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提及古印度的哲学,尤其是所谓的“印度教”,现在是时候更准确地谈论这个问题了。严格来说,并没有一套叫作印度教的唯一哲学——或者说,没有一套叫作印度教的唯一宗教。正如我此前提到的,“印度”最初是阿拉伯语,只是指一个地方(印度河以东)。确切地说,“印度教”指的是极为多样的信仰群,其中有些是有神论,有些是无神论,有些注重精神,有些不注重精神,有些沉浸于古印度神话,有些没有。它通常指涉一套独特的社会体制(即种姓制度),并有相应的宇宙生成论为之进行论证(或加以合理化)。
然而,印度教作为哲学,我们最好将之当作一组作品——首先是众所周知的《吠陀》。最早的《吠陀》是《梨俱吠陀》,大致作于公元前 1500 年左右,早于摩西数百年,早于荷马六百年。《吠陀》是多种要素的结合体,至少包括诗歌、圣诗、神话和宇宙生成论。吠陀的宇宙生成论是对宇宙的“人格”起源的阐释。《奥义书》是对《吠陀》的评注,又名《吠檀多》(或《吠陀》的“完成”),它进一步集中论述婆罗门(绝对实在)的创造故事。因此,印度教文明的仪式被称作婆罗门主义,它的执行者被称作婆罗门,即最高的祭司种姓。
不过,我们将继续称这种婆罗门哲学为吠檀多。
《吠陀》提出了“万物为何存在”的宇宙生成论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吠陀》甚至也对这类终极问题是否有答案存有疑虑。还有虚无问题,创造之前是什么样子(或许连虚无都没有),又或者世界本身是否是幻象、虚无。正是在印度,我们第一次听说“宇宙蛋”的故事,以及原初的创造者创造了世界以及世界万物这个众所熟知的故事。早期的印度宇宙生成论与古代世界的绝大多数宇宙生成论类似,都对宇宙进行人格化解释,试图通过较为直接的人类生育来理解创造,性想象非常明显。实际上,《梨俱吠陀》甚至将宇宙本身设想为原人(即宇宙人),他既是不朽的,又为世界做出了牺牲。原人有一千个头、一千双眼……他是不朽的统治者……原人分裂开来,月亮从他的口中诞生,太阳从他的眼中出现,大地从他的腿中涌现。
印度哲学处处含有“人格”这一基本关切,明显地体现出对自我、灵魂和个体人格的真正本性的永恒关切。这类关切也是耆那教和佛教的核心,它们要在几百年后才从印度教中发展出来。一方面,个体灵魂(或命)的概念使每个个体成为独特的存在者。至于命是否真实,是否足以在身体死后继续生存下来,这是一个极富想象力的争论。自我也被用来指灵魂,更宽泛地说,它被理解为存在于所有人(每个人)的生命原理。因此,人们可以把每个个体看作因灵魂而充满活力的命,或者,人们还可以有极为不同的看法,把命看作虚假的自我,而把灵魂看作真实的自我。尽管如此,《吠陀》清楚地写到,我们不能认为命和灵魂是在同一个人内一争高下的两个自我。相反,它们就像“两只鸟儿,始终做伴,栖息于自我这同一棵树”。
然而,这种关系显然有问题,自我(命或灵魂)的真正本性仍在随后的 2300 年是印度哲学的焦点之一。
《奥义书》从明确的哲学方向上发展了《吠陀》的主题。存在的终极原则——在《吠陀》中(正如在许多西方文献中),它有时被描述为“言”——成了众所周知的婆罗门(我们已经提到过)或绝对存在。《吠檀多》,正如早期印度丰富的神话,含糊不清、充满矛盾,这并不是因为它奇异乖张,而是因为最终都得出唯一的观点(这与希腊人最早的哲学没有什么两样)。这个哲学观念认为,尽管有无限多样的显现,实在(婆罗门)是唯一的。也就是说,虽然有许多神,但他们都是同一个神的显现,无疑,这对一神论者而言非常困惑,对于多神论者也是如此,因为他们认为神性是内在稳定的性质。因此,有人主张实在的单一性和终极合理性,认为它是一种内在不变的(即使不说是永恒的)存在,对于他们而言,印度哲学显然令人困惑,或者说不具备一致性。但是,婆罗门的不变恰恰在于其不断变化,甚至诸神也会每隔 300 万亿年左右重生一次。
然而,这完全没有说到婆罗门是什么,或者,我们如何讲述婆罗门。我们能够认识婆罗门吗?如果能够,如何认识?我们是婆罗门的一部分吗?还是婆罗门的不同面向?还是不可调和地处于婆罗门的对立面?我们在此能够确定的是西方人对印度哲学的最为熟悉的内容——神秘主义以及众所周知的名为瑜伽的练习。印度哲学甚至其最古老的形式无非是神秘主义,这种说法让西方许多代哲学家完全无视印度哲学,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但是,如今印度哲学的许多拥护者否认神秘主义的核心作用,这同样是个错误。
印度哲学一直都对最古老的《吠陀》持有怀疑态度,但是,怀疑常常集中于婆罗门可以只凭理性或反思得到理解的观念,而不是知识的可能性问题。婆罗门的知识基本上来自经验,尤其是名为神秘经验的那种无所不包的统一经验。但是,个人不会轻易就能拥有这类经验,基督教倒是与此相反,比如某些未经准备的基督徒,最著名的有保罗,他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声称突然见到基督、圣母和圣杯。个人要获得这样的经验,就得做好充分准备工作,至少要彻底研究和理解《吠陀》和《奥义书》,还要进行冥想和瑜伽这样的禁欲(自我否定)活动。(事实上,瑜伽这个词的出现比印度的梵语还早几个世纪。这个词在印度哲学会造成一定混淆,因为印度哲学有名为“瑜伽”的古典哲学流派,见公元前 2 世纪帕坦加利的《瑜伽经》。)人们如果有婆罗门的经验(即有关于神的知识),就会言行“合宜”。但是,这主要不是指健康或身体健壮(当然,这些事情不会被忽视),也不是身心放松(这是瑜伽的正当目标),而是指自律,它是能让人达到“更深层”的实在以及从中获得极乐经验的精神自律。
这种极乐经验几乎处于所有印度哲学的核心,尤其是在古代。当然,它有不同的名称,达到它的教义和手段也极为不同。佛教徒把这种极乐经验称作涅槃(Nirvana),耆那教徒称这是“从苦难中解脱”,印度教徒称之为解脱(mukti),当然,他们各自对其性质和重要性有不同的解释。有人会说,我们称之为实在的东西,不过是幻象(轮回或“幻觉之网”),婆罗门的经验才让我们第一次感知到真正的实在。另一些人则认为我们的日常世界很真实,日常世界已经足够真实,不过,它只是表面的实在。实在有很多层面和深度,究其根本而言,它是婆罗门,是唯一。几乎在所有情形中,终极目标都是从日常生存的烦忧中超脱出来。从更为形而上学的层面来说,这种“解脱”使人摆脱了所有生命都限于其中的生死循环。
婆罗门的经验也可能被描述某种“无我”感,正如我之前所言,这在印度哲学中暗藏深意。固然,流行(但“超越”)的冥想可以让我们感到轻松安乐,在那里,一切自我的思想——甚至绝大多数思想——都被系统忽略或驱赶至意识的边缘。但是,印度哲学所理解的无我远比这种说法深刻。它认为我们通常所谓的自我是不真实的幻象。用梵语来说,我们不是 jiva(命),而是 atman(灵魂),但 atman 只是婆罗门的一个方面。尽管如此,婆罗门与灵魂之间的关系仍是古典印度哲学争论的主要问题之一。在最古老的《奥义书》中,至高神把 atman 描述为“摆脱了邪恶的自我、摆脱了年老的自我、摆脱了死亡的自我、摆脱了悲痛的自我、摆脱了饿与渴的自我,他的欲望是真实的,他的思想也是真实的。他理解并找到了那个获得所有世界和所有欲望的自我。”
后来的《吠檀多》更多强调的是从世界和欲望中“解放”出来。然而,atman 仍与日常生活中偶然、转瞬即逝的自我完全不同。它是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原则。它就是生命本身。
谁是西方第一位哲学家?即使我们把目光限制在古希腊的石山海岸,这个极具争议问题也不会有显而易见的答案。通常的答案是泰勒斯,他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纪(公元前 625?—547 年?)的米利都。事实上,我们对他所知甚少,没有任何他写下的只言片语。我们对他仅有的了解来自并不总是可靠的亚里士多德。泰勒斯认为,世界诞生于水,并被水环绕,这个观念极有可能来自早期希腊的宇宙生成论和其他文化。然而,这个观念转变为宇宙生成论观点,可能要归于亚里士多德,他出于自己的目的,把泰勒斯的理论看作与他的后继者的理论有关,因此重新把它塑造成有关宇宙的基本“基质”。
泰勒斯并没有确切说万物是水构成的。他主张世界被水环绕,这与同时代的许多其他思想家相同。他说的似乎是,水在某种意义上是万物之源,但这种说法还不是以下这种自然理论:万物本质上是水。不过,泰勒斯确实与根据诸神解释万物的神话传统决裂,采用了我们可能称之为自然主义的观点。这是一种科学观点,它根据其他更为确切的自然现象来解释自然现象。因此,或者根据某些人的说法,他至少配得上第一位哲学家的称号。
不过,我们有理由质疑这种评价,而且,它会引发人们对“哲学家”这个声名卓著的标签所指为何的疑问。如果哲学是理解世界秩序、解释事情为何发生以及为何应当发生的尝试,比如,如果哲学是理解人是什么、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以及我们死亡意味着发生了什么的努力,那么,哲学确实在泰勒斯之前好几个世纪就已出现。这样来理解哲学,哲学就可以追溯到古代诗人荷马和赫西俄德,甚至可以进一步追溯到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文明,以及埃及、苏美尔、巴比伦和其他文明。
然而,如果我们要根据自然科学的模型来理解哲学,认为哲学是不借助诸神和神灵来解释世界的尝试,泰勒斯也不是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显然相信,用他自己的话说,“万物有灵魂”。实际上,我们还要等待好几个世纪,才能找到否认万物有灵论者的哲学家,万物有灵论者认为万物在一定程度上都有神性。实际上,甚至亚里士多德,这位古代世界最伟大的科学家——哲学家,也是万物有灵论者。他有一个非常令人兴奋的观念:作为整体的世界(即宇宙),根本上是有生命的,是神圣的。不过,我们应区分以下两种说法:动物意义上的活着(有感知、感觉能力、能运动和可繁殖)以及较弱意义上的活着(某物能简单地“自主移动”)。有时,希腊人会在这两种极为不同的含义之间转换。他们也会在以下三种极为不同的万物有灵论观点之间转换:(1)万物都是有生命的(甚至包括岩石、星星和水);(2)生命遍及万物;(3)作为整体的宇宙是有生命的。泰勒斯和亚里士多德到底倾向哪种观点,我们并不是很清楚。
然而,许多当代哲学家所持有的哲学观却并非如此,他们主张,哲学由论证和关于实在之本性的深刻思想构成(名为“形而上学”的事业)。依此来看,“第一位哲学家”恐怕要归于巴门尼德,他生活在公元前五世纪(约公元前 515—前 450),他的思想极其晦涩难解。巴门尼德与他的前辈和同辈相比,谈论问题的方式更为抽象和晦涩。他称自己的做法是关注“存在”本性的“全新思考方式”。更关键的是,巴门尼德做了论证。他不只陈述了大胆(和极具争议)的主张,而且还证明了他的主张,并期望甚至邀请同时代人做出回应。
巴门尼德所捍卫的观点,涉及存在的本性、什么存在以及什么不存在。与他的那些具有科学性的前辈不同,巴门尼德并不关心事物的具体构成。他并不关心事物根本上由水还是其他某种元素构成。巴门尼德的主张和论证,是与此截然不同的抽象。比如,他论证说:“能言说和能思考的东西必定存在,因为不存在既无法言说,也无法思考。”这常常被认为是第一个哲学论证,因此,巴门尼德被认为是第一位形而上学家,第一位真正的哲学家。
当然,人们可以质疑这个结论。有人认为,人类从开始学会说话(甚至在此之前)就已经在论证了,我们至少会感到,甚至最古老的思想家(诗人和先知)也关切存在之谜,关心自己的存在、上帝或诸神的存在、善与恶、彼岸世界、死后生命。此外,巴门尼德用诗歌展开自己的论证,这与希腊以及整个中东的许多古代哲学家并无二致。在柏拉图看来,这是哲学不可接受的论证形式,这种看法在很大程度上保持至今。尽管如此,巴门尼德为哲学思考开创了全新的抽象层面(当然,有人可能会说是不可理解的抽象层面)。如果极端抽象和论证是真哲学的标志,巴门尼德似乎就是我们寻找的第一位哲学家。
但如果我们寻找的是深刻的晦涩,这个称号反倒要给巴门尼德的同时代人赫拉克利特(约公元前 540—约前 480)。事实上,赫拉克利特的“寓言”就其深刻性和难以理解性而言,在哲学中无可匹敌(至少在 20 世纪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出现之前是这样,海德格尔也大量借用了他这位卓越前辈的手法)。其他哲学家力图探究自然的本原,赫拉克利特却认为“自然喜欢隐藏自身”。他自己热爱谜题、悖论以及令人困惑的文字游戏,以此来隐藏自己的意思。他总是激怒自己的同时代人,认为自然只向少数人呈现。他教导说世界包含某种基本秩序,逻各斯在万物中运行,但他又提醒自己的同行,认为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它,无论是否听说过逻各斯”。
赫拉克利特声名卓著的原因还在于,他那些看似显而易见的说法,稍作思考就成了深刻晦涩的谜语,比如,“上行之路与下行之路是同一的。”他在谈到死后生命的问题时还说过:“我们清醒时看到的一切,就是死亡”,以及“人们不要期望和想象死亡时到来的东西。”希腊文明在持续不断的战争后极度渴望和平,他说:“战争乃是万物之王。”不过,赫拉克利特与他的同时代人巴门尼德不同,并没有对这些说法加以论证。他并没有为相信这些说法给出理由,当然,他无疑对它们进行了大量思考。他满足于被人们看作传统意义上的圣贤、预言家、智慧之人、人类先知。
不过,倘若我们必须给出第一位(希腊)哲学家的名字,我们选择毕达哥拉斯(约公元前约 581—约 507 年),他是绝大多数高中生都很熟悉的人物。毕达哥拉斯比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年长一辈,与泰勒斯的最优秀学生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他提出并证明“毕达哥拉斯定理”,构成了几何学的支柱:在直角三角形中,斜边(最长的那条边)的平方等于其余两边的平方之和。他在数学上还有其他重要发现,包括“无理数”的概念——那些不能被平分为整数的数。(当然,埃及人和巴比伦人已经计算出了圆周率,分别是 3.16 和 3.125,圆周率其实是个“无理数”。)
但是,毕达哥拉斯首先是位哲学家,而且是位有魅力的哲学家,他的思想包含宇宙本性和音乐的理论,也包含灵魂本性和最好生活方式的外来信念(他的很多思想,包括几何学,都来自埃及)。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称赞毕达哥拉斯,说他“主持着由亲密信徒组成的团体,受信徒爱戴,并流传下来某种生活方式,使毕达哥拉斯派时至今日仍卓然独立于世界。”实际上,据说柏拉图本人就是虽未明言却极为虔诚的毕达哥拉斯派学者。
毕达哥拉斯生活和活动的地区是今天的意大利南部,远离居住在希腊半岛的其他哲学家。他的几何学研究只是他宏大的世界观和宇宙观的小部分,数学规定了万物的秩序。他说,万物皆由数所规定。当然,这种观点至今仍被许多物理学家所赞同,他们认为数学是理解宇宙的关键。毕达哥拉斯进一步用他的数学比例理论解释一切,包括解释音乐的本性和星辰的运动。他推断说,星辰发出大量声音(只有诸神听得见),他称之为“天体的音乐”。最重要的是,毕达哥拉斯提出了一套关于灵魂、死后生命以及正确的生活方式的复杂观点。
他还采用并发展了从埃及和亚洲学到的大量灵修观念和神秘观念,包括轮回思想(柏拉图可能从他那里获得了这个观念)。他身边聚集了许多追随者,不少是第一批女哲学家,她们因对精神生活充满思想、智慧的追寻而加入进来。但是,由于他是受到狂热崇拜的人物(他团体的成员也非常成功地保守着秘密),我们对他的教义所知甚少。当然,创建宗教团体通常不被视为哲学家的标志,但很遗憾,第一位哲学家不愿让自己的智慧得到较为广泛的传播。不过,我们把毕达哥拉斯称作第一位(希腊)哲学家有以下这个简单的最有力的论证: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诸多思想家中,毕达哥拉斯首次明确称自己为“哲学家”,“哲学家”(philosopher)就是“爱智慧者”。而且,既然哲学是自我反思和自我理解,我们就应该注重哲学家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我们需要注意,爱智慧者并不必然就是拥有智慧的人。实际上,当有人问他是否拥有智慧时,毕达哥拉斯回答说:“不,我只是一个智慧的爱者。”正是这种探究、寻求的思想活动,而非总结性答案,才使人成为哲学家,因为总结性答案很容易简化为缺乏思考的教条和标语口号,根本无需思考或理解。尽管我们很少见到他们观点的只言片语,但仍可自信地把许多早期思想家算作哲学家,原因也正在于此。根据亚里士多德和其他资料记载,我们确实知道他们是探寻者,他们热爱思考,他们不愿只是接受流行的意见和既有的信念,坚持要超越它们,有时还要反对它们。这也是我们把哲学家这个身份给予那些并不出名的思想家的原因,他们的习惯和表达方式对我们而言极为陌生,但他们的努力表明,他们是积极探究的探寻者。
或许,哲学家与其他人之间的唯一区别在于以下这个简单的事实:哲学家彻底思考生活中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引发的问题以及相应的肤浅答案。哲学家是否得到并写下了他们的答案,这些答案是否流传了下来,这些都是次要的。第一批哲学家定下基调,确立新思考的严肃性,它常常是神秘的,与流行的陈词滥调相对,因而也常常自觉“无用”。这些哲学家相互之间,以及与自己的弟子之间,相互切磋,共同进行思考训练。他们交谈,费心思考,但极少写下什么东西。“发表或消亡”或许是大学校门上的标记,但这只是他们自己对学术专业化的迷恋而已。这与哲学或哲学性没有任何关系。
毕达哥拉斯生活在公元前 6 世纪,他因此通常被归入古希腊的第二代哲学家。因为他住在意大利而不是小亚细亚,他与同时代的哲学家的接触很有限。但是,毕达哥拉斯确实见过比他年轻的同时代人赫拉克利特(毫无疑问,他说过很多针对毕达哥拉斯的坏话)。毕达哥拉斯也是色诺芬尼的同时代人,色诺芬尼对希腊流行宗教进行了充满想象力的批判。但是,我们是时候该回到始于泰勒斯的所谓第一代哲学家——科学家。作为开端,尽管不是哲学的开端,他们的故事仍然值得讨论。他们作为哲学家的条件不充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如今更多地被视为科学家而不是哲学家,实际上,早期历史时代根本无法区分这两种角色。就此而论,我们在早期哲学中把哲学与宗教神话区分开来也并无助益,尽管这种区分和张力确实已然开始出现。
简而言之,泰勒斯之后是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曼德之后是阿那克西美尼,阿那克西美尼之后是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及其学生芝诺,芝诺让一切都变得混乱。接着是“原子论者”、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萨戈拉和苏格拉底的同时代人德谟克利特。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之后是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总结了他那个时代的科学,并规定了后世上千年的多数学科。当然,还有其他几十个哲学家,其中很多只是评注者和非严肃作家,多数已被历史遗忘,但是,一般哲学史叙述中所呈现的稳步发展的情景只是幻象,这很大程度上是亚里士多德发明出来的,或者更公平地说是他添加上去的。与时间历程中的稳步发展相反,我们拥有极其丰富、充满分歧、纠缠难解的冲突观点,拥有令人激动的论证、狂热的思辨和激烈的争论。黑格尔说,智慧的猫头鹰在黄昏悄然起飞,与此不同,我们发现这些极具进攻性的、看似无畏的鸣禽带来的是全新而陌生的黎明。
我们将评论前苏格拉底的古希腊哲学家的进展,在此之前,重要的是确定他们各自在其社会中的位置。他们的哲学口号是,用人们熟悉的东西来解释未知之物,而不诉诸神性或神话(以自承“我不知道”的奇特方式)。他们对“常识”的依赖有时看似成了对常识的反对,我们将会看到,这在哲学史上其实并不少见。但是,在公元前 6 世纪和公元前 5 世纪的希腊,哲学之外的其他方面事实上也充满创新且富有成效。其中最重要的是技术的兴起。
希腊进入由富裕地主和农民构成的封建农业社会之后,出现了一个新阶级,这个阶级由工匠、商人和技工构成。(值得注意的是,商人常常被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用作例子。)发明家不计其数,新发明层出不穷。新的农业工具和航海工具也在此时出现,新技术和新工艺也相伴而生。希腊人从埃及和巴比伦引入的几何学和其他数学体系,使他们能够在航海和制图方面有突破性的进展。当然,从实用性和人文性的观点来看,最重要的是,科学和医学实践的蓬勃发展。伟大的医生希波克拉底(约公元前 460—约前 377)概括了新的时代精神,他说:“人们认为疾病是神圣的,原因在于不了解疾病。但是,如果他们把所有不了解的事物都称作神圣,神圣的事物就会无穷无尽。”
泰勒斯的思考表明,他对于革新和技术的勃兴极为熟悉。新观念、新发明、成群结队的商人、大批的新工匠,这些都是雅典和米利都的雅典殖民地的标志。(特洛伊战争之后,雅典人创建了米利都。吕底亚人与波斯人在公元前 6 世纪末才夺取了米利都。)据说,泰勒斯开创的科学思考并不是发生在思想真空或社会真空。实际上,类似的观念在地中海东岸已经出现了很多年。特别是,哲学沉思反映了社会对技艺(techne)的迷恋,基于新技术的新技艺激发了新问题,并启发人们用新的、更“具体的”方式看待自然。比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就常常用技艺观念来类比德性。这是激动人心的时代,各种新思想和新实验层出不穷。哲学只是其中之一。
无论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在其保存下来的著作中是否有过明显表述,他们的思考都包含着政治维度。哲学家没有让他们的思想飘荡在空中。相反,他们把思想带回大地。正是在希腊历史的这个时期,梭伦对雅典进行了“现代化”改造,创建民主政制,赋予自由的男性公民投票权,并解放了某些奴隶(这些奴隶多半是雅典本地人,因债务或羞耻之事而被迫为奴)。梭伦之后,雅典又回到了专制,遭受到斯巴达的严重入侵,并经历了当地人的革命。民主再次出现,但这并非我们幻想的轻松或非暴力过程。我们如果要理解第一批哲学家对秩序和理解的渴望,我们必须把他们置于暴力频发的历史背景中来考察。
泰勒斯用水这种基本元素解释宇宙,这种自然主义观点可能在我们听来并不深刻,难以成立。但是,与其前辈不同,他对世界提出了非神人同形同性论的说明,我们称之为“科学”的说明。而且,与关于诸神及其功绩那些丰富多彩却十分特别的故事不同,泰勒斯的说明为我们提供了统一、单一的世界观。甚至世界依托于水这个观念也十分引人注目。但是,如果亚里士多德对泰勒斯的解释是正确的(即世界本质上由水构成),这种主张就为宇宙生成论问题提供了令人惊讶的答案。它也为较具体的宇宙论问题以及后来所谓的物理学提供了新开端。事物有几种?泰勒斯的假说看起来相当简单——亚里士多德是这样看的,我们也是如此。但是,它标志着全新的思考方式,以及对起源的全新探寻。此外,在当时的背景下,这种说法并非完全不合理。我们现在都知道,就基本成分而言,人体的 98% 是水。
我们如果压榨水果、木头,甚至用足够的力量压榨岩石,最终都会挤压出某种液体。普遍的观察会让我们支持如下观点:水是基本物质。
我们对泰勒斯的其他思想所知不多,但我们知道泰勒斯以聪明才智和行事怪异闻名于世。据说,他因抬头看天而坠入井底。据说,他还利用自己广博的天文知识正确地预测到来年橄榄大丰收。于是,他提前投资收购橄榄油压榨机,囤积起来大赚了一笔,成了当时的富翁。这些轶事表明哲学家(也是哲学)在西方传统扮演着极为古怪、有时还极具讽刺意味的角色。
一方面,这个传统处处可见魅力四射的名人、才华横溢的怪人。另一方面,就西方哲学的本性而言,观念有自己的生命,即使它们揭示出的是哲学家的某种深层关切。相比之下,孔子和佛陀的故事却难以与他们的哲学分开来。儒家和佛教是某种关于孔子和佛陀的论述,但希腊哲学不是关于泰勒斯及其追随者的论述,甚至也不是关于其中最具典范的人物苏格拉底的论述。哲学从其诞生之初论述的就是观念。于是,毫不奇怪,观念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获得了自己的生命,并成为哲学的中心。因此,哲学家的传记只被视为流言蜚语。
西方哲学传统向来是不断在重新诠释、创造和质疑自身。
这些传统的哲学家甚至常常完全拒斥传统本身。实际上,许多伟大的哲学家在自己巨著的开篇便宣称自己前辈所言完全错误,这是西方哲学传统极具魅力的特性。还有很多哲学家宣称,他们已经完全终结了哲学,解决(或消除)了问题、一劳永逸地摆平了一切。新的哲学家、新的批评者、看待事物的全新方式总是层出不穷,即使伟大的哲学家也仍是争论的中心(哪怕是“误解”)。
这种情形甚至在哲学诞生之初便已是如此。哲学总是向问题开放:这是西方哲学区别于神话和宗教最显著、最重要的地方。它明确表明自己欢迎质疑和修正。我们在此可以预先提提两个重要的术语,即
辩证的
和非
教条的
。
特别是,泰勒斯受到比他年轻的同时代米利都哲学家阿那克西曼德(公元前 610—前 547)的质疑,阿那克西曼德反对泰勒斯认为“世界由水构成”的观点并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的观点复杂得多,也系统得多(他的著作也是如此),以至许多学者认为配得上“第一位哲学家”这个称号的,是他而不是泰勒斯。
阿那克西曼德对希腊的传统宇宙生成论进行了条理化,区分了土、气、火、水,并对它们的不同性质(热与冷、湿与干)以及彼此如何相互作用产生自然(physis)作出解释。泰勒斯追问,四元素中哪种是最基本、最基础性的元素,阿那克西曼德的回答是“没有”。宇宙的最终来源和万物的基本成分是某种我们无法感知到的东西,他称之为 apeiron(无定),我们只能把称为“基质”,这个词在希腊人那里的意思是“无穷”或“无限”。在科学史上,这或许是理论假设的首个重要实例,它本身不可感知,其存在却能解释可感知的现象。(电子和基因是更通用例子。)但是,阿那克西曼德的无定也像泰勒斯的水那样,没有生命却又是精神实体。无需多言,它也是神圣的和永恒的,却又不是普通希腊人相信的诸神。
阿那克西美尼也是米利都人,他是阿那克西曼德的学生。因此,他对他的老师那个神秘的、不可感知的无定进行了批评。他认为,回到普通经验的秩序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阿那克西美尼为此论证道,气是最基本的元素,它可以浓缩和蒸发、加热和冷却、增厚和变薄。
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它们构成米利都学派)跨过希腊古老神话和民间传说。然而,我们应该小心谨慎,不要急于使用具有过于“哲学”和“理性”意味的术语去描述这种变化。他们只是为我们要称之为“哲学”(以及许多我们要称之为“科学”)的东西搭建了舞台而已。不过,正是以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为背景,我们才能理解他们的继任者更为激进的背离,在这些继任者中,著名的有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