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拉大车的马,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懒的马了。低着头,慢腾腾地往前走,好像成心让等着取包裹的人多等些时候。我甚至于觉得它有时候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而笑出了声,但车把式说它只是有点儿咳嗽。
那位车把式和他的马一样,也好低着头。赶车的时候,他昏沉沉地耷拉着脑袋,一只手搭在一个膝盖上。虽然我说他“赶车”,但使我惊讶的是即使没有他,这大车也会到达亚茅斯,因为这马自己就把车拉去了。至于聊天,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聊天,只会吹口哨。
裴果提带了一篮子点心,就放在她的腿上,即便我们坐这辆车上伦敦,这篮子点心也够我们在路上吃一阵的。我们俩足吃,足睡。裴果提把下巴靠在篮子提手上就睡着了,可那篮子她却抓得紧紧的,一刻也不放松。另外,我要不是亲耳听到,也不会相信一个没有自卫能力的女人竟然能发出那么大的鼾声。
我们一路上绕来绕去,为一家酒店卸床架子的时候花的时间又特别长,再加上在别处修车,所以等我们从远处看见亚茅斯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但也特别高兴。我抬头朝河对面望去,看见一大片毫无生气的荒地,我想亚茅斯这地方似乎松软而多水,像海绵一样。我不禁感到纳闷,假如地球真像地理书上说的是圆的,为什么地球的一部分会这么平呢。不过我又想到,亚茅斯可能处于两极之中不定哪一极上,所以这么平。
我们朝亚茅斯又走近了一点儿,看见整个地区在天空下面的低处形成一条直线,我向裴果提表示,假如这里有个山丘什么的,就会显得更好看,假如这个镇子离海更远一点儿,陆地就不至于让潮水切割得七零八落,仿佛烤面包干儿泡在水里一样,那就会显得更美了。裴果提却比平时加重了语气说,咱们看见的东西,是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不能挑剔。她还说她就管自己叫亚茅斯熏鱼,觉得满不错的。
我们来到镇上,我觉得那街道很陌生。我闻见了鱼的气味,沥青的气味,碎麻的气味,焦油的气味,看见水手们走来走去,大车丁零当郎地在石头路上来来去去,这时我意识到我刚才对这个繁忙的地方所说的那番话太不公平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裴果提,她听我说感到愉快,非常得意。她还对我说,尽人皆知(我想这是指那些有幸生来就是亚茅斯熏鱼的人),亚茅斯总的说来是宇宙间最好的地方。
“俺家的阿姆在这儿哪!”裴果提高声说道,“长大了,都认不出来了!”
哈姆真是在酒店门口等我们呢。一见面,他就问我感觉怎么样,像见了老朋友似的。起初我觉得我对他不如他对我更了解,因为自从那天晚上我出生以后,他就没有再上我们家来过,所以在这方面自然是他占上风。可是后来他把我背起来,要一直把我背回家去,我们就非常亲热了。他身材魁梧,六英尺的个子,圆圆的肩膀,但他面带稚气,还一个劲儿地傻笑,又长着一头浅色的鬈发,看上去非常腼腆的样子。他身穿一件帆布上衣,一条帆布裤子,这裤子即使没穿在身上,也能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另外,严格说来,你就没法说他戴着一顶帽子,也就是顶着个什么东西,好像一所旧房子,房顶上盖着些黑东西。
哈姆背着我,胳膊底下夹着我们的一个小箱子,裴果提提着我们的另一个小箱子。我们穿过了到处是碎木片和沙堆的巷子,经过煤气厂,绳索厂,小船厂,大船厂,拆船厂,修船厂,配件厂,铁匠铺,还有许多这一类的地方,随后就来到我从远处看到过的那片毫无生气的荒地。这时候,就听见哈姆说:
“那边就是我们的家,大卫少爷!”
我往四下里张望,顺着这片荒地尽力往远处看,看看海,再看看河,可是 我 就是看不见房子。在不远的地方,有一条黑色的驳船,也可能是其他类型的船,已经报废了,扣在陆地上,船上有个铁漏斗翘着,当烟囱用,冒着一缕炊烟;除了这个, 我 是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能住的地方了。
“那个像船的玩意儿,”我说,“你不是说它吧?”
“说的就是它,大卫少爷。”哈姆回答说。
住在这里边,这个想法可太有意思了,即使是阿拉丁的宫殿 ,或神鹰的蛋 ,等等,也不会让我这么着迷,也不如住在这里具有传奇色彩。侧面开了一个门,非常好看,外面加了房顶,另外还有几个小窗户;最迷人的是这是一条真船,它一定在水上航行过千百次,可谁也没想到要在陆地上住在里面。这也正是使我感到有趣的地方。如果它原来就是让人住的,我会嫌它太小,或太不方便,或太孤独;既然本来并没有打算让人住,它倒成了一个很不错的住处了。
里面干净极了,而且也够整齐的。一张桌子,一只荷兰钟,还有一个五屉柜,上面放着一个茶盘,茶盘里画的是一个女人打着阳伞,带着孩子散步,那孩子十分精神,在滚铁环。那茶盘全靠一本《圣经》支撑才没有倒下来,万一倒下来,就会把放在《圣经》周围的许多杯碟、茶壶统统砸碎。墙上挂着一些常见的彩色图画,装着框子,还镶着玻璃,画的都是《圣经》故事。自从我看了这些画以后,我一看见街上的小贩手里的画,就想起裴果提她哥哥屋里的全部情景。最突出的两幅,画的是穿红衣服的亚伯拉罕准备用穿蓝衣服的以撒做祭礼,穿黄衣服的但以理被人投入绿色狮子的洞里。壁炉上面的小台子上放着一幅画,画的是在森德兰建造的斜桁横帆小船“萨拉·简”号,船尾真是用了一小块木头镶上去的。这可真是一件艺术品,它把艺术创作与木匠手艺结合起来,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值得收藏的文物之一。房梁上钉着一些挂钩,当时我看不出那是做什么用的。屋里还有几个箱子、柜子和这一类的用具,可以当椅子坐。
这一切,我一进门就都看清楚了——按照我的理论,小孩都是这样——随后裴果提就打开一扇小门,让我看看我的卧室。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方便、这样让人喜欢的卧室。它在船尾,有一个小窗户,就是原来放舵的地方。有一面小镜子,周围镶着牡蛎壳,钉在墙上,高矮对我正合适。一张小床放在那里,不大不小,正好搁下。桌子上有个蓝缸子,里面放着一束海草。墙上刷过白浆,像牛奶一样白。那用五颜六色的花布拼成的床罩异常鲜艳,刺得我眼睛痛。在这所有趣的房子里,特别使我注意到的就是那股子腥味儿,它无孔不入,我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鼻子的时候,闻见手绢有一股味儿,就好像刚用它包过龙虾一样。我把这件事悄悄地告诉了裴果提,她对我说她哥哥就卖龙虾、螃蟹和蝲蛄。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小东西经常堆在外面一间放锅碗瓢盆的小木头房子里,它们互相紧紧地挤在一起,一旦咬住什么,就死也不放。
在欢迎我们的人们中间有一个女人,她系着一条白围裙,特别客气。哈姆背着我往家走,离家还有半里多路的时候,我就看见她在门口屈膝行礼了。欢迎我们的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也许是我觉得她非常漂亮),她戴着一串蓝珠子项链,我想亲亲她,可她不让亲,跑到一个地方,藏起来了。随后我们大吃了一顿,有熬比目鱼,有软黄油,有土豆,还专门给了我一份排骨。过了一会儿,一位面容非常和蔼、身上长着许多毛的男人回来了。他管裴果提叫“姑娘”,还在她脸上热情地亲了一下,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再看看裴果提的反应也合乎寻常的尺度,我就断定进来的这个人是裴果提的哥哥,他果真就是她的哥哥,因为紧接着给我们作介绍的就说这是裴果提先生,是这里的一家之主。
“见到你,很高兴啊,少爷,”裴果提先生说,“你看我们都是些粗人,不过我们都是热心人。”
我对他道了谢,还说在这样一个有趣的地方,我一定会过得很愉快。
“你妈好吗,少爷?”裴果提先生问道,“你走的时候,她高兴吗?”
我对裴果提先生说,我觉得她还是挺高兴的,她还让我替她问好哩——这句客气话是我瞎编的。
“我打心眼儿里谢谢她,”裴果提先生说道,“我说啊,少爷,这儿有她,”说到这里,他朝妹妹点了点头,“有哈姆,还有小艾米丽陪着你,你要是能在这里住上两个礼拜,那可是我们全家的光荣啊。”
裴果提先生代表全家用这番殷勤好客的话欢迎我,随后就提着一壶热水出去了,他要去洗洗,还说“凉水洗不下 他 身上的泥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进屋来,比刚才好看多了,但他满脸通红,这就使我不禁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他的脸与龙虾、螃蟹、蝲蛄有共同之处——未用热水烫时,很黑很黑;一用热水烫后,很红很红。
喝了茶以后,把门关好,屋里暖烘烘的(夜晚到了这时候,外面很冷,而且有雾),我觉得人们凭借自己的想象力能够想象得出的最美好的去处也莫过于这个地方了。听一听海面上刮起了大风,想一想浓雾悄悄地爬过外面那平平的荒地,看一看那炉火,再想一想这一带除了这所房子就没有别的房子,而这所房子又是一条船,这一切实在迷人。小艾米丽也不再觉得难为情了,和我并排坐在一个最矮最小的柜子上,这柜子正好放在烟筒旁边的旮旯儿里,柜子的大小,我们俩坐着正合适。裴果提太太系着白围裙,坐在壁炉对面,正在织什么东西。裴果提在做针线活儿,她使用那画着圣保罗教堂的针线盒和那块蜡烛头儿非常顺手,就像没有把这些东西带到别人家里来用一样。哈姆刚给我上了第一课,教我怎样打四全牌,这会儿又在回忆怎样用这副脏牌来算命了,每翻一张牌,就把拇指的指纹留在牌上,也把牌弄腥气了。裴果提先生在叼着烟斗抽烟。我觉得这时候可以说点儿知心话了。
“裴果提先生。”我说。
“啊,少爷。”他说。
“是不是因为你也住在船里,和挪亚方舟差不多,所以你也给儿子起名叫哈姆?”
裴果提先生似乎觉得这个想法有些深奥,不过他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
“不是的,少爷。我没给他起过名字。”
“那么他的名字是谁起的呢?”我又向裴果提先生提了这个问题。这是《教义问答》里的第二个问题。
“嗨,少爷,是他父亲给他起的。”裴果提先生说。
“我还以为你就是他父亲哩!”
“我那可怜的兄弟乔才是 他 父亲哪。”
“是不是死啦,裴果提先生?”我出于礼貌,停了一会儿,才这样以试探的口气问道。
“淹死了。”裴果提先生说道。
裴果提先生不是哈姆的父亲,使我感到非常惊讶。我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把他和其他人的关系弄错。我很想弄清楚这一点,于是就拿定主意直截了当地问问裴果提先生。
“小艾米丽,”我一边说着,一边扫了她一眼,“她可是你的女儿吧,裴果提先生。”
“不是,少爷。 她 父亲是我那可怜的妹夫汤姆。”
我不由自主地又问下去,“是不是也死了,裴果提先生?”我又出于礼貌,停了一会儿,以试探的口气问道。
“淹死了。”裴果提先生说。
这个话题再谈下去,我觉得有些困难,可还没有问出个究竟,总得问出个究竟吧。于是我就说:
“你 什么 孩子也没有吗,裴果提先生?”
“没有啊,少爷,”他笑了笑说,“我是个光棍儿呀。”
“光棍儿!”我惊讶地说道,“那位是谁呢?裴果提先生?”我一面说着,一面指了指那个系着白围裙在织什么东西的人。
“那位是古米治太太。”裴果提先生说。
“怎么是古米治,裴果提先生?”
说到这里,裴果提——我指的是专门照顾我的那个裴果提——一个劲儿地朝我作手势,让我不要再问了。我就只好坐在那里,看着大家,谁也不说话,后来就都睡觉去了。我回到自己那间小屋里以后,裴果提悄悄地告诉我,哈姆和艾米丽是裴果提先生的侄子和外甥女,他们都是孤儿,他们很小的时候,生活没有着落,裴果提先生就收养了他们。古米治太太是个寡妇,她丈夫和裴果提先生合伙经营过一条船,死的时候也很穷。裴果提说她哥哥自己也是个穷苦人,但是他这个人像金子一样好,像钢一样诚实——这都是裴果提打的比方。她还告诉我,只有在有人谈到他这种慷慨举动的时候,他才发火,才赌咒;他们之中谁要是提到他的好处,他就用右手使劲拍桌子(有一次把桌子都拍劈了),还说以后谁要是再提,他就溜之大吉,再也不回来,他还狠狠地赌咒说,要不就“天打五雷轰”。后来我问了问,结果谁也说不出这句叫人害怕的话是怎么来的,不过他们都认为这是最厉害的诅咒的话了。
我深深感到接待我的这个人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我听见女人们到船的另一头和我一样的小床上睡觉去了,听见裴果提先生和哈姆在我注意到的房梁上的钩子上挂起两张吊床,准备在那里睡觉。我是心满意足了,而且越困越觉得满足。我不知不觉渐渐入睡了,这时我听见海面上狂风怒吼,这风贴着荒地猛吹过来,使我昏昏沉沉地害起怕来,害怕大海会在夜里涨水。不过我又想到,我终究是住在一条船上呀,真要出什么事儿的话,船上有裴果提先生这样一个人还是不错的。
然而除了晨光袭来,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几乎可以说太阳刚一照在我那面镜子的牡蛎壳框子上,我就起床,和小艾米丽一起出去,到海边捡石子去了。
“我想,你对出海一定很在行吧?”我对艾米丽说道。其实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我觉得为了对她表示尊重,总得说点什么。当时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条船,那鲜艳的帆在她那明亮的眼睛里照出了一个小影子,非常好看,我就灵机一动,说了这样一句话。
“不,”艾米丽摇着头说道,“我怕海。”
“怕!”我说,同时显出一副与之相称的大胆的样子,还挺神气地看了看那威力无比的大海,“ 我 就不怕!”
“ ,不过大海可坏啦,”艾米丽说,“我看见过大海对我们一些亲人有多坏。我看见过大海把一条船撕成碎片,那船有咱们的房子那么大哩。”
“我希望这不是那条……”
“那条淹死我父亲的船?”艾米丽说道,“不,不是那条。我没见过那条船。”
“也没见过他吧?”我问道。
小艾米丽摇了摇头,“不记得见过。”
这可真是巧合!我马上就向艾米丽说了我的情况,我告诉她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我告诉她我和母亲在一起生活,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当时就是那样生活的,而且希望永远那样生活下去;我还告诉她我父亲就埋在我们家附近的墓地里,旁边有一棵树遮着太阳,我常在清早到树下散步,听鸟儿叫,可有意思啦。不过实际上艾米丽失去父母的情况和我有些不同。她是先失去母亲,后失去父亲的。至于她父亲葬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出,只知道是在大海底下很深很深的一个地方。
“还有一点儿不同,”艾米丽一面到处找贝壳和石子,一面说,“你父亲是位先生,你母亲是位阔太太,我父亲是打鱼的,我母亲是渔家的女儿,我舅舅丹尼尔也是打鱼的。”
“丹尼尔就是裴果提先生吧,是不是?”我说。
“是啊,我舅舅丹尼尔——他就在那儿。”艾米丽说着朝她住的那条船点了点头。
“是呀,我就是说他。我想他一定是个大好人,是不是?”
“好人?”艾米丽说,“我要是有一天当了阔太太,我就给他一件天蓝色的上衣,上面钉着钻石扣子,给他一条本色布裤子,一个红天鹅绒背心,一顶两头尖的帽子,一只大金表,一只银烟斗,还有一箱子钱。”
我说,把这些好东西送给裴果提先生,他是受之无愧的。不过我还得坦白承认,当时难以想象,如果裴果提先生穿起他这位好心的小外甥女给他准备的这一身装束,他是不是会感到很舒服,我特别怀疑送他一顶两头尖的帽子是不是明智。我当时虽然有这些想法,但没有说出来。
小艾米丽早已停下脚步,她是仰头望着青天罗列那些物品的,仿佛那些物品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我们又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拾贝壳,捡石子。
“你想当阔太太吗?”我问。
艾米丽看了看我,笑了笑,又点了点头,表示“是的”。
“我就想当阔太太。到那时候,我,舅舅,哈姆,古米治太太——我们都成了上等人。要是来了狂风暴雨,我们就不在乎了——我是说不必为自己人担心了。当然我们还要为那些穷苦的打鱼人担心,要是他们有了灾难,我们要捐钱帮助他们。”
我觉得这幅图画非常令人满意,因此绝不是不能实现的。我说我琢磨了一下,感到很高兴。小艾米丽一听这话,胆子也大了起来,不好意思地问道:
“现在你还说你不怕海吗?”
当时海面一片平静,我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不过我相信我要是看见一个比较大的浪扑过来,就会想起艾米丽的亲人淹死的可怕情景,撒腿就跑。虽然我这么想,我还是说“不怕”,我还接着说,“你说你怕,其实你好像也不怕嘛”,因为这时候我们走上了一个旧码头,也许是个木头堤道,她走得太靠边儿了,我怕她掉下去。
“这个我不怕,”小艾米丽说道,“可是一刮风我就睡不着觉,一想到丹尼尔舅舅和哈姆,好像听见他们喊救命,我就打哆嗦。这就是我为什么很想当阔太太。但是这个我不怕。一点也不怕。你看!”
说着,她就从我身边跑开了。在我们站的地方有一块烂木头伸出去,高高地悬在海面上,下面是很深的大海,那木头上什么安全设备也没有,而她就顺着这块木头往前跑。这件事在我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要是会画画儿,我敢说现在还能把当时的情况准确地画出来。当时小艾米丽连蹦带跳地去送命(我那时候就是这么想的),面对着大海,望着远处,那表情我至今没有忘记。
那个轻快、大胆、跳动的小人儿一转身,又平平安安地跑回我的身边。我接着就大笑起来,笑我自己为什么害怕,为什么大声呼喊——无论如何呼喊是没有用的,因为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不过等我长大了以后,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不易觉察的事物有各种可能性,这孩子之所以作出那样轻率的举动,那样深情地望着远方,可不可能有一股吸引力,从善意出发,引导她走向危险,有一股诱惑力,经她已故的父亲允许,诱使她向他走去,以至于她的生命可能就在那一天结束。有一段时间,我自己在心里盘算,假如她后来的生活当时能透露一下,让我看上一眼,而且透露得能让一个孩子充分理解,假如她能不能活下去就取决于我伸不伸手,我该不该伸出手去救她呢?有一段时间——我不能说这段时间很长,但的确有过这么一段时间——我曾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那天早上假如我亲眼看着海水没过小艾米丽的头顶,是不是更好一些?我的答案是:是的。
现在说这些话可能还不是时候,写在这里也许为时过早。不过既然写了,就摆在这里吧。
那天早上,我们走了很远,我们认为新鲜好玩儿的东西捡了很多,看见趴在沙滩上的海星,就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回水里——直到现在我对这东西也了解不多,不能肯定它们会因我们的举动而感激我们呢,还是正好相反。随后我们就往回走,朝着裴果提先生住的地方走去。走到放龙虾的小库房旁边,我们停下脚步,互相天真地亲了亲,就高高兴兴精精神神地进屋吃早饭了。
“活像一对小白眼圈儿。”裴果提先生说。他说的是土话,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活像一对小画眉。我一听,他这是在夸我们呢。
我当然是爱上了小艾米丽。我对这个孩子的爱肯定和长大以后最美好的爱同样真诚,同样温柔,甚至比它更纯洁,更无私心,虽然那种爱也是强烈的,而且使人心灵高尚。我的幻想肯定在这个蓝眼睛的小丫头身上产生了什么东西,这东西使她渐渐进入仙境,把她变成了一个天使。如果哪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亲眼看着她展开一对小小的翅膀飞走,我想我也不会认为这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和艾米丽经常在亚茅斯这片朦胧而古老的荒滩上跑来跑去,亲亲热热地一玩儿就是几个钟头。日子和我们一起游玩嬉戏,仿佛“时光”也是一个孩子,还没有长大,老是贪玩儿。我对艾米丽说我喜欢她,她要是不说她也喜欢我,我就只好去找把刀,把自己杀了。她说她喜欢我,我觉得她说的是实话。
至于是不是觉得不般配,是不是觉得太年轻,有没有其他类似的障碍,我和小艾米丽没有为这些事而操心,因为我们不考虑将来。我们不可能越长越小,也就没为越长越大做准备。古米治太太和裴果提对我们赞叹不已,晚上我们俩亲热地并排坐在我们的小箱子上,她们时常悄悄地说,“天哪!多美呀!”裴果提先生抽着烟斗对我们微笑。哈姆什么也不干,整晚上咧着嘴傻笑。他们对我们感兴趣,不过我觉得也就和他们对一件好看的玩具和一个罗马大斗兽场的袖珍模型感兴趣一样。
没住多久,我就发现古米治太太有时很别扭。在她住在裴果提先生家里这种情况下,大家都不希望她这个样子。古米治太太性情比较烦躁,住在这么一个小地方,有时她说起话来好像要哭的样子,别人实在受不了。我很同情她,有时候我觉得古米治太太要是单独有间屋子,她就可以回到自己屋里待一会儿,等有了精神再出来,这样更好一些。
裴果提先生偶尔到一家酒店去坐坐,这酒店名叫顺兴楼。这件事我早就发现了,因为我们来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晚上他就去了,而且古米治太太在八九点钟的时候抬头看看那只荷兰钟,说他到酒店去了,还说她一清早就知道他会到酒店去的。
古米治太太一整天都情绪不好。上午炉子冒烟,她就大哭了一场。借着这件不愉快的事儿,她还念叨,“我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呀!什么事儿都和我作对呀!”
“没事儿,过一会儿就好了,”裴果提说——这说话的还是我们那个裴果提——“另外,你也知道,我们也不比你少受罪。”
“我受的罪更大。”古米治太太说。
那一天,天很冷,阵阵寒风刺骨。壁炉旁边古米治太太一小块专用的地方,在我看来是全屋最温暖、最惬意的地方,她的椅子也肯定是最舒适的,但是那一天她还是一点也不满意。她不停地叫冷,还说冻得她脊梁难受,生了“鸡皮疙瘩”,她就是这么说的。结果她为这事又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自己是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什么事儿都和她作对。
“这天儿是冷,”裴果提说道,“谁都冻得慌。”
“我比谁都冻得厉害。”古米治太太说道。
吃晚饭的时候,也是那样。因为我是贵客,受优待,他们总是先给我盛饭,接着就给她盛。不过那天的鱼个儿又小刺又多,土豆又有点儿煳了。大家都说有点儿感到失望,可古米治太太说她比谁都失望得厉害,而且又哭了起来,还非常痛心地把上面那段话又说了一遍。
因此,到了九点钟左右裴果提先生回来的时候,这个不顺心的古米治太太正坐在自己的角落里织毛活儿,显出一副非常痛苦非常可怜的样子。裴果提一直在做活儿,干得挺起劲;哈姆在补一双大雨靴;我呢,我有小艾米丽坐在身边,正在念书给他们听。古米治太太什么也没有再说,最多不过伤心地叹一口气,自打喝了茶以后,她就连眼皮也没有抬过。
“喂,伙伴们,”裴果提先生说着坐了下来,“你们好哇?”
我们都说了点儿什么,或者用什么表情,来向他表示欢迎,唯有古米治太太一边织着毛活儿,一边摇了摇头。
“怎么啦?”裴果提先生说着拍了一下巴掌,“提起精神来呀,老大姐!”(裴果提先生说的是土话。)
古米治太太似乎还是提不起精神来。她掏出一块旧的黑绸子手绢,擦了擦眼泪,但没有把手绢放回口袋儿,而是放在手边了,她又擦了擦眼泪,又把手绢放在手边,准备随时再用。
“怎么啦,嫂子?”裴果提先生问道。
“没什么,”古米治太太答道,“你又上顺兴楼去了吧,丹尼尔?”
“是啊,我今天晚上是到顺兴楼坐了一会儿。”裴果提先生说道。
“对不起,我把你逼到那里去了。”古米治太太说。
“逼我!用不着谁来逼我呀,”裴果提先生说,他还诚恳地笑了一笑,“是我自己很想去嘛。”
“很想去,”古米治太太说,一面摇了摇头,擦了擦眼泪,“是啊,是啊,很想去。都是因为我,你才很想去的。真对不起。”
“因为你!不是因为你!”裴果提先生说,“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啊。”
“不,不,是因为我,”古米治太太大声说道,“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自己是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不但什么事儿都和我作对,我和谁也都格格不入。就是这样,别人受得了的,我受不了,而且表现得特别明显。我就是这么倒霉。”
我坐在那里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非常自然地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倒霉的不光是古米治太太,还有家里的其他一些人。但是裴果提先生并没有用这样的话来顶她,却再一次恳求她提起精神来。
“我也希望自己是另外一副样子,可是我做不到,”古米治太太说道,“差远了。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我的烦心事儿使我感到事事和我作对。我对烦心事儿深有体会,所以感到事事和我作对。我想不把烦心事儿放在心上,可是做不到。我想狠一狠心,不去睬它,可是也行不通。我闹得全家不舒服。这毫不奇怪。我闹得你妹妹一整天都不舒服,还闹得大卫少爷也不舒服。”
听到这里,我忽然心软了,大声说道:“不,你没闹得我不舒服,古米治太太。”心里感到极大的痛苦。
“我这样做是很不对的,”古米治太太说,“我不该这样报答你们。我还是上救济院去死了好。我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最好别在这里和人家作对了。要是有些事情一定要和我作对,我又不得不对付它们,那就让我到自己的教区去对付它们吧。丹尼尔,我还是上救济院去吧,死了大家清净!”
古米治太太说完就走了,睡觉去了。裴果提先生一直对她极为同情,从来没有流露出什么别的情绪。她走了以后,裴果提先生看了看我们大家,脸上依然带着无限同情的表情,一边点头,一边悄悄地说:
“她还惦记着她那一口子呢!”
我不大明白这里说的古米治太太惦记着的那一口子是什么意思。后来裴果提打发我去睡觉的时候,告诉我那指的就是已经去世的古米治先生,她还说每逢这种场合,她哥哥就搬出这句话来,而且以为大家也都这么看,自己也因为这个想法而动感情。那天晚上,他上了吊床之后,过了一会儿我就亲耳听见他对哈姆念叨:“真可怜!她还是惦念着她那一口子呢!”一直到我们走,每逢古米治太太出现这种情况(这种情况还真出现过好几次),他总是用这句话来为她开脱,而且总是带着极其温柔同情的样子。
就这样,两个礼拜匆匆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仅有的一点变化是海潮引起的,海潮变化改变了裴果提先生早出晚归的时间,也改变了哈姆的工作状况。哈姆找不到活儿干的时候,常和我们一块儿出去溜达,带我们去看大船、小船,还带我们去划过一两次船呢。我不知道为什么某些印象能够和某个地方有较深的联系,而另外的印象则不然,不过我相信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涉及童年的时候尤其如此。我现在只要一听见或看见亚茅斯这个名字,就回想起某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在海滩上,教堂的钟声响着,催促人们去做礼拜,小艾米丽靠在我的肩头,哈姆无精打采地向水里扔石头,太阳在海上很远的地方,刚刚透过浓雾显现出来,使我们能够看见几只大船,那样子和它们的影子一样。
回家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向裴果提先生和古米治太太告别,我还能够忍受,可是离开小艾米丽却使我的内心感到剧烈的痛苦。我们俩挽着胳膊走到酒店,赶车的就在这里落脚。我在路上答应给她写信。(后来我的确履行了这个诺言,我的字比通常手写的房屋招租广告还要大。)分手的时候,我们难过极了,如果说在我的一生中我的心曾经剜掉过一块,就是那一天剜掉的。
在我出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又一次对不住自己的家了,我没怎么想到它,或者说根本就没想到它。但是我一踏上回程,我那幼小的心灵就责怪起我来,而且仿佛用手指坚定地指着回家的方向。我因为心情不好,特别觉得我的家就是我的窝儿,只有母亲最关心我,能给我安慰。
我们越走,我这种感觉就越强烈。所以,我们离家越来越近,路旁的景物越来越熟悉,我也就越来越急于回到家里,朝母亲怀里扑去。但是裴果提不但不像我这么激动,而且还想抑制我这种感情,不过她们是很诚恳的样子。她看上去惶惑不安,情绪也不好。
不管裴果提怎么样,只要车把式的马肯拉,总能回到布伦德斯通的栖鸦楼的,而且果真回来了。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哩!那天下午很冷,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门开了,我又高兴又着急,又想笑又想哭,希望看到我的母亲。但我看到的不是她,而是一个新来的仆人。
“怎么啦,裴果提,”我抱怨道,“我妈还没回来吗?”
“不是,不是,大卫少爷,”裴果提说道,“她回来了。等一下,大卫少爷,我要……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裴果提又着急,下车的时候又是天生地那么不灵便,看上去活像一个大彩球。不过我当时没有心思,而且觉得情况有些异常,所以没有告诉她。她下车以后就拉住我的手,领我进了厨房,还把门关上,弄得我莫名其妙。
“裴果提!”我惊慌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愿上帝保佑你,大卫少爷,乖孩子!”她回答道,尽量装作很轻松的样子。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妈在哪儿?”
“你妈在哪儿,大卫少爷?”裴果提顺着我的话说。
“是啊。她怎么不到大门口去接我?我们上这儿来干什么? ,裴果提!”我两眼含着泪,觉得好像就要摔倒了。
“上帝保佑这宝贝孩子呀!”裴果提叫道,同时一把抓住了我,“你怎么啦?你说话呀,我的宝贝儿!”
“可别是她也死了呀! ,她没有死吧,裴果提?”
裴果提喊了一声“没有”,嗓门儿大得叫人吃惊,随后她就坐下,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还说我吓了她一大跳。
我搂了搂她,给她压惊,或者说使她得以复原,然后我就站在她面前,以急切询问的眼光看着她。
“你听着,宝贝儿!我本来应该早点儿告诉你,”裴果提说,“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也许我该早说,可是我又不能万全下决心。”——在裴果提的词汇表里,总是以“万全”代替“完全”。
“说下去,裴果提。”我说,这时候我比刚才更害怕了。
“大卫少爷,”裴果提说着,哆哆嗦嗦地解下了帽子,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有爸爸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打了个冷战,吓得脸色煞白。我现在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儿了,反正好像有一股阴风吹来,使我联想到墓地里那座坟,联想到死人复活的事。
“是个新爸爸。”裴果提说。
“是个新爸爸?”我跟着她重说了一遍。
裴果提大喘了一口气,仿佛咽下了一个很硬的东西,然后她伸出手来,说道:
“去见见他吧。”
“我不见他。”
“还要见你妈呢。”裴果提说道。
一听这话,我就没有再退缩,我们马上来到那间最好的客厅,她把我撂在那里就走了。壁炉这边坐着我母亲,那边坐着摩德斯通先生。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连忙站起来,但我觉得她有些胆怯。
“我说,克拉拉,我的爱妻,”摩德斯通先生说道,“要稳重!要克制自己,随时克制自己!……大卫,你好哇,孩子?”
我过去和他握了握手。我紧张了一刹那,接着就过去吻我的母亲。她也亲了亲我,还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就又坐下,做起活计来。我不想看她,也不想看他——我完全知道这位先生在盯着我们母子二人——于是我就走到窗口,往外看,只见几丛矮树在寒风中低头晃动。
后来一有机会溜,我就溜到楼上去了。我原来那间心爱的卧室被调换了,现在我得睡到老远的地方去了。我又溜达着来到楼下,想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变样,因为好像一切都变了。我进了后院儿,不过很快又退了回来,因为那狗窝原是空的,现在却有一条大狗在里面——它声音低沉,长着黑毛,和 他 一样——这狗一见我就火儿啦,跳出来,想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