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祥从地铁上下来,通过宽阔高大的通道,登上台阶,走出地铁站。
在他对面,就是雄壮的里昂火车站。
谢道祥过了街,没有进去火车站,而是转向附近的街道,来到两条并行的破旧小巷前。
小巷很窄,仅两米来宽,连车辆都无法通行。
小巷两侧矗立着两排灰色的五层楼房,外墙斑驳,看上就就像是岩石整体雕筑而成的一般。老式楼房层间距达到了三米以上,区区五层楼便给人一种巍峨之感。
于是在两侧楼房的遮蔽下,这两条狭窄的小巷内纵然是白天也显得十分昏暗。
不过尽管小巷又窄又暗,但街道上却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很是热闹。
并且他们都是黑发黑瞳黄皮肤的东亚人,绝大多数行人穿着西装西裤,还有人穿着背肩裤皮鞋,但也有人穿着老式的长袍,足登布鞋。
不管是路上的行人,还是两旁的店铺,或是买东西、吃饭的客人,都是满口的青田方言。
这里,就是巴黎最古老的唐人街。
在这两条分别只有上百米的逼窄小巷内,一共居住着三千九百多名青田籍华人华侨。
谢道祥避让着迎面行人,在小巷中慢慢搜索,终于找到了目标——一间挂着“沈记土鸡店”招牌的小吃店。
沈记土鸡店只有一间店面,外墙、门面全部涂做红色,里面贴墙摆着五张方桌,桌上摆着盛放筷子的竹筒,深处便是开放式,可以看到正在烹制烧鸡的中年夫妇,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
此时并非饭点,店内并无客人用餐。
店面并非全部归小吃店使用,在方桌靠墙的另一侧,预留出了一条供人进出的通道,通向深处的一个阴暗楼梯。
谢道祥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由楼梯上下来,从店内左侧预留通道走出。
对方见到他,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去。
听到那人的声音,一个正在厨房里烹制烧鸡的中年人抬起头,循声望过来,看到他,立即露出了讨好的笑容,用青田话说道:“先生看起来很面生,是要买烧鸡吗?”
谢道祥友好地向他点点头,同样一口流利的青田话:“我是来找人的,请问您就是沈记土鸡店的老板,沈阿福先生吗?”
见他不是来买烧鸡的客人,中年人满是沧桑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但还是保持着谦逊的笑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了出来:“您客气了,我这就是小本生意,算啥老板。我就是沈阿福,先生找我有事?”
找到正主,谢道祥很是高兴,向他伸出手:“沈先生,我是巴黎使馆的参赞,我姓谢,谢道祥。”
“您是大使馆的参赞?”沈阿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大使馆的参赞干嘛来找他,连忙握住对方的手,也是一脸热情,把他请进店里坐下。
“谢参赞,我们这没什么好东西,您喝水!”之前在厨房内忙碌的妇人,用土瓷碗倒了一杯开水,端出来,放到谢道祥面前。
厨房内,那名正在忙碌的青年,忍不住也探出头来望了一眼。
“没事没事,是我来得冒昧了。”谢道祥道了声谢,将土碗放在桌上,然后面向沈阿福,笑道,“沈老板是不是有个叫沈城的儿子,现在正在尼斯大学上学?”
“那是我家老二,他惹什么祸了吗?”沈阿福还没说话,他老婆已经先急了,紧张道。
听到是兄弟的事,那个在里面忙碌的青年也走了出来,一脸忧色。
“去去去,瞎说什么,里边忙去!”沈阿福眼睛一瞪,把妻子赶开,随后就也有些担心地问道:“谢参赞,是不是我家老二在尼斯出什么事了?”
谢道祥看他们一家的表情,赶忙宽慰道:“没事没事,我今天来,是替沈城给你们带一个信……”
原来是帮老二带信给家里。
呼!
沈家一家人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随即,沈阿福脸色就有变得奇怪:“有事他写信告诉家里就是了,怎么还要麻烦大使馆帮着带信?”
谢道祥笑道:“是这样的,沈城不是在尼斯大学电子专业学习吗?前些天,国内有支首都来的考察团来法国考察,要去索菲亚科技园参观,需要一个懂电子方面的翻译,尼斯当地的侨界就推荐了沈城……”
听说儿子已经能够给国内来的考察团当翻译了,沈阿福一家都笑容满面,很是为儿子感到自豪。
谢道祥又道:“通过接触,带队的罗副书记认为沈城的专业能力很强,是国内急缺的人才,便主动邀请他回国工作,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沈城也答应了……”
“什么?他答应了!”
沈阿福一家先还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听到沈城居然没跟家里商量,就一口答应回国工作,当时就急了。
“是啊,他当时就答应了。沈老板,您儿子虽然是在法国出生长大,但是爱国热情一点不比国内的青年差啊,实在令人钦佩!”谢道祥连声夸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到沈阿福夫妇面前,“签证时间有限,考察团赶着要回国,在罗书记的邀请下,沈城先生决定和他们同机返回。他知道来不及跟你们告别,便在临行前写了这封信,委托了马赛当地领事馆转交给我,委托我将信带给你们。”
怎么会这样。
走了,他已经走了!
他连句话都没跟家里说,就这么回国了!
沈阿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击得大脑宕机,手捏着信,失去了思考能力。
良久,才怒喝一声:“这个混账,我要打死他!”
……
这时,沈阿福口中怒斥的儿子,已经与首都考察团的成员一道,坐在了泛美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客机上。
当前中美尚未恢复通航,从美国到中国,只能先从纽约起飞,经停旧金山,再飞向日本,中途会在檀香山机场降落,让飞行员、乘客短暂休息,顺便检查飞机机械状态、补充燃料。
之后,再由檀香山直达日本,在东京羽田机场降落。
在这里,飞往中国的乘客再在柜台办理转机手续,换乘其他客机飞往中国。
整个航程将长达二十几个小时,供应三餐,期间还要在飞机上睡一晚上。
“你这样不辞而别,不怕父母担心?”和沈城并坐在一排座位上的罗书记,关切地问道。
“我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选择以后的道路。另外,我也请您托使馆的人给家里带了封信,告诉了他们前因后果,不会有事的。”沈城用一种看起来有些愧疚、但又带着对未来憧憬的脸色,忐忑不安地说道。
他这也是没有办法。
他虽然顶替了这具身体,但是并没有接收身体的任何记忆。如果回到家,碰到这具身体的亲生父母,他敢保证,不需要十分钟,对方就会发现他是冒名顶替的西贝货。
不要怀疑父母对子女的了解程度!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就不会说青田话,他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具身体的父母,相信这个一句青田话都不会说的家伙,真的是他的儿子。
没奈何,他只能采用不辞而别的方式,就悄然离去。
就算是信件,也是他打好了草稿以后,回到学校宿舍,翻出原身的日记,以及保存的信件等,将信签纸覆盖在上面,花了足足三个多小时,才一个字一个字描摹下来的。
信中,他告诉父母,自己从小就对祖父出生、成长的祖国充满了深深地好奇,想要回去看看。当首都市委书记邀请他回国工作,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便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为了怕事情有变,他来不及跟家里商量,就决定跟随考察团同机返回,希望父母原谅他的任性。
他在信中保证,一旦抵达国内,就给他们写信报平安,并且会定期写信回家,向他们汇报在国内的工作情况,让他们放心等等。
信里充满了真情实意,用一个属于年轻人的炽烈感情,描写了自己对祖辈生长国度的好奇与期待,情真意切,表达了对祖国的深切眷恋与热爱,以及想要为祖国奉献自己力量的真挚情感。
内容极是煽情。
就连罗书记在看过这封信后,都被他所流露出来的强烈爱国情怀所感动,认为他是一个极为爱国的热血青年。
并亲自出面,委托马赛领事馆为他加急办理好了回国的所有手续。
为了担心出意外,他甚至请使馆方面,临到他起飞前,才去唐人街,将信件交给父母。
不过在真正离开法国前,他心中依然是七上八下,不时就看向登机楼方向,生怕原主的父母下一刻就从里面冲出来,将他从飞机上揪下去。
直到机舱门关闭,还没看到人影出现,沈城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飞机缓缓来到跑道,在起飞端待命,紧接着,便开始加速、加速,滑跑起来。
望着快速后退的跑道,看着渐渐远去的登机楼,沈城终于确定,他就要离开法国,回去熟悉的祖国去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丝笑容,向窗外挥动手臂。
别了,法国。
别了,我还没见面的父母,抱歉,我顶替了两位儿子的身份,却没法在二老身前尽孝,对不起!
不过我会想办法弥补的。
等到了国内,我就会努力学习青田话,争取能尽快学会一口流利的家乡话。
时间会冲淡一切。
过个三五年,父母对原主的记忆会渐渐模糊,而他也会有信心完美扮演好原主的身份,到时候就可以与两位见面了。就算还有些与原主冲突的小细节,他也可以用这些年在国内养成的新习惯来搪塞过去,不致引来怀疑。
但是现在,大家还是暂不见面的好。
沈城在心中,怀着对今生两位父母的深深歉疚,默默念叨着,良久良久,才放下心怀,看向了下方大地。
随后,他的脸色迅速变得一片苍白,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就将他笼罩。
他的手,瞬间抓紧了座椅扶手。
我去,我居然忘了,我还有严重的飞行恐惧症,并且还随我带到了这一辈子!
沈城霎时间脸色惨白如纸。
他穿越前就有严重的飞行恐惧症,长途旅行从来都是乘坐高铁,而不敢坐飞机。
在灵魂穿越后,他以为顶替了现在这具身体,就不会怕了。可是当他看到下方像微缩一样的建筑、车辆、道路,感受着飞行带来的轻微失重感,他忽然明白,飞行恐惧症并没有因为他换了身体而有所改观……
甚至是更害怕了!
他的脸上充满了惊恐之色,已经提前预料到,这趟耗时达二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旅程,将是一场令他终身难忘的艰难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