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都市的道旁,
划出一块大的空场,
在这空场的中心,
正在建一座大的教堂。
交横的木架比蛛网还密,
像用骷髅架起的天梯,
一万只手,几千颗心灵,
从白到黑在上面搏动。
这称得起是压倒全市的一件神工,
无妨用想象先给它绘个图形:
“四面高墙隔绝了人间的罪恶,
里边的空气是一片静寞,
一根草,一株树,甚至树上的鸟,
只是生在圣地里也觉得骄傲。
大门顶上竖一面大的十字架,
街上过路的人都走在它底下,
耶稣的圣像高高在千尺之上,
看来是怎样的伟大、慈祥!
他立在上帝与世人中间,
用无声的话传达主的教言:
‘奴隶们,什么都应该忍受,
饿死了也要低着头,
谁给你的左腮贴上耳光,
顶好连右腮也给送上,
忍辱原是至高的美德,
连心上也不许存一丝反抗!
人间的是非肉眼哪能看清?
死过之后主自有公平的判定。’
早晨的太阳先掠过这圣像,
从贵人的高楼再落到穷汉的屋上,
黄昏后,这四周严肃得叫人害怕,
神堂的影子像个魔鬼倒在地下。
早晨的钟声像个神咒,
(这钟声不同别处的钟声。)
牵来了一群杂色人等,
男女牧师们走在前面,
黑色的头巾佩着长衫,
微风吹着头巾飘荡,
仿佛罪恶在光天之下飞扬。
后面逐着些漂亮男子,
肥白的脸皮上挂着油丝,
脚步轻趋着,低声交语,
用心做了一脸肃穆。
还有一队女人缀在后边,
脂粉的香气散满了庭院,
一个用长臂挽着别个,
像一个花圈套一个花圈。
阳光像是主的爱,照着这群人,
也照着他们脚下的石阶,
钟声一阵暴雨的急响,
送他们进了神圣的教堂。
中间有的是刚放下了屠刀,
手上还留着血的腥臭;
有的是因为失掉了爱情,
来到这儿求些安宁;
有的在现世享福还嫌不够,
为来世的荣华到此苦修;
有的是宇宙伤了他多情的心,
来对着耶稣慰藉心神;
有的用过来眼看破了人生,
来求心上刹那的真诚;
有的不是来为了求恕,
不过为追逐一个少女。
虽是这些心的颜色全然异样,
然而他们统统跪下了,朝着上方。
牧师登在台上像威权临着这群众,
用灵巧的嘴,
用灵巧的手势,
讲着教义像讲着真理。
他叫人好好管束自己,
不要叫心作了叛逆,
他怕这空说没有力量,
又引了成套惩劝的旧例。
每次饭碗还没触着口,
感谢的歌声先颤在咽喉,
晚上每在上床之前,
先用祈祷来作个检点,
这功课在各人心上刻了板,
他们做来却无限新鲜。”
然而这一切,一切未来的繁华,
与脸前这一群工人无干,
他们在一条辛苦的铁鞭下,
只忙着去赶契约上的期限。
有的在几千尺之上投下只黑影,
冒着可怕的一低头的晕眩。
石灰的白雾迷了人形,
泥巴给人涂一身黑点。
铁锤下的火花像彗星向人扫射,
风挟着木屑直往鼻眼里钻。
这里终天奏着狂暴的音乐:
人群的叫喊,轧轧的起重机,
你听,这是多么高亢的歌!
大锯在木桩上奏着提琴,
节奏的铁砧叩着拍子,
这群工人在这极度的狂乐里,
活动着,手应着心,也极度地兴奋。
有的把巧思运入一方石条的花纹,
有的持一块木片仔细地端详,
有的把手底的砖块飞上半空,
有的用罪恶的黑手捏成耶稣慈悲的模样。
这群人从早晨背起太阳,
一天的汗雨泄尽了力量;
平地上,一万幕灯火闪着黄昏,
灯光下喘息着累倒了的心。
他们用土语放浪地调笑,
杂一些低级的诙谐来解疲劳,
各人口中抽一缕长烟,
烟丝中杂着深味的乡谈,
那是家乡场园上用来消夏夜的,
永不嫌俗,一遍两遍,不怕一万遍,
于今在都市中他们也谈起来了,
谈起也想起了各人的家园。
他们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盖这教堂,
却惊叹外洋人真是有钱,
同时也觉得说不出的感激,
有了这建筑他们才有了饭碗。
(虽然不像是为了吃饭才工作,
倒是像为了工作才吃饭。)
这大建筑把这大众从天边拉在一起,
陌生的全变成亲热的兄弟,
白天忙碌紧据在各人的心中,
没有闲暇去做思乡的梦,
黑夜的沉睡如同快活的死,
早晨醒来个奴隶的身子。
是什么造化,谁做的主,
生下他们来为了吃苦?
太阳的烤炙,风雨的浸淋,
铁色的身上生起片片的黑云,
机器的凶狞,铁石的压轧,
谁的体躯是金钢铸成?
家室的累赘,病魔的侵袭,
苦涩中模糊了无色的四季。
一阵头晕,或一点不小心,
坠下半空成一摊肉泥,
这真算不了什么稀奇,
生死文书上勾去个名字;
然而他们什么都不抱怨,
只希望这工程的日期延长到无限。
不过天下的事谁敢保定准?
今日的叛逆也许是昨日的忠心,
谁料定大海上哪霎起风暴?
万年的古井也说不定会涌起波涛!
等这群罪人饿瞎了眼睛,
认不出上帝也认不清真理,
狂烈的叫嚣如同沸水,
像地狱里奔出来一群魔鬼,
用蛮横的手撕碎了万年的积卷,
来一个无理性的反叛!
那时,这教堂会变成他们的食堂或是卧室,
他们创造了它终于为了自己。
那时这儿也有歌声,
不是神秘,不是耶稣的赞颂,
那是一种狂暴的嘻嚷,
太阳落到了罪人的头上。
1933年9月5日全夜写强半,6日完成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