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飞行比沈城预料的还要惊心动魄。
他们飞行途中遇到了强气流,飞机颠簸得很厉害,就连舱内的灯都随跟着一闪一闪,像是要随时熄灭一样。
那时,沈城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他的状态,就连罗书记都看不过去了,中途在檀香山降落时,便劝他改乘轮船回国,不过沈城考虑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他担心罗书记的承诺是一时心血来潮,万一等他离队,对方又反悔了他也无可奈何。
他倒不是想进入体制,纯粹是担心没有合法的身份长期居留。
当初使馆在帮他办理签证时,他就咨询过,如今国内对外国人管理非常严格,旅游签证只能在国内待三天。这时代没有商务签证,只有政府代表团的政府签证,时间最长也只有三个月,到期就必须离境或是申请延期。
工作签证倒是有,但必须由工作单位提前出具邀请函才能获得。
像沈城这样,有首都市委书记亲自出面,获得在华工作签证自然没有问题,但是若对方事后反悔,那他要想合法长期在国内居住就几乎不可能。
所以他宁可咬牙,强忍着巨大的恐惧,也要和对方一道同机返回国内。
官方是要面子的,只要他到了国内,对方看他为了回国作出如此牺牲,多半不好意思轻易过河拆桥。
抱着这样的想法,沈城强撑了一路,终于抵达了最终目的地,首都国际机场。
当飞机在机场降落的那一瞬间,他感动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谢天谢地,终于安全到达了!
飞机停下,他又在座位里休息了好几分钟,才算是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好在这是国内民航,当他登机时,空乘人员得知他有严重的飞行恐惧症,就安排了一名空乘专门陪同,一直在他身边安慰他,跟他说话。
此时飞机停稳,空乘也没有催促,而是贴心地给他端来了热茶,让他彻底恢复过来以后,才微笑着送他离开。
在这过程中,考察团也都耐心地等他。
确认沈城没问题了,众人才在空乘人员的欢送下,离开了客舱。
刚下机,就有一辆红旗轿车开到了众人面前。
这是市委司机班派来的公车,专程来接罗书记的。至于其他人,则是搭乘机场公共汽车返回市区。
罗书记没有上车,而是让司机在机场外等着,陪同沈城来到了海关,办理入关手续。
有市委书记出面,通关手续进行得很快,简单的一番问询,检查了沈城的护照,登记了姓名、国籍、来华目的、何时离开等等信息后,让他签了字,便办理完毕。
至于他随身的双肩包,更是翻都没翻一下,挥挥手就算是通过了。
沈城当然不会傻到主动要求对方严格检查,道了声谢以后,便背上背包,跟着罗书记出了机场。
这个时代的首都机场大楼,还是典型的苏式建筑。
就和他后世在老照片上看到过的类似建筑一样,四四方方、厚重结实,在入口的台阶前,还修建有几根粗壮的石柱,看着就像是古希腊的神庙一般。
机场外的广场不大,停了一溜的轿车,绝大多数是和甲壳虫一样溜背造型的老轿车,来接罗书记的红旗个头比其他车大了一圈,显得格外气派。
看到罗书记等人出来,红旗直接开到了台阶下。
在这个时代,红旗只有省部级领导才有资格乘坐,旁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高级领导来了,都是主动避让。
“小沈以前没来过首都吧?”
大概是回到了自己的主场,罗书记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老年人长途飞行下来的疲惫,主动拉沈城坐到了他身边,精神矍铄地跟沈城聊了起来。
“没来过。”沈城谦逊地笑道。
他是真没来过,他所熟悉的,是四十年后的首都。那时候,这里都被纳入到了六环以内。
而在现在,机场外还是一片村庄。
机场通往市区的道路是条土路,车开得快一点,车后就带起滚滚烟尘。
难怪考察团一行,见到法国的乡村公路都会那么激动,果然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只有见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才知道国内有多么贫穷。
沈城脸上始终保持着谦逊的笑容,听着罗书记给他介绍沿途景物、典故,不时的点点头,偶尔表示一下惊叹,让罗书记很有成就感,谈兴越发浓郁。
虽然路况不怎么好,但是这个时代路上基本都没什么车,极为空旷。
红旗保持着四十公里的时速,在公路上畅通无阻。
不愧是市委司机班派出来的,开车的师傅水平很高,车开得很稳,让沈城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车内的沙发也又宽又厚又软,坐在上面,就像是坐在自家客厅里一样。
二十分钟左右,沿途的人家渐渐多起来。
这时候的首都,二环以内才算是城区,二环外,包括后世也被算作“真正的首都人”的三环,现在都还有大片农田,散布着一个个村落农居。
许是因为这里是首都的缘故,本地农民的收入都还过得去,沿途看到的房屋虽然外表有些破旧,但都是砖瓦房,没见到有夯土房。
现在是九月中,正是玉米成熟时,沿途见到大片玉米田,粗壮的茎秆间长着一个个饱满的玉米苞。
风一吹过,叶片摩擦,就发出海浪般的哗哗声,极为壮观。
由于缺乏后世的参照物,沈城也不知道车开到什么位置了。
就见车转向南行,又开了一刻钟左右,来到了一圈灰色的围墙。围墙内可以看到一栋栋白色的大楼,那型制一看就知道是教学楼。
沈城顿时就明白这是哪里了。
红旗车顺着围墙前行百米,就是一道大门,大门上还挂着一条红色横幅,上书“热烈欢迎1978届新生报道暨入学”字样。
红幅的颜色还比较新,看着挂起来没有多久。
算算时间,现在是九月中旬,距离九月新生报道还不到一个月。
可能是司机之前打过电话,红旗才刚拐过马路,校门就打开,一群身穿中山装的人就迎了上来。
车在门口停下,几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就簇拥着一名六十来岁的老者,来到了车前。当罗书记刚下车,他们就围了上来,热情地伸出了手。
“欢迎罗书记来北工大指导工作,听说您是才刚回国?”老者一脸灿烂的笑容,热情洋溢地欢迎道。
罗书记主管科教文卫,非常熟悉学校的主要领导,笑着与他们一一见面、握手、寒暄,通过双方称呼,沈城得知为首那名老者便是北工大的校党委书记于光纯。其余众人也都是副书记、校长、副校长,最次的都是教导主任,合计十好几个,人太多了,他连名字都记不全。
双方见面完毕,罗书记将躲在身后的沈城拉了出来:“我这次来,是为你们推荐一个人才的。这是我在法国考察时,认识的沈城先生,他是法国尼斯大学微电子工程专业的高材生,主攻集成电路的研究与制造。
集成电路是一门重要的学科,它直接关系到我们的国防、科研、工业水平高低,是衡量一个国家国力的重要因素。
相对于西方发达国家,我们的集成电路水平还很低,尤其是刚刚经历了十年浩劫,相关的人才尤其匮乏。没有高素质的专业人才,想要建立一个高水平的集成电路工业就只是一句空话。
因此,为了为我们的集成电路工业,培养出足够的高素质人才,我特意将沈城先生请回了国,希望能借助他对西方发达国家集成电路技术的了解,为我们的相关人才教育给予帮助。
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沈城老师!”
说完,他率先热烈地鼓起了掌。
在他前面发言的时候,众人就明白了他带这名年轻人过来的用意,当他带头鼓掌的时候,众人虽然是一头雾水,但也纷纷鼓掌欢迎。
不过看他们笑容,显然是非常勉强。
“罗书记,对于沈老师的到来,我们是非常欢迎的,作为校领导,我们也坚决支持罗书记的指示。可是,我们学校目前只有机械、电机、土建、无线电、工商管理四个系,这个微电子专业……”于书记搓着手,很是为难道。
“我知道你们没有,你们有,我还用从国外请人吗?既然以前没有,那我们就应该顺应历史潮流,及时跟上嘛!”罗书记在众人面前气势很足,毫不客气地说道。
“可我们就连这个微电子工程属于哪个学科都还没弄清,它到底是属于固体物理、还是电子?在没有弄明白之前,我们怎么能随便就设立相关专业?”于书记虽然说得很委婉,但是拒绝之意非常明显。
他对于主管领导虽然尊敬,但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是非常反感上级直接插手学校工作的。
罗书记不但插手了,还指名要求对方成立一个新的专业,以安排他带回来的所谓人才。
这种要求,他一听就无法接受。
“我在法国了解过了,这个微电子科学与工程属于一门交叉学科。它同时横跨了微电子、固体物理、通信、计算机等多个学科,是一个实用性极强的综合学科。”罗书记这些天向沈城请教了很多,也不是一点都不懂的门外汉了,张口就答道。
“那我们就更没法设立了,这些学科我们自己都没有,更没有合格的老师。就算按您的要求,设立了这个专业,可这又有什么意义!您这是乱命,我们不能接受!”于书记毫不退让,言辞也逐渐变得强硬起来。
双方连校门都没进,就各不相让地顶起了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