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公爵从来不考虑自己的计划。他更没有想到要做损人利己的事。他不过是一个在交际场中得心应手而且对这种得心应手习以为常的上流人物。他在和人们交往中,经常看风使舵,产生各种计划和想法,这些连他自己也并非十分了然的计划和想法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情趣。不止一个、也不止两个这样的计划和想法已经付诸实行,此外还有几十个,其中的一些在他头脑中正在形成,另一些即将实现,还有一些正在消灭。他从未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譬如:“某人现在有权有势,我应当取得他的信任和友谊,通过他,给自己弄一份临时津贴。”或者对自己说:“皮埃尔很有钱,我应当勾引他娶我的女儿,向他借我所需要的四万卢布。”但是当他遇见有权有势的人时,本能就立刻暗示他,这个人可能有用,于是瓦西里公爵就接近他,一有机会,不用事先准备,就本能地阿谀奉承起来,做出亲热的样子,说些需要说的话。
在莫斯科,瓦西里公爵把皮埃尔笼络住,给他张罗一个相当于五等文官的宫内侍从的职位,一定要这个年轻人和他一同去彼得堡,并且在他家里住下。为了使皮埃尔娶自己的女儿所必须做的一切,瓦西里公爵都做到了。他这样做似乎是出于无心,但同时又有非达到目的不可的十分的把握。如果瓦西里公爵事先周密地考虑过自己的计划,那么他的态度就不会这么自然,对待任何人,不管职位比他高的还是低的,就不会这么随便和亲热。有一种东西经常促使他趋炎附势,他在掌握何时应当和何时可以利用人的时机方面,具有罕见的才能。
不久以前还过着无忧无虑的独身生活的皮埃尔,在出乎意外地变成富翁和别祖霍夫伯爵之后,却感到烦事缠身,忙乱不堪,只有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才能自得其乐。他要签署文件,到那他不十分了解其作用的衙门视事,向总管家问这问那,还要到莫斯科近郊的田庄上走动走动,接见许多人,他们以前根本不承认他这个人的存在,而现在他如果不愿见他们,就会使他们感到委屈和失望。这些各式各样的人物——实业家、亲戚、熟人,对这个年轻的继承人都怀着同样的好感,对他都很亲切;他们每个人对皮埃尔的高尚品质显然都无可置疑地信服。他时常听到:“以您的大慈大悲”,或者:“以您那伟大的胸襟”,或者:“您本人是这么纯洁,伯爵……”或者:“如果他能像您这么聪明”这一类的话,于是他就真的相信自己具有无限的仁慈和非凡的智慧了,何况他时常在内心深处觉得他的确非常仁慈和非常聪明。甚至以前居心不良和怀有敌意的人,也对他温柔和喜爱起来。那个身腰修长、头发梳得像洋娃娃似的最凶的大公爵小姐,在葬礼完毕以后,走到皮埃尔的房间。她耷拉着眼皮,不住地喘气,对他说,她对过去他们之间的误会感到十分遗憾,现在她觉得她没有权利要求什么,只请求在她遭到这次打击之后,允许她在这所她喜爱的和付出很多牺牲的房子里停留几星期。她说着不禁哭起来。这位木雕泥塑般的公爵小姐竟有如此之改变,使皮埃尔大为感动,他抓起她的手,请求她原谅,连他自己也不知要她原谅什么。从那天起,公爵小姐亲自动手给皮埃尔编织带条纹的围巾,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为她做一件好事吧, 亲爱的 。不管怎么说,她总为死者吃了不少的苦头。”瓦西里公爵一面对他说,一面让他在一张对公爵小姐有好处的什么凭据上签字。
瓦西里公爵决定,这块骨头(三万卢布的期票)终究要扔给这个可怜的公爵小姐,免得她到处嚼舌头,说瓦西里公爵曾参与抢夺镶花皮包的事件。皮埃尔在期票上签了字,从此公爵小姐变得更和善了。两个妹妹对他也亲热起来,特别是那个俊俏的、生有黑痣的最年幼的公爵小姐,一见他就嫣然一笑,现出窘态,常常使皮埃尔感到手足失措。
皮埃尔觉得,人人都喜爱他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有人不喜爱他,他反倒觉得反常了,所以他不能不相信他周围的人们的真心诚意。而且他也没有工夫去考虑这些人是不是真心诚意。他总是忙个不休,时时刻刻都觉得他是陶醉在温柔和快乐之中。他觉得他是某种重要的共同活动的中心,他觉得人们经常对他有所期待,而如果他做不到某件事,他就会使许多人感到烦恼,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如果他做到某件事,就一切都好——于是他就有求必应,但是这个“好”却总很渺茫。
在这最初的时期,瓦西里公爵比其他任何人更多地支配着皮埃尔的事情和皮埃尔本人。自从别祖霍夫伯爵死后,他就没有放松过皮埃尔。瓦西里公爵摆出那副神气,仿佛他被繁务琐事压得筋疲力尽,但出于同情心,不能眼看着这个无依无靠的青年人任凭命运和骗子们的摆布而置之不理,他总算是老朋友的儿子,而且, 归根结底 ,他拥有如此巨大的财产。别祖霍夫伯爵死后,他在莫斯科逗留的日子里,经常把皮埃尔叫到跟前,或者亲自去找他,指点他应该做什么。听他那疲倦而又自信的腔调,令人觉得他每次都附加着这样的话似的:
“ 你知道,琐事把我拖垮了,可是,就这样扔下你不管,那未免太残酷了,我所告诉你的,是唯一可行的 。”
“我说,贤侄,咱们明天终于要动身了。”有一天他说,边说边闭起眼睛,手指逐个地在他的胳膊肘上按下去,而他那口吻就仿佛他说的事是他们之间很久很久以前就决定了的,并且不可能有另外的决定。
“咱们明天就动身,我把我的马车让给你。我很高兴。咱们这儿重要的事都办完了。我早该走了。我刚接到一位大臣的信。我曾向他举荐过你,他在外交使团里给你补了个缺,你当上宫内侍从了。今后在你面前展开了外交的前程。”
尽管他那疲倦而自信的腔调多么有力,但是长久以来就考虑自己前程的皮埃尔,本想表示反对。可是瓦西里公爵打断了他的话,他这次使用了像鹁鸽咕咕低鸣的声调,使别人没有打断他的话的可能,而且是在非得说服别人不可时他才使用这种声调。
“ 要知道,亲爱的 ,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也为了我自己的良心,用不着感谢我。从来还没有人抱怨人家太疼爱他。再说,一切都听你的便,即使明天就辞掉不干也行。你到了彼得堡就全明白了。而且你早就该远离这些可怕的回忆。”瓦西里公爵叹了口气,“就是这样啦,亲爱的。我的侍从就坐你的马车走吧。对了,我差点儿忘了,”瓦西里公爵又顺带说,“你知道, 亲爱的 ,我和死者有一笔账没有清,从梁赞寄来一笔款子,我收到后就留下了:反正你不需要钱用。咱们以后会算清的。”
瓦西里公爵所说的“从梁赞寄来一笔款子”,是几千卢布的代役租金,被瓦西里公爵扣下了。
在彼得堡也跟在莫斯科一样,皮埃尔被温柔宠爱的气氛包围着。他不能拒绝瓦西里公爵给他安排的位置,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称号(因为他用不着做什么事),而结交、邀请和公益事业是那么多,以致皮埃尔比在莫斯科更有那种昏昏沉沉、忙忙碌碌、越来越近而仍然没有实现的某种幸福的感觉。
他从前那帮光棍朋友,很多都不在彼得堡。近卫军出征去了,多洛霍夫降为士兵,阿纳托利在外省军队里,安德烈公爵在国外,所以皮埃尔既不能过从前他爱过的夜生活,也不能跟年长、可敬的朋友谈谈心以抒积愫。他在宴席间、在舞会上,而且多半是在瓦西里公爵家里——在公爵肥胖的妻子和美人儿海伦的圈子里,消磨掉全部的时间。
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也像其他一切人一样,对皮埃尔的态度也发生了社会上对他的看法所发生的那种变化。
从前,在有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场的时候,皮埃尔总觉得自己说话欠礼貌,没有分寸,说些不该说的。他要说的话,在他头脑中准备的时候,好像是聪明的,可是一等他大声说出口来,就变得愚蠢了,而伊波利特的最愚蠢的话,听来却令人觉得聪明而且可爱。现在,不论他说什么都是 妙极了 。即使安娜·帕夫洛夫娜不说出这一点,他也看得出,她想这么说,不过为了尊重他的谦虚,才忍住没有说出来。
从一八○五年初冬到一八○六年,皮埃尔经常接到安娜·帕夫洛夫娜常用的粉红色请柬,请柬上并且附言:“ 永远看不厌的美丽的海伦也要来我这里 。”
皮埃尔第一次看到这几句话的时候,觉得他和海伦之间正在形成别人公认的某种关系,这个想法使他吃惊,仿佛给他加上一种他无法履行的义务似的,可是同时,作为一个有趣的假设,又使他很高兴。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还跟第一次一样,只是安娜·帕夫洛夫娜拿来款待客人的一道新鲜的菜肴,这次已经不是莫特马尔,而是一位刚从柏林来的外交家,他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有关亚历山大皇上到达波茨坦以及两位最伟大的朋友为了维护正义誓结生死不渝的联盟以反对人类公敌的详细情况。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接待皮埃尔时,脸上带着一点淡淡的哀愁,这显然是对这个年轻人新近遭到的丧事——别祖霍夫伯爵之死的一点表示(每个人都认为,使皮埃尔相信他对于他几乎不认识的父亲的死感到十分悲痛,是自己应尽的义务),而她所表示的那点哀愁,恰似她一提起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皇太后陛下所表示的一样。皮埃尔为此感到荣幸。安娜·帕夫洛夫娜用她那常用的手法,把客人分成若干组。其中包括瓦西里公爵和各位将军的最大的一组,分到了那个外交家。另外一组围着茶桌。皮埃尔想参加第一组,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俨如战场上的司令官,由于千百条妙计涌上心头而还未及实现,心里正在着急,她一看见皮埃尔,就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衣袖。
“ 今晚我打算给您谈件事 。”她望望海伦,对她微微一笑。
“ 亲爱的海伦,请您给我可怜的姑母做点好事,她是崇拜您的。和她作十来分钟的伴吧 。为了不让您太寂寞,这里有一位可爱的伯爵,他一定不会拒绝陪着您的。”
美人儿到姑母那里去了,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仍然把皮埃尔留下,看样子要给他做最后一次必要的指示。
“她美极了,是吧?”她指着飘然而去的庄重的美人儿对皮埃尔说,“ 多么好的风度 !这么年轻的姑娘,可待人接物是那么有分寸,言谈举止是那么娴静优雅。她一举一动都出自内心!她嫁给谁,谁就会得到幸福!有了她,连最不善于交际的丈夫,也会不自觉地在社交界占有一席烜赫的地位。您说是不是?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见。”说到这里,安娜·帕夫洛夫娜就让皮埃尔走了。
对于她的问话,皮埃尔真心诚意地作了肯定的回答,承认海伦一举一动恰到好处。如果说,他有时想到海伦,那么,他想到的正是她的美丽,以及她在交际场中那种泰然自若、沉默庄重的本领。
姑母在一个角落里接待这两个年轻人,看来,她想隐藏她对海伦的崇拜,想更多地显露她对安娜·帕夫洛夫娜的畏惧。她望着侄女,好像在问她应当怎样对待这两个人。安娜·帕夫洛夫娜离开他们的时候,又用手指碰了碰皮埃尔的衣袖,说:
“ 我希望您再也不会说我这儿无聊了 。”她说着,又拿眼睛看了看海伦。
海伦粲然一笑,那神情是表示,她不容许任何人见了她而有不着迷的可能。姑母咳嗽了一阵,咽下唾沫,用法语说,她看见海伦感到非常高兴;然后转向皮埃尔,仍然带着同样的面色,用同样的话寒暄了几句。在枯燥乏味、磕磕绊绊的谈话中间,海伦向皮埃尔瞧了一眼,对他微微一笑,那是她用来对谁都露出的明媚的微笑。这种微笑是皮埃尔看惯了的,于他已经毫无含义,所以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注意。姑母这时正讲皮埃尔的先父——别祖霍夫伯爵收集的鼻烟壶,并且把自己的鼻烟壶拿出来给大家看。海伦公爵小姐要看看这个鼻烟壶上的姑丈的画像。
“这一定是维涅斯的作品。”皮埃尔说出了一个著名微型彩画家的名字,一面从桌上探身去拿鼻烟壶,一面倾听另外一张桌上的谈话。
他欠起身来想走过去,可是姑母从海伦背后直接把鼻烟壶递了过来。海伦向前俯身让开地方,微笑着回头张望。她跟通常参加舞会时一样,穿着流行的袒胸露背的衣裳。她的上半身(皮埃尔一向觉得它像大理石雕刻的)离他的眼睛是那么近,他不由得用他那近视眼细看她那具有生动魅力的肩膀和脖颈,并且离他的嘴唇是那么近,他只消稍一弯身,就能碰到她了。他感觉到她的身体的温暖,闻到香水味,听到她呼吸时束腰轧轧作响。他看见的不是和她那衣裳构成一个整体的大理石雕像般的优美,他看到的和感觉到的是她那仅仅遮着一层衣服的身体的全部魅力,他既经看见了这个,就再也不能看到别的了,就像我们不能再相信既经揭穿的骗局一样。
“难道您到如今还没留意到我是多么美吗?”海伦似乎在说。“您没留意我是个女人吗?是的,我是可以属于任何人,也可以属于您的女人。”她的眼神这么说。也就在这一刻,皮埃尔感觉到,海伦不仅可以,而且应当做他的妻子,不会有别的可能。
关于这一点他此刻确信无疑,就像他现在正和她举行婚礼似的。这件事怎样实现?什么时候实现?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是好是坏(不知为什么,他甚至觉得这不是件好事),但是他知道这将要实现。
皮埃尔把眼睛垂下去,又抬起来,重新想把她看作一个离他遥远的、对他陌生的美人儿,就像他每天看见的她那样,但是他已经办不到了。正如一个人先前隔着雾把乱草丛中一根草当作一棵树,在已经看出是草以后,就再不能把它当作树了。她离他太近了。她已经对他产生了支配的力量。他和她之间,除了他本人的意志的障碍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别的障碍了。
“ 好,我把你们留在你们的小角落里。我看你们在那儿挺快活的 。”传来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声音。
皮埃尔心惊胆战地回想自己是否有什么不体面的行为,他涨红了脸四外张望。他好像觉得,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当他走近大组的客人的时候,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说:
“ 听说您在装修您在彼得堡的房子 。”
(这倒是真的:建筑师说,他必须这样做,连皮埃尔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装修起他在彼得堡的一所大住宅来了。)
“ 这很好,可是不要从瓦西里公爵家里搬走。能有这么一个朋友是好的。我知道一点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您说是不是 ?”她对瓦西里公爵微笑着说,“您年纪还轻。您需要听听别人的忠告。您不要生我的气,说我倚老卖老。”她沉默了,正像通常女人们提到她们的年龄时,停一下等待着什么似的沉默着。“如果您要结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用视线把他们二人连在一起。皮埃尔没有看海伦,海伦也没有看他。但是他仍然觉得她紧挨着他。他嘟囔了一句,脸红起来。
皮埃尔回到家里,久久不能入睡,老想着他遇到的事。他遇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遇到。他只知道,有人向他提起他从小就认识的女人海伦是个美人儿的时候,他曾漫不经心地说:“是啊,她长得很好看。”他知道,这个女人可能属于他。
“但她很愚蠢,连我也说她很愚蠢,”他想,“她在我心中引起的感情之中,有一种丑恶的、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人告诉我,她的哥哥阿纳托利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弄得满城风雨,就是为了这才把阿纳托利打发走的。还有她的哥哥伊波利特……她的父亲瓦西里公爵……事情不妙。”他想。他正这样推论时(这些推论还没有完成),他发现自己在微笑,他意识到,另有一串推论从前面一串推论中间浮现出来,他在想到她毫无价值的同时,又幻想着她将成为他的妻子,她可能爱他,她可能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所想到的和听到的有关她的一切,可能是不真实的。他又不把她看作瓦西里公爵的女儿,只看见遮着一层灰色衣裳的她那整个的身体。“不对,以前我为什么没起这个念头呢?”他又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这件婚事,他觉得,有一种丑恶的、不自然的、不正当的东西。他想起她以前说的话和眼神,以及当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那些看见他们的人说的话和眼神。他想起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提起房子的时候对他说的话和眼神,回忆起来自瓦西里公爵和别人的成千的这类暗示,他不寒而栗了,他害怕自己已经受到某种约束,不得不做显然不好的和他不应做的事。可是,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从他心灵的另一面,又浮现出她那具有各种女性美的形象。
一八○五年十一月间,瓦西里公爵要到四个省份去视察。他为自己弄到这份差事,目的是想顺便看看他的业务混乱的田庄;他把驻在防地的儿子阿纳托利带在身边,跟他一起绕道去拜访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他希望儿子能够娶这个老财主的女儿。但是在临走和办这些新事之前,瓦西里公爵必须把皮埃尔的问题解决一下。皮埃尔虽说近来整天在家,也就是在他住着的瓦西里公爵家里,虽说他很像一个正在恋爱的人的样子:他在海伦面前显得很可笑、激动、笨手笨脚,但是,他老不提求婚的事。
“ 这一切都好极了,但是,事情总得有个结果 。”一天早上,瓦西里公爵忧郁地叹息着,自言自语说,他觉得皮埃尔承他这么大的情(上帝保佑他!),在这个问题上,他做得不够漂亮。“年轻……轻浮……好吧,不管他啦,”瓦西里公爵想道,为自己的好心肠感到高兴,“ 可是这件事必须有个结果 。明天是海伦的命名日,我请几个人来,如果他不明白他应当做的事,那么我就要管了,是的,我要管。我是父亲!”
皮埃尔从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回来后,度过了一个心情激动的不眠之夜,认定和海伦结婚是没有幸福的,他应当摆脱她,远远地走开。虽然皮埃尔这样决定了,但是又过了一个半月,他还没有从瓦西里公爵家里搬走,他怀着恐惧的心情感觉到,在众人的眼睛里,他和海伦的关系一天比一天更密切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恢复他从前对她的看法,他无法摆脱她,这虽然可怕,但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和她结合起来。也许他本来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没有哪一天瓦西里公爵家里不举行晚会(早先他家里很少请客),如果皮埃尔不愿扫大家的兴,不使大家失望的话,那么,每次晚会他都得在场。瓦西里公爵很少在家,有时他从皮埃尔身旁走过时,就抓住他的手往下一拉,把他那剃光的有皱纹的腮帮伸给他亲吻,不是说“等明天搬吧”,就是说“在这儿吃顿饭吧,不然我就看不见你了”,或者说“我为了你才留在家里”,诸如此类的话。尽管瓦西里公爵为皮埃尔留下来(就像他所说的),他跟他也说不了两句话。皮埃尔觉得他不能使他失望。他每天老是对自己说:“总得了解她,要弄清楚: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我先前错了,还是我现在错了?不,她不蠢;不,她是个好姑娘!”他有时自言自语说,“她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她从未说过一句蠢话。她很少说话,可是她的话总是简单明了。所以她不蠢。她从来没有露过窘态,现在也没有窘态。所以她不是坏女人!”他开始时常跟她谈点问题,自言自语地发表意见,可是她每次不是随便说几句表示她对这问题不感兴趣,就是用那最能使皮埃尔感到她的优越性的默默的微笑和目光,作为对他的回答。她认为,一切议论,比起她这一笑,都是扯淡,她在这点上是对的。
她对待他总是和颜悦色而且信赖,总是堆出专门对他才有的微笑,她这微笑,比起她平时为了美容而摆出的微笑,含着一种意味更深的东西。皮埃尔知道,人人都在等他最后一句话,等他迈过那一定的界线,他也知道,他早晚得迈过这个界线。但是一想到这可怕的一步,他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在这一个半月期间,皮埃尔觉得他朝着那个可怕的深渊越走越近了,他曾千百次地对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要下决心才行!难道我没有决心吗?”
他想下决心,但是他恐慌地感觉到,遇到这种场合他却失去了他认为自己曾经有过的,而且也确实有的那种决心。像皮埃尔这种人,只有当他感到自己完全清白无辜的时候才是强有力的。他那天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里俯身去拿鼻烟壶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欲望完全支配着他,从那时起,那种欲望就引起他不自觉的内疚,抑制住他的决心。
海伦的命名日那天,瓦西里公爵邀请几位最知近的人——正如公爵夫人所说,几位亲戚朋友,到家里吃晚饭。所有这些亲戚朋友都受到这样的暗示,就是:这一天是决定过命名日的姑娘的命运的一天。客人们入席了。那位身躯庞大、当年的美人而今仍然器宇轩昂的库拉金娜公爵夫人,在主人席上落座。她两旁坐的是最尊贵的客人——老将军和他的妻子,还有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坐在餐桌末端的是年纪较轻的贵宾,家里人也坐在那里,皮埃尔和海伦并排坐着。瓦西里公爵不用晚餐:他绕着餐桌走来走去,兴致勃勃地时而在这个客人身边坐坐,时而在那个客人身边坐坐。他对每个人都随便说几句愉快的话,只除了皮埃尔和海伦,他好像没有注意他们在场似的。瓦西里公爵使大家都活跃起来。灯烛辉煌,照得银器和水晶玻璃器皿、女人们的盛装和将军们的金肩章、银肩章闪闪发光。穿红制服的仆人在餐桌周围奔忙着。刀叉和杯盘叮当作响,餐桌四周有几处正谈得热闹。可以听见,在餐桌尽头,一位年老的宫中高级侍从硬要一位老男爵夫人相信他是热爱她的,她听了大笑。餐桌另一端,有人在讲某位玛丽亚·维克托罗夫娜失意的故事。在餐桌中间,瓦西里公爵把很多听众吸引到他的周围。他的嘴角露出戏谑的微笑,讲述最近一次(星期三)国务会议的情况,在会议上新任彼得堡总督谢尔盖·库兹米奇·维亚济米季诺夫宣读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皇帝从军中送给他的著称一时的圣谕,皇帝在圣谕中对谢尔盖·库兹米奇说,他从四方接到民众效忠的宣言,其中彼得堡的宣言使他特别愉快,他以荣任这样国家的元首而自豪,并要极力做到无愧于国家。圣谕的开头是:“ 谢尔盖 · 库兹米奇 ! 据各方呈报 ……”等等。
“就读了谢尔盖·库兹米奇,没有读下去吗?”一位女士问道。
“是的,再多一个字都没读,”瓦西里笑着回答,“‘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呈报。据各方呈报,谢尔盖·库兹米奇……’可怜的维亚济米季诺夫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了。有好几次他又从头读起,但是刚一读 谢尔盖 ……就抽搭起来…… 库 …… 兹米 …… 奇 ,就流泪…… 据各方呈报 ,就泣不成声了,他再也读不下去了。又用手绢擦泪,再读‘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呈报’,又流眼泪……只好让别人替他读。”
“库兹米奇……据各方呈报……又流眼泪……”有一个人笑着重复说。
“别贫嘴恶舌的,”安娜·帕夫洛夫娜从餐桌的另一端伸出手指,威吓道,“ 人家维亚济米季诺夫可是个大好人,心肠好 ……”
大家痛痛快快笑了一阵。坐在上席的贵宾们看来都很快活,受到十分不同的兴奋心情的影响。只有皮埃尔和海伦默不作声地并排坐在差不多餐桌的最末端,两个人都含着与谢尔盖·库兹米奇无关的、容光焕发的微笑,一种为自己的感情感到羞愧的微笑。不管人们谈论什么,怎么发笑,也不管人们多么津津有味地喝莱茵酒,吃软炸肉,吃冰激凌,也不管人们怎么把视线避开这对情侣,似乎对他们漠不关心,不去注意,但不知为什么,从时时投向他们俩的目光看来,使人感觉到,谢尔盖·库兹米奇的笑话也好,发笑也好,大吃大喝也好——全是假装的,所有在场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皮埃尔和海伦这对情侣身上。瓦西里公爵一边学谢尔盖·库兹米奇抽抽搭搭的样子,一边瞟了女儿一眼。在他笑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对了,对了,一切都很顺利,今天一切都要决定了。”安娜·帕夫洛夫娜为 好心肠的维亚济米季诺夫 打抱不平的那一刻,却拿眼睛瞟一瞟皮埃尔,瓦西里公爵认为这是向他未来的女婿和女儿的幸福祝贺。老公爵夫人愠怒地向女儿一瞥,忧郁地叹着气向邻座的女客让酒,这声叹息仿佛是说:“是啊,亲爱的,现如今咱们除了喝杯甜酒,再没有咱们干的事了;现如今是这帮年轻人目空一切地享福的时刻了。”那位外交家注视着那对情侣的面孔,心中想道:“我所讲的多么无聊,仿佛我对它们很感兴趣似的,看人家,那才叫幸福呢!”
联系着这群人的那些委琐虚伪的趣味中间,却夹进一对美丽健康的青年男女互相吸引的纯真感情。这种人类的感情压倒了一切,凌驾于他们那些装腔作势的闲言碎语之上。玩笑变得无味,新闻失去了兴趣,热闹显然是假装的。不单是他们,连在餐桌旁侍候的仆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呆望着容光焕发的海伦和皮埃尔那副红光满面的、幸福的、心神不安的胖脸,竟忘了服务。烛光似乎也只集中地照亮那两张幸福的面庞。
皮埃尔觉得自己是一切的中心,这个地位使他感到又高兴又拘束。他很像一个忘我地干某件事情的人。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不懂得,什么也听不见。他的头脑里只是有时突然闪过片断的思想和眼前事物的片断的印象。
“这么看来,一切都完了!”他想道,“这一切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呢?而且是这么快!现在我知道,不只为了她个人,也不只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大家, 这件事 非弄成功不可。他们全都在等待着 这 件事 ,全都十分相信这一定会实现,我不能够,不能够辜负他们的期望。但是怎么实现呢?我不知道,但是要实现,一定要实现!”皮埃尔凝视着他眼睛下面那光彩照人的双肩,心中这样想。
不知为什么,有时他忽然害羞起来。他惭愧的是:他一个人受到大家的注意,他在别人的心目中是一个幸运儿,面孔长得不漂亮的他,却成为占有海伦的帕里斯 。“可是,这种事一向都是这样,并且应当这样,”他安慰自己说,“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为了这件事做了什么呢?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是跟瓦西里公爵一块儿从莫斯科来的。那时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后来,我有什么理由不在他家里住呢?后来,我和她一起玩牌,替她捡起过手提包,和她一起坐车兜风。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完成的?”现在他俨然以未婚夫的身份坐在她身旁,听见,看见,感觉到她的接近,她的呼吸,她的动作,她的美丽。有时他忽然觉得,不是她,而是他自己这么异常的美丽,所以人们才这样看他,于是,因为受到大家的赞赏而感到幸福的他,挺起胸,抬起头,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高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熟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又对他说了一遍。但是皮埃尔是这么聚精会神,以致不明白人家对他说的什么。
“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接到博尔孔斯基的信的,”瓦西里公爵重复了第三遍,“你是多么心不在焉,我的亲爱的。”
瓦西里公爵含着微笑,皮埃尔看见,所有的人都对他和海伦微笑。“既然你们都知道,那就知道吧,”皮埃尔自言自语,“这有什么关系?这是真的。”他对自己微笑了,笑得温和而且孩子气,海伦也微笑了。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收到的?从奥尔米茨寄来的吗?”瓦西里公爵重复说,仿佛他非要知道这个才能解决一场争论似的。
“怎么能谈或者想这类琐事呢?”皮埃尔想。
“是的,是从奥尔米茨寄来的。”他叹口气答道。
晚餐后,皮埃尔领着他的女伴跟着其他人走进客厅。客人们开始散了,有些人没有跟海伦告辞就走了。有些人过来待一下,就离开了,并且不让海伦送他们,仿佛不愿耽误她的正事。那位外交家忧郁地闷声不响,走出了客厅。他心中想道,比起皮埃尔的幸福来,他的全部的外交生涯,都不过是一场空。老将军在回答老伴问他的腿病的时候,气愤地向她嘟囔了几句。“嗐,你这个老傻瓜,”他想道,“看人家叶连娜·瓦西里耶夫娜 ,就是活到五十岁也是个美人儿。”
“我似乎可以向您道喜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向公爵夫人一面低声说,一面使劲地吻了吻她,“要不是偏头痛,我就多留一会儿了。”
公爵夫人一言未答,对女儿的幸福的妒忌正在折磨着她。
送客人的时候,皮埃尔单独和海伦在小客厅里坐了很久。在这以前,在最近一个半月里,他也常常单独和海伦待在一起,但是从来没有向她谈情说爱。今天他觉得必须这样做,可是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迈出这最后的一步。他心中有愧,他似乎觉得他在海伦身旁占的是别人的位置。“这个幸福不该我来享有,”内心的声音对他说,“这个幸福是给那些没有你所拥有的东西的人们预备的。”但是总得说点什么,于是他开口了。他问她对今天的晚会是否满意。她仍像平时一样,简单地回答说,今天的命名日是她所过的命名日中最愉快的一次。
还有几个近亲没有走。他们坐在大客厅里。瓦西里公爵拖着慵懒的步子,走到皮埃尔跟前。皮埃尔站起来说,天已经不早了。瓦西里公爵用严厉而询问的目光看了看他,仿佛认为他说的话太奇怪了,奇怪得叫人难以听进去。但严厉的表情接着就改变了,瓦西里公爵抓住皮埃尔的手往下一拉,叫他坐下,亲热地微微一笑。
“怎么样,廖莉娅 ?”他随即对女儿说,在他那随便的口吻中带有从小就疼爱子女的父母所习惯用的温柔声调,而瓦西里公爵的这种声调,不过是他从别的父母那里模仿来的。
他又向皮埃尔转过身去。
“ 谢尔盖 · 库兹米奇 , 据各方呈报 。”他一边说,一边扣背心最上面的一个纽扣。
皮埃尔微笑了,但是从他的笑容可以看出,他了解这时使瓦西里公爵感到兴趣的不是谢尔盖·库兹米奇,瓦西里公爵也是了解这一点的。瓦西里公爵突然嘟囔了一句,走了出去。皮埃尔觉得,甚至瓦西里公爵也有窘迫的时候。这位上流社会的老人的窘态感动了皮埃尔,他望望海伦——她似乎也窘迫了,用眼神说:“有什么办法,都是你的错。”
“非得跨过这一步不可了,但是我办不到,办不到。”皮埃尔想,他又闲扯起来,谈起谢尔盖·库兹米奇,问这个笑话是讲的什么,因为他没有听清楚。海伦含笑回答说她也不知道。
当瓦西里公爵走进客厅的时候,公爵夫人低声跟一位上年纪的太太谈起皮埃尔。
“当然啰, 这是非常美满的一对,但是,幸福,亲爱的 ……”
“ 婚事都是天作之合 。”上年纪的太太回答。
瓦西里公爵好像没有听见太太们谈话,走到远处的角落,在沙发上坐下。他闭上眼睛,像是在打盹。他低下头,可是忽然醒过来。
“ 阿琳娜 ,”他对妻子说,“ 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
公爵夫人向门口走去,她带着意味深长而又毫不在意的神情从门口走过,向客厅望了一眼。皮埃尔和海伦还坐在那里谈话。
“还是那样。”她回答丈夫。
瓦西里公爵皱起眉头,把嘴一撅,撇到一边,他的腮帮跳动着,露出他那特有的令人讨厌的粗俗表情。他抖擞精神,站起来,步履坚定地经过太太们身旁向小客厅走去。他兴高采烈地快步走到皮埃尔跟前。公爵的面孔是那么异样地喜气洋洋,皮埃尔看见他,吓得连忙站起来。
“谢天谢地!”他说,“老伴全告诉我了!”他用一只胳膊搂着皮埃尔,另一只搂着女儿,“亲爱的廖莉娅!我非常、非常高兴。”他的声音打颤了,“我敬爱你的父亲……她会做你贤惠的妻子……上帝祝福你们!……”
他拥抱女儿,然后又拥抱皮埃尔,用他那老年人的嘴巴吻他。泪水确实沾湿了他的两腮。
“夫人,到这儿来。”他喊道。
公爵夫人进来,也哭了。那个上年纪的太太也用手绢擦眼泪。大家都吻了皮埃尔,他也吻了几次美丽的海伦的手。过了一会儿,他们俩又单独待在一起了。
“这一切都应该是这样的,不可能有另外的样子,”皮埃尔想道,“可以用不着问,这件事是好还是坏。是好事,因为是确定了的,也没有事先令人苦恼的怀疑。”皮埃尔默默地握住未婚妻的手,望着她那一起一伏的美丽的胸脯。
“海伦!”他提高声音说,接着就停住了。
“在这种场合应当说点特别的话。”他想道,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究竟该说什么。他注视了一下她的脸。她更偎近他,脸上泛起了红晕。
“咳,摘掉这个……戴着这个怎么……”她指着眼镜说。
皮埃尔摘掉了眼镜,他的眼睛除了具有一般戴眼镜的人常有的那种怪相外,还带有惊疑的神情。他想弯身吻她的手,可是,她的头又快又粗鲁地一摆,截住他的嘴唇,让它凑到自己的嘴唇上。她那变得令人不快的惊慌神色,把皮埃尔吓了一跳。
“现在已经晚了,一切都完了。实在说来,我也是爱她的。”皮埃尔想。
“ 我爱您 !”他想起在这种场合必须说的话,于是就这样说了,但这句话说得有气无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耻。
一个半月后,他举行了婚礼,并且迁进了新居——彼得堡一所重新修整的别祖霍夫伯爵的大公馆,人人都羡慕皮埃尔,说他是拥有美妻和百万家产的幸运儿。
一八○五年十二月,老公爵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接到瓦西里公爵的信,信中说,他将要和儿子一同前来拜访。(“我正在各地视察,为了前来拜访您,拜访我最尊敬的恩人,多走一百俄里的路程,对于我当然算不了什么,”他写道,“小儿阿纳托利与我同行,他要到军队中去;他也跟父亲一样,对您怀着深厚的敬意。希望您能允许他亲自向您表示他的敬意。”)
“用不着把玛丽 带到交际场去:求婚的亲自找上门来了。”小公爵夫人听到这个消息,无意中说了一句。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说。
接到信又过了两个星期,一天晚上,瓦西里公爵的仆人先来了,第二天,他本人和儿子也来了。
博尔孔斯基老头一向看不起瓦西里公爵的人品,特别是近来,当瓦西里公爵在保罗和亚历山大两个新朝中飞黄腾达之后,更加看不起他了。而现在,他从这封信和小公爵夫人的暗示了解到是怎么回事以后,他就由心中对瓦西里公爵看不起转变为恶意鄙视了。他提起他来总是嗤之以鼻。在瓦西里公爵应当到达的那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感到特别不满,情绪恶劣。不知是由于瓦西里公爵要来,他才情绪恶劣呢,还是由于他情绪恶劣,因而对瓦西里公爵的到来才特别感到不满,总之,他心情很坏,吉洪一早就告诫建筑师不要带着报告去见公爵。
“您听他是怎么走路的,”吉洪说,他叫建筑师注意公爵的脚步声,“他用整个脚后跟走路——我们就知道……”
虽然如此,公爵仍然按照平时的习惯,一到八点多钟,就身穿黑貂皮领短皮衣,头戴黑貂皮帽出来散步。头一天下了一场雪。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散步的那条通到花房的小道已经打扫过,在扫过的雪地上还可以看见笤帚的痕迹,小道两旁松软的雪堤上插着一把铁锹。老公爵到花房走走,然后又到下房和其他房舍走走,他一直紧皱眉头,默默不语。
“雪橇过得来吗?”他向送他回家的那个相貌和风度都像主人的、受人尊敬的管家问道。
“雪很深,大人。我已经吩咐人把大道打扫一下。”
公爵点点头,向台阶走去。“谢天谢地,”管家想道,“满天乌云总算过去了!”
“雪橇很难过来,大人,”管家补充说,“听说,大人,有一位大臣要来拜会大人?”
公爵向管家转过身来,用愠怒的目光盯视着他。
“什么?大臣?什么大臣?是谁吩咐的?”他用刺耳的、生硬的声音说,“为我的女儿公爵小姐不打扫,却为一个大臣打扫!我不知道有什么大臣!”
“大人,我以为……”
“你以为!”公爵喊道,他越说越急,越急越语无伦次,“你以为……强盗!下流坯!我这就教你以为。”他扬起手杖,就向阿尔帕特奇挥去,如果不是管家本能地躲开,就挨上了一记。“以为!……下流坯!”他急促地喊道。阿尔帕特奇因为自己居然敢于躲开主人的手杖,吃惊不小,他走到公爵面前,恭顺地低下光秃的脑袋,也许正因为这样,公爵仍然骂个不停:“下流坯!……把路给填上!”尽管如此,可是他再没有挥起他的手杖,就跑进屋里去了。
午饭前,公爵小姐和布里安小姐知道公爵的心情不好,都站在那里等候他:布里安小姐容光焕发,似乎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仍然像平时一样。”玛丽亚公爵小姐面色苍白,丧魂失魄,眼帘下垂。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最难过的是:她知道遇到这种情形时应当像布里安小姐那样行事,然而就是办不到。她觉得:“我要是做出不注意的样子,他会以为我对他不表同情;我要是也闷闷不乐,情绪很坏,他会说我(过去常常这样说)垂头丧气。”她这样左思右想。
公爵看了看女儿惊慌失色的面孔,怒冲冲地哼了一声。
“不是废物……就是傻瓜!……”他嘟囔了一句。
“那一个没有来!准是她们向她饶舌了。”他心中指的是没有到餐厅来的小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呢?”他问道,“藏起来啦?……”
“她不怎么舒服,”布里安小姐愉快地笑着说,“她没有出来。这在她那种情况是可以理解的。”
“哼!哼!哼!哼!”公爵从鼻孔哼了两声,在餐桌旁坐下。
他觉得碟子不干净,指了指上面的污点,把它扔了。吉洪接过碟子,递给侍者。小公爵夫人不是不舒服,她是怕老公爵,简直怕得不得了。她一听说他的心情不好,就决定不露面了。
“我为怀着的孩子担忧,”她对布里安小姐说,“老是担惊受怕的,谁晓得会出什么事。”
一般说来,小公爵夫人住在童山,经常是心惊肉跳,对老公爵怀着一种她并不自觉的憎恶,因为过分的恐惧使她感觉不到这种憎恶。在老公爵方面,也有一种憎恶,但是它被蔑视遮盖住了。小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惯了以后,特别喜爱布里安小姐,整天跟她在一起,请她在自己房里过夜,常常跟她谈起老公公,议论他的长短。
“ 有客人要到我们这里来,公爵 ,”布里安小姐一面说,一面用她那白里透红的小手打开白餐巾,“ 我听说,是库拉金公爵大人和他的儿子 ?”她带着疑问的口气说。
“哼……这个 公爵 是毛孩子……是我把他举荐到委员会去的,”老公爵带着受辱的神情说,“可是儿子来干什么,我实在不明白。也许丽莎韦塔·卡尔洛夫娜 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儿子带来。我不需要。”他看了看面红耳赤的女儿。
“你不舒服吗?是不是大臣,就像今天阿尔帕特奇这个蠢东西称呼的,把你吓坏了?”
“不是的, 爸爸 。”
尽管布里安小姐话题选得很不得当,但她并没有打住,絮絮叨叨谈花房,谈刚开的一朵花怎么好看,喝过汤以后,公爵变得温和了。
饭后,他去看看儿媳。小公爵夫人坐在小桌旁和使女玛莎闲聊天。她一见公公走来,面色刷地白了。
小公爵夫人的样子完全变了。这会儿她不但不好看,而且变丑了。两腮下陷,嘴唇翘起,眼皮耷拉着。
“是啊,有点昏昏沉沉的。”她在回答公公问她身体好不好时说。
“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 谢谢,爸爸 。”
“好的,好的。”
他出来以后,到侍者室,阿尔帕特奇低下头来,在侍者室里站着。
“把路填上了吗?”
“填上了,大人。看在上帝分上,请原谅我一时糊涂。”
公爵打断了他的话,不自然地笑起来。
“好了,好了。”
他伸出手来让阿尔帕特奇吻了吻,就到书房里去了。
当天晚上,瓦西里公爵到达了。车夫和侍者们在 道上 (他们把大路称作道)迎接他,人们在故意洒满雪的路上吆喝着把他的马车和雪橇推到厢房那边。
瓦西里公爵和阿纳托利被领进两个单另的房间里。
阿纳托利脱下坎肩,双手叉腰坐在桌前,笑眯眯地睁着他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漫不经心、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桌子的拐角。他把他的一生看作某人为了某种原因必须给他安排的一场连续不断的享乐。他对这次来拜访这位凶恶的老头子和富有、丑怪的女继承人,也是这样看法。照他的设想,这一切都会有非常圆满和有趣的结果。“干吗不娶她,既然她很有钱?这绝不会有什么不好的。”阿纳托利想。
他刮了脸,洒了香水,这些已经成为习惯的动作,他做得既细心又优雅,带着他那与生俱来的憨态和扬扬得意的神气,高昂着俊秀的头,走进父亲的房间。在瓦西里公爵身边,两个侍仆正忙着给他穿衣裳。他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高兴地跟走进来的儿子点头,似乎说:“对了,我正是希望你打扮成这个样子!”
“说真的,爸爸,她丑得厉害吗?呃?”他用法语问,仿佛继续谈他们在旅途中谈了不止一次的话题。
“得了,别说蠢话!主要的是,对老公爵要极力做到尊敬和慎重。”
“如果他骂人,我就走,”阿纳托利说,“我受不了这种老头子的气。呃?”
“你要记住,你的一切全靠这一次了。”
这时,大臣和儿子到来的消息,不仅传遍女仆的房间,而且对他两人的外表也有详细的描述。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坐在自己房间里,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他们为什么要写信来,丽莎为什么对我提起这个?明明是不可能的!”她照着镜子,自言自语说,“我怎么到客厅里去呢?就算我喜欢他,我现在见到他也不会舒服自在的。”一想起她父亲的眼神,她就不寒而栗。
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已经从使女玛莎嘴里得到一切必要的情报,说大臣的儿子是一个面庞红润、眉毛乌黑的美男子,他父亲拖着两条老腿勉强地爬台阶,而他却像一只雄鹰,在他后面一步跨三级阶梯。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得到这些情报后,就去找公爵小姐,从走廊里就听到两人兴高采烈的谈话声。她们走进公爵小姐的房间。
“ 他们来了,玛丽 ,您知道吗?”小公爵夫人说,她摇摆着她那大肚子,身子沉重地坐到安乐椅里。
她穿的已经不是早晨那身便服了,而是一件最好的衣裳。她的头是细心梳过的,她的脸上露出了光彩,但仍然遮掩不住松皮耷拉、死气沉沉的轮廓。她穿起这身她在彼得堡社交界常穿的衣裳,更显得加倍地难看了。布里安小姐的衣着也经过一番不显眼的修饰,使她那鲜艳的俊俏面庞更加惹人喜爱。
“ 您怎么还是那个老样子,亲爱的公爵小姐?马上就要来人通知,他们已经进客厅了。得到楼下去,您稍微打扮一下也好嘛 !”她说。
小公爵夫人从安乐椅里站起来,打铃唤使女,开始高高兴兴地对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装束出主意,并且动手做起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因为可能是向她求婚的人到来弄得她心慌意乱,更伤她的自尊心的是,她的两个女友也认为事情不会有别的可能。要是对她们说,她为自己也为她们感到羞耻的话,那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激动;如果拒绝她们给她打扮,那就会引起一大场取笑和纠缠。她脸红了,那对美丽的眼睛变得暗淡了,脸上布满了红斑,她带着脸上常有的那种殉道者的、难看的表情,任凭布里安小姐和丽莎摆布。这两个女人 完全真心诚意地 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她长得太丑了,她们俩谁也不会有跟她斗妍比美的想法,所以她们完全是出于真心诚意,并且怀着女人们所具有的那种天真而坚决的信念,认为衣裳可以使面孔变得漂亮,于是就动手给她穿戴起来。
“不行,真的不行, 我的朋友 ,这件衣裳不好看,”丽莎说,她远远地从侧面打量公爵小姐,“你有一件咖啡色的衣裳,叫人拿来!说不定一生的命运就决定在这件衣裳上呢。可是这一件颜色太浅,不好看,真的不好看!”
不好看的不是衣裳,而是公爵小姐的容貌和整个身材,可惜布里安小姐和小公爵夫人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她们总觉得,如果向上梳的头发束一条天蓝色的缎带(殊不知这个发型完全改变和丑化了她的面孔),天蓝色的围巾从咖啡色的连衣裙披下来,如此这般,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她们忘记了,那副受惊的面孔和身材是不会改变的,因此,不论她们怎样改变外表和修饰面孔,然而这张脸仍然显得可怜巴巴的,而且不好看。玛丽亚公爵小姐顺从地任凭她们三番四次地给她换装,把头发往上梳,披上天蓝色的围巾,穿上漂亮的咖啡色的衣裳,小公爵夫人围着她转了两三圈,用小手弄好衣褶,抻抻围巾,时而从左边、时而从右边歪着头细细端详。
“不行,这不行,”她两手一拍,斩钉截铁地说,“ 不行,玛丽,这对您绝对不合适。我还是比较喜欢您平日穿的那件浅灰色的衣裳,看在我的面上,请您再换一次吧 。卡佳,”她对使女说,“把公爵小姐那件浅灰衣裳拿来,布里安小姐,您等着瞧瞧我这次的安排吧。”她说这话时,像一个演员预感到成功的喜悦,含着微笑。
可是,当卡佳拿来需要的那件衣裳时,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子前面,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卡佳从镜子里看见,她的眼睛噙着泪水,她的嘴在打颤,眼看就要放声大哭了。
“ 公爵小姐,再努一把力吧 。”布里安小姐说。
小公爵夫人从使女手里接过衣裳,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去。
“好了,这回我们一定打扮得又朴素又可爱。”她说。
她的声音、布里安小姐的声音,还有不知为什么笑起来的卡佳的声音,汇成一片其乐融融的莺声燕语。
“ 算了吧,别管我了 。”公爵小姐说。
她的声音听来是那么严肃而痛苦,喃喃的莺声燕语顿时停住了。她们看了看她,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满含泪水,心事重重,亮晶晶地、恳求地望着她们。她们明白了,坚持下去不但无用,而且残忍。
“ 至少得改变一下发式 ,”小公爵夫人说,“ 我对您说过 ,”她带着责备的口吻对布里安小姐说,“ 这种发式完全不适合像玛丽这样的脸型。请您再换个发型吧 。”
“ 不要管我了,我反正都一样 。”她强忍着眼泪回答。
布里安小姐和小公爵夫人心里不得不承认,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样打扮非常丑陋,比她平时还难看,但是已经晚了。她带着她们所熟悉的那种沉思而且悲哀的表情望着她们。这种表情并没有引起她们对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畏惧。(她对谁都引不起这种感觉。)但是她们知道,一旦她脸上出现了这种表情,她就缄口不言,对自己的决心决不动摇。
“ 您一定会换个式样的,是吧 ?”丽莎说,她看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言不答,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个人留下来。她没有实现丽莎的愿望,不但没有改变头发式样,而且没有再照镜子。她无力地垂下眼睛和双手,默默地坐在那里沉思。她想象她有一个丈夫,一个男人,一个强有力的、出人头地的、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的男人,他忽然把她带到完全另外一个幸福的世界。她想象她怀抱着 自己的 孩子,就像昨天她在乳母的女儿那里看见的孩子一样。丈夫就站在跟前,温柔地望着她和孩子。“咳,这是不可能的,我长得太丑了。”她想道。
“请您去喝茶。公爵马上就要到了。”使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她清醒过来,对自己的幻想吃了一惊。在没有下楼之前,她站起来,走进供圣像的小室,她注视着被神灯照亮了的大幅圣像的黑脸,双手交叉在胸前,这样在圣像面前站了几分钟。玛丽亚公爵小姐心中翻腾着痛苦的疑虑。爱情的欢乐,对男人的尘世爱情的欢乐,对她是可能的吗?在寻思婚姻问题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一个最主要、最强烈的衷心宿愿,那就是尘世的爱情。这个感情越是强烈,她就越是对别人、甚至对自己隐藏着它。“我的上帝啊,”她说,“我怎样才能压住我心中这些魔道?我怎样才能永远摒弃这些邪念,好让我平平静静地奉行你的旨意?”她刚一提出这个问题,上帝就在她的内心作了回答:“不要为自己抱任何希望,不要探索,不要焦虑,不要羡慕。人们的未来和你的命运都不是你应当知道的,你要在生活中忍受一切。如果上帝想用婚姻的义务考验你,你就准备执行他的旨意。”怀着这个心安理得的思想(但仍然抱着能够得到已经被她禁锢的尘世爱情的希望),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口气,画过十字,就下楼了,她既不想衣裳,也不想发式,也不想她怎样走进去和说什么话。没有上帝的旨意,连一根头毛也掉不下来,比起上帝的旨意,这一切算得了什么呢。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进客厅的时候,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已经在那里了,他们正跟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谈话。当她脚跟着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来的时候,男人们和布里安小姐都欠起身来,小公爵夫人指着她向两位男客说:“ 这就是玛丽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了所有的人,而且看得很仔细。她看见瓦西里公爵在她刚进来时,脸沉了一下,但立刻就堆出笑容。她看见小公爵夫人那张脸,带着好奇的神气从客人脸上察看玛丽给客人的印象。她看见布里安小姐头上扎着缎带,容貌俏丽,用她那从未有过的兴奋的目光注视着 他 ;但公爵小姐却看不见 他 ,她看见的只是一个鲜艳、美丽的庞然大物,当她进来的时候向她移过来。首先是瓦西里公爵走到她跟前,她在他吻她的手的时候吻了吻低下来的秃头,回答了他的问话,说她不但没有忘记他,而且记得非常清楚。然后阿纳托利走到她面前。她仍然没有看见他。她只感到那只柔软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用嘴唇轻轻地碰了碰他那涂着油的浅黄色美发下面的白净的前额。她抬头向他一看,他的美貌把她惊呆了。阿纳托利用右手大拇指钩住制服扣子,挺着胸,身子往后微倾,一只伸出的脚摇晃着,微微偏着头,一声不响,快乐地望着公爵小姐,看样子,他心中所想的完全不是她。阿纳托利在谈吐上并不机敏,也不善于词令,但是他却有上流社会认为可贵的那种镇定自若和不受任何情况影响的自信本领。一个没有自信的人初次跟人见面要是沉默不语,同时又觉得沉默是不礼貌的,想找话说,那么效果一定不会好。但是阿纳托利默不作声,摇晃着脚,快活地观看公爵小姐的发式。看样子,他能够这样平静地沉默很久很久。“谁要是觉得这样沉默怪窘得慌,那就请先开口吧,我可不想说话。”他那神气仿佛这样说。除此以外,阿纳托利在跟女人接触的时候有一种蔑视一切的优越感,他这种风度最能引起女人的好奇心、畏惧,甚至爱慕。他那神气仿佛说:“我了解你们,我了解,干吗要敷衍你们?那倒会使你们高兴呢!”也许他和女人在一起时并没有这样想(很可能没有这样想,因为他很少动脑筋),可是他就是这么一副神气,这么一个风度。公爵小姐感觉到这一点,她似乎想向他表示,她不敢希望使他感兴趣,所以她向老公爵转过身去。大家谈些一般的话题,但谈得很热闹,这多亏小公爵夫人那一口清脆的声音和翘在雪白牙齿外面的、生有绒毛的两片嘴唇。她用谈笑风生的人常用的戏谑态度接待瓦西里公爵,使用这种态度首先必须与交谈者有着久已固定的笑话,以及愉快的、不为所有的人知道的可笑的回忆,而这种回忆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小公爵夫人和瓦西里公爵之间也没有这种回忆。瓦西里公爵乐于附和这种腔调,小公爵夫人把她几乎不认识的阿纳托利也吸引来共同回忆这些从未发生过的可笑的事情。布里安小姐也分享这些共同的回忆,甚至玛丽亚公爵小姐也高兴地感觉到她被引入这些愉快的回忆里了。
“至少现在我们是充分地享受和您一起的快乐了,亲爱的公爵,”小公爵夫人对瓦西里公爵说,自然是用法语说,“这一回可不会像在安内特家的晚会上那样了,在那儿您常常溜掉。您还记得 那个可爱的安内特吧 !”
“哎呀,您可别像安内特那样对我 谈 什么政治啦!”
“还有我们那个小茶桌呢?”
“是啊!”
“为什么您从来不到安内特那儿去?”小公爵夫人问阿纳托利。“唔!我知道,我知道,”她挤了挤眼睛,说,“您的哥哥伊波利特把您的事全都告诉我了。噢!”她伸出手指来吓唬他,“连您在巴黎的恶作剧我都知道!”
“伊波利特没对你说过吗?”瓦西里公爵一面转脸对儿子说,一面抓住公爵夫人的手,就好像她想跑开,他差点儿放掉了她似的,“他没对你说过,他自己,伊波利特,为了可爱的公爵夫人害相思病,而她 把他从家里赶出来了 ?”
“ ! 这位是裙钗中的明珠,公爵小姐 !”他对公爵小姐说。
布里安小姐一听提到巴黎,就抓住这个机会,也参加大家回忆往事的谈话。
她居然冒昧地问阿纳托利,他离开巴黎是不是很久了,可喜欢这个城市。阿纳托利非常乐于回答这个法国女人的问题,他笑眯眯地望着她,跟她谈起她的祖国。阿纳托利一见俊俏的布里安小姐,就认定童山这地方并不枯燥。“长得很不错!”他一面打量着她,一面心里想。“这个 女伴 很不错。我希望她嫁给我时,把她带过来,”他想,“ 这姑娘长得真够标致 。”
老公爵在书房里不慌不忙地穿衣裳,皱着眉头考虑他应当怎么办。这两位客人的到来使他生气。“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跟我有什么相干?瓦西里公爵是个牛皮匠,废料,儿子想必也好不了。”他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使他气恼的是,这些客人的到来在他心中勾起悬而未决的、经常闷在心里的问题,也就是老公爵一向自我欺骗的那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他是否舍得让玛丽亚公爵小姐离开,让她出嫁。公爵从来没有决心给自己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预先就知道,他的回答会是公平合理的,而这个公平合理跟他的感情相矛盾,特别是跟他的生活能力相矛盾。尽管他似乎并不珍惜她,然而没有她,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为什么她一定要出嫁呢?”他想,“不会幸福的。就拿丽莎嫁给安德烈说吧(比他更好的丈夫现在似乎很难找到了),她满意自己的命运吗?有谁会出于爱情而娶她呢?又丑又笨。有人要她也是为了地位和财产。难道就不能不结婚吗?那倒要幸福些!”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就这样一面想,一面穿衣裳,可是,那个拖延很久的问题却要求立刻做出决定。瓦西里公爵把儿子带来,显然是有求婚的意思,大概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要求直接的答复。门第和社会地位还过得去。“那也好,我不反对,”老公爵自言自语说,“但是,他得配得上她。我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
“我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他说出声来,“我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
他像平时一样,健步走进客厅,疾速地向大家扫视一眼,他看见小公爵夫人换了衣裳,布里安头上束着缎带,玛丽亚公爵小姐梳着丑怪的发式,布里安和阿纳托利满面春风,他的公爵小姐在大家谈话时沉默寡言。“打扮得像个大傻瓜!”他愤愤地盯了女儿一眼,心里想,“不嫌害臊!人家连理都不愿理她!”
他走到瓦西里公爵面前。
“你好,你好,欢迎,欢迎。”
“友谊不远千里,”瓦西里公爵开腔了,他像平时一样,说得又快又自信,而且亲热,“这是我的次子,请您多加关照。”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打量着阿纳托利。
“好孩子,好孩子!”他说,“过来吻吻我。”他把腮帮伸给他。
阿纳托利吻了吻老头,好奇地、十分镇静地望着他,看他是不是马上就要爆发父亲所说的怪脾气。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在他常坐的沙发角上坐下来,把瓦西里公爵的圈椅移近自己的座位,他一面指着圈椅,一面问起时局和新闻。他仿佛专心倾听瓦西里公爵的谈话,但是却不住地注意玛丽亚公爵小姐。
“这么说,他们从波茨坦有信来?”他重复瓦西里公爵最后一句话,忽然站起来,走到女儿跟前。
“你是为客人才这样打扮的,是不是?”他说,“好看,十分好看。你为了客人梳个新式的头,可是我要当着客人的面对你说,没有我的许可,以后不准你改变装束。”
“是我的错, 爸爸 。”小公爵夫人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您完全可以自便,”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一面说,一面向儿媳行了个军礼,“可是她没有丑化自己的必要,已经够丑的了。”
他又坐回原位,不再注意难过得流泪的女儿。
“相反,这个发型对公爵小姐很合适。”瓦西里公爵说。
“老兄,年轻的公爵叫什么名字?”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转身对阿纳托利说,“过来,咱们谈谈,认识认识。”
“马上就要看笑话了。”阿纳托利心里想,他含着微笑坐近老公爵。
“是这样:亲爱的,听说您留过洋。不像我和你父亲,跟诵经士学认字。告诉我,亲爱的,您现在是在骑兵近卫军吗?”老头凑近阿纳托利,逼视着问他。
“不,我调到陆军了。”阿纳托利强忍着笑答道。
“啊!好事情。怎么样,亲爱的,您愿意为沙皇、为祖国服务吗?现今是战争年月。这么一个棒小伙子应当服役,应当服役。怎么样,要上前线吗?”
“不,公爵。我们团已经出发了。我别有所属。爸爸,我属哪儿?”阿纳托利笑着问父亲。
“这个差当得好,真好。我属哪儿!哈——哈——哈!”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笑起来。
阿纳托利笑得更响。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忽然把眉头一皱。
“好了,去吧。”他对阿纳托利说。
阿纳托利含着微笑又回到女人群里。
“瓦西里公爵,你把他们送到国外受教育,是不是?”老公爵转身对瓦西里公爵说。
“我是尽力而为。我告诉您,那儿的教育比咱们这儿要好得多。”
“是啊,如今什么都改了样,一切都是新式的。好一个小伙子,好样的!咱们到我房里去吧。”
他拉着瓦西里公爵的手,把他领到书房里。
单独和公爵在一起的时候,瓦西里公爵立刻就向他说明了来意和希望。
“你想到哪儿去了,”老公爵气愤地说,“你以为我攥着她不放,离不开她吗?怪事!”他愤愤地说,“明天就嫁出去我都无所谓!不过我告诉你,我要好好地了解我的女婿。你知道我办事的规矩:一切都开诚布公!我明天当着你的面问她:如果她愿意,就让他住下。让他住几天,我要观察观察。”老公爵哼了一声,“就让她出嫁吧,我无所谓。”他用跟儿子告别时所用的尖利的声音喊道。
“我坦率地告诉您,”瓦西里公爵说,他使用了那种腔调,就像一个狡猾的人,在谈话对手明察秋毫的洞察力下,认为没有施展伎俩的必要时所使用的腔调,“您是一眼就把人看透的。阿纳托利不是什么天才,但他是一个老实善良的孩子,是一个好儿子,好亲戚。”
“好的,好的,我们看看吧。”
正像长久没有跟男人交际的孤独的女人常有的情形一样,由于阿纳托利的出现,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家里三个女人都同样地感觉到,在这之前她们的生活简直不是生活。她们的思维力、观察力和感觉力一下子提高了十倍,她们仿佛一直是在黑暗中过日子,突然被一片崭新的、含义丰富的光辉照亮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完全不想、也不记得自己的面孔和发型了。那个可能成为她的丈夫的人的标致、开朗的面孔吸引着她的全部注意力。她觉得他善良、勇敢、果断、刚毅,而且宽宏大量。她对此深信不疑。在她的想象中不断涌现出千百个未来家庭生活的幻景。她挥开这些幻景,尽力把它们隐藏起来。
“我是不是对他太冷淡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极力克制自己,因为在我内心深处觉得对他已经太亲近了。可是,我对他想的这一切,他是不会知道的,甚至他会觉得我讨厌他呢。”
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尽力向这位新客表示好感,但是她不会。
“ 可怜的姑娘,丑得像个鬼 。”阿纳托利这样想她。
由于阿纳托利的到来而极端兴奋的布里安小姐,有她自己的想法。当然,这个没有一定社会地位、没有亲戚朋友、甚至没有祖国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并不情愿在侍候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给他朗读书籍和陪伴玛丽亚公爵小姐中度过一生。布里安小姐长久以来就期待着一位俄国公爵,这位俄国公爵一下子就看出她比那些容貌丑陋、衣着不雅、举止笨拙的俄国公爵小姐优越,会爱上她并且把她带走。现在这位俄国公爵终于来了。布里安小姐曾听她姑母讲过一个故事,故事的结尾是她自己给补充上去的,她喜欢反复想这个故事。故事说一个少女受了骗,她可怜的母亲来了,责备她不该不结婚就委身一个男人。布里安小姐在想象中给 他 ——就是那个引诱者——讲这个故事时,常常感动得流泪。现在这个 他 ,真正的俄国公爵,来到了。他把她带走,然后 她可怜的母亲 出现了,他与她结了婚。正当布里安小姐和他谈论巴黎的时候,她这未来的全部故事就在她心里形成了。并不是预先有什么打算指导着布里安小姐(其实她丝毫没有考虑她应当怎样去做),而是这一切早已在她心中准备好了,现在只需要在已经出现的阿纳托利面前集中一下就行了,她希望而且也尽可能博得他的欢心。
正像一匹老战马一闻号声就习惯地准备狂奔一样,小公爵夫人也不自觉地卖弄起风情来了,连自己正在怀孕都忘了,她这样做并非别有企图,也没有内心的斗争,只不过是出于天真、轻浮的取乐罢了。
尽管阿纳托利在女人群中通常总是扮演被女人追得厌烦的角色,但是他看到他对这三个女人的影响,仍然感到虚荣心的满足。此外,他开始对俊俏、撩人的布里安体验到一种兽性的情欲,这种勃然爆发的情欲促使他干出最大胆、最粗暴的行为。
吃过茶后,大家走进起居室,公爵小姐应大家的请求弹奏古钢琴。阿纳托利挨近布里安小姐,支着臂肘站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他目光含笑快乐地望着她。玛丽亚公爵小姐感觉到向她注视的目光,心中激动得又痛苦又喜悦。心爱的奏鸣曲把她带到令人陶醉的诗意境界,而那个被感觉到的注视自己的目光,又给这个境界增添了更多的诗意。但是,阿纳托利的目光虽说是对着她,意思却不在她身上,而是在布里安小姐那小巧的脚的动作上,这时他正用自己的脚在古钢琴下面触动她的脚。布里安小姐也望着公爵小姐,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也有一种又惊又喜、满怀希望的新的表情。
“她多么爱我!”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现在多么幸福,能有这样的女友和这样的丈夫,我该多么幸福!难道他真能成为我的丈夫吗?”她想。她不敢看他的脸,老是感觉到那注视着她的目光。
晚上,吃完饭大家要分手的时候,阿纳托利吻了吻公爵小姐的手。她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股勇气,照直地注视了一下靠近她的近视眼的那副标致的脸。然后阿纳托利又去吻布里安小姐的手(这是不合礼仪的,但是他做得既自信又随便),弄得布里安小姐顿时满脸通红,她吃惊地看了看公爵小姐。
“ 礼数多么周到 ,”公爵小姐心里想,“阿梅莉(布里安小姐的名字)真的以为我会吃她的醋,而不珍重她对我的体贴和忠心吗?”她走到布里安小姐跟前,热烈地吻了吻她。阿纳托利去吻小公爵夫人的手。
“ 不行,不行!什么时候您父亲写信告诉我,您的行为不错,我再让您吻我的手。在这之前可不行 。”
她说着,就举着指头,笑盈盈地走出屋去。
大家都散了,这一夜除了阿纳托利躺下就睡着以外,没有一个人不是很久才入睡的。
“这个陌生、美貌、善良的男人真能成为我的丈夫吗?主要的是他善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控制了她。她害怕向四外张望,她恍惚觉得有人在屏风后面黑暗的角落里站着。这个人就是他,就是魔鬼,而这个魔鬼就是白额头、黑眉毛、红嘴唇的男人。
她打铃把使女叫来,要她睡在她的房间里。
布里安小姐这天晚上在花房里走了很久,毫无结果地等待着一个人,她时而对什么人微笑,时而由于想象 可怜的母亲 责备她堕落而感动得流泪。
小公爵夫人埋怨使女没有把床铺好。害得她侧卧也不是,仰卧也不是。怎么都觉得难受,不灵便。她的肚子妨碍了她。而今天比任何时候更妨碍她,阿纳托利的出现,使她更生动地回忆起她没有怀孕时样样都是轻松愉快的时光。她身着短衣,头戴睡帽坐在圈椅里。卡佳睡眼惺忪,辫发散乱,一面叨唠着,一面第三次拍打和翻转沉重的羽毛褥子。
“我告诉过你,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疙疙瘩瘩,”小公爵夫人再三地说,“我倒乐意睡着呢,又不是我的错。”她像个要哭的孩子似的声音发颤。
老公爵也没有睡。吉洪在睡意矇眬中听见他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哼哧着鼻子。老公爵觉得他为女儿受了侮辱。最使他受不了的是,受辱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别人,是他钟爱得甚于爱自己的女儿。他对自己说,他要重新考虑这全部问题,找一个正确的、合理的办法,但是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更把自己激怒了。
“遇见第一个男人就把父亲,把一切全都忘了,跑到楼上梳洗打扮起来,摇起尾巴,现出了原形!甘愿抛弃父亲!我心中有数,这她是知道的。呸……呸……呸……难道我没有看见这个混小子一个劲地看布里安(应当把她赶走)!她真的连这个也看不出,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你自己没有自尊心也罢,至少也得顾着我的面子。应当告诉她,那个蠢东西心里并没有她,他一个劲地看布里安。她没有自尊心,我要告诉她这一点……”
对女儿说,她错了,阿纳托利想追求布里安,老公爵知道,这样就会刺伤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自尊心,他的心事(不愿跟女儿分离)也就解决了,想到这里,他感到自慰。他把吉洪叫来,开始脱衣裳。
“真倒霉,他们干吗来!”当吉洪把睡衣从头上套到他那干瘦的、胸口长满花白汗毛的老人身上的时候,他想,“我没有请他们。他们来看看我的生活。我没有几天活头了。”
“滚他妈的!”他的头还套在睡衣里的时候,他说。
吉洪知道公爵时常有自言自语的习惯,所以虽然看见公爵的脸从睡衣里钻出来,露出疑问和气愤的目光,他仍然面不改色。
“他们睡了吗?”公爵问。
吉洪像所有的好仆人一样,凭着嗅觉就知道主人在想什么。他猜出这是问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
“已经睡了,灯也熄了,大人。”
“不好,不好……”公爵很快地说,他把脚伸进拖鞋里,手伸进睡衣里,向他睡的躺椅走去。
虽然阿纳托利和布里安小姐之间没有通过话,可是对于那 可怜的母亲 出现之前的恋爱史的第一回,他们彼此是完全了解的,他们也了解他们有很多话要在背地里谈,所以一清早就寻找单独会面的机会。当公爵小姐照平日的时刻去见父亲时,布里安小姐就在花房里和阿纳托利会面了。
这天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书房门口走去时,心跳得特别厉害。她感觉到,不仅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就要决定她的命运,而且知道她心中正想这件事。从吉洪的脸上,从那个去取热水、路过走廊时碰见她并向她深深鞠躬的瓦西里公爵的侍仆脸上,她都看出了这种表情。
老公爵这天早晨对女儿特别和蔼而且态度慎重。玛丽亚公爵小姐十分清楚这种慎重从事的神情。每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弄不懂算题,他气得紧握干瘦的手,站起来从她身边走开,一连好几次低声重复同一句话的时候,他脸上就出现这种神情。
他立刻谈起正事,并且客气地称呼“您”。
“有人家向我提亲了,”他不自然地微笑着说,“我想您已经猜到了,”他接着说,“瓦西里公爵到这儿来,把他的学生也带了来(不知为什么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管阿纳托利叫学生),当然不是因为我的眼睛长得美。昨天他们向我提亲。您是知道我的规矩的,这个我要问您了。”
“我应当怎样理解您的意思, 爸爸 ?”公爵小姐脸色一红一白地说。
“怎么理解!”父亲愤怒地呵斥,“瓦西里公爵选中你当他的儿媳妇,替他的学生向你求婚。就是这么理解。怎么理解?!这我就要问你了。”
“我不知道您有什么意见, 爸爸 。”公爵小姐低声说。
“我?我?我有什么?用不着管我。又不是我出嫁。 您 有什么意见,这是我要知道的。”
公爵小姐看出父亲不乐意这件事,然而就在这一刻,她想到她一生的命运要么现在就决定,要么就永远地错过了机会。她垂下眼帘,避开父亲的目光,她觉得在他的目光下不能思索,只能习惯地惟命是从,她说:
“我只愿遵照您的意思去做,”她说,“如果要我表示自己的愿望的话……”
她没有来得及说完。公爵打断了她的话。
“好极了!”他喊道,“他要你是连同嫁妆一起要,顺便也把布里安小姐带走。她当夫人,而你……”
公爵停住了。他看出这句话在女儿身上发生的效果。她低下头,就要哭出来了。
“算了,算了,我是说笑话,我是说笑话,”他说,“要记住一样,公爵小姐:我遵守这个原则:姑娘有挑选女婿的充分权利。我给你自由。要记住一样:你一生的幸福就要看你这次的决定了。不必管我。”
“可是我不知道…… 爸爸 。”
“不必管我!他秉承父命,他可以娶你,也可以娶任何人;而你是有选择的自由的……你回自己房里考虑一下吧,一小时后来见我,当着他的面告诉他:行还是不行。我知道你是要祈祷的,那你就祈祷吧。不过要好好想想。去吧。”
“行还是不行,行还是不行,行还是不行!”公爵小姐像坠入雾中,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书房,而他还在大声地说。
她的命运决定了,而且幸福地决定了。但是父亲说的关于布里安小姐的那些话,却是可怕的暗示。就算不是真的,但仍然是可怕的,她不能不想这件事。她穿过花房一直往前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可是忽然间,耳熟的布里安小姐的低语声使她猛醒过来。她抬起眼睛,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看见了阿纳托利,他搂着那个法国姑娘,正向她低声说话。阿纳托利那张俊秀的脸露出可怕的表情,他望望玛丽亚公爵小姐,头一秒钟没有松开布里安小姐的腰,布里安小姐没有看见她。
“是谁?干吗来了?等一等!”阿纳托利的表情仿佛这样说。玛丽亚公爵小姐默默地望着他们。她不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最后,布里安小姐惊叫一声,逃跑了。阿纳托利仿佛请她一同来嘲笑这个奇遇似的,嬉皮笑脸地向玛丽亚公爵小姐鞠了一躬,耸耸肩,就向通往他的房间的门走去了。
一小时后,吉洪来叫玛丽亚公爵小姐。他叫她去见公爵,并且说,瓦西里·谢尔盖伊奇公爵也在那里。吉洪进来的时候,公爵小姐正搂着泣不成声的布里安小姐在沙发上坐着。玛丽亚公爵小姐抚摸着她的头。公爵小姐那对美丽的眼睛依然那么安详,洋溢着光辉,脉脉含情地、怜悯地看着布里安小姐那俊俏的面庞。
“ 啊,公爵小姐,我永远失去您的欢心了 。”布里安小姐说。
“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您 ,”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我要为了您的幸福尽力做到我能做到的一切 。”
“ 可是您会瞧不起我的,您是这么纯洁,您永远不会理解这种情欲的魅力。啊,我的可怜的妈妈 ……”
“ 一切我都理解 ,”玛丽亚公爵小姐含着忧郁的微笑回答说,“您放心吧,我的朋友。我去见父亲。”她说着就出去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进书房的时候,瓦西里公爵带着深受感动的笑容坐在那儿,一只腿高高地架在另一只腿上,手里拿着鼻烟壶,看过去好像他的心肠完全软了,又仿佛他对自己这么多愁善感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他连忙捏了一撮鼻烟送进鼻孔里。
“ 啊,亲爱的,亲爱的 。”他站起来抓住她的两只手,说。他叹了一口气,又说:“ 我儿子的命运就握在您的手里了。您决定吧,可爱的 、 可亲的 、 温柔的玛丽,我一向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您 。”
他走到一旁。他的眼睛真的流出了泪水。
“哼……哼……”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直哼哧鼻子。
“公爵代表他的学生……儿子,向你求婚。你愿不愿意做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的妻子?你说:行还是不行!”他大声嚷嚷道,“然后我要保留说出我的意见的权利。是的,我的意见也不过就是我的意见,”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向瓦西里公爵转过身去,为了回答他那乞求的表情,又说了一句,“行还是不行?”
“我的愿望是, 爸爸 ,永远不离开您,永远不跟您分开单过。我不想结婚。”她睁着一对美丽的眼睛向瓦西里公爵和父亲望了望,坚决地说。
“胡说,废话!胡说,胡说,胡说!”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皱着眉头,大声嚷嚷道。他抓住她的手,拉过来,没有去吻它,只是把自己的额头向她的额头低下去,轻轻地碰碰她,他握紧她的手,把她握得皱了皱眉头,叫了一声。
瓦西里公爵站起来。
“ 亲爱的,我要对您说,我永远 、 永远忘不了这一刻,但是,我亲爱的,让我们哪怕存有一线希望能够打动这颗善良忠厚的心吧。请您说说 : 也许……来日方长。您说吧 : 也许 。”
“公爵,我说的全是我心里的话,我感谢您给我的荣幸,但是我永远不能做令郎的妻子。”
“那么就完了,亲爱的公爵。我很高兴见到你,很高兴见到你。回去吧,公爵小姐,去吧,”老公爵说,“见到你,我非常、非常高兴。”他一面拥抱瓦西里公爵,一面重复地说。
“我的天职是另一种,”玛丽亚公爵小姐心里想,“我的天职是以另一种幸福为幸福,是以仁爱和自我牺牲的幸福为幸福。不论要我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成全可怜的阿梅莉的幸福。她是那么热烈地爱他。她是那么热诚地忏悔。我要尽到一切努力成全他们两人的婚姻。如果他不富有,我给她钱,我要恳求父亲,恳求安德烈。如果她能成为他的妻子,我该多么幸福啊。她是那么不幸,流落异乡,孤苦零丁,无依无靠!我的天啊,她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她该是多么爱他。也许,我要是她,也会这样做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想。
罗斯托夫家里很久没有得到尼古卢什卡的消息,直到仲冬,伯爵才收到一封信,他从信封上地址的笔迹认出是儿子写来的。伯爵一接到信就慌张起来,极力不露声色,踮起脚尖跑到自己房里,关上门,读起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得知有信来(家中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全知道),就悄悄到伯爵那里,碰见他手里拿着信又是哭又是笑。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虽然光景好转,仍然住在罗斯托夫家里。
“ 我的好朋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悲哀地探问,并且准备不管怎样都同情他。
伯爵越发放声大哭了。
“尼古卢什卡……信……受了……伤…… 亲爱的 ……受了伤……我的好孩子……伯爵夫人……他升军官了……谢天谢地……怎么对伯爵夫人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他身旁坐下,拿出手绢来擦他脸上的泪水和滴在信上的泪水,又擦自己的眼泪,然后把信读了一遍,安慰伯爵,并且决定,在午餐后晚茶前,她先给伯爵夫人做些准备工作,如果上帝赐福,晚茶后再宣布一切。
全部午餐时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都在谈论有关战争的传闻,谈论尼古卢什卡。有两次问起他的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接到的,虽然她本来知道。她说,可能很快,也许就在今天,又要接到信了。每当这些暗示使得伯爵夫人心神不安,惊慌地时而望望伯爵,时而望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时候,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最不引人注意地把话题引到琐事上去。娜塔莎是全家最善于体察人们的语气、眼神和神色的细微变化的人,从一开始吃饭,她就竖起了耳朵。她看出,在她的父亲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之间有什么事,有什么与哥哥有关的事,看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在做准备工作。娜塔莎虽然胆子很大(她知道她母亲对于凡是与尼古卢什卡的消息有关的一切是多么敏感),但她不打算在吃饭的时候提出问题,然而由于心中着急,整顿午饭她什么都没吃,不住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女教师责备她,她也不听。饭后,她一阵风似地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追去,在起居室里,她连跑带跳地扑到她的脖颈上。
“大妈,亲爱的,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我的乖孩子。”
“不,好大妈,亲爱的,非告诉我不可,我知道您有什么秘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摇摇头。
“ 你真是个机灵鬼,我的孩子 。”她说。
“尼古连卡来信了吧?准是的!”娜塔莎看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脸上露出默认的表情,大声喊道。
“看在上帝分上,千万要当心:你要知道,这会把你妈妈吓坏的。”
“好的,好的,可是您得告诉我。不告诉?那我马上就去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三言两语对娜塔莎讲了讲信的内容,但附带条件是不许告诉任何人。
“君子一言为定,”娜塔莎一面画十字,一面说,“我谁都不告诉。”她说着,就立刻跑到索尼娅那里去了。
“尼古连卡……受伤了……有信来……”她得意洋洋地说。
“尼古拉!”索尼娅刚说出口,面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娜塔莎一见哥哥受伤的消息给索尼娅的印象,她这才感到这个消息十分悲哀的一面。
她向索尼娅扑过去,搂着她哭起来。
“轻伤,已经升为军官了。他现在很健康,自己写的信。”她含着眼泪说。
“可见你们女人家都爱哭,”彼佳说,他坚决地迈开大步在屋里走来走去,“哥哥这么出色,我很高兴,真的,我很高兴。你们就会哭!什么也不懂。”
娜塔莎含着泪笑了。
“你没有看信吗?”索尼娅问。
“没有看,可是她说,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是军官了……”
“谢天谢地,”索尼娅画着十字说,“也许她骗你呢?咱们去找 妈妈 。”
彼佳一声不响在屋里踱步。
“我要是尼古卢什卡的话,我一定杀死更多的法国人,”他说,“这些家伙坏透了!我要杀他个尸骨堆成山。”彼佳继续说。
“住嘴,彼佳,你真是个大傻瓜!……”
“我一点不傻,谁为了一点小事就哭才傻呢。”彼佳说。
“你记得他吗?”沉默了一会儿,娜塔莎突然问。索尼娅笑了。
“我记不记得尼古拉?”
“不是的,索尼娅,你是不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不是一切都记得,”娜塔莎说,她尽力做手势,看样子,她想使她的话带有最郑重的意味,“连我也记得尼古连卡,我记得,”她说,“可是我不记得鲍里斯。完全不记得……”
“怎么?你不记得鲍里斯?”索尼娅奇怪地问。
“并不是说不记得——我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可是不像记得尼古连卡那样记得他。我一闭眼就记起尼古连卡,而鲍里斯就记不起(她闭上眼睛),记不起,一点也记不起!”
“唉,娜塔莎!”索尼娅不望女友,热情而严肃地说,好像她认为娜塔莎不配听她要说的话,又好像她这话是对另外一个不能与之开玩笑的人说的,“我一旦爱上了你哥哥,就爱一辈子,不论是他或者是我发生什么事,永不变心。”
娜塔莎瞪起一对好奇的眼睛,惊奇地望着索尼娅,她沉默了。她觉得索尼娅说的是实话,她说的那种爱情是有的,但是娜塔莎还没有体验过这种爱情。她相信这是可能发生的,但是不理解。
“你要给他写信吗?”她问。
索尼娅沉思起来。给尼古拉写什么,有没有必要写信,这是一个使她苦恼的问题。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军官,是挂彩的英雄,在这个时候她来让他想起她,好像让他想起对她负有什么责任似的,是否合适呢?
“我不知道;我想,他写,我就写。”她红着脸说。
“你给他写信不害臊吗?”
索尼娅微笑了。
“不害臊。”
“给鲍里斯写信,我觉得怪害臊的,所以我不写。”
“为什么害臊呢?”
“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怪不好意思的。”
“我知道她为什么害臊,”被娜塔莎方才的话惹恼了的彼佳说,“因为她爱上了那个戴眼镜的胖子(彼佳是说那个和他同名的,新近当上伯爵的别祖霍夫),又爱上那个歌唱家(彼佳是说那个教娜塔莎唱歌的意大利籍教师),所以她害臊。”
“彼佳,你这个蠢货。”娜塔莎说。
“并不比你更蠢,亲爱的。”年仅九岁的彼佳说,他俨然像一个年迈的将军。
由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午餐时做了许多暗示,伯爵夫人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她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安乐椅里,目不转睛地瞧着绘制在鼻烟壶上的儿子的肖像,泪水不住地涌出眼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拿着信蹑手蹑脚走到伯爵夫人门前,停下来。
“不要进来,”她对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后面的老伯爵说,“等一会儿。”她关上了门。
伯爵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细听屋里的动静。
起先他听见平静的说话声,然后只有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个人长篇大论的说话声,然后是一声大叫,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又是两个人一齐用喜悦的声调说话,然后是脚步声,接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给他打开了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脸上那副骄傲的神情,就像一位外科医生做完了一桩困难的手术后,请大家进来欣赏他的精湛技艺似的。
“ 好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得意扬扬地指着伯爵夫人对伯爵说。这时伯爵夫人一手拿着有儿子肖像的鼻烟壶,一手拿着信,她一会儿吻鼻烟壶,一会儿吻信。
她一见伯爵,就向他伸开双臂,搂着他的秃头,她越过秃头又看起信和肖像来,她轻轻推开秃头,又把嘴唇贴到信和肖像上。薇拉、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都进来了,大家开始读信。信中简短地叙述了一下行军、尼古卢什卡参加的两次战斗,擢升为军官,然后提到他吻爸爸妈妈的手,请他们祝福他,他还吻薇拉、娜塔莎、彼佳。此外,他向谢林先生问候,还向肖斯太太、向乳母问候,此外,他请求代他吻亲爱的索尼娅,他说他还是那样爱她,还是那样想念她。索尼娅听到这里,羞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受不住向她投来的目光,向大厅跑去,她跑着,旋转着,衣裳鼓得像气球似的,她满脸通红,面带笑容,坐在地板上了。伯爵夫人哭泣着。
“您哭什么, 妈妈 ?”薇拉说,“他信中所说的都是叫人高兴的事,不应该哭啊。”
她说的完全对,但是伯爵、伯爵夫人、娜塔莎,都用责备的眼光望着她。“她到底像谁啊!”伯爵夫人想。
尼古卢什卡的信被人们读了几百遍,那些自认有资格听听信里写了什么的人,都得去公爵夫人那里,因为她把信握在手中不放。家庭教师、乳母、米坚卡、还有一些熟人都来过,伯爵夫人一次又一次地念信,每次都怀着新的乐趣,每次从信中都发现尼古卢什卡的新的美德。多么奇怪,多么不寻常,多么令人喜悦,她的儿子——二十年前在她肚子里微微蠕动着小手、小脚的儿子,先学会说“梨”,后学会叫“奶奶”的儿子,现在居然成为一名英勇的战士,在人地生疏的异邦,没有人帮助和指导,独自一人做出了男子汉的事业。开天辟地以来的经验就说明,孩子从摇篮开始,是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成人的,但这个经验在伯爵夫人心目中并不存在。她的儿子每个时期的成长都使她觉得不寻常,就好像千百万人从来没有这样长大似的。正像二十年前她难以相信那么一个曾活在她心脏下面某处的小东西,到一定时候就会哭,会吃奶,会说话,同样,现在,从这封信看来,她难以相信那个小东西会成为一个强壮勇敢的男子汉,会成为人们和子孙们的模范。
“多么优美的 文体 ,描写得多好!”她读到信中描写的部分,说,“多么高尚的灵魂!关于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只字不提!只提一个叫杰尼索夫的人,而他一定比谁都勇敢。关于自己受的艰难困苦一点都没有写。多么好的心肠!他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所有的人他都记在心上!他谁都没有忘记。我常说,他还是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常说……”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准备,信的草稿打好了,然后把全家给尼古卢什卡的几封信誊写一遍,在公爵夫人亲自监督和公爵的关怀下,置办一些必需的东西,筹措一笔新任军官的服装和装备的费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她连和儿子通信都能在军队中托到人情。她可以把信寄到统率近卫军的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大公 那里。罗斯托夫家的人以为, 国外俄国近卫军 是一个固定的通信处,如果把信寄到统率近卫军的大公那里,没有理由不送到就近的保罗格勒团部。因此他们决定把信和钱都通过大公的信差送到鲍里斯那里,鲍里斯一定会转交尼古卢什卡。信有老公爵的、公爵夫人的、彼佳的、薇拉的、娜塔莎的、索尼娅的,最后,还有伯爵给儿子的置装费和购买各种东西的六千卢布。
十一月十二日,在奥尔米茨附近扎营的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准备次日接受俄国沙皇和奥地利皇帝的检阅。刚从俄国开来的近卫军在离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等待次日十时前径往奥尔米茨阅兵场参加检阅。
就在这一天,尼古拉·罗斯托夫接到鲍里斯的信,信中通知说,伊兹梅洛夫团在离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鲍里斯在等他前去取信和钱。这正是罗斯托夫特别需要钱的时候,因为部队作战归来,驻扎在奥尔米茨附近,营盘里挤满了随军小贩和奥地利籍犹太商人,他们准备了琳琅满目的货物。保罗格勒团连日来每天举行宴会,庆祝因功受奖,他们骑马到奥尔米茨拜访刚到那里的匈牙利女人卡罗利娜,她在那里开设一间有女招待服务的酒馆。罗斯托夫前些日子曾庆祝他晋升为骑兵少尉,从杰尼索夫手中买了一匹名叫“贝杜英”的战马,因此负了一身债——欠同事和随军小贩的。罗斯托夫接到鲍里斯的信,就和一个同事骑马到奥尔米茨,在那里吃了饭,喝了一瓶酒,然后一个人到近卫军营盘找童年的伙伴去了。罗斯托夫还没来得及换军官服装。他穿的是一件破旧的、佩戴士兵十字肩章的士官生上衣,一条同样破旧的、裤裆衬的皮子磨光了的马裤,腰间挎着一把带穗的军刀。他骑的马是在行军中向一个哥萨克买来的顿河马,揉皱了的骠骑兵帽剽悍地向后歪戴着。他驰到伊兹梅尔团营地时,心里想,他要使鲍里斯和他的同事看见他这副久经沙场的战斗的骠骑兵的神气大吃一惊。
在全部行军中,近卫军一路游山逛水,炫耀着自己的整洁和纪律。每天的行程很短,背囊有大车来运输,奥地利当局沿途给军官们准备了极好的伙食。团队奏着军乐出入市镇。奉大公的命令,整个行军(近卫军以此为骄傲)都是齐步走,军官也是在各自的位置上徒步行进。在全部行军期间,鲍里斯起居行止都和现在已经当连长的贝格在一起。在行军中取得连长职务的贝格,由于他的勤勉和细心,已经博得长官的信任,他在处理自己的钱财方面也很有办法。鲍里斯在行军中结识了很多对他有用的人,通过皮埃尔的介绍信,他认识了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他希望通过他在总司令部谋个位置。贝格和鲍里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头一天的行军疲劳已经休息过来,这时他们坐在分配给他们的房间里一张圆桌前下棋。贝格在两膝之间握着点燃的烟斗。鲍里斯以他特有的精细用又白又细的手把小卒摞成小金字塔形,他望着贝格的脸,等待对手走棋,看来他是在想那盘棋,因为他向来只想他正在做的事情。
“走啊,看您怎么逃掉?”他说。
“尽力试试吧。”贝格回答说,他动了动小卒,又把手放下。
这时门打开了。
“原来他在这儿!”罗斯托夫喊道,“贝格也在这里!你这家伙, 彼提赞房 , 阿列库舍多米尔 ! ”他大喊大叫地重复乳母的话,这是他和鲍里斯以前常常拿来寻开心的话。
“我的天啊!你变得好厉害!”鲍里斯起身向罗斯托夫迎过去,他虽然站起来,但仍然没有忘记把碰倒的棋子扶起来放好;他想拥抱他的朋友,可是尼古拉躲开了他。尼古拉怀着童年时代的特别感情,这是一种最怕落俗套的感情。他不愿学别人的样子,而想用新的方式,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感情,千万别像老一辈人那样往往来一套虚情假意的动作。所以尼古拉和老朋友会面时想来个特别的:他想捏鲍里斯一把,捅他一下,可就不要像一般人见面时那样接吻。可是鲍里斯却不然,他平静、友善地抱着罗斯托夫吻了三下。
他们差不多半年不见了。两人都是初次涉足人生道路的年轻人,因此彼此都发现对方有很大的变化,是他们初次涉足的那个社会的非常鲜明的反映。自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以来,两人都有很多变化,两人都想快些向对方表现他们内心的变化。
“嘿,你们这些该死的花花公子!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好像刚从舞会上回来似的,不像我们这些有罪的大兵。”罗斯托夫摆出军人的派头,指了指他那条溅满泥巴的马裤,用他那使鲍里斯觉得新鲜的男中音说。
德意志女主人听见罗斯托夫大喊大叫地说话,从门口探进头来。
“怎么样,挺漂亮吧?”他挤了挤眼说。
“你干吗嗓门这么大?把他们吓坏了。”鲍里斯说。“我没料到你今天会来,”他又说,“昨天我才托一个熟人——库图佐夫的副官博尔孔斯基把信转给你。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信送到了……你怎么样?已经上过阵了?”鲍里斯问。
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抖了抖系在军服滚绦上的士兵圣乔治十字勋章,指了指他那扎着绷带的胳膊,微笑着看了看贝格。
“你自己看嘛。”他说。
“嗬,了不起,了不起!”鲍里斯微笑着说,“我们这次行军也够美的。你知道,皇太子骑着马经常跟着我们的团,因此我们到处得到方便,占尽了便宜。在波兰受到多么好的招待,多么好的宴会和舞会——我简直无法向你形容!皇太子待我们军官好极了。”
于是两个朋友互相倾诉起来——一个讲骠骑兵的纵酒作乐和战斗生活,另一个讲在皇室大员手下服务的甜头和好处,等等。
“近卫军!”罗斯托夫说,“我说,派人去买瓶酒来。”
鲍里斯皱了皱眉头。
“如果你一定要喝的话。”他说。
他走到床头,从干净的枕头底下取出钱包,吩咐人去打酒。
“对了,把你的钱和信交给你吧。”他又说。
罗斯托夫把钱扔到沙发上,拿起信,两肘支着桌子,开始读起来。他读了几行,恶狠狠地瞅了贝格一眼,遇到贝格的目光后,罗斯托夫用信遮住自己的脸。
“真给您寄了不少的钱,”贝格望着沉甸甸的、把沙发压得陷下去的钱包,说,“可是我们只靠薪水凑合着过日子,伯爵。我给您说说我的景况……”
“我说,贝格,亲爱的朋友,”罗斯托夫说,“要是您接到家信,或者您遇到亲人,您要向他打听一切情况,我要是在场的话,我一定立刻走开,为了不致打扰您。您听我说,请您走开,随便到哪儿,随便到哪儿……见你的鬼去吧!”他大喊一声,随即又抓住他的肩膀,和蔼地看着他的脸,看来,他是想极力缓和一下他的粗暴的语言,又说:“您是知道的,请不要生气,亲爱的,我是对老朋友说真心话。”
“哎呀,算啦,伯爵,我完全懂得。”贝格站起来,用喉音低声说。
“您到房东那儿去吧,他们请您了。”鲍里斯插嘴说。
贝格穿上一尘不染的常礼服,对着镜子把鬓角梳得像亚历山大一世的鬓角一样往上翘着,他从罗斯托夫的眼神看出,他的常礼服被他注意到了,于是含着愉快的微笑走出屋去。
“咳,我简直是畜生,真的!”罗斯托夫一面读信,一面说。
“怎么啦?”
“咳,我简直是头猪,真的,我一封信都没写,把他们都吓坏了。咳,我简直是头猪!”他忽然脸红了,重复说。“喂,派加夫里洛打酒去吧!好,咱们喝他一杯!……”他说。
在父母的信中,附有一封致巴格拉季翁公爵的介绍信,这是老伯爵夫人依照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忠告,托熟人弄来寄给儿子的。老伯爵夫人嘱咐他务必送到地方,好好利用它。
“真是胡闹!我哪儿用得着这个。”罗斯托夫说着把信扔到桌子底下。
“你为什么扔掉?”鲍里斯问。
“一封什么介绍信,我要这信干吗!”
“怎么说要这信干吗?”鲍里斯拾起信来,一面念着署名,一面说,“这封信对你很有用。”
“我什么也不需要,谁的副官我都不当。”
“为什么?”鲍里斯问。
“侍候人的差使!”
“我看,你仍然是个幻想家。”鲍里斯摇摇头,说。
“你仍然是个外交家。可是问题不在这儿……谈点别的吧,你怎么样?”罗斯托夫问。
“就像你看见的这样。直到现在一切都很好,可是说老实话,我真想、非常想谋一个副官的位置,不上前线。”
“为什么呢?”
“因为既然在军界混事,就要尽可能争个光辉前程。”
“哦,原来这样!”罗斯托夫说,他显然在想别的。
罗斯托夫用疑问的目光盯视着朋友的眼睛,看来,他心中有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
加夫里洛老头打酒回来了。
“现在要不要去叫阿尔方斯·卡尔雷奇 ?”鲍里斯说,“他陪你喝,我不行。”
“去叫,去叫!这个德国佬怎么样?”罗斯托夫露出轻蔑的微笑,说。
“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又正直又讨人喜欢。”鲍里斯说。
罗斯托夫又一次定睛看了看鲍里斯,叹了口气。贝格回来了,三个军官对着一瓶酒,谈话变得热闹了。两个近卫军军人向罗斯托夫讲他们的行军,讲他们在俄国、在波兰、在国外受到怎样隆重的接待,讲他们的司令官大公的言行,讲他怎样仁慈和暴躁的笑话。贝格像平时一样,当所谈的问题与他无关时,他一语不发,可是讲到大公发脾气的笑话,他就津津有味地谈起他在加利西亚和大公有一场谈话,当时大公在各团巡视,为了一件犯规的行动暴跳起来。他面带愉快的笑容说,盛怒的大公骑马来到他跟前,喊道:“阿尔瑙人 !”(“阿尔瑙人”是皇太子发怒时爱说的口头语。)他要传见连长。
“您信不信,伯爵,我一点不怕,因为我知道我是对的。告诉您吧,伯爵,不是吹牛,我敢说,发给本团的命令我记得滚瓜烂熟,操典也背得像背‘ 我们在天上的父 ’一样熟。因此,伯爵,我那个连没有一点疏忽的地方。所以我心安理得。我走了出来,(贝格站起身来,表演他参见上司时怎样举手敬礼。真的,很难表现出比他脸上表现的更大的恭敬和得意的神情了。)于是,正如常说的,他训起我来,训呀,训呀,正如常说的,拼死命地训:又是‘阿尔瑙人’,又是‘鬼东西’,又是‘发配西伯利亚’。”贝格带着机灵的笑容说,“我知道,我是对的,所以我一言不发,您说对吧,伯爵?‘你怎么啦,是哑巴吗?’他喊道。我还是不言不语。您猜怎么样,伯爵?第二天在命令中连提都没有提,这就是镇静的作用!就得这样,伯爵。”贝格一面说,一面点上烟斗,吐出一个个的烟圈。
“嗯,有两下子。”罗斯托夫含笑说。
可是鲍里斯看出罗斯托夫要取笑贝格了,就巧妙地转换了话题。他请罗斯托夫讲讲他是怎样、在何处受的伤。这使罗斯托夫很愉快,他讲起来,而且越讲越兴奋。他向他们讲申格拉本一战,完全像参加大战役的人通常讲大战役那样,就是说,他们所讲的都是他们希望发生的,是他们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是最动听的,而完全不是实际发生的。罗斯托夫是一个诚实的青年,他决不会有意说谎。开始的时候,他力求讲得真实,可是不知不觉,而且不可避免地,说起谎来。面对着跟他自己一样多次听过冲锋的故事、对冲锋已经有固定的概念、正希望听到这样的故事的听众,如果只讲真情实况,他们就会不相信他所讲的,或者更糟,他们会以为罗斯托夫没有遇到通常骑兵冲锋会遇到的情况,是罗斯托夫的过错。他不能向他们讲得这么简单,说大家一齐纵马狂奔,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胳膊脱了臼,拼命向树林里跑以逃脱法国人的追击。况且,要想讲当时发生的一切,就得努力控制自己,只讲发生过的事。讲真实情况是非常困难的,年轻人很少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希望听到的故事是:他怎样像一团火,完全忘掉自己,一阵风似的向敌人的方阵扑过去;他怎样冲进去,左一刀右一刀地砍杀;军刀怎样尝到了肉味,他怎样累得筋疲力尽,跌下马来,如此等等。他给他们讲的正是这些。
讲到中间,他正说“你想象不出,在冲锋的时候,你体验到一种多么奇异的疯狂感觉”的时候,鲍里斯等待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走进屋来。安德烈公爵喜欢摆出对年轻人庇护的态度,以别人求他帮助为荣。他对昨天善于讨他欢喜的鲍里斯抱有好感,想满足这个年轻人的愿望。他是奉命把库图佐夫的公文送到皇太子那里去的,顺便来看这个年轻人,希望单独会见他。走进屋来,他看见正在讲述战绩的前线骠骑兵(安德烈公爵最讨厌这种人),他亲热地向鲍里斯微笑一下,然后眉头微皱,眯细着眼睛看了看罗斯托夫,向他微微一弯身,就疲倦地、懒洋洋地坐到沙发上了。碰到他不喜欢的人在场,他心里很不舒服。罗斯托夫看出这一点,他的脸红了。但这对他也无所谓:反正这是一个陌生人。可是他瞥了鲍里斯一眼,看出鲍里斯仿佛为他这个前线骠骑兵害臊似的。尽管安德烈公爵嘲讽的腔调令人讨厌,尽管罗斯托夫以他那战斗部队的观点对参谋部的小副官统统看不起(这个刚进来的人显然属于这一类人),罗斯托夫却感到狼狈不安,满脸通红,他默不作声了。鲍里斯问参谋部有什么消息,在许可的范围内打听一下军事动向。
“大概要继续前进。”博尔孔斯基答道,看样子,他不愿当着外人多谈。
贝格抓住机会毕恭毕敬地问,是不是像传说的那样,将要加倍地发给连长粮秣费。安德烈公爵对这个问题微笑着回答,对如此重大的国家法令,他不能发表意见,于是贝格高兴地哈哈笑起来。
“关于您的事,”安德烈公爵又向鲍里斯转过脸来,“咱们以后再谈,”他说着向罗斯托夫瞟了一眼,“检阅完了以后,您来找我,只要有可能,我们一切都办到。”
他环顾一下房间,向罗斯托夫转过身来,他对罗斯托夫由孩子气的无法克服的窘态变为恼怒,他连睬都不睬,说:
“您似乎在讲申格拉本一战,是吧?您参加了?”
“ 我 参加了。”罗斯托夫愤怒地说,仿佛想用这句话侮辱这个副官。
博尔孔斯基看出这个骠骑兵的心理,觉得很有意思。他神情略带轻蔑地微微一笑。
“是啊!关于这一战现在流传着不少的故事。”
“是不少!”罗斯托夫大声说,他忽然用变得狂怒的目光时而看看鲍里斯,时而看看博尔孔斯基,“故事不少,可都是我们的故事,是那些曾经冒着敌人的炮火的人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是有分量的,不是那些坐在参谋部无所事事、只知道领奖的大少爷的故事。”
“您认为我也是这类人吧?”安德烈公爵心平气和、特别愉快地微笑着说。
一种愤怒的奇异感觉,以及对此人的镇静的尊敬,这时在罗斯托夫心中交织在一起。
“我不是说您,”他说,“我不认识您,老实说,我也不愿认识您。我是说一般的参谋人员。”
“我要告诉您,”安德烈公爵用平静的、威严的声音打断他的话,“您想侮辱我,我可以同意,如果您对自己没有足够的尊敬,侮辱我是容易做到的。可是您得同意,在这方面,时间和地点都选得极糟。在最近一两天内,我们大家都要进行一场更为严重的大决斗,此外,德鲁别茨科伊 说,他是您的老朋友,我的面孔使您讨厌,完全不是他的过错。不过,”他起身说,“您会知道我的姓名,也会知道上哪儿能找到我。但是不要忘记,”他又说,“不论是我还是您,我不认为是受了侮辱,作为一个比您年岁大的人,我劝您把这件事搁下。好,星期五检阅完了以后,我等您,德鲁别茨科伊,再见。”安德烈公爵结束了自己的话,对两个人鞠了一躬,就出去了。
他走后,罗斯托夫才想起应当怎么回答他。因为忘了说这些话,他更加生气了。罗斯托夫立刻吩咐备马,冷淡地向鲍里斯告别后,就回自己的住处去了。明天到司令部向这位装模作样的副官挑战呢,还是真的把这件事放下不管?——这个问题烦恼了他一路。一会儿他想,他要是看见这个矮小体弱的、骄傲的人在他的手枪瞄准下惊慌的神情,他该多么高兴,一会儿他又奇怪地觉得,在他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像这个他如此憎恨的副官使他那么希望成为他的朋友的。
鲍里斯和罗斯托夫会面的第二天,奥军和俄军举行了一次检阅。参加检阅的俄国军队有刚从俄国开到的和在库图佐夫统率下出征归来的军队。两位皇帝——俄皇偕皇太子,奥皇偕大公,检阅八万盟军。
从一清早起,装束得漂亮整洁的军队就在移动,在要塞前面的空场上整队。一会儿,成千只脚和刺刀跟着飘展的旗帜移动着,按照军官的口令时停时走,绕过别的制服不同的步兵队伍,转到别处,留着间隔列队。一会儿,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声和金属碰击声,这是穿蓝色、红色、绿色的华丽服装的骑兵骑着乌黑、火红、青灰等色的马匹跟在穿绣花衣服的军乐队后面走来了。一会儿,炮队颤动着擦得闪亮的大炮,震响炮身上的铜件,散发着火绳气味,慢慢地开到指定地点。将军们都穿着全副检阅制服,或粗或细的腰身扎得无可再紧,硬领托着发红的脖颈,身上佩着绶带和全部勋章;军官们头上都擦了油,穿得很讲究,士兵们人人都有一副朝气勃勃、认真洗过和刮过的面孔,人人都把兵器擦得光亮光亮的,每匹马都养得像绸缎般闪光,湿润的马鬃都梳得一丝不乱。无论将军、军官还是士兵,人人都觉得正在完成一件非同小可的、重大的、庄严的事情。每位将军和士兵都意识到自己是沧海一粟,因而感到自己渺小,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是整体的一部分,因而感到自己强大。
从一清早就开始紧张地忙碌和努力,直到十点钟一切才就绪。在宽阔的空场上排开了队形。全军列成三个横队:前面是骑兵,后面是炮兵,再后面是步兵。
横队与横队之间留有街道似的间隔。三部分军队——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保罗格勒团在前面横队的右翼),新从俄国开来的军队和近卫团,以及奥军,彼此截然不同。但他们都站在同一横队中,接受统一的指挥,保持同一队形。
一阵激动的低语声像风吹树叶似地掠过:“来了!来了!”传出吃惊的声音,整个军队掀起一阵忙乱的波浪——作最后的准备。
从前面奥尔米茨那边出现一簇渐渐移近的人群。虽然是无风的天气,这时却有一阵微风掠过部队头上,长矛上的小旗微微拂动,飘展的军旗拍打着旗杆。人们觉得,这轻微的动作是军队欢迎两位皇帝的表示。只听得一声:“立正!”然后就像公鸡报晓似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重复着这同样的声音。接着一切都静下去了。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传出得得的马蹄声。这是两位皇帝的侍从。两位皇帝骑马来到队伍的一翼,第一骑兵团的号手吹起大进行曲。仿佛不是号手在吹奏,而是军队本身为皇帝驾临而欢欣鼓舞,自然而然地发出这些乐声。从这些乐声中,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亚历山大皇帝的年轻的亲热的声音。他说了几句祝贺的话,于是第一团高呼:“乌拉!”这声欢呼是那么震耳,那么经久不息,那么欢喜若狂,连官兵自己都被他们所构成的那个巨大集体的人数和力量慑服了。
罗斯托夫站在库图佐夫军队的前列,沙皇首先来到这里。罗斯托夫这时所体验的感情,跟这支军队中每一个人体验到的相同——这是一种忘我的、对强大力量的自豪,对那个为之举行这番盛典的人的热烈倾心的感情。
他觉得,只要那个人说句话,这个庞大的集体(他自己是其中一颗小小的沙粒)就会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死,或者去做最伟大的英雄事业,所以一想到他就要说出这句话,他就不能不战栗,心脏就不能不停止跳动。
“乌拉!乌拉!乌拉!”四面八方震天动地地喊起来,一个团队跟着一个团队奏起大进行曲欢迎沙皇,然后又是“乌拉!”又是大进行曲,又是“乌拉!”“乌拉!!”喊声越来越有力,越来越高,融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沙皇还没有到达的地方,那里的团队像没有生命的物体一般不响不动;只要他一走到那里,团队就活跃起来,轰鸣起来,跟沙皇已经走过的整个横队的轰鸣汇合起来。在这震耳欲聋的可怕的喊声中间,在这仿佛石头一般一动不动的方队中间,有几百名骑马的侍从随随便便,但是整整齐齐,特别是自由自在地走过,走在他们前头的两个人就是两位皇帝。这一大群人的压在内心热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
年轻英俊的亚历山大皇帝穿着骑卫军制服,戴一顶前檐伸出的三角帽,他那令人愉快的面孔,他那虽然不高但是清亮的声音,吸引住了所有的人。
罗斯托夫站在离号手不远的地方,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老远老远就认出了皇上,注视着他的到来。当皇上走到离尼古拉二十步的地方,他清清楚楚、仔仔细细观看了皇帝那副俊美、年轻、快乐的面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柔情和狂喜。皇上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个特征在尼古拉看来都是迷人的。
沙皇走到保罗格勒团前面停下来,用法语对奥皇说了句什么话,并且露出了笑容。
一见那笑容,罗斯托夫自己也不由得微笑起来,他感到他对皇上的爱有如最强烈的潮涌。他想用一种方法来表示对皇上的热爱。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使他直想哭。沙皇召见了团长,对他说了几句话。
“我的天啊!要是皇上对我说话,我会怎么样啊!”罗斯托夫想,“我会幸福死的。”
沙皇转身对军官们说:
“诸位,我由衷地感谢你们(罗斯托夫觉得每一个字都好似来自天庭的声音)。”
罗斯托夫想,如果他现在就能为自己的皇上效死,那该多么幸福啊!
“你们已经得到许多圣乔治军旗,你们今后要对得起这些军旗。”
“只有效死,为他而死!”罗斯托夫想。
沙皇还说了一些话,罗斯托夫没有听清楚,这时士兵们用尽气力喊起“乌拉!”
罗斯托夫俯在马鞍上,也用尽全力喊起来,他觉得,只要能充分表达他对皇上的欢喜,他愿意喊破嗓子。
沙皇在骠骑兵面前站了几秒钟,仿佛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
“皇上怎么会犹豫不决?”罗斯托夫想,可是后来,连这个犹豫不决也像沙皇的一切作为一样,使罗斯托夫觉得是庄严的和令人神往的。
沙皇的犹豫只持续了一瞬间。他用穿着当时流行的又尖又瘦的皮靴的脚碰了碰他骑的剪尾枣红马的后腿窝,戴白手套的手揽起缰绳,于是他向前移动了,一片浩浩荡荡的副官海洋伴随着他。他一面走一面不时地在各团前面停留一下,越走越远,最后,罗斯托夫只能从簇拥着皇帝的侍从中间看见他那帽子上的白羽毛了。
在侍从中间,罗斯托夫也看见了懒懒散散、松松垮垮地骑在马背上的博尔孔斯基。罗斯托夫回忆起他们昨天的争吵,于是想到一个问题:应当不应当向他挑战。“当然不应当啦,”罗斯托夫这时想……“在目前这个时刻,这件事情还值得去想,去提吗?在感情中充满了爱、喜悦和自我牺牲的时刻,我们之间的争吵和冒犯还算得了什么?!现在我爱所有的人,原谅所有的人。”罗斯托夫想。
沙皇走过几乎所有的团队以后,军队开始从他面前进行分列式。罗斯托夫骑着刚从杰尼索夫手中买来的贝杜英,在连队的后尾,也就是说,他独自一人,完全在沙皇的视线以内,走了过去。
在没有走到沙皇面前的时候,优秀的骑手罗斯托夫刺了他的贝杜英两下,竟然幸运地使它迈出它兴奋时常走的猛烈的快步。贝杜英仿佛也觉察到皇帝向它投来的目光,它把冒着白沫的嘴弯到胸前,抬起尾巴,仿佛脚不着地在空中飞腾似的、优美地高高迈起脚步,威武地走过去。
而罗斯托夫本人,向后伸着腿,收紧肚子,觉得自己和马已经成为一体,他紧皱眉头,而表情却是幸福的,正像杰尼索夫所说, 魔鬼似的 从皇帝面前驰过去。
“保罗格勒团官兵真是好样的!”沙皇说。
“我的天啊!如果他命令我马上就跳进火里,我该多么幸福。”罗斯托夫想道。
检阅完了后,新来的军官和库图佐夫部下的军官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开始谈论奖赏,谈论奥军和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战线,还谈论波拿巴,谈论他眼看就要倒霉,特别是埃森军团即将开到,普鲁士也要加入我们这边,他就更糟了。
但在每群人中间,谈论得最多的是关于亚历山大皇帝的事,人们传诵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因他而狂喜。
人人只有一个愿望:在皇帝率领下尽快出击敌人。由皇帝亲自指挥,任何敌人都能战胜,罗斯托夫在检阅后这样想,大多数军官也这样想。
检阅之后,比打了两次胜仗之后对胜利的信心更足了。
检阅后的第二天,鲍里斯穿上最好的制服,带着同事贝格对他的一帆风顺的祝愿,到奥尔米茨找博尔孔斯基去了。他指望利用博尔孔斯基的厚爱,给自己谋一个最好的位置,特别希望谋一个他认为军队中最令人羡慕的要人手下的副官职务。“罗斯托夫有一个一次就寄给他万把卢布的父亲,他当然可以说他谁都不巴结,不愿做任何人的听差;而我除了自己的脑袋就一无所有,必须给自己谋一个好前程,机会不可放过,要好好利用它。”
这一天,他在奥尔米茨没有碰见安德烈公爵。但在奥尔米茨驻扎着大本营、外交使团,还住着两位皇帝和他们的侍从——御前大臣和亲信,这幅图景,更加强了他想置身于这个上层社会的欲望。
他连一个人也不认识,尽管他穿着讲究的近卫军制服,但所有那些佩戴着羽饰、绶带、勋章,坐着马车在街上来来往往的显贵、御前大臣和军人,比起他这个近卫军小军官来是那么高不可攀,他们不仅不愿意,而且不可能注意他这个人的存在。他到总司令库图佐夫的驻地打听博尔孔斯基,这里所有的副官,甚至勤务兵,都对他翻白眼,仿佛要他知道,像他这样往这里跑的军官太多了,简直使他们腻烦极了。虽然如此,也许正因为如此,第二天,十五日,午饭后他又去奥尔米茨,走进库图佐夫的住处打听博尔孔斯基。这次安德烈公爵在家,鲍里斯被引进一个大厅,这里原先大概是舞厅,而现在摆着五张床,各种家具:桌椅和一架古钢琴。一个穿波斯式晨衣的副官坐在桌旁写东西。另一个,脸红体胖的涅斯维茨基躺在床上,头枕着手臂,正同一个坐在他身旁的军官说笑。第三个副官在古钢琴上弹奏维也纳圆舞曲,第四个副官倚着琴跟着曲调唱。博尔孔斯基不在这里。这些绅士们没有一个注意鲍里斯,他们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鲍里斯问那个正在写字的人,那人不耐烦地转过脸来对他说,博尔孔斯基正在值班,要见他的话,进左首的门,到接待室去找。鲍里斯道过谢,就到接待室去了。接待室里有十来个军官和将军。
鲍里斯进去的时候,安德烈公爵正在听取一个佩戴数枚勋章的俄国老将军的报告,他轻蔑地眯缝着眼,他这种特有的有礼貌的倦怠神情,显然是在表示:“如果不是我值勤,我连一分钟也不愿同您谈。”而那位老将军几乎是踮起脚尖,笔直地站着,他那发紫的脸上带着军人阿谀的表情向安德烈公爵报告。
“很好,请等一等。”他用带有法语口音的俄语对将军说,当他要表示轻蔑时就用这种口音说话。一看见鲍里斯,安德烈公爵就不再听那个将军说话(那个将军带着恳求的神气跟在他后面跑,求他再听几句话),他向鲍里斯转过身来,愉快地微笑着向他点头。
鲍里斯先前所预感到的,此刻完全弄清楚了:在军队中,除了操典所规定的和团队里熟悉的那种从属关系和纪律以外,他知道还有一种更重要的从属关系,正是这种从属关系,使得那个紧束腰带、脸膛发紫的将军毕恭毕敬地报告,而同时上尉安德烈公爵却可以随意跟德鲁别茨科伊进行更惬意的谈话,鲍里斯比以前更加下定决心,他将来不按照操典的规定服务,而要按照这种不成文的从属关系服务。他现在觉得,仅仅由于他认识安德烈公爵,他已经比那位将军高一等;要是换一个场合,在前线的话,那位将军对他这个近卫军准尉本来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安德烈公爵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
“昨天失迎啦,抱歉,抱歉。我整天和德意志人打交道。同魏罗特尔去视察作战部署。德意志人认起真来就没个完!”
鲍里斯微笑了,似乎表示他懂得安德烈公爵所说的那件众所周知的事。其实,魏罗特尔这个名字,甚至“作战部署”这个字眼,他还是初次听说。
“怎么样,亲爱的,还是想当副官吗?我一直在考虑您的问题呢。”
“是的,”鲍里斯说,不知为什么不由得脸红了,“我想去求求总司令,库拉金公爵曾有信给他,信里提到我。我所以要去求一求,”他仿佛想要表白一下,又说,“不过是因为我怕近卫军捞不到上前线。”
“好的,好的!咱们要好好地谈一谈,”安德烈公爵说,“不过我得先把这位将军的公事报告一下,然后我就听候您的支配了。”
当安德烈公爵去报告那个紫脸将军的公事的时候,这位将军显然不同意鲍里斯的看法——按照不成文的从属关系服务的好处,他瞪起眼来直瞅那个害得他没有把话对副官说完的胆大妄为的准尉,弄得鲍里斯怪不是滋味。他转过身去,焦急地等待着安德烈公爵从总司令办公室回来。
“我说,亲爱的,关于您的事,我一直在想,”安德烈公爵走进有古钢琴的大厅,说,“您不必去找总司令了,”安德烈公爵说,“他会对您说一大堆客气话,叫您常到他那儿吃饭(“从按照不成文的从属关系服务来说,这倒也不坏。”鲍里斯想道),但是再不会有进一步的结果了,我们这些副官和传令官快有一营了。咱们这么办吧:我有个好朋友多尔戈鲁科夫公爵,是侍从武官长,人也很好。您可能不知道,但事实是,库图佐夫和他的参谋部,以及我们所有的人,都做不了主。现在一切都掌握在皇帝手里,所以咱们去找多尔戈鲁科夫,我正要去他那儿。我已经向他提过您,咱们去看看他有没有办法把您安置到他那儿,或者在靠近太阳的地方找个位置。”
安德烈公爵一有指导青年人、帮助他们钻进上流社会的机会,就特别地兴高采烈。由于禀性高傲,他自己从来不接受人家的帮助,而他以帮助别人为借口,经常接近那个能给人以成功、并吸引住他的圈子。他非常乐意揽下鲍里斯的事,于是同他一起找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去了。
当他们走进两位皇帝和他们的亲信驻跸的奥尔米茨皇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就在这天开过一次军事会议,军事参议院全体人员和两位皇帝都出席了会议。与两位老将军——库图佐夫和施瓦岑贝格——的意见相反,会议决定立即进攻,对波拿巴展开大会战。安德烈公爵带着鲍里斯走进皇宫找多尔戈鲁科夫的时候,军事会议刚刚结束。大本营每个人都为少壮派在今天会议上的胜利而陶醉。那些主张再等一等,暂缓进攻的人们的声音,被人们一致地压了下去,他们的论据彻底被进攻有利的确凿证据所驳倒,就好像会上讨论的一切,即将到来的战斗,以及毫无疑问的胜利,不是未来的事,而是已经过去的事了。一切有利的条件都在我们这边。庞大的兵力,毫无疑问胜过拿破仑的兵力,已经集结在一个地方。两位皇帝御驾亲征,士气为之大振,人人摩拳擦掌,个个跃跃欲试;统率军队的奥地利将军魏罗特尔对作战地带的战略形势了若指掌(事有凑巧,去年奥军恰好在即将与法军展开战斗的地带举行过演习),附近的地形也极为熟悉,而且都详细地绘成地图,而显然削弱了的波拿巴则毫无准备。
多尔戈鲁科夫是最热烈地主张进攻的一个,他刚开完会回来,虽然累得筋疲力尽,但是精神振奋,为得到胜利而自豪。安德烈公爵介绍了他照顾的军官,但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只是客气地紧紧握了握鲍里斯的手,没有和他说什么话,他显然按捺不住要说出此刻最强烈地占有他的思想,他用法语对安德烈公爵谈起来。
“亲爱的朋友,我们打了一场多么漂亮的仗!但愿将来由此得到同样的胜利。不过,亲爱的朋友,”他断断续续兴奋地说,“我应当承认我错怪了奥地利人,特别是错怪了魏罗特尔。多么精确细密,对地形多么熟悉,对一切可能性、一切条件、一切最微末的细节,简直洞若观火!不,亲爱的朋友,故意想也想不出比我们现在更有利的条件了。奥地利人的精细加上俄罗斯人的勇敢——您还要怎么样?”
“这么说来,进攻是完全确定了?”博尔孔斯基说。
“您可知道,亲爱的朋友,我觉得,波拿巴简直莫名其妙。您知道,今天接到他给皇帝的一封信。”多尔戈鲁科夫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真的!写的什么?”博尔孔斯基问。
“他能写什么?还不是那一套,目的不过是想赢得时间。我告诉您吧,他已经是我们的囊中物了,真的是这样!可是最有趣的是,”他忽然憨笑起来,说,“怎么也想不出复信时怎样称呼他。如果不能称作执政,自然也不能称作皇帝,那么我觉得,可以称作波拿巴将军。”
“不过,不承认他是皇帝和称他波拿巴将军,这之间是有差别的。”博尔孔斯基说。
“就是说嘛,”多尔戈鲁科夫打断了他的话,一边笑一边很快地说,“您认识比利宾吧,此人很聪明,他建议称他:‘篡位的奸臣和人类的敌人。’”
多尔戈鲁科夫快活地大笑起来。
“就是那样称呼了?”博尔孔斯基问。
“可是比利宾终于想出一个郑重其事的称号。这人又机警又聪明……”
“什么称号?”
“法国政府元首鉴, 法国政府元首鉴 ,”多尔戈鲁科夫公爵认真地高兴地说,“好得很,是吧?”
“好,会叫他老大地不高兴呢。”博尔孔斯基说。
“ ,老大地不高兴!家兄在巴黎时认识他,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家兄不止一次在他那儿吃过饭,他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明强干的外交家。您知道,他是法国的圆滑和意大利的演技的结晶!您知道他和马尔科夫伯爵的笑话吗?只有马尔科夫伯爵能对付他。您知道手绢的故事吗?妙极了!”
爱说话的多尔戈鲁科夫时而转向鲍里斯,时而转向安德烈公爵,讲起波拿巴怎样想考验一下我们的马尔科夫公使的故事:“波拿巴有意在他面前丢一块手绢,然后停下来瞅着他,大概是期待马尔科夫为他效劳,而马尔科夫马上也把自己的手绢丢在旁边,他拾起自己的手绢,可是没有拾波拿巴的。”
“ 妙极了 ,”博尔孔斯基说,“是这么回事,公爵,我是来求您给这个青年人帮忙的。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可是没等安德烈公爵说完,就有一个副官走进来,叫多尔戈鲁科夫去见皇帝。
“啊,多么遗憾!”多尔戈鲁科夫连忙起身,握着安德烈公爵和鲍里斯的手,说,“您知道,我非常乐意为您和这位可爱的年轻人尽我一切力量效劳。”他再一次握一握鲍里斯的手,他那活泼轻率的神情,倒也令人觉得憨厚诚恳,“可是你们看……改天再说吧!”
鲍里斯觉得,他此刻正和最有权势的人物接近,这使他很激动。他意识到他在这里接触到那个指挥整个庞大整体活动的发条,而他在团队里感到自己不过是那个整体的一个俯首听命的、无足轻重的小零件。他们跟着多尔戈鲁科夫走进走廊,这时从皇帝的房门里(多尔戈鲁科夫就是走进那道门去的)走出一个身材不高、穿文官服的人,此人生着一张聪明的面孔,显然向前突出的下巴颏,这个下巴颏并没有使他的脸变丑,反而使他的表情特别活泼和精明。这个矮个子像对自家人似的对多尔戈鲁科夫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安德烈公爵,一直向他走去,看来他是期待安德烈公爵向他鞠躬或者让路。安德烈公爵既不鞠躬,也不让路,他脸上露出凶狠的表情,于是那个年轻人转身沿着走廊边走过去了。
“这是什么人?”鲍里斯问。
“这是一个最了不起的、然而是我最讨厌的人。他是外交大臣亚当·恰尔托里日斯基公爵。”
“就是这些人,”他俩走出宫廷时,博尔孔斯基不禁叹息说,“就是这些人决定民族的命运啊。”
第二天军队出征了,直到奥斯特利茨战役结束,鲍里斯未能到博尔孔斯基那里,也未能到多尔戈鲁科夫那里,暂时仍在伊兹梅洛夫团队里待着。
十六日黎明,尼古拉·罗斯托夫所在的隶属巴格拉季翁部队的杰尼索夫骑兵连,从宿营地开拔投入战斗了。他们跟着其他纵队走了一俄里左右,被阻在大路上停下来。罗斯托夫看见从他面前走过第一和第二骠骑兵连的哥萨克们、步兵营和炮队,骑着马的巴格拉季翁将军和多尔戈鲁科夫将军后面跟着一群副官。像过去那样在临阵前所体验的恐惧、借以克服这种恐惧的内心斗争、在这次战斗中像骠骑兵式的立功的梦想——所有这一切都落空了。他们的连队留下来作后备队了。尼古拉·罗斯托夫无聊而且苦闷地过了一天。上午八点多钟,他听见前方传来枪炮声、“乌拉”声,看见送回的伤员(伤员不多),最后,看见百十个哥萨克兵押送一队法国骑兵。战斗显然结束了,看来战役不大,但很顺利。回来的士兵和军官谈论着辉煌的胜利、维绍城的攻占,以及整整一连法国骑兵被俘。经过一夜寒冷霜冻,白天是晴朗的,阳光照耀着,愉快的秋天正好和胜利的消息谐调,这个胜利的消息不仅是参加战斗的人在讲述,而且从那些在罗斯托夫面前来来往往的士兵、军官、将军和副官的快乐表情也显露出来。这使尼古拉更觉得揪心的疼痛,他白白经受一场临阵前的恐惧,而且在这样快活的一天无所作为。
“罗斯托夫,到这儿来,喝一杯浇浇愁!”杰尼索夫喊道,他在路边坐下来,面前摆着行军壶和下酒的小菜。
军官们在杰尼索夫的食品箱周围围成一圈,边吃边谈。
“又带来一个!”有个军官指着由两名步行的哥萨克兵押送的一个法国龙骑兵俘虏说。
其中一名哥萨克兵牵着那个俘虏的一匹法国高头骏马。
“把马卖了吧!”杰尼索夫对那个哥萨克兵喊道。
“好,大人……”
军官们站起来,围着哥萨克兵和法国俘虏。这个法国龙骑兵是一个挺好的小伙子,阿尔萨斯人,带着德语口音说法语。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脸通红,一听到法国话就对军官们——时而对这个时而对那个——滔滔地讲起来。他说他本来不会被俘,他被俘不是他的错,是派他去取马被的 班长 的错,他对他说俄国人已经在那里了。每句话他都加上一句“ 可怜可怜我的小马吧 ”,抚摸着自己的爱马。看样子他还不大明白他的处境。他一会儿说他被俘情有可原,一会儿又像是在他的长官面前表白他那军人的勤勉和对勤务的关心。他给我们后卫队带来一股陌生的法国军队的新鲜气氛。
哥萨克们以两枚金币的代价卖了马,罗斯托夫接到汇款后,现在是军官中最富的一个,他把马买下来。
“ 可怜可怜我的小马吧 。”在把马交给骠骑兵的时候,这个阿尔萨斯人天真地说。
罗斯托夫笑笑,抚慰着这个龙骑兵,把钱给他。
“走,走!”哥萨克用手碰了碰俘虏,叫他继续走。
“皇上!皇上!”骠骑兵中间忽然传来喊叫声。
大家都跑开了,忙乱起来,罗斯托夫看见他后面路上有几个戴着白帽缨的骑者跑过来。转眼的工夫,大家都各就各位等待着。
罗斯托夫不记得也没有感觉到他是怎样跑到自己的位置并且骑上马的。一转眼,他因没有参加战斗而感到的遗憾,他那在看腻了的面孔中间百无聊赖的心情,都一扫而空,一切有关个人的思想也一下子消失了:由于皇上就在近旁,他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幸福的感觉中。他觉得仅只皇帝到来,就足以抵偿全天的损失。他像一个等待约会的情人那样幸福。他不敢回顾队列,他虽然没有张望,但他以狂欢的敏感感觉 他 的接近。他所以有这种感觉,不仅是由于一群骑者渐渐走近的马蹄声,而且还因为随着皇帝的接近,他周围变得更加光明,更加欢乐,而且更有意义和带有节日气氛了。这个太阳离罗斯托夫越来越近,他在自己周围散发着温和的、庄严的光芒,罗斯托夫已经感到自己在这种光芒的包围中,他听到他的声音——一种既和蔼、平静、庄严,同时又普通的声音。配合着罗斯托夫的心情的需要,周围是一片死样的沉寂,在沉寂中传来皇上的声音。
“ 是保罗格勒的骠骑兵吗 ?”他问道。
“ 是后备队,陛下 !”有一人回答,在那非人间的声音说了“ 是保罗格勒的骠骑兵吗 ?”之后,这个回答的声音是多么平凡。
皇帝走到跟罗斯托夫并排的地方站住了。他的面孔比三天前检阅的时候更美。那是一张焕发着快乐的青春光辉的面孔,那一派天真无邪的青春光辉使人想起一个十四岁孩童的活泼伶俐的神态,但仍然不失为一个庄严的皇帝的面孔。皇帝偶尔向骑兵连环视一下,皇帝的视线和罗斯托夫的视线相遇了,两对视线至多停留两秒钟。不管皇帝是否了解罗斯托夫内心的活动(罗斯托夫觉得他是了解一切的),但他那蓝色的眼睛朝罗斯托夫的脸看了两秒钟。(他的眼睛流露着柔和温厚的光芒。)然后他忽然扬起眉毛,动作敏捷地用左脚拍了拍马,大步地向前驰去。
年轻的皇帝按捺不住亲临战场的欲望,不顾侍臣们的谏阻,正午十二时他从他所驾幸的第三纵队出发,向前卫驰去。在还没有赶上骠骑兵的时候,几个侍从武官向他迎来,报告战斗已经顺利地结束了。
这一场仅仅俘虏法国一个骑兵连的战役,被看作是一次大败法军的辉煌胜利,因此,皇帝和全军,特别是在战场上硝烟还未散的时候,都相信法国人打败了,被迫退却了。皇上走过去几分钟之后,保罗格勒骑兵团奉命继续前进。在维绍这个德意志小城中,罗斯托夫又一次看见了皇上。在城里一处广场上,在皇上未到来之前这里曾发生相当激烈的交锋,现在躺着几具没有来得及运走的死尸和几个伤员。皇上被一群文武侍从簇拥着,骑着一匹跟检阅时骑的不同的剪尾的枣红马,侧着身子,姿势优美地拿着金质的长柄眼镜举到眼上,看一个趴在地上、没有戴军帽、满头鲜血的士兵。这个伤兵是如此肮脏、粗俗、丑恶,皇帝和他接近使罗斯托夫觉得受了污辱。罗斯托夫看见皇帝那微驼的肩头好像掠过一阵寒噤似地颤抖一下,他用左脚的马刺拍了拍马肚,那匹训练有素的马漠然地张望着,仍然在原地不动。一个侍从武官下了马,抱起那个士兵,把他放在走过来的担架上。士兵呻吟起来。
“轻一点,轻一点,难道不能轻点吗?”皇上说,看来他比那个垂死的士兵还痛苦,皇帝走开了。
罗斯托夫看见皇帝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听见他在走开的时候用法语对恰尔托里日斯基说:“战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多么可怕的事! 战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
前卫部队驻扎在维绍城前面,可以望见敌人的散兵线,整整一天,只要稍一接火,敌人就给我们让出地方。宣布了皇上对前卫的感谢,应许了奖赏,发给每人双份的伏特加。比昨夜更欢乐了,营火毕剥作响,士兵的歌声不断。杰尼索夫在这夜庆祝自己提升为少校,在宴会快要结束时,已经喝得相当多的罗斯托夫提议为皇上的健康干杯,但“不是像在正式宴会上所说的为皇帝陛下,”他说,“而是为一个仁慈的、富有魅力的、伟大的人物——皇上的健康,为他的健康和为一定战胜法国人而干杯!”
“我们在以前的战斗中,”他说,“比如在申格拉本,对法国人既然没有示弱,现在皇上亲临前线将会怎么样呢?我们全去赴死,甘愿为他赴死。诸位,是不是?也许我说得不对,我喝多了,我是这样感觉,你们同样也有这样的感觉。为亚历山大一世的健康干杯!乌拉!”
“乌拉!”响起军官们热情洋溢的喊声。
那个年老的骑兵大尉基尔斯坚不亚于二十岁的罗斯托夫那么热情而真诚地喊叫。
军官们干了杯,把杯子摔碎,基尔斯坚又斟满另外几杯,他只穿一件衬衫和马裤,端着一杯酒向士兵的篝火走去,他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从敞开的衬衫露出的胸脯,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扬起一只手,在篝火的火光中停住了。
“弟兄们,为皇帝陛下的健康,为战胜敌人而干杯,乌拉!”他用他那老年人的、雄壮的、骠骑兵式的低音喊道。
骠骑兵围上来,也一致报以高声的欢呼。
当夜深大家都走开的时候,杰尼索夫用他那短粗的手拍拍他心爱的罗斯托夫的肩膀。
“出征的时候没有人可爱,所以就爱起沙皇来了。”他说。
“杰尼索夫,你不能开这个玩笑,”罗斯托夫喊道,“这是一种非常高尚、非常美好的感情,非常……”
“我相信,我相信,朋友,我也有这种感情,并且赞赏……”
“不,你不理解!”
罗斯托夫站起来,走到篝火群里游逛,他幻想他如能为皇上而死,不是在救驾时(他不敢作这样的幻想),而是干脆死在皇帝的眼前,那该多么幸福。他确实爱上了沙皇,爱上了俄国军队的光荣,爱上了未来胜利的希望。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夕那些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体验到这种感情的不仅他一个:当时十之八九的俄国军人都爱上了他们的沙皇和俄国军队的光荣,虽然没有那么狂热。
次日皇上在维绍城驻跸下来。御医维利埃数次应召前去探视。大本营和附近的军队传闻圣体欠安。据侍从们说,他不吃东西,那一夜睡得不好。欠安的原因是由于皇上看见死伤的士兵,在他那敏感的灵魂中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十七日黎明,一个打着军使小旗求见俄国皇帝的法国军官从前哨被送到维绍城。这个军官名叫萨瓦里。皇上刚刚入睡,因此萨瓦里只得等候。中午他被皇帝召见,一小时后,他和多尔戈鲁科夫一起到法军的前哨。
传闻萨瓦里前来的使命是关于亚历山大皇帝和拿破仑会见的建议。使全军感到高兴和骄傲的是,俄皇拒绝亲自会见,由维绍战役的胜利者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代表陛下和萨瓦里一起前去与拿破仑谈判,如果谈判出乎意料真的具有讲和诚意的话。
晚上多尔戈鲁科夫回来了,他直接去见皇上,单独和皇上谈了很久。
十一月十八日和十九日,军队又前进了两站地,敌军的前哨在短促的交锋后就退走了。自十九日中午起,军队的上层开始紧张、繁忙而兴奋的活动,这个活动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发动那次非常值得纪念的奥斯特利茨战役的十一月二十日早晨。
十九日午前,一切活动、热烈的谈话、奔忙、副官的差遣,还只限于皇帝的大本营以内。当天午后,活动传到库图佐夫的司令部和各纵队参谋部。晚上,经过副官的转达,活动已经传布到各个角落和军队的各个部分。二十日凌晨,八万联军从宿营地动身,人声嘈杂,摆成九俄里长的大队,浩浩荡荡进发了。
皇帝大本营从早晨开始的集中活动,好像大钟楼的中心主轮发动的第一个活动,给以后的一切活动以动力。一个齿轮慢慢地动了,带动了第二个、第三个,这些齿轮、滑轮、小齿轮,旋转得越来越快,于是自鸣钟开始打点,跳出报时的数字,指针开始均匀地移动,指示着运动的结果。
军事机器也像钟表机械一样,一旦发动就必然达到最后的结果,一些暂时还没有事的部件,在动力未达到之前,漠然地一动不动。轮轴咬着齿轮呼呼地响,滑轮快速地咝咝旋转,而近旁的一个齿轮却纹丝不动,仿佛就这样屹然不动地停几百年;但到了一定的时刻——被杠杆抓住了,于是它就顺从活动的规律,轧轧地转动起来,汇成一个其结果和目的为它所不理解的行动。
在钟表里,无数各式各样的齿轮和滑轮的活动,其结果仅仅是时针均匀缓慢的移动,同样,十六万俄国人和法国人的复杂活动——他们所有的热情、愿望、悔恨、屈辱、痛苦、激情、骄傲、恐惧、喜悦等等的活动,其结果仅仅是奥斯特利茨战役,即所谓三皇大战的失败,也就是世界历史的时针在人类历史的表盘上缓慢的移动。
那天安德烈公爵值勤,在总司令身边寸步不离。
下午五点多钟,库图佐夫来到皇帝大本营,在沙皇那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去访内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
博尔孔斯基趁这工夫去找多尔戈鲁科夫,摸一摸军事底细。安德烈公爵觉得库图佐夫心神不安,对什么问题不满,同时大本营的人们对他也不满,皇帝大本营的人跟他说话的腔调,都好像知道某种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似的,因此他想找多尔戈鲁科夫谈谈。
“您好, 亲爱的 ,”多尔戈鲁科夫说,他和比利宾正坐在一起吃茶,“明天是节日啊。您那老头子怎么样?心情不大好吧?”
“不能说心情不好,他是希望别人听听他的意见。”
“在军事会议上听到他的意见了,只要他说得有道理,会听他的。但是现在正是波拿巴最怕会战的时候,不能再迟延,再等待了。”
“嗯,您见到他了吧?”安德烈公爵说,“波拿巴怎么样?您对他印象如何?”
“是啊,看见了,我相信他最怕会战,”多尔戈鲁科夫重复说,他显然很重视他和拿破仑会见后得出的这个结论,“如果他不怕会战,他为什么要求会见,谈判,主要的是,为什么退却?而退却是那么违背他的一切作战方法。请相信我:他害怕,害怕会战,他倒霉的时刻到了。我对您说吧。”
“请您讲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安德烈公爵又问。
“他穿一件灰色常礼服,很希望我称他‘陛下’,使他懊恼的是,他从我口中没能听到任何称号。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如此而已。”多尔戈鲁科夫微笑着转脸看看比利宾,答道。
“虽然我对老库图佐夫怀着莫大的敬意,”他接着说,“可是波拿巴目前确实握在我们的掌心里,如果我们坐失良机,让他逃走或者欺骗我们,那才叫好看呢!不行的,不要忘记苏沃洛夫,他有一个信条:不要把自己放在受攻击的地位,要主动进攻。请您相信,在战争中,小将充沛的精力,往往比犹豫不决的老将能够更可靠地指出道路。”
“可是我们从哪个阵地去进攻呢?我今天到过前哨,也不能断定他的主力究竟在哪里。”安德烈公爵说。
他想对多尔戈鲁科夫讲讲他所拟定的计划。
“哎呀,反正都一样,”多尔戈鲁科夫匆匆地说,一面站起来,在桌上打开地图,“各种情况都预见到了:如果他在布吕恩附近……”
于是多尔戈鲁科夫公爵讲起魏罗特尔的侧翼迂回计划,他讲得匆忙而且含糊不清。
安德烈公爵开始反驳,并证明自己的计划和魏罗特尔的计划一样好,但遗憾的是,魏罗特尔的计划已经批准。安德烈公爵刚一开始证明那个计划的缺点和自己计划的优点,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就不再听他说话,漫不经心地不看地图,而瞅着安德烈公爵的脸。
“那么好啦,今天库图佐夫那儿召开军事会议:您可以在会上把这些意见全说出来。”多尔戈鲁科夫说。
“我一定这样做。”安德烈公爵从地图旁走开,说。
“你们操什么心,诸公?”比利宾说,他一直含着快活的微笑听他们谈话,看来他要开开玩笑了,“不管明天是打胜还是打败,俄国军队的荣誉总是保了险的。除了你们的库图佐夫,所有纵队的长官没有一个俄国人。这些长官是: 温普芬将军大人 、 朗热隆伯爵 、 利希滕施泰因公爵 、 霍恩洛厄公爵以及普尔什……普尔什……一串波兰名字 。 ”
“ 住嘴,恶嘴毒舌 ,”多尔戈鲁科夫说,“现在已经有两个俄国人了:米洛拉多维奇和多赫图罗夫,本来还有第三个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不过他这人的神经太脆弱了。”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大概出来了。”安德烈公爵说。“祝你们幸福、顺利,诸位。”他又说,握了握多尔戈鲁科夫和比利宾的手,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安德烈公爵不禁向坐在身旁沉默不语的库图佐夫问他对明天的战役有何看法。
库图佐夫严厉地看了看自己的副官,沉默了一会儿,答道:
“我看要吃败仗,我把这话告诉了托尔斯泰伯爵,请他转告皇上。你猜他怎么回答我? 亲爱的将军!我是管大米和肉丸子的,军事要由您来管 ,是啊……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
晚上九时许,魏罗特尔带着他的作战计划到指定召开军事会议的库图佐夫住处。纵队司令们都得到了通知,除了拒绝出席的巴格拉季翁公爵,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魏罗特尔是当前战役的总指挥,他那活跃、慌忙的动作和不满的、昏昏欲睡、不乐意主持军事会议的库图佐夫形成鲜明的对比。魏罗特尔显然觉得自己是这场不可遏止的运动的首脑。他像一匹上套的马,拉着车往山下直跑。他是拉车呢,还是被车推着跑呢,他不知道;但他是用最大的速度飞奔,没有工夫考虑这个运动会引到什么地方。这天晚上,魏罗特尔曾经两次亲临视察敌人的散兵线,两次向俄国皇帝和奥地利皇帝报告和说明情况。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用德语口授了作战部署。现在他来到库图佐夫这里,已经疲惫不堪了。
看来他太忙了,甚至忘了对总司令应该尊敬:他打断他的话,说起话来急急忙忙,含含混混,眼睛也不看对方的脸,对他提出问题也不回答,满身泥污,样子可怜巴巴,筋疲力尽,手足失措,但同时又是那么自信,骄傲。
库图佐夫住在奥斯特利茨附近一座不大的贵族城堡里。聚在作为总司令办公室的大客厅里的,有库图佐夫本人、魏罗特尔和军事会议成员。他们在喝茶。只等巴格拉季翁公爵一到就开会。七点多钟 ,巴格拉季翁的传令兵送来公爵不能出席会议的消息。安德烈公爵进来向总司令报告了这件事,因为总司令事先已准许他参加会议,他就在室内留下来。
“巴格拉季翁公爵既然不来,我们可以开始了。”魏罗特尔说着急忙站起来,向摊着一张布吕恩郊区大地图的桌子走去。
库图佐夫坐在高背安乐椅里,敞着制服,他那肥胖的脖颈好像获得了解放,从衣领里伸出来,两只膨胀的老年人的手,对称地放在扶手上,他几乎睡着了。他听见魏罗特尔的声音,勉强睁开他那只独眼。
“是的,是的,请吧,不然太晚了。”他点点头说,又把头低下去,闭起眼睛。
如果刚开始时,与会人员还以为库图佐夫是装睡,那么后来在朗读过程中,由他的鼻息声证明,总司令这时正进行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比对部署表示轻蔑的愿望或者任何别的都重要得多的事,就是正在满足一种非满足不可的人类需要——睡眠。他真的睡着了。魏罗特尔用他那忙得连一分钟都不能错过的动作抬眼看了看库图佐夫,相信他的确入睡了,又拿起文件,高声单调地读起当前战役的部署,他连标题都读了:
《关于进攻科别尔尼茨和索科尔尼茨后方敌军阵地的部署,一八○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拟》。
这个部署非常复杂,非常难懂。部署原文是:
因敌军左翼依据林木覆盖的山地,右翼沿着其后布满池塘的科别尔尼茨村和索科尔尼茨村展开,相反,我军左翼比敌军右翼占优势,利于攻击敌军右翼,我军如能占领索科尔尼茨和科别尔尼茨两村,则尤为有利,如是我军就能攻击敌军侧翼,避开施拉帕尼茨和掩蔽敌军阵线的贝洛维茨之间的隘口,在施拉帕尼茨和图拉斯森林之间的平原地带追击敌人。为达此目的,必须……第一纵队前进……第二纵队前进……第三纵队前进…… 看来将军们不愿意听这个难懂的部署。淡黄头发的高个子将军布克斯格夫登背靠墙站着,眼睛盯着蜡烛的火苗,看样子他没有听,甚至不愿人家以为他是在听。在魏罗特尔对面坐着的,是胡子和肩头微翘、面色红润的米洛拉多维奇,他睁着两只发光的大眼,两肘向外弯着,两手撑在膝盖上,摆出一副雄赳赳的架势。他顽强地沉默着,两眼直盯着魏罗特尔的脸,只是在这个奥地利参谋长停止朗读时,才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这时米洛拉多维奇就意味深长地环顾别的将军们。然而看不出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究竟表示什么:他对这个部署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朗热隆伯爵坐得离魏罗特尔最近,在整个朗读过程中,他那张法国南方人的面孔始终含着讥讽的微笑,眼睛看着那捏着绘有肖像的金质鼻烟壶的两角迅速转动的纤细手指。在读到一个长句子当中,他停止转动鼻烟壶,抬起头来,他那薄薄的唇角现出不愉快的恭敬表情,打断魏罗特尔的朗读,想说点什么。可是那位奥地利将军没有停止朗读,愤愤地皱起眉头,摆了摆胳膊肘,好像是说:等一等,等一等你再对我说说你的想法,现在请看着地图听我读。朗热隆带着困惑莫解的神情往上翻巴眼睛,转脸看看米洛拉多维奇,仿佛想寻求解释,但是碰到米洛拉多维奇意味深长然而不表示任何意思的眼神,他于是郁闷地垂下眼睛,又转起鼻烟壶来了。
“ 一堂地理课 。”他仿佛自言自语,但声音颇大,使大家都能听见。
普热贝舍夫斯基表情恭谨有礼,他对着魏罗特尔用一只手拢着耳朵,样子正像一个全神贯注的人。小个子多赫图罗夫坐在魏罗特尔对面,样子很用心和谦虚,俯在打开的地图上认真地研究部署和他不熟悉的地形。他多次请魏罗特尔重复他没有听懂的字句和难记的村名。魏罗特尔满足了他的愿望,多赫图罗夫用笔记下来。
朗读持续一个多小时才结束,这时朗热隆又停止转动鼻烟壶,眼睛不看魏罗特尔,也不专看任何人,开始说执行这样的部署很困难,对于敌人的情况只是设想,而敌人可能不是像设想的那样,因为敌人是在运动中。朗热隆的反驳是有道理的,但是他反驳的目的,显然主要是要那位自以为是、像对小学生读他的部署似的魏罗特尔将军知道,和他共事的不是一群傻子,而是一些在军事问题上也可以教教他的人物。魏罗特尔的单调声音刚一停止,库图佐夫就睁开了眼睛,就像催眠的转磨声一停,磨坊主就醒来一样,他听到朗热隆说话,他的神情仿佛说:“你们还在说废话啊!”于是他赶快闭上眼睛,把头垂得更低了。
朗热隆尽可能恶毒地伤害这个军事部署的作者魏罗特尔的自尊心,他证明说,波拿巴很容易把受攻击变为攻击,由此看来,全部计划将成为无用的东西。对于一切反驳,魏罗特尔都坚决报以轻蔑的微笑。他显然早就有所准备,不管人家对他说什么,他都一笑置之。
“假使他能进攻我们,他今天就进攻了。”他说。
“这么说来,您以为他没有力量?”朗热隆说。
“他至多只有四万人。”魏罗特尔说,他脸上露出一个医生听到巫婆向他指示治病的方法时露出的那种微笑。
“那么在这种情形下,他就坐待我们进攻,在那儿等死了。”朗热隆说,脸上露出微妙的讽刺的笑意,又转脸看看离他最近的米洛拉多维奇,求他赞同。
但是米洛拉多维奇这时完全没有考虑两位将军争论的问题。
“ 真的 ,”他说,“明天在战场上就见分晓了。”
魏罗特尔又冷冷一笑,意思是说,回答俄国将军们对他的反驳,论证那不仅他十分相信而且两位皇帝都相信的事情, 他 觉得可笑而且奇怪。
“敌人那边黑灯瞎火,营盘里不断地传出声音,”他说,“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不是逃走(这才是我们应当害怕的),就是转移阵地(他又冷冷一笑)。即使他占据图拉斯阵地,也不过使我们省去许多麻烦罢了,全部计划一丝一毫都用不着变动。”
“那为什么呢?……”安德烈公爵说,他早就在等待时机表示自己的怀疑了。
库图佐夫醒来,他沉重地咳嗽着,环视了一下将军们。
“诸位,明天的部署,甚至是今天的部署(因为已经十二点多了),不能变动了,”他说,“你们都听了这个部署,我们每个人都要尽到自己的职责。在战斗前……(他沉默了一下)再没有比睡一个好觉更重要的了。”
他做出要欠起身来的样子。将军们鞠躬告辞。已经过了午夜。安德烈公爵也走了。
安德烈公爵未能在军事会议上发表自己的意见,会议给他留下了混沌的、令人不安的印象。谁是对的:是多尔戈鲁科夫和魏罗特尔呢,还是库图佐夫和朗热隆以及别的不赞成进攻计划的人呢?他不知道。“难道库图佐夫不能直接向皇上说出自己的意见吗?难道由于几个宫内大臣和某些个人的意见,就应该拿几万人和我的、 我的 生命去冒险吗?”他想。
“是啊,明天很可能我被打死。”他又想。一想到死,他心中就勾起一连串的回忆,最遥远的和最亲切的回忆。他想起跟父亲和妻子的最后一次离别,想起和妻子开始恋爱的日子,想起她的怀孕,于是他怜悯她,也怜悯自己。他怀着多愁善感的激动心情走出他和涅斯维茨基同住的小屋,在门前徘徊。
夜雾弥漫,月光神秘地穿透雾霭。“是啊,明天,明天!”他想,“明天对于我也许一切都完了,不再有这些回忆,这些回忆不再有任何意义。也许就在明天——甚至,一定就在明天,我有这样的预感,我终于有机会第一次表现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于是他想象一场会战,会战的伤亡,集中在一个点的大搏斗,全体长官的张皇失措。这就是那个幸福的时刻,那个他所长久期待的土伦战役,他终于想到这些。他对库图佐夫、魏罗特尔、两位皇帝坚决地、明确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大家对他的见解大为惊奇,但是谁也不去执行它,于是他带领一团人,一师人,预先说好谁也不要干涉他的指挥,他带领一师人奔赴决定胜负的地点,独自一人打了胜仗。然而死亡和痛苦呢?——另一个声音说。但是,安德烈公爵不回答这个声音,继续想象他的成功,下一个战役的部署由他一人来拟定。他名义上是库图佐夫麾下的值勤官,但一切都由他一个人来做。他独自一人赢得了下次的战役。库图佐夫被撤职,他得到任命……可是以后呢?——另一个声音又说,就假定在这之前你十次没有受伤,没有被打死或者没有受骗,那么以后怎么样呢?“那么以后……”安德烈公爵自问自答,“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不想也不能知道。但是我向往这个,向往荣誉,向往出名,向往受人爱戴,那么我向往这一切,我只向往这一切,我只为这一切而活着,这并不是我的罪过。是啊,就是为了这一切!我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这话,但是,我的上帝!叫我怎么办呢,如果除了荣誉、受人尊敬之外,我什么都不爱。死亡、受伤、家破人亡,没有任何东西是我觉得可怕的。许多人——父亲、妹妹、妻子,我的这些最珍贵的人,不管对于我是多么可亲可爱,但是,只要我能得到片刻的荣誉,出人头地,能得到我不认识的,而且也不会认识的人们对我的爱戴,不论看来是多么可怕,多么不近情理,我可以立刻把他们全都割舍。”他一边想,一边倾听库图佐夫院子里的谈话声。从库图佐夫院子里传来收拾行李的勤务兵的声音,大约是车夫在戏弄库图佐夫的老厨师——一个安德烈公爵认识的叫季特的老厨师,那个声音说:“季特,喂,我说季特?”
“嗯。”老头子回答。
“季特,季特,去打禾 。”滑稽鬼说。
“呸,见你的鬼去吧。”传来被勤务兵和仆人的哄笑盖住的声音。
“然而,胜过一切人,这才是我所珍爱和重视的,我重视那个正在我上头雾霭中游荡的神秘力量和荣誉!”安德烈公爵想。
那天夜里,罗斯托夫带一排骠骑兵到巴格拉季翁部队前面布置侦察线。骠骑兵一对一对地散开,他本人骑着马在侦察线上来回巡逻,极力克服着难以克制的瞌睡。在他后面可以望见一大片空地上我军的篝火在浓雾中闪着幽光,他前面是一片雾气沉沉的黑暗。罗斯托夫不管怎样仔细瞭望雾蒙蒙的远方,总是什么也看不见:时而出现一个灰色影子,时而好像有个黑糊糊的东西,时而,大约就是在敌人那儿,有一闪一闪的火光,时而他又觉得这不过是他的眼睛在闪烁。他闭上眼睛,于是在他的想象中时而出现皇上,时而出现杰尼索夫,时而出现莫斯科的回忆,于是他又赶快睁开眼睛,在眼前看见他的坐骑的头和耳朵,有时他看见只离他六步远就要碰着的骠骑兵的黑色身影,而远方仍然是大雾弥漫的漆黑的夜。“为什么不会呢?”罗斯托夫想,“很可能皇上遇见我,就像交给任何一个军官那样,交给我一个任务,对我说:‘去弄清楚那儿是怎么回事。’人们常常讲起,他完全是偶然地认识了某一个军官,就把他调到自己身边。如果他把我调到他身边,那该多好啊!我会怎样保卫他啊,我要对他说出全部真相,我要揭穿那些欺骗他的人!”于是罗斯托夫为了生动地想象自己对皇上的爱戴和忠心,他想象他不仅带着极大的快意把一个敌人或者德意志骗子杀死,不仅杀死,而且当着皇上的面打他的嘴巴。忽然远方的喊声唤醒了罗斯托夫。他打了一个寒噤,睁开眼睛。
“我在哪儿!噢,对,我在侦察线上,口令和暗号是车辕,奥尔米茨。多么遗憾,我们骑兵连明天是后备队……”他想,“我请求上火线,这也许是唯一能够看见皇上的机会了。是的,现在快要换班了。我再巡逻一趟,我回去就去见将军,向他提出请求。”他在马鞍上坐正,催动坐骑再去巡视一遍自己的骠骑兵。他觉得天亮了一些。左边可以看见发亮的慢坡,对面是一个岗子,像一堵墙似的陡立着。岗子上有一个罗斯托夫怎么也弄不明白的白点:不知是月光照亮的林间空地呢,还是一片残雪或者是一些白屋呢?他甚至觉得有个东西在白点上移动。“那一点大概是雪,一点,法语是une tɑche,”罗斯托夫想,“这可不是 塔什 了……”
“娜塔莎,妹妹,乌黑的眼睛。娜……塔什卡……(我要是告诉她我见到了皇上,她会多么惊奇啊!)娜塔什卡……拿着图囊…… ”——“靠右一点,大人,不然碰着灌木林了。”一个骠骑兵说,罗斯托夫睡意矇眬地从这个骠骑兵身边走过。罗斯托夫抬起已经垂到马鬃上面的头,在这个骠骑兵身旁停下来。年轻人所特有的那种儿童式的困倦难以克制地袭扰着他。“嗯,我想什么来着?——可别忘记。怎样跟皇上谈话?不是,不是那回事——那是明天的事。对,对!娜塔什卡,践踏……愚弄 我们——愚弄谁?愚弄骠骑兵。骠骑兵和胡子……那个留胡子的骠骑兵在特维尔大街上走,就在古里耶夫家对面,我还想到他呢……老头子古里耶夫……嘿,杰尼索夫真是一个大好人!咳,这一切都是扯淡。主要的是,现在皇上在这儿。他怎样看待我,我很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是他不敢……不对,是我不敢。但这都无所谓,主要的是,可别忘记我想的那件要紧事,就是这样。娜——塔什卡,践——踏,对,对,对,这很好。”他又把头垂到马颈上。突然他觉得人家在对他射击。“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回事!……杀!怎么啦?……”罗斯托夫醒过来说。就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罗斯托夫听见在他前头敌人那边发出成千上万的拖得很长的声音。他的马和站在他身旁骠骑兵的马都竖起耳朵听这个呐喊的声音。在传来喊声的地方,亮起一个火光,接着又灭了,然后又亮起一个火光,接着,全线法军在山上都燃起了火,喊声越来越响。罗斯托夫听见说法语的声音,但是听不清楚。嗡嗡的声音太大了。现在可以听见:啊啊啊!啦啦啦!
“什么声音?你看呢?”罗斯托夫对他身旁的骠骑兵说,“这是在敌人那边吧?”
骠骑兵没有答话。
“怎么啦,你没有听见吗?”罗斯托夫等了好大一会儿不见他回答,又问。
“谁晓得,大人。”骠骑兵不乐意地回答。
“从地点看,大概是敌人吧?”罗斯托夫又说。
“也许是敌人,也许不是,”骠骑兵说,“黑夜的事。唷!老实点!”他呵斥他骑的那匹骚动起来的马。
罗斯托夫的马也着急了,用蹄子敲着冻硬的土地,听着声音,望着火光。喊声越来越响了,汇成整片的嗡嗡声,这是只有成千上万的军队才能发出的声音。火光扩展开来,大概全线的法国营盘都点火了。罗斯托夫已经不想睡了。敌军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使他激动起来。“ 皇帝万岁,皇帝 !”罗斯托夫现在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不很远——大约就在小河对岸。”他对身旁的骠骑兵说。
那个骠骑兵只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气愤地咳嗽了几声。在骠骑兵散兵线上响起奔驰的马蹄声,在夜雾里忽然出现一个像大象似的骠骑兵军士的身影。
“大人,将军们来了!”军士驰到罗斯托夫跟前,说。
罗斯托夫和军士一起去迎接那几个沿侦察线驰来的骑者,同时不断地向火光和有喊声的地方张望。有位将军骑着一匹白马。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以及几个副官前来观察一下敌军那边奇怪的火光和喊声。罗斯托夫驰到巴格拉季翁跟前,向他做了报告,然后就走到副官们中间,留神听将军们说话。
“请您相信,”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对巴格拉季翁说,“这不过是玩弄诡计而已:他已经退却,命令后卫点火和鼓噪来迷惑我们。”
“未必吧,”巴格拉季翁说,“傍晚我还看见他们在那个岗子上,如果已经走了,那儿应当全撤了。军官先生,”巴格拉季翁公爵对罗斯托夫说,“他们的侦察骑兵还在那儿巡逻吗?”
“晚上还在巡逻,现在没法知道,大人。请您派我带几个骠骑兵到那儿去看看。”罗斯托夫说。
巴格拉季翁停下来,没有立刻答复他,在雾中极力注视罗斯托夫的脸。
“那么好吧,您去看一看。”他沉默了片刻,说。
“是,大人。”
罗斯托夫刺了刺马,喊来军士费德琴科和两个骠骑兵,命令他们跟他下山朝仍在发出喊声的方向快速前进。罗斯托夫独自带着三个骠骑兵到那神秘、危险的,在他之前还没有人去过的大雾弥漫的远方,他心中又怕又喜。巴格拉季翁从山上向他喊话,叫他不要到河那边,可是罗斯托夫装作听不见他说什么,马不停蹄地向前驰去,向前驰去,不断地误把灌木当作大树,把土坎当作人,不断地发现自己受骗。他驰到山下,不论是我们的军队还是敌人的火光,都看不见了,但法国人的喊声却更响亮,更清楚了。在一处洼地上,他看见前面好像是一条河,但到跟前才知道是一条大路。上了大路,他勒住马,犹豫起来:是顺着大路走呢,还是跨过大路经过黑土田野上山呢。在雾中发亮的大路上走安全些,因为比较容易看清楚人。“跟我来。”他说,他穿过大路,向法军晚上放哨的山上飞奔。
“大人,有敌人!”后面一个骠骑兵说。
罗斯托夫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突然在雾中出现的黑影,火光一闪,响了一枪,子弹飕的一声如怨如诉地从雾蒙蒙的高空掠过,消失了。第二枪没有放响,只在火药池里闪了闪光。罗斯托夫掉转马头,往回飞奔。断断续续又放了四枪,子弹在雾中响着各不相同的调子飞了过去。罗斯托夫勒住也像他一样由于听到枪声快活起来的马,缓步而行。“再放!再放!”一个快乐的声音在他心中说。但是没有再射击。
只是快到巴格拉季翁跟前的时候,罗斯托夫又放开马飞奔,把手举到帽檐上,驰到他面前。
多尔戈鲁科夫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法国人已经退却,点火不过是为了欺骗我们。
“那能证明什么呢?”当罗斯托夫跑到他们跟前时,他说,“他们可能已经退却,并且留下哨兵。”
“看来没有全走,公爵,”巴格拉季翁说,“到明天早晨,明天一切都会弄明白的。”
“山上有哨兵,大人,仍然在晚上所在的那个地方。”罗斯托夫报告说,他向前俯着身子行举手礼,忍不住露出快乐的微笑,由于这一趟侦察,主要由于子弹的声音,在他心中引起的快乐的微笑。
“好的,好的,”巴格拉季翁说,“谢谢您,军官先生。”
“大人,”罗斯托夫说,“我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明天我们的骑兵连是后备队,请您把我调到第一骑兵连。”
“您姓什么?”
“罗斯托夫伯爵。”
“啊,好的,跟我当传令官吧。”
“是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的儿子吗?”多尔戈鲁科夫说。
但是,罗斯托夫没有回答。
“那么我就候命啦,大人。”
“我一定下命令。”
“明天很可能派我带什么命令去见皇上,”他想,“谢天谢地!”
敌军所以发出喊声和火光,是因为正当向军队宣读拿破仑的命令的时候,皇帝骑着马亲自巡视宿营地。士兵们看见了皇上,就点起干草火把,并且高呼“ 皇帝万岁 !”跟着他跑。拿破仑的命令如下:
士兵们!俄国军队进攻你们,为的是要替乌尔姆的奥军报仇。这仍然是你们在霍拉布伦附近打垮的、然后你们一直追到此地的那支军队。我们所占领的阵地坚不可摧,当敌人从我右侧迂回时,他们就把侧翼暴露给我们!士兵们!我亲自指挥你们的队伍。如果你们以一向的勇敢把敌人打得溃不成军,仓皇逃窜,我就远远留在火线以外。万一胜利出现一分钟的可疑,你们将看见你们的皇帝甘冒敌人最初的攻击亲临火线,因为胜利决不容许有所动摇,特别是在这关系法国步兵荣誉的一天,胜利对我们民族的光荣是非常必要的。
不要借口搬运伤员而搅乱队伍!每个人都要下定决心:打败这帮十分仇视我们民族的英国雇佣兵。这次胜利将结束我们的出征,我们就可以回到我们的冬季营房,在法国组成的法国新兵在那里和我们见面;那时由我签署的和约将不辜负我的人民,不辜负你们,也不辜负我。
拿破仑
早晨五点钟,天还漆黑。中路的军队、后备队和巴格拉季翁的右翼还没有动,但左翼的步兵、骑兵和炮兵已经从宿营地起身活动起来,他们应当首先从高地出发攻击法军右翼,按照计划,把它赶到波希米亚群山。人们把多余的东西都扔到篝火里,冒出的烟刺痛人们的眼睛。天又黑又冷。军官们匆忙地喝茶,吃饭。士兵们嚼着面包干,顿足取暖;他们都聚到有火的地方,把剩下的窝棚、桌椅、车轮、木桶等,凡是带不走的东西都当柴烧了。奥军的纵队向导在俄国士兵中间穿来穿去,他们充当进军的前驱。一个奥地利军官在团长驻地附近一出现,团队就开始骚动起来:士兵从篝火旁跑开,把烟斗藏到靴筒里,背囊放到大车上,拿起枪来站队。军官们扣上纽扣,挎上军刀和背包,喊叫着在队伍前后巡视;辎重兵和勤务兵在套车,装车,捆扎。副官、营长和团长骑上马,画了十字,对留下来的辎重兵发出最后的命令和指示,交待应办的事项,于是,数千个单调的脚步声响起来了。纵队开拔了,他们不知往何处去,由于周围都是人,由于烟气和越来越浓的雾,看不见他们出发的地点,也看不见他们要去的地点。
行动中的士兵,被自己的团队包围着,限制着,带领着,正像水手被他所乘的船所包围、限制、带领一样。不论他走多远,不论他进入的地带有多奇怪、神秘、危险,在他周围永远到处是那些伙伴,那些队伍,那个司务长伊万·米特里奇,那只军犬茹奇卡,那些长官,正如一个水手周围永远到处是自己船上的那些甲板、桅杆和索具。士兵不大想知道他所乘的船航行的纬度,但是在战斗的日子,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军队的精神世界里有一种严峻的气氛,它预示着某种坚决的、庄严的事物的临近,唤起了不是他通常所有的好奇心。在战斗的日子,士兵情绪激昂,极力把自己的兴趣越出团队之外,他细听静察,贪婪地打探他周围所发生的一切。
雾是那么浓,天虽然亮了,但十步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灌木看来像大树,平地像悬崖和斜坡。四面八方,随地都可能跟十步以外看不见的敌人遭遇。但是纵队在雾里走了很久,上山又下山,经过花园和院墙,经过陌生的新地方,到处都没碰见敌人。相反,前前后后,四面八方,士兵们都认出我们俄国纵队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每个士兵心情都是愉快的,因为他知道还有很多很多的自家人正在朝着他要去的方向行进。
“你瞧,库尔斯克团队过去了。”队伍中有人说。
“嘿,老弟,咱们的队伍可多啦!昨晚我望了望,好多的火堆啊,望都望不到边儿。简直像莫斯科城!”
虽然没有一个纵队长官到队伍里来,也没有跟士兵们谈谈话(正如我们在军事会议上看见的,纵队长官情绪不佳,不满意当前进行的战役,所以只执行命令,并不关心鼓舞士气),虽然如此,仍然像一向前去打仗一样,特别是去打一场进攻仗,士兵们总是高高兴兴的。但是在浓雾中走了将近一小时,大部分军队不得不停下来,一种无秩序和乱七八糟的不愉快的感觉在队伍中间蔓延开来,很难判断这种感觉是怎样传开的;但有一点是无疑的,这种感觉确实在传播,有如向低处流的水,它不知不觉、不可遏止地迅速流传着。如果光是俄国军队,没有盟军,那么,这种混乱的感觉要使人人都深信不疑,还得经过一段长时间;但是现在大家都怀着快意的和自然的心情把发生混乱的原因归咎于无能的德意志人,都相信倒霉的杂乱无章是那些卖灌肠的家伙造成的。
“怎么站着不动?堵住了?是不是碰到法国人了?”
“不是,没有听到动静。不然会有枪响的。”
“急急忙忙地出发,出发了,又莫名其妙地停在野地里——都是该死的德意志人搞乱了。这些废料!”
“要是我的话,把他们全赶到前线。不然这帮家伙准在后方躲起来。现在叫我们站在这儿挨饿。”
“怎么样,快了吧?听说骑兵把路堵住了。”一个军官说。
“咳,该死的德意志人,连自己的地方都搞不清楚!”另一个军官说。
“你们是哪个师的?”一个副官骑马来到跟前,喊道。
“十八师的。”
“你们还在这儿待着?你们早该走到前面了。照这样到晚上也走不到。真是愚蠢的命令,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那个军官说着骑马走开了。
然后一个将军骑马走过,气得哇哇叫,他说的不是俄语。
“哒法-啦法,叨唠什么,一点也听不懂,”一个士兵模仿那个走过去的将军说话,“我毙了这些坏蛋才痛快!”
“规定八点多开到地方,可是我们走了还不到一半路。这叫什么命令!”四面八方都这么说。
队伍出发打仗时那股劲头,开始变为对糊涂的命令和对德意志人的埋怨和愤恨。
混乱的原因是,最高指挥部发现我军中路离开右翼太远,下令把正在行进中的左翼奥地利骑兵全部调往右侧。几千乘骑兵从步兵前面通过,于是步兵只好等着。
在前头,俄国将军和奥地利向导发生了冲突。俄国将军大喊大叫要求把骑兵停住,那个奥地利人却辩解说,这不是他的错,而是最高指挥部的命令。这时队伍停在那里,沉闷无聊,神情颓丧。队伍停了一小时,终于又向前移动了,开始往山下走。山上雾气渐渐散开,但山下雾更浓了。在前头雾里响了一两枪,起初枪声不均匀,稀稀拉拉:特啦-哒……哒哒,然后响得越来越匀,越来越密,于是在霍尔德巴赫河上开火了。
俄国人没有料到在下面河上会遭遇敌人,可是突然在雾里碰上了,他们没有听到最高指挥官鼓舞士气的话,而且普遍有一种迟到的感觉,主要是,在浓雾里前后左右什么都看不见,俄国兵在没有及时接到长官和副官命令的情况下,懒懒散散、慢慢腾腾地跟敌人对射,前进一点又停下,而长官和副官由于不熟悉地形,在雾里闯来闯去找不到自己的部队。到达山下的第一、第二和第三纵队,开始战斗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库图佐夫所在的第四纵队这时停在普拉茨高地。
在洼地开火的地方,雾仍然很浓,山上明朗了,但前面的情况还是一点也看不见。敌人的全部人马就像我们预计的那样在十俄里以外呢,还是就在前面迷雾里呢——已经八点多了,仍然没有人知道。
早晨九点了。山下的雾像一片茫茫大海,但是在高地上的施拉帕尼茨村——拿破仑和跟随他的元帅们就在那里,已经完全明朗了。蔚蓝的天空朗朗清清,圆圆的太阳犹如血红的空心大浮标,在乳白色的雾海上漂荡。不仅所有法国军队,而且拿破仑本人和参谋部都不在河对面,不在我们企图据为阵地并预计在那里开战的索科尔尼茨村和施拉帕尼茨村洼地对面,而是在这边,离我军那么近,拿破仑用肉眼就可以分清我军的骑兵和步兵。拿破仑骑着灰色阿拉伯小马,穿着那件他出征意大利时穿的青色斗篷式大衣,在他的元帅们前面一点站着。他默默地注视那些仿佛从雾海里冒出来的、俄军正远远地在那里移动的山岗,细听谷地射击的声音。他那张当时还是瘦削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肌肉颤动,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朝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盯视着。他的预想是确实的。俄国军队一部分已经下到谷地向池沼湖泊地带进发,一部分正离开那个他打算进攻并认为是关键性阵地的普拉茨高地。他在雾中看见,在普拉茨村附近两山之间的洼地上,俄国兵都朝着一个方向向谷地移动,刺刀闪着光,俄国纵队一个跟一个隐没在雾海里。根据昨晚得到的情报,根据夜里在前哨听到的车轮声和脚步声,根据俄国纵队移动时杂乱无章,根据一切推测,他清楚地看出,俄奥联军误认为他离得很远,看出在普拉茨高地附近移动的纵队是俄军的中心,而且这个中心力量已经削弱到足以顺利地予以痛击的程度。但是他仍然没有发动战斗。
今天是他的喜庆日子——他的加冕一周年。天亮前他假寐几个小时,然后精力饱满,心情愉快,神清气爽,怀着无所不能、一切都会顺利的幸福心情,骑马驰到野外。他在坐骑上一动不动,瞭望从雾里露出来的高地,在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上,有一种正在恋爱的幸运少年脸上常有的自信应该享受幸福的特别神情。元帅们在他后面站着,不敢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时而望望普拉茨高地,时而望望从雾里浮出来的太阳。
当太阳完全从雾里出来,耀眼的光辉喷射到田野和灰雾上的时候(他似乎正要等到这时才发动战斗),他从他那俊秀的白手上脱掉手套,用它向元帅们打了个信号,于是开始战斗的命令发出了。元帅们带着副官向不同方向驰去,几分钟后,法军主力就疾速地扑向普拉茨高地,由于俄军不断走下左边的谷地,那个高地越来越显得空荡荡了。
八点钟,库图佐夫骑马向米洛拉多维奇的第四纵队前面的普拉茨村驰去,第四纵队是来接替已经下山的普热贝舍夫斯基和朗热隆两个纵队的。他向前头一个团的官兵们问好,并且发出前进的命令,表明他打算亲自指挥这个纵队。他走到普拉茨村前就站住了。安德烈公爵和一大群总司令的侍从站在库图佐夫后面。安德烈公爵觉得自己既激动又焦躁,同时极力保持着镇静,这是一个人在他长久期待的时刻将要到来时常有的状态。他坚信今天就是他的土伦的日子或者是阿尔科拉桥的日子。它怎样到来,他不知道,但是他坚信一定会到来。他对我军态势和地形的了解,也只有我军任何一个人所能了解的那么些。现在显然谈不上付诸实施的他个人的那个战略计划,已经被他丢到脑后了。安德烈公爵这时已经在揣摩魏罗特尔的计划,他考虑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并且想出一些新的方案,那是些可能施展他敏捷才思和决断果敢性的新方案。
从下面左侧浓雾中传来看不见的军队之间相互的射击声。安德烈公爵觉得那里将是战斗的中心,那里可能遇到困难。“派我带一旅人或一师人到那里去,”他想,“我在那里举着军旗走在前面,我要粉碎阻挡我前进的一切东西。”
安德烈公爵看见从他面前过去的各营的军旗,他不能无动于衷。他望着一面军旗,心中想:“这也许正是由我举着走在队伍前面的那面军旗。”
黎明前,高地上的夜雾只留下正融为露水的白露,而在谷地上仍然弥漫着乳白色的雾的海洋。在谷地的左侧,也就是我军向那里去和传来枪声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高地上空仍然发暗,然而是清朗的,在右边天际悬着一轮红日。在前面远方雾海彼岸,可以看见突出的覆盖着树林的山岗,山岗上一定有敌军,隐隐约约有点什么东西。近卫军进入右边有雾的地方,传来脚步和车轮声,偶尔出现刺刀的闪光。在左首村后,驰来同样的大队骑兵,然后没入雾海里。前前后后都是步兵在行进。总司令站在村口,让队伍从他面前走过。这天早晨库图佐夫显得疲倦而易怒。经过他面前的队伍没有得到命令就停下来,显然前面给什么阻住了。
“您能不能传令,把队伍排成营纵队,绕过村子走,”库图佐夫对骑马前来的将军气愤地说,“难道您不懂得,将军大人,阁下,我们是在迎敌,拖成大长队在这狭窄的乡村街道上行军,是不准许的。”
“我打算出了村子再排成纵队,总司令大人。”那个将军回答。
库图佐夫愤愤地笑起来。
“好哇,准备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整队!真是太好了!”
“敌人还远着呢,总司令大人,按照部署……”
“部署,”库图佐夫暴躁地喊道,“是谁告诉您的?……请执行我给您的命令。”
“是,总司令大人!”
“ 亲爱的 ,”涅斯维茨基小声对安德烈公爵说,“ 老头子心情很坏 。”
一个头戴绿色羽饰军帽,身穿白色制服的奥地利军官驰到库图佐夫跟前,他代皇上询问:第四纵队是否已经投入战斗。
库图佐夫没有回答他,转过脸来,他的目光偶然落到站在他身旁的安德烈公爵身上。库图佐夫一看见博尔孔斯基,他那凶狠、辛辣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他似乎觉得,他的副官对目前发生的事并没有过错。他不回答奥地利副官,对博尔孔斯基说:
“ 亲爱的,去看看第三师过了村子没有,叫他们停下来,等候我的命令 。”
安德烈公爵刚催马要走,他又把他叫住。
“ 您问问有没有布置狙击兵 。”库图佐夫又说。“ 干的什么事啊,干的什么事啊 !”他自言自语说,仍然没有回答那个奥地利人。
安德烈公爵飞驰去执行命令。
他赶过在前面行进的各营,叫第三师停下来,证实了我军各个纵队前面果然没有派狙击兵。在前头的一个团长对总司令命令布置狙击兵线非常惊奇。这个团长满以为他前面还有军队,十俄里以内不会有敌人的。的确,前面除了被浓雾遮住的空无所有的斜坡外,什么也看不见。安德烈公爵以总司令的名义发出补救这个疏忽的命令后,就驰回去了。库图佐夫仍然站在原处未动,他身躯肥胖,老态龙钟地坐在马鞍上,闭着眼深沉地打哈欠。军队已经停下来,士兵们把枪托倚在脚边站着。
“好的,好的。”他对安德烈公爵说,接着他向一位将军转过身来,这位将军手里拿着表,说左翼全部纵队已经下来,是不是应当前进。
“还来得及,大人。”库图佐夫打着哈欠说。“来得及!”他又重复一句。
这时在库图佐夫后面远远传来各团致敬的声音,声音顺着前进中的俄军各纵队全线很快地传过来。显然,那个接受致敬的人在快马前进。当库图佐夫身后的团队士兵开始欢呼的时候,他策马向旁边走了几步,皱着眉头转身望了望。从普拉茨村出来的路上好像有一连服装华丽的骑兵在驰骋。其中有两个骑者在其余的人前头并肩大步疾驰。一个身穿黑制服,头戴白缨帽,骑着一匹剪尾枣红马,另外一个身穿白制服,骑着一匹大黑马。这是两位皇帝及其侍从。库图佐夫做出一副前线老军人的样子,对站着的军队发出“立正!”的命令,然后举手敬礼向皇上走去。他整个体形和态度都突然变了,变得像个惟命是从的下属。他走上前去向皇上敬礼时,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显然使亚历山大皇帝感到不愉快。
不愉快的印象只不过像晴空的残云,从皇上年轻、幸福的脸上掠过,马上就消失了。病后,他今天比博尔孔斯基第一次在国外奥尔米茨阅兵场上看见时瘦了些,但在他那秀美的蓝灰色眼睛里,令人惊羡地结合着严肃和温厚,他那薄薄的嘴唇仍然能做出各种表情,主要是善良而且天真的年轻人的表情。
在奥尔米茨阅兵场上,他比较严肃,在这里他比较快活和精神饱满。在驰骋三俄里后,他的面孔有点红润,他勒住马,舒了一口气,回头看看他的侍从们跟他同样年轻、同样兴奋的脸。恰尔托里日斯基和诺沃西利采夫,博尔孔斯基公爵和斯特罗加诺夫,以及别的侍从,全是一些服装华贵、快快活活的青年人。他们骑着膘肥力壮、生气勃勃、微微冒汗的骏马停在皇上背后,面带笑容互相交谈着。弗朗茨皇帝,这个长长的脸、面色红润的年轻人,身子挺得笔直地骑在漂亮的黑马上,他忧心忡忡、不慌不忙地向身边环顾。他叫来一个穿白制服的副官,问了他一句什么话。“大概问他们是几点钟出发的。”安德烈公爵心里想,同时观察着他的老相识,不禁微微含笑回忆起他的那次朝见。在两位皇帝的侍从中,有从俄奥两方近卫军和团队中挑选出来的精壮的传令兵。马夫们在这些人中间牵着沙皇备用的、披着绣花马被的骏马。
这群跃马前来的杰出青年,焕发出的那股青春的活力、充沛的精力和对胜利的信心,正如野外的新鲜空气忽然从打开的窗户涌进窒闷的屋里一样,涌进了郁郁寡欢的库图佐夫司令部。
“您为什么还不开始,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亚历山大皇帝急忙对库图佐夫说,同时彬彬有礼地看看弗朗茨皇帝。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恭恭敬敬地俯下身来回答说。
皇上微微皱起眉头,向前侧着耳朵,表示他没有听清楚。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重复了一遍(安德烈公爵注意到,库图佐夫在说“我在等待”时,上唇不自然地哆嗦了一下),“纵队还没有到齐,陛下。”
皇上听清楚了,但他不满意这个回答;他耸耸微驼的肩膀,向他身旁的诺沃西利采夫瞥了一眼,仿佛用这一瞥来抱怨库图佐夫似的。
“要知道我们不是在皇后操场,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团队没有到齐就不能开始阅兵。”皇上说,他又看了看弗朗茨皇帝的眼睛,好像是请他来参与,或者至少听听他说的话。但是弗朗茨皇帝仍然四外张望,没有听他说话。
“正是因此我才没有开始,陛下,”库图佐夫仿佛为了预防可能听不清楚,响亮地说,同时他脸上又有一个地方哆嗦了一下,“正是因为我们不是阅兵,不是在皇后操场上,所以才没有开始,陛下。”他清晰而明确地说。
皇上的侍从们立刻互相看了一眼,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不满和责备的神情。这些面孔仿佛说:“他不管怎么年老,但也不应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这样说话。”
皇上凝神专注地审视库图佐夫那只好眼,等他是不是还说什么。而库图佐夫毕恭毕敬地低下头,看样子也在等待。沉默持续了约摸一分钟。
“不过,如果您下命令,陛下。”库图佐夫说,他抬起头来,又把腔调变成拙笨的、毫无主见的、驯服的将军的腔调。
他动了动坐骑,把纵队司令米洛拉多维奇叫来,向他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军队又动起来,诺夫戈罗德团的两个营和阿普舍龙团的一个营从皇上面前走过。
在阿普舍龙团的那个营走过的时候,红脸膛的米洛拉多维奇,他没有披外套,只穿着制服,佩着勋章,歪戴着大缨帽,英武地行着举手礼,迈着分列式步伐策马行进,走到皇上面前勒住了马。
“上帝保佑,将军。”皇上对他说。
“ 陛下,我们一定做到可能做到的一切,陛下 !”他快乐地回答,不过,他那拙劣的法语,在皇帝侍从们中间引起了讥讽的微笑。
米洛拉多维奇陡然掉转马头,在皇上稍后一点停住。由于皇上在场而情绪激昂的阿普舍龙团的士兵们迈着雄赳赳的步子,整齐而快速地从两位皇帝和他们的侍从们面前走过。
“弟兄们!”米洛拉多维奇大声地、自信地、快乐地喊道,看来,那射击的声音、战斗的期待,以及精神抖擞地从皇帝面前走过的苏沃洛夫时代的同事们、阿普舍龙团健儿们的英姿激励着他,他竟忘了皇帝在场。“弟兄们,这不是你们第一次去攻占一个村子!”他喊道。
“甘愿效劳!”士兵们齐声回答。
由于这声突然的呐喊,皇上的马惊跳了一下。这匹在俄国就驮着皇上阅兵的马,在这奥斯特利茨战场上忍受着主人用左脚漫不经心的踢蹬,就像在玛斯广场 上一样,一听到枪声就竖起耳朵,它既不懂得它所听到的枪声的意义,也不懂得弗朗茨皇帝所骑的黑马与它为邻的意义,也不懂得骑它的人今天说的话、想的事和感到的一切的意义。
皇上面带微笑指着英勇的阿普舍龙团士兵,对他的一个亲信说了一句什么。
库图佐夫被副官们簇拥着在枪骑兵后面缓步徐行。
他尾随纵队走了半俄里,在一处被人遗弃的孤零零的房屋(大概以前是小饭馆)旁边停下来,这里有两条岔路伸向山下,两条路上都有军队在行进。
雾开始散了,在对面两俄里的高地上,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敌军。左下方,枪声更清晰了。库图佐夫停下来和一位奥地利将军谈话。安德烈公爵站在稍后的地方注视着他们,他转身想向一个副官借用一下望远镜。
“您瞧,您瞧,”那个副官说,他不望远处的军队,而看他下面的山上,“这是法国人!”
两位将军和副官们互相争夺望远镜。大家的脸色忽然变了,露出恐惧的表情。原以为法军远离我们两俄里以外,可是他们忽然意外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这是敌人吗?……不是!……是的,您瞧,他……的确……这是怎么回事?”几个声音说。
安德烈公爵用肉眼看见离库图佐夫站的地方不到五百步的右下方,密集的法国纵队正冲上来迎击阿普舍龙团的士兵。
“关键时刻到了!是我的出头之日了。”安德烈公爵想。他催马来到库图佐夫跟前。
“命令阿普舍龙团的士兵站住,”他喊道,“大人!”
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被硝烟遮住了,附近响起了枪声,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远的地方,发出一声幼稚的惊叫:“弟兄们,咱们完了!”这声喊叫有如号令,一听到它,大家撒腿就跑。
混杂的人群越来越多,一齐向五分钟前军队从皇帝面前经过的地方奔跑。不仅很难挡住这股人流,而且本人也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后退。博尔孔斯基仅仅保持不落在人群后面,他老回头张望,感到莫名其妙,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涅斯维茨基气得满脸通红,样子全变了,他向库图佐夫喊道,如果他不立刻走开,他准得被俘。库图佐夫站在原地不动,也不答话,他掏出一块手帕。他的腮帮在流血。安德烈公爵挤到他跟前。
“您受伤了吗?”他勉强忍住下巴颏不打哆嗦,说。
“我的伤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里!”库图佐夫用手帕按着受伤的腮帮,指着奔跑的人说。
“叫他们站住!”他喊了一声,同时,大概相信不可能阻挡他们,策马向右边驰去。
又拥来一股奔跑的人群,裹着他往后退。
奔跑的军队是那么密集,一旦裹进去,就很难出来。有人在喊:“走啊,干吗磨磨蹭蹭的?”有人即刻转身向空中放枪,有人打库图佐夫的马。库图佐夫和他的减少了一半的侍从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左边,向附近发出枪声的地方驰去。安德烈公爵从人流中挤出来,尽可能离库图佐夫不要太远,他看见山坡上俄国炮兵连在硝烟中仍在不断向朝它跑过来的法国兵射击。在较高的地方,站着俄国步兵,他们不向前去支援炮兵,也不随着人流后退。一位将军骑着马离开步兵队伍向库图佐夫走来。库图佐夫的侍从只剩下四个,他们都面色刷白,一言不发,面面相觑。
“叫这些坏蛋站住!”库图佐夫指着奔跑的人群,喘着气对团长说。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是惩罚这句话似的,像一群小鸟似的子弹飞过团队和库图佐夫的侍从。
法国人在攻击炮兵连时,看见了库图佐夫,就向他射击。随着这阵排射,团长急忙抓住自己一只腿,倒下几个士兵,那个擎着军旗的下级准尉松开了手,军旗摇摇晃晃往下倒,邻近的几个士兵用枪支住了它。士兵们不待命令就射击起来。
“咳——呀!”库图佐夫带着绝望的表情低吼了一声,他环顾一下。“博尔孔斯基,”他低声说,由于意识到自己衰老无力,声音发颤了,“博尔孔斯基,”他指指混乱的队伍,指指敌人,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没等他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公爵就感到耻辱的眼泪涌到眼眶,愤怒升到喉头。他跳下马,向军旗跑去。
“弟兄们,前进!”他用孩子般的尖声大喝一声。
“机会来了!”安德烈公爵想。他抓起旗杆,怀着欣赏的心情听着对准他射来的飕飕的子弹声。有几个士兵倒下了。
“乌拉!”安德烈公爵喊道。他勉强握住沉重的军旗往前跑,毫不怀疑地相信全营都会跟着他跑。
果然,他独自只跑了几步。一个士兵动了,又一个动了,于是全营都喊着“乌拉”往前跑,并且赶过了他。这营的军士跑过来,拿起由于太重在安德烈公爵手里摇摇晃晃的军旗,但是他立刻被打死了。安德烈公爵又把军旗接过来,拖着旗杆和全营一块跑。他看见前面我们的炮兵,其中一些人在搏斗,一些人扔掉大炮迎面跑来。他看见法国步兵抓住炮兵的马,把大炮掉转头去。安德烈公爵和营队已经跑到离大炮二十步的地方。他听见子弹在头顶上不停地呼啸,在他左右不断有士兵呻吟和倒下去。但他不看他们,只注意前面炮兵连发生的情况。他已经清楚地看见一个高筒军帽歪到一边的红发炮兵的身形,他拖着炮膛探帚的一头,一个法国兵拖着另一头互相争夺。安德烈公爵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两个人脸上露出惊慌失措和愤怒的表情,看样子,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安德烈公爵看着他们想,“红发炮兵已经没有武器,为什么不跑?法国兵为什么不用刺刀刺他?只要法国兵想起自己的枪,用刺刀刺他,他就跑不掉了。”
果然,另一个法国兵端着枪向两个搏斗的人跑过来,那个红发炮兵还不知道已经是决定他的命运的时刻,还为他夺得探帚而洋洋得意呢。但是安德烈公爵没有看到这件事的结局。他仿佛觉得,身旁有一个士兵全力挥起一根粗棍子打他的头。他觉得有点痛,主要的是不愉快,因为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看不见他正在看的东西。
“怎么啦?我倒了?我的腿发软。”他这样想着仰面朝天倒下去。他想睁开眼看看法国兵和炮兵搏斗的结果,想知道那个红发炮兵有没有被打死,大炮被缴获还是被救下来。但是他什么也没看见。在他的上面除了天空什么也没有——高高的天空,虽然不明朗,却仍然是无限高远,天空中静静地飘浮着灰色的云。“多么安静、肃穆,多么庄严,完全不像我那样奔跑,”安德烈公爵想,“不像我们那样奔跑、呐喊、搏斗。完全不像法国兵和炮兵那样满脸带着愤怒和惊恐互相争夺探帚,也完全不像那朵云彩在无限的高空中那样飘浮。为什么我以前没有见过这么高远的天空?我终于看见它了,我是多么幸福。是啊!除了这无限的天空,一切都是空虚,一切都是欺骗。除了它之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天空也没有,除了安静、肃静,什么也没有。谢谢上帝!……”
巴格拉季翁的右翼到九点钟还没有投入战斗。巴格拉季翁公爵因为不愿同意多尔戈鲁科夫开火的要求,并且想推卸责任,他建议多尔戈鲁科夫派人向总司令请示。巴格拉季翁知道,两翼之间相距差不多十俄里,派去的人即使不被打死(很可能被打死)而又能够找到总司令(这也是极其困难的),那么在傍晚之前也是回不来的。
巴格拉季翁用他那毫无表情的、睡眠不足的大眼睛环顾他的侍从,他一眼就看见罗斯托夫那副由于激动和期望而不自觉地屏息敛气的稚气的面孔。他就派他去。
“大人,如果在没有碰见总司令之前就碰见了陛下呢?”罗斯托夫把手举到帽檐,说道。
“那您就向陛下请示。”多尔戈鲁科夫急忙打断巴格拉季翁的话,说。
罗斯托夫在交卸了搜索任务以后,天亮前睡了几个小时,他觉得自己快乐、勇敢、果断,他的动作那么富有弹性,对自己的幸运那么自信,情绪又那么好,仿佛一切都是轻松愉快的,一切都是容易办到的。
这天早晨他的一切愿望都实现了:发动了有他参加的大会战,此外,他担任了最勇敢的将军的传令兵。不仅如此,他还接受了去见库图佐夫的任务,甚至可能见到皇上。晨光明媚,他的坐骑精壮。他的心情欢快而幸福。他接到命令以后,就催马沿着前线驰骋。起先他沿着尚未开火、站住不动的巴格拉季翁部的阵线奔驰,然后他进入乌瓦罗夫的骑兵团驻地,这里已经可以看出军队在转移和准备开火的迹象。驰过乌瓦罗夫的骑兵团,他已经清晰地听见前面的炮声和枪声。枪炮声越来越响。
在清晨的新鲜空气中,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在长短不同的间隔中发出两三响枪声,然后是一两响大炮声,而现在从普拉茨高地前面的山坡上传来阵阵步枪的排射声,时而夹着稠密的大炮声,炮声有时密得已经分不出个别的射击声,而是汇成一片轰隆的巨响。
可以看见滚滚的步枪硝烟在山坡上追逐飞奔,一团团的大炮硝烟扩散开来混为一体。刺刀在烟尘中闪闪发光,从其中可以看见移动着的大量步兵和带有绿色弹药箱的炮兵狭长队形。
罗斯托夫在一个小丘上勒住马停了一会儿,他想观察一下情况。但是不管怎样集中注意力,他既不理解也看不清楚正在发生的事:在烟尘中有人在移动,前前后后一群群的军队也在移动,但是为什么?是些什么人?到哪里去?——弄不明白。这个景象和这些声音不仅没有引起他颓丧或者畏惧的感觉,反而给他增添了力量和果敢。
“再加一把劲!再加一把劲!”他朝着那些声音默念道,他又顺着前线驰骋,越来越深入已经开火的军队中间。
“那里的情况怎样,我不知道,但一切都会顺利的!”罗斯托夫想。
一队奥地利骑兵驰过去,罗斯托夫看见前面一段战线(这是近卫军)已经开始战斗。
“那更好!我要到近处看看。”他想。
他几乎沿着前沿阵地奔驰。有几个骑兵迎面驰来。这是我们的枪骑兵,队形混乱,是从进攻中撤下来的。罗斯托夫从他们面前驰过,无意中看见其中有一个人挂了彩,他继续向前驰去。
“这和我不相干!”他想。他还没有走上几百步,忽然在整个旷野上出现一大队身穿耀眼的白制服、一律骑黑马的骑兵,他们从左边斜刺里向他驰来。罗斯托夫想让开骑兵,策马全速奔驰。他本来可以躲开的,如果骑兵保持原来的速度,但是他们不断加快步子,有几匹马已经在飞奔了。罗斯托夫越来越清楚地听见他们的马蹄声和武器的锵锵声,越来越清楚地看见他们的马、身形,甚至面孔。这是我们的近卫重骑兵正去迎战向他们驰来的法国骑兵。
重骑兵一面奔跑,一面还勒着马。罗斯托夫已经看得见他们的面孔,听得见一个骑着骏马全速奔跑的军官发出“冲啊!冲啊!”的喊声。罗斯托夫怕被撞倒或者被卷进对法军的冲锋,他顺着前线拼命策马狂奔,但仍然没有避开他们。
最前面的重骑兵是一个麻脸的大个子,他看见难免要跟面前的罗斯托夫相撞,凶狠地蹙起眉头。要不是罗斯托夫忽然想到向一个重骑兵的马眼睛晃了一下鞭子,罗斯托夫连同他的坐骑贝杜英准要被撞翻(罗斯托夫觉得,比起这些高大的人马,他小得可怜)。那匹两俄尺半高的肥壮大黑马抿起耳朵向旁边一闪,但是麻脸的重骑兵抬起巨大的马刺用力踢了一下,那匹马翘起尾巴,伸长脖子,跑得更快了。重骑兵刚过去,罗斯托夫就听见他们呼喊“乌拉!”的声音。他回头看见前排的重骑兵已经和戴红肩章的外国骑兵(想必是法国的)混合在一起了。以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大炮不知从何处开始轰击,硝烟遮住了一切。
在重骑兵从罗斯托夫面前走过,驰入弥漫的硝烟中那一刻,他踌躇了一下:跟着他们跑呢,还是到他应当到的地方去呢。这是一次连法军自己都为之惊羡的辉煌的袭击。过后罗斯托夫听到令人不寒而栗的消息:从他面前骑着几千匹马驰过去的那么一大群服装华美的英俊青年、富家子弟、军官、士官生,在那次冲锋后只剩下十八个人了。
“我何必羡慕他们,我的机会跑不了,也许我马上就会看见皇上!”罗斯托夫想,继续往前驰骋。
他来到步卫军跟前,发现上空和他周围有炮弹飞舞,他这个发现,与其说是因为他听见炮弹的呼啸,不如说是因为他看见士兵的脸色仓皇不安和军官们露出不自然的威严表情。
他从步卫军一个团的阵地后面经过时,听见有人叫他。
“罗斯托夫!”
“什么?”他应了一声,没有认出是鲍里斯喊他。
“好极了!我们上过第一线!我们团打过冲锋!”鲍里斯说,露出年轻人第一次上火线常有的那种微笑。
罗斯托夫站住了。
“是吗!”他说,“打得怎么样?”
“打退了!”鲍里斯兴奋地说,他变成一个多嘴多舌的人了,“你想象不到吧?”
于是鲍里斯讲,近卫军在一个地方停下来的时候,看见前面有一支队伍,以为是奥军,忽然从这支队伍中射来炮弹,才知道部队到了第一线,出乎意外地开起火来。罗斯托夫没等鲍里斯说完,就策马走了。
“你到哪儿去?”鲍里斯问。
“奉命去见陛下。”
“他就在那儿!”鲍里斯说,他把罗斯托夫说的“陛下”听成“殿下”。
他向罗斯托夫指了指离他们百来步远的大公殿下。那位大公头戴帽盔,身穿重骑兵短瘦制服,正在耸肩蹙眉地申斥一个身穿白制服、面色苍白的奥地利军官。
“这是大公啊,我要去见总司令或者皇上。”罗斯托夫说,他已经策动了马。
“伯爵,伯爵!”贝格从另一边跑来喊道,他跟鲍里斯一样兴高采烈,“伯爵,我右手受了伤(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流血的、用手绢包着的手),我不下火线。伯爵,我左手拿战刀:伯爵,我们姓冯·贝格的都是好汉。”
贝格还在说什么,但是罗斯托夫没有听完就继续前进了。
罗斯托夫驰过近卫军防地和一段空旷地带,为了不再像刚才碰到重骑兵冲锋那样闯进第一线,他远远避开那射击和炮轰最激烈的地点,沿着预备队一线绕着走。忽然在他前面,在我军后方,在他万万想不到有敌人的地方,听见近处炮击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啊?”罗斯托夫想,“敌人在我军的后方?不可能,”罗斯托夫想,他忽然为自己,为整个战局担心害怕起来,“不论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想,“现在已经用不着绕着走了。我应当就在这儿找总司令,如果一切都完了,我的使命也就完了。”
他在驻有各兵种的普拉茨村后的开阔地越往前走,就越证实了突然袭上心头的不祥预感。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对谁射击?谁在射击?”罗斯托夫向那些混做一团挡住他的去路,正在逃跑的俄奥两国士兵问道。
“鬼才知道!全垮啦!全完啦!”那些逃跑的人群用俄语、德语、捷克语回答他,他们也跟他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德国佬!”有一个人喊道。
“真他妈的见鬼!奸细。”
“ 这些俄国佬见鬼去吧 !…… ”一个德意志人愤愤地说。
路上有几个伤员。咒骂、喊叫、呻吟汇成一片喧哗。枪声停了,罗斯托夫过后才听说,原来是俄奥两军士兵互相射击。
“我的上帝!这究竟是怎么了?”罗斯托夫想,“这儿是皇上随时都可能看见的地方啊!……不会的,这准是几个坏蛋干的。这会过去的,没什么不得了的,不可能出什么乱子,”他想,“不过要快点,快点离开这儿!”
罗斯托夫头脑里不可能有失败和逃跑的想法。虽然他看见法国的大炮和军队就在那座他要去那儿找总司令的普拉茨山上,但是他不能,而且也不愿相信那是事实。
罗斯托夫奉命到普拉茨村附近寻找库图佐夫和皇上,但是这里不但找不到他们,甚至连一个长官都没有,有的只是成群的、乱糟糟的各种军队。他催赶着已经疲乏的马,想快点从这些人群中走过去,但是他越往前走,人群就越乱。在他要想通过的那条路上,拥挤着许多四轮马车和其他各种车辆、各种兵种的俄国兵和奥地利兵,受伤的和没受伤的。这一切在法国炮队从普拉茨高地上射出的炮弹凄厉的声音伴奏下,发出嗡嗡的响声,乱哄哄地移动着。
“皇上在哪儿?库图佐夫在哪儿?”罗斯托夫拦住人就问,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最后,他抓住一个士兵的衣领,强迫他回答。
“嘿,老弟!老早就溜了,朝那边跑掉了!”那个士兵对罗斯托夫说,不知为什么他一面挣脱,一面哈哈大笑。
罗斯托夫丢开这个显然喝醉了的士兵,又拦住牵着马的某个大官的勤务兵或者马夫,向他打听。勤务兵告诉罗斯托夫,一小时前皇上坐着轿式马车从这条路上疾驰而过,皇上受了重伤。
“不可能,”罗斯托夫说,“一定是别人。”
“我亲眼看见的,”勤务兵露出自以为是的冷笑,说,“我现在认得出皇上了:我去彼得堡见过好几次皇上。他面色刷白刷白的坐在马车上。四匹黑马驾辕,我的天啊,从我们面前隆隆地狂奔而过:我现在连御马和车夫伊利亚·伊万诺维奇都认得。好像,他除了给皇上赶车,不给第二个人赶车。”
罗斯托夫策马想继续往前走。一个受伤的军官从旁边走过,他问罗斯托夫:
“你找谁?找总司令吗?被炮弹打死了,他就在我们团里,胸膛中了弹。”
“没有打死,受了伤。”另一个军官做了修正。
“说的是谁?是库图佐夫吗?”罗斯托夫问。
“不是库图佐夫,我记不得他叫什么了——都一样,反正活着的剩不多了。您到那儿去吧,到那边村子里,长官都在那儿。”那个军官指着霍斯蒂拉德克村,说完就往前走了。
罗斯托夫缓步而行,他不知道他现在为何而来和去找谁。皇上受伤了,仗是打输了。现在不能不相信这一点了。罗斯托夫朝着指给他的那个方向走去,远远可以看见那边的钟楼和教堂。何必着急呢?就算皇上和库图佐夫还活着,没有受伤,现在又对他们说什么呢?
“走这条路,大人,走那边准被打死,”一个士兵对他喊道,“那边会被打死的!”
“咳!什么话!”另一个士兵说,“他要到哪儿去?走那儿近些。”
罗斯托夫想了想,朝着人们告诉他可能被打死的方向走去。
“现在无所谓了!如果皇上真的受了伤,我还爱惜自己干吗?”他想。他来到那个从普拉茨高地下来的人伤亡最多的开阔地。法军还没有占领这个地方,可是活着的或者受伤的俄国人早已把它放弃了。在战场上,就像田地上堆着禾捆似的,每俄亩躺着十个至十五个伤亡者。伤员三三两两地爬到一起,发出难听的、罗斯托夫觉得有时假装的喊叫和呻吟。为了避免看见这些受苦的人,罗斯托夫策马快行,他开始觉得可怕。他不是为自己的生命担心,而是为他所需要的勇气担心。他知道,目睹这些不幸的人会使他丧失勇气。
法国人停止了对这遍地死尸和伤员的战场射击,因为这儿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但是他们看见有一个传令官走过,就对准他射了几发炮弹。可怕的呼啸声和周围的死尸使罗斯托夫产生一种恐怖的印象,并且使他怜悯自己。他想起母亲最近的一封信。“如果她现在看见我在这战场上,大炮正向我瞄准,她会有什么感想?”他想。
在霍斯蒂拉德克村里,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俄国军队虽然也很乱,但秩序已经好多了。法军的炮弹打不到这里,枪声听起来也遥远了。这里人们已经清楚地看到,而且也都在说,仗是打输了。罗斯托夫不论问谁,没有一个人说得出皇上在哪儿,库图佐夫在哪儿。有人说,传闻皇上真的受了伤,又有人说,不对,所以有这个谣传,是因为在皇上的轿式马车上的确坐着一个随皇帝侍从一同来战场、吓得面无人色的宫廷大臣托尔斯泰伯爵,从战场往后方奔驰。有一个军官告诉罗斯托夫,在村后左首他看见一位大官,于是罗斯托夫就往那儿去了,他对找到什么人已经不抱希望,不过是为了问心无愧罢了。罗斯托夫走了三俄里光景,赶过最后一批俄国军队,在挖了一条沟的菜园附近看见两个骑马的人,他们站在沟对面。其中一个戴着白缨帽,不知为什么罗斯托夫觉得眼熟;另外一个不认识的骑者骑一匹枣红骏马(这匹马罗斯托夫觉得很熟),来到沟沿,刺了一下马,松开缰绳,轻快地跳过菜园的沟渠。只见尘土顺着马后蹄往堤坡下面溜。他陡然掉转马头,又跳回沟那边去,恭恭敬敬地对那个戴白缨帽的骑者说话,显然是请他也跳过去。那个罗斯托夫好像认识的骑马人不知为什么引起罗斯托夫的注意,他摇头摆手做了一个否定的姿势,罗斯托夫一见这个姿势,立刻认出他正是他为之悲伤的、崇敬的君主。
“他独自一人在这空旷的田野里,这不可能。”罗斯托夫想。这时亚历山大转过头来,罗斯托夫看见了栩栩如生地刻在他的记忆中的可爱面容。皇上脸色苍白,两腮下陷,眼睛也眍进去了,但是他的容貌显得更秀美,更温和了。罗斯托夫感到幸福,因为他证实了皇上受伤的消息不确实。他感到幸福,因为看见了皇上。他知道,他能够,甚至应当直接去见皇上,转达多尔戈鲁科夫命令他转达的事情。
可是,就像一个正在谈恋爱的青年,当梦寐以求的时刻来临,单独会见她的时候,竟不敢说出朝思暮想的话,只是浑身发抖,目瞪口呆,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想寻求帮助,或者想找个拖延时间和逃跑的机会,现在罗斯托夫实现了他生平最大的愿望,但是不知道怎样去见皇上,他脑海中出现千万条理由使他觉得这样去见皇上不合适、不礼貌、不可能。
“那怎么行啊!利用他独自一人而且是灰心丧气的时机,好像我倒高兴似的。在这可悲的时刻,一个陌生人在他面前出现,他会不愉快并且感到难过的;再说,我现在能对他说什么呢,只要一看见他,我的心脏就停止跳动,舌头也发干?”为了要见皇上而准备的千言万语,现在一句话也想不起了。而且那些话多半都是用在完全不同的情况的,多半是在胜利的时刻和喜庆的日子要说的,主要是在他受了重伤弥留之际,皇上感谢他的英勇行为,他奄奄一息地向他表示他已经用事实证明他的爱戴时要说的。
“再说,现在已经下午四点钟,仗也打输了,我怎么还能向皇上请示对右翼发布命令呢?不,我坚决不能去见他,不应当打扰他的沉思默想,我宁愿死一千次,也不愿看见他的疾言厉色。”罗斯托夫就这样决定了,他怀着抑郁和失望的心情离开了,同时不断回头看看仍然站在那儿犹疑不决的皇上。
正当罗斯托夫这样想,悲哀地离开皇上的时候,冯·托尔上尉偶然来到这里,他看见皇上,就一直驰到他跟前,为他效劳,帮助他走过沟渠。皇上感到不适,想休息一下,在苹果树下坐下来,托尔站在他身旁。罗斯托夫远远地怀着羡慕和后悔的心情看见冯·托尔长久地、热烈地向皇上说什么,皇上握着托尔的手,捂着眼睛好像在哭。
“我本来也可以处在他的地位的!”罗斯托夫默默地念叨,他强忍着同情皇上的眼泪、怀着完全失望的心情往前走,他现在既不知道往何处去,也不知道为何而来了。
当他觉得他个人的弱点是他痛苦的原因的时候,他那失望的心情更加强烈了。
他本来可以……不仅可以,而且他应当去见皇上。这是向皇上表忠心的唯一机会。可是他没有利用它……“我干的什么事啊?”他想。于是掉转马头,向看见皇上的地方驰去,但是沟那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大车和马车走过。罗斯托夫从一个车夫那里打听到,库图佐夫的司令部就在不远的村子里,车队正向那里行进。于是罗斯托夫就跟着车队去了。
在他前面走着的是库图佐夫的马夫,他牵着一匹披着马被的马。马夫后面是一辆大车,大车后面走着一个戴尖顶帽、穿短皮袄、罗圈腿的老家奴。
“季特,我说,季特!”马夫说。
“干吗?”老头漫不经心地回答。
“季特,去打禾!”
“咳,傻小子,去你的!”老头生气地啐了一口。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又重复同样的玩笑。
下午五时,全线都吃了败仗。一百多尊大炮落到法国人手里。
普热贝舍夫斯基和他的兵团放下了武器。其他纵队损失了将近一半的人,乱糟糟地溃退了。
朗热隆和多赫图罗夫的残部,混乱地挤在奥格斯特村池塘边和堤坝上。
下午五时以后,只有奥格斯特堤坝附近还响着激烈的炮击声,这是法军在普拉茨高地斜坡上摆开许多大炮射击我们退却的军队。
在后卫,多赫图罗夫和别的人,集合了几个营的兵力,正在狙击追击我们的法国骑兵。在这狭窄的奥格斯特堤岸上——多少年来,头戴尖顶小帽的老磨房主,曾坐在这里安闲地垂钓,他的孙子卷起袖筒伸手到罐子里捉弄活蹦乱跳的银鱼;多少年来,戴着毛绒绒的皮帽、穿着蓝色短上衣的摩拉维亚人曾赶着满载小麦的双驾大车安闲地从这堤岸上走过,然后弄得满身面粉,赶着装满白面的大车又从这个堤岸上走回去——而现在,在这条窄窄的堤岸上,被死亡吓得面无人色的人们拥挤在大车和炮车之间、马蹄下面和车轮之间,互相倾轧着,死亡着,在正在死去的人们身上践踏着,互相残杀着,只不过为了走出几步后同样被打死。
每隔十秒钟就有一发炮弹排挤着空气飞来,落在这稠密的人群中间,或者有一颗榴弹爆炸,把人杀伤,鲜血溅到站在近旁的人身上。多洛霍夫手受了伤,带着十来个士兵步行着(他已经当军官了),他的团长骑着马,全团只剩这些人了。他们被人流卷到堤坝前面,被四周的人群拥挤着,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有一匹马倒在大炮下面,人们正把它拖出来。一颗炮弹打中他们后面的人,另一颗落到前面,鲜血溅到多洛霍夫身上。人群拼命地拥挤,推搡,走几步又停下来。
“走出这几百步,大概就可以得救,再停留两分钟,一定会死。”每个人都这样想。
多洛霍夫从人群中向堤坝边猛冲过去,绊倒了两个士兵,他跑到池塘的光滑冰面上。
“下来!”他喊道,在冰上一跳一跳地走,冰在他脚下轧轧作响,“下来!”他向炮车喊叫,“禁得住!……”
冰禁住了他,但有点下陷,而且轧轧直响,显然,不仅禁不住大炮和人群,甚至他独自一人也会陷下去。人们看着他,在岸上拥挤着,还不敢下去。骑着马的团长停在堤坝前面,对多洛霍夫举起手,张着嘴。忽然在人群头上低低地飞来一颗炮弹,人们都弯下身来。有个东西噗哧一声打到潮湿的地方,那个将军从马背上栽倒在血泊中。不仅没有人想到去扶起他,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
“到冰上去!从冰上走!走啊,走啊!下去,下去!没听见还是怎么啦!走啊!”在那颗炮弹打中将军以后,忽然响起无数的声音,连喊话的人自己也不知道喊的什么和为什么喊叫。
上到堤上的最后一批大炮中的一尊开到了冰上。成群的士兵从堤坝上跑到结冰的池塘里来。最前面有一个士兵踩破了冰面,一只脚掉到水里,他想恢复原状,但是陷入齐腰深的水里了。靠近他的几个士兵犹豫了,炮车的驭手勒住了马,但后面仍然传出喊叫声:“到冰上去,为什么站住了,走啊!走啊!”人群中响起可怕的喊声。炮车周围的士兵挥动手赶马,打它们,叫它们掉头下去。马离开了岸边。原先禁得住步兵的冰坍塌了一大块,冰上的四十来个人,有的前,有的后,你推我拥地都掉到水里。
炮弹仍然均匀地、不断地呼啸着,落到冰上、水里,多数落到挤满堤坝、池塘和岸边的人群中。
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就在普拉茨山上他擎着旗杆倒下去的地方躺着,流着血,呻吟着,连他自己也不自觉地、低声地、可怜地、孩子般地呻吟着。
将近傍晚时分,他停止了呻吟,完全安静下来。他不知道他失去知觉有多久。他忽然感觉自己还活着,他的头像裂开似的灼痛。
“那个天空在哪儿,那个我从来不知道,直到今天才看见的高高的天空在哪儿?”这是他首先想到的。“这种痛苦,我本来也不知道,”他想,“是的,我至今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在哪儿呢?”
他留神细听,听见渐渐走近的马蹄声和说法语的人声。他睁开眼。上面仍然是高高的天空和更高的浮云,透过浮云是无限遥远的苍穹。他没有扭动头,没有看见那些由马蹄声和人声判断已经走到他跟前停下来的人们。
驰到跟前来的骑者是拿破仑和两名随身副官。波拿巴在巡视战场,他发出加强炮兵对奥格斯特堤坝轰击的最后命令,并且查看一下战场上的死者和伤者。
“ 优秀的人民 !”拿破仑望着一个被打死的俄国掷弹兵,说。这个掷弹兵肚皮贴地躺着,脸埋在土里,脖颈发黑,一只已经僵硬的手伸得老远。
“ 炮弹打光了,陛下 !”这时从轰击奥格斯特村的炮队那儿来了一位副官,说。
“ 命令从后备中运去一些 。”拿破仑说,他走了几步,在仰面躺着的安德烈公爵跟前停下来,他身旁扔下一根旗杆(军旗已经被法国人拿去当战利品了)。
“ 这一个死得好 。”拿破仑望着博尔孔斯基说。
安德烈公爵心里明白,这是指他说的,谈话的人是拿破仑。他听见人们称呼这个谈话的人 陛下 。但是他听到这些话,就好像听到苍蝇嗡嗡叫,不仅不感到兴趣,而且不放在心上,立刻就忘掉了。他的头像火烧似的,他觉得他的血就要流干了,他看见他上面那个遥远的、高高的、永恒的天空。他知道这是拿破仑——他所崇拜的英雄,但是此刻,与他的心灵和那个高高的、无边无际的天空和浮云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相比,他觉得拿破仑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这时不论是谁站在面前,不论说他什么,对他都完全无所谓。他高兴的只是人们站在他跟前,他希望的只是这些人能帮助他,使他生还,生命在他眼中是如此美好,因为他现在有了不同的理解。他集中全身的力量想动一动,发出一点声音。他轻轻地动一下脚,发出可怜的、微弱的、病人的呻吟。
“啊!他还活着,”拿破仑说,“把这个年轻人抬起来送到救护站去!”
拿破仑说完就迎着拉纳元帅驰去,这位元帅脱掉帽子,微笑着祝贺胜利,驰到皇帝跟前。
以后的事安德烈公爵就不记得了:由于把他安放到担架上,担架走动时的颠簸和在救护站探查伤口使他感到剧烈地疼痛,以致失去了知觉。他醒来天已经晚了,这时他和别的受伤和被俘的俄国军官一起已经被送到医院里。在这次移动时,他觉得清醒些,能够四外张望,甚至能说话了。
他苏醒后听到的头几句话是一个护送的法国军官匆忙说的:
“得在这儿停一停:皇上马上就要过来。他看见这些被俘的先生们一定很高兴。”
“今天这么多俘虏,几乎把俄军全部都抓来了,大约他都看够了。”另外一个军官说。
“不,那倒不一定!据说这个是亚历山大皇帝的近卫军总司令官。”第一个军官指着身穿重骑兵白制服的、受伤的俄国军官说。
博尔孔斯基认出是他在彼得堡社交界见过的列普宁公爵。他身旁站着另一个受伤的重骑兵军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
波拿巴纵马驰来,他勒住了马。
“谁是将官?”他见到俘虏后说。
人们说出上校列普宁公爵的名字。
“您是亚历山大皇帝骑卫团团长吗?”拿破仑问道。
“我指挥一个连。”列普宁回答说。
“你们团光荣地尽了职。”拿破仑说。
“伟大统帅的称赞对于军人是最好的奖赏。”列普宁说。
“我很高兴给您这个奖赏,”拿破仑说,“您旁边这个年轻人是谁?”
列普宁公爵说出苏赫特伦中尉的名字。
拿破仑看了看他,面带笑容说:
“ 他来和我们打仗太年轻了 。”
“年轻并不妨碍做一个勇士。”苏赫特伦打断他的话说。
“答得妙,”拿破仑说,“年轻人,你的前途远大!”
为了展示全部的缴获——俘虏,安德烈公爵也被放到前面让皇上过目,他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显然拿破仑想起他在战场上见过他,他对他也用“年轻人”这个称呼,因为这是博尔孔斯基给他的第一个印象。
“ 唔,是您,年轻人 ?”他对他说,“您觉得怎样? 我的勇士 ?”
虽然五分钟前安德烈公爵可以跟抬他的担架兵谈几句,可是现在,他直盯着拿破仑一声不响……他觉得,比起他看见的和理解的高高的、公正的、慈祥的天空来,拿破仑此刻所关心的一切是那么微不足道,他那个崇敬的英雄满怀猥琐的虚荣和胜利的喜悦,是那么渺小——这使他不能回答他。
而且,比起由于流血过多而衰弱无力、痛苦以及即将来临的死亡在他心中引起的那种庄严伟大的思绪来,一切都显得无益和微不足道。安德烈公爵望着拿破仑的眼睛,想到伟大是多么渺小,谁也弄不清其意义的生命是多么渺小,在活人中谁也弄不清和说不清其意义的死亡是多么渺小。
皇帝不等回答就勒转了马,临走时对一个军官说:
“叫他们照顾这些先生们,把他们送到我的宿营地,叫御医拉雷检查他们的伤口。再见,列普宁公爵。”于是他策马往前疾驰而去。
他脸上焕发着自满和幸福的光彩。
抬安德烈公爵的士兵偶然看见了那枚玛丽亚公爵小姐挂在哥哥身上的金质小圣像,就摘了下来,现在看见皇上对这些俘虏表示亲热,又赶快把小圣像归还他了。
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是谁和怎样又给他戴上的,但是那个有细金链的小圣像忽然在他胸前制服上出现了。
“如果一切都像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想的那么简单明了,那就好了,”安德烈公爵看了看那枚妹妹以如此深情和虔诚给他戴上的小圣像,心里想,“那就好了。如果能够知道今生到何处去寻求帮助,而在身后会有什么遭遇,那该多好啊!如果我现在就能说:主啊,怜悯我吧……那么,我会多么幸福和安心!然而这话我对谁说呢?难道对那个不可捉摸和不可思议的力量说——对它我不仅不能祈求,甚至说不出它是伟大,还是渺小,难道对玛丽亚公爵小姐缝在我身上的护身符里的那个神说吗?除了我所了解的那个东西的渺小和那个不可理解、但极为重要的东西的伟大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是靠得住的!”
担架移动了。每一颠簸又使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发寒热的状态加剧了,他开始说胡话。父亲、妻子、妹妹和未来的儿子的幻影,以及战役前夜他所感受的缠绵柔情,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拿破仑的身形和在这一切之上的高高的天空——构成了他在热病状态中幻觉的主要东西。
在他的想象中出现了童山的宁静生活和恬适的家庭幸福。正当他欣赏这种幸福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拿破仑,他那眼神冷酷无情,学识短浅,而且幸灾乐祸,于是开始发生了怀疑、痛苦,只有天空给人以慰藉。快到早晨的时候,一切幻觉都搅在一起,融合成一片混沌和不省人事的黑暗状态,据拿破仑的医生拉雷的意见,这种状态的结果很可能是死亡,而不是恢复健康。
“ 这是个神经质和多胆汁的家伙 ,”拉雷说,“ 他不会痊愈的 。”
安德烈公爵和其他无望的伤员都交给当地居民照料去了。