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轨车从低地的阴影中驶出来,向上爬着坡,速度也降了下来。萨德勒心想,眼下无论如何他们都能赛过日影的速度。夜幕的边际线推进得太缓慢了,一个人就算步行,也能毫不费力地赶上它——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着悬在地平线上的太阳,朝着它一直走下去,直到走累了,停下歇脚为止。接下来,太阳就会不情愿地从视野里滑下去。还要再花上一个多小时,最后一抹耀眼的光芒才会在这座天体的边缘消失,漫长的月球之夜也就开始了。
那一夜,萨德勒一直在疾驶着,穿越着两个世纪前先驱者们开拓的这片土地,速度是每小时五百千米,舒舒服服,稳稳当当。乘务员有些无聊,他似乎除了依从指令,一杯杯地做着咖啡,就不会做别的事情了。除了他以外,车厢里还有四位来自天文台的天文学家。他上车的时候,他们足够友善地点头打过招呼,然后很快沉浸在了技术问题的讨论之中,从那以后就完全忽略了萨德勒。对这样的冷遇,他感到有一点点受伤,但随即又安慰自己,心想,也许他们把他当成了当地的老居民,而不是第一次来月球执行任务的新客。
车厢里有灯光,窗外暗下来的地面就看不大清楚了。就这样,他们几乎全无声息地穿越着这片土地。当然,“暗下来”只是个相对的说法。不错,太阳已经落下,然而距离天顶不远的地方,地球正在迫近,已经露出了四分之一的面积。它还会继续稳步扩大,直到月球的午夜时分,此后的一周时间,它就会变成一轮耀眼的圆盘。如果不加保护就朝它凝望,眼睛会承受不了的。
萨德勒离开座椅,走过仍在争论的天文学家们,朝车厢前部拉着门帘的隔间走去。他还没有习惯只有正常体重六分之一的失重环境,所以格外小心地在卫生间与控制室之间的狭小走廊里往前挪动着。
现在他看清了。观察窗不如他预想的大,因为有些安全条款是必须遵守的。然而,由于这个地方没有室内光源,他的视觉不会受到影响,他终于看清了这片空旷的远古大地,欣赏着它的冷艳和荣耀。
“冷”,的确。他毫不怀疑地相信,尽管太阳才落下去几个小时,窗外的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200摄氏度。地球上的云层和海洋远远地洒下了光辉。这光辉有一种特征,加深了这个“冷”字的印象。这是一种带有蓝绿色调的光,散发出极地般的气息,从中感觉不出丝毫的热量。萨德勒心想,多么自相矛盾啊,因为这光辉的源头恰恰是一个明亮而温暖的世界。
在飞驶的车厢的前面,依托在支柱上的单轨轨道直指向东方。又是一组矛盾的现象——这在这个世界里到处都是。太阳为何不是从西方落下,就像在地球上那样?在天文学上一定有一个简明的解释。然而此刻萨德勒却说不上来。接着他又意识到,这些现象归根到底是出于偶然,如果再重新设计一个新世界,所有的一切很可能就全然不同了。
他们依然在缓缓向上,右边有一处峭壁,遮挡了视线。在左边——嗯,应该是南方,对吧?——破碎的地表倾斜下来,呈现出一系列不同的层次,仿佛在还原数十亿年前的景象:熔岩从熔融的月球核心涌出来,固化以后形成了连续不断的、渐渐减弱的一道道波纹。眼前的景象,能让灵魂也为之一寒。不过地球上也有这样荒凉的地方,亚利桑那州的荒地也同这里一样与世隔绝;珠穆朗玛峰更是恶劣得多,至少此地还没有像绝顶上那样,狂风永不止息,吞噬着一切。
接着萨德勒几乎大叫出声,因为右边的峭壁戛然而止,倒好像是魔鬼用凿子在月面上削了一下。他的视野再不受遮挡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北方。大自然的艺术天才毫不刻意地流露出来,将地貌塑成了一件作品,让人难以相信这仅仅是时间和空间的偶然产物。
在那里,耸入天空的是月球亚平宁山脉的一座座山峰。隐藏在山后的太阳为它们镀上了灿烂的光芒,像火焰一般壮美。突然间迸发出来的耀眼光亮让萨德勒几乎失明,他伸手遮住刺眼的光,缓和了一阵,才能够重新面对窗外的景观。他再次望出去的时候,窗外的面貌已经彻底改观。不久以前还布满天空的星辰消失了,他在强光下缩小的瞳孔再也无法看见它们,即使是耀眼而明亮的地球,此刻似乎也只放出微弱的绿色光芒。反射着太阳光的群山虽然还远在一百千米以外,却已经遮盖住了其他一切光源。
一座座山峰浮在天空,如同火焰筑成的金字塔,壮美而奇幻。它们似乎同地面没有任何联系,就好像地球上落日时分凝聚在太阳上方的云朵。这些山峰的影子有尖锐的轮廓,于是山坡较低的部分就隐藏在黑暗中了,只能看见火苗般的山顶。还需要几个小时,这些傲岸、辉煌的山峰才会向黑暗投降,沉没在月球的夜幕里。
萨德勒身后的门帘分开了,一位同行的乘客走进隔间里,在窗边占了个位置。萨德勒不知道该不该主动攀谈,他依然因为遭到了冷遇,感到有点自尊受伤。然而有人为他化解了这个礼节上的问题。
“从地球上过来看看还是值得的,是不是啊?”黑暗中,一个声音从他身边传来。
“那是当然。”萨德勒答道,接着,为了显得超然,他又补上一句,“不过我想过段时间也就会习以为常了。”
黑暗中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我可不会这么说。不管你在这里住多久,有些事情你永远不会习以为常的。你刚来?”
“是的。昨晚在第谷·布雷赫环形山着陆。还没好好看看呢。”
由于无意间的模仿,萨德勒说起话来也用上了简短的句子,就像他的谈话对象一样。他不知道是不是月球上人人都这样说话。也许他们认为那样可以节省空气。
“去天文台工作?”
“算是吧,不过我不是永久雇员。我是会计师,为你们的业务做成本分析。”
这话引起一阵思索。接着,终于有人打破了沉寂:“我太鲁莽了。早该自我介绍的。罗伯特·莫尔顿,光谱分析的负责人。很高兴有人来帮我们打理所得税。”
“我想这个问题马上要提上日程了,”萨德勒冷淡地说道,“我的名字是伯特伦·萨德勒。我是审计局派来的。”
“嗯。你觉得我们在这儿浪费钞票了?”
“那是由别的人来判定的,我只负责弄清你们怎么花的钱,而不是为什么花的。”
“好吧,有你的好日子过了。这里的每一个人会做出一笔账来,说他的花销比收入多一倍。我倒想知道你怎么才能精确地计算出来。”
萨德勒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不再多作解释。人家已经相信了他编的故事,并没有怀疑,如果再作解释,反而会暴露。虽说他也希望通过实践获得提高,然而现在他还不是撒谎的高手。
无论如何,他对莫尔顿说的话是绝对的实情。尽管萨德勒希望自己能说出完整的实情,而不仅仅是百分之五的。
“我刚才正琢磨着,咱们要怎么才能穿过那些山呢?”他说着,指指那些火焰般的山峰,“咱们是从上面过,还是从下面?”
“上面,”莫尔顿说,“它们看起来很雄伟,不过实际没那么高大,等你见到莱布尼茨山脉和奥伯瑟山脉就知道了,它们有这些山的两倍高呢。”
这样的开头相当不错,萨德勒心想。低矮的单轨车跨骑在单轨轨道上,在阴影中钻行,渐渐攀上了一条向上的路。在他们周围的黑幕之中,依稀可见的峭壁悬崖爆破般地冲向他们,迅急无比,一瞬间又消失在车尾。萨德勒意识到,在其他任何地方多半都不可能如此高速行驶,同时又如此贴近地面的。喷气式客机办不到——在高高的云层之上,它不可能让人如此透彻地感受速度。
如果是在白天,萨德勒就可以看到这项工程界的奇迹——轨道从亚平宁山脉的一座座小山顶上飞越而过。然而黑幕盖住了一座座蛛丝般轻盈的桥梁,以及一条条附在峡谷上的轨道曲线,他看到的只有那些渐渐迫近的山峰——在汪洋般的暗夜环抱之中,它们悬浮其上,如同施了魔法一般。
接下来,在遥远的东方,一弯烈焰般的弧形从月球的边缘窥望过来。他们一路爬升,已经驶出了阴影,驶入了壮丽的群山,超越了日影退却的轨迹。一片耀眼的光芒已经涌进了车厢,萨德勒扭头闪避,同时第一次看清楚了身边的男子。
莫尔顿博士(又或是莫尔顿教授?),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却相当乌黑茂密。他的脸属于丑得惊人的类型,能够一下子鼓舞起别人的信心。他近在眼前,可以看出他富有幽默感,是个心胸宽博的哲人,现代版的苏格拉底,既足以超然地向每个人提出公允的忠告,又没有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傲慢。“金子般的心藏在粗糙的外表下面。”萨德勒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同时对这句陈词滥调感到一阵肉麻。
两个男人的目光无声地相会,各自在心里品评着对方,他们都知道,未来的公务会让他们再次相遇的。莫尔顿随即微笑起来,脸上泛出的皱纹几乎同周围的地貌一样崎岖嶙峋。
“这一定是你在月球上的第一个黎明,当然,如果这也算黎明的话。不管怎么说,这的确是日出,可惜,只有十分钟时间我们就会穿过白昼,又回到黑夜。然后你还得等两个星期才能再见到太阳。”
“会不会太闷——太厌倦,如同关十四天禁闭?”萨德勒问。话一出口他又立即觉得自己问得很愚蠢,然而莫尔顿只是轻快地回应着他。
“你会知道的,”他说,“白天或是黑夜,到了地下感觉也差不多。无论如何,你可以随时走出来,只要你高兴。有些人倒是更喜欢夜晚,地球的光让他们觉得浪漫。”
单轨车穿越着群山,此时已到达了轨道曲线的最高点。随着两侧的山峰一一高耸着露出绝顶,又消逝在车窗以外,他们二人陷入了沉默。这时候,机车已经从天险中冲出来,又从比原先陡峭得多的山坡上坠落下去,一路俯瞰着雨海。曾几何时,他们的速度超越了日落,魔幻般地把太阳从黑夜里唤了回来,然而此刻,伴随着他们的降落,太阳再度萎缩,从一弧弯弓变成一条丝线,又从一条丝线变成一个燃烧的亮点,最终不复存在。这场“伪日落”的最后一刻,日光淹没在月球阴影之前的几秒钟,是萨德勒永远不会忘记的魔幻时刻。当时他们正沿着一道山脊行驶,阳光已经退去,然而单轨车的轨道仅仅高出太阳一米,最后一缕光束依然与它相勾连。他们似乎是在一条毫无依托的光带上飞驰;那单轨倒像是巫师用火焰筑成的一条细丝,而不是人类工程的产物。接下来,夜幕终于降临,幻景结束了。星星重新爬上夜空,而萨德勒的双眼也重新适应了黑暗。
“你还挺幸运的,”莫尔顿说,“我乘这趟车上百次了,可从没见过这个。咱们最好回车厢去——他们马上要供应点心了。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可看的。”
萨德勒心想,这话说得可不太对。太阳走后,火焰般的地球之光如今又回来了,倾泻在宏大的平原上——早年的天文学家将这块地方不精确地命名为“雨海”。相比于甩在身后的山峦,它不算壮丽,却依然是美好的景观,足以让人屏住呼吸好好欣赏。
“我要再等一会儿,”萨德勒答道,“别忘了,这些对我来说都很新鲜,我一点也不想错过。”
莫尔顿笑了,其中倒也没有不善的意思。“倒还真怪不得你,”他说,“我们有时候对这些东西都习以为常了。”
单轨车此刻向下滑行起来,让人头晕目眩,如果是在地球上,简直等同于自杀。映照着绿光的平原充满了寒意,它向上升起,迎接他们的下降。前面,在地平线以上,有一带低矮的小山,与他们身后的群山相比,它们就像一群侏儒。接着,这一方小小世界的视野再一次对他们封闭。他们回到了“海”平面。
萨德勒跟着莫尔顿穿过门帘,走进车厢,在那里,侍者正在为这个乘客的小集体铺餐盘。
“你们一向只有这么少的乘客吗?”萨德勒问道,“我以为这在经济上不太划算。”
“那要看你所说的‘经济’是什么意思,”莫尔顿答道,“这里的很多东西列在你的资产负债表上会显得很滑稽。不过开通这趟车的成本并不高。它的设备永远不会老化,不会生锈,没有气候的影响。机车每隔几年才做一次检修。”
显然,这是萨德勒没有考虑过的。他还需要学习许多东西,其中有些东西也许会很难。
餐点的味道不错,就是吃不出来是什么。就像月球上的许多东西一样,它们想必也是在大规模的溶液养殖场里培养出来的。这些养殖场占地很广,遍布在月球的赤道地带。肉制品按理也应该是人工合成的,也有人可能把它错当成牛肉,不过萨德勒知道,月球上唯一的母牛在喜帕恰斯动物园里,过着珍稀动物一般的奢侈生活。他有一副魔鬼般的记忆力,总是能够不由自主地调出这种没用的信息。
也许是餐点的作用,其他几位天文学家比原先更友善了些,当莫尔顿博士介绍他们的时候,他们都表现得很友好,而且有几分钟还尽力避免自顾自地高谈阔论。然而,很明显,他们对萨德勒的使命是怀有警惕的。萨德勒能看得出来,这些人心里都在打着算盘,回顾着各自挪用过的款项,琢磨着一旦遭到质询又该怎样自圆其说。无须怀疑,他知道他们都能编出高度可信的故事,而且如果他真想逮住他们,他们还能用科学的幌子来蒙蔽他。以前他也经历过这些,虽然当时的具体情况同眼前不太一样。
机车进入旅程的最后阶段,穿越雨海的六百千米路程几乎是一条水平的直线,其间仅仅向东绕行了一小段,为了避开阿基米德大平原周围的小山。萨德勒舒舒服服地坐定了,拿出简报研究了起来。
他摊开组织结构图,铺满了大半张桌子。图表由几种不同的颜色构成,分别对应着天文台里不同的部门,印制得工整、清晰。萨德勒带着几分厌恶地看着它。他记得,上古人类曾被定义为“制造工具的动物”,而他认为现代人最好的定义应该是“浪费纸张的动物”。
在“总监”和“副总监”的标题下,图表一分为三,分别冠以“行政”“技术服务”“天文台”的标题。萨德勒找寻着莫尔顿博士的名字,有了,就在“天文台”的框图里,列在“首席科学家”的下面,排在“光谱分析”一栏的首位。照名单的排列推想,他应该有六名助手,其中就有莫尔顿方才向他介绍过的哲美森和惠勒。他还发现,单轨车上的另一位乘客并不是什么科学家——在图表上,此人的名字独占一个框图,而且除了总监本人,他无须对任何人负责。萨德勒猜想,这位书记瓦格纳多半是相当有权势的人物,值得好好研究一番。
他研究着图表,已经花去半个小时了,完全沉迷在图上的枝枝杈杈之中,直到后来,有人打开了收音机。轻柔的音乐弥漫在车厢里,萨德勒对此并不反感。凭他的定力,比这更恶劣的干扰也能抵御得了。接着,音乐停了,短暂的停顿后,嘟嘟的报时声响了六次,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这里是地球,第二频道,星际广播网。刚才最后一响是格林尼治时间21时整。下面播报新闻。”
广播信号没有丝毫干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似乎就是从某座本地电台转播的。不过萨德勒早就留意到,机车顶上安装的天线系统斜插向天空,所以他知道这节目的信号是直播的。他们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大约一点五秒之前从地球上发出的,还有许多人还需要好几分钟才能听得到——如果大联邦的飞船在土星以外收听,则需要几个小时。而来自地球的声音还会向更远的地方传播、扩张、消散,比人类探险所到过的极限还要遥远得多——它会一直向半人马座阿尔法星传播过去,直至最后,湮灭在各星体自身发出的电波里。
“下面播报新闻。来自海牙的消息,外星资源会议已经宣布中止。大联邦的代表团明天即将离开地球,此前总统办公室已就此发布以下声明……”
一切尽在萨德勒预料之中。然而,不管多早之前就已预计到了,但当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终归会有一种心里一沉的感觉。他瞥了一眼同伴们。他们是否意识到此事有多么严重呢?
他们当然意识到了。瓦格纳书记表情严肃地用双手托着下巴;莫尔顿博士朝椅背上一靠,闭上了双眼;哲美森和惠勒专注地盯着桌面,神态阴郁。尽管使命在身,又远离地球,他们却没有因此同人类世界的主流隔绝开来。
广播的语气很冷漠,委婉的外交辞令却掩藏不住抗拒、争辩和威胁,月球之夜的寒气似乎也因此从墙缝里渗漏进来。苦涩的事实令人难以面对,而数以百万计的人民却依然生活在愚人的乐园里。他们会耸耸肩,强颜欢笑说:“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萨德勒可不这么认为。他坐在通体闪光的柱形车厢里,向北飞驰着驶过雨海,心里明白,两百年以来人类将第一次面临战争的威胁。
如果战争爆发,萨德勒想,那将是情势所迫,而不是苦心孤诣的政策造成的悲剧。的确,棘手的现实导致地球同她的各个前殖民地发生了冲突,在他看来,这一切有时候就像自然界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即使在这趟既不受欢迎也出乎意料的任务之前,萨德勒也对眼前危机背后的现实十分清楚。此前它已经酝酿、发展了很久,伴随了一代人,而行星地球的特殊位置则是它的起因。
地球是人类物种诞生的地方,是太阳系内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这里的矿产丰饶,其他地方无法相比。命运的偶然安排让地球人在科技方面获得了飞跃般的起步。然而当人类到达其他行星后,他们却失望而惊讶地发现,许多最关键的必需品仍然需要依赖故土地球。
地球是所有行星中密度最高的,只有金星与她接近。然而金星没有卫星,而地月系统形成了一个双天体世界,这是其他行星系统所没有的。这个结构是怎样形成的,至今仍然是个谜团。已经知道的是,当地球仍然是熔融态的时候,月球与地球间的距离仅仅是现在的一个零头,而月球扰动起液态塑料般的物质,在地球上造成了巨大的潮汐。
这些内部潮汐造成的结果,就是地球的地壳内含有丰富的重金属——远远胜过其他任何行星。别的星球将宝藏深藏在难以触及的核心,用高温高压保护起来,阻挡着人类的掠夺。于是,当人类文明从地球扩展出去的时候,对母亲故土的资源消耗稳步地向上攀升。
较轻的元素在其他星球上有无穷无尽的储量,然而一些至关重要的金属,如汞、铅、铀、钚、钍、钨则几乎完全开采不到。其中有许多元素是不存在替代物质的。尽管历经两个世纪的努力,用合成的方法来大规模生产它们依然不现实——而现代科技离开了它们又无法维持。
这是个不幸的处境,对于火星、金星和各大卫星上的一个个独立共和国来说,这个境地更是令人恼火——如今,他们已经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大联邦。眼下的形势让大联邦不得不依赖地球,这阻碍了他们进一步向太阳系的最前沿拓展。尽管他们也搜索过各个小行星和各行星的卫星,在世界形成之初留下的残余物中苦苦找寻,得到的却只有毫无价值的岩石和冰。他们不得不伸出手,向地球母亲一克一克地乞讨12种比黄金还珍贵的金属。
而且,自从空间旅行开始兴起,两百年来,地球对她的星外子孙表现出越来越强烈的嫉妒,如果不是这样,事情还不会那么严重。这是个很俗套的情节,也许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英格兰同美国殖民地之间的历史典故。虽然俗话说得好,历史永远不会重复,不过历史上的一些局面的确会重现。如今的地球统治者比当年的乔治三世聪明得多,然而,他们也渐渐地表现出了与那位不幸的君王相同的反应。
双方都有各自的立场,这也是人之常情。地球疲惫了,她为了给各星体输送血液,消耗了自己。她眼看着权力从手中滑落,而且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未来。她又为何要加快这个进程,为自己的对手提供他们所需要的工具呢?
另一方面,大联邦回望着他们的发祥地,温情之中又带有轻蔑的意思。大联邦已经把一部分人类吸引到了火星、金星和各大行星的卫星上,而这些人往往是最优秀的知识分子和最有冒险精神的英杰。在地球以外有最新的疆域等待开拓,从那里可以向外星扩张,永远没有限制。人类所要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要想迎接挑战,必须具备极高的科学技能和永不退缩的决心,然而这些,已经不再是地球所具备的基本美德了。即使地球方面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也无法为缓和局势而有所作为了。
以上这一切或许会导致不和谐的调子以及星际间的谩骂,却绝不会引发暴力。战争还需要有别的因素诱发,需要一颗最终的火花。它所引发的爆炸声,将会回响在整个太阳系。
如今,这颗火花被打着了。全世界都还蒙在鼓里,短短六个月前,萨德勒本人对此也同样地懵懂无知。中央情报署是一家影子机构(萨德勒虽不情愿,却也成了它的成员之一),它一直在为消除恶果而日以继夜地工作。从表面看,一篇题为《月面特征形成的量化理论》的数学论文是不能引发一场战争的,可是别忘了,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也曾有过一篇论文,同样是理论性的,却的确导致了一场战争的终结。
这篇论文是大约两年前由牛津大学的罗兰德·菲利普斯教授完成的。作者是位平和的宇宙学家,对政治没有兴趣。当时他将论文提交给了皇家天文学会,此后迟迟没有公开发表,也没有就此给他满意的解释。不幸的是,后来发生的事让中央情报署大为紧张——菲利普斯教授天真地将论文副本寄给了火星和金星上的同行们。曾经有人不遗余力地想把它们拦截下来,然而却落空了。如今,大联邦方面一定已经知道,月球并不是一个贫瘠的世界,同他们两百年来所相信的情况并不相同。
泄露出去的信息无法追回,而且,关于月球,还有其他一些同等重要的事情是大联邦不应当去了解的。然而不知怎么回事,他们正在研究着这些事情。又不知怎么回事,有关的信息正在泄露,从地球到月球,然后流向其他行星。
萨德勒心想,如果是一幢房子漏水,你就该去请管道工。然而对这种无形的泄漏又该怎么处理呢?更何况在这片非洲大陆一般大的天体表面,泄漏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
他对中央情报署的范围、规模、运作方法依然所知很少。而且,尽管没有流露出来,他还是因为自己的私人生活遭到打扰而暗自讨厌它。在受训之前,他的职业同他现在假扮的角色完全一致——会计师。六个月前,他经过了面试,又有人授予了他一份工作,工作内容语焉不详,背后的原因也没有明确的解释,而且他多半是永远也不会弄明白的。他颇为自愿地接受了——有人明确地告诉他,他还是不要拒绝的好。从那时起,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催眠状态下度过,接受各种不同信息的灌输,在加拿大的某个昏暗的角落里过着僧侣般的生活(至少他认为那个地方应该是加拿大,不过也大有可能是格陵兰或西伯利亚)。如今他来到了月球,在星际的棋局中充当一枚无关紧要的小卒。等着吧,等到所有令人感到挫败的经历过去,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对他来说,有人居然会志愿去做秘密特工,算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如此不文明的行为,只有非常不成熟或不平衡的人才会从中获得满足感。
不过他也得到了几项补偿。如果通过寻常途径,他是永远没机会造访月球的,而今后的岁月里,他眼下累积的经验也许会成为一笔真正的财富。萨德勒一向喜欢把眼光放远,尤其是在现在沮丧的心境中,更是如此。的确,现在的处境,无论是在星际关系的层面,还是对于他个人,都已经够令人沮丧了。
地球的安全的确是不得了的责任,然而对个人来说,这又是个太大的词,犯不着为之操心。对于事情的原因,不管别人怎么说,星际政治都是个宏大得无法考量的问题,普通人更关心的还是日常生活里的事。对于宇宙观察家来说,萨德勒最担心的事情似乎太微不足道了——他关心的只是人类中的一个分子,一个单独的个体。他琢磨着,他在他们结婚纪念日这一天居然出了远门,珍妮特会不会原谅他?最起码她会盼望他来个电话,而这恰恰是他不敢做的事。他的妻子和朋友都以为他还在地球上,而从月球打电话回去必然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因为两秒半的延迟时间会立刻让他无法隐瞒。
中央情报署能够搞定很多事情,然而他们却没本事让电磁波加速。根据他们的承诺,他们会按时把他的纪念日礼物快递出去——不过他们不能告诉珍妮特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安全是个极其庄严的课题,在保障安全的名义下,他要对自己的行踪保密,对妻子撒谎,不能有丝毫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