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天一夜。
彭家仲早晨起来,发现雨停了。推开窗,一阵清冷的风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打了几个冷战,找出夹克穿上,去食堂吃过早饭,便到办公室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做了不到一个月的监狱长,他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几千人的吃饭问题都让他寝食难安,更不要说还有几千随时都可能闹事的犯罪分子。现在他才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基层,监区分散在方圆60公里的群山之中,离监狱机关最远的有69公里,就是开车溜达,要跑完每一个二级单位,一天时间恐怕都不够。监狱如同一个缩影的小社会,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医院、小学到高中,还有技校,都像模像样的。人员来自天南地北,构成复杂,风俗习惯和个性脾气相差迥异,民警之间的矛盾、民警与工人的矛盾、好人与坏人的矛盾、囚犯之间的矛盾、老干部与在职人员的矛盾、班子成员之间的矛盾、监狱与地方的矛盾、职工子女教育就业就医的矛盾,等等,说得简单而理论一点,就是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错综复杂。正因为这个社会很小,所以每一个问题都指向他,任何事儿都是他的事情,于是他每时每刻都处在这些矛盾的顶峰,更要命的是,一个刑期在10年以上的罪犯逃跑了,不管他在监狱上班还是在外出差,很大的可能他连这个罪犯的姓名、年龄等基本情况都不知道,最终他都要承担经济的和政治的责任。他觉得自己如同大海里一叶扁舟,只要风浪一来,随时都可能葬身鱼腹,而问题是,连天老爷都不知道这风浪究竟什么时候会来。每天深夜,只要电话一响,他都要神经质地从床上弹起来,他现在理解了很多民警为什么抱怨觉得自己比犯人还不如的缘故了,犯人有刑期,刑期满了就解脱了,而这些民警呢?却是一辈子生活在这种压力状态之中。
治理一个监狱,比治理一个县都难。
那个匿名电话使他感到迷茫,他努力地使自己相信这个匿名电话是假的,但是他又不敢找某个监区长确认这件事情,事实上,他也不能去确认这件事,如果真那样做了,无疑是表明与郑怀远决裂,两人的矛盾将公开和表面化,这样做班子的团结就成了大问题,以后的工作将更加艰难。
午饭过后睡了一会儿觉,起来时候已是下午3点多,来到阳台发现,竟然是艳阳朗照,天高云淡,广袤而叠嶂的山峦,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人用浓重的画笔在苍翠的青色中涂抹上了斑斑点点的藕黄色。一行鸿雁沿山脊滑翔,一群文鸟扑啦啦地飞来飞去,转眼又不见了踪影。蝉声依然高亢,但是在一阵阵微凉的风中戛然而止。
看来,这场雨后,秋天真的来了。
彭家仲想出去走走,遥望苍山,他突然想到蒲忠全,这个关押着老弱病残的非生产监区,他还没有去过。
彭家仲没有叫车,而是在双河镇租了一辆非法拉客的黑长安车。“长安”一听去四监区就直甩脑袋,坚决不去,说刚下过雨,要是陷在山上了,要当一晚上“山大王”不说,明天的生意又泡汤了。彭家仲说,那你要多少钱才去?“长安”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这样吧,我给你喊个“摩的”(当地农民用摩托车从事非法载人,俗称摩的)。彭家仲心想,摩的就摩的吧,倒也落个轻松自在。
不一会儿,摩的来了,是一个40来岁的中年汉子,虽然脸膛黑黝黝的,眉宇之间有一股饱经风霜的气息,但是目光却很坚韧,还夹杂着几分犀利。他上下看了看彭家仲,说20元。彭家仲说能不能再少点?他说一口价15元。他见彭家仲还在犹豫,就说刚下过雨,路不好走,要不你明天再去,价钱会少一点,也安全一些。何况你现在去,也有点晚了。
彭家仲见他很实诚,于是说,15就15,走吧。
那汉子见他执意要去,便发动了摩托车,载着他朝四监区而去。
彭家仲问:“你刚才说现在去有点晚了,是什么意思?”
“看你的穿着,你如果不是去探监,到那鬼地方去干什么?万一你要看的人出去放牛去了,就是派人给你叫回来,估计也要点时间,晚上你怎么下山?”汉子大声说。
彭家仲“哦”了一声,还是有些纳闷,这人怎么对四监区那么了解?但是他又不好再深问。
山势很陡,一条像农村那种机耕道一般的泥巴公路像火车的轨道,很滑,摩托车突突突地嗷嗷直叫,又像是在喘着粗气,醉汉一般地前行。彭家仲看看左边的山崖,心里七上八下的,紧紧抓住那汉子的双肩,手心微微冒汗。到了半山腰的样子,有一条岔路向西而去,那汉子突然停下来说:“你抓紧了,还有3公里就到,但路更不好走。”
摩托车几乎无法前行,那汉子也高度紧张,慢悠悠地在很窄的路上寻找着可以通过地方。
“这条路怎么没人养护?”彭家仲问。
“别说话,专心赶路。”那汉子再次提醒说。
可汉子的声音刚落,摩托车突然熄火了,差点将两人甩下来。
汉子连连抱怨:“你看……一分神就陷进去了……”
他叫彭家仲从摩托车上跳下去站在路边的草上,自己则踩在泥泞里一边发动摩托车,一边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摩托车弄出来。
彭家仲看看前面的路,说:“就送到这里吧,反正不远了,我自己走过去,给你钱。”
那汉子看看他,说:“谢谢你,一会儿下山我送你吧,减半,只要7块。”
彭家仲点点头,小心朝前走。
前面陡然出现一个山坳,山坳中央的公路旁矗立着一块巨石,石头的顶端很平坦,上面坐着两个老人,一个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20多只山羊四散在巨石周围吃草,咩咩的叫声在山坳里清脆地回荡。
其中一个老人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昨天下午我又丢了一只羊,不知道是走失了还是又被他们套了去。”
他边说边朝公路延伸方向指了指,彭家仲不由得在巨石下停了下来。
另外一个老人将旱烟杆在石头上敲了敲,说:“你才没见了一只,算好的了,我那才叫倒霉,上山来放了4次羊,就不见了3只,不是劳改队那些死兔崽子还有哪个哟?”
彭家仲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那些劳改犯偷走了你的山羊?”
两位老人吓了一跳,似乎才发现彭家仲在旁边,一齐盯着他不住地打量。那位拿烟杆的老人说:“不是他们还有哪个?”
“那,你们没有去找他们的管教干部?”彭家仲又问。
“找啥哟,找了也等于白找,都是一伙的,就是那些干部叫他们来偷的。他们也养着羊,就是你追到他们那里,只要他们把偷来的山羊往他们的羊堆里一放,哪能分辨得清谁是谁的啊?”老人叹息着说。
彭家仲有点不赞同这种说法,说:“羊就那么容易合群?”
“他们不准你进去,说是监管区,你怎么着?又不敢硬闯,你去找政府找派出所吧,这山路一个往返就几个小时,人家会来?就是来了,他们早就把羊杀了,明目张胆地炖在锅里,你能说那就是我的羊?”老人气呼呼地说,语气中很是无奈。
“是吗?监狱是把罪犯改造成……”他突然意识到面对这样两位朴实的乡民,他不应当用书面语言,于是改口说,“监狱不是把坏人改造成好人吗?怎么还会指使劳改犯又去乱整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哦?”
另一位老人说:“听口音你是从外地来看人(探监的意思)的吧?你不知道,这劳改队偷羊的事儿,在这里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连小娃娃都知道。”
彭家仲心里一惊,问:“既然这些干部不理睬,那,你们没有去找他们的上级,到监狱去反映一下?”
“哪里没有反映嘛?他们叫我们提供证据,你说这荒山野地的,到哪儿去找什么证据?去年我看到一个劳改犯正在牵我的羊,就偷偷跑过去抓住他的衣服不放,要他跟我去派出所。你猜他怎么着?咳,他反过来一把把我领口封了,还不干不净地叫骂,说哪个龟儿子能证明我偷你羊了?别没事找事儿哈,老子刑期比命都长,早就活腻了,还怕你不成?惹毛了,老子一把火把你房子烧了……我还真有点怕,万一他横起来,真的把我家房子给烧了怎么办?”老人说到气头上,将手在空中舞了几下,然后又无力地垂下,“唉,这里的老百姓不怕穿制服的,就怕那些个光头。”
拿烟杆的老人接口说:“是啊,那些劳改警察倒是没有什么能耐,他们管不着我们,但是那些劳改犯却惹不得,他们才真正是国家人,打了你就挨着,找哪个都不起作用。”
“这,我又不明白了,你们不去告他?”彭家仲越来越感兴趣,追问道。
“告?你告哪个?他们一溜烟跑回牢房躲起来,哪个派出所敢挨个挨个地去清?反正这劳改队的话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另外一个老人来劲了,神秘地说:“你不知道啊,当今这犯法的尽是些聪明人,有真本事呢。这劳改队可是藏龙卧虎之地,据说还有飞檐走壁的,厉害着呢。这不,就上个月,我放羊遇到一个劳改犯,岁数跟我差不多,50几岁,他跟我说他可以在半个小时内把我的手表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我不信,他就跟我打赌,如果我输了,就给他捉一只鸡来。嗨,还没得半个小时,那老头还真把我手表偷了去,我现在还在纳闷呢,我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的,怎么当时就没有一点感觉呢?”
拿烟杆的老人呵呵直笑,说:“你那算什么?我隔壁王麻子家有一条狼狗,平常那个凶呀,谁都不敢接近他的房子。前年夏天一个晚上他赶集回来,见一个人赶着他家的狼狗,那狗平常见到他别提多亲热了,可那时却像被人取了脑子一般,只顾走,根本不搭理他。他一看,赶狗的人是个光头,知道遇到劳改队的高人了,狗也不要了,只顾作揖,想拜他为师。据说那高人倒还豁达,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等王麻子回过神来,高人和他的狗早就不见了。后来,王麻子去了大上海,据说做起了狗肉生意,如今发啦!”
彭家仲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老乡们以讹传讹,把监狱、把罪犯神秘化了。转念一想,不由得连连喟叹,连监狱周围的老百姓都这么看待监狱,那么社会上对监狱的误解就更深了,于是便顺着他们对自己的猜测,期望更正他们的这种说法:“说实话,我是来看我表弟的,他在四监区劳改。其实呢,我看罪犯也是人,跟我们一样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我那表弟文文弱弱,打小到现在,我俩扳手劲,他从来都没有赢过。”
“你表弟没有这本事,并不就说其他人没有这本事嘛。年轻人,这劳改队我们可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哟。”老人显然对他的话很不满。
彭家仲不想跟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于是岔开话题,问:“他们还偷其他东西?”
“偶尔没见了一只鸡鸭什么的,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干的,其余的东西倒是很少丢失。”
彭家仲听了老人这句话,几乎可以确信,四监区真的有罪犯在偷老乡的山羊。
这时,远远地看见有人从山下走来,像是四监区的民警,彭家仲连忙离开山坳,慢慢地走,待这些民警走近了便背过身子装作看风景,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他,抑或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双河监狱堂堂的监狱长此时会走在这崎岖的山路上。
蒲忠全睡得昏天昏地,直到感觉全身酸软,才披了一件衣服,穿了一双拖鞋啪嗒啪嗒地来到监房找罪犯冉金旺下了几盘象棋。冉金旺让了他几盘,估计已经把他让得高兴了,才说:“老大,今晚吃羊肉不?这几天我们又弄了几只羊子,膘肥肥的,估计还是今年春上才出来的崽子呢。”
“上个礼拜不是才吃了吗?来来来,再来一盘。”蒲忠全摆着棋子说。
冉金旺一脸媚笑,招呼几个围观的犯人,把马屁拍得山响,说:“劳改就要在四监区,世外桃源,又遇上蒲监区长这样的好领导好干部,正好修身养性,把自己的恶习改掉,重新做人。兄弟们都说跟着老大你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日子比在外边还逍遥快活呢。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几个围观的犯人哪个不想吃羊肉,都热烈地说是。
冉金旺越说越来劲:“现在我们监狱不是被摘掉了省级文明监狱的帽子吗?这新监狱长一上来又提出创省级现代化文明监狱,我看呐,要是都是蒲监区长这样的好干部,这双河监狱早就是现代化文明监狱了,还创个鸟啊?”
犯人们都一齐说是,气氛比先前更热烈了。
蒲忠全环视了他们一眼,“你们就那么一点出息?不就是海吃一顿羊肉吗?把老子都要快吹成玉皇大帝了,至于吗?”他将冉金旺的一个车拿掉,“先赢了我再说。”
冉金旺心里立即笑开了花,在他眼里,这位监区长的象棋技艺很不入流,平常让他几盘,他就以为自己的水平很高了。他明白蒲忠全打的算盘,认为自己的技艺本来就比冉金旺高,加上拿掉他一个车,赢这盘棋十拿九稳。但是,他不能把这层意思说破,于是装作很痛苦很无辜地说:“老大,你本来就比我水平高,还拿掉我一个车,这棋不下都知道结果了啊……”
蒲忠全被他说得舒坦,把车扔给他,说:“少废话,让你先走。”
冉金旺把七星兵拿起来,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
蒲忠全说:“摸子不悔,就走这个兵,快点。”
“我知道监区长是言必信,行必果,这盘棋关系到大家的羊肉,所以感到责任重大……”冉金旺哭丧着脸说。
“你还敢在我面前装?告诉你,你那点花花肠子还瞒得了我?愿赌服输,快走七星兵。”蒲忠全笑骂道。
另外一些犯人也围了过来,虽然都在暗暗为冉金旺鼓劲,却大气不敢出地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死死地盯着棋盘。他俩都是快棋,你来我往几十个回合下来,蒲忠全这边全士象,还有一匹马;而冉金旺那边残士象,还有一个车和兵。局势很明显,如果不出意外,冉金旺就赢定了,大家都齐刷刷地看着蒲忠全。蒲忠全把棋子一推,问:“还剩几只羊子?”
犯人们一阵欢呼,张罗着杀羊子去了。
四监区休大礼拜的民警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见犯人又在杀羊子,不管男的还是女的,都围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指挥冉金旺他们杀羊刮毛。
蒲忠全走过来看了看,对冉金旺说:“我说兄弟,你不是说肥肥壮壮的吗?你看看这只,瘦得可怜,下次你再给我弄这样的回来,看我不收拾你。”
冉金旺低声说:“老大,现在不好弄了,有就不错了,那些放羊的被我们偷怕了,盯得紧……”
一个民警学着蒲忠全的口吻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其他民警一阵嬉笑。
蒲忠全并不在意,也跟着笑。
又一个民警也学着他的口气对冉金旺说:“你老糊涂了?哪个叫你去偷来着?这里是监狱,你是来接受改造的,我们是执法者,怎么能叫你去干违法乱纪的事情呢?这不叫偷,叫弄,知道不?”
冉金旺连声说:“是是是,叫弄,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候,王亚敏也回来了,远远地听到笑声,一进监区门就嚷:“咦!这么热闹……今天又是什么日子啊?这是谁的主意啊?我可有意见了哈,明明知道我们回家都吃了一肚子的油,根本不想吃了,却偏偏要吃羊子,这不是明摆着不想让我们吃吗?”
监区一般吃羊肉都在星期四晚上,蒲忠全不好意思说是下棋赌输了的,只好挪揄地笑笑说:“今天好日子啊,我们中国的情人节呢,现在不是流行这样的说法吗?漫漫人生路,谁不错几步。家庭要照顾,情人也得处。家里有个做饭的,外面……”他意识到在犯人面前玩笑开过了不太好,自己毕竟还是个监区长,看到她鞋子和裤脚上都是泥巴,于是嘿嘿干笑几声,马上改口说,“张景然,你去给王干事打两瓶开水来。”
张景然立即应声小跑而去。
其他民警认为蒲忠全在王亚敏面前说漏嘴了,都跟着起哄说还是监区长想得周到,大伙吃了这顿羊肉,都学学咱们监区长找个织女去。
王亚敏呸了一声,哂道:“这荒山野地的,尽是些光头和尚,你们就美吧。”
张景然已经提了两瓶水过来。王亚敏说:“走,给我提到办公室去。”说完就走,张景然只好跟在后面。
一大群人闹腾了一阵子,几只羊也被刮剥得白白净净的,冉金旺几个人抬着进厨房去了,民警们才渐渐散去。
就在蒲忠全他们指挥犯人杀羊的时候,彭家仲正站在监区背后的小山坡上,目睹了这一切,也隐隐约约地听明白了他们的对话,很想走下去马上宣布撤掉蒲忠全的监区长职务。他压抑住徘徊在内心的怒火,深深地呼吸,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这种努力是徒劳的,看来今天是不能到监区去了,他自己都不敢肯定如果此时下去,会作出怎样的激烈的反应。就算此时把火压下去了,一会儿蒲忠全热情地请他吃偷来的羊肉,他能吃得下去吗?他能保证那时候的情绪还很稳定吗?于是,掉头就往山下走。
走了一阵,快到岔路口的时候,一阵歌声隐隐约约地传来,虽然听不清唱的什么,但是调子很熟悉,他一边走,一边仔细听,越听越纳闷,越听越吃惊,原来有人在唱一首所有罪犯必唱的歌,至于歌名,他也还不清楚。对于这首歌,他自从到双河监狱上任以来,每到一个监区,都能听到罪犯们嘹亮地在唱,耳濡目染,他现在也能哼上几句。
但是唱歌的人不是罪犯,咿咿呀呀的童声表明唱歌的人是个孩子。
彭家仲加快了脚步,在通往四监区的公路和乡村公路分岔处,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玩耍,时而或哼或高声唱几句这首囚歌,童音清脆无邪,让寂寥的山林顿时充满了朝气,只是这样一首囚歌从小女孩的口里唱出来,显得很是不伦不类。他走近一看,原来小女孩正在摆弄几个大蜗牛。
小女孩也发现了他,抬头望了他几眼,继续哼唱着,并不怎么怯生。
彭家仲发现,虽然她头发有点凌乱,衣服很破旧,脸色黝黑,打着一双赤脚,小脸蛋和头发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泥巴,但是她并不像附近农家的孩子,便蹲在她面前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
“我叫小小,我在这里等我爸爸。”小小抬起头又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继续摆弄那几个蜗牛。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吗?”
“这里是我家,我爸爸是警察,怕什么呀?”小小用手指指四监区的方向,骄傲地说,“我家就在那边。”
小小的话勾起了彭家仲的好奇心,问:“你等你爸爸呀,爸爸去哪里了呢?”
“爸爸到场上去给小小买棒棒糖去了……哦哈……”小小惊叫一声,原来她的一个蜗牛掉在石头旁边的灌木丛里面去了。她利索地跳下石头,就要去寻找。
那灌木丛的外边就是一个很陡的山坡,彭家仲一把拉住她,把她抱上石头,说:“别去,危险,叔叔帮你找。”
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蜗牛找到,递给她后,一边拍打身上的水滴和枯草的残片,一边问:“小小,这是一首什么歌?怪好听的。”
小小甜甜地笑,说:“谢谢叔叔……这是《逃跑无出路》,你喜欢听?那我唱给你听。”接着,她高声唱了起来,“‘逃跑无出路,逃跑无出路,逃跑是继续犯罪走绝路;全国人民觉悟高,哪里有你藏身处,危害人民犯了罪,改恶从善才是光明路,悬崖勒马尚未晚……’”
彭家仲有点心酸,监狱民警的子女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等小小上气不接下气地唱完,彭家仲使劲地拍拍手,连声说小小唱的好,然后问:“是你爸爸教你唱的吗?”
“不是,是跟那些光头叔叔学的。”
彭家仲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你是说是那些罪犯……是那些坏人教你唱的?”
小小站起来,不满地撅撅嘴,说:“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对我可好啦!”
彭家仲的心一下子沉重了很多,又问:“他们被关在牢房里,你怎么能进去?你不能进去,他们怎么会教你唱歌呢?我不信。”
“谁说我不能进去?我天天都进去跟他们玩呢。”小小有几分得意,说,“不用他们教,他们天天都在唱,我就学会了嘛。”
按照法律规定,民警子女是绝对不允许进入监管区的。彭家仲想起前几天还看到司法部关于某监狱罪犯将进入监管区玩耍的一个民警的小孩劫持为人质的通报,他不禁打了几个寒战。
其实,在双河监狱像这样的严重违规问题很多,找罪犯干私活甚至把警服交给罪犯洗的、民警的家属甚至女性民警职工到监区罪犯洗澡堂洗澡的(这里大部分家庭没有安装热水装置,监区罪犯洗澡堂可以洗热水澡)、叫罪犯给子女辅导功课的、给罪犯捎书带信的、女性民警直接管理罪犯的、工人行使警察职权管理犯人的,如此等等,在这些方面都出过事,有些还是很严重的监管事故,一个又一个的案例使他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但是其他班子成员却似乎并不上心,都见怪不怪一般。他跟王福全和马洪扣分别都交换过意见,想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地整改,规范执法行为,但是就连马洪扣这样坚持原则的人都认为积重难返,不能操之过急,加之他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半途夭折,只好暂且将此事搁置下来。但每每看到这些违法违纪现象,他作为监狱的最高行政长官,却无能为力,心里不由得涌出无限的悲凉来,他才明白什么叫守着“火山口”“炸药库”。不过,更让他感到悲哀的是,他每天一来到办公室,忙忙碌碌所处理的日常事务几乎都是生产和经营方面的问题,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他究竟是监狱长还是厂长,或者说他究竟是执法管理者还是生产组织者……
“叔叔,你是不是生病了?”小小见他发呆,担心地问,接着又说,“你别怕,我们那里有个光头叔叔是医生,听爸爸说还是省城医院的大医生呢。”
小小的话打断了彭家仲的沉思,他摸摸小小的头说:“叔叔没有病……”
小小哦了一声,又开始哼《逃跑无出路》。
彭家仲问:“小小,你还会唱其他歌吗?”
小小摇摇头,说:“会几首,是阿姨们教我唱的,不过,我都唱不完,只有这首我唱得完。”
小小的话像一把刀子,刺痛了他的心,良久又问:“你妈妈呢?难道你妈妈没教你唱歌吗?”
“我没有妈妈……”小小的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坐在石头上,双手托腮,怔怔地望着西边快要落山的太阳出神。
彭家仲爱怜地拍拍她的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妈妈跑了,不要小小了……妈妈……”小小喃喃地说了几句,突然仰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彭家仲,“爸爸说妈妈跑到青州去了,叔叔,青州远吗?”
彭家仲的心更沉重,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小女孩。
这时,小小却欢呼雀跃起来,指指山下,说:“爸爸回来啦……”
顺着小小所指的方向,彭家仲隐隐约约望见一辆摩托车在弯弯拐拐的山路上像蜗牛一样爬行着,过了好一阵子,小小的爸爸才来到他们跟前。
小小的爸爸跳下车,取下头盔,先跟彭家仲打了个招呼,然后蹲下来把小小搂在怀里,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棒棒糖,慈爱地说:“小小,爸爸还得送这位叔叔下山,你在这里等我呢还是自己先回家?”
彭家仲大吃一惊,原来小小的爸爸就是送他上山的摩的师傅。
小小麻利地将棒棒糖拆开,放在嘴里美滋滋地吮吸着,说:“我在这里等你。”
小小的爸爸跳上摩托车发动起来,对彭家仲说:“我们走吧。”
彭家仲看看小小,说:“还是叫她回去吧,这里很不安全。”
“都习惯了,没事的。”
由于路况的原因,摩托车比上山还要慢。小小的爸爸一边开车一边说:“你看到人了吧?我叫李家兴,就住在四监区,以后来探监还是坐我的车,要得不?”
彭家仲说:“你是管教干部,警察啊,收入应该很高呀,怎么还开摩托车挣钱呢?”
“收入高?那是你们外头人想当然的,高啥子哟,一月就五六百元钱,要是真有你们那么高,我老婆也不会扔下我们爷儿俩跑了……”李家兴叹息,没有再说下去。
“哦?”彭家仲无语,想了想,问,“你作为一名公务员、监狱警察,却开摩的,你们单位不管你?”
“管?我凭自己双手挣钱,又没有违法乱纪,我违反了哪一条?他们管得了吗?”李家兴说完,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叹息,“你们外头人一听说警察下班后开摩的挣钱,都不可思议,是吧?唉……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彭家仲沉默了,如果没有很特殊的原因,他知道李家兴是不会来开摩的的。他很想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但是李家兴突然打住话题,他也不便再问,以免剥夺了这位单亲爸爸作为人民警察最后那一丁点儿尊严。
漫天的晚霞把远山近水染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色调,静谧的山林透出几分浪漫,在绚丽的霞光中,彭家仲给李家兴100块钱,不等他找零,就拐进小巷里大步而去,消失在李家兴的视线里。
一夜无眠。
第二天,彭家仲刚进办公室,就叫熊晓戈给他把《逃跑无出路》的歌词找来。
“逃跑无出路,逃跑无出路,逃跑是继续犯罪走绝路;全国人民觉悟高,哪里有你藏身处,危害人民犯了罪,改恶从善才是光明路,悬崖勒马尚未晚,亲人期盼莫辜负;四化建设无限好,莫把青春再虚度,四化建设无限好,莫把青春再虚度。逃跑无出路,逃跑无出路,逃跑是继续犯罪走绝路,逃跑无出路,逃跑无出路,逃跑是绝路。”
读着读着,他模糊的视线里,小小的身影挥之不去。
过了一会儿,熊晓戈进来提醒他去开生产调度会,他点点头,吩咐熊晓戈马上去把顾卫国和常佳微叫到他办公室,又给分管生产的杨志刚打了个电话,说上午他临时有事要处理一下,叫他主持生产调度会就是了。
政治处主任顾卫国和组织科科长常佳微匆匆赶来,刚坐下,他就说:“四监区监区长蒲忠全指使罪犯偷老乡的山羊,与罪犯称兄道弟,作为领导干部,不关心民警疾苦,你们说按纪律规定应当给予什么处分?”
熊晓戈给顾卫国和常佳微倒了一杯水,便退出监狱长的办公室,刚好走到门口,听到彭家仲这么说,心头一惊,迟疑了一下,立即闪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