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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人很快就走了个精光，只留下沈城。
沈城不慌不忙，俯身抓起双肩包，重新背回背上，施施然出了会议室。
外面走廊上，远远站着几个老师看着这里。
沈城左右扫了一下，向着最近的那名老师走去，见到他过来，那些人立刻就躲进了办公室，随后便嘭地一声，关上了办公室门。
他不由得哑然。
他又不是啥洪水猛兽，咋见到他就跑。
这时，之前负责收拾会议室的女老师冒了出来，见到会议室门开着，探头进去望了一眼，大概是看看是不是人都走了。
“那个，请问一下……”沈城开口道。
“您有什么事吗？”女老师被吓了一跳，回过身见到是他，拍了拍胸口，道。
“我想请问一下，人事处该怎么走？”沈城从对方和善地一笑，问道。
“你是新来的老师？”对方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看你这打扮，是大干部家里出来的吧？”
沈城笑笑：“不是，我是华侨，刚从法国回来……”
听到他说自己是华侨，对方的脸瞬间就变了，人也不由自主向后退开两步，就像是躲避什么传染病人一样。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沈城上下瞅瞅，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奇怪道。
“没，没什么！我还要忙，您自个儿去二楼，右手最里面一间办公室，就是人事处。”说完，对方就转过身，三并作两步离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
沈城被她这么一出，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哪做错了，待在原地想了好一阵，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摇摇头，转身向楼梯走去。
安静的走廊里，传来门扉的声响，好几间办公室打开了门，隐隐有人躲在门口，透过门缝偷瞄着他，还传来窃窃私语声。
“看，那人是从海外回来的！”
“是罗书记带来的。”
“听说要在我们这当老师。”
“别靠近他，也别跟他说话，当心和他一起被当做敌特怀疑……”
沈城恍然大悟。
搞了半天，原来人家是因为他的海外关系，怕被当做特务，所以才特意远离，不敢接近。
沈城面色凝重。
眼看都快79年了，国内的政治气氛还是这么紧张吗，居然连跟他接近都是警惕无比。
看这风声鹤唳的样子，只差把他当传染病人对待了。
他摇摇头。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时间一长自然会慢慢好转。就算改变不了，等到改革开放实施，他也大可以一走了之，去做自己的事情，这边的关系维不维护也没什么大不了。
无欲则刚。
没有期待，沈城便也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他，背着背包施施然下了楼，右转进入走廊。
教学楼里光线暗淡，因为白天的缘故，也没有开灯，就显得更加阴暗。
走廊两边是一间间办公室，沈城从打开的房门看进去，只见里面的陈设都很简单，办公桌、硬木靠椅、文件柜样式都非常陈旧，统一漆成了暗红色。
来到走廊尽头，这里开着一扇窗户，阳光从外面照进来，为走廊里增加了一丝光明温暖的氛围。
同样暗红的房门，上方横着一块条状门牌，上面写着人事处三个字。
门关着，沈城上前，敲了敲门。
里面没声。
过了几秒，沈城加大力量，又敲了两下。
这时，里面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进来！”
沈城推门而入。
屋内摆设同样简单，迎面是两张办公桌，面对面摆放。办公桌前各有一名工作人员，一男一女。办公桌旁边还放着两把靠背椅。
在他们身后，还有一道门，关着，多半就是处长的办公室了。
沈城目光一扫，见背对自己的办公桌上，一名女工作人员正伏案睡觉，他进来也没动静。
对面办公桌的小伙子倒是没睡，但手拿着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知道沈城进来仍然眼皮也没抬，随口问道：“什么事？”
“我是来报道的。”沈城走到他办公桌旁，自个儿拉开靠背椅，坐了下来。
他目光在对方的书上瞟了一眼，只见封面朴素，印着一行字——二刻拍案惊奇。
这好像是个话本小说，沈城回忆，里面有些内容放在二十一世界连个屁都不是，纯洁得不能再纯洁了。但在这个时代，这该算是黄色小说了吧……
“来报道？”听到他的话，那名工作人员终于恋恋不舍放下书，抬头正眼看向了他。
见到他休闲的穿着，对方明显有些懵。
在这个全民中山装的时代，他的着装可谓是极具冲击力，这打扮，简直堪称电影明星。
对方立即扔下书，脸上堆起了笑容，就要起身找水杯，同时热情道：“您是新来的？”
“是的，是市委罗书记送我过来的。”沈城道。
他不是迂腐之人。
若是能借着罗书记虎皮，给自己赢得更好的待遇，那又何乐而不为？
“是罗书记亲自送您来的？”男工作人员手抖了一下，态度更加热情了，试探道，“罗书记是您……”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消息太过冲击性，就连那名伏案睡觉的女工作人员，也都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用探究地目光看向了沈城。
“呵呵。”沈城笑笑，没回答。
“不好意思，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您不要在意。”对方显然笃定他是某个大领导的公子了，迅速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恭敬放到他面前，然后坐下，客气道，“麻烦您把介绍信给我，我做个登记。”
“什么介绍信？”沈城茫然。
“没有介绍信？”他茫然，对方更加茫然，连同对面那名整理头发的女工作人员也是一脸呆滞。
这年头，做啥事不需要介绍信？
报道、去其他单位公干、买火车票，就连住个小旅馆都需要登记介绍信。
没介绍信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沈城无奈道：“我没介绍信，我就是跟着罗书记过来，到了北工大，他和学校于书记私底下讨论了一会儿。等他们回来，于书记就通知学校新开设一门课，由我担任讲课老师，当时现场的校长书记一致通过，随后就散会了。”
两名工作人员都听懵了。
这是什么流程，这也太敷衍了吧，直接把人领来，跟校领导说一声，然后就通过了。
闻所未闻！
不过，好像这也真不奇怪。
毕竟制度归制度，但是上级领导直接干预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
别说是罗书记亲自带来的了，就是他的秘书带来，那下面也要给他办妥。甚至都不需要他来，一个电话就能让下面学校安排了。
然而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流程还是要走的。
没有介绍信怎么办？
那就自己拟一个呗，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他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就在两名工作人员惊疑不定间，里面办公室门打开了，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人推门出来，人未来、声先到：“小陈，待会儿有个叫沈城的要过来报道，你给登记……”
他一进来，就看到了沈城，愣了片刻，随即冲沈城点点头，平淡道：“你已经来了？那正好，我正要交代他们。你来了，那就让小陈给你办手续吧。”
还真是来报道的！
两个工作人员露出震惊之色，小陈猛然想起什么，侧身道：“周处，这位沈老师他没带介绍信，您看……”
“没有介绍信？”周处长皱了皱眉，看了沈城一眼，对小陈道，“知道了。你先给他把手续办了，然后待会儿写个申请上来，我再拿到王校长那儿签字。”
说完，便转身进了办公室，还关上了办公室门。
这是什么做派？
两个工作人员一看，不明白上司为什么是这个态度，说热情吧又并不上来嘘寒问暖，说冷淡吧，偏偏又一切特事特办，给了最大的方便。
两人知道沈城身份不凡，便不再说多，迅速埋头工作。小陈询问沈城各项简历，一边听一边登记，没用他动手就帮他把表格填了。
而在登记过程中，他们也大致明白了处长为何会有这样的态度。
这位竟然是位归国华侨！
如果是早两年，他这样的身份天然就带有敌特的烙印，只能由外事接待人员陪同，一举一动都必须处于监视之中，外出必须申请。
如今虽然阶级斗争那根弦崩得没那么紧了，但是总体氛围依然还没松弛下来。
上面是怎么章程下面不知道，但是基层干部却是对沈城这种海外华人华侨，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能不接触就尽量不要接触，以免以后惹来麻烦。
明白了这点，两人态度也就端正了，他们一丝不苟地完成了登记手续，并且知道沈城还准备了一寸免冠照片以后，当场就给他办理了工作证，盖上了公章。
至此，沈城就在北工大教职工名录上，成为了一名正式在职教师。
从人事处出来，刚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沈城失笑。
他觉得这其实挺好的。
因为他的身份，只需要教好书就行了，不用去费心复杂的人事关系，也不会有人来指手画脚，干涉他的行为。
能够在条条框框众多的环境里，获得最大的自由。
沈城想想，对现在这个身份还挺满意的。
从人事处出来，他又去了后勤处。
作为一名新报道的老师，学校要为他安排食宿、满足后勤需要。
后勤这边也接到了通知。
他一到，就已经有工作人员在等待，同样一番登记手续，这次把他的工作证编号也记了下来，隶属关系被登记到了物理教务组。
然后是分配宿舍。
从教学楼出来，沈城跟着一名后勤处老师穿过了大半个校园，来到了东北角。
这里有很多老式红砖楼。
后勤处的老师带着他来到一个单元前，犹豫了一下，让他在外面稍等一会儿，然后独自上了楼。
沈城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见他到了四楼，来到左边最里面一个房间外。紧跟着，屋里走出了一个女人，女人的态度最初还很谦恭，但紧跟着就看到对方哭了起来。
哭声都传到了楼下。
听声儿，这套房间里夫妻俩都是学校的老师，而且不光他们，还有男方的老父老母，以及两个小孩。
一家六口人，都挤在这间十来平的小套间内，本就拥挤不堪。
现在学校要他们再腾挪出一半的房间来给沈城住，还是最朝阳的那一半，他们家六口人就只能挤在不足十平的小房间里，这还怎么生活。
那女人大概性子比较软，只是哭，也不闹，看着凄凄惨惨，让沈城心下恻然。
两旁的屋里都出来了人，拥挤在狭窄的过道里，指指点点。
众人也都看到了背着包，站在楼前的沈城，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不善的目光，盯得沈城浑身不舒服。
他索性快步上了楼，挤开看热闹的人群，来到那名后勤处老师身后。
见到他到来，对方神色也不自然，似埋怨、似羞恼，又似无可奈何：“小沈老师你怎么上来了，我不是让你在下面等着吗？”
“不上来不行啊，再不上来，我怕大家伙的眼光都要把我烤化了！”沈城也是一脸无奈，对她道，“郑老师，我觉得我住在这儿不合适，您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住？”
听到他提出更换住处，那名哭泣的女老师看向他，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之色。
郑老师无奈道：“哪还有空地儿！最初学校就修了这几栋教师宿舍，一年年下来，教师人数增加，房间就不够分了。时间长了，许多教师又成了家，有了娃，这住的地方就更不够了。为了把所有老师都安顿下来，学校也是想尽了办法，很多套间都是两三家人家合住。如果不是没办法，我怎么能出此下策！”
围观教师家属都是叹气，黯然神伤。
那女老师又哭了起来，随着她的哭声，屋里也传来的小孩子的哭声。透过窗户，沈城看到里屋还有两名老人坐在床上，一个劲用手抹泪。
他感到一阵心酸，道：“要不，安排我去青年教师宿舍住也行。”
哭泣的女老师，可怜巴巴看向郑老师。
“可那哪行，于书记亲自指示，说一定要把你安顿好……”郑老师有些心动，但又不敢违背上级指示。
“没事没事，我上学期间也是住宿舍，不打紧的。”沈城心中一动，“要不然，我在外面租房子住也行！”
“那不行！你一个外国人单独住在外面，出了事……”郑老师心直口快，脱口而出，瞬间醒悟过来，一把捂住了嘴，讪讪笑道，“你一个人住，太不方便了！”
沈城摇摇头：“那行吧，我就住青年教师宿舍好了。”
“当真要去青年教师宿舍，那可没有单间，都是要跟别人挤一块的。”郑老师意动。
“没事，就这么定了！”沈城不再多说，率先快步下楼。
“大兄弟，谢谢你了！”身后，传来刚才哭泣那女老师的感谢声。
围观的其他教师家属，也都纷纷称赞这个小伙子懂礼貌，为人厚道。还有人看他穿着体面，询问着他是什么来头，猜测他有没有结婚，看样子是打算给他介绍对象。
沈城一律不理，只管埋头猛冲。
他现在是知道，为什么改革开放会得到全国上下一致的支持了，实在是要继续按照过去的活法，大家伙的日子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每个人心中隐藏的期盼。
也正因为所有人心中都积攒了太多对未来的美好期盼，才会当国家放开束缚时，喷涌出蓬勃的动力，推动着国家奔腾向前。
这就是所谓历史潮流，奔流向前，无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