不打算得罪这个人。这人本来表情严肃,没有想到薄荷竟会对他笑了,怔了一下,有些别扭地扭过头去,不知从何处取来一件大氅给薄荷披上:“这里很冷,尤其在晚上。”

忽然,一直窝在薄荷怀里的小猫冲这个男子“嗷——”地大叫,那人没有提防,被它吓了一跳。薄荷摸摸小猫耳朵轻声安抚:“没事的,平静些。”它此刻分外焦躁,嗓子里呼噜噜地发出怒叫,跃跃欲试想要扑过去。

“这猫很特别啊,好像不是中土的猫。”那男子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盯着猫。

“是啊,它叫衔蝉,是从暹罗来的。”薄荷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和他瞎扯,小猫的眼睛蓝幽幽的,特别像那个古怪的衔蝉君,她记得衔蝉君就是来自暹罗,暹罗是什么地方她不晓得,但是用来搪塞这个人足够了。

这人盯着她看,薄荷歪头一笑:“你看我做什么?我很美貌么?”

那人一愣,随即摇摇头:“一点都不像。”他自言自语,好像在说服自己一般。

“像谁?”薄荷心中生起无数个念头,胡乱揣测道:“我是不是像你妻子?”她想起吴刚曾经说过,每个男人失去爱人之后给自己找下一个爱人的理由就是她们真的很像。

“你——你知道什么?”男人目光一紧,忽然抓住她手臂,她痛呼一声,衔蝉扑上来,被男人一掌甩在地上。薄荷赶忙跑上前抱起衔蝉,怒道:“我只是猜测而已,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那人平静了一些,扯扯嘴角:“你休息吧!我会让人送吃的给你。”他离开,留下一股难以言说的奇怪气息。薄荷在一个山洞容身,这是那个人给她指定的住处。

薄荷轻轻抚摸小猫衔蝉,不屑地道:“我可是薄荷,古人都说过薄荷明目,这点雾障就想难倒我么?”薄荷想睁开眉间的第三只眼睛,却发现法术根本无法施展。

忽然,一阵极其浓重的腥臭气息传来,她忙一回头,险些又被吓掉魂魄。一个脸色惨白的女子站在身后,手中端着一个碟子,碟子里面有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给我吃的?”她好奇地观察那个女子一边问道。那女子点点头,目光呆滞,忽然又阴恻恻地笑:“也只能这几顿。”

“什么?”薄荷不解,追问一句。那女子歪头看看她:“比我像。”她把碟子递到她手中转身走开,身子不稳,走路深一脚浅一脚,似乎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薄荷本来不需吃东西,但馒头的腾腾热气让她感觉到了温暖。

她揪下一块馒头给衔蝉,衔蝉嗅了嗅有些嫌弃地扭过头。

这里的夜是突然来临的,白天虽然看不到太阳而且雾气极浓,但勉强还能视物,可就在一瞬间,所有的亮光忽然消失,顿时大地一片黑暗。

薄荷被吓到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纯粹的黑暗。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也不见一丝光亮,听不到一点声音,连空气似乎都稀薄了。衔蝉都往她怀里蜷缩,不敢出声。此刻万籁俱寂,犹如白天再也不会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她稍微能适应这样的黑暗,能看得到一些东西了。在这极阴森极黑暗的夜里,迷雾好像退去,她看得到有干枯的树、嶙峋的怪石,曲折歪斜的小路。

远处有巨声缓缓而来,声音近了才听出这似乎是沉重的脚步声,好像能把大地踩出几个窟窿。薄荷紧张地躲回山洞,安抚地拍拍衔蝉。片刻,不知哪个角落有人“哎哟”一声,似乎从什么地方摔下来了。下一刻,就传来一阵哀叫声,声音撕心裂肺悲惨无比。

声音太凄惨,薄荷忍不住向外张望。离山洞不远处,一只比人还大些的老鼠正在啃噬一个人,那人浑身血肉模糊,腰部以下已经不见了。老鼠将那人的胸膛剖开,伸进爪子去取他的心脏。冒着热气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那场景诡异血腥至极。

薄荷捂着嘴防止自己叫出来。有人也看到这情景,轻叫一声,那硕鼠已经听到,将心脏抛进嘴里,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而来。

薄荷也是见过世面的,连无间地狱都求柴公子带去看过,眼前这种凶残邪恶却是从未见过的。那个人就在她不远处,此刻吓得一动不动。薄荷再也忍不住,冲出去挡在那人面前,打算拼了。她只是一棵草,大不了重新修炼便是。

硕鼠没料到忽然出现一个人,呆了瞬间,接着便龇开大口,散发出一阵恶臭,它的爪子疾电一般向薄荷抓过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声响亮的“喵——”响起,似乎让死沉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衔蝉向硕鼠抓过去,听着尖利的猫吼声,硕鼠的爪子竟然缩回去了。

衔蝉挡在薄荷身前,毛发竖起,瞪大的幽蓝眼眸在黑暗中闪烁出别样的光泽,它凶狠地向硕鼠呼啸,喉咙里发出一鼓一鼓的声音,随时都要扑上去的样子。硕鼠向后挪动,又挪动,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脚步声消失,硕鼠真的离开了。周围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它走了,它真的走了!”有人从躲藏的地方出来,满脸都是劫后重生的狂喜。这一片行尸走肉中竟然还有清醒的人,薄荷似乎看到一线生机。

夜晚,雾气散去。这些眼眶发黑、脸色苍白、皮肤干枯的人,在树的缝隙里寻找些活着的花草当食物,可是这里充满了瘴气,花草枯萎,几乎没有活物,真的找到什么能吃的东西的时候,便会有人因为抢夺而厮打起来。

薄荷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捡起正在厮打的两人脚下掉下的几个草根,迅速地塞到口中。她心中一紧,怜惜之情顿生。

好像感应到有人看他,那少年抬眼向这边看来,薄荷对他招招手。那少年露出一副痴傻的样子,傻傻一笑转身跑开了。

一番惊吓,好在有惊无险。看看周围,虽然暂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为何来到这里,但眼下似乎危险已过,薄荷稍稍安心,慢慢睡着了。梦中她似乎回到了落雪斋,悠闲地站在柴公子身边看他画画,柴公子朝她轻轻一笑,她开心地笑出声来。

睡在她身前的衔蝉被她的笑声惊醒,将一旁的大氅扯过来为薄荷盖严实,又从衣角钻进去躺到她身边。仍嫌不足,它想了想,把头贴近她的脸,慢慢蹭得更近一点。突然,它的嘴不小心碰到了薄荷的唇。

瞬间,衔蝉石化,一动不动。许久,它的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大大裂开,爪子捂住脸,极力克制地悄声“喵——”了一声。

薄荷轻轻一动,衔蝉跳起来,不小心踩到尾巴,正好跌回薄荷身上。薄荷翻了个身,衔蝉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薄荷伸手摸到衔蝉,搂回胸前,又翻了个身继续睡去。衔蝉又一次呆住,清新透彻的气息让它大大呼吸几口,随即因为狂喜上头,难以纾解,竟然晕了过去。

薄荷一觉醒来,四周仍然昏暗一片,但显然已经度过了那黑暗至极的夜晚,她心中仍然有些紧张,她不由得想抱住唯一陪伴她的猫,总也算是最熟悉的。

可衔蝉今日奇怪得紧,就在不远处偷偷看她,却不让她抱。

薄荷好奇问道:“你怎么了?”

衔蝉看她一眼,飞快地低头盯着地面,又忍不住回头看她,不经意和她对视就又匆忙躲开她的视线,极其专注地盯着地面,然后又忍不住再偷看她一眼……

薄荷好笑地问:“怎么偷偷看我又不敢看?你是在害羞么?”看不下去它扭扭捏捏的样子,她上前来抱衔蝉,它忙扭着身子走开,尾巴却绕住后腿啪叽一声摔倒,懊恼地爬起来躲到角落里,头埋在一丛枯草间,再不肯出来。

薄荷被它憨态可掬又笨拙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

但愉悦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了。

那股难闻的气息又一次逼近,薄荷收了和衔蝉逗乐的心来到洞口,那个给她送饭的女子又来了。今天她的面容更令薄荷心惊,脸色灰白到失去最后一点血色,眼球突出,在眼眶中转了几圈,犹如一个活着的骷髅。

她停下步子,将碗递过来。她的手指只有一层皮包着骨,上面布满了黑褐色的斑点,犹似一节枯枝,她的手颤动不已,那只碗显然拿不住了。薄荷接过碗,恻隐之心顿生,忘记恐惧,握住她手问道:“你,怎么会这样——”

女子身体一震,看着与她相握的薄荷白皙丰润的手,死水一般的目光有了一丝转瞬而逝的光亮。她哆嗦着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好——温暖——”眼角忽然划过一滴眼泪,落到地面。看到她这个样子,薄荷眼中也有了泪光:“有什么我能帮你?”

那女子身体颤抖,呜咽道:“我好臭——”

“不是你,那不是你的味道。”薄荷安慰着,从眉眼间,隐约可以看出她曾是个风姿动人的美貌女子。

“那不是我——”她低声重复,缓缓转过身,趔趄着离开。几步之后,她回头朝薄荷一笑,那么恐怖的面容竟也有些动人,她轻轻对薄荷说了字:“逃——”

忽然,她本就快支离破碎的身体如凋谢的蒲公英,分散开来,零落飞散。

薄荷惊呼一声,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瞬间就瓦解成尘,在风中飘散,在人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她心中凄楚,跪跌倒地。本来羞涩地躲在一旁的衔蝉来到她身边,轻轻舔着她的手背,依偎在她身边。那个面容呆滞的少年也在不远处看到了这个情景,他呆看了许久,低下头去,缓缓走开。

即使刚来到这里薄荷也没有悲观,直到亲眼看到这一幕,心中惊惶,凄凉不已。

正在洞口枯坐,看厌了那些行尸走肉来来往往,几个士兵拿着兵器来回巡逻,她低头用一块石子在地上无聊地划。一双脚出现在眼前,她抬眼一看,却是前日所见的那个少年。他双手捧着一只碗,碗里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少年表情呆呆的,双手把碗递过来,但趁薄荷低头的瞬间,却偷偷地抬眼看她,咽了咽口水。

她正想说什么,却见那少年眼神偷偷往外面瞟,两个士兵巡逻走过。她将少年拉到角落处:“给你吃!”

少年不再犹豫,抓起馒头狼吞虎咽地吃完,意犹未尽地擦擦嘴,似乎想说什么似的,却欲言又止。忽然,他面色大变,低头贴着石壁走出山洞。

薄荷摸不着头脑,正要喊他一声。一个人影一晃,那个身着铠甲的男子来了。薄荷下意识地抽抽鼻子,想要用手掩鼻,却又忍住。这个细小的动作而已被那人发现,他冷笑道:“我很臭么?”

“不是,你太香了。”薄荷不客气地回答,自从他那次把衔蝉甩到地上,薄荷就耿耿于怀不想搭理他。

“满身脂粉味,哪个男人会是这样?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这里太压抑了,她试过穿过浓雾找到出路,却总是在走了很久之后又回到原地。那个给她送饭的女子飞散之前跟她说的“逃”字,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外面都是毒虫怪物,你出不去的。”他的竟然还有些惬意,“我对你不好么?除了你谁还有热馒头吃?谁能有山洞可以住?”他指着外面冷冷道,“你看看他们,连草根都找不到,外面这些人都是我救的,能在这里得到庇护,不被外面的怪物吃掉,已经是最好的生活了,还能奢求什么?”

他看着外面那些人的表情犹如君王睥睨天下,他的眼神里没有一点怜悯与慈悲,只是充满了冷酷和嘲弄,她心中一寒,看出了个“恨”字,他要救这些人,是根本不可能的,莫非这里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又想起那个女子,她会不会也成为下一个?

“这里的人都像傻子一样,你把他们庇护成傻子了?”薄荷脱口道,她觉得自己被骗,甚至把他当成好人,非常后悔曾经给了他几个笑容。看那男子脸色又变,莫非她猜对了?急忙摇手:“我猜的,我猜的。”

“你不怕我?”他好奇得很,所有人刚来这里都是惊恐、祈求、将他奉之神明,再慢慢地绝望、变成行尸走肉,只有她是个例外。

“怕!”薄荷笑着回答,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男人看她眉眼灵动,一时失神,这个表情,也真是像极了。

“你,你叫什么?”他轻咳一声问道。

“薄荷!”薄荷反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那人竟然呆了呆,喃喃道:“名字——我叫——陆迟砚。”他想了一会儿才说出来,好像在说一个很陌生的事物。

“陆迟砚。”薄荷轻轻念道。

“已经很久没人叫我的名字了,你——能不能再叫一声。”陆迟砚目光中似乎闪过什么。

“陆迟砚,陆迟砚。”薄荷连叫几声,“连名字都没人叫,那人们怎么称呼你?”

“人们叫我——”他的目光迷离起来,“他们叫我将军。”

陆迟砚这个名字薄荷听过,她回忆起在公子的书房里曾经看到过这个名字,一个叫陆迟砚的将军?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看清楚。

陆迟砚在这里待得稍微久些,衔蝉就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有时候还绕着他前后左右地边嗅嗓子里边呼噜呼噜地叫。薄荷笑:“它把你当老鼠了!”

来这里这么久了,她的皮肤依然白嫩润滑,她的眼神依然清明灵活,一点都没有改变。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个少年又一次把馒头送来的时候,薄荷依然笑着递给他:“给你吃!”少年这次吃完,有些害羞地问道:“我,可以叫你姐姐么?”

“当然可以。”薄荷答允着,“我叫薄荷,你叫什么?”

“我姓何,叫阿元。”少年紧张地看了看山洞外,自从他进了山洞,那两个巡逻的士兵已然经过了好几次。

“姐姐你快逃吧!时间越久你就会越离不开这里。”他压低声音匆匆忙忙地说着。

“什么?”薄荷一愣。

“这是个被迷雾笼罩的结界,人们只能进的得来却出不去,每个人都被监视,直到越来越傻越来越呆,变成行尸走肉一般。姐姐你有神猫保护,快逃出去吧。”他又向洞外瞟了一眼,“这里的女子死得更快,她们会被将军带走,不几天就没了人形,很快就会死掉灰飞烟灭。你快走!”

不敢停留太久,阿元匆忙离开。薄荷却被他的话搅动思绪,很多人都像会行走的尸骸,即使稍微看起来清醒一些的也会慢慢地变成了那个样子。这个地方应该是被那个叫陆迟砚的人所控制,薄荷忽然想到,他身上浓重的香味道中隐约带着和那个女子还有硕鼠相似的味道,如同埋葬在地下千百年的尸体,腥臭无比,令人作呕。

“你总四处张望,看来并不甘心就在这里生活。”陆迟砚又来了,他的目光落在薄荷白嫩的脸颊、脖颈处。

阿元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现在除了你之外没有更年轻清醒的女子了,剩下那几个都已经没了人形,小心他会对你下手。”

陆迟砚忽然喉头滚动,似若无意地瞥到衔蝉,“这只猫真的很厉害,连那种东西都吓得走。”

最近几日衔蝉对薄荷都是若即若离,还常常发呆,看上去心事极多。它此刻不在薄荷身边,而在山洞的一角闭目,似乎睡着了。

陆迟砚伸手向薄荷的脸摸过来。刹那间,衔蝉闪电一般冲上来,他躲闪间还是被挠了一下,手指被划了两道长长的血痕。

“啊!破了。”薄荷轻叫一声,陆迟砚脸色大变,飞身离开。

薄荷觉得奇怪。只是被猫挠破一点皮,至于这么大惊失色么?

这个夜来得分外早,薄荷本来还打算寻觅出路,天却比以往更早地忽然黑暗了。

刚陷入黑暗不久,就听得有人尖声大喊:“救命!”

是阿元的声音。

薄荷忙冲出山洞,阿元狂奔过来,后面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如幽灵般倏忽而来,随着他的到来,一股浓浓的腐臭之气随之而来,和那只硕鼠同样的味道。黑衣人他只露两只红彤彤的眼睛,指甲极长,向阿元抓过来。只要一点就抓到少年的脖子,薄荷动作轻盈,速度快若疾电,赶在黑衣人之前把少年往前一带,黑衣人扑了空。

薄荷怀中抱着阿元,看他被黑气侵蚀,整个脸都染上了浓浓黑雾,眼看就活不成了。薄荷双手做法印,身周泛起幽幽绿光,将那少年包裹进去。伴随着绿光,浓重的腐臭气息渐渐消散。

衔蝉挡在薄荷和阿元身前,面对黑衣人,瞳孔张大、毛发炸起,凶狠地嚎叫,作势要扑上来。黑衣人微一迟疑,飞箭一般消失,只留下若有若无的腥味。

脱险之后,薄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她的法力在夜晚是可以施展的。

阿元后颈有两个血窟窿,黑血直流。他脸色发黑,已经不省人事。薄荷抱着他,绿光顿时笼罩住阿元。绿光盈盈,清凉而不寒冷,温暖之意浸入他的骨髓。

阿元感觉自己被柔柔的温暖包裹着。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他都不记得上次有温暖的阳光照耀是什么时候了。

最后一次看到青山绿水的场景是他心中最清晰的记忆——

阿娘在船头划着船,唱着歌谣,他坐在船尾光着脚丫踢着水花。阳光那么温暖,他看得到太阳快落到山的那头,大地一片温柔的绯红和浅红,水面上的波光成了金色,多么安谧,多么美好——那些记忆支撑着他,让他不糊涂,不盲从,让他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然而时间过了那么久,久到他都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竟然还能醒来?

两张脸正在他眼前,一个是薄荷,另外一个就是衔蝉。他身上的血迹不见了,颈后的窟窿也神奇地消失了。薄荷微笑看他:“放心吧,你不会死了。你一直在喊阿娘,你阿娘在哪里?”

阿元知道是薄荷救了他的命,心中感怀万分,不再隐瞒,将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往事缓缓倾诉:“我和阿娘相依为命,我们生活在一个水乡湖边,依靠打渔为生。日子虽然清贫些,却很开心。我记得那日午后,娘在水边,我划船在莲花荡里摘莲蓬,忽然船下面荡漾出一个漩涡,漩涡旋转得好快,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那漩涡就把船旋到漩涡中间,船再也不听使唤,摇晃得很厉害,我掉到了水里,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很快就被水淹没了。我只记得娘亲很焦急地喊我,我看到娘来救我,可是——很快我就不省人事了,醒来之后,就到了这里。”

阿元目光放空,似乎在回忆着那个时刻,那个改变了他人生的时刻。在这个全是浓雾和血腥的诡异之地,他也不知道来了多久,只是感觉身体越来越不灵活,头脑越来越模糊,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当我发现我的意识有时候很模糊,甚至有时候会忘记阿娘的样子,我害怕极了,我怕我会忘记阿娘,所以每天都会回忆和阿娘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小细节。我想起阿娘曾经说过,如果遇到妖邪,就念《大悲咒》《金刚经》《心经》,于是我经常在心里默念那些经文,慢慢地,我发现我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可我帮不了别人,身边的人从刚出现时的惊恐到呆滞再到没有任何意识,最后消失不见,我都只能眼睁睁看着。白日昏沉,夜晚还要躲藏时而出现的吃肉怪物和吸血黑衣人,没有被吃掉的人趁着夜晚可视寻找食物。我知道,他们即使不被吃掉也会变得越来越呆傻,直到某一天忽然消失。于是我每天装作呆呆傻傻的样子,我知道如果不这样的话,肯定会被杀死的。我不太呆滞又不太精明,也许是因为这个,将军才派我来给你送吃的。”

薄荷问:“将军是谁?”

他思索片刻,“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据说他杀了外面的妖怪,让我们可以苟且偷生。不知为何,将军有时候会给我一些吃的,虽然不至于丰富,但每当我快饿死的时候,他总会拿来吃的给我,甚至让我有固定的容身之处。”他所说的容身之处是一个山坳,那是属于他的地方。

他告知了所有,薄荷一时却也找不到逃脱的办法,只能带着衔蝉继续等待,继续寻找办法。

夜晚来得越来越早。天刚暗下来,就听得外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阿元经历了差点被杀死的事之后,干脆就住在山洞里,不再理会山洞外面多了好几倍来回巡逻的士兵。

连续几天,每晚都有人被杀死。有几声闷哼,有几声尖叫,但那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天,他们看到那些尸体蜷缩倒在地上,全身的血液都被吸干了。这些尸体很快就又会忽然分散开来,好像密闭千年的古羊皮纸,遇到空气就陡然散开,随即化为粉末。

“姐姐,我还是离开这里吧,我怕会连累你。”阿元也感觉到越来越近的危险,却不知从哪里开始防备。

“傻孩子,这里所有的人除了将军和那些士兵之外,就只有你和我清醒,他怎么会发现不了这里面有问题?他怎么会放过我?”

阿元还是不解。

薄荷摸摸他头发,“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你出事的。”在落雪斋,她虽然是个小丫头,人人都让着她,每次和净心吵嘴柴公子肯定会去骂净心给她出气,被关怀备至成了个娇小姐的模样,她都忘记当自己只是一棵小小的薄荷草的时候也经历过风吹雨打。可如今在这里,危机四伏中,竟然让她越来越勇敢了。一只小猫、一个虚弱的少年,薄荷觉得自己一定要保护他们周全。

他们在恐惧中捱着日子,薄荷晚上几乎不敢闭眼睡觉,可是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很平静地过去一夜又一夜。这一夜,薄荷支撑不住便睡着了。忽然感觉似乎有人在看她,警觉地睁开眼睛,却看到柴公子的笑脸。她不及多想,投身入怀,眼泪忍不住恣肆地流出:“公子,公子,你终于来找薄荷了。”柴公子不语,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薄荷流着眼泪吸吸鼻子,忽然毛骨悚然起来。这是什么味道?诡异的香味下难以掩藏地传来阵阵腐臭之气。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还躺在那里,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而陆迟砚,就坐在她身前,很认真地盯着她看,薄荷觉得他的目光充满了嗜血的味道。

“你干什么?”薄荷吓了一跳,提防地向角落里蜷缩了一下。。

“你看我的伤口,怎么也好不了。”他被衔蝉抓过的小伤口不止没有好,还有化脓的迹象。

衔蝉虎视眈眈,眼看又想扑过来。阿元自来到薄荷身边,心中大定,此刻正睡得沉。

“那该怎么办?”薄荷可不打算告诉他晚上过来的话她可以施展法力帮他治好伤。

“你的猫抓伤了我,让它帮忙就好了。”

说话间,从外面涌进一群士兵,他们拿着武器和网就要抓衔蝉。衔蝉并不怕,威风凛凛地向他们叫唤。

“你干什么?为什么抓我的猫?”薄荷想起身保护衔蝉,却被陆迟砚扣住手腕,无法动弹。衔蝉被士兵围攻,朝着薄荷“喵喵”叫了几声,它用嘴啃,用爪子挠,一时也将那些士兵逼得无法靠近。士兵们一个个面无表情,任衔蝉在他们手上、脸上抓了一个又一个的血痕,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要抓住衔蝉。

那些被衔蝉抓挠到的士兵,脸上、手上的皮肤竟然溃烂,不多时一大片血肉模糊起来,但是他们却似乎不懂得疼痛,依然面无异色,目光直盯着衔蝉要将他抓到网中。

遇到不怕抓伤咬伤的这群人,衔蝉也只能变成被动地抵抗。

不过才一会儿,衔蝉已经被抓住,它的脖子被一双大掌卡住,叫不出声音来。它四肢扑腾着被扔进一个网袋里。衔蝉翻了几个身,脚下无着力点,几次都起不来。网袋被锁紧,它只能待在里面,一动也不能动。

看到衔蝉遇险,薄荷着急万分,朝陆迟砚喊道:“你抓它做什么?它是为了保护我才这样的,快放了它!”她面带哀求之色,大眼中氤氲出一层水雾,看得陆迟砚心中一动,抓紧她的手瞬间松了一些。

薄荷忙着就要冲上前救衔蝉,却被陆迟砚一把抓了回去:“那只猫很碍事,打扰了我不少乐趣。”他将薄荷拉到身前,紧紧勒住她身体,二人身体紧紧相贴,薄荷嗅到那呛鼻的香料味,感觉到他的身体上刺骨的寒冷,他的鼻子在她脖颈处轻嗅:“好清香舒服的味道,我真的舍不得让你死——”薄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要推开他,却根本撼动不了他一丝一毫。

那只讨厌的猫不来碍事,他终于能抚摸上早就觊觎的薄荷那滑嫩的肌肤。这么鲜嫩的生命,她的生机和活力是他没有的,也是他最向往的,如果不是因为那只猫抓过的伤口感染这么快,他真想就这么每天看着薄荷。

衔蝉在网里看到这样的场景尖声嚎叫,那声音也有些骇人。抓它的那些人几乎每个人都负伤,只是一点点伤口瞬间就无限制地延展扩大,发黑的血液从伤口渗出、滴滴答答地往下滚落,而那些人却依然面无表情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阿元早就醒来,被眼前诡异恐怖的情景吓得缩在墙角动弹不得。

“我的伤也慢慢会像我的士兵一样溃烂,你来帮我治伤么?”陆迟砚看着薄荷害怕却强自镇定的模样,慢慢问道。

“好,好,我帮你疗伤,你先放了它。”薄荷叠声答应。

陆迟砚没想到她真的答应帮他治伤,愣了一下,薄荷忙推开他,退后几步,离他远远的。

看他依然迟疑,薄荷又道:“你也看到啦,那个小孩被你抓出两个血窟窿现在都好了,都是我帮他疗伤的。”

“你知道是我?”陆迟砚不再惊讶,她总说自己是猜的,每次都猜得对。

“我鼻子最灵了,你身上那么浓重的香味就是在掩饰晚上这挡不住的腐臭之气。”薄荷得意地说完,又怕惹火他,忙回到正题,“还有这个孩子,你也放他走。你放走他们,我自然会帮你疗伤。否则,我死也不会从的。不就是死么?不就是身飞魄散么?”薄荷表现得视死如归。

衔蝉听懂了他们的话,它不怕危险,只是并不想离开薄荷,虽然在网中,依然张牙舞爪拼命挣扎。

“我也遇到过别的猫,但都没你的猫厉害,它对你真好,时时刻刻都保护着你。我怕死,不敢惹它,但他们不怕——”他凑近薄荷指着远去的那队士兵,“他们不知疼痛,不知是非,只知道执行我的命令,在这里,这才是常态,可是你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在这个世界里可以让你忘记一切,但你偏偏与众不同。还有那个孩子,你们都违背了这个世界的规则,还有你的猫——攻击我,是没有好下场的。”

“你答应过的,你要信守承诺。”薄荷怕他改变主意,忙叫道。

陆迟砚一愣,承诺?多么美好的词,曾经,他也有过承诺。他眼神有些黯淡,打了个响指,空中凭空出现一个缺口,外面新鲜的空气一下子灌进来,衔蝉和阿元被往外一扔,结界又封上了。

“你真的很像一个人,你有她的眼神,有她的灵动,你很像她,可又不像她。因为这个,我好想再留你一段时间啊。可是——”他叹了口气:“你的猫抓伤我,我不能再等了。”他举起手掌,薄荷发现他本来手指划破的一点点伤痕此刻溃烂并且蔓延到整个手掌。

“我不能受伤的,只要一点点受伤,我就得吸无数血才能补回来,但是你的猫——它与众不同,你瞧它抓伤我的战士,他们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会和他们一样的,可是我不想死,我不能那么死。”陆迟砚的眼睛里渐渐布满了疯狂之色,他的脸色苍白,目光炽烈,好像在为什么而挣扎。

薄荷以为陆迟砚会杀她,可是并没有。他将薄荷抱起,如飞剑一般在迷雾中穿梭,一会儿时间竟然出了迷雾。

薄荷多久没见过这么清朗的天空了?

即使在被挟持之下,她也拼命地自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看着蓝天白云,差点感动得哭出来。

外面还是白天,他们似乎是在一个山谷里的平地,可以看得到四面远山如黛、长天清朗、流云悠悠。她之前所在是一个巨大的结界,结界被一层灰黑的雾气所笼罩。她打开眉间第三只眼睛,看到结界中的世界,荒凉枯朽,了无生机。衣衫褴褛的人们漫无目的地活动,他们有的还有些意识,时而露出茫然的神色;有的已经没了意识,只是到处行走,没力气的时候就无力瘫倒,有的人甚至在地上爬行。在这样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不能思考不能展望,谁也不知这样的岁月何时会是尽头。

陆迟砚抬手作法,一个黑色云番出现在结界上方,把结界遮得严严实实,结界内浓雾消散,黑夜来临。

外面还是晴空万里,结界内已经成了暗夜。

难怪每日夜晚都来得那么没有规律,那么突然,原来是这样的。

陆迟砚呻吟一声,他手上的伤痕越来越大,甚至渗出黄色的脓血来。薄荷看了,轻轻拉起他的手,被薄荷抚摸的手指瞬间清凉无比,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剧痛也消失了。

“你……竟然有如此本事?你到底是什么人?”陆迟砚一直都不敢让自己有一点受伤,他没有自愈能力,受伤对他来说简直是致命的。

“这是祖传的本事。”薄荷不打算告诉他自己是一棵草。

“既然我救了你,我能不能离开?”她小心翼翼地发问,虽然觉得希望很是渺茫。

不出意料,她果然遭到了无情的拒绝。陆迟砚呵呵一笑:“我觉得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你走了,下次我若又受了伤怎么办?”

“你真是……”薄荷无语,又没有本事威胁他,只好作罢。又想着既然已经出了结界,总有办法逃走,心中也稍许释然。

陆迟砚此刻的心情很是不错,抬头仰望天空:“你才几天没看到天空没吸到新鲜空气?我知道你在心里骂我,但若你有我的遭遇,会比我更坏的。”

薄荷哼了一声:“想不到有比你更坏的了。圈禁这些人,把他们都变成行尸走肉,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还说自己不是很坏,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至少我答应了你的事做到了,答应放那两个家伙走,我就冒了很大的危险。天下多少人都是言而无信之人,”陆迟砚说得有些苍凉,仿佛想起什么难解之事。

薄荷忽然对他产生了些兴趣,没人天生愿意做怪物的,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恐怕也遭遇了常人所不能忍受之事。

不觉间,薄荷对他有了些许同情,说话也就舒缓下来了:“不管怎样,也不能把自己的痛苦强加到别人身上,尤其还是些无辜之人。否则日后想起,心里总也不能释怀。”

陆迟砚扭头看她,满脸讥讽:“你是在同情我?”

“我——”薄荷语塞。

“哈哈,一个小毛丫头竟然来同情我?告诉你,在这个世上,做不得好人,你刚救一个人,随后那个人就能来杀掉你。恩将仇报,就是人的本性。”他越说越暴戾,用力抓紧薄荷手腕:“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危险了?所以敢来教训我?”

薄荷疼得叫出声来,又让自己忍着不要喊痛,怒道:“你这个人好歹不分!怎么说我也救过你,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哼,知道就好,以后少在我面前说那些废话,不然你就再也见不到那个小孩和你的猫了。”本来是威胁的话,薄荷却想到阿元和衔蝉逃走了,说不定还能找到人来救他们,解救那些在结界中受苦的人,心中雀跃,不由露出笑容来。

她竟然还不害怕?陆迟砚起身一个呼哨,密林中悉悉索索地窜出几只黑色的蛇还有黑色的青蛙毒虫,它们的出现带来浓重的腥臭之气,这些毒虫冲进结界,身形忽然变大,小毒虫变成了大怪物。接着是哀叫声、哭喊声、咀嚼骨头的喀嚓声,它们喝了血吃了肉把心脏都衔在口中,慢悠悠地回来。走出结界将心脏吐到一个水晶盘里后变身缩小,然后钻进草丛树丛中。

陆迟砚端起盘子,走近薄荷,欣赏她满脸的惊骇之色,带着冷酷的笑用两根指头夹起一颗心脏,那心脏还新鲜,扑通扑通地跳动,有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流下。他走近薄荷:“你知道这些心是用来作什么?”他张嘴,心脏拿到口边,轻轻咬上一口。

薄荷再也承受不了这样恐怖的场景,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陆迟砚扶起晕过去的薄荷,那些心脏都变成黄豆大小,陆迟砚一把吃进去,刚才只是故意吓唬薄荷的,吃这些东西他自己都恶心,怎么会享受地一口口品尝?他邪恶放肆的表情不见,手抚过她脸:“眉似新柳唇如点,腰若束素步空星澜,琅玕成霜琼枝堆雪。”陆迟砚喃喃地念着,“可惜,你不是她。”

他带着薄荷向着一个方位飞驰而去。

薄荷感觉自己混混沌沌,想往前走,却不能迈步,只能跳几下。低头一看,怎么变出了真身?不对,身体在草地上,她的灵魂以真身出窍。陆迟砚在不远处盘腿端坐闭眼,双手捏十字放在膝上。

薄荷现在没有实体,还是一棵草,没有什么顾忌地跳到他身边,发现他身后一个石碑,上面竟然写着“陆君迟砚之墓”,下面两行小字刻着:“人往有返岁,君行无归年。阴阳徒自隔,聚散两为难。未亡人瑶枝泣立”。

薄荷心惊,他怎么会有墓碑?他身上的气息绝对不是死人,看来给他立墓碑的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真正的夜晚来了,太阳早已落山,天河布满星辰。

陆迟砚好像从坐定中醒来,霍然睁眼,他的骨头咔嚓咔嚓地响起来,整个眼睛都通红起来,指甲簌簌变长,身上盔甲落地,化为尘埃,只有一身黑衣贴身。他起身,走向薄荷的身体。

薄荷大惊,他要吸血么?自己的人形修来不易,真的保不住了么?谁知陆迟砚只是在薄荷身边站定,呆了一呆便飞身向结界里去了。犹如鬼魅一般,陆迟砚在夜色中身着黑衣倏忽来去。她听到结界中又是一阵骚动与哀嚎。薄荷心惊不已,想到此刻自己只是一根小草的灵魂,再次昏倒不知会怎样,只能强自镇定。

墓碑后面有簌簌的风声,仿佛有人接近。薄荷看去,一个青衣女子缓缓从碑后树丛走出来。她身体虚无,如薄荷一般,只是魂魄而已。薄荷看那女子眉目如画,风采如琼芝琅玕,风华绝代。作为一棵小草的薄荷也自惭形秽,当下想着如果自己的身体坏了就照着这个样子修炼,柴公子一定会对自己一见钟情。

不过,这女子眉间一痣,让她感觉好生熟悉。

女子走向薄荷的身体,躺了下去。等她再缓缓站起,容貌还是薄荷,从表情神态看却明显是另外一个人了,眼眸含波,顾盼生姿,虽带愁容,但被她目光扫过之地,仿佛都能枯木逢春。

陆迟砚从结界中回来,唇角还有一丝鲜血。看到薄荷,嘲讽道:“你醒了?没有被又吓晕么?”

“迟砚。”女子声若出谷黄莺,只是这两个字就让薄荷觉得听她说话是种享受。

陆迟砚一愣,身子似乎僵硬,慢慢抬头,满脸不可思议。

“你……你是……”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眶却已慢慢盈上了眼泪,哆哆嗦嗦地伸手想摸女子的脸,却一眼看见自己长长尖尖的指甲,他还想起自己此刻惨白的脸,通红的眼睛,他还刚刚吃过心喝过血。这样的自己,怎么能够碰她?他自卑地退后好几步。

思念,从不曾停歇地思念了几百年。他日夜不敢忘,即使受尽最严酷的折磨,意识都要被痛楚击散,他也未曾有半刻遗忘。他时时回到这墓碑处守候,知道自己不过是空等,可那墓碑,墓碑上两个人的名字,几乎是他们曾经在一起过的唯一证据,也是他可以寄托的唯一信物。如今,他思念了几百年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却情怯意惶,连碰都不敢碰。

女子已经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是的,我是瑶枝,你的瑶枝。”

瑶枝。

电光石火般地,薄荷想起了这个女子是谁,她顾不得抗议陆迟砚的手现在放到她的脸上,她想起了这个女子是谁。她眉间的痣,她的一颦一笑,当初薄荷印象那么深刻,随着时间的流逝竟然会忘记。她甚至想到了陆迟砚是谁。她记忆里那个声音浑厚、能拔山扛鼎的磊落男子,怎么能是眼前这个吸血鬼?

薄荷记得,第一次看到瑶枝时,她还是一棵薄荷草,才刚刚有了意识,懂得看日升月沉、春雨秋霜,但于人间情感还是一片朦胧。

刚下完一场春雨,薄荷身上挂满雨滴,她借着微风抖抖身子,想要把几滴雨珠抖落下来。山那边走来一个女子,她真美!薄荷惊艳不已,人们总把美人比作花,薄荷当时却觉得没有哪种花能比得上这女子的容貌风姿。女子面带微笑,看看花看看草,她的手移到薄荷身上,轻轻把她身上的那滴雨水抹了下来。薄荷离她那么近,看得到她长卷的睫毛,无比精致的五官、吹弹得破的肌肤和眉间那颗朱砂痣。

薄荷心里暗暗决定,今后修炼成人形,一定也要变成这个女子这么美貌的模样。

一个身影遮住光线,有人从女子背后而来,双手捂上她的眼睛,故意捏着嗓子说:“猜猜我是谁?”

女子娇笑一声往后靠去,正靠在来人身上。她转过身子投身入怀:“我还怕你不来了。”

那男子眉目疏朗、英气勃勃,他轻轻搂住美人的腰:“既然答应你来,无论如何也会来的!”

“我听我爹爹说,你已经被升做中郎将。”美人笑盈盈,眼中却涌上泪水,“边疆未平,我知道你不能守在我一个人身边,我就在这里,在这里等你回来。”

“天下未平,何以为家?瑶枝,你等我,等我扫清边寇,功名成就,自当不负卿意!”男人的眼中饱含深情,充满了坚定与信念。

她是司徒的女儿,没有建功立业怎么能去迎娶她?他不想让任何人觉得她是下嫁。未来的人生,他要让她在自己的能力之下也能富贵荣华幸福安乐。

她将一颗红豆拴在绳上系在他腰间:“此物最相思。你带着它,就像我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

薄荷看着他们。原来这个美人叫作瑶枝,那种男女之间的感情让薄荷好奇却又不解。说着喜欢,却又要分离,人的感情太复杂了。

从此以后,薄荷常常看到瑶枝到这里来,或徘徊踟蹰,或垂首洒泪。有时候她还会和这里的花草说话,她对薄荷说过:“我真想变成一棵草,这样就可以被他带在身边,就不用这么无止尽地独自等待了。”

后来,她不来了。这里又有过很多人来来去去,薄荷花了很久想着这个叫瑶枝的美貌女子还有那个答应会回来娶她的男人,他们到底成亲了没有?薄荷总觉得他们大概已经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吧,所以不再需要回这里再见面。

到底过了多少年呢?三百年还是五百年?薄荷没想到竟然又在这里见到了他们。

“没想到,我还能看到你。”陆迟砚满眼眷恋,泪水竟然滚滚而下,有很多话要问,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问着:“你,你好么?”

瑶枝流着眼泪摇摇头。他们流泪相看,薄荷心中也酸楚起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身体放入瑶枝的灵魂也能显得更加动人一些。柴公子说她虽然化身为人形,却总是不大像,也许就是这个。

“你怎么在这里?”陆迟砚问道。瑶枝指着那墓碑:“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从来没有离开,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

陆迟砚大惊。每次看到墓碑上的字,都会难过。他常常抚摸着墓碑上瑶枝的名字流泪。她曾经历尽多少苦难才在这里得到他的消息啊,她以为他死了,“未亡人”这三个字几乎让陆迟砚崩溃,刻下这几个字的时候,她哭得该有多么伤心,多么绝望。

时间过去那么多年了,她一介凡人,早已不在人世。陆迟砚以为再也不能见到她,谁知蓦然回首,她竟然就在自己身后傻傻等待。自己这些年来变成嗜血的怪物,做出那些血腥残忍的事情,从结界中找年轻美貌的女子来发泄,她都看到了吧。

陆迟砚前所未有地厌恶起自己来,抱着她的手臂也松了下来。他红了眼眶,声音有些沙哑:“我对不起你,我现在是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做了那么多——”

瑶枝摇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日日夜夜看着你,知道你就在我身边,心中至少有些安慰,可是你却一直以为我死了,你比我更苦,我都知道。”她深深地看着他:“不管有什么错什么苦,我都和你一起承受。只要……只要我不用再失了你的消息,不用再孤零零地等待你能看到我。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那么长久的日子里,她就在他身边,却咫尺天涯。如今,她终于能触摸到他了。她的手一寸寸在他布满沧桑的脸庞划过,脸上挂着笑,眼泪却不住地滚落。眼泪灼痛了陆迟砚,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再也不要放开。

陆迟砚与瑶枝的相识和永别都是猝不及防。

护国大将军是大司徒沈鸿的弟子,大将军大婚之日,邀请了恩师全家。作为大将军得力干将的陆迟砚和沈瑶枝就在大将军的婚礼上相识,一见钟情。

他看她,如玉树琼葩,花枝堆雪。

她看他,似青松傲月,翠柏临崖。

婚宴既尽,大将军吩咐陆迟砚将司徒大人全家送回司徒府。

他骑马就在她的轿旁,他想着轿中的佳人。她在内眷区入席,陆迟砚并未能有机会多看瑶枝几眼,但是她对他笑了一下,已让他一晚上都有些发晕。

除了军务之事从不萦怀的陆迟砚侧脸看着瑶枝的轿子心中不住地发问,她适才笑了么?她到底对自己笑了么?

出神间,司徒府已经到了。陆迟砚怅然驻马,等待轿子抬进府去。谁知轿子忽然停了,贴身丫鬟走到陆迟砚面前,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递给陆迟砚一方丝帕。

陆迟砚呆住,直到司徒家眷都回了府,司徒府大门已然关上,他才想起打开丝帕。帕子上飘来一缕蔷薇花的香味,洁白的丝帕上写着一首诗:“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字体娟秀洒脱,墨汁尚未干透,想必是离开喜宴之时才匆匆写就的。

陆迟砚欣喜若狂,这是《诗经》中写女子思慕爱恋男子的诗,原来沈小姐对他也——

第二日陆迟砚便要回部队中去。他辗转反侧一夜不能入眠。谁知第二日天刚亮,瑶枝便穿男装来寻他。

只见她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一袭儒衫颇显英姿。

“你是怎么打算的?”瑶枝开门见山地问,好似他们早已相识许久,并非昨夜初识的陌生人。

陆迟砚深深地看着瑶枝,也不再踌躇:“我对小姐一片深情,定不会辜负小姐的心意。”

瑶枝展颜一笑:“你什么时候向我爹爹求亲去?这几日总有人上门来为我说亲事,我让爹爹都拒绝了。”

陆迟砚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平静下来,却深觉配不上瑶枝。他只是个孤儿,无家世也无军功的小小军官,他怎么能开口去向司徒大人求亲?

瑶枝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收了笑容,轻叹一口气道:“陆郎,我知道你顾忌什么,我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女子。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就在这里等你。你记着,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你在哪里,我总是等着你的。”

陆迟砚鼓起勇气牵了瑶枝的手,他知道,这双细腻白皙的手他要牵一辈子。于是他拼了全力在沙场上杀敌、立功,军阶一级级地在升。他觉得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距离能娶瑶枝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只要他成了大将军,他就可以去司徒府求亲。

他还记得出征前瑶枝为他系上了一颗红豆,他还记得瑶枝说“我等你”,只是谁能想到,等待竟然会这么久。幸亏,她从未放弃。

陆迟砚在战场上勇猛无敌,用兵如神,被擢升为将军。可是回京之路才行了一半,边疆又有变故,他调转马头回到战场,没来得及让瑶枝看得到他头戴将军帽身着威武的将军服的样子便匆匆上了战场。沙场上,空闲之际,他会抚摸腰上系的那枚红豆,想起在远方等待他的女子。他总在心中说着,瑶枝,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能回去了。

陆迟砚带的部队所向披靡。然而姜国敌寇余部垂死挣扎,他们抢占了几个村落,把村民们抓起来,对他们施以酷刑。哀叫声、哭喊声传到胤国的军营里来。陆柴砚请求上将军去杀敌救人,但上将军极力反对,说那很可能是敌人的诱敌之计,如果中计,很可能会影响到战争的大局。

陆迟砚听到孩童被屠戮、女人被侮辱的哭叫声,再也忍不住,他打仗杀敌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保护百姓么?看着百姓被欺凌,他却躲在营帐里,他可做不到。他偷偷带了一百亲兵趁夜突袭。他智计百出,亲兵勇猛无敌,一百多人杀敌一千人,一夜之间,他们救下了几百村民。

村民们感激不尽,设宴款待。

陆迟砚怀中抱着刚从敌人马蹄下救出的孩童,豪气干云。盛情难却之下,他喝了村长递上来的酒。

可是区区两碗,就让他昏昏沉沉起来。他歪歪扭扭地挣扎着站起来,大掌抹抹嘴:“我要回去了!”全村的人都在看着他,他朝他们摆手,“不用送我,我……”只走了几步就踉跄倒地、不省人事。

他头痛欲裂地醒来,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被绑在木桩上,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地被裹了好多层,稍微挣扎一下,就觉得身体犹如被抽干了力气,一动不能动。

村长就在他面前下跪,满脸哀伤与自责。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泪痕斑驳:“都是我的错,我罪孽深重,将军你就成全我们吧。”边说边不停地磕头。

陆迟砚不知何事,但是心知大事不妙,怒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绑着我做什么?快放开!”

村长抬头,额头血肉模糊,他哑着嗓子继续道:“你们打了胜仗,可是还会离开。等你们走了,他们会变本加厉地残暴,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你们走了我们更没有一点生路。虽说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大胤国子民,可身处边地,朝廷鞭长莫及,归附姜国,才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陆迟砚怒极:“愚蠢至极!我们此来就是要把他们赶到漠北去,再也不能来侵犯,你们从此就可以安居乐业。我们兴兵,到底是为了谁?你们现在竟然要绑着我归顺姜国?”

村长依然抹眼泪,他的话却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村长送来美酒美食,陆迟砚愤怒地拒绝。身体依然没有力气,头还是晕,但他的震怒完全超过了身体的不适。他不顾大将军的命令执意营救,就是为了这帮人么?他心寒入骨。

药性那么强,他忍不住困倦,又时时让自己清醒,他知道不能睡着,睡着了也许就再也醒不来。瑶枝,瑶枝还在等他,他不能睡过去。

“将军,将军,我来救你。”正在和沉沉睡意斗争,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他抬起头,看到那个他亲自救下还在怀里抱过的男孩。他赤着脚,小心翼翼地拿着一把剪刀溜进来。男孩用力锯了半天才将绳索锯断,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看他跌跌撞撞地离开。

门口,将军回头,看到那小孩抹抹额的汗,对他一笑。

他心念一动,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阿元。我六岁了。”他脆生生地回答。

陆迟砚摘下腰间的红豆:“如果我死了,如果你又能看到一个眉间有颗胭脂记的叫瑶枝的女子,帮我把这个给她。”他不知这个只有六岁的孩子能不能听懂他说的话,是不是可以托付,但这是他唯一可以托付的人。

交出了红豆,似乎有处可以寄放他胸腔里所有的热情。出了这门,依然凶多吉少,却也只能听天由命。

他用力奔跑,可脚下像踩了棉花,几步就摔倒在地上。再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

他咬牙坚持,他一定要活着回去,他要回去见瑶枝。五步,十步,只要逃到村口,他发出的穿云箭就会被大营的人看到,他就可以得救了。

一路跌跌撞撞,浑身无力,他还没到村口,喧哗叫嚷声传来,村民们追了上来,他们身后是姜国大将。一个姜国士兵弯弓射灭了他正要点燃的穿云箭。

全村村民都齐刷刷地给他跪下,那里面有男人、女人、老人,有妇孺。那个女子是她亲自从敌人手中救出的,那个小孩是他解开捆绑的绳索后,抱上马,亲自送到母亲手里的。他们都下跪磕头,他看到那个救他的小孩阿元满脸泪痕,想要说什么却被旁边的母亲捂住嘴,按下了头。

他被抓了回去,敌军将领残忍地笑,看他的眼神充满痛恨:“你把我们逼得几乎没有生存之地,好山水好土地都是你们的,我们只能在荒漠里生存么?有你在,我们的族人世世代代都只能在边荒极寒之地艰难生存,被冻死,被饿死。我的一千战士不能白死。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陆迟砚和他的一百亲兵都被处以极刑,挖了心、抽干血,他们不知从哪里听来了远古最毒辣的巫术,把他们挖空的身体封锁,埋在至阴至冷的地下。

这一切,村里的人们都眼睁睁地看着。阿元小小年纪心中就荒草丛生,他不知道该恨残忍的姜国人,还是卑微恶毒的村民,包括他的母亲。但是,他知道,他们所有人都对不起这位救了他们的将军。从此以后,阿元的后代小名都叫阿元,世世代代居住、守护在这里。他要让将军知道,即使经历千秋万代,那个叫阿元的孩子永远等他回来。

陆迟砚忍耐痛苦,对抗蚀骨的寒冷,来自阴间的罡风几乎将他腐朽的身体吹散,但他仍然坚持着告诉自己不要睡,他记得有人在等他,她带着眼泪却笑着说等他回去成亲,他说过绝不辜负的话,却终究辜负了她。他有多痴情,就有多痛恨,恨意汇聚起这阴邪之地的煞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然形成了强大的力量,让他挣脱了咒语的封锁,逃了出来。

逃出来以后,他没有心脏,没有血液,身体也支离破碎,低头就看得到自己胸腔后的肋骨,他只剩下森森白骨。

他认出这是他当年被欺骗、被残害、被封锁的地方。那个村子还在,但那些人早就死了,他们投靠的姜国并没有庇护他们,在一次战争中,姜国主帅将村庄里的年轻男子都征去打仗,最后几乎全部死在战场上。现在那个村子里的人是他们的后代。

他要复仇的人都死了。时间实在过去太久了。

他满心荒凉,带着一线希望,回去寻找瑶枝。可是百年过去了,没有了瑶枝,没有了司徒府,甚至连大胤都灭国了。瑶枝,他的瑶枝,完完全全地消失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他失魂落魄地走遍千山万水,直到发现自己身体被掏空内脏的身体无法继续维系下去的时候,这才又回到那个村落。

在村口,他曾经被折磨了上百年的地方,他看到一座长满青苔的墓碑,那竟然是他自己的墓碑。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看到了瑶枝的名字,他抚摸着“未亡人”三个字,发出如野兽般的嚎叫。

她来找过他,千里迢迢,她一个弱女子从京城来到这边陲之地,该受了多少苦啊!没有心的心口似乎又痛了起来,她来寻他之后,以为他死了。那她究竟是好好地回去了,还是在路上遇到什么不测。

他的眼泪顺着墓碑,滴落到地上。他不知道自己如今逃生出来还有什么意义,不知道自己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抬起头来,他看到了那个村落,怨毒之心顿起,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烧。

若不是这些恩将仇报的人,他和瑶枝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们死了也没什么干系,他们的后代还在。他阴鸷地看着村落里的人,又看着自己渐渐腐烂的身体,露出了嗜血的笑容。

史书上记载了那件极度诡异血腥之事。山谷之下的村落本来鸟语花香,屋舍俨然,犹如世外桃源。忽然一夜之间,整个村庄被瘴气笼罩。进去想探究真相的人再也没能出来。有人说可以听得到里面传来的哀叫和恐怖的嚎叫之声,渐渐的没人敢再接近。传说却越来越多,多年之后,有人说,这个村子的村民谋害忠良,天地不容,他们的后代承担了业报,被困在那烟瘴之中,化身行尸走肉,不生不死,永远受苦。

薄荷听得心惊,瑶枝心疼地落泪:“我知道你不会弃我而去。敌军传来消息说你已经投靠了他们,我根本不会相信。你答应过我会回来,所以我一直都在等你。”

当年她听说军队凯旋,早早地就等在城门口。她等了那么久,却没有在人群中看到那个她朝思暮想的身影。回家去询问父亲,正听到上将军向父亲汇报陆迟砚投敌叛变之事。她的热情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落。幸亏陆迟砚从小便是个孤儿,否则全家也会被灭族。很多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更确信他没了后顾之忧,更坐实了他的通敌之罪。

谣言满天飞,她成了最可怜的那个人。可是,她不信。

从没出过远门的瑶枝偷偷溜出家门,不远万里来到边疆,来到那个村庄——传言中陆迟砚就是在这里通敌叛变的。

战争早已结束,相比其他地方的欢天喜地,这个村子分外压抑,气氛诡异万分,大白天都不见人们出门,个个都躲在家里。

这个村子不和外人打交道,听说她是打听陆迟砚的事,都面带慌张,甚至将她赶出村子。

一个小孩偷偷地跟上来问她:“你叫瑶枝么?”

“你认识我?你知不知道——”有了一点希望她说话都颤抖起来。

小孩呜呜地哭起来,正是阿元。他从怀中取出一颗系着红绳的红豆:“这是那个将军的。”

“你认识他?他在哪里?”终于等到了他的消息,她惊喜万分。

“他被杀了。”阿元哭了起来:“他救了我,救了所有人,却被他们杀了。”

她头晕目眩,喉咙一甜,吐出一口鲜血。他答应过她,不会死,让她等他回去成亲。可那颗红豆此刻就在她手中,若不是有了意外,他不会让这红豆离身。

有村民看到她,匆忙将阿元抱了回去。后来,她再想打听他的消息,就再也没有人告诉她一个字了。

瑶枝哭了很久,最后为陆迟砚立了一座空坟。一天天,一月月,她就守在坟墓边。

他死在这里,魂魄总能回来的吧。

她等他。

这是寒冷的北方,她风餐露宿,吹弹得破的肌肤被风沙吹得干裂,夜莺般的声音变得沙哑。她不知道她等待的人此刻就在她脚下,正用对她的思念对抗着锥心蚀骨之痛。

那个叫阿元的孩子被父母带着离开了村子,他们远远地离开了这边陲之地,去了遥远温暖的南方,再也没人能告诉她一句关于陆迟砚的事。

秋去冬来,边疆总是寒冷,暖和的日子没有几天。她伴着朔风在村口等待,那枚红豆是唯一陪伴她的东西,那是他对她的思念,那是她全部的温暖。

一年一年过去了。有一天,瑶枝握紧红豆倒在村口,以为自己要死了。泪水流过她的脸颊。这一生,却不能再和他见了。

“醒醒!你醒醒!”有人在她唇上滴了几滴水。她悠悠转醒,夜色清凉,繁星点点。面前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衫的男子,身边一个紫衣少女,长眉入鬓,素面如玉,凌云髻上一支翡翠白玉簪分外醒目。

“多谢……”她想起身道谢,却发现自己轻飘飘地站起来,身体还在旁边躺着。

“我,我死了么?”她看着身边躺着的身体,却并不觉得伤心。

“不必担心,看在司徒大人和陆将军的份上,他费了些力气救你回来。只是你的魂魄离开身体太久,不能在这副身体上活下去了。”那紫衣少女笑盈盈地道,虽然语笑嫣然,年纪又小,却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尊贵之气。

“灵魂虽然离体,却并没有死,冥王那里不能收你,以后,看你命数,大概可以做个水神,一切都看你的造化了。”那男子微笑。

“多谢二位。”瑶枝听说不用去冥王那里,心中感激,又听他们说起她爹爹和陆迟砚,莫非是熟识的故人?

“请问尊姓大名?瑶枝定当感怀于心,不敢或忘。”她不再看自己的身体,盈盈下拜。

“我姓柴,陆将军为国为民却落得如此境地,实在是国之不幸。”他说着向瑶枝行大礼,瑶枝忙避开道:“这是何故?”

柴是皇族之姓,只是常在帝都的几个皇子她都见过,却没有见过这位。

“朝廷对不住陆将军和你,他也有份,让他拜吧。”紫衣少女笑道。

忽然,一道陨星划过。紫衣少女抬头观望星空,面色微变:“紫微黯淡,荧惑守心。”

柴公子随即向瑶枝拱手行礼:“我们就此别过,将来见了陆将军,替我告个罪——”他微一迟疑,又摇头道:“这种话,还是我自己来说。”

瑶枝看着他们匆忙离去的身影,呆呆地坐在碑前,看着自己的身体委地,自己却不能回去,又想到她还能再见到迟砚,心中又是悲伤又是欢喜。

不久,村民们在村口发现了瑶枝的身体,以为她死了,就将她埋在那墓碑旁。

瑶枝不知等了多久,每当绝望之际,就想到那柴公子所说,她定会等到他的。

红颜长出了白发,垂髫童子也成了耄耋老人。瑶枝亲眼看见那些生老病死,看到战争又起,村里的年轻人都被抓去打仗,活着回来的不足十分之一,兴旺的村子从此凋零。

那天大雨如倾,整个大地几乎成了一片汪洋。地面忽然抖动起来,泥土翻开,从她每天都会来回走过的地下钻出了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

陆迟砚从地下逃出来了,虽然已经面目全非,即使成了一副白骨,她也认得出来。他把他的战士们都从地底带出来,他们用瘴气封锁了整个村庄,让当年那些出卖他的人残存的后代待在结界中活着受苦,吸他们的血,最后再吃他们的心。他们必须这么做,不只是为了复仇,他们也需要用人的精血长出血肉。他厌恶那个村庄,却必须以此为生,不能离开。

几百年来,瑶枝就在陆迟砚身后看着他一举一动,想要拥抱他,想要阻止他,却一次次以虚空之手穿过陆迟砚。

陆迟砚却从来看不见她。他已经是个活着的怪物,看不见身后那一缕幽幽的魂魄。

薄荷被这些往事震撼,如果是人形,肯定会落下泪来。她也没想到,在这个故事里,竟然会有柴公子的影子。这故事里的紫衣少女,便是和公子一起上昆吾山的那位姑娘么?她又是为陆迟砚和瑶枝的经历伤心,又想到柴公子多年前身边就陪伴着那么一位美貌的姑娘,现在虽然不见那姑娘的踪影,但有柴公子的真心喜欢,即使不能时时待在一起,想必也是心中欢喜吧。

天已大亮,瑶枝擦擦眼泪道:“这个姑娘的身体在这里,灵魂却不知去哪里了,我才用了她的身体和你相见。天快亮了,我得把身体还给她。可是……”

瑶枝找不到薄荷的灵魂,她要找的是一个人,就在不远处的一棵小草她是看不到的。

陆迟砚迟疑一刻,随即下了决定:“虽然她曾经救过我,但我也因她而受伤。这是上天的意思,把你还给我,这个身体,现在开始就是你的。”

薄荷的心澄澈透明,如果在正常境遇下相见,陆迟砚倒真想和她结为知己。

“那个姑娘……”瑶枝要拒绝,陆迟砚又想起此生遭遇,抛去那些许不忍,冷笑一声:“以往你我都怕对不起别人,结果呢?谁对得起我们?”

“你不能答应啊!”薄荷急得想跳脚。

瑶枝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陆迟砚捂住嘴唇制止:“我们好容易才能在一起,你又要离开我么?”

薄荷要哭了,她现在没了身体,人形就算了,连真身的本体都没有。从此就一个魂魄四处游荡么?连柴公子都不一定能找得到她啊。

薄荷不能舍弃身体不顾,却又无处可去,正在辗转徘徊,忽然看到不远处草丛里有什么闪亮的东西。她蹦跳过去一看,却是面铜镜。

铜镜里面竟然有东西,绿波荡漾,波纹起伏几下,忽然从中心散开,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那人正闭眼念叨一声:“阿弥陀佛。”

三公子!这个人竟然是水云子!薄荷想大叫,可她此刻只是一株草的魂魄,三公子想必是看不见她的吧。没想到水云子一愣:“薄荷?你怎么在水里?”

他竟然能看得到她!薄荷心里狂叫几声,她命不该绝啊。

“薄荷你看到我也不用这么大声叫吧。你变成一棵草,好像更可爱了啊!”水云子闲情逸致地和她聊起天来,“我就说怎么不见你,柴一竟然说你到画里去了,明明在水塘里嘛。”

他能听得到自己说话?薄荷大喜,忙着把自己的疑惑问出来:“三公子,你作为一个道教神仙,为什么要念阿弥陀佛?”薄荷竟然不赶紧求救,这种抓不住重点的本事也是和水云子不相上下。

“万法归一,老念叨着什么教什么派就落了下乘,无法领悟更高的境界!”水云子很是郑重地解释,又佩服地道,“小薄荷,你小小年纪就舍弃了肉身,以真神真身示人,还身在水中,所谓水月镜花,万象皆是虚幻,你悟性之高,实在是令人佩服。我当年……”

薄荷看他又进入了疯傻状态,又不能插嘴,插嘴一句就会换来半日的唠叨,只能呆呆地看着镜子,等他说完。

一阵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薄荷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跑在最前面的竟然是已经被放走的阿元。阿元的肩头趴着衔蝉,他们身后跟着一群道士。一行人将陆迟砚和瑶枝团团围住,领头的道士须发尽白,手执拂尘,大喝一声:“妖怪,快出来受死!”

阿元对占据薄荷身体的瑶枝喊着:“薄荷姐姐你不要害怕,我来救你!”

瑶枝躲在陆迟砚身后,垂首不语。

薄荷以为可以看到一场激烈的争斗,可几个道士不经打,几个回合就被制服了。

阿元没想到请来的大师这么不堪一击,他抱紧衔蝉,闭眼等死。

陆迟砚看阿元视死如归的样子,唇角泛起个笑容来,“你和你先祖倒有几分相似。”

阿元睁眼,他这是在和自己说话?

“你以为你的一举一动能逃过我的眼睛么?为什么我从不曾真正为难过你?你没有变成别人那样子,你以为我都不晓得么?”

整个村子都辜负了他,但阿元的先祖却于他和瑶枝有恩。

莫非自己和这个将军是有渊源的?忽然想起小时候阿爹还在世的时候,阿娘和阿爹玩笑,阿娘学着祖母的口气叫阿爹:“阿元,快脱下衫子我来帮你洗。”阿元好奇地凑过去:“阿爹也叫阿元么?和我一样的名字?”

阿爹抚摸着他的头发解释:“我们家祖训,世世代代的男孩小名都要叫阿元。”

“什么是祖训?”他不解地问道。

“就是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给子孙留下的遗训。”阿爹笑着告诉他。其实他还是不明白,那遗训又是什么。只是这却是他心中对阿爹最清晰的记忆和最温馨的怀念。莫非这一切都是和将军有关的。

陆迟砚挥挥手:“你们走吧。”他甚至没有看那几个道士一眼,只是携瑶枝走开。即便能活动的也只有方圆几里,眼前是雾障重重,但有心上人在身边,这里便是天堂。

阿元不知为什么薄荷不看他,而是和陆迟砚依偎在一起,衔蝉却看都不看那边一眼。阿元顿时醒悟,连衔蝉都不感兴趣,那个人绝对不是薄荷姐姐,只是和她长得一样而已。

衔蝉忽然吸吸鼻子向薄荷这边走来,一边喵喵地叫着,欢快地跑了起来。它看到了薄荷,围着她摇尾转圈,又蹦又跳。阿元看不到这些,却发现草丛中有一面铜镜,蹲下身子想要捡起来,镜子里竟然有个人?那人听到惊呼声“咦”了一下,终于停止了喋喋不休,“薄荷丫头哪里去了?”

薄荷跳到衔蝉身上,阿元抱起衔蝉,好奇地端起镜子离开山谷,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去。

走了半日,回头看去,还能看得到隐约的黑气。阿元暗暗下决定,薄荷姐姐你等我,等我学好本事,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阿元忙着去寻找母亲,当初从家到结界只用了一瞬间,问路才发现这里离他家乡相隔万里。他抱着衔蝉叹息:“衔蝉,怎么都找不到薄荷姑娘,你就跟着我吧。”

衔蝉无所谓地瞥了他一眼,护着怀中那株薄荷的真身,满足得很。一直都是薄荷抱它,今日终于能抱回来了,这感觉真叫人迷醉。

他们从夏日一直走到深秋,终于回到了阿元的家乡。水乡依然旖旎多情,只是再也看不到熟悉的身影。阿元看到一个耄耋老翁在水边闭目钓鱼,问起母亲的下落。那老人闭着的眼睛忽然张开,沙哑着嗓子问道:“你是问阿英?那个采莲蓬的阿英?”

“是啊,你知道她?”

“她有个儿子是不是叫阿元?”老人的眼睛睁大,这么多年了,他是这里活得最老的人,没想到还有人能知道那个人,还是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少年。

“是啊!是我,我是她儿子!”阿元哽咽起来。

老人显然对他的话不在意,也许是正在回忆而没有听清楚,他浑浊老迈的眼神闪烁出光亮来:“她是我母亲,当年她丢了自己的儿子,好像疯了一样,逢人便问,见到小孩就叫阿元,大家都以为她疯了。我那个时候只有一岁,被遗弃在水边,她把我捡了回去,做了我娘,渐渐地不疯了。很多年前,我都记不清楚了——是六十年前还是五十年前,她死了,我把她埋在水边,喏——就是这里,就在你旁边。她说她儿子就是在水里丢了,她要在这里等着他,总要一天他会回来。”

老人收了鱼竿缓缓离去。

阿元看着那个小小的凸起的小坟包,里面是他的娘亲。

时光消逝,阿娘从年轻到老去,一直在等待他,寻找他,可那个陪在她身边的人却不是他,那个给她送终立碑的人也不是他。

阿元呆了许久,忽然跪在地上嘶声叫:“阿娘——”泪水如决堤一般。泪水迷离中,他仿佛看见阿娘笑意盈盈,满脸慈爱,向他张开双臂。一切都恍若昨日,从未改变。

衔蝉舔舔他的手,目光中竟有悲悯之意。薄荷想到在阿元思念母亲时、狼狈觅食时、慌乱求生时,他的娘亲却在万里之外疯癫寻子不得,死后也要守候他的归期。看他伤痛欲绝的样子,心中也大恸,泫然欲泣。

许久,阿元抬起头来,满脸泪水。他目光空洞,隐约有厌世之色。薄荷还没有发现,衔蝉机警,此刻已焦急地喵喵叫,伸出爪子用力去挠阿元,力气不小,想要惹阿元发怒。

忽然,从阿元身上发出一道金光,原来是阿元一直带在身上的镜子里发出来的。拿出镜子,一片金光闪烁。倏忽之间,镜中出现了他母亲的样子。她还是小婴儿,憨态可掬;她长成少女,成婚生子;她和儿子在湖上采莲,儿子被漩涡卷走,她疯癫寻找;她捡到另外一个小孩,悉心养育;她鬓发斑白,溘然长逝……就在顷刻之间,母亲的一生就在镜中展现。镜中又呈现出未来之景,大水高涨,湖边延续百里都成了泽国,母亲的坟墓被水淹没,地裂山崩,斗转星移,千百年前的水乡泽国成了万丈高崖,似乎从来都没有过母亲的痕迹。

所谓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不外如是。阿元看得冷汗淋漓,抚胸跌坐地上,随即大悟。他向母亲的坟墓磕了几个头。然后,他抱起衔蝉,潇洒远去,再无挂碍。

薄荷从不曾像今日这般无助,不管是人还是真身薄荷草,至少有个实体才行,而她却一无所有。幸亏衔蝉看得到她,喵喵叫的时候带着些许怜惜。许久不做草,薄荷不适应被一只猫怜惜,哀怜自伤不已,想遇上天劫之类的灾难,自己魂飞魄散算了,可她成人时间太短,天劫也轮不到她。

阿元师从镜中仙入道,水云子之后确实又在镜中出现几次,每当这个时候,薄荷就冲过去跟他哭诉。水云子皱眉:“这么好的历练机会,你应该好好把握。我要传授弟子,不要耽误正事,到一边玩去。”薄荷艰难地蹦到墙角,哭得肝肠寸断。衔蝉气愤地朝镜子里“嗷呜”地叫。阿元以为水云子在说衔蝉,微微一笑。

为薄荷出口气的打算一直没有从衔蝉心中消失。它趁着阿元睡着,偷偷衔了镜子埋到土里。第二日,阿元醒来,找不到镜子,衔蝉伸爪在空中好像在抚摸什么似的,不经意间向他一瞥,随即躲开眼神。

阿元走到屋外喊了一声:“师父——”只见埋镜子的土壤松动几下,镜子挤出土壤,被阿元捡起来后,颇为劳累地倒在阿元手心里。

衔蝉扑地。

衔蝉不信邪,那日半夜衔着镜子出发,一直跑到清晨,才把镜子扔到一个农户家的马棚里。谁料那马竟挣脱缰绳,口衔镜子奔出马圈。马风驰电掣地超过衔蝉,彼时,衔蝉因为心情大好,还在路旁欣赏山水,看到如影子一般闪过的骏马,不忘感叹一声:“真是良驹!”等它回去,那马正打着响鼻,低着头接受阿元的爱抚。它千里迢迢地将镜子送了回来。

衔蝉又扑地,坚决不起来。

想要向薄荷表达爱意而不得,想帮她出口恶气却没有能力,衔蝉也抑郁起来,和薄荷一起在角落里思索“猫生”,悲伤起来也是不能自已。

薄荷本来伤心自己的身世,看到衔蝉也郁思甚重,蹦到他身边叹气道:“即使是离魂,倘若是人形,我也不会这么伤心。若是真身,若有实体也成。现在这副样子,我真是生不如死。你比我强得多,还伤心什么?”

“喵——薄荷姑娘你千万不能这么说,在我心中,姑娘永远是青春美貌的样子。因为姑娘伤心,在下才更伤心,恨不能替姑娘分忧。”突然之间,他竟然能吐出人言。薄荷还好,把在一旁打坐的阿元吓了一跳,从草榻上摔了下来。

看他摔到地上的样子,衔蝉冷哼一声:“看汝这等蠢样子,还修什么仙?”说罢让薄荷站在他身上,悠闲地踱出草屋。

彼时,一轮明月高悬,大地一片雪亮,衔蝉就沐浴在月光中。一只猫在这一瞬间竟有出尘之意。阿元一个恍神,看到衔蝉背上站立了一棵小草,那小草竟然也抬头望月。阿元看到诡异又绝美的一副图画,一棵薄荷草和一只猫相依偎,同融于月光之中。

“你是——你是什么草?”阿元好奇得很,自从那夜满月相照,他已经能看到薄荷真身了。

又有一个人能看到她了,薄荷几乎喜极而泣:“阿元,是我啊!”

“你竟然是薄荷姐姐?”阿元先是不可思议地摇头,继而又惊讶又狂喜大喊。

衔蝉鄙视地摇头:“愚蠢至极,无药可救。”

原来薄荷已经在他身边生活了这么久,他却毫无知觉,难怪衔蝉总好像在与谁在互动,像衔蝉这么傲娇眼高于顶的猫,除了薄荷,它还真的是懒得搭理谁,也难怪它说自己迟钝愚蠢,还真是说得没错。

他心中感怀思念的薄荷姐姐竟然是一株薄荷草,猫会吐人言,阿元不怪世间怪事多多,只怨自己见识太少。

为了让薄荷散心,他也要游仙修行,薄荷和衔蝉跟随阿元四处游历,来往于三山五岳之间。一人一草一猫于是便纵横四海,泛舟五湖,又见了不少奇人异事,更觉宇宙之无穷,颇识盈虚之有数。

时光荏苒,世间已然有了关于阿元的传说。

有传说如是:有一个小童子在衡山下见过阿元身着道袍,手持藤条,肩上坐一只猫,正从陡峭的陡崖爬上去,寒冬之际,衣衫单薄,却面色红润,表情悠闲,丝毫没有寒意。童子虽然年纪小,却心生仰慕,久久不能忘怀。几十年后,那童子早已成了白发苍苍、牙齿松动的老人,他虽然荣华富贵一生,仕途得意、妻贤子孝,外人看来他事事得意,人生无憾,但他心中总有遗憾,总觉一生被生活所拘泥,终不能逍遥自在。

他告老还乡之后又来到衡山,游目骋怀之间,竟然看到有人在崇山峻岭间健步如飞,一只猫卧在那人肩头。走得近了才看到这竟然就是他童年时所见过的那道人,风霜只是把他的衣衫打得破旧,却没有侵袭他的面容。甚至连那猫还是老样子,不时在空中扑棱一下,好像在和什么玩耍,在那人的头顶、肩头上蹿下跳。

这岂不是仙人?他颤颤巍巍地上前恭敬地唱了个喏:“仙长有礼了!”

阿元笑着应道:“老檀越好!”

“一个花甲前,老朽还是孩童时就见过仙长,敢问仙长高寿?”

“何!”

“仙长从何而来,将往何处?”这也是老人一生都想知道的问题。

阿元哈哈大笑,依然回答:“何!”之后便不再多说一字,飘然远去。

也有问道之人亲眼所见,几个游人被一只猛虎所困,身前是猛虎,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当时没人想到能求生,只是在选择哪种死法能少一些痛苦。

忽然一声猫啼,一只米色深纹的猫站到行人和那只猛虎中间,威风凛凛地看着那只斑点猛虎。本来欲扑上来的老虎竟然退后几步,前腿下跪,低沉地呜咽了几声,随即转身走回深林。猫打了个呵欠,跳上阿元肩头。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连养的猫都能震慑猛虎,那猫的主人岂不更神通?其时,到衡山去修仙问道之人甚多,向阿元问道之人也越来越多,于是人们都尊称他为何尊师。

何尊师名声渐大,皇帝也知道了他的名声,多次下诏让他去朝廷当官,何尊师都是婉言拒绝。地方官想要立功,派了兵来抓何尊师,逼他就范。

那时本来艳阳高照,忽听得树丛中几声狂烈的虎啸,顿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连天地都变色,一只吊睛白额的老虎正从林深处稳步走出,当时就把那群官兵吓得落荒而逃,唯恐逃之不及。从此,再也没人敢来找何尊师麻烦。

薄荷被老虎的威风凛凛所震撼,当时就夸赞不绝,还很遗憾地看看衔蝉的小身板,意味深长。衔蝉受了屈辱,觉得薄荷看不起自己,伤心地哭了一夜之后,黯然出走。

在衔蝉消失几天之后,阿元和薄荷这才惊觉,以往它有时候也会离开,但绝对会当天回来。在一起同甘共苦这么久,薄荷早就把衔蝉视作家人,衔蝉若真不见了,她真不知如何是好。阿元也四处奔走,寻找衔蝉的踪影。

几天之后,那只猛虎驮着衔蝉回来,它还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薄荷问得急了,它这才老实交代:“没有伟岸的身躯,自卑不已,出去散散心而已。”

薄荷大笑:“和老虎比身高,你也真是——”

老虎低声嗷呜几声,闻声赶来的阿元也笑得打跌。

衔蝉忽然觉自己太过矫情,不好意思地喵喵叫了几声,跳下老虎背,躲回房间去了。

如今这世上只有衔蝉和阿元能看到薄荷,阿元醉心修仙,薄荷的一颦一笑都只有衔蝉关注并且放在心里。时间久了,薄荷也对衔蝉心生依赖。衔蝉虽然是只猫,但学贯古今中西,薄荷在柴公子书房耳濡目染也有些见识。一猫一草常常谈古论今,将对方引为知己。

中秋之夜,阿元外出未归,衔蝉让山中灵猴去找了些酒来。薄荷鼻中嗅着醇厚的酒香,想起了柴公子那里的桂花酒,感慨万千:“百年已过,想来我家公子也娶了妻,那讨厌的吴刚不知还在不在,有没有回月宫去砍树,净心的嘴是不是还那么欠揍,那水云子见死不救,枉我还叫他一声三公子——不过,这么多年不见,我也不怨他了,这些人,我都想念得紧。不知能否再见上一面。”薄荷伤春悲秋,团圆之日却无法团圆,卧在一个酒杯里,浑身都醉了。

衔蝉低头猛喝一口,豪气万丈,藏在心底多年的话终于敢说出来了:“想我丢下亲人和子民上百年,不知家里是否会闹旱灾。虽说临行之时和龙王打了招呼让他代为照料,即使这样,每当想起,心中还是有愧。为何我会这么执着?全是因为对姑娘你的爱意。”

“爱我?”薄荷徜徉酒海,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有趣,真是有趣,一只猫爱上一棵草。”她在酒杯中漂浮:“妙极妙极,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古怪的人跑去向我求婚,他长得跟你很像,都是蓝蓝的眼睛,尖尖的下巴,他也说对我痴心一片,现在想来,那人也没有那么讨厌。我对柴公子一片痴心,可是在他心里,只有那个紫衫姑娘一人,他嘴上虽然不说,但是心里一定认为我痴心妄想,荒谬得紧。我此刻觉得,在这世上,真正懂我怜惜我的,其实是你。”

“你——你不——嫌弃我是猫——一只猫么?”衔蝉也许是喝多了,说话也不利索。

“为何要嫌你是只猫?我甚至只是一棵草。想那陆迟砚将军,已然成了怪物,早就不能算作人了,仙女一样的瑶枝有嫌弃他么?更何况,万物皆灵,我们一起修行,一起修炼成人,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如果……如果姑娘不嫌弃,能不能答应嫁给在下,在下对姑娘定当视若珍宝、千依百顺。”

薄荷此时也是豪气干云,让衔蝉薄把她从酒杯中捞出来,二人当时就对着明月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衔蝉觉得此生真是心满意足,再无遗憾。

自古有薄荷醉猫之说,衔蝉刚遇到薄荷,先是酣畅入睡,醒来后对她痴心沉醉,却得不到佳人正眼一瞥,真是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此刻二人以真身相见,坦白心迹,把酒言欢,此情可寄,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何尊师从南海赴宴归来,正好看到一树牡丹之下,衔蝉身边倒着一壶醇酒,它正酣然入睡,表情愉悦,薄荷就睡在它身边,被它用爪轻轻揽住,整个画面妙趣横生,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香还有薄荷清香。何尊师忙拿出纸笔将此情景画出——这便是后来享誉天下的《醉猫图》。

何尊师南海一游,学会了驾云之术,他未曾忘记当年对薄荷的承诺,她的身体还在那迷雾之地等着他去救。

八月既望,他们重回旧地,那片山谷早已成了河流。几十年前出现山崩,大河改道,疾水占据了低洼的谷底,迷雾也早已散开。问起路过的船家,说当年那股妖邪的迷雾从某晚开始渐渐散去,那狼哭鬼嚎之声也消失了。后来大风刮过,大水淹过,瘴气、雾气都被冲散,大地一片干干净净。沿着河流附近又有了几个村落,村民依靠打渔为生。

那船家又道:“前些年,这里洪水甚多,有天夜里,大水从高崖上冲了下来。人们都在睡觉,要是大水真来,几个村的人都得死啊!多亏了水神瑶枝娘娘将洪水分流,大伙才躲过那场灾难。”

他们所说的水神,正是瑶枝,薄荷想到柴公子多年前就预料到瑶枝会成为水神,果不其然。

薄荷又一次立于陆迟砚墓碑之前,恍若隔世,不由地感慨万千。

忽然,碑后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占据了薄荷身体的瑶枝。

瑶枝盈盈下拜:“自那夜之后,陆君便没有再做那阴毒邪恶之事,我陪着他,他的怨气和恨意散尽,虽然灰飞烟灭,但我知道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得到永生,红豆之约,永不敢忘。”

瑶枝并没有伤感,而是向立在阿元手心的薄荷一揖到地,“当年一直不能看到姑娘真身,窃占姑娘身体多年,在此地等候多年,正待归还姑娘身体。”说完,一个虚幻的身影离开薄荷身体,薄荷向前一扑,进入自己的身体,轻巧地转了两圈,笑容还如当年一般。

原来除了薄荷,除了衔蝉,虽然只是百年,却已似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薄荷前一刻还看着瑶枝的虚影消失,为自己要回了身体而雀跃。下一刻,她竟然就出现在柴公子的书房里。一时反应不过来,呆了半天。忽然听得“哎哟”一声,她身边的藤椅上还坐着一个人,这是谁?眼睛大大、下巴尖尖,这是那个——衔蝉君?蓦然,她反应过来,这不只是衔蝉君,还是衔蝉,它也和自己去了一趟画中世界,画中百年过去,他们相依为命,甚至在回来之前不久还成了亲。

薄荷和衔蝉君目光相对,忽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色晕红。

忽然听到一阵忍得很辛苦的爆笑声,原来是吴刚看她脸红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她心中甚恼,冲过去给了他一拳。

柴公子正在低头题字,似乎没有注意他们的出现。薄荷奔过去,只见他笔走龙蛇,正在一幅画上写诗,薄荷轻念出声:

“万木森森秀野堂,黄鹂两两鹤双双。翠岩云巧苍松暗,玉洞月明丹桂香。移笔架,拂琴床。赋诗争看水云乡。重来只有皇冠老,落日空斋挂钵囊。鹧鸪天,题何尊师故居。”(《鹧鸪天·题何尊师故居》作者为宋代词人张可久。)

薄荷想了想,这词和她曾经和何尊师也就是阿元住过的地方切合无比,意蕴悠远,不由道了声好。她和衔蝉就是在这里赏了月,拜了天地。

“又不是他写的。剽窃他人之作,丢人不丢人。”成了阿飘的吴刚不满地说道。

柴公子放下笔,扶着薄荷肩膀,笑盈盈地看看她,又向衔蝉君道:“让阁下走了这一遭,还望恕罪。”

衔蝉君欣赏那万象图上一幕幕的百年经历:“柴公子之能,在下实在是佩服。人间一日,画中却是百年,和薄荷姑娘有这百年的缘分,游历天下,结为知己,甚至能够——咳咳,在下已经满足了。”他竟然也害羞,不好意思说出“成亲”二字。

“你要悔婚么?娶了我们小薄荷就想不作数了?”吴刚唯恐天下不乱地叫道。

薄荷低着头不说话。

衔蝉君微笑看着薄荷,满眼柔情:“在下知道,姑娘和我成亲,只是画中幻境所经历的,何况那时姑娘醉酒,原也不能作数——当然,如果姑娘依然愿意嫁我,在下求之不得;即使不愿意,在下也绝对没有半点怨言。”他向薄荷行揖礼:“中土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有百年的缘分,此情在下永远铭记。”

薄荷想起和他在画里的一番遭遇,所谓同甘共苦,所谓沧海桑田,不外如是。在画中亲近无比,如今回到现实化身人形,又觉得陌生。但若不答应的话,那她薄荷岂不是成了食言的小人?薄荷活了这么久都没有这么矛盾纠结过,顿时愁肠百结,掀帘跑了出去。

“已经离家二百多年,置家乡父老于不顾,在下要回去暹罗了。”薄荷离开,衔蝉君才露出伤感的样子来,向柴公子作揖,想要说什么,柴公子笑着点头:“薄荷如我手足,我定会护她周全,衔蝉君请放心。”

衔蝉君又向吴刚点头致意,随即转身离去。

“你不等薄荷来送你么?”柴公子轻喊一声。

“不要了,我不想她为难。”

秋雨淅淅沥沥,衔蝉君告辞,不置雨具。

躲在屋内不肯出来送别的薄荷忍不住还是拿了伞追出来,衔蝉君已经走出大门,身形隐约,渐渐地消失了。

薄荷落寞地执伞站在雨中。

柴公子安慰道:“衔蝉君是暹罗的雨神,人们求雨的时候都去求他,所以他不会淋雨,他也会借雨而行,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千里之外了。”

薄荷扁嘴哭道:“公子,我感觉我真的嫁过了。”

柴公子不言,拥她入怀,轻拍她背。薄荷又嘟嘟囔囔地道:“也许有一天,我会去暹罗去找他。暹罗远么?到底在哪里?”

柴公子尚未回答,净心披了斗笠从外面回来,故意跺脚,溅起地上的雨水,打湿薄荷的衣裙。薄荷瞬间忘记感伤,跑去踩净心的脚。二人闹作一团。

柴公子双手抱臂,笑着看雨点落在水池里。吴刚飘忽而来:“这小丫头这么快就忧伤完了?”

“心空性灵,却不执着,万事不萦于怀。这才是薄荷的特别之处。”柴公子回答。

忽然,他笑意更盛,有人冒雨而来,已在几里之外了。

(第2话完)

注:

1、《鹧鸪天·题何尊师故居》作者为宋代词人张可久。

2、衔蝉:亦作“衔蝉奴”,猫的别称。 HywzcHja4Vazv2J22rBFwR8VNudxe7t+IHBAdpRB5xMzOPOi6cGxXKS5lIc0Dw8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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