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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做冷欺花1

锦书怔怔地回到慈宁宫,还在为宇文澜舟的话忐忑。崔贵祥迎上来,脸上大大的不悦,沉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路上风雪再大也不至走上一个时辰,你瞧瞧都什么时候了!”

锦书垂手道:“谙达别恼,只因为在寿药房遇着了万岁爷,万岁爷问话,所以耽搁了一些时候。”

崔贵祥这才哦了声,左右看了看方道:“老佛爷要是问起,别说在寿药房碰上了皇上,只说我吩咐你到库里取烟丝去了。”

锦书应了,又问:“谙达,我把药给绿芜送去就成了吗?”

崔贵祥压低了嗓门道:“可别,要想留着脑袋吃饭,最好是把药给塔嬷嬷,让她过秤,小心使得万年船……你让太医开方子了吗?”

锦书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来,恭恭敬敬呈上去,“五帖药,每帖艾草二两,红花八钱。”

崔贵祥接过一看不由吃惊,方子上分明是皇帝的字迹,便问:“万岁爷给你抓的药?你怎么敢叫万岁爷给你抓药?你好大的胆子!”

锦书嗫嚅道:“谙达别嚷,我不知道那是皇上。皇上穿着常服,一个人在寿药房里,左右没有御前的人在,我只当他是当值的太医,就糊里糊涂请他抓药了。”

崔贵祥叹了口气,“万岁爷没恼,算你命大罢!塔嬷嬷在东偏殿里,正张罗给太皇太后沐浴的事儿呢,你把药连方子给她,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锦书赶紧给崔总管道福,多谢他的提点。崔贵祥摆了摆手道:“多大点儿事,谢什么,赶紧把药送去吧,迟了不好。”

锦书道是,提着药往东偏殿去,恰逢太监抬着澡盆子送到廊子下,塔嬷嬷正指派人在殿里铺油布。锦书行了礼把方子给她,她瞧了一眼,也没说什么,领她上暗房里过了称,方唤来司浴的绿芜把药收着。

“你上听差房里找你师傅去吧,今儿年三十,太皇太后有赏,一人一根簪子,给你们添妆奁。”塔嬷嬷笑着道,“你师傅瞧你没回来就给你领了,你上她那儿拿去。今儿好好当差,明儿早上准你们晚起。”

这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好事,皇宫里的所有人只有这天是能睡得稍晚一些。锦书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听了喜不自胜,又有赏,又能晚起,多好的事儿啊!笑着嗳了声,请个双安,就往听差房里找苓子去了。

听差房里的苓子正拿着剪子在一块蓝咔啦上比划,见她来了就招呼,“快来给我绞,样子画好了,我右手烫着了,使不上劲儿。”

锦书听了上前拉了她的手看,中指的指腹和虎口处烫坏了好大一片,上了一层药,油腻腻的,闻着还有一股怪味道。接过她手里的剪刀问:“当差烫的?还疼吗?”

苓子道:“这会儿不疼了,张福叔的耗子油真管用!我前头上铜茶炊那儿倒水喝烫着的,疼得只好把手压在雪地里。后来张福叔拿了一罐子药来,说是拿才生出来的没毛小耗子熬的油,一擦就灵。”

锦书一听是拿耗子熬的油,顿觉反胃,忙放了她的手去剪蓝咔啦上的鞋样子。

苓子嘿嘿地笑,掏了一个红纸包递给她,“这是你的份例,一根簪子,一个二两的银稞子,是老佛爷赏的。我给你领了,省得回头放赏的人忘了,你又不好意思讨。”

锦书打开来看,是个金镶宝的点翠。宫女平时不让戴首饰,主子赏了就收着,她们将来能带出宫去使,自己却只有压箱底的份。复又包起来收进袖袋里,看着苓子的手道:“我还不能上差,你这一烫伤怎么好,谁能替你?”

苓子道:“再过一会儿春荣该起来了,让她替我就成。明儿过大年,又大一岁,我进宫五年了,这么些年都没能回家看看,听说家里又加盖了楼,等着给我兄弟讨媳妇呢!”

苓子说到家里人笑吟吟的,锦书想起了永昼,要是大邺还在,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指个婚,再开衙建府,过上自己的小日子,原本一切都那么顺当,可惜这样的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苓子发觉她不怎么高兴,一时讪讪的,“对不住,惹你伤心了。”

锦书勉强笑了笑,自己不幸,不好叫别人也跟着你哭吧。再说大过年的,惹这些不痛快干什么,想都不去想,就好了。转而道:“瞧你笑得这样,说说吧,家里给你指了什么人家?姑爷是做什么的?”

苓子臊红了脸,扭捏了一下道:“是个侍卫,在上虞处当差。也就是个半瓶子醋,平日陪着阿哥们干些上树抓雀儿的事,没什么正经差使。”

锦书笑道:“那敢情好,不累人。和阿哥们走得又近,等将来爷们封了王,一提拔,准保就发迹了,你可是许了个好人家!”

苓子扯了扯嘴角,“也就这样吧,面都没见过,谁知道好坏呢!就跟抽签子似的,抽一个是一个,全看造化吧。”又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崔谙达都发火了,亏得太皇太后没问起,要不就没法交代了。”

锦书道:“我在寿药房见着了皇上,就耽搁了。”

苓子吓了一跳,“皇上认出你了吗?”

锦书点点头,“我既然进了慈宁宫,满紫禁城也没几个不知道我的了。”

苓子抚胸低喘,“你又捡回一条命来。”

锦书暗道:你要是知道我和皇帝还打了一回合的擂台,一定得吓晕过去。嘴上也不多说什么,把蓝咔啦都拾掇起来。这会子太皇太后沐浴,有司浴的宫女伺候着,手上没差使的都进了听差房歇着了。

茶水上的入画坐在杌子上,一说今儿吃锅子,笑得骨头都酥了,“中晌是山鸡锅子,晚上是什锦锅子,我就乐意吃大杂烩。”

绵帘子里头站门的大梅刚被替换下值,也溜进听差房胡侃,“瞧你平日闷声不响的,一说吃就还阳了。”

入画道:“咱们还图什么,除了吃就是睡呗。不像你,还盼着攀高枝儿呢!你可得加着紧,开了春又要选秀女了,这会子不忙,回头赶不上趟儿!”

大梅红着脸来打她,“你混说什么!谁要攀高枝了,这话叫塔嬷嬷听见,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入画边躲边笑,“你不要攀高枝儿,那每回太子爷来,你偷着看他干什么?别当我不知道,敢做就敢当,做什么缩头乌龟!”

她们闹成一团,扑在炕上又揉又推。锦书笑着让开了一些,拿起炕桌上的笸箩翻出打了一半的络子接着编。入画搡开大梅挨了过来,摇了摇她的肩道:“哎,才刚你到乾清宫去了,太子爷打发冯禄来问你呢。再三再四地托塔嬷嬷照应你,我瞧啊,你早晚是要进景仁宫的,到时候有了好结果可别忘了咱们一块扛扫帚的姐妹。”

锦书笑了笑,“我这样的身份能有什么念想,保得住命就是好的了。”

大梅低声道:“怕什么,横竖有太子爷,说句大不敬的话,等将来太子爷即了位,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么!”

苓子摇了摇头,“那得熬多少年去?咱们万岁爷明年端午才满二十九,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锦书又想起那个提着戥子称药的身影,和太子站在一块儿兄弟似的,太子想继承大统,怎么也得等上三四十年。

入画趴在她肩上咬耳朵,“依着我,太子总归只是太子,不如万岁爷牢靠,你说是不是?”

锦书有些不乐意,女孩儿家爱说些风花雪月原本无可厚非,可把她和姓宇文的扯到一起就不太好了。眼皮子一耷拉,不哼不哈地应,“我没这个福气啊,你们是旗下好人家送进宫来的,主子瞧得上,晋个嫔位妃位是顺风顺水的事儿。我是戴罪之身,哪敢有这种非分之想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心想戳着了人痛处,也不知怎么打圆场好,气氛尴尬。

春荣从外头进来,大伙儿看她脸冻得铁青,赶紧让了炕给她坐,她捧着热茶边焐边道:“我去了趟寿安宫,太皇太后赏太妃们一人一盒油糕,一盒喇嘛糕,好家伙,差点没把我冻成冰坨子。”对苓子道,“我替你当差,那我的差事就交给你啦!这回你可没落着好,劳您驾,宫门上到了贴常新纸的时辰了。糨糊在出廊的围栏边上,门对子在暗房的佛龛前供着呢!”

苓子噘了噘嘴,谁叫她偏挑这时候烫伤了,只得认栽。

锦书放下络子拍了拍袍子,“走吧师傅,我陪您一道去。”

两个人笑着往偏殿取家伙什,锦书拿着门神看,就是平常的魏征徐茂公,不过不是纸质的,而是木板映出来的杨柳青年画。画上的人脸颊又光滑又红润,穿着戏文里武生的衣裳,背上插着旗,脚上蹬的是高底靴子,威风凛凛往哪儿一站,看着甚是得趣儿。

天上的雪洒盐似的绵绵不绝,锦书捧着装门神的匣子,两只手早已冻得冰凉麻木。大年下,心绪倒和别时不同,环顾四周不见人,白雪衬着红墙,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也是记忆里最美的一段了。

宫里睡觉是有时候的,平时交亥时就该安置了,大年三十晚上不同,可以晚睡。大家在一起辞岁,交子时给太皇太后磕头,祝老佛爷福寿绵延,长命百岁。

大年初一一早,锦书和苓子就打扮上了,锦书换了身紫红色的春绸丝棉袄子,苓子凑过来拿玉搔头沾了口脂给她涂唇,梳洗完毕了一块儿沿着夹道往慈宁宫去。雪下了一夜,积得厚厚的,到了辰时基本停了,只零星下些雪沫子。苓子挎着小包袱在路口和她分了道,上神武门见家里人去了。

锦书送走了苓子拐进徽音门,慈宁宫里挂着成排的琉璃风灯,粗使的宫女正一盏一盏挑下来吹灭,见了她点点头。锦书抿嘴笑了笑,打起洒金帘子跨进西偏殿的门。太皇太后正坐在罗汉床上逗那只扁嘴扁脸的猫,她整了整大背心上前请双安,“老祖宗吉祥,奴才给您拜年了。”

太皇太后脸上透着高兴,抬了抬手道:“起来吧,姑娘也新禧!今儿晚宴上体和殿,你和春荣,还有苓子,你们三个随侍,跟着我一道去。”

锦书忙跪下谢恩,这是莫大的尊荣,可这位置原该是入画的,她一来倒把她替换下来了,也不知入画心里什么想头。

太皇太后又和煦道:“你说的法子真是好使,今儿腿不疼了,多亏了你。”

锦书躬身道:“这是奴才应当应分的,老祖宗大安就是成全了奴才。”

太皇太后见她模样好,人又温顺,说话踏实谦恭,心里倒也喜欢,便吩咐塔嬷嬷:“把我匣子里的那根金绦子赏她吧!”对锦书道,“你拿那根金绦子绑头发,这乌油油的大辫子配上彩金,那才漂亮。”

锦书高举起手接过,那根绦子二尺来长,钩着五彩的宝相花,间或掺着福寿纹,两头各有两颗翡翠珠子,水头足,绿油油的,拿来绑辫子最合适。年轻姑娘爱漂亮,不由含笑攥着绦子磕头,“多谢老祖宗赏!”

太皇太后让她起来,“上西配殿吃春盘子去吧,她们都在那儿呢。”锦书应个是,却行退出偏殿。

西配殿里热闹得很,大家正在吃炸年糕。靠墙的案上有个锅子,烧得热气腾腾的,里面的贡米粥咕咚咕咚翻滚。她走过去把炭拨暗了些,月牙桌边的几个人招呼她吃盒子菜,入画也在,脸上没有不痛快,锦书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到她面前欲言又止了半天,入画笑道:“不用觉得对我不住,我这几年啊,年年跟着太皇太后上大宴,难得有一年让我在慈宁宫里过,我也得闲儿偷个懒,还得多谢你呢!”

锦书低头道:“我还是怪不好意思的,才来了几天,就把你给替了。”

入画不以为然,“没事儿,等苓子放出去了,咱们俩得天天在一块儿,分什么你我!再说了……”她招手道,“俯耳过来。”

锦书不解地凑过去,“怎么了?”

入画窃窃道:“那个大宴时候长,要到近子时才完,两个时辰笔直地站着,动都不能动,别提多难受了。我还是乐意在慈宁宫里待着,老佛爷和总管嬷嬷们都出去了,就剩咱们几个,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没有差使可当,就坐着嗑瓜子、闲聊,多好!”

锦书听了直笑,“你跟苓子似的,这可是露脸的活儿,还怕苦?”

入画叹了一声,“我啊,不是爱登高的人。稳稳当当把差办好,到了年纪就出去了,还图什么?人生苦短,拢共几十年,花那么多心思全为给自己装体面,何苦来!”

这入画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想说什么就出口,吓得锦书赶忙捂住了她的嘴,啐道:“仔细祸从口出,回头叫太监拉到廊子下挨板子,大年初一,没得招不自在。”

入画回过味来,吐了吐舌头,拉她到桌边上坐定,叫她徒弟装了盘年糕,上头倒了砂糖端给锦书。

推了窗屉子往宫门上看,奇道,“今儿怎么没见顺子?我才刚还想叫他进来吃春盘呢,一大早不见人影儿。”

铜茶炊上的张太监笑道:“顺子屎壳郎变知了,飞上天啦!三十晚上当了个好差,万岁爷夸了一句,老佛爷知道了就把他拨到养心殿伺候万岁爷去了。”

众人听了都夸顺子有福气,锦书摆弄着衣襟上挂的如意结,心道伴君如伴虎,说错一句话,小命就没了。皇帝的性子难琢磨,马背上打天下的主,拽起文来只怕也不是等闲。昨儿她只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觉得这人不好对付,顺子上他跟前当差?苦差使!

大梅啧啧道:“咱们老佛爷心疼万岁爷,御前的好几个人都是慈宁宫出去的。”

入画打哈哈,“就是!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春荣半合着眼前仰后合地打瞌睡,锦书让了位置,低声对她道:“这会子不能睡,你先趴着打个盹吧!”

春荣嗯了声,圈着手臂伏在炕桌上。锦书取了条毡子给她搭上,刚收拾好,门外一个小太监探头进来。大梅一看见他就笑嘻嘻地问:“哟,小禄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冯禄在人堆里搜寻,一面应道:“我陪着太子爷来给太皇太后磕头……”走到锦书跟前拱了拱手,笑道,“姑娘新禧,太子爷让我来问姑娘吉祥呢!太子爷今儿在老祖宗这儿用膳,这会子在东偏殿读书。咱们来的时候没带人伺候,劳姑娘驾过去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回头太子爷有赏。”

众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打趣,纷纷闷头喝粥吃春盘。锦书无奈应了,只得垂着手跟了出去。

东偏殿里也有地炕,热乎乎的一室如春。雕花门边供的一盆腊梅开得正盛,打起软帘,暖气夹带着丝丝的香气扑面而来。近南墙的条桌上摆了一只鎏金香炉,里头的塔子燃着,有袅袅的烟流转升腾。也不知薰的什么香,和这腊梅的味道一冲,倒把那股清香弄混了。

太子在书桌前执书而坐,见锦书进来,放下书站了起来。他穿着天青的竹纹夹袍子,外头罩了件翻毛泥金皮马褂,头上戴着八梁白玉束发冠,朝她淡淡地笑,眉眼都舒展开来,朗朗清举,愈发显得俊秀温文。

锦书规矩地肃了肃,他伸出手虚扶了一把,只道:“免礼吧,没人的时候不兴这个。”

门边站着的冯禄不由悻悻然摸鼻子,心道什么叫没人的时候?我这么大个人主子没看见吗?还是给我打暗号打发我出去呢?细一掂量,还是出去吧,太子爷有话要说,自己杵在跟前碍眼。到廊子的滴水下候着,太子爷也不会磨不开面子,想说什么,想干什么,只管尽性吧!万一太皇太后那儿有什么动静,自己也好早一步通知屋里的人,这才是做奴才的本分。

想着就要往外退,太子瞥了他一眼,“先别忙走。”指了指那个香炉,“把那个给我弄出去,我闻不惯这味儿。”冯禄躬身道是,捧着那狮子鎏金香炉座退了出去。

太子语气温和,“你在老佛爷这里好不好?下头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锦书蹲身道:“谢太子爷关心,奴才一切都好。”

太子点头,也没计较她这种刻意遵守的尊卑礼仪,自顾自道:“我总想来瞧你,可人多眼杂,又不能近身说话。今儿初一,宫里的规矩松动些,我也管不得别人怎么看了……”

锦书越听越不对劲,心怦怦地提了起来,只装木讷,缄口不语。

太子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她身上有股如兰的味道,在这满室清香中,如醍醐似的沁人心脾。打眼望过去,弱柳一般的颜色,俏生生地立着,因袍子有些大吧,腰身里看着空落落的,更添了三分温婉。太子怡然地笑了笑,心想何等的有趣,这么温柔的长相,偏生了副刚强执拗的性子。她要是能示个弱,露个笑脸,那又是怎样美好的光景啊!

一头思量着,一头从荷包里取出一只镯子递过去,抿了抿唇,略显羞赧地低语,“这是我淘换来的,看着水头足就买来送你。你收着吧,内务府不记档的。”

锦书颇意外,抬头看他,他表情不自在,脸色微红,全然没有以往老成的架势,显出和年纪相仿的青涩。一手托着那只镯子,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握了放,放了又握,似乎是紧张到了极点。

她张了张嘴,“太子爷做什么要送奴才东西?奴才受不起。”

太子见她目光盈盈如秋水,话虽疏离,神情却柔软了许多,心下欢喜,便道:“我前儿上琉璃场,正碰见个潦倒的秀才变卖家私。我看这镯子好,从前听我皇祖母说过,这种翠中带翡的极少见,叫什么富贵玉堂春。我原想买一对的,可惜只剩一只了,也没多想就买下来了,今儿带来送给你。”

锦书摇头推辞,“奴才无功不受禄,不敢收太子爷的东西。”

太子一怔,急道:“就当我赏你的,谢谢你陪我说了这么会子话,谢谢你愿意搭理我。”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把镯子套在了她腕子上。那碧绿的一泓流光映着雪白的皮肤,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太子一时忘情,攥着她的手不肯放。锦书挣了两下没能挣脱,情急之下面红耳赤地低呼,“请太子殿下撒手!”

太子回了神慌忙松开,尴尬得左右不是。又怕她不肯收,嗫嚅道:“别拔下来,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就看在小时候的情分吧,别和我这么见外。这大过年的,就是不相干的人还道个新禧呢,你全当我是个旧友,赠了礼叙叙家常也使得。”

锦书捂着那镯子道:“奴才没有东西回赠,况且我要当差的,戴着没法子干活。”

太子笑道:“不打紧。”解下荷包塞给她,“今儿先戴着,等要当差了再摘下来收着。”视线又在她手腕上流连,一遍遍地看,就像欣赏名家字画似的,怎么都瞧不够。

锦书只得屈膝谢恩,太子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又道:“我听老佛爷说今晚你随侍,那咱们晚上还能见一面。往后我到慈宁宫晨昏定省天天来看你,你缺什么要什么都和我说,我给你办。”

锦书心里颤了颤,躬身道:“多谢太子爷垂怜,奴才福薄,不敢劳动太子爷。只求太子爷将奴才当闲杂人等,方是成全了奴才。”

太子的脸渐渐冷了下来,“你别一口一个奴才,这是打我脸呢!我没办法拿你当旁人看,我只答应在别人面前端架子不亲近你,可要是背着人,我愿意对你好,你也管不着。”

锦书甚感无力,嘟囔道:“这是什么话!”

太子道:“我是南蛮子脾气,小时候你不就是这么说我的吗!”

锦书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被他这么一调侃,到底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太子看那笑容明媚得像春天里的日头,照得他浑身温暖敞亮,傻乎乎也跟着笑起来,直道:“你瞧,这样方好。高高兴兴的是一天,苦大仇深的也是一天,不如乐呵呵的。从前的事就当是一场梦,全忘了吧!”

锦书想想也是,她又没能耐复国报仇,日日乌云罩顶也不是办法。在这宫闱里,不让自己过得去,还有谁会心疼你?

太子让她坐,自己到紫檀桌前倒了两杯茶水,又端了一碟芙蓉糕放到她面前的矮几上,在她旁边落了座,无限欢愉道:“咱们也像小时候一样,一起吃茶吃点心。”

锦书捧着茶汤抿了一口,“今儿是百无禁忌,倒还犹可。要是换作平时,只怕要问我个大不敬之罪。”

太子手里端着龙纹杯,手腕子微微转动,官窑上贡的青瓷胎质极薄,对着窗口的光线,能映出荡漾的水纹来。在他眼里锦书和这杯子一样通透,一样需要细心呵护。给她个安抚的眼神道:“你别担心,平日我自然小心,可若是有什么,我也一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锦书嗯了声,复低头喝茶,握着杯子的手指在青瓷的映照下白嫩得近乎透明。太子探过身来看,“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锦书摊开手掌给他瞧,裂口处长出了粉色的新肉。因到了慈宁宫当差,不必再整日泡在冷水里,皲裂的地方好了一大半,也不疼了,晚上触着被面再不会刮得哗哗响了。

太子忆起刚才抓着她手的触觉,锦书的手很纤细,指尖修长,手掌却不是瘦骨伶仃的,是那种常说的肉掌,摸上去绵软温厚。听老人说,手掌柔软的人福厚。太子恍了恍神,盯着那双手臆想,这么美的手指,戴上了珐琅护甲和缠丝筒戒,不知会是如何的惊艳婉转!

毕竟是从小相识的,闲聊了几句就很熟稔了。锦书也放松了些,悠着声气儿道:“你怎么得的闲?今儿皇上没叫起么?”

所谓的“叫起”,是皇帝召见王公大臣的一种说法。太子道:“过大年,万岁爷体恤臣工,休朝三日。”突然想起了什么,扬声唤冯禄。锦书一惊便要起身,太子压压手道,“不碍的,那猴崽子是我的人,嘴严得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门外的冯禄听唤,跺了跺冻僵的脚,取下帽子掸了缨子上的雪珠,这才一溜小跑进了殿里。一眼看见太子和锦书正坐着喝茶,不由呆了呆。转瞬又满脸堆笑,心道这位锦书姑娘了不得,太子爷高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也。上前给太子打了个千儿,谄媚道:“奴才冯禄,听主子吩咐。”

太子刮着茶叶沫子,垂着眼皮道:“你打发人回趟景仁宫,把高丽进贡的生肌膏拿来。”

锦书知道是给她的,忙道:“不必了,都好得差不多了,太子爷自己留着吧!”

太子干咳一声道:“我特地给你备的,走得匆忙忘带了。那药活血化瘀,能消肿的。你要侍烟,少不得烫着碰着,这药用了不留疤。”看冯禄还眼巴巴地在跟前,他斥道,“杵在儿干什么?没眼色的,还不快去!”冯禄一连应了五六个嗻,缩着脖子躬着背,飞快退了出去。

太子问:“小苓子的差事你接了没有?”

锦书拉了拉袍子上的褶皱摇头,“还没有,正学着,不敢贸然上手,等练透了再接活儿。”

“我昨儿吩咐人给你做羊皮指套去了,薄薄的一层,和皮肉一个颜色,不盯着瞧绝瞧不出来,”太子得意地咧嘴笑,“你当差时戴着指套捏蒲绒,太皇太后察觉不了的。”

他是好意,锦书也感激他,却断然不敢使这样的小聪明。太皇太后跟前偷奸耍滑,被发现了可不是一顿掸把子能交代的,还得连累春荣和苓子。

太子兴致极高,天南海北地说起外面的见闻。说番邦派来的使节长得红眉毛绿眼睛,还有一脑袋金灿灿的头发,打着卷,一波波像水浪一样。进贡的东西很多,有自鸣钟,还有珠宝首饰。最怪的是首饰盒子上画了个胖女人,浑身赤裸着,背上长出了一对肉翅。在礁石上坐着,当时把文武大臣都惊坏了,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想看又不敢看。最后皇帝脸上挂不住,才让人把那祸害搬进库里去了。

那些金银器具都不算什么,最新奇的是一种叫火铳的东西。雕花的柄,拇指粗的铜管,装上火药一扣扳机,和弩一样能射杀敌人。但比弩轻便,射程也远了好几倍,二十丈外瞬间就能把人击倒,诸如此类云云。

锦书听得五味杂陈,从前大邺是弱国,她父亲当政时从来没有这种万国来朝的盛况,向来只有大邺向他国纳贡的份。还记得有一年父亲和鞑靼议和,要割地,要进贡,可是国库空虚,没法子,后宫的妃嫔们只好拿出自己的体己凑份子,边哭边把首饰字画倒进锯了顶的水车里,那时何等的凄惨悲切,不忍回顾。

反观如今,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宇文澜舟开疆拓土是把好手,他前几年东征西战,把些小国打怕了,打得臣服了,他盆满钵满了,就端坐金銮殿等着八方来朝。说实话,若自己是个平头百姓,应该也会欢迎这样的皇帝吧!江山一统,泱泱大国,打骨头缝里地透出自豪来,怎么都比到关外贩个茶叶都被人瞧不起好。

太子的语气里满满都是对皇帝的崇敬,一口一个“我皇父”。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正是需要人引导的时候,皇帝就像根标杆,高高竖在太子的理想之巅。

这里说着话,宫女打起了软帘,门外进来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戴镶玉的暖帽,腰上束着黄带子,看样子是皇子。锦书退至一旁,两个孩子给太子作揖,齐声道:“大皇兄新禧!”

太子平常不太爱和这些小屁孩搅在一块儿,照他自己的话说,小孩儿其性与人殊。和他们打交道很没意思,翻脸就不认人的玩意儿,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才好。不过既然来给他请安,自然不好太过怠慢。十来岁的孩子也有心眼儿,回头到额涅跟前去告状,大事就不妙了,少不得一通兄友弟恭的教训。于是笑着还礼道:“老六,老七,你们也新禧!今儿只你们两个来的?”

略高一些的六皇子道:“咱们跟着额涅一道来的,还有贤妃娘娘,淑妃娘娘。”

太子迟疑了下,“额涅也来了?这会子还在吗?”

七皇子道:“还在,皇太太说别打搅你读书,不让人来找你,咱们是偷着溜进来的。”边说眼珠子边乱转,看一眼锦书问,“你是谁?怎么和太子爷同吃同坐?”

六皇子附和,“嗯,没规矩!”

那两张小脸粉雕玉琢,看着就很讨喜。锦书笑着福了福身,“奴才锦书,给两位爷请安了!奴才是太皇太后宫里的,正听太子爷说孔孟之道呢!”

七皇子人小,却不好糊弄,他一听这个不干了,“混说!宫女不许读书习字,你这样可是犯了宫廷律例的,论罪该挨板子,撵出去。”

太子见势不妙便哼了一声,站起来横扫他们一眼,沉着声道:“你们懂什么!她是皇太太宫里司文书的宫女,和那些粗使宫女不一样。要不信只管去问嫲第,旁的倒没什么,只怕嫲第嫌你们事多,告诉了皇太太,回头皇太太不待见你们。”顿了顿又道,“你们是瞧见的,我对她和对别人不一样。我们是朋友,你们为难她就是为难我,要是叫我知道了,可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两个孩子被他一呵斥,顿时噤若寒蝉。七皇子倒还好,六皇子出息不大,竟皱着眉咧开嘴,眼看要哭的样子。太子大感头疼,老六他是知道的,一开嗓子没有两盏茶功夫停不下来,必须要赶在他放声前制止才有效。他赶紧抢先一步,“先别哭,我有两样好东西,回头要给你们。”

六皇子合上了嘴,“是什么东西?”

太子道:“我去岁得的范子货给你们,等天热了,叫太监给你们抓蛐蛐或者蚂蚱装在里头玩。”

六皇子啊了声,两眼发光,“是你宫里的范葫芦吗?”

七皇子是个踏实孩子,不像六皇子,旁的不通,只对玩的东西在行。七皇子连什么叫范子货都不明白,更对六皇子的爱好嗤之以鼻,“葫芦有什么好玩的!”

太子开始循循善诱,“你不明白,那种葫芦有方的,有圆的,有扁的,形状各不相同。春天种上亚葫芦,等结小葫芦时把范子套在外头,这样葫芦成熟时就照着范子长。范子雕了花儿,摘下来磨光擦油上漆,有意思透了。”

七皇子好像理解了一点儿,眼里露出兴奋的光来,喊着叫着就要上景仁宫去。锦书立在一旁,依稀想起了自己的兄弟们。哥儿几个年纪差得不太多,凑到一块儿很有话题。在上书房里高谈阔论,就说什么养狗啦,让母蝈蝈产卵啦,买什么铜翅乌铁翅乌啦,年少的时光过得无忧无虑。可惜到最后没落到什么好下场,一个个都死了,现在想起来,也足够她眼泪掉上一大海的。

太子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忙唤冯禄来解围。冯禄进门给两位小爷请了安,太子道:“你带着他们上景仁宫去,把范葫芦给他们。生肌膏还没取来?”

冯禄虾腰应道:“已经使了人去了,想也快来了。”

太子胡乱挥了挥手,冯禄会意,矮着身子对两个孩子道:“六爷七爷,奴才伺候您二位?”

六皇子抬腿跨出偏殿去,一面喊道:“赵永死哪儿去了?”

锦书送到门外,看着几个小太监给他们俩披上斗篷,外面罩上油绸雨衣,收拾停当了,方才前呼后拥往宫门上去了。

太子吁了口气,“可算把这两个太岁打发了,吵得我脑仁儿疼。”

锦书纳了福道:“太子爷读书吧,奴才要去当差了。这会儿皇后和两位小主在,苓子又会亲去了,万一春荣有什么活要吩咐,怕找不着人。” LEZrGsNTnHKd0lMIa6WXxBNULzwH1ps1e8vyUHFnSwjep4gwo44BlbNVx4uaugW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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