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淳一
“樱树开花为什么这么拼命呢?”
槙子双手按着红毛毡垫子说道,声音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惊讶。里子刚端起酒杯,听槙子如此大发感慨,放下酒杯问道:
“拼命?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樱花树根本用不着这么竭尽全力吧!整棵树就像着火了似的。”
“说什么傻话!樱花根本不是想拼命绽放才那么卖力的,到了四月就开花是樱花树的宿命。真是可怜的宿命!”
“可怜?”
“难道不可怜吗?竟然把自己这么美好的东西暴露给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被赞美也只是四五天的时间,过后就无人理睬了。我可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你和樱花根本不一样!”
“我很明白。不过我不喜欢过于拼命的樱花。赖子姐姐,你是怎么想的?”
槙子问跪坐在右边的赖子,赖子微笑着回答道:
“开花倒是没关系,但是那么拼命绽放的只有花啊!”
“只有花不可以吗?”
“和叶子比起来,花还是太多了,没有一些叶子陪伴的话,还是会累的。”
“还是赖子姐姐和我的感觉一样!樱花不好的地方就是只顾着拼命开花太累了。”
“把姐妹们领到这么累的地方真是罪过啊!给姐妹们添麻烦了!”
里子一本正经地低头向姐妹们道歉。
“姐姐!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里的樱花太美了,我忽然想贬损一下这些樱花。”
母亲阿常和里子的丈夫菊雄在旁边苦笑着听三姐妹这些无趣的交谈。
今天是长女铃子的七周年忌辰,仪式结束之后,全家五个人在“松山阁”吃了午饭,然后到原谷赏花来了。
最初提议来原谷苑赏花的就是里子。
刚做完法事就去赏花,听起来或许有点儿太不严肃了,可是日头还很高,姐妹三人也很久没聚在一起了。里子另外还有一个想法,做完法事大家心情都很郁闷,去赏赏花换换心情也不错。
大家对里子的提议都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可现在都四月二十日了,京都城里的樱花几乎都开完了。
要说还剩下一些樱花没开的就只有御室那个地方了,可是那个地方太有名了,这会儿去那里观赏迟开的樱花的游人一定是摩肩接踵。
在这一点上,原谷就没有那么有名,而且不太远,沿着金阁寺后面的近道开车从松山阁到原谷也就五六分钟的样子。
一年前,里子很偶然地被丈夫菊雄领着去了一次原谷,当时被那里的樱花之美深深地震撼了,记得自己对那里的樱花之美惊叹不已。
那片六千坪的台地稍微有几分倾斜,山樱、垂枝樱、牡丹樱漫山遍野,感觉整座山都是樱花。
这座山属于私人所有,主人出于爱好种下了各种樱花树,好像从十几年前开始对公众开放。
只有白天可以上山赏花,虽然进山要收费,但正因为有这些门票收入,樱花树和周围的环境才得以保护得很好。
原谷正如其名,因为坐落在鹰之峰脚下的山谷中,气温要比市区低两三度,所以樱花也开得比较晚。
“京都还有那样的地方吗?”
里子提议来原谷的时候,就连在京都生活了六十年的母亲阿常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那个地方简直太美了!”
最后,由菊雄开车,一家五口直接来到了原谷。
赖子和槙子两人嘴里说什么樱花开得太拼命了,樱花太累了,也可以说两人对过于美丽的樱花心生嫉妒。
“咱们该回去了吧!”
过了二十几分钟,赖子看了看手表。
“都两点了,这会儿去坐新干线,到东京就晚上七点多了!”
“姐姐还是要回去吗?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再多待一天好好放松一下不好吗?”
“那可不成!不管怎么说我属于新生势力,和你们这样的老字号没法比啊!”
“姐姐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也很不容易啊!”
里子看了一眼坐在边上只顾喝汽水的菊雄,菊雄好像没听见的样子,什么也不说。
“你身边不是还有菊雄和母亲吗?光凭这点你就可以放心无忧了。”
“那可不是!我很辛苦的!”
里子三年前刚接手了母亲在高台寺附近经营的料亭(日式高级饭庄)“茑乃家”。茑乃家是从明治末期祖母那一代传下来的,在京都也属于一流的老字号。
菊雄是大阪料亭“清村”的二公子,以前来茑乃家学习的时候被阿常一眼相中了,三年前和里子结婚,入赘做了茑乃家的上门女婿。
菊雄举止稳重,很像个料亭的公子哥。在旁人眼里,里子看上去夫妻和睦很幸福。
但里子自有里子的难言之隐。母亲表面上已经退居二线了,可依旧对店里的各种事情指手画脚,一边是事事过问的母亲和身为上门女婿的丈夫,一边是在茑乃家做事多年的女服务员们,里子夹在她们中间,费心劳神,很是辛苦。
“我的酒吧哪怕只休息一天,客人们就说三道四地发牢骚,实在是不容易啊!”
听赖子那么说,里子也是一副不肯服输的样子。
“姐姐那边和我们一样啊!”
姐姐要想继承家业的话早就接手家里的料亭了,可她不是一意孤行,很任性地离开这个家了吗?里子很想那么说,可要说到那个份儿上就太露骨了。
“赖子姐姐出门到店里去的时候嘴里总说‘要上战场了’。”
在东京上大学的槙子在一边插嘴,她很了解赖子姐姐的生活。
“我不知道店里的生意有多忙,就像上战场似的?就像樱花一样,姐姐是不是有点儿太要强太拼命了?”
里子的口气显然带着几分嘲讽,可赖子很直率地点了点头。
“我或许就是棵樱花树,花瓣转眼间就落了,最后变成一棵全是毛毛虫的枯树。”
“别说那么丧气的话!”
“好了!走吧!”
“就因为姐姐一个人,这也太匆忙了吧?”
在赖子的催促下,里子拍了拍和服的前襟,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虽说原谷这个地方不是那么有名,但或许是听说了这里是观赏迟开樱花的绝佳去处吧,今天来原谷赏花的游客很多,租来的赏花用的毛毡坐垫上几乎都坐满了人。
三姐妹跟在菊雄和母亲身后从坐在地上赏花的人们中间穿了过去。
母亲阿常身穿灰绿色的和服,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和服外褂,大女儿赖子穿着紫藤色的和服,二女儿里子穿着浅绿色的和服,三女儿槙子则穿着一件胭脂色的和服,后面还有用银丝绣的家徽。
因为是做完法事回家,三姊妹都穿着素色的和服,腰间束着黑色的和服带子。但三人并肩而行,看上去确实很引人注目。
赖子身材纤细苗条,一张俏脸小巧而精致。她今年二十八岁,为了与和服相配,她把秀发高高束了起来,如果穿西装再把秀发放下来,看上去只有二十四五岁。
里子比姐姐小两岁,今年二十六岁,身材丰满却小巧玲珑,不愧是京都女子,肤色白皙,樱桃小口稍稍有点儿地包天,煞是可爱。
姊妹三人中年龄最小的是槙子,肤色很白,说起来和里子比较相像。她今年二十一岁,正在大学里读大三。
赖子还在京都的时候,茑乃家的三姐妹美貌出众,被誉为三朵金花,在高台寺一带和料亭圈里可谓无人不晓。
但是,铃子还活着的时候,四姐妹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景象只能用壮观来形容。
四姐妹在附近的男人们中间也备受夸赞,都说看四姐妹远比赏花更赏心悦目。
尤其是铃子和赖子,因为两姐妹是双胞胎,长相、身材就不用说了,就连举手投足都非常相似。每逢新年和祇园祭,四姐妹一起出门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总有男人慢腾腾地跟在身后。
但是,四姐妹一起上街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次。
铃子和赖子从十六岁开始学艺做舞伎,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姐妹俩先后成了艺伎。两人从小时候起就学习京舞和清元,在母亲的劝说下,毫无抵触地做了舞伎,可做了舞伎才发现,舞伎几乎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一天的大半时间都忙于学艺和宴席陪侍。
里子和槙子看到了两个姐姐的辛苦,从一开始就没有做舞伎的想法。
不过,因为里子将来要继承茑乃家的料亭生意,只有她一个人去做了两年的舞伎,而且也只是为了去学习一些礼仪规矩。
说起槙子,压根就没有在花街上从业的想法,而且母亲阿常也从未强迫她去做舞伎。
铃子去世的那年才刚刚二十二岁,槙子那年才十五岁,再怎么漂亮,毕竟还都是孩子。
正因如此,当年被称为四朵金花的时候年龄尚小,而现在三姐妹并肩走的时候,自然有一种成熟之美。
“天啊!美女!”
醉醺醺的赏花客看到三姐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就高高地把手举了起来,周围的男人们也都目瞪口呆地看傻了。
沐浴着男人们那热辣辣的眼光,赖子昂首挺胸直视前方往前走,正因为她五官精致,所以给人的印象有几分冷艳。里子或许是出于职业的习惯吧,稍微弯着腰,有时候脸上甚至会露出几分讨好的笑。即使来到这样的地方,说不定也会遇上老主顾,平日里养成的那种时时关照客人的习惯这会儿显露了出来。
三人中最为紧张的是年龄最小的槙子,即使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目不斜视。那种生硬古板的表情反而让她显得愈发清纯和天真烂漫。
母亲阿常虽然已经年届六十,但因为她表演京舞多年,腰肢挺拔,虽说年老但绝未色衰,当年被称为东山一带首屈一指的美人,现如今美貌依旧。
也有赏花客窃窃私语,或许有人认出了茑乃家的三姐妹。
母亲和姊妹三人穿过樱花隧道,走到了原谷苑的出口。菊雄把停在对面停车场里的车开了过来,四个人坐进车里,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天啊!真把我累坏了!”
“直接回家是吗?”
菊雄问了一句,握住了方向盘。里子坐在副驾驶座上,阿常、赖子和槙子三人并肩坐在后排座位上。
“妈妈累了吗?”
“确实有点儿累了,可是看到了那么漂亮的樱花,今天真是养眼了!”
阿常被女儿们围着,脸上露出了微笑。
“姐姐下次什么时候来?”
“是啊!什么时候来呢?”
“黄金周休息,想来的话就能来吧?”
“话是那么说,可是酒吧有可能要装修,吧台有些不方便,地毯也脏兮兮的。”
“搬进现在的店里有几年了?”
“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日子过得真快啊!”
六年前,赖子把户籍从祇园迁到了东京的新桥。在新桥做了三年酒宴陪侍之后,在银座的并木通开了自己的酒吧。
酒吧面积只有十五坪左右,在银座的酒吧中属于小的,但这种小型酒吧经营起来反倒容易一些。
“姐姐真了不起!”
“哪有什么了不起!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谁都能做!”
“话是那么说,可我绝对做不来!”里子心悦诚服地说道。
母亲阿常只是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听。
车子好像已经穿过莲花谷到了金阁寺的旁边,从那里穿过马场町就上了西大路。槙子或许是累了吧,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睡着了。午饭时虽然喝得不多,也可能是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了。
不多会儿,车子就上了西大路,里子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对了姐姐!半个月以前,熊仓到店里来了。”
赖子瞬间皱起了俏眉。
“和谁一起?”
“两个人一起来的,另一个好像是他的客户,他还和以前一样大声喧哗,派头十足。”
“你又让他进店了?”
“是啊!他出手很大方,说起来,他也是客人,我总不能把人撵回去吧?”
“他可是铃子的……”
“那个我知道。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者说,和料亭也没什么关系啊!”
接下来,赖子和里子沉默无语,只听到汽车发动机那单调的声音。里子好像难以忍受这种沉闷,过了一会儿,打破沉默说道:
“可是,他一定为铃子的事情感到后悔吧!”
“不管他怎么后悔,还是不能原谅他。世上的事情,有的可以原谅,有的不能原谅。”
“你说得也对。”
“我绝不原谅他!”
赖子不屑地说着,用力把手指插进和服带子里,好像要把这种不快的心情塞进去。
高台寺在东山脚下,有一条坡道通往高台寺,走到坡道中间往右转,就看到一道石头墙,沿着石头墙下面的路往里走一百米左右就是茑乃家了。
入口是一道草屋顶的山门,从山门到本馆是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左右两侧的树丛里安放着一盏盏方形纸罩座灯,看上去就像路标一样。
这会儿天还没有黑,看见总管站在门前上下车的门廊里,正拿着胶皮管往地上洒水。
车子慢慢地停在了门廊的尽头,车轮碾过路面上的沙子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天啊!这么早就回来啦?”
见总管跑了过来,阿常第一个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
“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没有什么情况吧?”
“没有什么情况!女服务员们什么都没说。”
阿常点点头,姊妹几个从车上下来,轻轻地伸了个懒腰。
“天啊!真把我累坏了!”
“说什么呀?车子在路上跑的时候,你一直在磕头打盹儿!”
“就是啊!中午喝酒酒劲儿上来得太快了!”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从门廊尽头的木头后门走了进去。茑乃家是一座古旧的木制二层楼,房间大大小小有十六间,其中视野最佳的是西侧的“夕阳间”。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望出去,目光越过建在山麓斜面上的庭院,可以看见远处的八坂塔。每到傍晚时分,沐浴在夕阳里的那座五重塔金光灿灿,所以祖上把这个房间命名为“夕阳间”。
曾有一位著名的画家把这个房间画进了画中,画面是一个舞伎正手扶栏杆,从这个房间远眺八坂塔,身后是一条华丽无比的垂带。
傍晚时分的景色自不必说,夕阳落山之后的夜景也美不胜收。透过松树和楠木的枝丫,可以看到京都城区的万家灯火。
据说,这个庭院是先先代的时候建成的,面积有五千坪。春天有杜鹃花报春,秋天有红叶添彩,现在正是白玉兰晶莹洁白的季节。来到这个院子里的人,可能被鲜花吸引而忘记欣赏其他的点缀,这座庭院里的石头可都是特地从鞍马、贵船和那智等地方订购的,通往后院茶室的路边上有一个洗手钵,洗手钵旁边配着一块三张草席大小的大黑石。
从庭院到房屋,处处透出老餐馆独有的那种古朴沉着的雅趣。
但是一家人住的房子却是钢筋混凝土的西式房屋,和表面的古朴典雅风格不相符。不过,家人居住的西式房屋建在本馆后面的树林里,地势比本馆低,所以不会被客人们看到。
那些饭馆和料亭的经营者,或许是因为平时都在古色古香的木制房子里工作的缘故吧,他们的住宅却多是时髦的西式建筑,茑乃家自然也不例外。
这座西式房屋是十年前里子她们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建起来的。建筑面积有二十坪左右,虽不是很大,但毕竟有三层楼,八个房间。一楼是茶室、阿常的起居室和佛堂,二楼供里子她们居住,三楼供客人和女服务员们居住。
虽说是座西式建筑,但阿常是个在沙发上也要盘腿坐的人,所以一楼都是榻榻米房间,三楼也有一个日式房间。赖子在那里换好衣服之后,来到二楼里子房间的门口。
“里子!我这就回去了!”
“哎呀姐姐!这就要走了吗?”
“是啊!即便是现在走,也只能勉强赶上四点半的新干线。”
“那顶帽子很不错啊!”
赖子穿了一件藏青色的乔其纱夹克,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宽檐儿帽,手里提着一只同样颜色的旅行箱。
“我也想戴顶帽子,可是我好像不太适合戴帽子啊!”
“没有的事!里子的话,那种鸭舌帽可能更相配!”
“可是,戴帽子的人必须像姐姐那样身材苗条才好看啊!我这阵子或许有点儿中年发福了。”
“说什么呀!妹妹比我还年轻!”
“虽说如此,可操持料亭这种生意,感觉身心都越发老气横秋。”
出于生意的需要,里子几乎每天都穿和服,她很羡慕能把时髦华丽的洋装穿得如此得体的赖子。
“好了,我得走了。菊雄呢?”
“他去本馆那边了,不用跟他打招呼了。你还是去给母亲打个招呼吧!我觉得母亲还想让姐姐多待些日子。”
“没有的事!母亲刚才还说我最好早点儿回去呢!”
“那一定是违心的话!明明想让你多待些日子,嘴上却不肯说软话,母亲就是那么个脾气嘛!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总是为你担心,经常说,不知道赖子现在怎么样了。”
“可是,我是自作主张离开这个家的啊!”
“正因为那样母亲才更喜欢你,不是吗?”
“不是的,母亲最疼爱的是继承了家业的里子妹妹!算了吧!那些事情其实都无所谓!里子妹妹多保重。”
“姐姐也要多保重!对了!车子是怎么安排的?”
“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妹妹能给我叫辆出租车吗?”
赖子见里子点头,提着旅行箱下到了一楼。赖子走进茶室,发现母亲阿常把佛堂都打开了,正背对着她从衣橱里往外拿和服。赖子对着母亲稍微有些发福的后背说道:
“妈妈!我要回去了!”
听到身后赖子的声音,阿常慢慢地转过身来,或许是因为绿叶的反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的缘故吧,母亲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
“你要坐几点的火车?”
“还没决定好!这会儿去火车站,准备来哪趟就坐哪趟。”
听赖子这么说,阿常点点头,接着把衣柜前面的纸包推到赖子面前。
“你要不要把这件和服拿去?”
“啊?您说是要送给我吗?”
赖子忽然两眼放光,放下行李箱,急忙把捆着纸袋子的绳子解开了。
“哇!好漂亮!”
那是一件适合外出时穿的和服,上面是樱花和远山的图案。
“我真的可以拿走吗?”
“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儿太素气了。”
赖子马上走到镜子前面,双手拿着和服在胸前比量。
“好东西就是不一样啊!”
“那条带子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拿走!”
“什么?这个也给我吗?”
赖子把放在衣柜前面的白底盐濑带子也展开来看。
“我可以穿着这件和服去参加宴会!下周正好有个朋友要举办大楼的开业典礼。”
赖子又把带子在腰上比量了一下。
“太好了!看样子我还是该回来看看啊!”
“你不快点儿的话就赶不上火车了!”
“妈妈!这些我就不客气拿走了!”
赖子再次向母亲表示感谢,一边把和服用纸包起来一边说道:
“也请母亲到东京来!”
“那么乱哄哄的地方,我可受不了!”
“怎么那么说呢?来玩儿个四五天还是可以的吧?东京也有安静的好地方。”
“人一上了年纪就懒得动弹了!”
“五月份在歌舞伎座有名角的演出,那时候妈妈来东京吧!偶尔让里子夫妻俩在家里享受一下二人世界也不错嘛!”
“我根本没有妨碍他们夫妻俩啊!”
“您说的也是,不过偶尔出去散散心不也挺好的吗?”
“到时候有心情了就去。”
“我随时恭候母亲大驾光临!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赖子双手再次把包着和服的纸包举起来说道:
“真是太谢谢妈妈了!我都拿走了!”
阿常看着赖子把和服放进行李箱里,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熊仓的事情,干脆忘了吧!”
赖子吃惊地看着母亲,阿常茫然地看着夕阳映照下的纸拉门,幽幽地说道:
“都是陈年旧事了,一直憎恨别人也不好啊!”
“就连母亲都那么说吗?那铃子姐姐算怎么回事?”
“铃子的事情,大家不是都正正规规地凭吊过了吗?”
“那是两码事!不管怎么凭吊,铃子姐姐也回不来了!”
“可是,即使你憎恨熊仓不也还是一样吗?”
“妈妈那么说是出于真心吗?”
“什么真心假心的!早就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不愿意!我绝对不会忘记的!”
赖子说完,抓过旅行箱腾地站了起来,阿常看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真够倔强的!”
“我是妈妈的孩子……”
赖子话音未落,里面忽然传来了里子的声音:
“赖子姐姐!我叫的出租车来了!”
“好了,我走了!”
“注意身体!”
“妈妈也多保重!”
看样子,阿常好像还想说些什么,赖子顾不了那么多,关上拉门走了出去。
出租车到了新干线京都站的时候已经四点二十分了。等了十分钟左右,赖子坐上了四点二十九分发车的新干线。
因为假日结束了,普通车厢都很拥挤,但一等车厢很空。火车正点发车,准点到达东京应该是七点二十分。
新干线轻微震动了一下离开了站台。一出京都站很快就看到了京都电视塔,左边能看到从比叡山到东山的山峦起伏。
太阳已经偏西了,但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这种天气或许应该叫花阴(樱花盛开季节淡云蔽空的和煦天气)吧!天空被薄云笼罩着,东山一带看上去云雾朦胧的。
赖子每次离开京都的时候心情都很复杂,一方面觉得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古老且有太多痛苦回忆的城市了,另一方面又深切地感受到一种离开故乡的孤独和寂寞。既有一种解放感,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怅然若失,好像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自从六年前不顾母亲和妹妹们的反对离开家之后,赖子每次离开京都都要体味这种安堵和不安交织的心情。
那个时候,自己下定决心再也不回故乡了,当时觉得看比叡山和东山都是最后一眼了。
和那时候相比,赖子现在的心情要轻松多了。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回东京也没有去陌生地方的不安。岂止如此,赖子现如今觉得比起自己出生的故乡,还是住在东京更舒心。
这六年里,自己和周围的环境都改变了不少,老朋友若是看到现在的自己,说不定会认为是另外一个人。
不过,这六年里只有一个信念没有丝毫改变。
“找熊仓报仇……”
六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微阴的天气里,赖子望着京都的街道,在心里立下了这样的誓言。那时候赖子刚刚二十二岁,从舞伎成为艺伎也才刚刚过了两年,可那种报仇的信念不但没有减弱分毫,反而越来越强烈。
“明明是这样,可母亲她……”
东山的山峦马上从视野中消失了,列车进入了山科隧道。
赖子感觉在骤然暗下来的车窗里看到了铃子苍白的遗容,她轻轻地呼唤了一声:“铃子!”
铃子死去的时候也是春天。因为在那前一天她和铃子被贵船的料亭邀请去赏樱花,所以赖子记得很清楚。
记得那时候樱花也是拼命绽放,鲜花满枝。铃子那天虽然说话很少,但丝毫没有要死的迹象。和平时一样跳舞斟酒,过了十一点,两人一起回到了房间,解开发髻,洗了澡,然后休息了。
因为赖子和铃子是双胞胎,所以两人住在小方屋(艺伎的住宿处)的同一个房间里,总是在同样的时间以同样的装束睡觉。
第二天,按说两人十点应该去学“三弦曲”。铃子说头痛没有去,所以赖子只好一个人去了。
赖子出门的时候,铃子在被窝里小声说:“赖子,真是谢谢你了!”
“什么呀?别说那种话!好像明天就要死了似的!”
赖子根本没放在心上,可没想到一天后却一语成谶。
那天下午,铃子装作要去医院出了小方屋,然后径直去了和歌山的白滨。姊妹俩应客人召唤曾经去过那个地方。在那个叫“白波庄”的酒店的一个能看海的房间里,铃子喝药自杀了。
“好想看看大海啊!”
因为铃子平时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当她下定了自杀的决心之后,或许很自然地走向了大海。
就像明白自己的想法一样,赖子很明白铃子的那种心情。
不仅如此,当听到铃子自杀的消息时,赖子马上就凭直觉感到铃子自杀的原因在熊仓身上。
铃子自杀前在房间里留下了一封写给母亲的遗书,遗书里面虽然没有熊仓这两个字,但凭“这么脏的身子,实在没有心思活下去了”这一句话,赖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在自杀前的一年,铃子被熊仓强暴了。半年后,赖子又被他糟蹋了。
听说熊仓在东京和大阪一带做贸易,而且生意范围很广,那时候他也就四十五六岁,说起来正是如狼似虎的盛年。
作为茶屋“玉也”的上宾,熊仓每次来京都,姊妹俩都会被叫去陪侍。熊仓温文尔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小曲儿唱得也不错,看上去为人处世很精明很圆滑。
姐妹俩对他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格外关照姐妹俩的客人,内心感到几分亲切。给他跳舞,为他斟酒,听他讲他经常去的东南亚的风土人情和各种趣闻。
那时候他好像就是个玩儿弄女性的高手,只是赖子和铃子年龄尚小,阅世不深,没有能力看穿他。
即便如此,当铃子被他奸污了时候,赖子马上就察觉到了,当赖子被他玷污了的时候,铃子也很快就察觉到了。
两人都是被召唤去很远的地方陪侍酒宴的时候,在僻静的房间里,和被强奸一样被夺去了贞操。
因为两人是双胞胎,互相之间即使一句话都不说,也能立即察觉到对方身心的变化。
赖子每想到熊仓就恶心想吐,有一种强烈的不洁感,感觉全身都被一双粗糙的手摸遍了。
那时候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要是现在的话,那么卑劣的手段自己绝不会上套。
但是,现在重新想一想,那时候之所以跟着熊仓去,还真不能说是自己格外不小心。身处那种状况,换作别的舞伎,或许也会跟着去的。
熊仓每次来茶屋都会把姊妹俩叫去,还经常带姐妹俩去吃饭喝酒。如果去国外,每次回来都会给两人买手提包和香水,有时候还给姐俩零花钱。
还有,熊仓经常给姐俩放假让两人去逛街。
给艺伎放假是花街独有的说法,意思是花钱把舞伎或艺伎包一整天,让她们自由活动,想干啥就干啥。
因为她们每天都盘着舞伎的发髻,腰里系着垂带,像赶场子一样到酒宴上去陪侍,所以有时候就很想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穿着便装去玩儿一天。这对一般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艺伎们会觉得很稀罕很新鲜。
对女人无所求,只是让她们自由地玩耍,那是真正喜好风雅的客人乐此不疲的事情。
越是那些受欢迎的舞伎和艺伎,放假玩耍的次数越多,那也是姑娘们的一种骄傲和自豪。
让客人花钱包下自己一整天的时候,一般都是从傍晚开始和客人一起吃饭,然后让客人领着去转一两家俱乐部或酒吧。客人忙的时候,就一个人看看电影,逛逛百货商店,或者走进时髦的商店去看看。
因为平日里总是穿和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被别人盯着看,穿着便装逛大街会让舞伎们有一种回归本来的自己的轻松,还有一种欺骗别人眼睛的快感。
那时候的熊仓,即使只有两人一起吃饭或喝酒,也从来没有过可疑的举动。
讲到他因工作关系常去的外国和最近看过的电影时,他有时候也会顺带着讲些黄色笑话,但对于从未接触过男人的赖子来说,男女之事甚是玄虚而荒诞无稽,她听来没有任何实感。
只有一次,赖子要从舞伎升为艺伎的时候,小方屋的房东问赖子,说熊仓想包养她,不知赖子意下如何。
过去,舞伎成为艺伎的时候,很多人会让一个合适的男人包养,但现在完全没有这等事情了。即便成为艺伎可以独立门户了,没有主人的艺伎大有人在,恋爱也是自由的。
“不好意思!我根本没有那种想法,请您替我拒绝他吧!”赖子很诚实地回答说。
通过茶屋听到了赖子的回复的熊仓后来来到茶屋,带着几分自嘲的口吻说道:
“我被赖子姑娘很干脆地甩了!确实,像我这种大腹便便的大叔,被甩也没什么奇怪的。”可作为四十五六岁的男人,他的身材胖瘦适中,五官长相也不错,他这种自我贬低的说法也反衬了他的极度自信。
“赖子姑娘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哪有什么心上人啊!我才二十岁,只是想一个人待着而已。”
“富家的女孩子真不好摆弄啊!”
确实,像赖子这种家境殷实的舞伎,即便从舞伎变成了艺伎,也毫无理由非要依赖男人不可。出来做舞伎,与其说是为了找个好丈夫,莫如说是为了学艺和学习一些礼仪。
“我的恋情也就此结束了!”
熊仓说得很夸张,还装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可没多久他又提出想包养铃子。
因为姊妹俩是双胞胎,长得像,所以喜欢,要是这么说的话还讲得过去,可他向姊妹俩提出包养的请求实在是太厚颜无耻了。
两人都拒绝了还算好,如果两人都接受了,他打算怎么办呢?
“真是个古怪的人,简直不可理喻嘛!”
他这种做法简直是无视每个人独立的人格,姊妹俩都被熊仓的做法惊呆了。
但是,熊仓被拒绝之后仍然毫不在乎地来茶屋喝酒寻欢。
不过,自从成为艺伎之后,两个人一起被叫来陪侍的情况很少,一般是一次来一个人。
“真是女大十八变,近来赖子姑娘是越来越水灵、越来越俊俏了,现在正是好吃的时候吧?”
熊仓色迷迷地看着赖子,他在别的地方对铃子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
“同时欺骗两个人,你这样的人怎么能信得过?”
赖子冷冷地拒绝他。
“追求双胞胎太难了!不管我说什么,两人之间总会通气的。”
熊仓在那里长吁短叹,实际上他根本满不在乎。
赖子被熊仓邀请去神户是成为艺伎一年半之后的一个星期六的下午。
“那些小碟小碗、装模作样的怀石料理也吃够了,偶尔换换口味,去尝尝神户牛肉吧!”
听熊仓提出这个邀请的时候,赖子马上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
“我没法相信熊仓先生啊!”
“不是那个意思!我邀请你绝非别有用心,只是为了散散心想去吃神户牛肉而已。”
熊仓虽然矢口否认自己别有用心,但赖子知道,就在半年前,熊仓把铃子约到嵯峨大山深处的一家料亭里,夺去了她的贞操。从那以后,铃子经常神情恍惚地陷入沉思。
“去吧!我在这里求你了!”
熊仓双手按在榻榻米上向赖子低头行礼。对方如此恳求,赖子觉得也没法驳他的面子。她觉得,熊仓已经夺去了姐姐铃子的贞操,这次不至于再对妹妹下手吧!还有,好长时间没看见大海了,去看看海也不错。
“穿便装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没关系!”
到了约好的那天,赖子去了约好碰头的京都酒店,见熊谷开着一辆白色的双门奔驰来了,他说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
“什么呀!只有我们两个人开车去吗?我心里发慌啊!”
“你还在怀疑我吗?”
“那倒不是!”
赖子极力抹去了心中的不安,可她的担忧还是变成了现实。
在海边上的一家专做神户牛肉的饭馆里吃完饭之后,熊仓提议去六甲山脚下的一家饭馆。
“我已经吃饱了,再也吃不下了!”
“不是去吃饭,我们可以小饮一杯,欣赏一下夜景!”
从事贸易工作的熊仓好像对神户这个地方也很熟悉。
“那里的老板娘是个大美人,曾经在宝冢歌剧团待过,是个很好的女人,也给你介绍介绍!”
听熊仓说要把自己介绍给老板娘,赖子多少解除了几分警戒心。
正如熊仓说的那样,从六甲公路往里走五六百米有一块高地,那家饭馆就在那块高地上。
说是二楼景色比较好,左边是六甲山的山麓,右边可以俯瞰须磨的夜景。
赖子点了度数不高的酒,熊仓点了白兰地,不加冰就喝了。
“我喝的这种酒不是度数很高吗?”
“没有的事儿!这是深受女性欢迎的鸡尾酒。”
只因为听说度数不高,连酒的名字都没问就喝了,只喝了两杯,赖子就觉得脸上发烧,浑身发热。
“我得凉快一下!”
赖子刚想站起来就觉得脚下不稳,勉勉强强直起上半身走到窗边的时候,忽然被熊仓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
“你要干什么……”
赖子刚转过头来,熊仓的脸就凑了过来。
“你不要这样!”
赖子惊慌失措地摇头拒绝,可还没等她说话,整张脸就被熊仓拥进了怀里。
熊仓虽然个子不太高,可双臂很有劲儿。他强行把赖子抱起来,拉开了隔壁房间的纸拉门。
回头想一想,熊仓邀请赖子去神户,显然从一开始就打算夺去赖子的贞操。
那家饭馆还兼营旅馆,隔壁的房间里早就铺好了印着红花的被子,枕头边上还放着方形纸罩座灯和水瓶。表面上说是适合女性的低度饮料,喝起来比较甜,可实际上里面掺进了酒精,赖子在房间里大喊大叫也没人跑过来看看,看来这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赖子又哭又喊,可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跑过来帮她。在挣扎的过程中上衣的前胸扯破了,裙子上的带扣掉下来了,拉链也断了。
赖子被粗暴地扒光了衣服,那副模样很是凄惨,她在筋疲力尽的时候被熊谷强暴了。
一切都结束了,赖子一声不吭地把脸埋进床单里,熊谷干咳了一声说道:
“你原来还真是处女啊!”
好像被他这句话触动了伤心处,赖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姐姐!原谅我吧……”
听赖子在黑暗中喃喃自语,熊仓恬不知耻地说道:
“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上套了!”
熊仓的口气有几分调侃的味道。
“你光生气也没用!只要你跟着我,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熊谷还想把赖子揽到怀里,赖子拨拉开他的手,把散落在地板上的衣服拢在一起,走到房间角落里把衣服穿上了。用一只手合上被扯破的上衣前胸,用另一只手按住裙子。
“你这个姑娘可真够倔的!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熊仓叹了一口气,小声嘀咕道。
“虽然是双胞胎,还是有点儿不一样啊!”
那天晚上,赖子很晚才回到房间,一言不发地躺下了,可铃子好像已经察觉到了一切。被熊仓强暴了的事情从那以后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
“铃子姐姐!我特别讨厌那个人,以后不管他说什么,我绝对不会到酒宴上去陪他了!”
“我也是一样!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说起熊仓,尽管姐妹俩都是一样的看法,可实际上不是那样的,每次被熊仓召唤去陪侍,铃子还是不情愿地去了。
“姐姐为什么还去陪他?他不是把我俩都糟蹋了吗?没有必要到宴席上去陪那个畜生一样的男人吧!”
艺伎也有权利根据自己的好恶选择客人,赖子一直认为铃子姐姐是个没有骨气、性格懦弱的人,或许铃子还有其他的难言之隐。
尸检的结果表明,铃子自杀的时候已经怀孕了。虽然铃子在遗书里对自己怀孕的事情只字未提,但她自杀的时候已经怀孕四个月了。从铃子的日常生活来看,肚子里怀的无疑是熊仓的孩子。
两个人从做舞伎的时候就无话不谈,不管是高兴的事情,还是伤心的事情,姊妹俩都是毫不隐瞒地直言相告。两人被熊仓强暴的事情,作为两人之间的秘密,连母亲都没有告诉。
但唯有怀孕这件事,铃子一直到最后也没能告诉妹妹赖子。
“姐姐怀的是熊仓的孩子!”
赖子那么说,可母亲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死活不肯相信。
“妈妈!我也被他强暴了。说起姐姐,甚至还怀上了他的孩子,心里很痛苦,夜里也睡不着觉,最后瘦成这个样子……”
和圆鼓鼓的肚子相比,铃子的脸颊瘦得很厉害。
“是熊仓杀死了姐姐!要是母亲不让我俩去做舞伎,绝对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我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我要从这里逃出去,找熊仓报仇!”
听着赖子在那里哭诉,阿常只是垂着眼眉一言不发。
“我俩不是双胞胎吗?姐姐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好像从回忆中醒过来一样,赖子抬眼看了看窗户,又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五点十分了。火车过了米原,好像很快就要进入浓尾平原了。逼近左右两侧的山肌渐渐远去,前方渐渐开阔起来。虽然离插秧的季节还早,但看得见各处的稻田已经把土翻起来了,前方的好几排塑料大棚在斜阳里闪着红光。
看着渐渐没入暮色的田野,赖子忽然感到了一阵轻微的腹痛。
右下腹感到火辣辣的痉挛,与其说是疼痛,其实更接近一种被勒紧的感觉。例假半月前已经结束了。
又是那种疼痛啊……
赖子把手轻轻地按在了小肚子上。
每月到了例假和例假中间的时候,小肚子都会针扎似的火辣辣地痛,有时候还能看到轻微的出血。虽然不是那么痛苦,但心里很不安,她以为是盲肠炎,还去过一次医院。
但是,医生只听了听赖子的自诉,就断定那是排卵期的疼痛。
“卵子从卵巢里出来,说起来就像火山爆发一样。有人感到疼痛,也有人感觉不到疼痛。根本用不着担心,不用管它,过个一两天就好了。说起来这种症状多见于神经质的人。”
医生如是说。
自己是不是神经质且不管它,每次疼痛来临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几分心烦意乱。虽然不像来例假的时候那么严重,但情绪波动是确凿无疑的。
赖子还是放心不下,问过好几个人,但几乎没有人说感到疼痛,好像大部分人都没有感觉。
里子和槙子好像都感觉不到疼痛。
唯有铃子和赖子一样,两人来例假和排卵时感到的疼痛是一样的,而且例假和排卵期的疼痛几乎在相同的时期出现,疼痛的程度也一样,有时候两个人吃了止痛药,一起躺在床上休息。
如果铃子姐姐还活着的话,这会儿或许也和自己一样,脸色苍白地按着小肚子吧……
一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和自己容貌相同,甚至连性格和来例假都一模一样,赖子就感到很不安。不管去什么地方都被和对方比较,可一旦分开又惦记不已。两人合在一起才是一个人,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赖子甚至觉得周围的人都总是把她当成一个呆子。
她甚至想过,如果没有对方,自己该是多么心情爽快啊!
但是,真的一人独处的时候,她又觉得是那么无依无靠,真的就像一个呆子一样,什么都做不了。没有了那面映照自己的镜子,自己也觉得委顿消沉,有段时间甚至连宴会都不想去了。
“毕竟是双胞胎啊!赖子姑娘一定有一种特别的悲伤吧!”
周围的人都唏嘘不已,很是同情赖子。确实,赖子的悲伤和里子、槙子的悲伤格外不同。
四姐妹是同一个母亲却非同一个父亲。
铃子和赖子的父亲叫高井,是京都大学的一个助教,而里子和槙子的父亲是室町的一家叫能村的绸缎庄的公子。这两位父亲现在都已不在世了,赖子两岁的时候失去了亲生父亲,现在只能靠家里留下的两张照片追忆父亲的音容笑貌。
从这一点上来说,里子和槙子的父亲似乎离自己近得多,但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很少,每到新年和祇园祭的时候,他顶多就是问一句“还好吗”,然后给她一点儿压岁钱或零花钱。
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铃子和赖子不能像里子和槙子那样和父亲紧密无间,只是远远地看着而已。
铃子和赖子这对双胞胎给自己画了一个圈,可以说那种顾虑使得两个人更亲密,但两人谁也不肯说破这一点。当被问到为何两人如此亲密的时候,她们只是打马虎眼说:“我俩是双胞胎啊……”
但是,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句话里面的意思,两人除了容貌相似意气相投之外,更是真正的亲骨肉。
因为赖子和里子、槙子她们不是一个父亲,所以血缘关系比较远。
除了赖子和铃子是双胞胎之外,还有一层比较远的血缘关系,对于铃子的死,姊妹四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火车准时到达了名古屋车站,停靠了两分钟之后又开车了。从名古屋站上来了五六个乘客,好像彼此都不认识,都远远地坐在了不同的座位上。
火车出了站台,赖子低头看了看手表,看着表针走过了五点半,慢慢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赖子从十一号车厢向有电话的七号车厢走去。
村冈告诉过赖子,公司的会议五点多就结束了,说他在专务办公室等着,希望赖子给他打个电话。
赖子去了电话室,投进了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接通了话务员,一边看着记事本,一边把东京的村冈办公室的直通电话告诉了话务员。
一会儿电话就接通了。
“喂喂!”
话筒里忽然传来了男人的声音,赖子一下子就听出来那是村冈的声音。
“我是赖子!”
因为是从新干线车厢里打出去的,稍微有点儿杂音,但赖子不觉得怎么妨事。
“这么晚给您回电话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这会儿刚过了新干线的名古屋站,到东京估计得七点半了……”
赖子倒也不是不会讲东京话,可村冈和其他的那些东京的客人都喜欢听京都方言,所以她只能迎合客人的喜好。
“那么说,是不是不能一起吃饭了?”
“我也觉得好不容易能和您一起吃个饭,一直很期待。我也是时隔好久才回了一趟老家,杂七杂八的事情很多,就这样我还是拒绝家人的挽留才急着赶回来的。”
“那么你几点到店里?”
“当然是越早越好了,可我回家之后得换衣服啊!”
就算七点半到了八重洲的出站口,马上打车回青山的公寓,着急忙慌地换上和服,赶到店里也得九点了。
“我满以为今晚能和你在一起,特意把今晚空出来了。”
“真抱歉!请您原谅!早点儿说就好了,可我听您说开会要开到五点多。”
“我去接你,你在几号车厢?”
“怎么敢劳驾专务来接我!太委屈您了,我怎么担待得起啊!”
“你不会是和哪个好男人在一起吧?”
“您别开玩笑了!哪有您说的那种好男人啊?”
“那样的话,我到站台去接你,送你回公寓吧!我们可以一起去你店里。”
“要是让别人看见怎么办啊?我倒是无所谓,专务可是有名望的人啊!您不用去站台接我,您就在车里等着吧!一出站我就跑过去找您。”
“你真的会来是吗?”
“我不会撒谎的!”
“那么我在八重洲口的国际酒店前面等你吧!”
村冈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好了起来,把他的车牌号告诉了赖子。
“知道啦!估计得七点半多一点儿,您可一定要等我啊!”
赖子对着电话那端看不见的人低头行了一个礼,挂断电话之后,又往里面投了一枚百元硬币,让话务员接通了自己银座店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那个叫庄司的酒吧领班。
赖子说了声晚上好,接着问领班店里有没有什么事儿。
领班告诉赖子好几件事:一个是消防厅来电话要求酒吧安装火灾报警器,估计要花费十五万日元。另一个是两个月前来酒吧上班的那个叫真弓的女孩子说想辞职,还有就是从别家店里跳槽过来的那个叫梨花的女孩子想从店里预借一百万日元。领班说话很有男人风范,简单几句话就把事情说完了。
“你说的那个火灾报警器,不是由大楼的房东负责安装吗?”
“不是的,不管哪里的酒吧都是自己安装。”
“天啊!真不是个小事儿啊!”
赖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其他的事情等我到店里再商量吧!我估计到店里得晚上九点了。”
赖子说完放下了电话。
两个小时之后,赖子到了东京站,她从八重洲站口到了国际酒店前面一看,村冈专务果然很守约,正坐在一辆黑色轿车里等着她。
“真是太抱歉了!您已经等了很久了吗?”
“没有,我是按照火车到达的时间来的,也就十分钟吧!”
村冈往里坐了坐,赖子坐在了他身旁。
“去青山是吗?”
“到了一丁目的双子楼拐角请往左拐!”
车子开动了,赖子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在了村冈的膝盖上。
“这是青花鱼寿司,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说是京都的特产,都是些很平常的东西。”
“谢谢你!这可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村冈恭恭敬敬地收下礼物,转过身子对赖子说。
“可是这么看来,你和平时穿和服的样子又不一样,你穿便装也很漂亮啊!”
“谢谢!您这么说我太高兴了!”
村冈第一次到赖子的酒吧“雅洁尔”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赖子在新桥做艺伎的时候,村冈是被客人领到店里去的,听说他在一家叫作太平洋化工的大型化工公司里担任专务。村冈今年五十五岁了,虽然身材微胖,其貌不扬,却是赖子在银座的酒吧的常客。
开始的时候,赖子觉得这个人寡言少语难以接近,可熟悉了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村冈很爱说笑话,言谈也颇有些内容。
现在他已经成了赖子的一个熟客,赖子可以很轻松地请他来酒吧照顾生意,经常给他打电话说:“到我店里来吧!”
照他这个年龄来说,他算不上玩儿得很过火的人,却也不是特别难伺候。说起来属于那种很容易打发的客人,身边只要有美女围着就心满意足了。但赖子发现,他现在开始有点儿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喝醉的时候就会毫不客气地大声对赖子说:“老板娘到我这里来!”他请吃饭,如果拒绝的话,他就会很不高兴。
看样子他是想从一个普通的客人变成一个和老板娘有深交的客人,但对赖子来说,这却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情。
上次他喝醉了,握着赖子的手说:
“下一次想和你去京都看看!可是老板娘在京都有太多认识的人,感觉有些不妥啊!”
“就是啊!京都那么个小地方,闷得让人受不了啊!”
“要不咱俩去奈良或神户吧!”
“可以啊!”
赖子对他嫣然一笑,可她根本不想去。
村冈虽是个好客人,但也并非是那种格外出众的客人。
从京都祇园到东京新桥,因为赖子常去宴会陪侍的缘故,所以她在银座的酒吧也有很多上等的客人。从大银行、大商社、大钢铁公司的董事到叱咤政坛的政治家,时常有身份显赫的客人出入赖子的酒吧。
和这些客人相比,村冈的身份好像要低一级,但从别的意义上来说,赖子觉得他是个可以利用的客人。
现在可能还不到时候,赖子觉得早晚有一天,自己会对他以身相许,但最好是在最有效的时候把身子给他。
从离开京都发誓要找熊仓报仇的时候起,赖子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患得患失善于算计的女人。什么爱情,什么诚意,赖子一直努力去忘掉这些烦琐的事情。
“就是那座白楼的前面!”
车子在乃木公园前向右一拐停下了。
“我上去换衣服,您怎么办?”
村冈用热辣辣的眼神看着赖子。
“也就二十来分钟,要不您在前面的咖啡馆等我吧!”
“还是先下车吧!”
村冈可能是顾忌前面有司机吧,他让赖子先下车,随后自己也下来了,抬头看着前面的公寓说道:
“可以让我到你家里去等吗?”
“家里可是乱糟糟的!”
“那有什么关系!”
村冈让司机原地等着,自己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
公寓正门是遥控门,只有有钥匙的人才进得去。进了正门就是宽敞的大厅,四周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墙面,大厅右侧是一排电梯。
“我还没让哪个男人进过家呢!”
“是吗……”
“您认为我是撒谎吗?”
在熟悉的客人们之间好像有个传闻,说三京银行的副总裁是赖子的赞助人,但不知道村冈是否听到过这个传闻。
出了电梯向左走,转过走廊拐角,前面的七二二号就是赖子的房间了。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脱鞋的地方,前面是一个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客厅中央的茶几和酒柜都是清一色古典风格的意大利家具,和宽敞阳台上的皱边窗帘很相配。
村冈也不在沙发上坐下,只是站在房间中央四下里看。
“您想喝点儿什么?啤酒还是咖啡?”
“不用了,我看看就行了!”
能悄悄进入从未让男人进来过的女人的城堡,村冈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把啤酒和杯子放在这里,请您随便喝!”
赖子说完就径直走进了卧室,把门锁上,把衣服脱了。
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身上有点儿汗津津的。赖子真想泡进浴缸里,好好放松一下,可是没有时间啊!
赖子脱下内衣,正准备用干毛巾擦擦身子,忽然感到右下腹一阵疼痛。
赖子坐在床边上,用手按住了下腹。
虽然不是那么强烈,但下腹在微微地颤抖痉挛。或许这会儿卵子正在向子宫冲去吧!医生说那是卵巢在喷发,赖子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滑腻腻的动物,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就那样弯腰坐着,没过一分钟疼痛就消失了。赖子再次把手放在小肚子上,确认皮肤没有异常之后,走进了和卧室连着的浴室。在浴室里冲了个澡,洗完身子之后穿上了浴衣。
卧室的左侧有个衣帽间,是搬进这个房子的时候特意做了一面墙隔出来的。赖子在梳妆台前面坐下来,从化妆盒里拿出了一把黄杨梳子。
这把梳子是成为舞伎的时候和铃子一起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天长日久梳子开始有了光泽,现在已经变成了黄褐色。赖子边梳头边把秀发梳成了高高的发髻。
赖子的头上有一小块儿光秃的地方,形状就像一个边长五厘米的三角形。那是因为从做舞伎的时候开始总是梳桃割发髻或阿福发髻,发根往上拽得太厉害了。
铃子头上光秃的地方也和赖子几乎同样大小,去学艺快要迟到的时候,铃子总是左手拿着练功袋,右手按着阿福发髻一路小跑着去上课。
头上有块儿秃顶对于舞伎出身的女孩子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那也是在花街里学过艺的证据,但这种常识在银座却行不通。记得在东京第一次去美容院的时候,美容师满脸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现在那家美容院的美容师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若去别的美容院估计还会被问起,所以赖子除了那家熟悉的美容院之外哪里都不去。
像今天这样没有时间去美容院的时候,她只好自己把头发梳上去勉强把秃顶的地方盖住。
赖子梳好头发看了看表,已经是八点二十了。也不知道村冈在干什么,客厅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赖子有点儿放心不下,把门开了一条缝往客厅里瞅了瞅,发现他正面向阳台在沙发上坐着,只看见他的粗粗的脖子和肩膀从沙发背上露出来。
“不好意思村冈先生!我一会儿就好了,请您稍等一下!”
赖子从门缝里对村冈说。
“没关系!你慢慢来!”
客厅里传来了村冈那浑厚的声音。
赖子再次把门关好锁上,穿上衬裙和贴身衬衣,然后穿上了短布袜。
赖子的短布袜只有跳舞用的六枚别扣的短布袜,水洗之后有些缩水,紧巴巴的没有一点儿富余,套到脚上的时候脚尖都被勒得生疼。穿上这双袜子,赖子感到一种就要上战场的紧张感从脚下传遍全身。以前去宴会陪侍的时候也是如此。
穿上短布袜和长衬衣,腰间系上了窄腰带。和服是白底素花的绫子和服,肩部和膝头绣着几朵小菊花,腰间的宽腰带则是西阵的仿织锦带子。把窄腰带宽腰带一条条地系在身上的时候,赖子的表情慢慢地变成了在大庭广众之间抛头露面的银座酒吧老板娘的表情。
赖子把扁平的钱包和名片夹塞进带子里,重新照了一下镜子,然后打开了门。
“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赖子向村冈表示歉意,但村冈只是呆呆地看。
“您怎么了?”
“天啊!太漂亮了!”
“您不用奉承我了!啤酒还喝吗?”
赖子很麻利地把村冈喝剩的啤酒和杯子拿到了厨房里,村冈依然痴痴地看着赖子。
“您先请!”
听赖子那么说,村冈终于穿上鞋到了走廊里。赖子在他身后穿上草屐锁上了门。
电梯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村冈满脸严肃地问赖子:
“在客厅里等你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天啊!男人的内心世界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
“我那时在想,要是在你家里对你霸王硬上弓会怎么样。”
“您倒是真能想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就在隔壁房间里有个美女在换衣服,我那么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首先是房间的门上了锁,再者我不相信村冈先生是那样的人!”
“可我也是个男人啊!你那么相信我让我怎么办啊!”
“天啊!太可怕了!可是,和我这样的女人做爱又有什么好的?”
“话可不能那么说!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像老板娘这样的美人,要是能一亲芳泽,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啊!很多男人就是抱着这种想法到你的酒吧来的!”
“承蒙大家错爱,我可是性冷淡,就是上了床也只会让大家失望。”
“你可真会说!你这是在找借口逃避吧?”
村冈刚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赖子的胳膊,电梯就到了一楼。两人穿过大厅到了外面,发现车子调了一个头已经在公寓前面等着了。
“去银座!”
村冈对司机说道,低头看了看手表。
“啊!已经八点四十了!这么晚我会被客人训斥的!”
“我这个同伴也会遭人嫉恨吧!”
“就是啊!村冈先生能不能替我向客人们解释解释?”
“那倒是没问题!只是我一个人到你酒吧里独占一个包厢合适吗?”
“您是客人,用不着顾虑那么多!”
村冈点了点头,他第一次陪着老板娘回店里,而且是一个人进酒吧,看样子他很有些不安。
赖子的酒吧在并木通七条的一座外墙镶着瓷砖的大楼的四楼上。酒吧有个很洋气的名字叫“雅洁尔”,意思是蓝色。为了和酒吧的名字相称,从地毯到包厢全是统一的蓝色。不过墙壁是乳白色的,整体给人一种很明亮的印象。
在辞去艺伎之前,赖子去了一趟欧洲,游览了法国南部的尼斯蔚蓝海岸,她把那时候的印象带进了酒吧的整体色调里。
墙上挂的两幅画也是那时候买的,是一个叫巴拉迪的法国画家的作品。两幅画虽然都是裸体女性,但都是线描没有色彩。因为模特身材苗条,身体曲线如少女一般生硬,所以这两幅画没有所谓的裸体画所散发出来的那种丰满和淫荡。画中的女子是女性,但还未完全成为一个女人。那种玻璃般的透明感很符合蓝色酒吧的氛围。
到酒吧来的客人看到这两幅画都一定会问:“这个女的是处女吗?”
“天啊!这谁知道啊!”
“如果经历过男人,腰不会这么细的!那种怯生生的表情,和看到男人就想逃的表情一模一样。”
认为画中女人是处女的客人如是说。而认为画中女人不是处女的客人则反驳说:
“那种可怜兮兮的表情不是说明了一切吗?虽然被男人睡过,但可能还不懂其中的妙趣吧?”
其中也有客人说:“这幅画的模特不是老板娘吗?那长相与其说是法国人,其实更像日本人啊!”
还有客人说:“这柔细的肩膀和腰部的曲线和老板娘一模一样啊!”听那口气好像他真看见过似的。
“我买这两幅画只是因为我喜欢身体曲线优美的女孩子,没有别的意思。”
听赖子如此解释,客人们又开始起哄:
“妈妈桑是女同性恋吧?”
也因为赖子过去做艺伎的时候常去宴会陪侍客人的缘故,来酒吧的客人里面有很多年龄比较大的人,平均起来可能五十岁多一点儿。这些客人大多喜欢身材苗条且尚有几分少女青涩的女性。赖子也考虑到了客人的这种喜好,酒吧里招了很多身材苗条小巧玲珑的女孩子。
那天赖子到店里的时候,酒吧里已经来了四组客人了。
酒吧有十五坪左右,近乎一个正方形。进门右侧是一个小小的吧台,里面有钢琴。其他三面墙被卡座包围,椅子都是相对摆放的,来二十个客人就坐满了。
村冈看了看拥挤的包厢,好像有点儿打怵。
领班听他说吧台就行,马上把小茶几挪开,给他准备好了座位。
赖子走进右边的衣帽间,从手提包里拿出带镜子的小粉盒对着镜子看了看。
可能梳发髻的时候太匆忙了,右边的头发稍微有点儿蓬乱。她重新整理了一下发髻,拿出口红补妆的时候,领班进来了。
“东京兴业的黑川先生和新川产业的上村先生来了,几分钟之前刚走了。”
“是吗?现在五号座上的客人是谁?”
“好像是村田先生的熟人,刚来一会儿。女孩子面试的事情等下班之后再说吗?”
“是的,还有火灾报警器的事情也等下班之后再商量吧!”
赖子对领班说完,把带镜小粉盒塞进和服带子里,匆忙摆出一张和悦的笑脸,袅袅婷婷地向一号桌走去。
“欢迎光临!”
客人是一家大型钢铁公司的部长,今晚好像是接受承包商的招待。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兴致很高。
“老板娘怎么姗姗来迟啊?”
“不好意思!我这也是刚从京都回来。从车站回了一趟家,这还是跑着来的呢!”
“你不是和那个男的一起来的吗?”
部长远远地看着刚刚坐下的村冈问道。赖子循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村冈。
“哪有的事儿!我忙成这样,哪有工夫陪别人?刚才在电梯里碰上了而已。”
“下次我也想和老板娘一起吃个饭啊!”
“您那么说我太高兴了!部长真的会请我吃饭吗?”
“那么,下周的星期天怎么样?”
赖子见部长忙着往外掏记事本,轻轻点头表示感谢。
“星期天我有点事儿,请您原谅!”
“那么,下周一怎么样?”
“下周一有朋友大楼的开业典礼。”
“什么呀,这根本没有有空的时候啊!”
“没有的事!您回头给我电话好吗?”
“真的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那有什么关系!我过会儿再过来,不好意思了。”
赖子留下一个笑脸,马上向另一桌走去。这桌上坐的是在赤坂开医院的中田医生,今晚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这位是川边,我大学时代的同届同学,现在在神田开医院。这位女士是这里的老板娘,以前在京都做过舞伎。”
那个叫川边的朋友放下手中的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赖子。
“怎么样?漂亮吧?”
“什么漂亮漂亮的!哪有逼着别人说漂亮的?”
赖子用粉拳轻轻捶了一下中田的膝盖,中田抿嘴一笑说道:
“漂亮是真漂亮,美中不足的就是有点水性杨花啊!”
“什么?您怎么突然这么说啊?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了吗?”
“那谁知道啊!长得这么漂亮,不水性杨花才怪呢!”
“我说医生,您可不能胡乱诊断啊!给人看病的时候要认真点儿才行啊!”
“那么今晚我好好给你看看,不要钱!”
“有句话叫作没有比免费的东西再贵的了!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赖子一边和中田打情骂俏一边用锐利的眼神环视着店里。是不是有别的客人感到无聊,十几个陪酒的女孩子分配得是否合适,赖子必须时时看着。
“麻里小姐,你能不能去五号桌?”
趁着中田抽烟的间隙,赖子小声对右边的女孩子说。
最右边的五号桌有三位客人,听说是光物产的村田介绍来的,这会儿只有一个女孩子在那里陪着。既然是村田介绍来的客人那就一定错不了,这样的客人一定要好好抓住。
和五号桌的客人相比,旁边六号桌的客人就差多了,这段时间结账很差,赖子看过账簿,竟然还有半年前的账没有结。
六号桌的客人在浅草做布料批发生意,近来好像生意很不景气。明明不能马上付钱却毫不在乎地想来就来,这个事情必须多加小心。赖子心想,最好明天就让男服务员要账去。
所以,这段时间即使他们来酒吧,她也不怎么给他们安排陪酒的女孩子,赖子觉得最好对他们冷淡一点。他们如果为此发火不来了反而更好。
男服务生给赖子拿来一杯白兰地,她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站起身来向付款不好的邻桌客人走去。
“欢迎光临!每次承蒙您格外关照,非常感谢!”
赖子只是分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实际上很冷淡,接着就去了另一桌。
“天啊!你总算来了啊!”
这桌客人是三京银行的副总裁伊关和客户公司的几个人,都是赖子很熟悉的面孔。
“回趟京都怎么样?”
赖子回京都之前伊关就来过酒吧,所以只有他知道赖子回了一趟京都。
“樱花应该全开了吧?”
“是的!去了一个叫原谷的地方,那里的樱花简直太漂亮了!伊关先生去过那个地方吗?”
“没听说过啊!”
伊关虽然在三京银行的大阪分行工作过,或许那时候原谷还没有对公众开放。
“虽说是迟开的樱花,可漫山遍野都是樱花!”
“现在这个时节,顺着保津川漂流而下也别有一番情趣啊!两岸樱花落英缤纷如同飞雪,坐在游船上喝着美酒顺河而下。”
“真好!我做舞伎的时候也坐过一次。”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时候要是认识你就好了。”
赖子轻轻点点头,这时候领班走了过来,告诉赖子:“熊仓先生来电话了!”
赖子一下子摆好了姿势似的两眼看着前方。
“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下!”
赖子给副总裁说了一声,站起身来向放着电话的吧台走去。
赖子嘱咐过领班和服务生,有客人打电话到店里来的时候,一定要问清楚客人的名字。因为客人不同,接电话的心理准备也不一样。
赖子站在柜台一端的电话前面,深吸一口气之后拿起了话筒。
“您好!让您久等了!”
“老板娘吗?是我啊!”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多数来电话的男人都不马上说自己的名字。不是说“是我啊……”就是说“你认为我是谁”,让她去猜他们的名字。
他们这么做或许是想试探一下赖子对他们的关心程度,但赖子这边早就让领班或服务生问清楚对方的名字了,怎么会不知道对方是谁呢?即便如此,赖子也要装作很困惑的样子问:
“您是哪位来着……”
小声嘀咕一句之后,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莫非是熊仓先生?”
“什么‘莫非是’啊!就是我啊!你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天啊!在哪里呢?在公司吗?”
“我怎么会工作到这个时候?实话告诉你,我在京都,这会儿到茑乃家来了。我说让里子来陪我喝酒,结果她跑了!”
熊仓好像有点儿喝醉了。或许也有女孩子陪他喝酒,话筒里传来了笑语喧哗。
“听说你在京都待到今天中午?”
“是的,刚回来没多会儿。”
“真是太遗憾了!我昨天晚上来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俩久别重逢,可以在京都约会了。”
“您去京都是出差吗?”
“是的,但也不全是。今天不是铃子姑娘的忌日吗?我想去给她扫扫墓。”
迄今为止,他没去给铃子扫过一次墓,到了这会儿说得再好听也没人相信他。今天是铃子的忌辰估计也是去了茑乃家才听说的吧!赖子强压着满腹的怒气说道: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铃子泉下有知也一定很高兴!”
“你那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
估计熊仓也是心中有愧吧!听声音就知道他很挂不住。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真够过分的!听说你对里子说不让我进茑乃家?”
“谁说那话了?”
“里子不让我告诉你来茑乃家的事,我就好奇问了问,难道不是那么回事吗?要是银座的你的酒吧也就罢了,连茑乃家都不让我来到底是为什么?你是不是想说茑乃家格调高我配不上?”
“我怎么会说那种话呢?不过我想,茑乃家有太多关于铃子的回忆,熊仓先生去了也会感到不安。再者说了,京都的话另外不是还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吗?”
“你这番解释我是似懂非懂啊!算了吧不说了,回东京以后到你店里去。”
“多谢!恭候您的光临!”
“好了,电话费太贵了,我要挂了。”
熊仓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你可不要和别的男人胡搞啊!别忘了还有我。”
熊仓说完就先挂断了电话。
“天啊!烦死了!”
赖子为了消除心中的不快,走进了更衣室。
熊仓第一次出现在赖子在银座的酒吧里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自从铃子自杀以后,熊仓好长时间没有在祇园町露面。花街是个小世界,熊仓自然听说了铃子怀上了他的孩子的事情,好像他也不好意思出入茶屋了。
即便如此,自从赖子搬到新桥以后,他也不知道听谁说的,经常打电话过来,有时候还叫赖子去陪酒,赖子当然都拒绝了。
他不光眼睁睁看着铃子姐姐自杀了,还强暴了自己,就那样还厚颜无耻地想来见面。如此恬不知耻,赖子气得直发晕。
但是,自从赖子决定在银座开酒吧之后,她的想法有点儿改变了。
熊仓自称是贸易商,可实际上是他亲自跑到东南亚一带采购,把紫檀和藤制品进口到日本销售。在曼谷和香港一带好像特别有路子,只要挣钱,从贵金属、服装面料到玻璃制品,什么生意都做。
正因如此,虽然有些神秘兮兮的,可现在很有钱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赖子的酒吧开业半年之后,赖子忽然想给熊仓发个请柬,当然不是只图他的钱。
赖子心想,现在正是诱惑熊仓、寻机报仇的好机会。
迄今为止,她只是憎恨和躲避,三年过去了,赖子终于能够用冷静的目光审视对方,内心终于有了一份从容,可以找他报仇了。
“天啊!赖子竟然成了银座酒吧的老板娘!我真是太吃惊了!”
熊仓看到请柬跑到酒吧来的时候兴高采烈地欢呼,好像把过去的事情全忘记了。他环视了一下酒吧问道:
“今后再也不回京都了吗?”
“我已经把京都抛弃了!”
赖子是京都一流料亭的千金,甚至从舞伎升到了艺伎。虽说是东京的银座,但在酒吧工作就像是一种逃离。不管外界怎么看,京都的花街自有一种靠才艺生活的自豪,而东京的俱乐部和酒吧只是热闹而已,世人依旧有一种观念,认为酒吧这种地方比花街低一个档次。
“不过,能开这么大的酒吧,身后一定有一个身价不菲的出资人吧?”
熊仓用探寻的目光看着赖子,赖子微笑着说: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从墙壁到地毯全是借钱买的。”
“不会吧?你身后毕竟有茑乃家这棵大树,关键时候去银行借钱,多少钱银行都会借给你的吧?”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也用不着把铃子姐姐的仇敌请来吧?”
熊仓听这话吃了一惊,连忙把视线转向了别处,但马上就找回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豪爽劲儿。
“真是家不错的酒吧,以后我会常来的!”
“太好了!那就多多拜托您了!”
从那以后,熊仓每个月都会来两三次。一般都是和客户一起来,有时候也会领着貌似很有钱的小地方的客人来。
熊仓每次都会向这些客人介绍赖子,说赖子是京都老字号料亭的千金,以前做过舞伎。
看样子他是想向客人炫耀自己和这里的老板娘是老相识,说不定还会炫耀他夺去赖子处女之身的事情。
赖子一想到他对客人说那个事情就坐立不安,可忧心忡忡又有什么用?
还是思考复仇的办法更快乐。
“你做舞伎的时候也漂亮,可现在还有一种女子处在最美年华的那种美。”
熊仓说着奉承话,又开始恬不知耻地邀请赖子去吃饭或去兜风,赖子总是赔着笑脸拒绝他。
“我也不像以前那样有精气神了,说去吃饭就真的只是吃饭,你陪我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嘛!”
从那时起已经过去六年了,熊仓应该也年过五十了。曾经风流倜傥的美男子现在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喉结那个地方还出现了雀斑。不管怎么装,年龄这个东西是掩盖不住的。
但是赖子对此没有一丝同情。
装出一副对他有意的样子引诱他,在他离自己最近的时候给他致命的一击。
赖子现在正以近乎狩猎者的冷静等待熊仓这只焦躁不安的野兽进入合适的射程。
酒吧刚开门的时候,多是社长和董事这些比较年长的客人;从十点左右开始就变成了部长级的;临近十二点快要关门的时候,来的都是些四十来岁和三十来岁的课长和自由职业者。
时间越晚,来的客人的年龄越年轻,同时客人的身份地位也越低。
要说哪种客人比较好,其实是各有长短。社长级别的客人举止稳重温文尔雅,喝的也多是白兰地这种高档酒,但量不太多。还有,这些客人都上年纪了,也有些不好伺候。
那些能喝的部长级的客人看到社长来了都敬而远之,对酒吧来说,也是个很伤脑筋的事情。
和这些年长的客人相比,年轻人虽然闹腾,但性情爽朗,喝酒也爽快,说话也有意思。
酒吧里陪酒的女孩子都愿去陪那些年轻客人,那些不好伺候的社长和董事们自然只能由赖子去陪了。其实赖子也想在年轻人的桌上喘口气,但那些从她做舞伎时就延续下来的老客人没有自己陪着就不乐意。还有一些客人更精于算计,到酒吧门口探进头来问老板娘在不在,如果听说不在扭头就走。
晚上十点前后是最忙的时候,这个时间段社长级的年长客人和比较年轻的客人都赶到了一块儿。
刚才又来了两伙客人,一伙是三个人,另一伙是两个人,酒吧一下子就坐满了。
“老板娘……”
赖子听到客人召唤,向三号桌走去,村冈看到又有客人来了,可能有些顾虑,正要站起身来。
“您再待一会儿也没关系的……”
“我不想耽误你做生意,不管怎么说,今天很高兴!”
只因为进了赖子的公寓,村冈好像已经很满足了。他神秘兮兮地笑着,把脸凑到赖子的耳边说道:
“今晚能和你见面吗?”
“刚才失陪了,我倒是很想和您见面,可不知道几点才能下班啊!”
“几点都没关系……”
“真是不好意思!我今天也是刚回来不是?我彻底累坏了,不知道下班之后还能不能撑得住。”
“那就下次吧!”
村冈很干脆地放弃了。
“今天真是太谢谢您了!”
赖子把村冈送到电梯口之后回到了三号桌,她刚坐下,刚进来的广告公司的营业部长就急不可耐地发起牢骚来。
“什么呀!我听说你两次答应和小岛约会,两次都放了他的鸽子!”
“啊?我绝不会做那种事的!”
“小岛说你明明说好要来却没有来,他大发雷霆,说京都女人心肠不好!”
“我说部长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小岛先生说今晚见面吧!我只是给他说了句‘多谢’!”
“那不等于说可以吗?所以他才一直等着。”
“没有的事!我说‘多谢’只是对他的邀请表示感谢而已,我可没说去啊!”
“那么答应去的时候你会怎么说呢?”
“那可能因人而异吧!我会说‘太高兴了,那么几点?’之类的话。”
“那么,即使你满面笑容地说‘多谢’也不一定来,是吗?”
“那还用说!我可一点儿也不会撒谎!”
“部长,那是京都方言和东京方言的区别!”
坐在旁边的年轻男子插嘴道。他说,老家虽然是松山,但因为是京都大学毕业的,所以京都的事情稍微知道一些。
“京都方言虽然听起来很柔和,但京都方言里没有否定词。去银行申请贷款的时候,如果银行里的人说,‘那好啊!请让我们考虑考虑’,该怎么办呢?如果是东京人,过了一星期之后还会腆着脸到银行里去问贷款的事情怎么样了。但京都方言里的‘让我们考虑考虑’实际上就是不行的意思。京都方言历经几千年的时光变得越来越雅致,表达方式也变得柔和委婉。”
“你那意思是说我是不解京都方言的东夷了?”
“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小岛先生说‘京都女人心肠坏’,或许是出于语言理解上的偏差。”
“你小子怎么老是护着老板娘啊?”
“可是,部长先生,真的就是那么回事啊!”
“关东男子担心被京都方言欺骗了,可还是忍不住接近京都女人,最后还是被耍了。”
“部长先生,要是小岛先生真的那么想的话,请您务必代我向他道歉!”
赖子正说着,又有客人进店了。
新来的客人是“政界社”的黑柳社长,赖子马上给领班庄司使了个眼色。
黑柳以前是个经济评论家,几年前创办了一份叫作《政界》的月刊,他是那家杂志社的社长。
杂志创刊初期好像日子很难过,但近来扩展了业务范围,开始出版纪实小说和评论集,好像资金周转很不错。
但是,也许是这类杂志的通病,总是喜欢追踪政界人士的品行。《政界》这本杂志倒不是特别偏颇,但文章的内容总是很暴露。主办这种杂志的人物一到店里来,那些政界和财界的客人都会觉得局促不安。
因为黑柳出手很大方,对酒吧来说是个很不错的客人。但是因为他来了就把别的上宾都赶走了,所以酒吧没法欢迎他。他来的结果就是酒吧受损失。
看到赖子给他使眼色,领班在酒吧门口拦住了黑柳这帮客人。说句实话,按照酒吧现在的情况,让其他客人稍微挤一挤也并非不能让他们进来。但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以满员为由拒绝他们进店。
倒也不是对客人挑挑拣拣,但在某种程度上对来客挑挑拣拣也是银座一流酒吧老板娘的独有见地。
也不知道领班是怎么和他们交涉的,只见领班站在那里苦笑,黑柳转过他的圆脸往这边瞥了一眼。
但是,赖子装作没看见,继续和客人们说话。客人反而疑惑地小声问赖子:
“老板娘,那些客人不是想进来吗?”
“没事的!您不用顾忌那么多!”
赖子认为,酒吧虽是接待客人的行业,可酒吧也有拒绝客人的权利。讨厌的客人就拒绝他进店,不喜欢的客人就让他回去。如果某种程度上没有自己的主张,这种接待客人的行业就会变得很随便而且无休无止。
拒绝客人,酒吧若是因为这个缘故就倒了的话,倒了就是了,没有必要低头去请不喜欢的客人来。这一点既是赖子的刚强也是在老字号料亭长大的姑娘的一种自尊。
酒吧之所以能按照自己的行事风格走到今天,或许是因为赖子的那种和外表的温柔不相似的京都女人的刚强得到了客人们的赞赏。
黑柳好像终于死心了。见领班向他鞠躬行礼,把他送到了门外。
“我也喝一杯行吗?”
赖子舒了一口气,点了一杯啤酒加番茄汁。赖子原本喜欢喝不加冰的白兰地,但喝到下班的话就喝醉了,所以她近来一般都是把啤酒和番茄汁掺在一起喝。
调酒师山崎无意间调了一杯啤酒加番茄汁,发现特别好喝。赖子喝了一次之后就上瘾了,觉得口感很清爽,而且喝不醉。
赖子正喝着啤酒加番茄汁,身旁的边见部长捧起赖子空着的那只手说道:
“好漂亮的手啊!在加茂川洗过的手就是不一样啊!小手这么白,老板娘的这个地方一定白得耀眼吧?”边见指着他自己的胸部说道。
赖子笑着回答:
“很耀眼!就怕亮瞎了您的眼睛!”
“怎么样?下班一起去吃个饭吧!”
“谢谢您的盛情!我今天刚从京都回来,只回家换了换衣服……”
“你这么说的话,即使我这个关东男人也明白你是在拒绝。”
“我不是拒绝您!我只是说今晚碰巧是这么个情况。”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小子给我翻译翻译!”
听部长这么说,那个京都大学毕业的年轻部下很认真地说:
“老板娘的意思是说,很想去,但今晚刚回来……”
“那样的话就陪我转一家吧!喝完马上放你回家!”
边见部长是酒吧的常客,再者说,以前也邀请过自己好几次了。今晚还和部下在一起,拒绝他的话会让他很没面子。
“怎么样?行不行?”
边见部长又一次提出了邀请,赖子下定了决心:
“酒吧下班后我还得收拾一下,请您先行一步!”
“那么我们就去赤坂的樱花亭吧!就在帝国饭店前面大楼的三楼上。”
“要是那个地方的话,我知道。”
“你真来是吗?我可不想像小岛那样被放了鸽子!有这么多证人在这里,你要是撒谎后果很严重噢!”
部长说完,伸出小指和赖子拉钩。
“雅洁尔”酒吧对外的关门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但实际上常常超过十二点,如果是第二天休息的星期五,有时候会到半夜一点。
陪酒的女孩子们从十一点半开始陆续回家,过了关门时间就只剩下几个上晚班的女孩子了,即使那样,如果客人还在的话,也不能撵客人走。
那天客人很多,但客人回去得比较早,过了十二点十分,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了。
“辛苦了!”
赖子给正在收拾的服务生们打了个招呼,看了看记账单,然后和领班庄司一起去了隔壁大楼里的咖啡馆,一个要来酒吧上班的女孩子正在那里等着。
赖子边走边和庄司商量他在电话里说到的安装火灾报警器的事情。
“那个玩意儿,不装不行吗?”
“不管不问的话就算是违反消防法了。”
“那就没办法了!已经确定了费用是十五万吗?”
“按照我们酒吧的规模,那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赖子考虑了一下这笔钱怎么筹措,然后把话题转到了那个想辞职的女孩子身上。
“真弓姑娘是不是被别家店挖走了?”
“她说是母亲病了要回九州,您也知道,那个姑娘花钱大手大脚的……”
半个月前,她来找赖子,要求把日工资提高两千日元,赖子拒绝了她。她或许为此感到很不满,但考虑到要和其他女孩子保持平衡,还真不能给她提高那么多。
“她既然提出来要辞职,就让她走好了!”
那是个很精明的女孩子,走的时候很可能顺便挖走几个酒吧的客人,但那点儿损失算不上什么,自己再努力些就是了。一旦决定下的事情,赖子从来不会耿耿于怀。实际上,即使你忧心忡忡也没什么用。
进了咖啡馆,发现那个想来酒吧的女孩子正坐在靠近门口的座位上等着。领班见过她一次,所以认识她。
“我叫梨花。”
女孩子留着长长的披肩发,上身是粉红色的衬衫,裤子是喇叭裤。她说在别家店里干过一年,今年二十五岁了,但看上去有二十七八了。赖子觉得她不是那种很机灵的姑娘,但端庄的长相在上年纪的客人里面或许会很受欢迎。
赖子问了问她的出生地和现在的住址,还有过去的工作经历,然后站起身来。
“好了!我还有点事,具体的事情你问领班吧!”
赖子径直走向收银台,对跟过来的领班说这个姑娘要了,然后递给领班一张一万日元的票子。
“让那个姑娘拿这些钱去吃点东西,工资按照新人的标准给,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赖子走到外面,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赖子向出租车招了招手。银座的出租车晚上十一点以后不打表,赖子和司机讲好到赤坂两千日元,然后上了车。
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约好的那家店,边见早就在那里等着了,可是没看见那几个年轻的公司职员。
“另外那几位呢?”
“因为明天一早要上班,都回家了!”
说是和别人一起,可去了一看就一个人,这种事情经常有,所以赖子并没有怎么惊慌失措。
“那您可是够寂寞的!”
“这里也有厨师,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店里确实摆着威士忌的瓶子,但这家店是日式餐馆的风格,柜台是本色原木的。赖子点了芦笋和自己常喝的啤酒加番茄汁。
边见部长好像常来这家店。他一边喝着加水威士忌一边向老板娘介绍赖子。
“这个姑娘以前做过舞伎,三年前在银座开了自己的酒吧。”
“果然是个美人,现在当然也很漂亮,当年做舞伎的时候一定非常美吧?”
老板娘好像也来了兴致,在旁边坐下来加入了聊天。在那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边见总算站了起来。
“陪我再去一家怎么样?附近有家氛围很不错的店。”
“谢谢您的盛情!我也是今天刚回来,太累了,您下次再约我吧!”
“好吧!我送你回家吧!”
赖子觉得盛情难却,和边见一起坐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到了山王下,从赤坂见附的交叉口向四谷方向驶去。
“嗯?这是要去哪里呀?”
出租车现在去的方向,既不是青山,也不是边见的家所在的柿木坂。
“有一家很安静的铺着榻榻米的日式酒吧,就在这附近,陪我一会儿没关系吧?”
“不好意思!今天实在不行,请您原谅!”
“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可天都这么晚了。”
两人说话间,出租车从弁庆桥旁向纪尾町驶去。
“您让我回家吧!”
“没关系的!就一会儿!”
“边见先生,我求您了……”
赖子刚低下头求他,边见把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下子把赖子揽进了怀里。
“你要干什么!”
赖子使劲儿斜着身子大声喊叫,边见把散发着酒气的嘴巴凑到赖子耳边说道:
“又不是小孩子,玩玩儿不好吗?”
“我不愿意!”
赖子再次使劲儿摇了摇头,可边见的胳膊更加用力。
“你可以陪别的男人,难道我就不行吗?”
“司机!请您把车停下!”
边见瞬间把手松开了,赖子趁着那个间隙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前面停下就行!”
出租车司机好像有些不知所措,踩了两三次刹车终于把车停下了。
这里好像是从赤坂到麹町的大路的中途,边见好像感觉很羞耻,满脸不悦地一言不发。
“请打开车门!”
司机按照赖子的要求打开了车门。赖子一言不发地下了车,拦住了一辆从反方向过来的出租车。
“去青山……”
总算一个人了,赖子终于调匀了呼吸。
赖子虽然有过一闪念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但真没想到会成了这个样子。她过去一向认为边见是个颇识事体很绅士的人。
但见他早早地把部下们打发回去了,或许他今天从一开始就打算把赖子约到旅馆里去。赖子很生气,也不知边见把自己看成什么人了,要是一直被他如此轻看就太闹心了。还有,他说了句“你可以陪别的男人”,不知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他原来把自己看成了那种轻浮的女人!
赖子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被他嘴里吐出来的热气弄得滑腻腻、脏兮兮的。
赖子心烦意乱,很想快点儿回家洗个澡。
出租车到了公寓楼下,赖子下了车,一路小跑穿过门口大厅,乘电梯上了七楼,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间的门。
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和她出门时一样,家里静悄悄的。
赖子脱下草屐直接走到了镜子前面。她的脸有些苍白,右边的鬓发稍微有点儿蓬乱。
赖子整理了一下头发,深吸一口气,然后走进了里面的和式房间,拿起太鼓跪坐在房间的正中央。
这个和式房间的面积有六张榻榻米大小,东北角上有一张可移动的台子,台子上面有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枝麻叶绣线菊,太鼓平时就放在花瓶的旁边,上面盖着紫色的小方绸巾。
这个房间平时很少用,也就是妹妹槙子来的时候偶尔在这里住一住。赖子很喜欢这个房间,在西式公寓里面,唯有这个房间铺着榻榻米,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那种带有几分冷淡的静谧总能让人心情平静。
赖子也没开灯,跪坐在和式房间的正中央,拿起了太鼓。
因为这段时间空气干燥,赖子一直让牛皮保持绷紧的状态,她重新系了一下绳子,确认了一下牛皮绷紧的程度。
赖子初次学习太鼓是在她七岁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是小学生,勉勉强强能把太鼓扛在肩上。因为母亲经常敲太鼓,赖子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也熟悉了太鼓。
但是,一开始的时候,因为赖子的手太小,敲不出响亮的音色,练习很辛苦。那时候,她和一起学太鼓的铃子总是考虑怎么才能偷懒。那时候或许是因为持鼓的方法不对,放鼓的右肩上出现了红红的印子,每次穿泳装,她和铃子两人都觉得羞于见人。
但从十四五岁开始有了强烈的学习欲望,到了成为艺伎的时候,师傅已经允许她们用白色和紫色的调音绳了。
从那以后,她一直把太鼓放在身边,即使来到东京以后也经常敲鼓。特别是心烦意乱焦躁不安的时候,畅快淋漓地一口气敲上一通太鼓,心中的杂念消失,心情也就平静了下来了。
现在也到了那种时候,赖子感觉自己被边见调戏,整个身子都被玷污了。她很想尽早把这种不快的心情驱走。现在这个样子,心神不定,根本没法安安静静地上床休息。
劳累了一整天,回到家很想马上把和服带子解下来,可现在解下来的话就不能敲鼓了。
虽然也有人穿着浴衣或便装敲鼓,但敲鼓的时候必须一丝不苟,即便是练习也不能那么随随便便。和太鼓面面相对的时候,必须穿上和服系上带子端正姿势。那是赖子长年在花街学到的规矩和教养,更何况赖子本人的清高也不允许自己那么做。
赖子按照敲鼓的礼仪做法跪坐在榻榻米上,左手持鼓,先放在膝盖上,然后放在右肩上。
刚才回到家的时候好像天上的云彩散开了。从正面窗户泄进来的月光把赖子跪坐的地方照得亮晃晃的,如同暗转的舞台浮现在聚光灯里。
赖子紧了紧调音绳,先轻轻地敲了一下。
或许是干燥的天气持续了一些日子的缘故,太鼓发出的声音很高。赖子在鼓的背面贴了一张调音纸,用无名指沾了沾唾沫,往上面吹了一口气。
在深夜的公寓大楼里,太鼓的声音听起来很响亮。幸好赖子的房间在走廊的拐角上,房子的隔音效果也不错。尽管如此,赖子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为了求得谅解还曾经找过隔壁和楼上的住户。隔壁是个事务所,夜里没有人,楼上的人说上夜班回来得很晚没关系。
现在是半夜两点多了,也不知道楼上的人回来了还是没回来,反正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把鼓音调好之后,赖子重新端正姿势坐好,双目凝视着月光照射的一点,然后深吸一口气,把放在膝盖上的右手向着太鼓高高举了起来。
“咚——”
仿佛女人惊叫的清澈而深沉的鼓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只有月光照耀的房间刹那间变成了沐浴着炫目灯光的华丽舞台。
“哈!”“哈!”“呀!”
发自鼓底的高亢鼓声里交织着赖子为自己鼓劲儿的呐喊声。
赖子演奏的这首鼓曲叫《连狮子》。在激烈的伴奏声里,母狮子和小狮子从两条花道走出来,在舞台中央跳舞。母狮子一身雪白,小狮子则一身朱红。两只狮子跳累了,躺在那里睡觉。这时候有蝴蝶翩翩飞来,绕着狮子飞来飞去嬉戏。被扰了清梦的狮子再次爬起来,试图把蝴蝶赶走。狮子最后狂怒不已,全身抖动,狮毛都纠缠在了一起。
小时候,赖子和铃子在舞台上扮演过这两只蝴蝶。两人都穿着印着鲜艳的凤蝶图案的演出服装,长长的秀发垂到腰间,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王冠一样的装饰。
两只蝴蝶在睡着了的狮子的鼻尖上嬉戏,狮子不胜其烦,不停地翕动鼻尖,然后摇头,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两只蝴蝶连忙飞走,瞅准时机再次飞过来戏弄狮子。
看着两只可爱的蝴蝶和狂躁不已的狮子,台下的观众拼命鼓掌,欢欣鼓舞。一方面也是因为两人是双胞胎吧?还有观众说,从来没见过如此配合默契、如此令人怜爱的蝴蝶。
赖子心中也有那番回忆,更忘不了一只狮子狂怒时激烈的伴奏。
三弦琴响起,鼓、太鼓和大鼓鼓声阵阵,其间有笛声如同狂风呼啸般吹过。所有的声音都撕心裂肺,所有的声音都如泣如诉。
此刻,赖子的脑海中只有两只狂怒的狮子和激烈的伴奏声。
“哈!”“哈!”“呀!”
赖子低沉的吼声和高亢的鼓声交织在一起。
曾有好几个人说赖子打鼓的姿态很妩媚妖艳。细细的腰身包裹在绣着家徽的黑色的和服里,上半身纹丝不动地跪坐在那里。那种一丝不动的姿态怎么会妩媚妖艳呢?赖子觉得很不可思议,但男人们的看法好像不一样。
“那种气定神闲的神情很美!整整齐齐地穿着纯黑色的和服,专心致志地在那里敲鼓。这样一个女人和男人在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和姿态呢?那种激发男人的淫猥的想象的神情和姿态是最好的。”
“要是那样的话,也不仅仅是我啊!”
“当然,敲鼓的女人都是那样,但像你那样五官标致、表情冷艳的女人更是与众不同,别有一番风情。”
自己毫无察觉,男人们却有那种念想,这个事情确实和赖子毫无关系。
赖子敲鼓只是因为迷恋鼓,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情由。
赖子敲完《连狮子》的开头和最后的场面,把鼓放了下来,这时候,她感到了一种轻微的疲劳。
虽说坐在那里只挥动胳膊喊号子,但以跪坐的姿势激烈地舞动手臂,还要从腹部的深处发出喊声来,所以会感到格外地疲劳。
按时间算的话,虽然不过五六分钟,但那种疲劳又不同于工作时的疲劳和待人接物时的疲劳。赖子在这种慵懒的疲惫感中感到了一种陶醉,仿佛彷徨于另一个世界而最后走了出来。
赖子轻轻舒了一口气,再次把鼓放在了左侧。
刚开始敲鼓的时候,月亮是在窗户的正面,这一会儿,月亮的一部分被云彩遮住了,月亮周围看上去就像深海里一块块黑色的岩石。
赖子的身上这会儿汗津津的,刚才那种被玷污了的感觉也减轻了许多。
鼓敲得不如意想放弃的时候,赖子记得母亲对她说过一句话:“学敲鼓并非只为了敲得好,那是作为女人的一种心灵的修养。”
赖子记得那时候只是点了点头,其实并不怎么明白母亲这句话的意思,现在终于明白那句话的真意了。
确实,不管是痛苦的时候还是哀伤的时候,痛快淋漓地敲上一通鼓,心里的那种芥蒂郁结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管是孤单寂寞的时候还是兴高采烈的时候,敲上一通鼓就能找回一颗平常心。
或许母亲就是靠着敲鼓和弹三弦琴才疗愈了失去丈夫的悲伤和随之而来的孤独。还有那些花街上的女人们,或许也是靠着埋头学艺才消解了等候心仪的男人时的悲伤和苦恋无果的痛苦。
若是没有学习过敲鼓的话,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了呢?赖子想到这个事情的时候,经常有一种后怕的感觉。尤其这几年自己一个人待在东京,有过太多的事情让自己感到不安和痛苦。
或许是因为还年轻的缘故吧,赖子有时觉得自己快崩溃了。这种情况作为女人或许多多少少都会有,但赖子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特别强烈。自己好恶太分明,遇上不喜欢的人,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还有时候对着店里的女服务员乱发脾气。
赖子这样一个人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或许正是因为有了敲鼓这个可以排解心中烦恼的办法。
赖子反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好像在确认自己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把鼓放回台子上,拉上窗帘,走进了客厅。
客厅还是匆忙出门时的样子,烟灰缸里有三个烟头儿,一定是村冈等她的时候抽的。
赖子给摆在窗台上的凤梨和蓝花蕉浇了点水,拿起这几天不在家时攒下的报纸走进了卧室,解下了和服带子。
或许是因为刚才敲鼓的缘故,内衣都被汗水浸湿了。赖子脱下内衣,把和服和汗衫放到衣架上,然后走进了浴室。
往浴缸里放满洗澡水,把整个身子浸在热水里,伸展四肢,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一天总算结束了……”
想想今天真够匆忙的。早晨在京都的家里早早起来,和家人一起去给铃子做了法事,吃了午饭又一起去赏花。从原谷回到家里,给母亲和妹妹们道别,然后坐新干线回到了东京。然后和岗村见面,回到公寓换了衣服,匆匆忙忙去了店里。
店里的客人一拨接一拨,简直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下班之后去给想来酒吧的女孩子面试,接着马不停蹄去了赤坂的那家饭馆,边见正在那里等自己。后来和边见差点儿出事,幸好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今天这一天,高兴的事情、悲伤的事情和郁闷的事情都混在了一起。今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从母亲那里得到了一套和服。今晚酒吧客人多生意好,原谷的樱花很鲜艳,这两件事情也很难忘。另外,和边见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虽然寡言少语有些拘谨,可自己对他很有好感。
郁闷的事情数起来就太多了,其中最让赖子感到心情沉重的还是边见的强行求欢。另外,还有熊仓打来的电话,把黑柳撵回去那个事情也让赖子感到心里难受。真弓被其他酒吧挖了墙角这个事情也让赖子耿耿于怀。
但通过刚才畅快淋漓的一通敲鼓,所有的这些烦心事都烟消云散了,赖子这会儿感到心情很舒畅。事情都过去了,耿耿于怀、忧心忡忡也没什么用。只要活在这世上,就难免会发生一些令人心情郁闷的事情。
赖子慢慢地伸展四肢,让整个身体适应水温,浴缸里泛起了泡沫。
赖子的皮肤与其说是白,莫如说是苍白,在荧光灯下显得更加苍白了。赖子心想,那也许是因为自己瘦的缘故,实际上她并不怎么瘦。身上肉倒是不少,只是因为骨头细,所以看上去显得很瘦。
但客人里面也有人用露骨的眼神看着赖子说:“这么杨柳细腰的,能生孩子吗?”
“我只要想生孩子,什么时候都可以生。”
赖子虽在口头上反驳,但她的臀部如同少女一样却是不争的事实。
赖子这会儿正在洗淋浴,水龙头前面的镜子正照着她的臀部的一部分。
洗完头发,再次泡进浴缸里,赖子感到了一种开放感,全身闭塞的毛孔好像全都张开了。赖子沉浸在那种安逸里,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边见的事情。
“不欢而散之后,他是不是直接回家了呢……”
在那种惬意的倦怠中,赖子回想起刚才在车里发生的事情。
他为什么会突然那么强烈地向自己求欢呢?因为他平时是个开朗直爽的人,所以赖子从未对他有什么警惕心,但今天晚上确实很奇怪。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他真心实意地向自己求欢这一点是确实无疑的。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暂且不说,他最后的那句话或许是兴奋过度才脱口而出的。像边见这种有社会地位且深谋远虑的大人却像少年一样激情求欢,这种事情真是少见。
单从这个意义上讲,边见或许是个很纯粹的人。
说不定今晚的事情最受伤的是边见本人。一个大老爷们夜半三更向女人求欢却遭到了拒绝,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叫停出租车然后逃走了,边见一定觉得自己丢尽了面子。或许他今后不会再到酒吧来了。
边见这个人从根上讲并不是那种恶人,赖子甚至觉得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虽说用不着想太多,赖子心想,拒绝他的时候是不是可以稍微温柔一点儿?不伤害男人的体面,巧妙地引导局面才是女人的本事。
敲了鼓,泡了澡,或许是因为心情平静下来的缘故吧,赖子觉得自己这会儿好像能够更温柔地为对方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