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以往的惯例,刘德章首先要召开监狱班子成员会,然后出席监狱召开的中层领导会议,宣布厅党委的任命,介绍彭家仲同志的情况,提些要求和希望。但是刘德章只是召开监狱班子成员会,说因为工作上的原因要赶回去,这次就不与中层领导见面了。
刘德章谢绝了王福全在双河监狱吃晚饭的邀请,班子调整会议一结束,他就往回赶。彭家仲想送他一程,也被他拒绝了,只好在监狱机关大楼前挥手告别。刘德章看见彭家仲神情黯然,于是摇下车窗的玻璃,招手叫他过来,低声说:“辛苦你了,也拜托你了。”
彭家仲泪光闪闪,坚定地点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送走刘德章他们,已经接近下午5点,而200多位中层领导已经在大会议室等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大会议室位于办公楼的顶楼,又没有安装空调,尽管有十来台吊扇呼呼地高速运转,当彭家仲和王福全一行步入会议室时,他还是感到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有几台摆动幅度很大,发出刺耳的嘎嘎声,似乎要掉下来一般。他在主席台前立定,看看这几台吊扇,又看看坐在吊扇下的人,才慢慢走上主席台,在马文革的引导下落座。
坐在他旁边的王福全拿给他一个会议议程,征求他的意见。他立即点头表示没有意见,但是当他看了看议程才发现,几乎每一个监狱领导都要讲话,最后三位分别是马洪扣、他和王福全。副监狱长们讲话很有激情,不仅都表达了支持他的工作,而且还就他们分管的工作存在的问题作了分析,安排部署了下一个阶段的工作。尽管马文革时不时地在会场上走动着要求大家注意会场纪律,但是依然能听到小声说话的嗡嗡声。
在副职讲话的时候,马文革把熊晓戈中午赶出来的稿子放到他面前,他拿起来看了几眼,随手翻了翻,便放在桌子上,眼神不时瞟瞟那几台摇摇欲坠的吊扇和坐在吊扇下面的人,实在是没有心思听这些副监狱长们滔滔不绝的讲话。
终于轮到他讲话了,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说:“会议已经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在这样的高温条件下很不容易,让我看到了双河监狱中层干部的精神面貌,也看到了双河监狱的希望!”
停顿了一下,他看到几百双眼睛还盯着他,于是补充说:“我的讲话完了。”
声音不大,更谈不上洪亮,却清晰地在每一位耳鼓里回荡,会场沉默了几秒钟,随即响起潮水般的掌声。
王福全侧过头看了看他,目光中闪现惊喜,还夹杂着赞许。他把手头的稿子放在一旁,双手示意大家安静,说:“布置一个任务,你们回去后把对今天的会议的感想写出来,字数多少不论,在下周三以前交到政治处。散会!”
彭家仲站起来,但没有离开座位,而是目送这些中层领导们离开会议室。其他几个班子成员本来都走了几步,见他没有动,只好站在原地等候。等中层领导走完了,他指指那几台嘎嘎作响的吊扇,问分管安全的副监狱长张泽斌:“张监,机关的安全由哪个部门负责?”
张泽斌立即明白了,不安地说:“按照责任划分,谁管理会议室谁负责。”
马文革脸色陡变,马上接口说:“这是我的错,我保证明天就整改。”
说完,一阵小跑去关了吊扇。
彭家仲回到办公室,王福全和马洪扣随即跟了进来,王福全说:“其实呢,说起来彭监狱长也算是双河监狱的老熟人,以前没少帮我们,以后就是我们三人搭档了,我呢,快退休的人了,主要是你们两个……”
彭家仲招呼他俩坐,打断王福全的话说:“您是老领导,从年龄上讲,算是我的长辈,客套话我们以后就不说了,只要我们三人坦诚相待,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说呢,马书记?”
马洪扣点点头,说:“我不是来客套的,我是来请假的……”
“老马!”王福全连忙阻止说。
彭家仲很奇怪,问:“请什么假?”
“按照惯例今晚班子成员要给你接风洗尘,老马家里有点事情,想不参加了……”王福全给马洪扣打圆场说。
这时,马文革走了进来,说:“三位书记,该出发了,其他领导都在楼下等你们呢。”
彭家仲问:“在哪里?”
“县城,不远,就30公里左右。彭监,我们这里没有省城那么多上口的,但是野味倒是省城难以吃到的,又很便宜的……”马文革兴致勃勃地介绍说。
彭家仲没有等他说完,对王福全说:“王书记,马书记,我的意见是班子聚一聚增进一下感情还是可以的,但是没有必要去县城,就在监狱内部食堂,我看今天大家都累了,还有一位副监狱长出差没有回来,推迟一下,怎么样?”
马洪扣立即说:“既然这样,我就不请假了。”
王福全和彭家仲都笑起来,马洪扣也跟着笑起来。
王福全想了想,说:“那好吧。”然后对马文革说,“彭监的住处安排好了没有?”
“我已经给招待所打了电话,彭监,您在办公室等等,我去招待所看看就来。”马文革说完,一溜烟似的跑了。
王福全总觉得有些不妥,看看马洪扣说:“老马,你看我们是不是就在镇上找一家清静的小饭馆……”
“这个我赞成。”马洪扣没等他说完,就表示同意。
彭家仲笑笑,真诚地说:“我们三个就不要这么客套了,你们这些日子也累了,就回家休息休息吧,王书记您是了解我的,我不喜欢饭局,更不喜欢在饭局中讨论和解决什么问题。”
王福全点点头,招呼马洪扣走了。
去县城的省道公路沿着山脚的地势成倒S形蜿蜒而过,监狱大门前有一段10米左右的水泥路与其相连。一进监狱大门,便是机关大楼,主楼7层,左边是个4层的副楼,右边是大礼堂,可以容纳1000余人开会。因地势限制,监狱大门并没有正对着省道,门前那段路与省道公路相交成30度左右的锐角,显得猥琐而小气。在汪庆书出事后,不知是谁将门和路与此联系起来,称为“歪门邪(斜)道”,很快就在全监狱和地方上沸沸扬扬地流传开来,甚至连刘德章都知道了,弄得王福全他们很是尴尬。
彭家仲站在窗前望着“歪门邪(斜)道”,刘德章在与监狱班子成员见面会上的讲话似乎仍在耳边萦绕。
他说,彭家仲同志是我的秘书,所以我很了解,这个同志组织协调能力很强,思路清晰,具有较强的创新意识,考虑问题周到细致,处事积极而又稳妥,很敬业,而且为人正派,谦虚而低调,在全省司法行政系统有一定的威望。我可以告诉在座的各位,全省司法工作总结呀、思路目标呀、还有各种专项整顿活动,等等,基本上都是出自于他的手,在这个意义上,他也是厅长,只不过我在台前他在幕后而已。来咱们双河监狱作监狱长,厅党委经过谨慎研究认为是完全胜任的。
刘德章语重心长,言之切切,彭家仲不禁为之动容。
他话锋一转,语调变得铿锵有力:“最近有一个说法,说咱们双河监狱的大门和门前的路是‘歪门邪道’,这个比喻值得我们深思啊。但是我相信,监狱班子成员一定会坚决拥护厅党委的决定,以实际行动支持监狱党委的工作,支持彭家仲同志的工作,维护好稳定大局,保持监狱经济发展势头,把双河监狱的事办好,让厅党委放心,让监狱民警职工满意!”
彭家仲没有想到刘德章给予他这么高的评价,更没有想到会寄予他这么高的期望。在他的心目中,这位厅长与前几任相比更难伺候,经常在“部署”和“布置”、逗号还是句号之类的问题上纠缠,记得那一次第一稿刘德章把“加强”改成“强化”,第二稿又改了回来,还批评他说做事要用心,特别是搞文字工作的,连字词句都经不起推敲,怎么能写出精品文章来?他写的每一个材料,刘德章总是要在上面圈圈点点,一副不满意的样子,总是要批评他几句,渐渐地,他从内心深处排斥这位领导,甚至在很多时候觉得他不懂装懂。于是,他很悲观地认为,在这一届,要想把括号去掉,混个实职副处级恐怕没戏了。
这个礼拜,厅党委开了三次会,都是在研究双河监狱班子调整问题,礼拜五下午,第三次会议完了后,刘德章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我刚才跟胡主任(厅政治部主任)交换了一下意见,准备让你去双河监狱任监狱长、党委副书记,你有什么意见,有什么困难,可以直言不讳地给我说。”
他感到太突然了,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时在那里沉吟。
刘德章见他不语,接着说:“那地方很偏远,条件比起省城来讲很艰苦。不过,你正值年富力强的时候,下去锻炼锻炼对你有好处,难道就想这么窝在厅里干一辈子文秘?之所以要你去,是因为我实在不放心那里,双河监狱不能再出事了。下去吧,干满一届,我把你调回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也不好说不去,只好说:“我服从组织上的安排。”
“那好,明天上午就提交党委会讨论,如果通过了,会议一完,就去双河监狱,我送你去。你回家与王卿同志沟通一下,有什么问题马上给我说,我给她打电话。”刘德章语气凝重,但很坦诚,满是疲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轻松来。
他心里突然有点依依不舍,感激?内疚?还是有些遗憾?他把刘德章杯子里的残茶叶倒掉,给他泡了一杯浓浓的花茶,默默地走了出去。
马文革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彭监,招待所已经安排好了……我的工作没有做好,估计不足,考虑不周,只有请您在招待所委屈几晚上了……”
彭家仲看他那诚惶诚恐的样子,就联想起自己做秘书的某些经历,便说:“这个不怪你。别人能住招待所,我为什么不能住呢?”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这么和蔼简朴的领导。”马文革动情地说,“招待所条件有限,住的人员也很复杂,要账的、做小生意的、探监家属……位于后大门外,下面有许多家歌舞厅,晚上很吵……不过,请您放心,我尽快将房子调整打理出来,保证既简约又不失格调,实用而舒适,呵呵,扯远了……彭监,我带您去招待所。”
刚下楼,“歪门邪道”上突起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向办公楼扑来。彭家仲无法躲闪,只好掩面而行,空气中立即弥散着浓烈的粉尘,似乎还夹杂着一股腥味,抑或是硫磺的味儿。狂风来得突然,去得也快,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彭家仲从监狱大门望去,省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都扬起漫天的灰尘,将他的视线阻挡,一位身着警服的女民警牵着一个小男孩,捂住鼻子越过公路,向监狱大门小跑。
彭家仲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办公楼主楼的背后,一条宽宽的水泥路笔直地延向后大门,水泥路两旁是民警职工的住宿楼。马文革边走边介绍说,楼房是从80年代开始修建的,在汪庆书任职期间又修建了8栋,才形成现在这样的格局。去年为了迎接省级现代化文明监狱验收,监狱用涂料将住宿楼的外墙统一粉刷成粉红色。
水泥路两边是一条绿化带,丁香、杜鹃交替排列,被修剪得整整齐齐,随着地势的起伏,这条大约1公里长的绿化带显现出飘逸灵动的韵味来。每栋楼之间都有规格大小大致相等的花园,山茶、红叶李、小叶榕、黄花槐等错落有致地排列在花园里面,地表上绿草茵茵,远远望去,宛如楼宇间镶嵌着块块翡翠。环顾四方,三面群山拥翠,巍峨逶迤,天空因山势而显得愈加深邃高远。东溪和西溪在双河镇相汇之后,从南边的两山之间的峡谷缓缓而去,故得名南溪,而监狱这条水泥路恰好与南溪的流向在同一条线上。
彭家仲停下来,问:“马主任,这条路是谁设计的?”
马文革说:“是汪庆书亲自设计的,他当时在会上说,文化大革命时期有一部电影叫《金光大道》,虽然它是奉命文学,但是高大泉有一句话却还是有现实意义的,他说:‘同志们哪,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我们一定要在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上闯下去。’只要我们坚定信心,淡泊名利,无私奉献,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走弯路、岔路,双河监狱一定会走出困境,走向美好的明天。外面世界有的我们有,外面没有的,我们也有。本来这条路叫创业路,但是民警职工一般把它戏称为金光大道。可惜的是,他自己并没有沿着这条路走……”
他突然意识到在新任监狱长面前对前任评头论足很不妥当,于是急忙打住不说了。
彭家仲似乎没有在意,又问:“以前这里是什么模样?”
马文革指指前面那几栋新建的住宿楼说:“你看,前面有8栋住宿楼,第7、8栋还没有卖出去呢。原来这地方是密密麻麻的平房,脏乱差,潮湿,根本没有路,到后大门要么走弯弯拐拐的小巷,要么沿围墙小路走。所以,汪庆书一上台,就对这片平房进行改造,到上个月8月才竣工,历时3年半,才有今天的模样。”
彭家仲“喔”了一声,若有所思,目光突然定格在一处花园里。他走过去,发现在茵茵的绿草地上匍匐着几株南瓜和冬瓜。他又走了几个花园,几乎每个花园靠近围墙一边都种植着丝瓜、苦瓜、空心菜和藤藤菜之类的作物;个别地方的草皮被挖开,埋植着一把一把的香葱苗和蒜苗,一块块黑黄的土散乱在草地上,远看倒是没有什么,一旦走近,本来美丽典雅的花园一下子变得伤痕累累似的。紧靠围墙的排水沟里,随处可见包装纸和塑料袋之类的废弃物,在围墙上还有一条女人用过的卫生巾……这时,一阵嘎嘎嘎的叫声将他的目光引过去,原来五六只鸭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一只鸭子在他的脚边拉了一滩屎,才不慌不忙地走进花园里觅食。接着,他又看到在另外一个花园里,一只狗追赶着一群鸡。一阵微风吹过,阵阵刺鼻的气味扑来,他下意识得捂住鼻子,问:“监狱有没有明确的规定?”
马文革说:“早就有,也强硬执行过几次,但阻力很大。”
彭家仲见他没有说下去,皱皱眉头:“什么阻力?”
“这些大都是老干警的家属和退了休的老革命养的,不过,如果真要解决环境卫生问题也不难,关键看领导的决心。”马文革小心地说。
彭家仲没有再说什么,回到水泥路上,马上又被另外一种情景弄迷糊了:一个农民老大爷牵着一头牛,一个中年农妇赶着两头猪,在这条象征监狱走出困境走向美好明天的康庄大道上旁若无人地走着,彷佛溜达在自家院子里一般。三个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特警从一监区巡查归来,迈着整齐的步伐从牛和猪的旁边走过。牛没有受到任何惊吓,依然跟着主人慢悠悠地走;而那两头猪估计刚从山上下来的,没有见过这阵势,拼命挣脱绳子,一齐朝花园跑去,那妇女连忙追赶过去。特警们没有停下来,继续朝机关大楼走去……
马文革见这位新任监狱长脸色又变了,忙解释说:“这确实不像话,监狱嘛,至少还是国家刑罚执行机关,弄得跟菜市场一样,但是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习惯成自然了,前几任领导都想解决这个问题,但是阻力和困难很大,不让这些村民从监狱路过,就得给他们沿围墙修一条路。围墙边本来就是没有用的荒坡,但是你一旦要在上面修路就成了黄金宝地,村民漫天要价。与镇政府协调,镇政府要价太高,要我们给他们30万,他们出面帮我们修;如果强行封闭后大门,但是农贸市场却在镇上,民警职工买菜就要绕很远的路……”
彭家仲没有心情再听下去,摆手叫他别说了,暗暗地吁了一口气,一抬头,陡然发现三面高山是那么险峻,那么崄巇,虎视眈眈地,似乎要扑过来一般,给他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他站在汪庆书亲自设计的这条路的中央,遥望雾霭迷离的南溪消失在远山峡谷的尽头,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他不知道那感觉是希望还是迷茫。
监狱班子调整会议结束后,蒲忠全与熊晓戈相约去喝啤酒。蒲忠全说把秦亚南叫上。熊晓戈却说有女人在喝酒尽不了兴,说话也放不开,还是我俩去吧。两人刚走几步,熊晓戈接到胡玲玲的电话,问他是不是跟蒲忠全在一起,叫他们到后大门去,她在那里等。他俩快步来到后大门,见胡玲玲身着纯白色针织中袖平肩上衣,穿着白棉休闲库,映衬着脚上的小牛皮花纹中跟凉鞋,在夕阳的余晖下更显得清秀脱俗,只是比以前要黑瘦一些,恰如一朵怒放的刺玫瑰,给人一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视角冲击。
蒲忠全看着她笑嘻嘻地对熊晓戈耳语几句,熊晓戈边点头边哈哈地笑。
胡玲玲杏眼一瞪,嗔道:“你们俩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好话,绝对好话!蒲忠全他说他想你了,还说他最喜欢你叫他蒲监,哈哈……”熊晓戈看着胡玲玲,坏坏地笑。
胡玲玲不但没有生气,脸上反而如绽开的鲜花一般灿烂,说:“是你想我还是他想我哟?人家蒲忠全高矮还叫蒲监,你呢?熊秘,还带括号,怎么着都像别人养的二奶,哈哈……”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斗嘴了。对了,美女,这几个月你死到哪里去了?给你打手机也打不通,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蒲忠全看看她,关切地问。
胡玲玲神情一下子有点黯淡,但马上又恢复到刚才的表情,说:“一言难尽……我回来好几天了,刚才给你们打电话,就是想找你们一起吃顿饭,聊聊。”
蒲忠全说:“我俩正好想聚聚,走吧,老地方,那里清净,正好把酒问青天。”“要不要把王亚敏喊上?”胡玲玲认真地征求蒲忠全的意见。
“不用,还是我们三个人自在些。”蒲忠全说完,大步朝镇上走去。
胡玲玲和熊晓戈对视一下,两人眼里都闪过一丝疑惑。
蒲忠全说的老地方是胡玲玲的二伯开的一个小中餐馆,这个小馆子还是胡玲玲的父亲帮助开起来的。胡玲玲的父亲在双河监狱服刑,在机械维修方面特别在行,刑满后按照当时的政策,他留下来当工人。国家把这部分人称为“就业人员”,双河监狱民警职工们则给他们取了一个带有歧视性的外号——“老就”。虽说是工人,但是同其他没有坐过牢的工人相比,在政治上经济上却有很大的差别。尽管如此,在胡玲玲的父亲看来,比起老家的贫穷来,日子还是要好过一百倍,于是任劳任怨地干了几年,站稳脚跟后就把一家人全部接了过来,全家四口人(奶奶、母亲、父亲和她)挤在不到20平方米的阴暗潮湿的平房里,主要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度日,母亲没有工作,就拾些破烂卖了补贴家用,又在监狱周围的山坡上开垦了几块坡地,种植点蔬菜,生活虽然比不上干部家庭,倒也比在老家农村好过得多。由于胡玲玲是就业人员的子女,从小就受到歧视,除了跟另外几个同样是“老就”子女要好之外,没有什么朋友。
读高中时,昔日一放学就帮妈妈在垃圾堆里拾荒的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水灵灵的脸蛋和高挑多姿的身段让多少人心里痒痒的,一些干部子弟像猫儿追逐腥味一般整天在她身后转,从小就已经烙在心里的自卑一下子变成了一股高傲,高傲中充斥着浓烈的报复心理。她无心读书,成天周旋在这帮干部子弟之间,除了恶意挑逗他们之外,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挑拨他们为了她争风吃醋而打架斗殴,每当这个时候,她骨子里就涌动着一种无比淋漓的快意。子弟校感到头痛,那帮干部子弟的家长就给她父亲施加压力,要求她转学。迫于压力,她转到镇上的中学。那帮家长满以为这样就解决了问题,哪知道却引起了更大的麻烦。镇中学一帮混混学生在她的挑逗下,对那帮干部子弟大打出手,结果有2个肋骨被打断了几根,加上其他受伤的一共8人进了医院。肋骨断了的这两位的老爹恰好就是当时的监狱领导,监狱派出所和双河镇派出所介入调查,因双方都有损伤,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两位监狱领导私下讨论后,找到她父亲说,我们看你家也很困难,这样吧,胡玲玲就不读书了,我们叫子弟校帮她弄一张高中毕业证,给你女儿办个待业证,下半年招工,当工人得了,但必须保证同我们那两个小子断绝一切往来。人们都说胡玲玲胡来还来对了,天落的馍馍狗喜欢,还当工人了。多少人向她投来嫉妒和不满的眼光,那时候老民警都是多子女家庭,监狱能提供吃饭岗位本来就有限,就业压力很大,子弟校每年高考走不了几个,除了当兵外,就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子女能当上工人。要知道,那时候工人也是铁饭碗,而监狱的工人就是铁饭碗中的钢饭碗,当了工人除了有收入以外,还有可能脱掉油腻腻脏兮兮的帆布工作服,穿上制服,摇身变为人民警察,因为那时候招狱警都是从本系统工人中招,不像现在要公开招考。
正是由于这种体制,造成了监狱“近亲繁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狱警的来源基本上都是“子弟兵”,于是就有了“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子孙”这种描写监狱警察高贵奉献精神的说法。有一次蒲忠全与熊晓戈、王亚敏、胡玲玲很激烈地争论这个问题,蒲忠全坚定而刻薄地认为这种说法实质上是一种悲壮的讽刺,本来就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而造成的固步自封,反而冠冕堂皇地冠以奉献精神,有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之嫌,这是新中国监狱史的悲哀。在这个论点上,他高调地认为:“监狱无美女。近亲繁殖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哪能有美女?当然,王亚敏、胡玲玲除外。”熊晓戈被他说得有些气馁,只是不满地问:“那我老婆呢?”
胡玲玲上班了,是钳工。一个天仙般的美人儿穿着蓝色帆布工作服,不仅依然是美人儿,而且别有一番风韵,按照毛主席的说法,脱下红妆换武装,那就是一种朴素的、革命的、无产阶级的美。不过,在工人中流传一句话,“车工紧,钳工松,吊儿郎当是电工。”在双河监狱,钳工主要任务是维修与抢修设备,机器没有出故障的时候,钳工懒散得跟神话中的散仙一样,但是,一旦设备出了故障,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天色,也要马上抢修。除了要有技术外,主要是一些脏兮兮的体力活儿。即使只是跟师傅打打下手,递个扳手,把拆下来的小件搬到离作业点稍远的地方以免妨碍作业等,也会弄得浑身油污,用洗衣粉加肥皂使劲地洗,有时候就是把皮肤搓得差不多要破了也洗不掉,何况像胡玲玲这般肌肤如雪的女子呢?所以,女人做钳工的很少,像她这般妩媚的几乎没有。几天之后,她不干了,把扳手往地上一扔,对组长说打死我也不干了。组长说你不干那干啥?有本事去电工组。没几天,她果然去了电工组,而且是外线电工,一天到晚背着个电工包到处游荡,也没有见她接过什么电线。很快,就有传闻说这女人肯定与哪个领导睡过觉,所以才要风得风;不久,又有谣传说这女人与很多男人睡过觉,活脱脱就是一公共汽车,只要给钱就可以上,到站就撵乘客下车。于是,她又多了一个名字:狐狸精。
胡玲玲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绯闻,依旧每日吊儿郎当地背着电工包到处晃,不过,她履行了承诺,真与那两个监狱领导的儿子断绝了一切来往,双方都遵守了游戏规则,大家彼此相安无事,只是偶尔还有关于她又与哪个领导睡觉之类的传闻。传闻多了就不再新鲜了,在人们的心里,总之她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罢了。
当她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时,她却拿着一张自考专科文凭到组织科备案,一下子又成了焦点人物。因为头一天监狱才宣传了省局的文件,清理并核实工人队伍中有专科以上文凭的,只要身体和外形符合人民警察要求的都可以转干,并且强调说这是省局从优待警的一项重大举措,也是最后一次不用考试转干了,明年开始就要参加考试选升。于是绝大部分人包括组织部门一些人都怀疑她这张文凭的真实性,便组织了几个人专项核实,跑来跑去花了半个月,没有发现文凭有任何问题。然而,就在准备把材料上报局里的关键时候,有人又向组织部门提出质疑,像她这种道德败坏、水性杨花的女人是不是符合人民警察的道德要求?当时组织科已经是常佳微在主持工作,常佳微跟那些人说,你们有证据吗?如果有就马上提供给我们,如果没有那就是捕风捉影了,说得严重一点,就是诬陷诽谤。但个别监狱领导在非正式场合指示说,关于胡玲玲的材料有必要缓缓,待问题查清楚后再上报。但是,这种问题能查清楚吗?何况马上就是年关,就是第二年了,明年才报上去,胡玲玲还可以按今年的政策转干吗?在这个关键时候,党委书记王福全站出来发话了,说也可以一边查一边上报材料嘛,如果真有其事,还可以依照公务员暂行条例取消她的警察身份嘛。
胡玲玲终于心力交瘁地穿上了警服。
关于她道德败坏的举报,组织上由于没有得到比较明确的线索,没有查,也没有作出结论,也就不了了之。但是有又传闻说她跟王福全睡觉了,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试想王福全平常那么正派,从来都是油盐不进的,她一个“老就”的子女,王福全凭什么帮她说话?
其实,明白人都很清楚,这些传闻是别有用心的。在双河监狱经过几十年的“近亲繁殖”的内循环,裙带关系错综复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一个很不起眼的、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甚至你坚定地认为全世界所有人都可以把他当作出气筒的人,他的身后往往却矗立着一棵大树。这一点蒲忠全很有体会,在他来这里五六年之后,常常在某个饭局中听人提起某个人的家谱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还是某位现任领导的七大姑八大爷呀!家族势力几乎渗透到监狱政治经济生活的每一个环节。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每逢年末岁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关于各级领导班子调整的传闻,拿一把手说事的占很大比重。目的不外乎就是造造舆论,让上头知道,在考核班子时手重一点,最好是被上头撸下来,让自家人坐一轮“天下”。
然而,事情往往出乎意料,就在王福全与胡玲玲的暧昧关系被粉饰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胡玲玲却和正在读大学在家休寒假的王亚敏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两人如亲姐妹一般在监狱最繁华的地段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春节刚过,有些人还没有回过神来,胡玲玲与县政府一位科长高调结婚,王亚敏是她的伴娘,王福全则是主婚人。
后来,胡玲玲与蒲忠全、熊晓戈自然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死党。
胡玲玲的二伯开的这家小餐馆在镇上靠西的一角,出店门几步就出了镇子,位置很不好。当时她家实在拿不出太多的钱来支援二伯,所以她父亲就建议先找个租金很低的门面把店子开起来,只要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等在镇上站稳脚跟再说。这地方虽然很偏,但是阁楼上临河,从窗户看去,亮水凼尽收眼底,渡船悠悠,水波粼粼,对面山峰苍翠,雾霭迷离,牛羊在河滩上行走,炊烟在村姑的浆洗声中袅袅地升起,道不尽那一派宁静悠闲的农耕文明的气息。正因为如此,在不逢场的时候,这里间或有几个寻求清静的客人,日子也算过得去,于是她二伯就没有再换地方的想法了。
熊晓戈一进店门便问:“二伯,今晚清净不?”
二伯二婶见是他们3个,都一齐来迎接。二婶说:“你们3个挨千刀的,有几个月没有来照顾生意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收了5斤黄辣丁,河里的,唉……现在不比往年了,这东西越来越少了,也没有以前大,瘦了吧唧的,怪可怜的……”
二伯见二婶唠叨个没完,打断她的话说:“哎!我说你别啰嗦了,去给他们沏壶好茶,我弄鱼去。”
二婶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转身,熊晓戈又问:“今晚清净不?”
“哎呀,我说小二哥(胡玲玲给熊晓戈取的外号,店小二的意思),不是因为汪庆书那档子破事儿你就怕成这样子吧?得得得,看来你天生就是小二哥的命,哈哈……”胡玲玲取笑他说。
熊晓戈自嘲地说:“差点把我洗白拧干,还真怕了……”
“放心吧,你们那里的领导哪里看得上我这小店哟,自打我这店开张以来,你们那里连一个股长都没有来过,何况什么监狱领导?呵呵,小蒲算是来这里最大的官了。”二伯说完,进厨房去了。
胡玲玲拿出500元钱,对二婶说:“婶,今晚我请客,您去帮我们买一瓶茅台来,其余的算是菜钱。”
蒲忠全等三人都错愕地看着她。
二婶说:“玲子,你在外几个月没回来,今晚菜钱就不要给了,酒我帮你去买,但是也用不着喝茅台吧,换换?”
胡玲玲说:“就茅台,如果没有茅台,有五粮液也行。”
二婶知道她的脾气,轻微叹息一声就出去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沉闷,蒲忠全和熊晓戈都知道,她家目前还是很困难的,500元,估计她家一个月的生活费顶多就是600元。4个月前,她与在县政府工作的丈夫离了婚,原本在供销公司做核算的她突然做了销售员,销售人员是不领取工资的,而是靠业务费过日子,按货款回笼额的1%提成,还要在完成公司下达的销售任务的前提下才能按照1%提取业务费,连保底的生活费都没有。三人来到临窗的一间雅室坐下,熊晓戈看着她问:“今天怎么这么大方?莫不是又找到如意郎君了?”
“熊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真是的!”胡玲玲瞅了他一眼说,“我给你压压惊不行?我请‘二小’喝酒不行?”接着,她扭头问蒲忠全,“你和王亚敏怎么样了?闹矛盾了?”
蒲忠全立即明白了她什么意思,便笑笑说:“没什么的,革命友谊哪能说背叛就背叛呐?‘小二哥’说得对,有女人在,喝酒说话不尽兴而已。”
“晕,我不是女人?”胡玲玲叫嚷着反驳道。
“你当然不是我们的女人呐!”蒲忠全认真地说,看着熊晓戈惊愕的模样,便对他说,“智商低,唉!我的意思是玲玲是我们的兄弟。”
熊晓戈夸张地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对胡玲玲做了一个鬼脸说:“吓我一跳!”
胡玲玲并不在意,嘿嘿地笑:“按照‘二小’的话说,要是在万恶的旧社会,我就娶你们两个又如何?哈哈……”她独自笑了一回,看看熊晓戈,语气一下子变得很关切和沉重,“你这段日子很难吧?现在没事了吧?”
熊晓戈的情绪一下子低沉起来,说:“怎么说呢?唉……你们说他汪监要去休闲娱乐一下,我一个小小的秘书能怎么样?我碍着郑怀远什么事了?怎么出事了就把责任往我头上扣,这什么事儿,这!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政治斗争!我反正都作了思想准备,大不了下监区嘛。”
“郑家没一个好东西!”胡玲玲恨恨地说。
蒲忠全说:“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一群人,其实,郑怀远这个领导还是不错的,就老熊这事儿,他也跟我解释了的,他还说熊晓戈是难得的人才……”
“呸!”胡玲玲打断了他的话,说,“你呀,太不了解郑怀远了,太不了解郑家了,太不了解双河监狱那些根根苗苗的事情了。我劝你小心一点,你这回帮了熊晓戈,但是得罪了郑怀远,说不定下一步就给你坡坡坎坎爬,有你受的。”
“不至于吧?”蒲忠全不以为然地说,心里想说你们俩是监狱子弟,别把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拿到这一辈来说事儿,但是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熊晓戈说:“老蒲你还是小心一点为好,郑怀远……”
这时,二婶回来了,似乎还带着一个客人,熊晓戈立即打住不说了,站起来从门缝里往外瞅,却只看到那人的背影。
二婶把酒拿进来,果然是茅台。
“还真买茅台呀?二婶!”蒲忠全话中明显有责备的味儿。
二婶说:“哪想买这个嘛,真不巧,老板说今天新监狱长上任,库存的好酒都卖完了,就剩下这瓶茅台了。这不,在路上拉了个客人来吃饭,他还想买呢,像我们双河镇这样的小地方,要不是你们监狱要这些高档酒,哪个买哟?”
熊晓戈低声问:“那人是谁?要酒做什么?”
二婶撇撇嘴说:“我怎么知道他是哪路神仙嘛?不过看样子像是收账的。对了,你们那里现在怎么这么多收账的?镇上住的尽是些要钱的。”
二叔在外边喊二婶,二婶便出去了。
熊晓戈叹道:“我还听到传闻,说我们监狱要垮了,真是的,八成是这些要账的以讹诈讹,多事之秋啊,我看新监狱长日子难过……”
“你也不要那么悲观,只要把郑怀远那一家势力控制住,双河监狱还是有希望的。”胡玲玲接过他的话说。
蒲忠全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你别拿这种眼光看我,你刚才不是问我在外边干啥去了吗?我告诉你吧。”胡玲玲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才继续说,“我离婚后,郑志军那杂碎就把我从核算上撸下来,让他姨妹接我的工作。他给我说,有两个工作由你选,一个是做销售员,去开发西北片区;一个是在办公室,他出差的时候给他提公文包。我说我不在销售上吃这碗饭,你们猜他怎么说,那杂碎说你是人才,我怎么舍得放呢?我不签字,政治处还得听听我的意见吧?就是硬调走你,那也得几个月之后,甚至一年半载之后吧?”
蒲忠全显然很不解,说:“如果是真的,这样的人真他妈的比嫖客还不如,怎么就做了领导呢?”
胡玲玲没有理睬他,继续说:“西北片区前前后后派了三四批人,都灰溜溜地回来了。反正我当时心情不好,去就去,就当出去散散心,于是我就带上孩子出发了……”
熊晓戈奇怪地说:“孩子?你哪来的孩子?你有孩子吗?”
“我借一个小孩带上就说是我的孩子不就得啦?”胡玲玲狡黠而得意地笑。
“不是吧,你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丢三落四,饱一顿饿一顿的,又没有做妈妈的经验,哪个愿意借给你?莫非你拐了一个?”熊晓戈像捡到了金子一样乐哈哈直笑,坚决表示怀疑。
胡玲玲哼了一声,说:“别小瞧人,小子!告诉你,本小姐可不是花瓶。我有个远房亲戚,他们夫妇在外边打工,把5岁的儿子撂给他父母,嘿嘿,这孩子还真有点我的秉性,机灵着呢,我每天给个棒棒糖什么的,他一口一个妈叫得我都不好意思,哈哈……我便带上他,一家客户一家客户地走,到了就赖在厂长办公室,晚上我就做成可怜兮兮的样子找个女工人搭铺,嗨,西北人又善良又耿直,见我拖儿带母的不容易,不仅争先帮我们在食堂打饭,而且还帮我说话。老蒲说和人民打成一片,那就任何困难也能克服,嘿,还真是这样的……”
“我一个放牛的,哪有这样的理论水平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蒲忠全打断她的话说。
胡玲玲嘻嘻地笑:“管他哪个说的,总之舆论站在我这一边,那些厂长们就同我鉴定了意向性合同,我可不管什么意向不意向的,先把机焦生铁发给他,欠我钱了,我就是他大姑奶奶了,哈哈……有些人不怕群众的力量,硬是不同我签合同,我呢,就住下来,天天带着孩子去磨嘴皮子,那孩子左一个叔叔右一个老板,屁颠屁颠地跟着,嚷着你不跟妈妈做生意,我就没钱上学了……加上本小姐美丽端庄,冰雪聪明,那些西北汉子最终都拜倒在我的脚下。”
她越讲越起劲儿,眉宇之间,神采飞扬。
蒲忠全插话问:“这孩子,跟了你4个月?”
胡玲玲闻言,情绪稍稍有点低落,扭头望望对面那片宽宽的河滩,一群孩子正在河滩上追逐,她似乎听见了一阵阵天真无邪的嬉闹声,良久才说:“准确地讲,小家伙跟了我3个月,从陇南到兰州,从兰州到天水再到西安,又原路返回去催收货款,这一来一往就是将近3个月。刚到甘肃定西时是傍晚,下着雨,一下车那个冷呀,我们娘俩直哆嗦。估计到工厂也找不到人了,我便拉着这孩子在街上找旅馆,我不明白这三伏天怎么会这么冷,更不明白定西这个本来就很穷的地方旅馆怎么都那么贵,标间尽是100多一晚上。终于找到一家便宜的旅馆,我就抱着孩子把被子捂住蹲在床上,不敢出门。半夜小家伙发烧,说胡话,我连忙把他送到医院打针。第二天早早起来跑到服装店买了两件棉衣,可到了中午,妈哟,又热得不行,比我们这里气温还高,哈,真晕死我了……不过,辛苦没有白费,你们猜,我收了多少钱回来?150万哟。按照文件提1%,超额完成任务加提0.5%,2.25万就是本小姐的,所以今晚请你们喝茅台!”
胡玲玲说着说着又恢复了先前兴致勃勃的情绪,轻松带有诙谐的语调似乎在给蒲忠全他们讲述一个快乐的旅程。但是蒲忠全和熊晓戈心里明白,一个无依无靠的异乡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在那样的境况下是何等的艰难,就是一个男人也不一定能承受得了,一时之间,两人竟然相对无言。
“喂,你们两个真没劲,瞧你们那张脸,死灰死灰的,跟腐烂了的棺材木头一样,朋友之义,在于分享对方的喜怒哀乐,还说什么朋友兄弟?猪头,两个,哼!”其实胡玲玲明白他俩此时的心境,却故意这般数落他们。
这时,二婶将酸菜黄拉丁端了上来。熊晓戈连忙给胡玲玲斟满酒,又给蒲忠全和他自己斟满酒,说:“我今天收了一条短信,就送给你吧。放风筝的感觉就像对着一个好朋友,虽然隔得很远,甚至看不到对方,但是手中牵着的是一条牵引彼此的友情线,我是不会让风筝断了线的……”
熊晓戈说得很动情,连蒲忠全都被他这种情绪所感染了,不料胡玲玲哈哈大笑,吃了一口酸菜,说:“好酸,好酸……喂,小二哥,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老这样,既伤身体又伤感情哟,听说新监狱长是秘书出身的,我想他一定会理解做秘书的苦衷。来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先共饮三杯。”
熊晓戈本来是有感而发,却被她抢白一顿,倍感无趣,尴尬地笑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自己的杯子斟满,举着酒瓶子等他俩喝完给他们斟满,正要说话,又被胡玲玲打住:“‘蒲二小’,你今晚成淑女了?”
蒲忠全看着她,说:“胡玲玲是个好同志,她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所作的贡献,是已经下了结论的。”
胡玲玲和熊晓戈都笑起来。胡玲玲说:“这话也是最高指示?”
“当然,所以这第二杯我和老熊敬你。说实话,以前还真不了解你,现在看到了一个完完整整的胡玲玲。‘狐狸’,我看你是因祸得福,我们一个月才500来块钱的工资,而你呢?一个月就6000多啊,提前过上了资本主义生活,真的应该祝贺。以后我们想茅台了就找你。”蒲忠全举杯将酒灌下去,咂咂嘴,一副陶醉的样子,继续说,“不怕你俩笑话,我还是第一次喝这玩意儿。”
“喝吧,今晚喝个痛快,这里没有了我们去县城喝。”胡玲玲又给他斟满,说,“过了这个村恐怕就没这个店了。”
蒲忠全举杯踌躇,和熊晓戈疑惑地看着她,问:“不会又发生什么事儿了吧?”
“我回来已经3天了,之所以今天才给你们联系,就是拜郑志军所赐。我领取业务提成找他签字时,这位仁兄说公司正式成立西北办事处,任命我为主任,另外给我派两个业务员来……”
蒲忠全立即举起杯子,说:“我以为啥事儿呢?吓我一跳,原来是好事呀,来来来,借花献佛,恭喜你一杯,胡主任同志。”
“呸!”胡玲玲摆摆手,示意她不喝这杯敬酒,又气又恼的样子,对蒲忠全说,“‘蒲二小’呀‘蒲二小’,亏你还是监区长,看来你小子的前程也顶多就是个监区长,还不知道守得住不。你想想,如果我接了这个办事处主任,估计最多过半年,我又要失业了,他郑志军打的什么算盘,能瞒得了本小姐?”
蒲忠全依然有些不解,反驳道:“虽然郑志军人品不怎么样,但是只要你业绩摆在那里,他还能怎么样?”
“老蒲,亏你还是研究毛选的(《毛泽东选集》),天天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挂在嘴上,这都不明白?如果‘狐狸’……”
胡玲玲杏眼一瞪,打断熊晓戈的话:“店小二,‘狐狸’是你叫的?”
胡玲玲最讨厌哪个叫她“狐狸”,只有蒲忠全这样叫她,她不仅不会生气,反而高兴的样子。
熊晓戈立即改口说:“对不起对不起……哦,如果她没有做好工作,郑志军理直气壮地撤;工作做好了,只要他派去的那两个业务员大体掌握了客户情况,他就可以以加强其他片区工作为由把玲玲调走,到头来还不是被撤掉?何况,片区销售工作搞得好与坏,有标准吗?还不是他郑志军一句话,把每个月的任务给你下重一点,到头来看什么货款回笼率、任务完成率等几个百分数,哪个能帮玲玲说她工作完成得好?”
胡玲玲连连点头,伸出大拇指说:“我看‘小二哥’比你‘蒲二小’有前途。”
蒲忠全不服气地说:“这都是你们的臆测。”
“是的,但是现在臆测变成事实了。”胡玲玲独自喝了一杯酒,理了理耳旁的头发,慢慢说,“我对郑志军表示坚决不当什么狗屁主任,你要再派2个业务员也可以,他们跑他们的业务,我干我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们猜郑志军有什么反应?第二天,那杂碎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呀,公司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在,他们讨论作出了两个决定,一个是将西北片区一分为二,让我先选;第二个是要我将合同和客户资料交给公司备案,并一再强调这是总支、行政反复讨论集体决定的,要我无条件服从。什么狗屁集体决定,还不是他郑志军的意见?本小姐偏不交,看他怎么办。嗨,他还真来劲了,停止对我的客户发货。我那个急呀,有的客户把其他供应商都推掉了,就等我发货啊。可以自夸地说,要不是我卖出去3000吨机焦,恐怕机焦要因积压而限产了。老蒲,你说说,郑家是不是没有一个像样的人?”
“是啊,要不是郑怀远的老婆买了陈米,两次犯人闹伙食的群体性事件就不会发生,唉……”熊晓戈补充一句,然后很担忧地问她,“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本小姐不侍候了,我辛辛苦苦跑出来的市场要我拱手交出去,没门!”胡玲玲赌气地说。
蒲忠全沉思了一会儿,劝她说:“犯人群体性事件不是还在调查么?还没有下结论呢。‘狐狸’,你退一步不行吗?退一步海阔天空嘛。你这么赌气,先前的心血不就全部泡汤了啊,对我们监狱也是很大的损失,可惜呀,何况,万一真的是供销公司的战略性调整呢?”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虽然出身不好,但是我的骨头不贱,下周一我去找那个新监狱长,如果他也不分是非,我一把火把合同烧了,找组织科要求下监区去,大不了把我发配到你蒲监区长那里吃斋念佛嘛。‘蒲二小’,可能你觉得我的看法很偏激,那我们打一个赌怎么样?”
“什么赌?”
胡玲玲很肯定地说:“我猜测下礼拜一,郑怀远就要给新监狱长出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